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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恣吓了一跳,忙回身去给他倒了碗热水,还将手中捧着的两个蜜饯递给他,叫他喝完水吃下,省得口中留着苦味。

卫停吟接了过来。他喝下半碗热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不行,别生气。

身上的伤都是雷渊里造成的,都带着仙力,一个不注意就会攻心……真麻烦啊?

卫停吟心里骂骂咧咧了几句,没有吃下蜜饯。

嘴里还是一股清苦的味道。

他望向江恣,望着他那双分外清澈的眼睛。

江恣朝他眨巴眨巴眼。

卫停吟心中发沉。

“你……”他把碗放下,顿了顿,“你恨我吗?”

江恣瞳孔一缩。

他全然没想到卫停吟会问出这样的话,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哎?”

好半天,江恣才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声懵的声音。他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于是手足无措地笑出了声来,“你说什么呢,师兄……”

卫停吟眉眼晦暗地看着他。

床幔高挂,他坐在床上,大片的阴影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脸色晦暗难明。

“不恨的话,为什么跳崖。”卫停吟问他,“不是说要等我吗。”

江恣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终于笑不出来了,那些笑意在他脸上缓缓散去。

可他没有说话。他嘴巴紧抿,沉默了下来。

“我没有要怪你,”卫停吟说,“归根结底,也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没有很纯粹地恨我,如果真的那么恨我,这些年不会还这个样子抓着我不放。”

“人啊,一件事太纯粹,就会物极必反。冻死的人临死前会觉得全身滚烫,烧死的人临死前会觉得遍体生寒。爱到了头会恨,恨到了头也会生出点儿感情。”

“当然……你的情况,也和这些不太一样。”卫停吟沙哑着,“我都知道,不论如何,我的确把你扔下了。”

“也从来没跟你说过实话。”

“我死时,也没回头。”卫停吟细细数着自己的罪行,“我都知道,是我有错在先。你一个人在那里面三年,又让你一个人知道了真相。”

“你恨我,实在正常。”

“我只是想问你,到底有没有恨我。”

“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卫停吟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才会……也跳了下去。”

江恣沉默。

他听着这番话,慢慢低下了头。

时节已入春日,虽然天上仍然黑气密布,但外头已经开始鸟鸣阵阵。不合时宜的几声悦耳鸣叫从窗外响起,在病气缠绵的病榻前那般刺耳。

半晌,江恣缓缓抬头。

“不知道。”他说。

卫停吟怔了怔。

“好像恨,又好像没那么恨。”

江恣低眸望着卫停吟按在床边的手,那青筋分明的手背上还缠着绷带。

“已经忘了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了。”他说,“只是很绝望,后来又恨师兄什么都不肯说。”

“两百年啊,那么长的时间,你竟然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我察觉。”

“到了最后,还那样死给我看。”

“我就忍不住想,是我做错什么了不成,你要这样报复我。”江恣笑了笑,“那时恨师兄,后来又看见了很多事,就又想,或许你也只是想解脱。”

“再后来又想,你解脱了,我怎么办啊。我恨啊,恨你怎么就不把我骗到最后,恨你这么自说自话。”

“像你这么半吊子的骗子,怎么就给放回去了。”江恣喃喃着说,“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恨……我们两百年,那么多次生里来死里去,过命的交情,竟然都是你编的吗。”

“竟然都知道吗。”

“你都知道,却还是看着我去受伤吗。”

“每当我这样想着,越来越恨的时候,又想起来你也进过那些火坑,你也几次濒死。我又想,你也是知道要遭遇什么,却还是一脚踏进去了吧。”

“这样一想,我又恨不起来了。”江恣低着头怅然,“这么长的年岁,我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你为我做过很多事,我也为你做过很多事,你竟一次都没有心软过,一次都没有不忍心过……竟然一次都没觉得,这些话是能跟我说的吗。”

“原来你还是不信我……我还是该对你更好一点。”

“或许从前不该太惹你生气,或许不该总跟你对着干。不跟你那样嚷嚷就好了,小时候做个更乖的小孩就好了……那样的话,看起来好说话一些,不那么刺头,更好脾气一些,你是不是就可以把很多事都说给我听了呢。”

“所以说到底……我恨来恨去,也只是恨我自己对你不够好。”他抬起眼睛,望着卫停吟,“也恨你,怎么就没那么喜欢我。”

“怎么就没到,你会觉得,如果是我的话,那把一切说出来也没关系的……那一步。”

卫停吟怔怔愣在原地。

“恨你呀,怎么不恨你。”江恣朝他笑起来,“你还想不要我,还想回去,你问我能不能平安地长命百岁。我怎么回答你啊,我没你怎么活。”

“从前都是他们不要你,是你在一直死去,所以你不知道人死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滋味儿。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恨你,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恨你,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待到来日,我怎么承受你的第二次离开。”

“我没法承受,那就只好先走一步。”

“刀啊,就是不捅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疼。”江恣说,“我跳下去,的确是……想报复你。”

“你叫我等你,可你也答应过我,待我飞升,还会再见。”

“骗子。”

卫停吟仿佛被捅了一刀,神情猝不及防地一紧。

他眼尾微红起来,好似又要哭了。

江恣抬起手,抹了抹他的脸。

“别哭了,恨你是真的恨你,”江恣轻轻说,“可爱你也是真的爱你。你从雷渊里回来,师尊带你回来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恨你了。”

“师兄,我们以后别折腾了。”

“以后就好好的吧。”江恣说,“以后就平平安安的……呆在一起。”

“还会……扔下我吗?”

卫停吟丢掉碗,伸出手,扯住他的衣领,把他狠劲儿往床上一拉。

还有半碗水的碗在床边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碗碎了一地,江恣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眼前胡乱一转。等回过神来,他被卫停吟扣在了怀里。

江恣单手撑住墙面,堪堪在床上歪歪斜斜地稳住了身形。

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听见卫停吟在他耳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不会了。”

“不会了……”

卫停吟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揽着他的腰,把他用力地往怀里按,仿佛生怕他走了。

他在江恣耳边哽咽,声音破碎。

“我不会扔下你了……你也别……”

“好,”江恣笑了,应着声说,“我不会恨你了。”

他的恨已经结束了。

在他看到卫停吟也如他在雷渊时一般鲜血淋漓的时候,他的恨就结束了。

淋漓的血重新填满心脏上空出来的洞,卫停吟再也不欠他什么。

只留下他江恣对自己的恨,他自己对卫停吟的亏欠。

对卫停吟再好一点就好了。

他想,这两百年里,如果对他好到能令他觉得,把背后的一切都告诉江恣也没问题,就好了。

该在那时多给他煮些粥,该给他多买些小零小碎的东西,该给他多买几坛桃花酒,该陪他多喝些桃花酿……

江恣轻轻拍着卫停吟的后背。

卫停吟在他肩膀上哽咽,江恣肩上湿了一片。

“别哭了,师兄。”江恣说,“我们以后会平安的,不哭了。”

“不论他们要怎么样,我都会把你抓住的。到时候,是留在这儿,还是跟你走,我都听你的。”

这话一出,卫停吟却哭得更加厉害。他埋在江恣身上哽咽不停,嗓音沙哑,哽咽得直咳嗽。

细密的哽咽逐渐变得断断续续。

江恣保持着很吃力的姿势,陪他在床上又哭了很久。卫停吟又哭了会儿才缓过来,到最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江恣。

江恣保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被松开时,半晌没动得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从床上动作难看狼狈地爬起来。他站直身子,揉了揉肩膀头子,也咳嗽几声。

“没事吧?”

卫停吟见他这样,声音还带着哭腔地关怀了一句。

江恣哈哈干笑两声,又咳嗽几下,刚要说自己没事,但抬眼一瞧,刚冒了个气音儿的话立刻哑巴了。

卫停吟坐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哭得眼尾泛红,眼眸带着湿漉漉的水意。额头上没痊愈的地方包着白布,长发散乱在红通通的脸两边。偏偏他这人向来逞强,虽说脸上带着愧疚,可眼睛里却还带着那骨子里的倔劲儿。

这人向来不服软,这光景江恣还是第一次见。

他视线又往下移,看见卫停吟身上的里衣也在方才相拥时揉乱了。只见他两襟散乱,心口若隐若现。

江恣瞧见的一瞬间,立刻把眼神扭开:“没事?没事?那什么,我再去给你找个碗倒水,然后我去煮个粥?”

