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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嫁 白露采采 24208 字 10天前

“自太子决定逼宫那一刻起,他们兵败身亡的结局便已注定。”谢瑜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而你……”

瞧着谢璃的目光忽然变得甚是冰冷,谢瑜道:“张皇后的嫡次子,太子的亲弟弟,同样亦该死。”

谢璃猛地站起来,想要逃离。

只是,他身后是冰冷坚硬的宫墙,他已经退无可退。

“谢瑜!你以为杀了我便结束了吗?你谋害兄弟,朝中大臣不会饶了你的……”

听着面前的谢璃歇斯底里,有些胡言乱语地想要自救,谢瑜弯唇,忽然笑了笑。

“他们不会,亦不敢置喙。”谢瑜打断谢璃的话,饶有兴致地颔首笑道,“明日早朝,本王会奉旨暂代父皇上朝,告诉他们,父皇如今在摘星楼闭关炼丹,不见任何人,那些术士只会说,父皇要专心修炼,以求见到……”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见到我母妃的魂魄。”

趁谢瑜说到最后,有些晃神似的,谢璃踉跄往一旁跑,撞翻了圈椅。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看似体弱多病,与世无争的五皇兄,早已织就一张无人能破的网,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为什么……”想到死去的皇兄与母后,谢璃声音发颤,“为什么要将我们皆逼上绝路……”

“因为承昭十六年夏,张皇后与王贵妃合谋害死了我的母妃,那一年,她方才十九岁,比你大不了几岁。”

谢瑜眼眸中划过一抹厉色,他不紧不慢的步子紧逼谢璃退到墙角,垂眸,冷道:“十皇弟,时辰不早了,你该上路了。”

说着,谢瑜将手放在谢璃面前,缓缓展开,掌心赫然放着方才的那个小瓷瓶。

无路可退,万念俱灰的谢璃,颤着手伸向瓷瓶。

服下小瓷瓶中的毒.药之后,谢璃抬首,瞧向面前的谢瑜,忽地笑了,反问道:“五皇兄,你以为杀人,复仇,能教你快乐吗?”

谢瑜垂眸,目光漠然地瞧着眼前口吐鲜血的谢璃,不曾回答。

瓷瓶落地时,谢瑜转身走向殿门。

……

谢瑜推开门,却瞧见明灿怔怔站在微雨燕双飞的廊檐下,面色苍白如纸。

些许秋风吹拂起明灿浅杏色的裙裾,像只受惊的蝴蝶。

“你怎么来了?”瞧着面前的明灿,谢瑜一怔。

明灿面色有些发白,整个人皆轻颤着。

抿了下唇,明灿轻声道:“我……我怕谢璃的人伤你……你风寒尚未好全……”

听到明灿这般说,谢瑜不由得笑了。

他笑起来还是那般好看,眼角微微下垂,像只温顺的小兽。

“现在看到了?”谢瑜缓步走到明灿面前,指着身后的偏殿,漠然冷静道,“我不用你保护。”

说着,谢瑜侧身,教明灿看清殿内的景象。

谢璃蜷缩在地砖上,眼眸紧闭,唇角渗出殷红发黑的血。

明灿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曾尖叫。

她的目光自谢璃身上,移回谢瑜面庞上,眼眸中尽是难以置信。

“吓到了?”垂眸紧盯着面前的明灿,仿佛一副云淡风轻,不在意的模样,谢瑜轻声问。

只是,他掩于袖中的手指,已经紧攥起来。

明灿瞧着面前的谢瑜,指甲掐得掌心生痛。

她应该害怕的,应该转身便跑的。

可是,她的脚像生了根,一步皆挪不动。

谢瑜走过来,抬手,想触碰明灿的面容。

明灿下意识躲了一下。

“怕了?”谢瑜眸色幽深,却笑意温文和煦地收回手,对明灿道,“终于瞧清我的面目了?”

摇了摇头,明灿的眼泪砸落在地上,她一面哭,一面道:“我不怕,殿下,我相信你,你做这一切,肯定有苦衷……”

闻言,谢瑜不由得愣住了。

他盯着明灿瞧了甚久,忽然笑起来。

笑声自空荡荡的宫墙游廊间回荡,莫名有些凄冷。

“苦衷?你不畏惧我吗?”

