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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的甜。”

江恣说完,最后朝他露出惨然一笑,转过身去。

他摇摇晃晃,走向崖边。

“……江恣,”卫停吟喊他,“江恣?江恣??”

江恣没有回头,那只没有了臂膊的空袖受风飞舞。他伸出唯一一只胳膊,握住腰上的剑,把它拔了出来。

见此情景,后面那几人都冲了上来。

“404?”卫停吟大叫,“破结界??”

系统面板立刻出现,一道加载条迅速充能。

【结界破坏中。】

加载条还在加载,江恣也还没走到崖边。

卫停吟耳边突然传来声音。

【……假的吗。】

卫停吟猛地一怔。

是江恣。他立刻分辨出来,这是江恣的声音。

江恣在他耳边气喘吁吁,卫停吟听见他在粗重地喘息,听见他的声音里有颤抖的哭腔。

卫停吟猛地止住拍打的动作,叫喊也哽在了嗓子眼里。

【都是……假的吗。】

耳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声音尚且还有许多气力,满含对他的愤恨。

不甘、痛恨、愤怒,都在那声音里浓烈得撕心裂肺。

【都是假的吗??】

【睁眼啊?卫停吟??你给我睁眼啊??你说啊?你告诉我……你睁开眼告诉我啊??】

【都是假的吗,全都是假的吗???】

江恣走到了崖边。

他站在风最大的崖边,整个人摇摇欲坠衣袖飞起,像一张要被吹飞而破裂的薄纸。他回过身,剑抵在脖颈上,向卫停吟遥遥地笑着。

像飞升那时。

卫停吟瞬间浑身血液倒流,一股冷意直冲脑仁。

结界碎裂。

卫停吟往前一踉跄。狼狈地扑倒在地,摔了下去。

他抬头,朝着崖边那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过去。

耳边的声音从怒不可遏的声嘶力竭变得泣不成声。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耳边那人说——

【假的也好……】

【假的也好……你看看我,你睁开眼……你看看我……】

【别把我留在这儿……】

卫停吟疯了一样跑向他,向他伸出手。

崖边那人朝他笑得心满意足,毫无留恋。

他一剑落下,划下脖颈。

血落风中。

剑从手中落下,江恣向后倒下去。

【师兄。】

【求你了,师兄……】

【别留我一个人……】

卫停吟抓了个空。

江恣掉下了深渊。

【别把我……】

【别把我……仍在这儿。】

第55章 口才

狂风如刀,割裂当空。

风尖啸,人远去。

卫停吟没抓住他。

伸出的指尖与那翻飞的黑衣衣角擦肩而过,他抓了个空。

这一瞬,眼前的一切忽然无限变慢。

一切被拉长,放慢。卫停吟望见江恣向他衷心地笑,望见江恣长发纷乱,望见他脖颈上的血被卷进黑色的大风里,望见他松开手,那柄剑慢慢地掉到地上。

剑落地,被江恣留在了崖上。

江恣落入深渊,被黑风淹没。

卫停吟听见自己原本隆隆作响的心跳声,突然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呼吸一窒。

耳边那泣不成声的声音,也消逝而去。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他没有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本能地,卫停吟向前一步,跃入雷渊,跳进肆虐的风里。

“师兄???”

他听见身后有人也撕心裂肺地喊他。

卫停吟没有回头。他在让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的黑风里强撑着,瞪大已经血红的双眼。

铺天盖地难以辨明的黑色魔气里,他找到了在往下坠去的江恣。

江恣已经闭上了双眼。卫停吟咬紧牙关,又向他伸出手。

狂风如刀。

风中魔气化作风刃,割碎他的白衣,割裂他的脸颊。

很疼。

浑身上下都被割碎了,卫停吟咬牙忍着。他向江恣伸着手,不管不顾地往深处坠去,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把江恣拽到自己怀里,再抬眼,下面是更深邃的一片黑暗。

绝望和恐惧终于涌上心头。

卫停吟如梦初醒,才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什么地方。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

系统面板在他面前忽的展开。

【智能拯救系统启动。】

【检测到异常波动,宿主周身的危险已确认。符合系统启动要求——】

卫停吟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巨大蛛网。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蛛网上面。蛛网往下一沉,把他和他怀里的江恣都接住了。

四周突然安静。卫停吟抬头一看,见这蛛网竟然挡住了渊下黑风。它就像个锅盖似的,把那些风关在底下的一方牢笼里。

身下风声尖啸,如同惨叫。

卫停吟难以平静,他心有余悸地望着蛛网下的黑暗,气喘吁吁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忽听一阵水声。他转头一看,一阵水色的剑风从一旁袭来。

那剑风里有很熟悉的气息,卫停吟辨别出这是谢自雪的剑。

他抱住江恣,剑风向他冲来,把他和江恣卷起,腾空向上,送到天上后,扔到雷渊边的崖上。

卫停吟抱着江恣摔到崖上,滚了两三圈,停了下来。

“师兄?”

有人跑了过来。

卫停吟喘着粗气,顾不上抬头看别人,他把江恣松开,爬起身,慌乱无措手忙脚乱地把身上外衣扯下来,团成一团,堵住江恣脖颈上的伤。

那处流出来的血迅速将他的白衣染红。

“江恣,”卫停吟声音发抖,伸手晃了晃他的肩膀,叫他,“江恣?江恣??”

卫停吟声音崩溃,脸上淌下泪来。

江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闭着,毫无回应。

血流个不停。

谢自雪跑过来,跪到地上,看了一眼。

他伸出手,探了探江恣的气息。

探过后,谢自雪脸色一凝。

他沉默地把手缓缓收了回去。

欲言又止片刻,谢自雪抬头,看向两眼通红的卫停吟。

“他没气息了。”

卫停吟浑身一僵。

浑身血液都在这一瞬冻住了,卫停吟没有抬头。他望着地上闭着眼的江恣,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一股不真实的撕裂感漫上心头。

视野里所有的一切忽然开始扭曲,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向他挤压过来。卫停吟忽然喘不上气了,心脏痛得像要炸开。

系统什么都没做,他却有种从这世界里抽离了的错觉。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地抬起头。

已经没有风了,谢自雪长发披散,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眼同样悲痛,又默然而凄哀。

“先回去吧,”谢自雪说,“我们还没事,天地尘世仍在……应该还有转机,我们先回去。”

卫停吟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才发觉嗓子很痛。费了很大的劲儿,他才挤出一个几乎没有声音的字来:

“好。”

*

夜已深。

水云门的一间屋舍里亮着烛光,屋外有数人候着,院门更站了几个门中有头有脸的亲传弟子守候。

屋中亦有许多人。

屋中明亮,江恣躺在床榻上,床前站着三四人。

玉清山主景无词把过脉,皱了皱眉,坐在床边看了许久江恣,站起了身,回过头。

谢自雪双手抱臂,站在床的另一边。看她站起,他便望去。

景无词与他相望,脸色并不好看。

“没有气息,应当已死了。”景无词说,“很奇怪,脉象虽然微弱,但仍留有一丝。”

“那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谢自雪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不好说,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况。”景无词说,“明明处处都是已死的模样,偏偏还留有一丝气力……这气力又并不在身上体现,实在是诡异。”

谢自雪沉默了会儿,拧紧眉问:“是不是就像,明明已经死了,但硬是吊着一口与没有毫无区别的气,堪堪算是没死?”

“正是。”景无词意外,“掌门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成?”

谢自雪没吭声,他低眸沉思片刻,忧愁地望向江恣。

江恣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毫无声息,脸上毫无血色,当真是死一样的惨白。

“掌门?”

他不说话,景无词又叫了他一声。

谢自雪看向她,摇了摇头。

“只是猜测。”他说。

“这样……话说起来,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身死?”

谢自雪叹了口气:“出了很多事。”

他眉眼紧皱成一团,神色晦暗。

语气太凝重,话尾泛着沙哑,仿佛真有太多太长太久说不清是非对错的事了。

外面夜风阵阵,树影婆娑,屋内忽然安静,很久都没人说话。

过去很久很久,沈如春忽然叫了声:“师尊。”

“嗯?”

“刚才,在雷渊前,”沈如春说,“师尊说,我们这尘世,不过就是个话本……可是真的?”

“真的。”谢自雪答。

他毫不犹豫地就应下来了,沈如春喉头一哽。又沉默片刻,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难道就不会是,雷渊之中的什么幻术么?为了扰乱进入者的心神……”

“不会。”谢自雪说,“是不是幻术,我分得清。”

沈如春说不出话了,毕竟谢自雪真的分得清。

景无词疑惑:“什么话本?”