他声音难得拔得很高,说完就咳嗽起来,转身就要走。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把他叫停在了原地。

他这一声也有些拔高了,叫完就也咳嗽起来。

江恣回过头,嘴里也咳嗽着。

两个病秧子对着咳嗽了一会儿。

卫停吟咳得说不出话,江恣站在原地,见他咳得满眼泪光,可那眼睛里又急躁得很时,就明白了什么。

他去找了个新杯,给了卫停吟一碗新的热水。

“没关系。”他对卫停吟说。

卫停吟接过水,抬头看他。

江恣还是那样看着他。小心翼翼,又很真诚,眼里有很清澈又湿漉漉的光。

“不必回应我,”江恣说,“师兄在这里就好了。师兄……只要在这里,就好了。”

“不用非回应我,说什么师兄也喜欢我。”

“师兄,容我有这般心思,也不会躲着我,就可以了。”江恣说,“如果为难,就不用说。”

“我不想让师兄为难。”

卫停吟听了一皱眉,他喝下一整杯水,尽管喉咙还是痛,但他张嘴就想说话。

可刚张开嘴,江恣就起了身。

“那我去煮粥了,玉清山主说,师兄可以喝点粥,养养嗓子了。”他连珠炮一样把话说得很快,“我煮完粥就去取药,师兄中午吃完粥,下午我就给师兄换药……今儿上午,我就稍微离开些,但师兄别担心,我会把这里锁上的,谁也进不来,师兄还是安心养伤就好。”

“你身上的伤虽是能坐起来了,但还下不了床,所以师兄躺着就好了。嗓子也是,玉清山主说了,虽是能说话了,可也别说的太多,不然还是会把喉咙损了伤了。师兄就不必再说什么了,该说的我都已经知道了,师兄别担心安心躺着就好了?”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跟话之间一点儿缝隙都没有。

卫停吟连个插话的缝儿都没找见。

说完这一大串,江恣就匆匆跟他笑着道了别,回头就咳嗽起来,匆匆出了屋子。

卫停吟对着合上的门,沉默许久。

……江恣是不是不敢听啊。

他怕被拒绝吗。

卫停吟头疼地抹了一把脸,刚好抹到额头上被削掉一块肉的那伤。手上用了点儿力,他痛得惊叫一声,又扯到了嗓子,便咳嗽了起来。

多灾多难。

他边想边烦躁,真是他爹的多灾多难?

最烦的是他明明想确定关系,对面却跑了??

跑什么啊??

第67章 取代

水云门,碧虚山宫。

碧虚,即为柳如意的仙号。

有时会有人敬称她为碧虚掌门,但仙修界的掌门与长老之间,更多人称她为柳掌门。

比如此时此刻,又闯进碧虚山宫里来的易忘天。

这位易宗主又脑门冒青筋,气得三白眼的瞳孔都缩得要在眼眶里消失一般,火气冲天地进来了。

宫中的弟子们吓得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毕恭毕敬地低声唤:“易宗主。”

易宗主不理,只是一味地往里冲。

碧虚掌门柳如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喝自己手上的茶,又朝着被吓得停下手里活计的弟子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做自己的事。

易忘天走进宫里,四处打眼一扫,见谢自雪又立在窗前,边观湖水边擦佩剑。

易忘天咬了咬牙。他知道,那人一定听见了自己咚咚作响的脚步声,也听见了碧虚弟子们的唤声。

谢自雪虽然快八百岁了,但他是个修仙修到登峰造极的大能,绝不可能耳朵还跟山下老儿一般耳背。

但很显然,谢自雪又不打算搭理他。他还是在那里边看湖水边擦剑,手上熟稔得跟真的聋了一样,眼里就只有自己这把剑。

“谢掌门?”易忘天喊他,“你还打算让江恣在这水云门待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吧?这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谢自雪这才悠悠转过身来。

好像才看见他似的,谢自雪微微瞪大眼睛。

他仍旧淡然,只是脸上多了那么一丝丝的、还他爹做戏意味十分明显的惊异:“这不是易宗主吗。”

易忘天差点被他气死。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谢自雪每次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举手投足的动作,只说那么一两句话,就能把他气个半死。

这个剑修??

易忘天脑门上又多了一条青筋。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压住心中怒火,问:“谢掌门,请问你听到易某刚刚说了什么吗?”

“呀,这还真没听到。”谢自雪抚摸了下手中这把陪了他七百年的仙剑,“毕竟我刚刚在擦拭这把七百年前从万年仙境里杀尽恶兽浑身浴血历经万难终于得到,并且自古以来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觅一把的仙剑镜水。”

烦死了谁问你那个了?为什么突然开始朗诵剑的来历啊??

易忘天气得简直天灵盖都要飞了。

谢自雪这人真是令人讨厌。前月他从雷渊那处带着卫停吟回来,他就把仙修界众人都叫来了此处,并向所有人说明了雷渊之中的事——任谁都没想到,他是在当年与江恣第二次交手时,察觉到了此间异常。

当时交手间,江恣向他透露的两句话,让他确信雷渊之中有蹊跷,并且江恣满世界发疯也不仅仅这么简单。于是他不顾仙修界众人责难,不顾自己的上清山,假死脱身,跳下雷渊,找到了真相。

那日仙修界众长老众宗主听后,都怒火中烧,多加指责。一群向来仙风道骨的仙修气得全无体面,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谢自雪扒了皮。

可谢自雪这人真是妙,几句话的功夫,就让所有人闭上了嘴。

【假若我一直坐在那里,受你众人责难,又如众人所想,诛杀我的弟子,亦或者以死谢罪,事态又会如何?】他说,【若江恣死了,如今谁都别想坐在这里。】

【若我死了,无人去见渊中天道,此世又将如何?可会有所改变?】

众人哑然。

谢自雪又说:【总要有人逆众人所想,方能开天辟地。若一直顺势而为,顺人心所想,再无人逆流而上,若有了错处,无人所指,就会一直错下去。】

【如今诸位该做的,是依然在这里责难我,要我以死谢罪吗?】

【这便是仙修的大道?诸位修道成百上千年,就是要成这样的大道吗?】

再也没人说话了。

所有人就那么接受了谢自雪所说的事,沉默地离开了。

那之后又有几人上门来找事。不是在谢自雪这儿见了血,捂着伤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去;就是被说得脸色灰白,或者抹着眼泪离开。

但易忘天不会服他。谢自雪只是诡辩,他绝不会服他。

这件事说到底,就是谢自雪的错。

想着,谢自雪又说了话:“就劳烦易宗主再说一遍吧。”

易忘天回过神来:“什么?”

“易宗主方才说的话,”谢自雪说,“如你所见,我方才擦剑,没能听到。所以,还请易宗主再说一遍,你方才说了什么。”

易宗主不满地敛起眉。

“我说,你还打算让江恣在这水云门待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吧?这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谢自雪哼笑一声。

那笑声落进耳里,分外刺耳。

易忘天问:“你笑什么?”

“我的弟子,同我一起待在此处,有什么不妥?”谢自雪说,“再者说,他也并非待在此处,而是照顾他的师兄。”

“不要管他在这里做什么,容许魔尊待在仙门之中,这像话吗?”

“他不是魔尊了。”谢自雪说。

易忘天哽了哽。

江恣还真不是魔尊了。

他已死过,魔尊已经在前月易主。现如今,那魔尊之位是那叫祁三仪的魔修。

“不管怎么说。”

另一人开口了。

谢自雪偏眸看去,易忘天也瞧向那处。

说话的是坐在正厅一把仙木椅子上的一人,那人也喝着一杯茶。

是司慎。

司慎将手中茶杯放入玉瓷托盘之中,将它轻轻置于桌上。

“不管怎么说,掌门,那都是叛门之徒。”司慎冷冷抬眼,看向谢自雪,“不但叛门,他还杀了半座上清山的人。”

“难不成,就因为有苦衷,是此世天道之子,就能原谅过去所行之错?”

“掌门,你是进了一次雷渊,见了天道,就昏了头?”司慎说,“掌门可是打算,替那些死去的弟子,大大方方地原谅这魔头?”