谢瑜知晓,明灿平时与谢璃关系还算可以,谢璃与明灿的弟弟林轩一般大的年纪,所以明灿亦将谢璃看作一个小弟弟,颇有些爱屋及乌的意味。

他以为她会怕他,如从前宫中那些人一般,用厌恶唾弃的目光瞧着他。

明灿摇头,又点头,最后眼中含泪,瞧着谢瑜的眼眸,定定道:“殿下,我永远相信你……”

谢瑜以为明灿会转身逃走,便像所有人面对真实的他时那般。

但明灿只是上前一步,抓住他冰凉的手,眼眸含泪道:“殿下,你的手好冷,又风寒未愈……我们回家罢。”

谢瑜怔住了,由着明灿牵起他的手,带他出宫,回五王府。

……

回到五王府明灿所住的正房,明灿关上房门,转身时,却被谢瑜重重扣住手腕,按在房门上。

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低声问道:“为什么不逃?”

“我……我为什么要逃?”明灿声音发颤,却甚为坚定。

垂眸瞧着面前有些瑟瑟发抖的明灿,谢瑜低笑道:“方才那个逼死同父异母的亲弟弟的阎罗,才是真正的谢瑜,你喜欢的那个温润如玉,体弱多病的五殿下,不过是个假象。”

抬首,直视面前近在咫尺的谢瑜的眼眸,明灿沉默片刻,忽然反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真实的你?殿下那般聪敏的人,可以找借口,将今日的事掩藏过去,妾身已经说过,无论殿下说什么,妾身永远会相信您……”

谢瑜闻言,不由得怔住了。

“谢瑜,因为你累了,对吗?”明灿目光怜惜地瞧着他,轻声道,“再坚强勇敢,再强大的人亦会有疲倦的时候,伪装了这么多年,殿下很累罢?”

谢瑜松开明灿的手腕,拂袖转身,走到窗畔。

夜幕降临,乌浓如墨,远处宫阙中,摘星楼的轮廓隐约可见,泛着有些诡异的红光。

那是承昭帝又在命术士炼丹修道了。

“我母妃死的那年,我才三岁。”半晌,谢瑜忽然开口,声音比往常更加低沉,“她太过貌美,又只是卑微的宫女,父皇对她一见钟情,很快便宠幸了她,她承宠不久,便怀了我。”

“在此之前,一直是宠妃,因为母妃而失宠的张皇后……不,那时候她只是张贵妃,她嫉恨母妃,自她怀孕七个月时设计让她早产,难产,从此身体孱弱。”

听着谢瑜的话,明灿的身体微微发颤。

“母妃拼死生下我,却落□□弱多病,时常生病的病根,自后宫中,她虽然盛宠专宠,却位分低微,处处受到压抑,过得并不快乐。”谢瑜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窗子,声音低沉道,“后来同样出身世家大族,在宫中却已经失宠的张皇后与王贵妃二人联手,诬陷母妃与宫外的竹马书生藕断丝连,还伪造了书生所写的情书,父皇震怒,却并不舍得处罚母妃……”

窗外忽然刮过一阵秋风,吹得房间中烛火摇曳。

“这是压死母妃的最后一根稻草。”谢瑜的声音轻得近乎听不见,他仿佛陷入痛苦之中,喃喃自语一般道,“三岁那年,我方才过完生辰没几日,哭着要母妃,宫人说,文美人病入膏肓,整日里吐血,终于已经去了……”

明灿听着谢瑜的话,眼泪无声滑落。

“那日晚上,那时候还是张贵妃的,假惺惺的张皇后知晓三岁的我吵着要母妃,特意教人抱着已经发起高烧的我,去瞧了母妃的尸身。”谢瑜忽然笑起来,那笑声教明灿心碎。

“她瞧着待方才失去母亲的幼子温柔,宫中人人夸赞她的宽宏大度,实际上,却自我耳畔告诉我,要教我记住母妃是活该,没人害她,这是她自己不守妇道的下场。明灿,你晓得吗?自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午夜惊醒,记忆中母妃最后的样子,是她面色灰白如蜡像躺在床榻上,手指发青,可怖极了……小时候,我是多么痛恨自己,母妃生前待我关爱温柔,用尽全力自这个教我们受尽鄙夷的皇宫中,护我周全,不因我是她的仇人,父皇的儿子而仇恨我,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怕她……”