谢自雪看了她一眼。

“我这三年里,是进了雷渊一趟。”谢自雪说,“雷渊是天雷所开,为天道之物。渊里,我见到了天道。”

景无词瞳孔一缩。

“天道说,我们这尘世,不过是个只写了个开头的话本。”谢自雪声音淡然,“我们修的道,不过是一场白费工夫。”

“就算得以飞升,也与死了无异。天上也根本没有什么仙位仙庭。大道尽头,一片虚无。道成之日,便身心入了虚无,再无往后。”

景无词微张着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这实在太荒唐,半晌,她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掌门说什么呢……”

“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谢自雪道,“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但这是真的。”

“那也就是说,”赵观停开口说,“我们都不过是几行字?”

此话一出,一阵静默。

所有人都没了话说。

沉默很久,站在屋中的萧问眉抬起眼皮,看向门口。

卫停吟坐在门槛上。

把江恣送回来后,他就一直那样。他不进屋子,就只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子里,面对满院子的昏暗夜色,沉默不言。

“就只有他是真的。”赵观停苦笑起来,“这么多人,就只有他是真的。”

他哈哈笑了起来,可听不出一丝笑意,只有苦涩。

卫停吟却还是没回过头来,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停吟。”

谢自雪叫他一声。

卫停吟这才动了动身子,回过头来。那一双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脸上还有泪痕。

谢自雪看他这样,眉头微蹙起来,面露不忍。

“进来坐吧,”谢自雪说,“没人会怪你。”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站了起来,却没听话地往屋里去。他转身,握着那柄见神剑,向院外走了过去。

看他要走,沈如春一惊:“师兄?”

“站住?”

易忘天大喝出声。

卫停吟停住脚步。

易忘天挡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他,杀气腾腾。

“你要去哪儿,”易忘天说,“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你是罪魁祸首,你还想去哪儿??”

赵观停跑出了门来,他也想拉住卫停吟。

可一听这么一盆脏水泼到他师兄头上,赵观停不乐意了:“什么罪魁祸首??易宗主你——”

“闭嘴?”易忘天怒目瞪他,“莫再说什么我颠倒黑白,这次可是天道所说的?”

他指着卫停吟,“是你们谢掌门亲口说的?天道说,这人是外来的?”

“若那些什么话本子的烂话是真的,这外来的就是知道最多的……可他瞒了这么多年,当年更是在江恣飞升的时候一剑自刎,让天下变成这般糟烂模样??”

“若这真是个只有个开头的话本,那天下如今的这般模样,就是这个外来的一手操控成这样的?谢自雪,这是你门下真正的祸根子?你还想让他跑了,做第二个江恣不成??”

赵观停被易忘天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支支吾吾一会儿,几次三番从嗓子眼里发出气音,急得很想说些什么来给卫停吟辩驳,但他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来。

他着急得直跳脚,回头求助地看谢自雪:“师尊?”

你快说点儿什么——赵观停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句话。

谢自雪皱着眉,走出门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听见卫停吟笑了一声。

“我一手操控,”他笑着抬头,脸上笑容讽刺至极,“我若有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今天就拉住他了。”

易忘天不屑地嗤笑一声,张嘴要出言讽刺时,卫停吟继续说:“别在我跟前犯贱了,行吗。”

易忘天到了嘴边的话生止住了。

他们仙修也忌讳口业,就算易忘天这样行事不端不正的,也不会说太过粗暴无礼的字眼。

卫停吟这么多年嘴上虽然不留情,可也没说过这么刺人的。

易忘天张着嘴,愣是傻在原地了。

卫停吟目光冷冷,看得易忘天心里突然很没底。

“你到底还要当多久小孩,”卫停吟道,“师尊在的时候,你给师尊找不痛快;师尊走了,你就去找萧问眉不痛快,去找江恣不痛快。”

“人人念着无生宗不容易,你不容易,都不多说你什么。你便真以为仙修界众人都有愧于你,于是到处闹到处骂,一个不如意便登门拜访,在外人家里吆五喝六。”

“邱愁当年杀了你无生宗满宗的人,也早就把你杀了。”卫停吟道,“你早死在那天了,你永远是那个幸存的无生宗小弟子,你从来就没有从那天走出来过。”

“那之后你就只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受过罪,魔修都欠你的,仙修界也欠你的。没受过跟你一样的罪的人都该让着你,人人都该多看看你,看你是个多坚强的人啊,被屠过门的山门你都扛了起来,为了不走你的前路,所有人都该听你的,按你说的做。”

“你闹够了没有,易宗主。”卫停吟说,“处处给人添堵,看见别人对你说不出话,你就感觉到自己有权有势了,被屠门时的无能为力就烟消云散了,心里就爽得要升天了——哪怕这些人是仙修,根本不是魔修,甚至在被屠门时还帮过你,可那也拦不住你心里爽得热血澎湃,比去除魔卫道都舒服,是不是?”

易忘天脸色一青,又腾地红了一整张脸:“你胡说什么??”

“我说你别再跟个小孩一样胡闹了。”卫停吟说,“我的确是外来的,这话本也的确只写了个开头,可你们并不是得我推着才会往前走。他没把话本写下去,可你的人生停下来过吗?”

“我根本就操控不了什么。师尊不欠你的,萧问眉不欠你的,我不欠你的,江恣也不欠你的。”

“给我滚开。”

卫停吟道,“你也死过师弟吧,易忘天。”

“……”

易忘天再说不出话了。

卫停吟抬脚离开,绕过了他,走向院门,出了院子。

易忘天没有再拦他。

他脸色难看地望着卫停吟离开,又脸色难看地回过头来。

见谢自雪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任由着卫停吟离开,易忘天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你的徒弟,说话真是厉害。”

“啊,多谢,”谢自雪淡然看他,“我也一直很喜欢他的口才。”

“……”

“方才那番话,的确精彩,也说得很好。”谢自雪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易宗主。我这徒弟,竟然帮我把心中烦忧说了个干净,我听得真是舒服。”

易忘天气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满嘴的牙被气得咬得咯咯响。

“可是谢掌门,就这么让他走了,没关系吗?”柳如意道,“卫停吟毕竟真是外世人。”

“没关系。”

谢自雪回过身,望向床榻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死人,叹了一声。

“他会回来的。”谢自雪说,“我的徒弟,我知道的。”

第56章 回溯(作话必看)

已过子时,夜风习习,空中没一点儿亮光。

卫停吟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在路上乱晃,脑子里像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空地上的风大,他却没什么感觉。江恣跳崖时的样子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那时的风更大,刮得人脸疼。

江恣死了,但景无词又说他没死。

卫停吟刚才坐在门槛上,已经把她和谢自雪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恣到底死了还是没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该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些事,卫停吟很努力地想要去想一想。可他每次一想,江恣跳崖时的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就浮上心头。

于是卫停吟再也没法深想下去。

江恣笑得心满意足。

最后的最后,江恣朝他笑得心满意足。

脑中一片空白地闷痛很久,卫停吟忽然明白过来了一些。

他想,江恣是恨他的。虽然他喜欢他,打他回来以后,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护在左右,什么事儿都由着他,跟着他,最听他的话,可江恣其实是恨他的。

他恨他从崖上一剑自刎,恨他当时在自己面前笑着一剑把自己送进深渊地狱,恨他只留给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谜题,恨他让他每次对此事不解而思考时,都会无数次地想起那时他痛快的笑意,想起他决绝的诀别。

而为何诀别,他连一点儿蛛丝马迹与遗留的书信都没有。

江恣恨他,所以让卫停吟也站在当年他的位子上,让他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让他看看,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是什么滋味儿。

他也让他感受感受,人抓住了,却只能看着这人再没声息地永远闭上眼,是个什么滋味儿。

江恣恨他。

他恨他沉默的两百年,恨他没骗到最后,恨他最后的诀别。

脚步摇晃间,卫停吟抬起头。

他胡思乱想地乱走,一抬头,面前竟有一棵大树。树影婆娑,枝叶随风晃,在夜里发出沙沙响声。

抬头望了片刻,卫停吟转过头。一转头,他看见一间屋门大开的屋舍。

卫停吟怔了怔,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这是间舍院,并且是白日里江恣还待过的屋舍。

竟然不知不觉走回到这边来了。

卫停吟神色微怔。他转过身,面向屋舍。恍然间,他仿佛又看见了江恣,看见他又孤零零地坐在屋前廊下。

夜风习习。

眼前的消瘦幻影被风吹散。

卫停吟前发微晃。他望着空荡的廊下,心中哑然。

他抬起脚,鬼使神差地往屋子里走。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烛火都没有点。站在漆黑一片的屋舍门口,卫停吟沉默了很久。

身前身后,一片死寂,空有夜风。

卫停吟侧了侧头,看见门旁柜上,自己不久前端来的一碗冰酥酪还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白洁的一碗冰酥酪在漆黑的屋子里格格不入。

卫停吟还放了些桂花蜜在上头。

怔愣地望了它片刻,卫停吟进了屋子,往那柜前走过去。

站到柜前,他低头看着这碗冰酥酪,想起那年的盛夏时节。

那年夏天,舍院外头的大树又长得郁郁葱葱,正阳当空下蝉鸣声不断。已经长开长大成了青年的江恣练完剑,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舍院里,气喘吁吁地趴在桌案上,就拉长声音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那时候他境界还不高,不懂避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夏天里热得叫苦连天。

他趴在桌上,卫停吟从一旁走出来,看他热得虚脱,笑了声,拿了第一碗冰酥酪给他。

他把冰酥酪放到他跟前的桌案上。碗碰桌面,咔哒一声轻响。

江恣吓了一跳,整个人腾地蹦起来,抬头一看见是他,就没好气地嚷嚷起来:“你在我舍院里干嘛??”