谢自雪没有吭声,他也冷冷扫了眼司慎。

两个人就这样冷眼相对,互相对视了半刻。

空气剑拔弩张。

“那自然不可原谅。”谢自雪冷声说,“可我又何曾说,要将他过去所行之错,全部给予原谅?”

“那又为何包庇,为何将他救回来?”易忘天说,“又为何留他在水云门,为何不趁着他将死的大好时机,将他诛杀,让他以死谢罪??”

“他死了,随后呢?”谢自雪反问,“那些死去的弟子,死去的苍生,能因为他的死而复生吗?”

易忘天一哽。

“而且昏头的是你们,”谢自雪道,“忘了不成?我说了,他死了,我们全都要死,这尘世也会天地覆灭。”

两人又脸一青。

“我是在救世,必须得把他救回来。”

司慎啧了一声,偏眸道:“鬼知道掌门是否是胡扯。见过那天道的,就只有掌门一个。谁知你是不是为了护住那个叛门之徒,胡扯一些天道之子的昏头话……”

“你若不信,可以也下去看看。”谢自雪凉凉道,“你怕死的话,可以邀易宗主一同。你二人不是一向关系甚好吗。三清门出了什么事儿,我座下首席弟子问眉都不一定知道时,易宗主就能第一时间来敲我的门。”

“真是快啊,想必私底下没少私通吧。是不是你二人的传音玉符都换了好几个了?传那么次音很辛苦吧,玉符是不是都快盘得只剩个核桃大小了?”

一直沉默坐上观的柳如意没忍住,她噗嗤笑出了声来,连忙抬袖掩住。

司慎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相当精彩。

“你不必转移话题?”易忘天同样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一甩袖子,怒道,“你——”

话还没说完,身后一人踏进门来。

他看见易忘天,呵呵干笑一声,在他身后停下,抬手一作揖,朗声说:“弟子赵观停,求见师尊。”

易忘天立马卡壳了。

他回头,赵观停站在他身后。

“上来。”谢自雪说。

赵观停收起手,越过易忘天,上前去了。

“怎么样?”谢自雪问他。

“如师尊所料,这将近一月里逮到的魔修,大抵都是这样说的。”赵观停回答,“祁三仪已在魔界,作为魔尊管理生死城。”

“阿恣——不,前代魔尊江恣的东西,祁三仪都已经一把火给烧尽了。江恣自刎落渊的消息没传出去,魔修们都说江恣没死,但祁三仪并不惧怕。”

“虽然没死,但祁三仪重伤了他。作为魔尊历代尊位易主的规矩,祁三仪既然已经得手,易主之事就算成立,所以他代替江恣,已是现任魔尊。”

谢自雪抱剑走上前,脸色肃穆许多。

他问:“我要你查的另一件事呢?”

“是,也有了些眉目。”赵观停说,“那些魔修,还在做那些献祭一样的法阵。这一月里,仍是天下处处都遭了毒手。”

“虽说我等不识,好在前月有卫师兄在。他领着江恣去过凡世,那时候,江恣随弟子一同见过这法阵。据他所说,那并非是献祭给什么人,而是献祭给更高境界的一个什么东西。”

“更高境界?”谢自雪眯起眼,“他没说究竟是什么吗?”

“没来得及呀。”赵观停幽怨地一偏头,睨了易忘天一眼,“正要说的时候,某位宗主就去为民除害了。”

易忘天怒了:“你什么眼神?你什么意思??”

赵观停挪开眼神,佯装无事:“没事啊,说谁谁知道。”

“你?”

“行了。”谢自雪出言打断,“少说没用的,我知道了。”

易忘天又瞪了谢自雪一眼。

谢自雪理都不理他,回头道:“柳掌门。”

柳如意正坐在位子上思索,闻言抬头:“何事?”

“虽说我不同意司山主的说辞,但他话糙理不糙。再怎么说,江恣也是我门下的叛徒,也的确是个祸害天下的魔头,的确不好再给你添麻烦了。”谢自雪说,“我要想留他,也该我自己留,而不是跟他一起在你的山头里寄人篱下,让你跟我一同担风险。”

“过几日,我会回三清山,重新把那处收拾出来。等收拾妥当,三清门就会离开此处,回山去了。三年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待日后事态平息,风头过去,我再来好好答谢你。”

柳如意站起身来,向他一笑:“说的什么话,水云谷与三清山素来交好。既出了事,哪儿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谢自雪也向她温和一笑,抬脚离开。

“观停,”他走到门前,头也不回道,“再去凡世一趟。”

赵观停忙应下来,又问:“是哪处又有魔修肆虐,百姓来求助了么?”

“不是。”

谢自雪迈过门槛,回头一脸淡然,“衣服又破了,去再给我买三身白衣回来。不必太好,拿回来我自会用法力融合,做成仙衣。”

空气有一瞬的静默。

一旁在柜子后方收拾灵品的两个弟子正是柳如意的亲传,商若和顾蓦。

两人恰好都与上清山的亲传十分要好,自然对谢自雪的事儿也知道一些。

听了谢自雪这话,俩人心里有谱了。

“他又那啥了吧。”商若低低说。

顾蓦更小声:“绝对是。”

赵观停脸上扯出几分干笑来:“师尊,衣服怎么又……”

“前两日我洗了洗,”谢自雪淡淡道,“我想着我力气大,已洗破好几件了,这次便用的法力洗的。没想到,还是破了。”

赵观停:“……您下次等我们回来洗吧。”

“知道了。”谢自雪说,“你速去速回。”

赵观停有气无力:“是。”

谢自雪走了。

无语过后,赵观停心上又泛起股酸涩来。他想起过去无师无山无家的几年,忽然就觉得这样也好。

于是,他笑了笑。

*

天空阴沉,已入春日,水云谷的大地上却没像从前往年一般开出花来。

见不到日头,这些绿叶也没什么精神。

谢自雪出了碧虚山宫,身披白长衣,在黑气沉沉的天地之间,如一轮琼白弯月般走在谷中。

他掐指算了算,随后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走到一间屋子前。

屋子里传出一阵肉粥米香味儿。谢自雪在屋院前停下,抬头看了看。

此处地处偏僻,并不惹人注目。屋院牌匾上什么也没写,但院子角落里堆积生灰的净是些厨具,想来这里是间厨房。

谢自雪走进院子。

还没走到屋前,他就看见院子里有个人。

虽说绿叶长得没精神,但水云谷毕竟四季宜人,春日里也是长了大片的绿草地。那人蹲在一片草地里,正和一朵在杂草间长出来的野花对望。

谢自雪悄然停下。他站在院门旁的角落里,只露出半个身子,悄悄望去。

那人一头长发披散,身穿一身黑衣。虽然身形消瘦不似从前,但仍然人高马大的,并非是个一吹就倒的弱鸡。

是江恣。

江恣在对着野花发呆。

不知他在想什么,总之他望了很久野花。

半晌,他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野花,离着还有几尺时,他手边的那一片草地便忽的枯萎而去,无声地化作一片黑灰。

江恣浑身一抖。

伸出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他蹲在一片枯草里沉默了很久,一动没动。

谢自雪看得跟着落寞几分。

望着那个有些无措又很沉默的背影,谢自雪突然想起从前的江恣。

那是江恣下山立功后,门内变得对他信赖有加的时候。见着门内人都已接受了他,谢自雪就把他叫进宫内教导。

那是自锁灵根一事后,谢自雪第一次直面江恣。

他想好好尽到师尊的本分。

但江恣很不乐意。

江恣对他还有怨气。

一大清早,江恣受了唤,就顶着一张死了全家般的脸迈进门槛里,用一种瞪魔修的视线似的瞪着他。

【我才不要让你教我?】

谢自雪还记得江恣是这样跟他喊的。那小孩张着大嘴嗷嗷大叫,【你这个血肉仙?虚伪的道人?谁要跟你学剑啊??】

谢自雪脸上的淡然难得的碎了。

那可真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江恣小时候很不听话,上一个敢骂谢自雪是血肉仙的,还是魔尊邱愁。

江恣在枯草里站起了身来。他仰起头,望着院子里的老树。老树只开了稀稀拉拉的丁点儿绿芽,在春风里孤寂地摇晃。

江恣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没有再敢上前一步。

谢自雪抬脚走了进去。

听见脚步声,江恣转头望来。

见是谢自雪,他眉头一紧,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不欢迎我?”谢自雪说,“不必如此有敌意,我早说了,我不愿跟你交手。”

江恣没吭声。

“我来,只是跟你说正事。放心,我不会再说你和停吟什么。你们两个若是想,那去做便是,我不会阻止。”谢自雪道,“你要知道,江恣,修界还有事情并未解决。”

江恣偏开脑袋,望着老树,心不在焉:“我知道。那些人不会那么放过他,肯定还要他做什么。只是这几天,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没听他对着半空说过话。我都已经知道那些事了,他知道的,若是有什么消息又来,他也不会瞒着我,肯定是还没来。那些混蛋定是见他真的跳渊,知道事情闹大,暂时不敢出来了。”

谢自雪沉默了。

他半天都没再说话,江恣转过脑袋,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哑巴了?”