明灿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谢瑜。

谢瑜的身体僵冷如铁。

“我曾经立誓,要教那些害死母妃的人付出代价,为此,我筹谋多年。”

谢瑜转身抱住明灿,垂首,声音自明灿肩头传来:“谢琛野心勃勃,我暗中助他培植势力;长公主喜欢弄权,我让她女子摄政的野心越来越大,最后,六皇子与长公主与王家被养大野心,与太子狗咬狗相争;我自太子与张皇后面前,态度模棱两可,保全自己不牵连其中,又教他们只能选择相信我,利用我,利用一个出身卑贱,体弱多病,瞧着毫无夺嫡资格,又聪颖温和,在尚书台崭露头角,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一枚好用的棋子……至于父皇,他亦是害死我母妃的帮凶之一,既然他那般痴迷修仙修道……”

忽然冷笑一声,谢瑜道:“我便寻来几个很会招摇撞骗的术士,告诉他摘星楼建得越高,越能见到亡魂;丹药炼得越久,越能成仙,教他早点去死,亦算是成全了他。”

“那是我献给父皇的囚笼。”谢瑜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冷意,“他吞服丹药,幻想能够成仙,在至高的摘星楼上见到母妃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想与母妃相会,却殊不知那些丹药中,掺了教人神志恍惚的药物。”

明灿抬首,瞧着面前的谢瑜,心中心痛得如刀绞一般。

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瞧见那个三岁丧母,体弱多病的皇子,独自自深宫中长大,茕茕孑立的身影。

明灿紧紧抱着谢瑜,谢瑜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不在乎。”明灿将面容贴在谢瑜的胸前,抽泣道,“你是好人还是恶人,我皆不在乎。”

“你不怕我吗?”谢瑜抬手,抚上明灿貌美清艳的面容,慢条斯理的温和声音近乎诱惑,他说道,“方才我可是亲手逼死了你喜欢的谢璃,明灿,若是你怕我,我会放你走的……”

“我只怕你一个人扛着这些太辛苦。”明灿泪盈于睫地抬眸,握住面前的谢瑜的手,抽泣道,“从今往后,我陪你一起。”

自十六岁嫁给暗暗思慕的谢瑜,如今已经几年的时间,那些点点滴滴,朝夕相处的美好记忆不会骗人,明灿是无条件的谢瑜主义者。

谢瑜凝视着她,眼眸中难以融化的坚冰,终于出现裂痕。

他垂首,抵住她的额头,声音沙哑道:“傻女郎……你晓得选择站在我这边意味着什么吗?我不是好人,最害怕失去,你选择了我,往后你想走,我不会松手大度,绝不会……”

明灿不曾言语,只是用力回抱住谢瑜。

窗外,一缕微弱的月光照进房间,照在两人静静相依相偎的身影上。

谢瑜晓得,自今日起,朝堂格局将彻底改变。

张皇后一党被斩草除根,彻底覆灭,太子自尽,谢璃已死,长公主与谢琛一个已经悬梁自尽,一个被贬为清贫潦倒的庶民,此生再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他的父皇,将永远困在那座求仙问鬼的高楼中。

垂眸,谢瑜瞧着怀中的明灿,轻轻拥着她。

复仇的快感并未如预期般到来,但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母妃,您看到了吗?

他们终于皆死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房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谢瑜整理好神情,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吩咐道:“进来。”

走进正房中,不敢多瞧一眼,暗卫拱手行礼,低头禀报道:“殿下,国师说陛下今晚又服用了三颗丹药,此刻正在摘星楼等您,说要教您亦与文嫔见面……”

谢瑜微微一笑,眼底却一片冷意。

颔了下首,谢瑜道:“告诉国师,本王这便过去陪父皇。”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周六愉快^O^~

第58章 落定(八千字肥章)

◎……◎

夜色如墨,摘星楼高耸的轮廓,自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谢瑜踏着木质楼梯一步步向上走,摘星楼的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掩唇轻咳,指节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苍白。

“五殿下,小心台阶。”引路的内侍低声道。

谢瑜摇首,对内侍道:“无妨。”

楼顶丹房的房门半掩着,透出缕缕青烟。

谢瑜推门而入,瞧见承昭帝鬓发微霜,正对着一幅画像发呆。

“儿臣参见父皇。”谢瑜垂眸,行礼道。

承昭帝缓缓转身,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在瞧见谢瑜面容时骤然睁大,他喃喃道:“茵……茵茵?”