江恣回的是自己的舍院。

听他这么说,卫停吟笑了声:“我是你师兄,说进就进咯。”

“是我师兄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吧?你这算私闯舍院了?”

“那你别吃。”

卫停吟伸手就把冰酥酪的碗收了回去,“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一进盛夏你就天天喊热,从前几年没什么事,躲在屋头底下喊喊热就过去了。可今年不同往日,眼看着你要结金丹了,师尊紧张你,日日把你叫出去练剑,每天你累得跟条狗似的耷拉着舌头回来,我看你热得可怜,才做了碗冰酥酪过来给你。”

“你倒好啊,不给师兄磕头谢恩就算了,还抓着师兄翻墙进你院子的事儿不放。哎,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真是寒师兄的心。”

江恣眼角抽搐:“你刚承认了是吧,你刚说了你翻墙进我院子了是吧?”

“现在还抓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不放。”卫停吟语气沧桑。

“所以你真的是偷偷翻墙进来的是吧??”

卫停吟啧了声:“烦不烦啊,翻就翻了。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算了。”

他拿着碗转身就走。

身子刚转过去,江恣就在他后面猛地一拍桌子:“回来??”

卫停吟笑了声。

他回过身,江恣手拍着桌子,很不满地抽着嘴角,眼睛往他手上飘过去。

“我吃。”他闷声说,“我要吃。”

语气很倔。

卫停吟朝他一挑眉,调笑着“是吗”了声,转身回来,没个正形地晃着身子走回去,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把冰酥酪重新放到他面前。

江恣把碗拿过来,用勺子舀起一勺。

卫停吟好歹过了六个世界,各种角色都做过,做饭是不错的。冰酥酪虽然是第一次做,但也一次成功。

江恣舀起来的这一勺凝固成型,很是成功。

他没立刻把冰酥酪送进嘴里。

江恣捏着勺子,仔细打量了许久这一勺冰酥酪,惊异地看向卫停吟:“这是师兄做的?”

“是啊,”卫停吟手托着腮,一脸随意地坐在桌边,朝他笑起来,“厉害吧,你师兄。”

“算,算厉害吧。”江恣磕磕巴巴了句,莫名脸红了些。他别开脸,看着别处,跟他嘴硬道,“你这么辛苦,还特地给我送来,我就先谢谢你。”

嘴硬的死小孩。

“倒也不是特地给你,”卫停吟笑嘻嘻地,“第一次做,我不敢吃,就找个替我试毒还得谢谢我的。”

“……你有病吧??”

“不许骂师兄,做成什么样这都是解暑的,惦记着你你就该谢谢我了,兔崽子。”卫停吟懒洋洋道,“快吃。”

江恣很显然不服,他跟只被惹毛的小狗似的,眉眼皱成一团,瞪着他,嗓子眼里发出一阵低吼似的呜嗷声。

但乖乖的把这一勺子冰酥酪送进了嘴里。

吃下去的一瞬,他眉头立刻舒展。

江恣抿了抿嘴里的冰酥酪,眼睛里忽然变得亮晶晶的。

“怎么样?”

卫停吟问他,还是一脸的随意。

他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江恣沉默很久,说:“太甜了。”

“?”

“你放了多少砂糖啊?”江恣抬起眼睛,很嫌弃地看他,“我不喜欢吃太甜的啊,你下次能不能少放点。”

话这么说,他手上又狠狠舀了一大勺。那一大勺冰酥酪在勺子上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撑不住掉下去时,被江恣张开一大口,全给吞了。

“……嫌甜你还吃那么多?没见过这样碗还没放下就骂娘的?”

“你又不是我娘?”江恣边说边又送进嘴里一勺子,鼓着腮帮子说,“下次什么时候做?”

卫停吟无语了,赌气道:“明天?明天我放一罐子糖给你?齁死你?”

江恣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又跟卫停吟嚷嚷起来了。

嚷了什么呢,卫停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那时候抓着碗不放手,声音很有气力,生机勃勃的。

卫停吟想起来,江恣那时已经十九了,从他第一次见江恣起,到给他第一碗冰酥酪的时间,也是一晃过去七年。

卫停吟把他放在身边,亲力亲为地拉扯了两年后,江恣就下山卫道立了大功,在门中声望好了许多。第三年的时候,他更是救了赵观停一命,成了上清山的红人,谢自雪的爱徒。

江恣大了以后,和谢自雪之间的隔阂不知何时就没了,或许是在卫停吟没看见的地方已经交了心,相谈过。

谢自雪开始上阵亲自教导他,江恣虽然接受,可也没全心全力地依赖。等离了山宫,自己修炼,他有不懂的,还是来找卫停吟。

所以每次谢自雪说他一点就通一说就懂的时候,卫停吟都很无奈地苦笑——什么一点就通一说就懂,他不懂的时候找的不是师尊,是他师兄。

江恣还是会依赖他。

卫停吟忽然又想起谢自雪要江恣修炼无情道的时候。

江恣那时有所犹豫,他不想修无情道。谢自雪那时看出了他的犹豫,便说不修无情道也好,苍生道也不错。

可卫停吟接到的任务,是让江恣修无情道。

于是离宫后,他拉住了江恣。他说阿恣啊,修无情道吧。无情道好啊,大师姐就是无情道,多帅。

江恣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他说,他修不得无情道。

卫停吟奇怪:“为什么修不得?”

江恣没有说话。

要说的话好像很不容易说出口,又沉默一会儿,他才硬着头皮说:“无情道者,不是要心无挂念么?我……有挂念。”

卫停吟“嗐”了声:“若有挂念杂念,什么道都成不得的。念想都是修行路上一点点摒弃的,不碍事。”

“我若是不想摒弃呢?”

卫停吟有些恼,只觉得这孩子心眼子太死,没好气道:“不摒弃你修什么仙?”

江恣不吭声了。

他没说话,转身就往前继续走。卫停吟跟在他后面,系统面板上还明晃晃地挂着他没完成的任务,卫停吟便苦口婆心地说了一路,劝他修行无情道。

最后的最后,俩人回到舍院门前。

江恣终于叹了口气。

“那就修无情道吧,”他说,“就听师兄的。”

卫停吟这才高兴了。他拍了拍江恣,夸了他几句好的,就蹦蹦跳跳地回院去了。

在想什么呢。

卫停吟想,那时候江恣在想什么呢。

江恣的无情道是他逼上去的。

他其实不想修无情道,他一早就不想了,他打一开始就不想修无情道。卫停吟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答应自己,江恣或许那时是赌气答应的,他或许是想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他也想摒弃对卫停吟的这份心思,他想在无情道的修行里把它消磨掉。

可他没有消磨掉。后来无数次的跟卫停吟出生入死,后来那一碗一碗的冰酥酪,后来卫停吟为了他冒险去取了灵草来大病一场,让江恣怎么都没舍弃掉他。

突破境界,只问修为。

大道的道心,唯在飞升时,受天道所问。

江恣没过天问。

他死在天道里。

卫停吟伸出手,双手捧起冰酥酪的碗。他呆呆地望着冰酥酪白嫩的表面,望着上面的桂花蜜,才发觉自己这两百年里到底有多不是个东西。

他深负江恣,从头负到尾,没一件事对得起他。

江恣心满意足笑着自刎的模样,又浮现到他面前。

卫停吟缓缓跪下,两膝咚地一声沉沉磕到地上。他捧着碗低着头,额头磕在跟前的柜子上。

他的手开始抖,几滴泪从眼眶里落下,低落到白净的冰酥酪上。

【宿主。】

系统突然叫他。

卫停吟肩膀一抖。他忙抬起头,放下碗抬起手,抹了两把眼泪,看向一旁。

系统面板出现在了他面前,那上面出现了一行对话框。

【上级检测到,宿主所处的世界发生异常。】系统说,【主角的命数在不久前急剧降低。好在我们早就发现世界的异常,提前为主角设置了免疫死亡。】

【在方才智能拯救系统启动时,免疫死亡系统也成功启动,目前稳定运行中。】

【它会持续维持运行,主角的命数不必担心,他会活着,以此维持该世界正常运转。】

卫停吟明白了,江恣之所以没死却和死了没两样,就是穿书局干的,他们为了世界不毁灭,保住了他一命。

“所以,现在什么意思。”卫停吟哑声问它,“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宿主,不是“你们”,是“我们”。】系统纠正他的用词,【我们是一体的。】

卫停吟嗤笑一声,无话可说。

他们的确是一体的。

这么多年,卫停吟就算总是不忍心,也的确是做了穿书局的一把刀,不停地帮他们往江恣身上捅刀子。

“那要做什么?”