“没什么,”谢自雪摸了摸下巴,“我只是想,你原来也是会说这么多话的啊,明明他不在的时候,我捅你一剑你才说一个字。”

江恣额头爆了个青筋。

见他眯起血眸,似是动了怒,谢自雪笑了声:“还是那么易怒。你如今,真的是只对停吟好脾气。好了,说正事,祁三仪已经彻底在魔修界取代你了。”

“是吗。”

“他成了新的魔尊。”

“是吗。”

江恣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想来他也是不会在意的,这么多年了,提到魔尊之位,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江恣又蹲下了身子去,望着不远处一朵还没枯萎的野花,浑身上下都把“没兴趣”表现得淋漓尽致。

“无所谓。”江恣说。

“你该有所谓。”谢自雪淡淡道,“因为他的下一步,是改写天道。”

江恣目光一凛。

他转头,那只血眸意味深长地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回望着他。

“天道一旦改写,尘世将真的崩坏。”谢自雪说,“到那时,不管停吟愿不愿意,恐怕那边的人,都真的有堂堂正正的理由让他从头再来了。”

第68章 天道

江恣站起了身来。

“什么意思?”他望着谢自雪,眼神不善,“什么改写天道,天道如何能改写?”

“从道法上来说,的确无法改写。”谢自雪道,“在我等仙修界所修行的道法中,天道是为此世命数与真理,蕴含天地万物命之所向。那是天地间的灵气所催生的仙物,靠人力,是无法撼动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江恣。”

“这里并非真正的尘世,只是一本残书。那么天道就并不完全,更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命数天理。”

“天道,只是这本残破的书的文字,和尘世的真相。除此以外,它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壳,并没有命数与真理。”

“原本,是外世的人续写了后话,让天道逐渐完整的。想必在他们的计划里,只要你飞升登天,天道就会因你逐渐完整,变作真正的天道。”

“可你并没有按照后话去飞升,还因此掉落雷渊。在你离开雷渊后,天道便摇摇欲坠,逐渐破碎。”

“就这样让天道坍塌的话,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我留在雷渊的三年里,是在下面加固天道。”

……因为这个,才留在里面整整三年吗。

江恣心里犯了两句嘀咕。

难怪会留在里面足足三年,祁三仪进去都只用了几个月。江恣还纳闷过,怎么谢自雪留在里面足足三年。

他问谢自雪:“那你如今出渊,是找到加固之法了?”

谢自雪摇了摇头。

“是那些结界都不足以支撑天道了,”谢自雪说,“有什么外力在破坏我的加固结界。”

“破坏?”

谢自雪点了点头。

江恣明白了什么。他之前跟着卫停吟从魔界里上凡世来,看见的那个献祭法阵,一直让他觉得哪里不对。

阵法里头写的咒文,有一处太过奇妙。

那几个字和魔修们嗜血的性子相反,咒文带着一股仙气儿,仿佛被献祭的那一个是位仙人似的。

好巧不巧,那几个字的地方,正是书写被献祭者身份的咒文。

“原来如此,”江恣侧过身,面向谢自雪,“是这么回事,他们是在献祭天道。”

江恣果然能明白,他并不是个蠢货。

“没错。”谢自雪道,“祁三仪也早就发现了天道在摇摇欲坠,也发现了我在下方加固天道。所以他在凡世间做了局,将凡人与魔修的命数献祭天道,将魔修的气力用这种法子传给天道。”

“或许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改写天道。”

谢自雪眉眼沉下,“那天道本就是个空壳,如果魔修的魔道法力传进去过多……”

他们就能左右天道。

毕竟说到底,那天道就是个空壳。

“如果真让他们得手,外世的那地方就真能再次使唤停吟做这做那了。”谢自雪说。

江恣不悦地皱起眉。

又来碍事。

他心里烧起一股火来。江恣想起祁三仪过去的那张脸,心里的火气烧得更大了。

真是个烦死人的混账。他要当魔尊,给他就是;他想要天下,也给他就是;他想杀仙修,那随便他去跟那些姓柳的姓易的甚至眼前这个姓谢的打,打翻了天都无所谓。

江恣都无所谓,他只要卫停吟。

可偏偏这个混账要来碍他的事。

阴魂不散。

江恣抬头,问谢自雪:“你无法向天道传气不成?就和他们一样。”

谢自雪摇了摇头。

“早在渊下,我第一次察觉到这件事的始端时,我就试过。”谢自雪说,“全然行不通。想来,是必须以献祭之法,才能让天道接收法力。”

江恣骂骂咧咧地骂了不知谁的老爹。

“真是烂透了,”他骂着,“说什么我飞升,可这世上的道就是飞升即死?天上什么都没有,飞升不就是……”

“不是。”

谢自雪打断了他。

江恣一哽,抬头看去。

“你似乎没有理解天道的意思。”

谢自雪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坚定淡然,不卑不亢地说着,“虽说我们所修行的‘道’的终点,是一片虚无,但并不是一直都是虚无的。飞升登天的前人,也不会一直处于虚无之中。”

“你忘了不成,天道一直在说的一句话,它一直在强调的重点,是你。”

“你是天道之子,你是尘世的命门。”

“之所以大道的终焉一片虚无,是因为你没有踏足那里。原本来说,只要你飞升,天上便会现出‘仙庭’。所有飞升的前人,都会在那里得封仙位,那里会是我们所想的、该存在于那里的‘仙天’。”

“谁都不会意识到,在你去往之前,那里是一片混沌虚无。”

“可你并未飞升。”谢自雪说,“一切由你而生,也由你而毁。正因你没有去到尽头,道才会虚无。你没有触碰到的未知之地,便是虚无。”

江恣哑口无言。

这番话明明是在说他无比重要,江恣脸色却并不好看。他脸色阴沉,不爽地嘁了声。

他又回过身,往一旁走了几步,在一块大石头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我若真那么重要,又怎么从前会人人可欺,险些冻死,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谢自雪沉默。

江恣懒得跟他掰扯这个,他知道谢自雪也不知道答案。世上根本谁都给不了他答案,天道是个空壳,把这尘世写得这样烂的作者也不会来到他面前。

他忽然很想见卫停吟,明明从那屋子出来还没有一个时辰。可他心烦意乱,只想赶紧回去见卫停吟。只要看见他还在那张床榻上,看见他还好端端的在眼前,江恣就能心安。

他知道的,因为这两个月里都是这样。

“不必说用不着的了。”江恣抬起眼睛,“你要我怎么做?或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谁知道。”谢自雪说,“观停是刚刚才把消息带回来的,我也是刚刚才想通。”

“但不必担心。他若要改写天道,必定也要再下一次雷渊,去到天道面前,才能动手改写。改写天道这样大的事,是不能隔着咫尺天涯做的。”

“我已经在雷渊边上设了法术。一旦他涉足,我会有所察觉。”

“雷渊两边也有结界。没有我的允许,结界不会打开,谁都无法进入。”

也就是说,祁三仪但凡接近,谢自雪都会知道。

并且祁三仪进不去,除非谢自雪赶到那处去,亲自给他开“门”。

想得还挺周全。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谢自雪摸了摸下巴,面无表情地说出恐怖的话,“现在最方便解决这一切的,是杀了祁三仪。”

江恣瞥着他:“你想让我去杀了祁三仪?”

“做得到吗?”

“找来就能杀,”江恣平静,“我现在的确很想杀他。”

谢自雪笑了声:“好大的口气,不是差点被他捅死么?”