谢瑜闻言,不动声色地说道:“父皇,是儿臣。”

承昭帝眨了下眼眸,神志似乎清醒了些。

颔了下首,承昭帝对谢瑜道:“玉瑕,是你啊……过来,教朕瞧瞧。”

谢瑜走近,摇曳的烛光,自他面容上投下浅浅的光影。

承昭帝盯着他瞧了许久,忽然道:“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妃了。”

“儿臣荣幸。”谢瑜语气平淡道。

承昭帝抬手,想触碰谢瑜的面庞,却在半途停住。

手指转向案上的药碗,承昭帝一面咳嗽,一面说道:“朕方才服了丹药,精神好些了……听大理寺那边说,太子余党的事,该抓的皆已经抓得差不多,皆已经尽数处理完了?”

“是。”谢瑜颔首,淡淡道,“太子谋反,已伏诛,十皇弟,今日亦随太子去了。”

听到谢瑜的话,承昭帝的手不由得颤了一下,问道:“阿璃……阿璃死了?”

“父皇节哀。”谢瑜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承昭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谢瑜递上帕子,承昭帝接过,只见帕子上洇开暗红。

“朕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承昭帝不再提起方才的谢璃的事,他的神色中带着强烈的悲伤,瞧着有些疲惫不堪,喘息着说道。

谢瑜瞧了一眼帕子上的血迹,对承昭帝道:“父皇保重。”

承昭帝抬首,瞧着面前的谢瑜,目光忽然变得锐利。

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冷不丁问道:“玉瑕,这些年……朕给你下的药,你是不是皆知晓?”

听到承昭帝这般问,谢瑜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笑了笑,谢瑜问道:“父皇是说那些教儿臣常年风寒咳嗽的汤药?”

“你……果然知晓。”承昭帝颓然靠回圈椅的椅背,瞧着站在面前的谢瑜,他无力地说道,“朕是为了保护你,张家,王家,皆是有皇子的世家大族,若你健康聪慧,他们晓得你是你母妃的孩子,不会教你活到成年。”

谢瑜对承昭帝的目的,多年以来,心照不宣。

但谢瑜并不感激承昭帝,因为他虽然保住了性命,确实亦落下了病根。

“所以父皇便教儿臣真的成了个药罐子。”谢瑜有些讽刺地轻笑道,“将近二十年来,每到换季便风寒咳血,冬日离不开有地龙的房间。”

听到谢瑜带着讽刺的话,承昭帝面露痛苦,为自己苍白辩解道:“那些世家根深蒂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来只有百日做贼,没有百日防贼的,为了你能平安长大,朕……朕别无选择。”

谢瑜走到窗前,瞧着远处皇城的灯火,忽然问道:“父皇知晓儿臣是怎么发现汤药有问题的吗?”

承昭帝听到谢瑜这般问,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六岁那年,儿臣嫌每日喝药太苦,时常趁看护儿臣的宫女不在意,将药倒在儿臣宫中的一株吊兰。”谢瑜转身,目光定定落在承昭帝身上,神色平静道,“后来,那株本来郁郁葱葱的吊兰越来越枯弱,只活了半年多便死了。”

闻言,定定瞧着面前神色平静,仿佛不是在说有关他小时候的事的谢瑜,承昭帝不由得僵住了。

“每次风寒加重,儿臣皆知晓。”顿了顿,谢瑜继续道,“御医署开的方子,计量很准,既教儿臣病着,又不教儿臣死。”

摘星楼的丹房中静得可怕,只有炉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迸裂声。

“朕……朕对不起你。”承昭帝最终说道。

谢瑜摇首,淡淡道:“不,父皇有父皇的考量,儿臣亦有儿臣的打算。”

出身世家名门的张皇后,是自贵妃扶正的,当初是贵妃的时候,张贵妃是宠妃,却因为谢瑜母亲得宠而失宠,所以伙同几个同样家世不凡的妃嫔联起手来,害死了谢瑜母亲。

这些年来,承昭帝一直希望谢瑜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富贵闲王,偏安一隅,一生平安幸福。

至于张皇后,她出身名门,她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只是谢瑜却并不与承昭帝想法相同。

沉默好半晌,承昭帝瞧着面前的谢瑜,忽然问道:“长公主与王家的事……亦是你?”