卫停吟声音里是挡不住的疲倦,“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当然不会。】系统说,【上级在深入调查后,已经发现,这世界的因果出现了BUG。】

【因为修仙世界观有所特殊,世界的因果受天道所知晓,所以在穿书局的流程规则里,因果律的运行是与天道共享的。目前,已有数人得知此世界的真相。】

【该事态,符合世界崩坏的最低标准。就算再在这条世界线里走下去,得不到好转,反而越发崩坏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为了不再浪费人力资源,也为了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尽快得到最好的结果。】

系统顿了顿,【上级决定,开启“因果回溯”系统。】

“因果回溯”系统是穿书局的王牌武器,卫停吟听过,也知道。

它在员工手册的最后一页,是穿书局压箱底的王牌。

在世界濒临崩坏前,在真的走投无路无法读档,又还能救一救的时候,因果回溯系统就可以启动。原则上来说,只要没被逼到绝路上,因果回溯是不会轻易启动的。

因为这东西花费巨大,且启动的结果是让宿主员工一夜回到解放前。

因为无法读档,所以它的回溯,是让宿主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一切从头重来。

卫停吟有想过可以启动这个,但他真的不想用到这个。

并非是他嫌重头再来麻烦,而是启动这个的代价太大。

它可以启动的时候,说明江恣要死了。

江恣回不来了。

卫停吟长久地沉默着。

他跪坐在地上,望着系统面板,很久都没说话。

【宿主。】系统敲打他,【如果没问题,请在因果回溯系统启动通知书上签字。】

面前出现了电子的通知协议书。

条例白底黑字,黑白分明。卫停吟盯着这些字看了半天,总觉得写的不是因果要回溯,而是江恣的死亡通知。又看久点,他又觉得写的也不是江恣已经死了,字里行间都是吃人。

手里的一碗冰酥酪突然变得很重。

“等一晚上。”他最后哑声说,“天亮了,我就签。”

第57章 重来

【提前预警:已在文案谢过但再次提醒,本文分为OE&HE两种结局,本章节是分支节点。下一章是正文的第一种OE结局,带有be色彩,如无法接受请绕行,不要购买。下下章·59章为继续he走向,可以放心购买,爱你们?】

*

等一晚上也没什么大问题,系统同意了。

卫停吟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把冰酥酪放回到一开始放着的桌柜上,转身出了屋子。

天上还是阴暗的一片。卫停吟仰头望了会儿空中涌动的黑气,走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水云门中又走了好久,他回到了江恣在的那间屋舍之中。

他再回来时,已过深夜丑时,是真正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处处寂静。

屋舍之中已经只剩下了谢自雪,院子里也没有了易忘天的影子。卫停吟跨过门槛走进屋中,看见谢自雪独自一人掌着烛,守在江恣床前。

他就坐在床边,低头望着江恣的脸,一言不发,如外面不见明月的黑夜一般沉默。

除了他手中的烛火,屋子里便没有其他光亮了。

其他烛台都已熄灭。漆黑的一片屋子里,就只有谢自雪那里亮着光。烛火照映着那张脸,卫停吟清清楚楚地看到谢自雪眼中有一片散不去的忧愁和怅然。

听到脚步声,谢自雪转首抬头,看了过来。

看见卫停吟回来,他并不惊讶。

“回来了。”谢自雪说。

卫停吟点着头,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走进来。

“师尊怎么一个人。”卫停吟问他,“其余人呢?”

“让他们回去了。”

谢自雪把手中的烛台放到一边的桌上,“虽说一个两个不愿回去,毕竟事情怎么都说不明白,都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可时候太晚了,我想你若回来,看见这一群人都在,想必有话也是说不出口的,便都硬赶回去了。”

“……是吗。”

“易宗主我都赶回去了,”谢自雪望向他,“为师真是用心良苦。”

卫停吟无言片刻,强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下。

谢自雪有时候还挺冷幽默,但卫停吟现在实在没心情回应他。

卫停吟走到床边,往床上看去。

自打从雷渊回来,卫停吟就没走到近处来看过江恣。

江恣神色平和地躺在床上,仿佛只是睡着,可又比从前他尚有气息地睡去时安稳太多。他在魔界睡时总是梦魇,卫停吟见过的,每每早上他去床前看,都见到他眉眼紧皱流着冷汗,手紧攥着床上的一件旧白衣,阵阵发抖,手背上青筋暴得十分恐怖,不知究竟是在梦什么。

卫停吟望着如今的他。他好像真的解脱了,眉眼舒展开,像从前还没飞升那时一样无忧无虑似的。

卫停吟忽然有些没脸再去看他。

他渐渐低下头,眼神移开,竟然再不敢去看那张他最熟悉的脸。

“不必觉得抱歉。”

谢自雪突然说。

卫停吟抬起头,见谢自雪正望着他。

他就站在谢自雪身边,他们一立一坐,离得极近,卫停吟看见谢自雪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如潭。

“你没有对不起谁,”谢自雪看着他的眼睛说,“算不上骗,只是隐姓埋名地在山上呆了两百年罢了。”

卫停吟怔怔:“你……”

“徒弟在想什么,做师尊的自然看得出来。”谢自雪向他轻轻一笑,“但也有过失足之处。我这一生唯一的败笔,便是没看出江恣对你的心思。”

卫停吟沉默。

“但我不觉得你骗了谁。”谢自雪望向床上已没了声息的江恣,“你也是为了这尘世能存在,才做了许多事。我知道,你背后也有一个‘天道’。”

“你也是被逼无奈。也有很多事,那天道没要求,但你心中过不去,也做了许多分外的、本来没必要的事。”

“两百年里,你是不是真心的,人人都明白。”谢自雪说,“所以,不必觉得抱歉。”

卫停吟还是没说话。

和谢自雪对视片刻,他又默默低下头去。

“我没那么高尚。”他说,“假若我当时没那么急功近利,也不会变成这样。”

谢自雪没有否定,只是沉默。

卫停吟忽然问他:“你知道,江恣在雷渊崖边,跟我说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他知道我能重来。”卫停吟说,“事实上,我还真的能重来。”

反正因果回溯要启动,卫停吟这会儿嘴上跑漏嘴也没事了,上级都知道穿书局的存在被这些原住民察觉到了的事了。

这世界已经开始崩坏,这最后几小时,再崩坏一点也无所谓。

听了卫停吟这话,谢自雪猛地抬头望他,一双向来淡然的脸出现了裂痕。

“你能重来?”

“我可以。”卫停吟望着他,“江恣早就知道。所以师尊,他其实下了很大一盘棋。”

“他在雷渊里碰到了天道,他知道了这尘世的真相。所以他也知道,假如他真的死在了雷渊里,那么这尘世也将灰飞烟灭。”

“所以他不能死。”卫停吟说,“他活着出来了,但雷渊已经在他身上烙了印。他终有一日会回到雷渊里,而他也没有能永远活在雷渊里的自信。”

“他知道自己会死在里面。”

“可他若死,满天下的人就都死了。”

“所以,他剑走偏锋,想了办法。”

心上传来仿佛被蚁虫啃咬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卫停吟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开始发哑,“他……要把我叫回来。”

“他碰了天道,所以知道我为什么来,也知道我怎么才会回来。他甚至比我都知道,我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他想让我回去,把所有人骗到最后。”卫停吟苦声笑了起来,“他或许疯过,但脑子一直都很好用啊,师尊。”

“他这些年,哪儿是发疯。”

“他是在布局。”

“他杀了这么多人,是知道一切都能重来;他知道如果不杀,如果不把事情闹大,闹得尘世尽倾一般,我是回不来的。”

谢自雪哑口无言。

卫停吟走到另一边的床边。他半跪下去,望着那再不会睁开眼的人。

江恣打一开始遇见他回来,就有今日的打算了。

卫停吟想起那时在魔界,他说雷渊的事他会想办法,让江恣等等他。

江恣答应了下来。

结果却没等。

你也是个骗子。

卫停吟望着他,在心里念叨。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第58章 OE

【再次预警:本章节为OPENEND,本文分为OE&HE两种结局,本章节是正文的第一种结局,带有be色彩,如无法接受请绕行。】

*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点了点头。

谢自雪沉默了下来,片刻,他又开口问卫停吟:“如果你回去的话,这里会如何?”