江恣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让你杀他的确最方便解决这一切,但难保他不会留有什么后手。”谢自雪正色道,“没准杀了他,反倒会坏事。而且,你若真动手了,你就又成为魔尊了。”

江恣浑不在意:“有何不可?”

“我知道你不在乎上清山,也不在意什么名声。”谢自雪说,“可卫停吟说不准会很难办。”

江恣脸色一僵,那些浑不在意立马变作心烦意乱。

见他打退堂鼓,谢自雪又笑了声。

“总之,我回去想一想。我来,也只是告诉你这些事。”

“你这次,会帮上清山的吧。”

谢自雪并没有问他,而是陈述。

江恣一抬脑袋,看见谢自雪淡笑着望着他,脸上一点儿都没有会被回绝的担忧,心头就烧起一股无名火。

他火大得直咬牙,可他还真的不会拒绝谢自雪。

因为卫停吟一定需要他这次帮上清山,帮仙修界。

可江恣并不想答应谢自雪,这话说出来太像向他屈服。

江恣站起身,一甩袖子,转身走向厨房里:“你去问卫师兄。”

“他让你帮,你就帮么?”

“废话?”

江恣又大声了些,他咳嗽起来。

屋子里传出的粥香味儿很浓,江恣边往里走边绑起袖子,又把头发扎起来,扎成一个高马尾。进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望向院子里那片草地。

草地上还有几朵洁白的小野花在随风摇。

真想给师兄摘一朵回去看看……可惜了,摘不下来。

他的手上是雷渊的魔气,身上所有流转的气力都变作不详。花在他手上会枯萎,他没办法给卫停吟摘花回去了。

江恣叹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谢自雪将他这一个回头收进眼底。

他站在院里没走,他听见江恣在里面忙活了一阵,那厨房里传出叮叮咚咚的一阵响。

他转过头,院子里一朵洁白的小野花正随风轻摇。

谢自雪蹲下身。

他对野花伸出手。那只手五指修长,根根分明,青筋如青蛇般漂亮地在皮肤下蜿蜒。

不多时,一抹水光在他掌心里出现,又慢慢熄灭。

谢自雪站起身来。他手心里,小野花在法球里上下飘忽。

他转身,走向厨房,走上台阶。

江恣果然在里面忙。他拿开锅盖,锅里蒸腾而起的白色热气把他上半身都淹没了,江恣眯起眼,用长勺搅了搅锅里的米粥。

“江恣。”

谢自雪叫他。

江恣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太高兴地眯了眯眼。他没搭理他,回头又搅了搅锅里的粥,才拿开长勺,盖上锅盖,回过头:“做什么?”

谢自雪抬了抬手,让他看见自己手心里有一个法球,法球里有一朵小白花。

“拿去吧。我的法力,到了你的手里,也不会被你染上魔气,不会毁灭。”谢自雪说,“你拿去给停吟。”

江恣怔住。

片刻,他望向谢自雪。谢自雪脸上还是那样毫无波澜,看不出丝毫情绪。

“拿去吧。”

谢自雪又说了一遍。

江恣支支吾吾应了两声,走过去,接过他递过来的法球。

白色的小野花在他手里摇了摇,依然在水色的法球里开得好好的,并没有毁灭。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恍然忽然蔓延在心底,江恣怔了很久。他又抬起另一只用法力做成的假手,僵硬地捧着手中的法球。

他愣了半晌,抬起头,面前已经没有了谢自雪的身影。江恣走出门去,院子里也不见了谢自雪,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

江恣站在门前,吹着早春的风,沉默了很久,又低头看手里的法球。

周围吹的再不是春风了,江恣仿佛又站在那天的风雪里——他从雷渊里回来那天,谢自雪第一次下了魔界来见他。

他还记得那天的谢自雪,记得他满眼失望又于心不忍的目光。生死城里一片血光,谢自雪一身白净地站在血里,格格不入。

【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时,谢自雪的声音沙哑,仿若痛彻心扉一般,向他颤声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恣笑了,他笑得同样嘶哑,像是听到了个太好笑的笑话,他笑得前仰后合,在原地跌跌撞撞地晃悠起来,笑得声音都慢慢失声。

到最后,他才气喘吁吁地直起身。

他说:【不是你没把我拉上来吗。】

谢自雪瞳孔一缩,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江恣难得有了一丝快意,心里觉得爽快。那颗与死无异的心,突然跳动了两下。

三年前的事,仿若隔了千百年。

他望着院中草地,忽然觉得荒诞。那个谢自雪,如今居然也会帮他摘花,就这样平静无事地跟他面对面地说话。

江恣抬头,望着黑气涌动的天。

*

卫停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心里烦闷。

他脑子里都是江恣。

正胡思乱想时,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江恣走了进来,他手中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是一碗粥和一盘菜。

今日做的是瘦肉粥。江恣把木盘端到卫停吟床头前,找来个小桌台,放在了床上。

“师兄先把粥喝了吧。”

江恣低着眼眸,蔫蔫地这样说。

卫停吟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见他神色有异,皱了皱眉:“谁欺负你了?”

江恣愣了下,抬起头:“啊?”

“你干嘛这个表情。”卫停吟边说,边端起他送来的粥,“从前每每这个样,便是受欺负了。”

江恣一时无话可说,他抽了抽嘴角,对卫停吟扯了个有点儿难看的笑。

“谁也没有。”他说。

第69章 不解

“谁也没有。”江恣说,“并没有谁欺负我,谁敢呢。”

卫停吟想了想,觉得也是。就算江恣不再是魔尊,那也是个实力高强的前魔尊,谁敢骑到他脸上。

想着,他闷声“哦”了声,抬起碗,把碗送到了自己嘴边,喝起了热粥。

小桌上的木盘里,正孤零零地躺着个木头勺子——江恣其实给他拿来了勺子,但可惜卫停吟这人吃饭一向豪爽。这大概是每个酒量海量的酒蒙子的共性,能抱着坛子喝的绝不倒杯子,除非要跟人共饮,得端的风雅一点。

卫停吟毫无疑问是个酒蒙子,吃饭时大多时候都跟喝酒一样豪爽,能端碗干了的绝不会用勺子。

见他跟喝酒一样喝粥,江恣不禁流了两滴冷汗:“师兄,用勺子吧,别一口气喝太多,这又不是酒,再说师兄你嗓子还不好……”

卫停吟仰头一口干下去小半碗。他咽下嘴里的粥,只觉一阵温热入喉,舒服得紧。

他望向江恣,眼神发倔:“这不是没什么事吗。”

“万一呛着了呢,师兄嗓子可正伤着。”江恣说,“还是用勺子喝吧,好不好?”

他语气央求,说着说着又抬起眼睛来。

又是湿漉漉又亮晶晶的眼神。

卫停吟眼角抽了抽。

江恣这人死过一次了,卫停吟现在比以前更受不了这个。他说不出什么,抽搐了两下嘴角后,只好叹了口气,点头应下:“知道了。”

江恣便在跟前笑了。

卫停吟听他这一声笑,听得脸一红,撇着嘴低着眼睛,连抬头去看他那张笑脸的勇气都没有,匆匆拿起桌上的勺子,小口小口地舀着粥吃。

他没去看,可江恣的视线太刺眼。卫停吟又喝了几口,感到对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挥之不去。他抬头,就立刻撞上了江恣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的一张笑脸。

江恣脸颊也红眼尾也红耳朵根也红,笑得满面红光,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再也不想看别人了似的。

“……干嘛啊,这么看着我。”

卫停吟有点不自在地红了脸,江恣笑着摇摇头。

“没什么,”他说,“只是这许多年,好久没人问过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卫停吟喉头一哽。

他松下手,刚舀起一勺粥的勺子被放回碗里,一勺粥也重回碗中。卫停吟脸上神色烟消云散,他两眼空茫地望了会儿碗里粥,又恍然抬头,望向依然笑着说着这些的江恣。

原本一片乱麻的心上忽然寂静下来。

他守了他七年。

卫停吟想,江恣已经守了他七年。

卫停吟只是在外面四处乱晃了半个月,但江恣这儿已经过了七年。

因为卫停吟不顾前也不顾后只顾着自己的行径,江恣过了生不如死的七年。

转眼间,心上又开始烦乱。卫停吟没做声,只转头低眸,又拿起手上的粥,用勺子舀着喝了几口。

食之无味。

味同嚼蜡。

原本吃在嘴里很有滋味儿的热粥,一瞬间就变得没什么意思。

江恣看出他神色有异,收起了笑意:“师兄怎么了?”