“是。”听到承昭帝这般问,谢瑜坦然承认道,“儿臣自长公主府安插了几个侍女,自王贵妃身边放了两个内侍,他们负责告诉长公主,女子为何不能掌权称帝;告诉王贵妃,她的儿子比太子更适合那个位置。”

谢瑜自长公主府,自王家,自王贵妃身旁,皆安插的线人挑动了长公主的野心。

多年来长公主野心越来越大,与原本聪敏仁厚,板上钉钉以后皇帝的太子相争。

最后,张皇后与她的两个儿子皆死了,王贵妃与王家也都完了。

至此,谢瑜彻底为母亲文美人复了仇。

听到谢瑜这般轻松便承认了,不必自己逼问,想到了什么,承昭帝面色有些灰败,只喃喃道:“太子原本……原本是个好孩子……”

“是啊,聪敏仁厚。”谢瑜神色微冷地颔首道,“可惜他是张皇后的儿子,他的血脉中,带着张皇后的原罪。”

“你恨朕吗?”瞧着面前的谢瑜,沉默许久,承昭帝忽然问道。

闻言,谢瑜微笑着摇了摇头,回答承昭帝道:“不恨,父皇给了儿臣活命的机会,虽然方式残忍;但儿臣亦不感激,因为您本可以做得更好。”

想到了什么,承昭帝的眼泪落在龙袍上,沾湿了交领的衣襟,他说道:“朕……朕后悔了……”

“晚了。”谢瑜走到丹炉前,瞧着里面正在炼制的丹药,淡淡道,“父皇现在能做的,便是继续服用这些丹药,自摘星楼安度晚年。”

听到谢瑜的话,承昭帝猛地抬头,含着眼泪的眼眸盯着谢瑜,问道:“你要软禁朕?”

“父皇言重了。”谢瑜对承昭帝笑了笑,好整以暇道,“您不是一直想见母妃吗?这些丹药会教您如愿的。”

“至于朝堂,今后父皇会怎样做,儿臣已经可以预见,今后的父皇会一直病重,却仍旧痴迷摘星楼,每日修仙问道,不理政事,不上早朝,朝中没有储君,父皇且放心罢,儿臣不会任由江山社稷群龙无首。”

听出谢瑜明晃晃,毫不掩饰说要将自己软禁在摘星楼,又想到如今动乱之后,谢瑜手中所接管的兵权,与在朝中尚书台的两年扎根。

明白面前的谢瑜,所行的行径比逼宫的太子,起兵的谢琛还要狠辣可恶,他是要教自己成为实际上已经死去的皇帝!

承昭帝颤着手指,指向谢瑜,对他怒目而视道:“你……你这个……”

“逆子?”谢瑜笑着帮承昭帝补充道,“父皇,这皆是跟您学的,是您身体力行教会儿臣,只要得到权力,便可以不顾旁人死活,做自己从心所欲的事。”

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瑜的侍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禀报道:“殿下,崔丞相与晋王爷在狱中联合写了血书,指控您当初亦参与了太子逼宫……”

“晓得了。”谢瑜打断侍从的话,转向承昭帝,笑着告辞道,“看来儿臣该告退了,父皇好好休息。”

承昭帝瘫在椅子上,泪如雨下,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十岁。

他瞧着转身,拂袖而去的谢瑜,说道:“玉瑕,当初是朕不好……往后……这江山……朕无能为力,全都会给你……只求你善待晋王……先帝只有这一个仅存的兄弟……朕只有这一脉叔叔侄子了……”

宗室凋零,先帝仅有晋王一个皇弟不曾绝嗣,其他王爷大多没有子嗣且早亡;承昭帝亦只有长公主一个皇姐,承昭帝的妃嫔所生的皇子,亦大多几岁夭折。

如今,承昭帝的皇后妃嫔,皇姐皇叔,还有两个活过幼年的儿子,皆将覆灭于变乱之中,他怎能不痛心疾首?