卫停吟抬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神色五味杂陈,那真是个很难说清的表情。他担心卫停吟,担心这个尘世,又担心很多很多人。

可卫停吟心中已经毁成一片麻木,他对谢自雪的担忧起不了任何情绪了,也不想做任何回应。

“毁灭。”卫停吟说,“此世天落地覆,彻底毁灭,而后一切倒流,回到两百年前。”

谢自雪再次沉默了。

他再没有做声。

听完这段话后,他没有再说任何话。低敛眉眼后,谢自雪沉默地在床边又坐了很久,而后站起了身,走出了门外。

*

天亮来得很快。

坐在江恣床边发呆许久,卫停吟感觉到了什么。他走出门看向远方,见天边已经起了鱼肚白。

看了看天边的熹光,卫停吟转身回到了屋里去。他望着床上那人已经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脸,忽然想,真是一场无疾而终。

所有人知道了他是外来的人,但没来得及问他穿书局,没来得及问他天道,没来得及问他是否是受人之命,没来得及也像江恣一样问他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一切便要从头再来了。

从头再来,只有他记得最后这太过荒唐的一切。

或许再过两百年,他不会再一刀自刎,他会好好地送江恣飞升,而后再离开此世,终于与他永生不再相见。江恣会平平安安地做他的仙尊。

那在系统的规划里会威风凛凛仙风道骨一统三界的仙尊,或许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他曾经掉下过雷渊,曾经被所有人见死不救,曾经做过三年荒唐的疯子,曾经像一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曾经瞎了眼睛掉了胳膊,残缺不堪地等一个人回来,把他残破的余生送葬,再回到初见的时候,再救他一次,再把他养大一次,再跟他有一场两百年。

那时候卫停吟不知道会不会再为他折一枝桃花,不知会不会又是苦难的一生,不知最后的天问会不会还会问出他见不得人的心思。

卫停吟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或许该躲开江恣,让他别再道心尽毁。可是不行啊,江恣说中了,卫停吟怎么都不忍心放着他不管,他的确可怜这被万人唾弃过的孩子。

卫停吟又走出门,站在檐下,愣愣地看着远方的天越来越亮。他想起江恣在飞升前那几日别别扭扭不愿跟他分开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后悔没有在那时给他做一碗放多一些冰糖的冰酥酪。

他突然很想读档回去,想多跟那时的江恣说两句话。他想跟他说实话,想跟系统对着干,告诉他别在乎自己,去飞升吧,去做他的上仙吧,别再记挂他这个混账。

可他已经没有存档了,也没有江恣了。

江恣死了,和他一样的死法,死在渊里。

天彻底亮了,但是太阳并没有升起来。天上黑气仍在,只是没再漆黑。

【宿主,时间到了。】

【请签订通知书。】

因果回溯系统的通知又出现在卫停吟面前。

【通知书签署完毕后,因果回溯系统将正式启动。】系统说,【您将正式回到两百年前,将第七世界的任务从头来过。】

卫停吟抬起手,在电子文档最下面该签名字的地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已确认宿主签署。】

【因果回溯系统已启动。】

【进行因果回溯。】

【进行第一进程——】

四周地动山摇。

房屋倒塌,天上魔气下坠。

卫停吟走出檐下。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进屋子里。

房梁断木轰隆倒下,天上传来呼啸哀鸣,大风如惨叫。卫停吟走到床边,抓住江恣惨白的手。他跪在床边,望着他惨白无声又消瘦的脸庞,紧紧抿着双唇。

四周轰隆巨响,一切用力震荡。身后桌案被一截断木落碎,柜子站立不稳倒了下来,上好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

卫停吟更用力地握住江恣的手。他按住自己胸前,隔着衣物,他摸到那里面的一支烟枪。

那是江恣给他的一柄烟枪。

“停吟。”

卫停吟一怔,猛地回头。

让人站立不稳的摇动里,已经没了半个屋顶的门前,谢自雪站在那里。

他面容憔悴疲惫,但朝他一笑。

“你怎么……”

卫停吟震惊得说不出话。

谢自雪走了进来。他倒不愧是这世界里修为最了得的人物,走路很稳,脚下的地动山摇仿若无物。

他走到卫停吟跟前,蹲了下来。

谢自雪那双湛蓝的眼睛满是忧愁,卫停吟又怔了怔。

“听我说,”谢自雪道,“往后一切,一定极其不易。”

“你如果回去,知道这一切的,就只剩下你了。”

“如果撑不住了,就去告诉我。”谢自雪说,“不论如何,我都会信你。”

“……”

卫停吟面露惊诧。

谢自雪笑了一声。

“有时候啊,我也觉得奇怪。”谢自雪说,“我当真疑惑过……两百年里,我真的有疑惑过,我当时为何要那么对江恣。”

“我明明不怎么介意他的血灵根,我明明知道他不一定会成为魔修。我根本没有去锁他灵根的理由,可我还是锁了。”

“从某一天开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何要如此。后来许多次,我做过什么事后,都有过不解,不解我为什么要那样说,那样做。”

“我如今明白了,”谢自雪说,“因为那不是我的意志。”

“有看不见的天道在操控我们。”

“假若你撑不住了,便去告诉我。”谢自雪道,“我可以醒过来。”

“独自一人背负太多再过两百年,对你来说,太过残酷。”

卫停吟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江恣也不会想要你再这样过两百年的。”谢自雪朝他苦笑起来,“我也知道他的,停吟。我和他之间,还是有些隔阂,但我知道他的。”

“渊前崖边,时间太紧迫。那时,他定然还有很多话没能跟你说。”

天地灭去,房屋坍塌。

谢自雪在一片毁灭里,抱住了卫停吟。

卫停吟闻到了风雪的味道,闻到了雪梅的味道。真是奇怪,这人都已经在雷渊下三年,身上却还有上清山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过去的两百年。

“不论你从哪儿来,”谢自雪说,“不论是外世,还是雷渊里,你们都是我的弟子。”

苍穹坍塌的声音隆隆作响。

谢自雪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至极。

谢自雪把他抱得很紧。但和江恣不同,谢自雪并不把他抱得很痛。

“往后的路,就只有你自己了。”

“但不行的时候,要记得,你还有师尊。”谢自雪的声音逐渐淹没在坍塌的隆隆声中,“我一直为你骄傲,停吟。”

泪从眼眶里落下,头顶传来一声断裂声响。

一块断木重重砸到头上。

房屋坍塌,碎裂的一切将他们湮没。

被砸倒埋没的感受是真的,卫停吟后脑一痛,两眼一黑,痛得想吐。他伸手紧抱住谢自雪,想吐和想哭及痛得要死的三种感受在身体里撕裂。

他痛得睁不开眼,仿佛浑身骨头都碎了。他听见系统运作和播报运行进程的声音冰冷地在耳边响,随后失重感袭来,谢自雪的拥抱变得越来越轻,最后消失而去,留他一人痛得睁不开眼,飘飘忽忽地漂浮起来,在一片失重里什么也抓不住。

【世界回溯中。】

【加载回溯世界,返还宿主所有任务进程……】

【好感度格式化中,0%……】

因果回溯是个很漫长的事。

卫停吟睁不开眼地等了很久,他慢慢听到呼啸的风声散去,鸟鸣声渐渐悦耳地蔓延上耳畔。

春风阵阵。

他终于睁开眼。

身上余痛仍在,卫停吟躺在完好的舍院的地板上,跟条死鱼似的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屋顶的房梁。

系统又冰冷地播报起来:【因果回溯已完成。】

【回溯经费已从宿主薪资报酬中扣除50%……】

它啰啰嗦嗦地唠叨起来,要卫停吟重新开始他第一个任务。

卫停吟没动。他躺在地板上,还是呆呆地望着屋顶。他还是想哭,可是不知道是太痛了,还是此时此刻旧日的春日美好得像黄粱一梦,他竟然流不出来一滴眼泪,只是看着屋顶发呆。

系统便催促起他。

半晌,卫停吟麻木地拖着一身疼痛起身。

【痛也只是痛,你的身体已经回溯。】系统又在说,【身上并没有留伤,可以自由行动。再耽误一会儿,主角会出事。】

卫停吟没有吭声,他脑子一片空白,跟一具行尸走肉似的,走到了最一开始的地方。

清心池前,他又看到了那些弟子在吵闹。

围着池边,围着江恣,各个脸上嘲讽,话语如刀,哈哈笑个不停。

卫停吟走到他们后面,没说一句话。隔着人群,他看到被围在中央的小孩。

和他记忆里一样,被揪着头发扯着脸,被硬逼着抬起头笑着。

他一脸不服。

一群弟子哈哈大笑。

太刺耳了,卫停吟耳朵疼。

他哑声说:“滚。”

最后面的弟子听到声音,啧了一声,很不满又不屑地回头一看,见是他,吓得一声惨叫:“二师兄?”