“没事。”卫停吟继续嚼蜡一样吃着粥,问他,“你真的没遇见什么事?”

“没有,如今谁敢欺负我。”

确实是。

可卫停吟心神不宁。他心中叹息一声,继续扒拉了几口粥,又夹了几口菜吃。

江恣只是想给卫停吟吃粥养气,菜并不多,只是小小一盘。很快,粥菜都见了底。

两人都没再说话。

江恣坐在床边,望着他一点一点把菜吃完。思虑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师尊来找我了。”

听了这话,卫停吟动作一顿,转头望向他。

江恣也看着他。

两个人相望着,江恣继续说:“师尊说,祁三仪回了生死城,已经回去坐了魔尊那把椅子。”

这在意料之中。

“照他那个野心勃勃的性子,这倒十分正常。可麻烦的是,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江恣缓缓道,“师兄也知道,祁三仪也在我上了魔尊之位后没多久,进了雷渊。”

“我虽脑子已经不太好,从前——甚至于近日的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但也不是完全记不得。我记得三年前,我上位之后,他的确失踪了三月,手下事务交由给了下人,但三月后就回来了。”

只有三个月。

那为什么谢自雪……

卫停吟眉头微蹙。

心中疑问刚起,江恣就给他解答了来:“师尊方才告诉我,他之所以会待在下面整整三年,是因为天道出现了松动。”

“松动?”

“是的,天道开始摇摇欲坠。大约是因为我在雷渊里时,外头的一切都还算安好,尘世太平,所以天道安然无恙。”江恣说,“可我出了雷渊后,凡世动荡,尘世逐渐崩塌,所以天道也跟着出现松动。”

“而天道一旦坍塌,后果不堪设想。因为这个,师尊这才一直留在雷渊里,守着天道,做起结界。”

“但最近,有外力攻击结界,师尊发现了不对,这才上了崖来。”

“近日,也是抓到端倪了。”江恣说,“那些魔修的献祭法阵,就是在献祭天道。”

卫停吟瞳孔骤缩。

“据师尊所说,那些魔修是在用这种献祭的方式,将魔道法力传入天道。”江恣神色镇静,“如今的天道,只是一具空壳。只是写就了这尘世的真相,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它摇摇欲坠的原因。”

“也因此,就有了一个假设。或许,只要魔道的法力浸润得足够,他们就可以左右天道,进而改写一切。”

卫停吟神色阴沉下来。

“祁三仪想要天下都是他这魔尊的,包括天道。”卫停吟喃喃着,“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吧,”江恣说,“他那人,本身就很野心勃勃。”

“太勃勃了。”卫停吟说,又转头忧心忡忡地沙哑道,“师尊有什么打算?”

他说话还是很哑,声音很低。

江恣便又转身给他打来一碗热水,继续道:“师尊还没什么想法,只是问我愿不愿相助。”

卫停吟端起热水:“你助吗?”

江恣苦笑:“自然是要相助的。这事儿不解决,尘世还岌岌可危的话,师兄就完不成那个使命,也没法安下身来吧?”

有理。

卫停吟拧着眉喝了口水,眉眼间一片愁苦。

系统到现在还没话,上司也跟死了一样,也不知道局里到底想怎么办。

想着想着,卫停吟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漏了一件事。

他转头问江恣:“说起来,我昏了多久?”

“半个来月。”江恣答,“大约二十天吧。”

卫停吟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么久??

他醒来又养了七八天的伤,那系统就是快一个月没信儿了??

干嘛啊??

卫停吟表情不对,江恣问他:“师兄怎么了?”

卫停吟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太久了。”

“什么太久了?”

“……监视用法器?”卫停吟努力地搜肠刮肚,努力地给他找解释,“你知道的那个,总是盯着我的那个……”

江恣的脸瞬间冷下来:“那个比心魔还不是东西的混账。”

“对。”

卫停吟由衷地感谢他这句话,听在心里真是太爽了。

虽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它很久没出现了,”卫停吟脸色难看,“我原以为我只是昏迷几天,那它迟迟不出现也好理解。可我居然昏了二十多天,这时间也太久了。”

江恣想了想:“或许是外世的那些人也察觉到祁三仪要做的事,所以忙着想对策,才直到现在都没出现吧?”

这也有道理。

“可就算如此,一连消失这么多天……而且,他们一定知道我已经醒了。我什么状况,他们在那处都能立刻察觉到的。”卫停吟还是放不下心,“都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消息。”

江恣也不说话了。

这到底要干什么?

是看见他直到重伤濒死都不服软,真的第一次硬气到这个份上,吓傻了,才这么久都没来?

不应该啊,穿书局家大业大的,对付他这种闹脾气的应该很有经验。

卫停吟胡思乱想着,又察觉到身上视线不对。

他一转头,见江恣眉眼晦暗,眼睛里又变得湿漉漉的。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忽然紧抿住嘴巴,眼睛里又决绝又不忍又要哭了似的,太多情绪混作一团。

“你怎么了?”卫停吟问他。

“你……”江恣顿了顿,“他们会不会,突然就把你带走?”

卫停吟骤然懂了,江恣怕他突然就死。

不是卫停吟自己要死,是穿书局直接把他的魂儿撤走,从这个身体里拽出去,带回现世,让他离开这个尘世。

他怕卫停吟又会离开。

“通常来讲,不会,”卫停吟说,“有规矩,待在一个世界二十年以上,那边就没有权利把我撤出去。”

江恣脸上亮起了光。

可光还没亮起来多久,一盆凉水就浇了下来。

“可是,”卫停吟又说,“怕只怕他们耍赖,不管那些规矩,直接把我拉走。毕竟,规矩本身也是他们立的。”

江恣脸上立刻就没光了。

他不说话了,低下了头去,卫停吟再也看不清他只剩半边的眉眼。

卫停吟看他这样,心中亦是怅然。他也想说不会,可也正如他所说,他不知道会不会,那穿书局本就不是个人呆的地方。

假若不是当年真的没处可去,假如不是他命真的不好,站在一片寒风里四面楚歌,也不会忍气吞声到如今。

没有保证的事,他不敢做承诺。

让江恣满怀希冀,日后一等到了最糟的那日,他又怎么办。

他没有再承受一次的心力了吧。

“江……”

“我不要你走。”

卫停吟刚想出声叫他,便被一句话堵了回来。

江恣伸出手,抓住他缠满绷带的手腕。卫停吟发觉他在抖,又发觉他不敢用力。这人很想抓紧他,可又怕抓疼他,他知道他有伤。

卫停吟便一瞬间哑口无言。

“你不是说,你不走吗。”他声音闷闷的,好像要哭了,“我不要你走,你答应我了。”

“我是答应你了。”卫停吟说,“我当然不会走。我答应你,假如他们把我撤回去,我就用尽一切办法回来。我学孙猴子……这边好像没有孙猴子。反正我会在那边闹个天翻地覆,我拿把刀跟他们拼了,用爬的,我也会爬回你身边。”

江恣抬起头,那只血眸又红了。他又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别哭啊,最近怎么总是哭,以前可不这样。”卫停吟笑着,捏着袖子给他擦掉眼泪,“别哭,师兄不骗你了。就算哪天我被带走,我也会回来的。”

“你这次,也别骗我。”卫停吟说,“假若真有那天,就再等一等我。”

“不可以再去死了,要等等我。”

江恣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不许只点头,要说话。”卫停吟说,“说,你答应我。”

江恣张了张嘴,语气颤着:“我答应你。”

卫停吟笑了,他伸出手,揉了揉江恣的脑袋,把他那一处的头发揉成一团鸟窝。

江恣任由他揉,一声不吭。卫停吟看着他这副由他来的乖巧模样,想起他从前被自己这样揉一下头发就气的咋咋呼呼朝他嚷嚷不许揉,不许把他当小孩的样子。

真是变了许多。

卫停吟心想,江恣或许真是后悔,从前没有更乖一点。

正感叹时,江恣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了卫停吟。

“什么啊?”