谢瑜站在门口,听着承昭帝的呜咽声,不曾回首。

他只是轻轻冷笑了一声。

……

夜色如墨,因为放不下心来,今晚同谢瑜一起进宫的明灿,提着一盏灯笼,等在摘星楼外。

瞧见谢瑜神色淡淡出了摘星楼,明灿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见谢瑜神色平静,但却一身萧瑟沉冷,与他一同生活几年,甚是了解谢瑜的明灿想了想,不由得换了个话题,问道:“殿下,陛下如何了?”

“他会活得很好。”谢瑜听到明灿这般问,只是笑了下,说道,“他活得比母妃活得久多了。”

夜风吹起谢瑜的墨色衣角,他站在摘星楼下,静静凝视着今日的星夜。

谢瑜正在久久瞧着星空,明灿亦在瞧着他星光之下,神色淡淡,眸色却有些怔忪的面庞。

不晓得过了多久,明灿悄悄握住谢瑜的手指,问道:“殿下,你冷吗?”

回过神来,谢瑜摇了下头。

半晌,他忽然问身畔的明灿道:“明灿,你说母妃自天上,能瞧见我已经为她复仇,报复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吗?”

明灿顺着谢瑜的目光,瞧向乌浓如墨的夜空,轻声回答道:“一定可以的。”

谢瑜长久地凝视着那颗最亮的星辰,好半晌,他牵着明灿的手往回走,轻声道:“明灿,我们回家罢。”

……

文茵是江南人。

她第一次有些惊奇新鲜地见到雪,是在宣室殿外的青石板上,那年她十岁。

因为自小营养不良,太过瘦小,扫帚比她还高。

“手脚利索点!”管事婆婆踢了踢她脚边的雪堆。

文茵往衣袖中缩了缩冻红的手指。

入宫三个月,她早已学*会不哭。

阿娘说过,等她二十五岁,等她攒够了爹爹的药钱,便能回到家中。

殿门忽然被一位公公打开了,所有宫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计,垂首敛目地恭敬行礼。

一个身着玄色织金鹤氅,瞧着不过弱冠的年轻男子走出来,玉冠上的金玉晃得她有些眼花。

“这是新来的?”年轻男子停下脚步,问道。

婆婆立刻行礼,上前恭敬道:“回陛下,是几个月前采选的宫女。”

文茵傻傻地瞧着,被连忙跪下的婆婆按着一同跪倒在地,脑袋被按着磕在地上。

雪水浸透她的膝盖。

承昭帝并未发怒,亦并未离开。

他用玄色靴尖,有些漫不经心抬起小宫女的下颔。

文茵瞧见一双幽深的眼眸,漆黑得仿佛爹爹药罐中熬稠的药汁。

“叫什么名字?”

“文……文茵。”

瞧着面前雪肤花颜,唇红齿白,神色有些呆呆的,貌美纯洁得恍若并不来自尘世间的女孩被冻得通红的双颊,十三岁年少登基,如今登基已经有七年时间,素来淡漠疏离,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皇帝破天荒地笑了。

“是个可爱的名字。”

他这般赞道。

那晚,文茵得了一个温暖的炭盆。

她对着温暖的炭火呵气,幸福地眯起眼眸,不知不觉,在这种幸福的微醺中,她想起来家乡一起长大的竹马,书生柳浩然答应等她二十五岁可以出宫,自京城回江南,他们便成亲的信。

……

自那以后的五年,文茵再未见过承昭帝。

她只是个卑微的,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只将五年前方才进宫的事,当做是一个小插曲。

虽然那一年,冰冷的冬日,因为是江南人,不曾度过这般寒冷的冬季的文茵,冬夜越发怀念,感激那个炭盆。

但不久温暖的春日到来,她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直到五年后,文茵及笄那日,她暗自雀跃地等着晚上下值,却被管事婆婆吩咐,去宣室殿内室一趟。

“奴婢参见陛下。”走进温暖馨香的宣室殿,文茵跪在光滑坚硬的地砖上,闻见宫殿中陌生的,很好闻的熏香。

承昭帝正在批奏折,头也不抬,只是吩咐道:“过来磨墨。”

砚台冰凉,从来不曾做过这些,本便有些笨手笨脚,心中又甚是惶恐茫然的文茵手腕发颤,墨汁溅出一片。

“怕什么?”瞧着有些惊恐地又要跪下的文茵,清冷俊朗的年轻皇帝忽然抓住她冰凉的手,向来淡漠冰冷的人瞧着她笨拙困窘的模样,破天荒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抚弄着她的手指,问道,“朕能吃了你不成?”