这一声让所有弟子为之侧目。

看见真的是卫停吟,一群人吓得连忙松开手,后退,让出了一条路来。

和上次一样,卫停吟再次和江恣面对面了。

他也还和上次一样,呆愣地跪在池水前,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地贴在脑门上。那一双眼睛通红,闪着不服又愤恨的光。

还有一双完整的眼睛。

还有一双完整的胳膊。

卫停吟看着他,却看见他在崖边,笑着一剑自刎。

卫停吟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群弟子被他的沉默弄得发毛。

该说话和江恣互怼的那个弟子又张嘴了:“禀卫师兄,是江师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清心池是何用,所以弟子们出于好心,带他来入池泡水……”

卫停吟还是没说话。

江恣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又蹦起来,怒吼大叫:“你爹娘生你的时候把脑子落娘胎里了不成??谁家入池是把人硬往水里摁的??你全家老小都是王八么,脑袋都得被摁水里??”

“闭嘴。”

卫停吟沙哑地开口。

被怼的弟子正要发作,卫停吟这一句话,他立刻不吭声了。

这一声“闭嘴”实在太沙哑,江恣也一抖,突然也不敢再说话。他似乎觉得第一次见面的这个人太奇怪了,望过来的目光很疑惑。

卫停吟两眼晦暗,他低头扫了眼系统,默声道:【存档。】

【……确定现在就存吗?】

【确定。】卫停吟说,【给我存上,一会儿我会回档。】

【为什么?】

【我要崩溃了。】

卫停吟很平静地对它说,【你要照顾一下员工的情绪吧,你让我找个地方歇一歇。】

系统没再说话。它应了声好,给卫停吟存上了档。

卫停吟长叹一口气出来。

“都滚,”他说,“现在都给我滚,一会儿找你们算账。”

清心池前的弟子们互看了一眼。卫停吟模样太怪,看起来还正在气头上。没人敢多说什么,一群人赶紧鸟兽群散,纷纷四散跑开。

人都跑干净了,一会儿的空,池前就只剩下了卫停吟和江恣。

江恣看起来有些无措。他跪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卫停吟朝他走过去,停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江恣支支吾吾了会儿,想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卫停吟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恣神色一慌,还想说些什么。可他一抬头,看见卫停吟的眼睛,突然哑口无言。

卫停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的一双眼睛是什么模样。他也顾不上了,他心脏里的东西太满了,满得他快要死了。

他慢慢靠过去,将额头抵在才十二岁的江恣的额头上。

“对不起,”他哑声说,“你别动……对不起……”

“一会儿就好……”

“你让我……一会儿……”

他越说声音越抖,到最后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声嘶力竭。

他双手按着江恣,慢慢往上,捧住他的脸。望着这张还完整的脸,他哭得几度失声,喘不过来气儿地窒息起来。

十二岁的江恣有些懵。

片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也湿着的手擦掉他脸上的泪。

“别哭了啊,”他无措地对他说,“你哭什么,我刚被按池子里,我还没哭呢……”

他还是这样不会哄人。

他不会记得了。卫停吟知道,他再也不会记得了。

春阳高照,一切从头再来,清心池旁的桃花还没开。

卫停吟抓着湿漉漉的江恣泣不成声。

雷渊之下的天道,与上一个两百年,永远被埋葬在因果的回溯里。

从此除了他,再没人知道了。

——OPENEND——

第59章 争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点了点头。

谢自雪沉默了。

片刻,他又开口问卫停吟:“如果你回去的话,这里会如何?”

卫停吟抬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神色五味杂陈,那真是个很难说清的表情。他担心卫停吟,担心这个尘世,又担心很多很多人。

可卫停吟心中已经毁成一片麻木,他对谢自雪的担忧起不了任何情绪了,也不想做任何回应。

“毁灭。”卫停吟平静道,“此世天落地覆,彻底毁灭,而后一切倒流,回到两百年前。”

谢自雪没有做声。

他望着卫停吟的脸。卫停吟没有躲避,也望向他。

谢自雪的表情还是说不清地复杂。

卫停吟向他凄惨一笑,问他:“我是不是挺不是个东西?”

谢自雪摇了摇头。

“你想回去吗。”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听了这话,又一笑,低下眼眸:“什么想不想的,如今只有……”

“我没要你假设。”

谢自雪打断了他,卫停吟怔了怔。他抬起头,看着谢自雪。

谢自雪一字一顿:“我说,你想不想回去。”

“跟这个尘世毁不毁灭没关系,跟谁会不会死没关系。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我问的只是你。”

卫停吟突然愣住了。

他忽然很茫然,脑子里竟一句话也冒不出来。他恍然发觉,已经很久很久都没人问他这句话了。

穿书局是高危工作,系统要他做这做那,上级要他做这做那。

他们说为了书中的世界为了因果为了主角为了目标,你必须这样那样。

一个个任务就这样被按到卫停吟手里。最开始交给他的必须遵守的员工手册上写着,你最先考虑的必须是你的任务你的目标,假如你不这样做,世界就会毁灭。

他们要他全力以赴,不舍昼夜地去拼命。毕竟事关一个世界的存亡,整个穿书局上下都很正常,“毁灭”和“使命”和“拼命”,真是几个神圣得很能让人脑子一热的词。

仔细想来,好像真的很久没人问过他,你想不想,你要不要了。

他们不要他去想别人,只要他去想自己。

“……我不知道。”卫停吟最后说。

谢自雪忽的笑了。

他说:“不管不顾地去为了旁人以命相搏的日子过了太久了,你已经不会为自己考虑了,是吗。”

真是一句很锋利的话,捅得卫停吟心脏一震。

然而却也只是一震罢了,他还是茫然。

卫停吟没说话。

谢自雪站起了身来。起身时,身下白衣与床榻摩擦,发出的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空有烛火的黑夜里十分清晰。

谢自雪已经更过衣,一身白衣如往昔。他一站起来,就和卫停吟相互平视。

谢自雪伸出手,给卫停吟抻了抻衣服。

“江恣要你回去,是因为走投无路。”谢自雪说,“他没了眼睛,残了臂膊,活着是种痛苦。他知道只有你能让这一切重来,所以他想让你再救救他。”

“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不想再痛苦而已。雷渊一直在把他往回拉,它要他回到深渊里。所以他不得已,只能找你回来。而你……你要知道,你若从头再来过,那便是独自一人再过两百年。”

“到那时,此世不再,可就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此世的记忆,去再过两百年了。”

“那又如何不痛苦。”谢自雪拍着他的肩膀,叹息一声,“停吟,一个人的痛苦,不该是由另一个人,去用更痛的痛苦去抵消的。”

“外世的事,师尊不知道。但天道之中,我也看见了许多。”

“他们对你不好。”

卫停吟呼吸一滞。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可只发出一声气音。

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木然地望着谢自雪。

谢自雪见他这个痛楚眼神,苦笑了笑。

他抬手抹了抹卫停吟的脸,脸上有一滴泪被他抹了去。卫停吟愣了须臾,才明白是自己流了一滴泪。

“不哭。”

“……听我说,停吟。过去,我有很多时候,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谢自雪说,“当年江恣入门,我明明知道他是血灵根,也认了他的血灵根,我心中明明打量着要好好教导,让他不必入歪路……可不知为何,竟然也折辱了他,给他上了把锁。”

“那之后过了几年,我竟怎么都没办法理解自己。”

“之后又有许多事,我同样无法理解自己。我一直不解为何,现如今,我明白了。”

“有看不见的天道,在操纵我的意志。”谢自雪将手从他脸上松开,笑着无奈道,“你又如何不是呢。”

“你背后的天道虽然目所能及,可它不是同样操纵着你吗。”

“停吟,你啊,你小时候,每逢日课歇息时,你坐在门边,看着院子里的桃花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一片……落寞。”