卫停吟嘴上问着,咳嗽了两声,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花儿。”江恣闷声说,“师尊给你的。”

卫停吟愣了下。他低头一看手里的东西,还真是朵花儿。

一朵白的小野花,被包裹在水色的法球里。

“我一直想给师兄摘朵花,但每每一碰,花都枯了。”江恣说,“我体内的法力已经尽数成了魔力,雷渊底下一片魔气,早已把我浑身上下都侵蚀了。不伸手去碰触还好,一旦碰了,花草树木便无一生还。”

“正巧,这次被师尊看见了,他便替我给师兄摘了一朵。”

江恣说得闷声,语气里透着一股不服。

卫停吟笑了声。

“多谢,”他说,“蛮好看的。”

“师兄喜欢就好。”

江恣语气闷闷,听起来不太高兴。

“干什么啊,拉拉个脸。”卫停吟笑道,“师尊帮你摘花,你这么不高兴啊。”

“不是因为那个不高兴,”江恣说,“我是看不懂他。”

卫停吟奇怪:“为何?看不懂什么?”

“处处都不懂。”江恣说,“分明三年前,我跟他见的最后一面,杀得天地失色,一剑一剑都往心上捅。我都差点把他杀了,他如今从雷渊里爬上来,却跟没事人一样,甚至待我和从前如出一辙……我都杀了半座上清山了,我如今真是看不懂他。”

卫停吟闻言沉默。

江恣这些年,虽说的确凄惨,但做的混蛋事也的确有许多。

沉默片刻,卫停吟抬头望了望屋顶。

“他不会忘的,”卫停吟说,“你杀了许多人,他肯定不会忘。”

“只是再怎么说,你也是上清山出来的。”

“做了杀人屠山的恶事,可你也叫过他师尊。和你杀的弟子没有不同,我们都在上清山长大的,吹着那些见鬼的风雪。”

“所以你杀的弟子,与你也没有不同,同样是他无辜至极的弟子。”

“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吧,手心手背都是肉。”

“见死不救的毕竟也是他,得知了你知道的是什么真相,或许也没办法再那样狠心了。”

“但他会做出决断的。”卫停吟说,“不论他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跟你一起。”

真是一句让人很安心的话,江恣抬头望了望卫停吟。卫停吟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像两团火。

卫停吟朝他笑了笑,江恣心中难得一暖。他也朝他笑了笑,随后鬼使神差地往外望去。水云门屋舍的门窗紧闭,江恣却莫名感到一阵风扑面而来。

那像是上清山的风。高处不胜寒,早春的风总是带着一股春寒料峭的寒意。

江恣便想起了谢自雪。

第70章 教导

那年杏花微雨——并不,那年风雪哀嚎呼啸如尖叫。

坐地北境如三清昆仑派,鲜少有杏花微雨的时候。

风雪本就哀嚎,所以江恣那时那刻从嘴里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哀嚎声也湮没在风雪里,被众多上清山弟子当做了风声。

寒月初四,亲传舍院门口的老树被数九寒天冻成了个秃子,在冬日里摇摇晃晃。

这年这日,江恣入门已三年。

前月,他跟卫停吟和赵观停下山卫道,正巧偶遇一巨大妖物。一番有惊无险的折腾下,三人合力将这妖物封印。

在系统的巧妙安排下,江恣立了大功。

三人虽是身负重伤,但也有了功名。

回山刚修养好,卫停吟就接到了新任务。

谢自雪也正巧交给了他同样的任务——带江恣进见谢自雪。

但江恣不愿意。

所以此时此刻,十五岁的江恣抓着门框不松手,又张着大嘴在嚎:“我不去??”

“你说了不算??”

十七岁的卫停吟受不了了,张嘴也嚷起来。

这会儿,他在屋外,正两手拽着江恣的胳膊,使着吃奶的劲儿把他往外拽。

他是个剑修。诚然,在仙修界里,力气最大的不是剑修就是体修。

卫停吟算是力气很大的,可这会儿他力气用得两手手臂都爆青筋了,江恣却纹丝不动。

他好像长门框上了,任由卫停吟拖拉硬拽都丁点儿不动。就在那里抱着门框,杀猪似的惨叫着,好像卫停吟是要把他拖出去砍了一样。

江恣嚎起来就跟个熊孩子闹脾气没两样,关键他这孩子还倔得像头驴,卫停吟已经在这之前连哄带骗两个时辰了,一点儿用都没有。

没办法,卫停吟只能跟他魔法对轰——像他一样大叫起来:“你够了没有啊?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小混球,你知道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梦的事儿吗你??你是亲传?让你去见师尊怎么跟要杀了你一样??”

“他们想去就让他们去啊?正好让他们梦想成真,我不去??”

“那是你师尊?你不去谁去??”

“他给我上锁好不好?我不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叫他一声师尊的?你要去你去?”

“你混蛋吧你,不叫他师尊你就没资格住这院子里?不叫师尊你做什么亲传弟子??”

“那哪儿有做师尊的第一天就给徒弟上锁的?我不会去的?再说这都几年了啊,三年了?他一句话都没问过我,还不是看这次下山卫道我救了四师兄一命,还杀了天下共诛的大妖物,见我有了名气才想起来要认我?他哪儿是要认我,分明是想认我打下来的名气,打下来的功名??”

“你有毛病啊??师尊一个苍雪剑仙要你这点儿破功名干嘛,他拿去拌饭吃都不够一碗的?”

“那也是饭啊?”

“莫名其妙?谁跟你真说饭的事儿了?下来?师尊要见你,你哪儿有不去的道理?我们上清山很讲究礼数的?”

“我不??”

卫停吟真是再也受不了了,他大骂一声,松开江恣。江恣立马又往门框上死贴过去。

他扒着门框,像现世的考拉一样。

江恣又回过头,一脸不屈不服地死瞪着卫停吟。

见卫停吟还一脸恼怒,甚至一脸盘算地盯着他,一看就是在心里打量该怎么才能把他拽到谢自雪那边去,江恣心里就打了几下鼓。

他又嚷嚷:“我不会去的?三年都不管不问,如今倒想起我来了?三年了?我都是跟着你过来的,剑是你教的、法术是你教的、结界是你教的?平时他管我什么,也就亲传弟子都要上的那几日课业时我会跟他见面,除却课业,他就全当没我这个人?”

“灵气运转武功法术都是你教给我的,怎么日后就不能这样下去,就不能让我清清静静地只跟着你走?非要我去见那个老头?”

“管谁叫老头呢??”

卫停吟一掌劈下去,一巴掌给江恣脑袋上狠狠拍出一个大包来。

江恣又惨叫一声。

他捂住脑袋,眼角挂泪地望着卫停吟:“干嘛啊?”

“你说我干嘛?你像话吗?”卫停吟说,“师尊是你我的师尊?这上清山的长老山主,甚至于这整个三清昆仑派的掌门?从前的确是有过一些不愉快,所以师尊也没逼着你去见?可我跟你几个师兄师姐是日日都要去见安的?”

“倘若师尊当真不是个东西,就会日□□着你去见?你就算千般万般不愿意,他也有的是办法逼你去做,逼你就范,逼你给他去下跪?还不懂吗臭崽子,师尊是知道你对他心有不满,心中也过意不去,便连见安都为你免了,更从不强逼着你做什么?跟你有过不快,他也没有将你逐出亲传,反而知道你这血灵根只会在山中过苦日子,便让你留在亲传门内,好歹是不会再被欺辱?”

“你都不会让你那个鸡屎大的小脑仁转一转吗,小混球?”

“如今哪儿是见你立了功名眼馋了,是知道你险些在这次下山时死了,想着我教你是比不过他来教你的,才想着叫你过去见一见?”

“都三年了,他也是想着该跟你谈一谈,才叫你去的?你倒好,在这儿一口一个老头?”

“你去不去?”

江恣沉默了。

他好久没说话,卫停吟气得太阳穴突突。江恣是挂在门框上的,外头风雪呼啸。卫停吟站在门外,浑身气得发热,偏偏身后是一片风雪,冰凉刺骨。

卫停吟撸了一把头发。

江恣望着他,眼底流过一点复杂。他似乎有所动摇,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是否不该动摇的犹豫。

片刻,江恣别过脑袋,给卫停吟留了个后脑勺,闷头闷脑道:“可我就是不想去。”

卫停吟气得脖子爆青筋:“你这臭小子……”

“谁爱去谁去啊?”