当晚,文茵不曾回宫女住处。

翌日的时候,又恨又妒,嫉妒红了眼睛的宫女住所掌事宫女来取文茵的东西时,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骂道:“小骚蹄子,狐媚子,我早瞧她生得一副狐狸精的模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宫女住所的其他宫女皆噤若寒蝉,不敢多言语。

……

文茵蜷缩在龙榻最里侧,面朝里墙,身上穿着被撕破,凌乱的寝衣。

承昭帝原本已经坐起身来,此时此刻,见她娇柔可爱,楚楚可怜的模样,慵懒地伏在貌美青涩的少女肩上,抚着她光洁莹润的肩头的点点红痕,问道:“还疼吗?”

不晓得承昭帝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是在问什么,疲倦的文茵眼眶哭得通红,咬着嫣红柔软,花瓣一般漂亮的唇摇首。

“哭什么?”垂眸瞧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文茵,承昭帝修长的指节擦掉她的眼泪,自她面容上亲了一下,“明日开始,你便在殿内伺候。”

文茵想起书生柳浩然送她的木簪,还藏在枕头底下。

那夜,她自掌事宫女强颜欢笑给她送来的包裹中找到那支木簪,将它折断了。

……

一个月后,王淑妃自御苑中拦住了文茵的去路。

“这便是陛下新得的玩意?”王淑妃的指甲划过文茵的面容,面色有些难看地冷嗤道,“果然一副狐媚相。”

瞧着面前有些诚惶诚恐的文茵的面容,张贵妃的眼眸中,同样一片冰冷。

她温温柔柔地开口,看似为文茵解围,却以帕掩口地笑着讽刺道:“好了,淑妃,我们走罢,这种卑贱腌臜的货色,亦不怕脏了你的手。”

被王淑妃罚跪的文茵跪在碎石路上,直到她们走远。

膝盖渗出的血,仿佛一个月前,那晚她的身体流出的鲜血的痕迹。

仿佛她生来,便是受人折辱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文茵开始呕吐,整个人整日皆有些蔫蔫的。

向来迟钝的她,这次却敏锐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文茵什么皆不曾说,只是默默地主动去做宣室殿相对重的工作,直到有一日,她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昏倒在地上。

太医诊脉时,承昭帝捏碎了茶盏。

“谁准你不要朕的孩子的?”承昭帝接过药碗,掐着方才醒来,有些懵懂的文茵的下颔,冷怒愤恨地命令道,“不想你父母还有你这条贱命皆死,便将安胎药喝下去!”

他仿佛甚是愤怒,辱骂恐吓着她,冰冷道:“朕的孩子没有了,朕教你还有你的九族给他陪葬!”

乌色的药汁自碗中晃动,颜色与难闻的苦涩的药味,皆教人想要呕吐。

文茵忽然挣脱,伏在床畔,剧烈干呕起来,她无意识地抬手,护住腹部。

承昭帝愣住了。

因为这是文茵第一次反抗他。

但她身体不舒服,却下意识护住腹部的动作,教承昭帝眸色幽深,终于不再逼迫,威胁,恐吓她。

孩子保住了,但文茵的日子却更难过了。

王淑妃的宫女会故意自她经过时撒豆子,张贵妃“不小心”打翻滚烫的热茶,烫伤了她的双手。

只有元后,会在文茵大着肚子,有些艰难地曲膝行礼时,教她坐下。

“你面色不好。”元后递来一盏燕窝,对面前的文茵道,“本宫这里有些进宫时,家中配的妇人补身体的方子,是云左神医从前在世时,特意为本宫配的,过会子你拿着回去,按方子去御医署抓。”

文茵不敢接。

元后笑了,抬手摸了摸面前有些畏惧的文茵貌美得有些耀人的面容,笑道:“怕什么?本宫自幼体弱多病,进宫这么多年一直无宠,亦不曾有孩子,早已经明白,此生不会有孩子了。”

那晚,承昭帝回来得格外早。

隔着衫裙的衣料,他抚着文茵的肚子,忽然问道:“今日皇后与你说了什么?”