“师尊说不清,但你那个眼神,总给我一种,你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我从前觉得荒唐,笑自己想得太多……可如今我知道,并不是我想的太多。”谢自雪说,“你若真的回去,从两百年前再开始,就算到了最后,你把江恣圆满地送上了上天的仙位,保了他不会像今日这样落下深渊,让所有人得以全身而退——这又真的,是好事吗。”

“这样的圆满,是否真是圆满呢。”谢自雪看着他的眼睛,“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个虚假的尘世,雷渊下有一双看不见的操纵我等的手,让我们说着不自知的伤害旁人的话,所有人就这么被天道平安无事地骗到了最后,这算得上是圆满吗。”

“没人再知道今日的事,知晓的人都被杀死,不知的人就这么再无从得知,重新按着天道所要的道路前行到尽头,都按着天道所要的那样各自四散,这就算圆满了吗。”

“杀了所有人,推翻这个尘世,让你一个人回去,再背负一切,面对所有,就是要这种虚假的圆满才好吗。”

卫停吟哑口无言。

他望着谢自雪。谢自雪把话说得这般不甘而愤恨,可那双湛蓝的眼里找不到一点怨言,只是悲哀。

“停吟,我作为你师尊……并不想让你回去。”

“再来一次两百年,毫无意义。”谢自雪说,“谁又能保证,你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

“一个江恣醒了,又怎么不会有下一个江恣。若每次有人醒来,都被天道认定失败的话,你又要重来多少次,你又要有几个两百年。”

“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无形的雷渊。”

“我不知道江恣为什么要你回去。或许他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或许他是太想结束被雷渊诅咒的日子了。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不想再这么痛苦下去。”

“那只要能让他别再痛苦,我想,你不回去也是没关系的。”谢自雪说,“我知道,你能和你的天道交流。”

“你就没想过,要跟它打一架吗。”

卫停吟:“……”

“你总该为自己争一争的。”谢自雪说。

谢自雪的眼睛坚定起来。卫停吟望着那双眼睛,心中发懵。

和系统打一架。

和穿书局打一架。

谢自雪说的事情太过魔幻,卫停吟一时间都有些消化不下来。

系统面板突然出现。

面板整个变得通红,上方浮现巨大的“警告”二字。好像生怕卫停吟听不见,警报声都在他耳边乌拉乌拉地响起来,开的还是巨大音量。

卫停吟整个人一抖,一捂耳朵,龇牙咧嘴地后退了几步,痛得一只眼睛都眯了起来。

谢自雪一懵,眨巴了两下眼睛,望向卫停吟两眼挂泪瞪着的方向。

理所当然地,他什么都看不见。

系统却还嫌不够,乱码似的噼里啪啦地在卫停吟跟前儿蹦出好几个小面板,关都关不掉,个个都用大字写着“警告”,有的后面还跟了一大排黄色感叹号。

……谢自雪一句话就把这玩意儿说红温了。

卫停吟受不了了,捂着耳朵大叫:“有病吧你?我还没答应呢?”

谢自雪更懵了,两只眼睛从来没像现在瞪得这么大又茫然过。

【书中角色已经发出不当言行。】系统说,【警告?警告?一级警告?世界已经达到二级崩坏程度?】

【因果回溯系统启动需要提前,请宿主立即签署姓名?】

新的一页面板浮现眼前,上面是他的电子协议书。

卫停吟没有动。

系统的警告声还在持续,震得他耳鸣嗡嗡。他痛得闭着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愣愣地望着这张协议书,他忽然觉得太荒唐。

系统说世界已经达到二级崩坏程度。

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谢自雪说,你得给自己争一争。

他说停吟,你就没想过跟它打一架吗。

他说停吟,师尊不想让你回去。再来两百年,是留你一个人受苦。

所以系统就说,世界二级崩坏了。

卫停吟忽然有些迷茫,他想起自己手上的那本员工手册。对于世界崩坏的判定准则,上面很详细地写满了一条又一条。他记得上面写着,角色觉醒自我意识,也是世界崩坏的体现。

看时无心,可真到此时,卫停吟忽然觉得荒唐。

他们觉醒了,所以世界崩坏了。

他们有了自我意识,他们知道了这是个假的世界,他们不想再被剧情束缚,所以这里崩坏了。

这算什么?

他们穿书局是绑架犯?

卫停吟几乎要笑出声了,他想起雷渊崖边,江恣拉着他说,真不想做什么主役啊,卫停吟。

卫停吟松开捂着耳朵的手。

谢自雪走上前来,他焦急地问着他话,但卫停吟没回答,只是笑个不停,笑得几乎要上不来气。

谢自雪皱紧眉,他看出了卫停吟在受什么“魔音”困扰,抬手帮他紧紧捂住两只耳朵。

可系统的警告还在响,刺耳地在卫停吟耳边鬼叫。

卫停吟垂下双手,微睁开痛得闭起的那只眼睛。

眼前一片雾气,他忽然看不清那些白底黑字的条例。系统好像又在耳边警告了他什么,但卫停吟听不清;谢自雪也在柔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可卫停吟同样听不清。

【这算得上圆满吗。】

【就是要这种虚假的圆满,才好吗。】

谢自雪刚刚出口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他又看见江恣在他面前笑着一剑自刎。

他想起初见时那个浑身湿透的小孩,想起后来又被他从人群里拽出来时一身泥巴的小孩,想起那时他给他折的一枝桃花。他想起脸红得磕磕巴巴的江恣,想起他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跟他嚷嚷,说要做比他更厉害的剑修。

他想起那人曾经是个很有生气的孩子,会不屈不挠地从他给他立下的重重练剑困难里爬起来,想起他会跟他顶嘴,想起他过去在血战后的剧情里着急忙慌地在一片废墟里声嘶力竭地喊他。

他想起他白衣谪仙似的身影,想起他形销骨立的背影。

江恣。

江恣。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滑下来,碰到了他的衣角。像是想抓住他似的,那东西停在他的衣边,就仿佛是虚握住他。

卫停吟回头望去。

江恣的手不知怎么就滑落到床边,正是那只惨白的手留在他衣边。

卫停吟疯了似的笑陡然凝住,缓缓消失在脸上。

他沉默地望着那只好像想抓住他的手,片刻,回过了头。

他握住谢自雪按着他耳朵的手腕,将它拿了下来。

系统仍然在警告鬼叫。

卫停吟低着眼眸,眸中情绪沉默黯然。

他抬起眼帘。抬起的一瞬,那眼中沉默已变作一片坚毅。

“叫上级来,”他对系统说,“我要和上级对话。”

系统的警告声突然停住,变作一片死寂。

谢自雪怔了须臾,眼中立刻一亮。

第60章 上级

卫停吟望着身前半空中的方向,那里有块系统面板。

谢自雪看出了他目之所及,他知道那里有个他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于是识相地往旁退去。

系统沉默了片刻:【宿主没有和上级直接对话的权利。】

“是你没有,不是我没有。”卫停吟说,“任何一个企业,不管是什么样的什么规格的什么性质的企业,员工都有权利要求和上级交谈。你只是个计算机程序,当然没有这种和活人大老板说话的权利,但我有,我是正式在职员工——不,我好像离职了。但鉴于你直接把我拉了回来,这也相当于返聘。”

“我记得我返聘回来,还没签过合同。”卫停吟慢吞吞道,“单从这一点来说,我就有权利约见上级。”

【……】

这宿主很少一口气噼里啪啦地对系统说这么多超纲的话,系统有些消化不了。废了小半分钟,它才把卫停吟的话都理解完毕。

【因为世界陷入危机,返聘是紧急需要,没有签合同是正常的。有关合同的事,后续会及时补上。如果您不同意,我会立刻向上级汇报您要求签署合同。】系统说,【但您要求约见上级,实在是……】

“不要跟我废话,滚去跟上级说,我要见人。”卫停吟道,“这事儿从一开始就很奇怪,这个世界崩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最后对我的评分也是S。但你们后续看管不严,没注意到最后世界出了问题。不仅没有及时发现,放这个问题在这里发酵了足足七年,还没经我同意没有任何书面协议就把我掳回来。”

“退一万步,这些也就算了,可打我回来以后你们就没有任何保障。雷渊里出了更大的bug,还是我先发现的。这么多大大小小的bug,上级那边也通知到了,可他们还是不跟我及时沟通,自己自顾自背着我开完了会,就这么没跟我进行任何商量就下了决断。”

“这分明处处都是问题。你少跟我放电子屁,马上滚去跟上级说,我要见人。”

【……宿主没有这个权限。】

卫停吟蹭地拔出见神,一剑横在江恣脖子上。

谢自雪吓得少见地惊叫:“停吟??”