江恣突然又拔高声音嚷嚷起来。卫停吟被他气昏了头——系统现在就挂在旁边,那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要他带江恣去见谢自雪,让谢自雪教导他。

上面还有倒计时,卫停吟就只剩下半小时不到了。

任务可给了他五个小时,但江恣就是头倔驴,怎么拽都行不通。

卫停吟捂住脑门。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刚张嘴发出一声气音,江恣突然又喊:“对我有愧疚,容忍我又怎样,这三年里不还是不管不问?”

“是,你们眼里他是善人,你眼里他是天大的好人?可三年前他真真切切地像对狗一样对我,这些年里那些那些师兄师姐也都嘲讽我……什么狗屁血灵根,以为老子自己想要吗??现在装得好像很关心我的死活,可前两年旁人构陷我,说些无中生有的话,他不还是当了真,对我动过杀心??”

“如今倒是关心起我来了,以为从前的事过去久了,都翻篇了,我就都忘了不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才不去?要不是有你在,连那狗屁课业我都不会去?我谁也不见?这三年里我就只跟着你,你又不是不管我?”

“谁我也不见的,都对我不好,都让我滚下山去……我这三年里跟着你,不是也很乖吗,我也没生事,为什么非逼我去见那群混蛋??”

“到了今天,连你也欺负我吗??”

“……”

卫停吟忽然说不出话。

江恣说完话就哭了,他扒着门框,哭哭噎噎地哽咽起来。

风雪嚎啕。

卫停吟心中气火突然尽消。面前的小孩不再回头看他,边哭边抹着眼泪。虽然他的哭声淹没在雪中,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但卫停吟看见了他发抖的肩膀,于是心中很明白,这孩子又在哭了。

卫停吟心中又起了被禁止的怜悯。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又想起系统给他立的人设。

于是到了嘴边的安慰话语一打滑,被咽回了肚子里。

“是啊。”他说。

小孩浑身狠狠一震,突然僵住。

卫停吟声音平静:“这就是世事,小孩。”

“师尊要你去见,你就要去见,因为这座山的山主是他,我们都要叫一声师尊。你要是不想,就只能滚出这座山。”

“别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了,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卫停吟说,“很残酷,但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世上会有很多你厌恶的人和事,但你不能一直避着不见。”

“委屈吗?委屈就对了,等死了进坟墓再舒服去。”

“人活着,就是场斗争。”卫停吟说,“我再问一遍,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把这道门拽下来,连门带人领你上去。”

“你大可以恨我,因为我觉得强硬地拽你去,总比以后师尊动了怒,要我把你赶下山去来得好。”

“毕竟真要你下山的话,你就只能死在哪个山沟里了。我是修仙的啊,不能造那么多杀业,你可别挡了师兄登仙的路。”

江恣不吭声了。

片刻,他回过脑袋来,一双眼睛通红。

他低声骂:“你这混账。”

卫停吟又笑起来:“不缺你一个讨厌我。”

江恣终于松开了门,他红着双眼瞪着他,恨恨地跟着卫停吟上山宫去了。

上清山宫。

立于山顶的山宫大门紧闭,屋中灯火悠然。

卫停吟顶着风雪,立在门外,按着礼数,领着江恣朝宫内喊了声求见后,山宫大门才开。

他领着江恣进去了。

进了宫内,江恣还是不情不愿的。他磨磨蹭蹭地迈过门槛,看进宫内。上清山宫对他来说不算陌生,平时亲传弟子们的课业也都是在此处的,三年里他也来过成千上百次了。

外头数九寒天,屋内门窗紧闭,烛火尽亮。

江恣打量一番四周,忽然听见一阵悦耳歌喉。

他看向宫内。谢自雪坐在一把罗汉椅上,正品着茶。他身旁头顶不远处,是那只千雪太初莺。

它正站在谢自雪给它的架子上,仰着脖子肆意叫唤。

进了门后,卫停吟回头关上宫门,转身走向宫内,对着谢自雪一拱手:“师尊,江师弟我已带到了。”

谢自雪“嗯”了声。

他放下茶杯,抬头。

看见那张淡然到几乎毫无感情的脸,江恣下意识地绷紧了骨头——无论背后如何说,又无论这次他是多不愿意来这一趟,可谢自雪都实打实的是他的师尊,是这座山的山主。

卫停吟在背后丝毫不遮掩地抬腿踹了一脚江恣的屁股。

江恣往前踉跄一步,回头挖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给谢自雪弯腰行礼:“弟子江恣,见过师尊。”

谢自雪再次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朝他慢慢悠悠走过来几步。

“这次你跟着两个师兄下山,多有遇险。但你临危不惧,还救了他人,实在值得赞扬。”谢自雪慢声道,“此次你劳苦功高,仙修界中,已有许多人对你多加赞赏。”

“多年前的事,为师的确有所不妥。但希望你理解,血灵根此物,在整个修界都被视作不详。”

“想要来去自如,不被诟病,也只能如此。这不单是为了山门,也是为了你。”谢自雪说,“尽管对你诸多不公,但还望你别太怪罪为师。”

江恣没吭声,只瞪着他。

谢自雪看出他眼中的怪罪,苦笑一声:“只不过如此大辱,想来你也不能太看得开。你怪我,也好,恨也是一种执念,执念有时能使道心更加坚定。只是这之后,必得由为师来教你剑法道经,就算心中有恨……”

“才用不着你教我。”江恣突然说。

谢自雪一怔。

卫停吟也一愣。他本来正在看系统后续的安排,突然听江恣说了这么一句,他立马扭过脑袋来——跟这小祖宗三年,他猜到江恣要说什么了,于是那目光里透着一缕悚然。

“我才不要让你教我?”

江恣突然就嚷嚷起来了,他面目狰狞,大喊起来,“你这个血肉仙?虚伪的道人?谁要跟你学剑啊??”

卫停吟倒吸一口凉气。

谢自雪往前缓步走来的脚步猛地一顿,停在了原地。

卫停吟几乎都不敢看谢自雪的脸,吓得赶紧冲上去拽江恣。

江恣却一把将他甩开,转头朝着谢自雪继续嚷嚷:“你装什么清高,说什么为我好?说什么为了山门,就因为我一个破灵根,你这座山能垮了不成??你当我是谁啊,魔尊吗??”

“别说了?”

“我就要说?凭什么我不能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我偏要说?你们都不让我说,是不敢听真话吧,是不敢听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因为什么吧??”

江恣又推开他,卫停吟吓得都要疯了,拼了老命冲上来想捂住他的嘴。江恣依然不服,于是朝着卫停吟拳脚相加。

谢自雪沉默地站在一旁。

卫停吟跟江恣两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相互肉搏起来,江恣一边跟卫停吟打一边继续嚷:“一边把我收入门,一边给人上锁,你怎么好人坏人都要当啊,你这个虚以为蛇的,自命清高?你以为你这就算救我了??照我说,你还不如一刀将我杀了?你不是宁可杀生不要虐生吗??你如今——”

江恣越骂越起劲时,谢自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手开始揪脸扯耳朵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卫停吟心惊胆战地转过头,见一向冷脸的谢自雪少见地露出了由衷且赞许的笑。

……为什么笑了。

他知道自己在挨骂,对吧。

卫停吟脑子突然有点烧,他觉得谢自雪好像脑子坏了——是因为这山上大家都文绉绉又彬彬有礼的,还没有一个江恣这么颠的,所以被骂得脑子坏了不成?

“好孩子,”他笑着说,“已经许久没人,敢叫我血肉仙了。”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从没有过什么实感,今日倒是让我见识到了。”

“我这一门,真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有。从前修道六百年,我一直潜心修行,不收弟子。这几年陆陆续续收了几个,这寥寥几个竟然都让我又惊又喜,又截然不同。”

“江恣……对吧?”谢自雪笑着,“你是最不同的一个。”

卫停吟:“……”

江恣:“……他疯了吗?”

卫停吟狠狠挖了他一眼,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辱没师尊了。

卫停吟眼神实在是有点凶,江恣缩了缩脖子。

“也好,”谢自雪说,“你不想让我教,自然可以。”

江恣愣住:“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