卫停吟面无波澜。

“去不去。”他冷冷对着系统道,“不去,我就把他脑袋给砍下来。”

“我现在还没签回溯系统的通知协议。按照我司表面风和日丽背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粉饰太平的混账风格,员工手册里有一条十分假惺惺的做表面戏的规则:只要宿主员工不签署同意的协议书,预备特别启动的系统是不可以启动的。”

“所以,你没办法运行那个狗屁的系统。那么,如果我把他的脑袋真砍下来,穿书局再怎么给他吊着一口气,都不可能让他还活着。”

“无头尸如果还有气儿,不管怎么说,都太bug了。”卫停吟目光森然,“去不去。我会不会动手,你知道的。”

卫停吟过去真对目标动过手。

他这人本身就有些激进,再加上从前的几个世界都不同程度的不正常,把他逼得人都疯了些。当年打第二个世界被打断肋骨喂过鲨鱼开始,他做事就越来越爱剑走偏锋。

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卫停吟还真对书中配角或目标人物动过手。

【我马上去报告?】

系统终于败下阵来,电子音都快了半个倍速。听起来,这一直都冰冷无情的机械声音都透露着惊慌,【请宿主放下剑?请宿主放下剑??】

系统一连说了两遍。

卫停吟抬起剑,将见神收剑入鞘。

谢自雪和系统同时松了一大口气,放下心来。系统不敢再怠慢,放下一句“这就立刻去联系上级,请宿主稍等”之后,就赶紧离开了。

面板消失,卫停吟转头面向江恣。他俯身过去,拉开他的衣领,看了看他的脖颈。

见他脖颈完好,连道血口子都没留下,卫停吟松了口气。

他把江恣的衣领放了回去,还给他往里掖了掖。

“你吓他的吗。”谢自雪在他身后说,“你这孩子,做事总这么吓人。”

卫停吟没回答什么,他看了眼待机中的面板,道:“我先走了。”

一会儿要和上级吵,在这儿不太合适。

卫停吟抬脚往外走,想去找个没人听得见的地方。

谢自雪叫住了他:“停吟。”

卫停吟回头。

“就在这儿吧。”谢自雪说。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谢自雪说,“就在这儿,你回来。”

谢自雪很决绝。

上清山长幼有序,十分规矩,做弟子的从来不敢忤逆师尊,也不能忤逆师尊。

卫停吟沉默片刻,转头叹着气回来了。

“一会儿可是要吵架的,”卫停吟说,“一吵起来,我可就不是师尊记忆里那个乖模样了。”

“别怕,”谢自雪面无表情,“我从来就没觉得你乖过。”

“……”

卫停吟哈哈笑了声,笑声里听不出什么脾气。

谢自雪既然都这么说,卫停吟也就不再推脱。

卫停吟走到一旁的一个茶案后头,一屁股坐在靠着墙的一块蒲团上,整个人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

他望着只照得到昏暗烛光的房顶,疲惫至极。

谢自雪也又坐下了,他再次坐在了床边上。

谢自雪问他:“从前,就没有想过抗争么?”

“没有。”卫停吟望着房顶,两手虚抱着剑,手放在两膝上,随口唠叨起来,“以前有觉得不公平,但……走不了。”

“我啊,我其实也蛮惨的。”卫停吟面无表情地看向墙角里的一片灰暗,那里照不到烛光,“我小的时候,我爹娘就没了。没办法,家里就把我丢给各个亲戚轮流养。可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戚们都不喜欢我。我学都没上完,就被断了学费,高中上了一半就上不了了。”

“我爹娘留给我的遗产很多的,但他们都私吞了,连一口学费都不想给我出,想让我做个书都读不完的废物。我气得和他们大吵一架,终于从家里跑了。”

“就在我流落街头,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我背后的天道就出现了。他把单子发到了我手上,他们说我八字不错,命硬福浅,还没什么留念,适合做这个。”

“所以我到这里来了,做着时不时就死一下的工作。他说得对,我学都没上完,不做这个,也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没抗争过,因为我的确除了这个就做不了什么了,小时候我没爹娘,总被欺负,后来被打了好几次,拳头就慢慢硬了,十里八乡都没人干得过我。”

说着说着,卫停吟笑了声,“我哪儿敢抗争,我压根就不敢走啊。我若争了走了,回到那边去,是真的连个家都没有。”

谢自雪哑口无言。

他望着卫停吟,眼中像有一片碎冰似的凄然。卫停吟头都没扭一下,偏眸看了谢自雪一眼。

见谢自雪看起来比卫停吟这个当事人都痛都难过,卫停吟忽然有些想笑。

突然说起这些,他已经再没什么感觉。卫停吟又看向屋顶角落里的昏暗地带,忽然很怅然地想,不知江恣知道他刚说的这些,会什么模样。

【宿主。】

系统回来了,面板上出现了一行字,【让您久等了,已经联络到上级。】

卫停吟低眸瞟了一眼,讶异地一挑眉毛。

“这次效率这么快?”

谢自雪眉头一紧。他听得出来,是卫停吟的天道回来了。

【您的世界发生巨大bug,上级本就予以一级关注,您的要求会被最先处理。】系统说,【现在为您连接上级。】

面前又出现一个新的面板,上面映照出卫停吟的模样,这是个和社交软件视频聊天的界面差不多的页面。

卫停吟望着页面上这靠着墙两眼乌青疲惫至极的自己,笑了声,连坐起来的心情都没有。

上级接起这一通视频电话。

页面上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这男人长相平常,发际线有些靠后,脸型瘦削,颧骨凸起,一双眉头紧皱,皱得两眉之间的肉都堆起来了一个小山峰。

本来脸上就没二两肉,可见他皱眉皱得有多厉害。

真是张威严又凶恶的脸。

卫停吟也才第二次见这张脸,便朝他笑了笑。

但很显然,这位上级不吃他这一套。

【12407,】隔着系统屏幕,男人冷冷开口,【你到底闹什么幺蛾子?】

这是卫停吟的员工编号。

“拿编号叫我啊,”卫停吟笑着,直起身来,拿起面前茶案上的茶壶和茶杯,慢悠悠地给自己倒起茶来,“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上级。”

【所有员工都有编号,这是为了方便管理。】上级说,【穿书局是一个庞大的企业,书中世界成千上万,每个上级也管理着成千上万个宿主员工,没有空记你一个人的名字。】

“是吗。”

卫停吟拿起茶杯,又往后一倒,靠在墙上,调笑地望着这位上级,“也是,你们一向都这样。”

【不要废话,我的工作时间很宝贵。】上级说,【你为什么抗拒因果回溯。】

“我为什么一定要因果回溯?”

【你当然必须去回溯。世界已经崩坏,这是你的最后一个世界,你必须负起责任……】

“我没说我不想管。”卫停吟打断他,“但我是说,为什么救这个世界的前提,是我必须去从头再来。”

【你在说什么梦话?】上级本就紧皱的眉毛皱得更紧,他面露几分怒意,【世界已经崩坏?除了从头再来——】

“哪里崩坏了。”

【角色都觉醒自我意识了?】上级勃然大怒,【12407,你第一次做穿越者吗??书中角色既然已经有了自我意识,那就会偏离剧情线??那——】

“剧情线好像半个月前就结束了。”

【……】

卫停吟笑着看着他:“所以,哪里崩坏了?”

上级一哽,又咬牙切齿起来。

他怒望着卫停吟,脑子里骂了自己几句糊涂。

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离职,那时他已经把系统安排的所有后续剧情任务圆满完成。

连他最终完成这第七个任务,回到总部来评分的时候,都是他这个上级之一去做的评委——穿书局里有许多“上级”,他们是这些宿主的“组长”。

宿主们的离职、入职、进入新世界、离开新世界,要进入的下一个世界的安排等等,都是他们这些上级评断的。

只是上级时常更换,因为穿书局的工作性质特殊,上级们经常受不住压力,干了一段时间就匆匆离职。

他做卫停吟的上级,其实也就几个月,并且第一次跟他打照面,就是他这最后一个世界的评分时。

满打满算,他和卫停吟这次的通话,也是才第二次见面。

上级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如何,角色觉醒自我意识,都算得上世界崩坏的标准,这是规定。】他说,【就算剧情结束,也有崩坏的风险。这点,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看看你周围,你现在?剧情结束了,他们却觉醒了意识,世界就变成这副模样?】

卫停吟抬起茶杯,淡定地喝茶。

看他这副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上级更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觉醒意识的后果,你在这里跟我狡辩什么?难道你是想逃避责任,不想再花费两百年的时间在这上面吗??】

“再来两百年,你能保证一切都能圆满收官?”

【我当然不能保证,】上级冷冷,【那要看你的业务能力。你能力不行,就会再来,别非要向别人要一个保证。】

卫停吟笑了,骂出声来:“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