听到承昭帝这般问,文茵抿了下唇,自他目光的注视下,有些慢吞吞回答道:“皇后娘娘赏了补汤,拉着奴婢说了几句话……”

承昭帝闻言,不晓得抽错了哪根筋,忽然暴怒,掀翻了几案上的茶具,问道:“她碰你了?”

文茵被他莫名其妙,忽如其来的怒气,给吓得有些发颤。

见文茵畏惧地瞧着自己,潋滟明亮的眼眸蒙上蒙蒙水雾,承昭帝不由得又软了语气,吻文茵湿润的眼眸。

他爱怜痴迷地抱着有些发颤的文茵,说道:“茵茵,你只能是朕的……”

……

文茵怀有七个月身孕时,王淑妃兴奋地带着一封信,衣袖带风地闯入宣室殿。

“陛下!这贱婢与人私通!”

紧随其后的张贵妃亦难掩兴奋,装模作样地端庄行礼后,她补充道:“陛下,这婢子自江南有个相好,是个家境贫寒的穷举子,明年春闱要下场,如今已经进京了。”

因为文茵的夜夜专房独宠,后宫其他妃嫔已经失宠很久。

出身世家名门,容貌姣好,入宫以来位分与宠爱皆已经得到,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的王淑妃与张贵妃,在这一日终于忍无可忍。

隆着腹部,坐在承昭帝身侧,正将一盏温茶奉给他的文茵,忽然眼前发黑。

腹痛如绞时,文茵听见承昭帝咆哮道:“将那书生押进诏狱用刑,你们两个亦给朕出去受庭杖一百!”

“不要!”面色苍白的文茵虚弱地抓住承昭帝的一角衣袖,摇首道,“陛下……他什么皆不晓得……求陛下放过他……”

文茵的鲜血,染红了床榻。

接生婆说,文茵抗拒生产,不肯配合,再这般下去,母亲失血而亡,皇子窒.息而死,母子二人皆保不住。

在文茵的床榻边上,承昭帝终于妥协,对她承诺道:“文茵,只要你平安生下孩子,朕向你发誓,朕不杀他。”

痛得贝齿咬破了唇瓣,但听到这个好消息,觉得自己痛苦得不如索性直接死去的文茵,还是含着眼泪,用力颔了下首。

文茵剧痛了一日一夜,谢瑜出生时,甚是瘦弱,是红皱皱的一团。

瞧着面前的孩子,文茵虚弱地笑了笑。

孩子出生后,承昭帝允许爱子心切,对所有人皆有些怀疑似的,不放心的文茵亲自哺.乳。

但每次喂完,立刻有奶婆婆抱走孩子。

“陛下,教奴婢照顾玉瑕罢,他还那么小,身旁不能没有娘亲照看……”

文茵明眸含泪,哀哀哭求。

怀孕时,张贵妃与王淑妃对自己,还有自己腹中孩子的深重恶意,还有她们自后宫的只手遮天,无法无天,教文茵不寒而栗。

但承昭帝只是抬手,解开她的衣带,目光幽深,毫不在意道:“他有乳母照顾,你的时间,皆应该是属于朕的。”

……

生下谢瑜后,文茵被封为文美人。

为了柳浩然的性命与前程,为了自己方才生下来的孩子,为了自己能在吃人的后宫活下去,文茵教自己忘记柳浩然,忘记他们的承诺,欺骗自己,她是喜欢承昭帝。

她开始青涩地迎合承昭帝,已经二十六岁的承昭帝之前有过许多女子,但却对容貌倾国的文茵爱得近乎痴迷。

他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教她虽然只是美人,但却有皇后亦不曾有的“待遇”,住在他的寝宫,朝夕相处。

元后常来瞧谢瑜。

这一日,襁褓中的婴孩哭闹不止,文茵正被承昭帝痴缠着脱不开身。

正好前来的元后,亲自抱着谢瑜,轻轻拍哄。

“臣妾参见娘娘,有劳娘娘……”甚久之后,惶恐不安的文茵,身着凌乱的衫裙有些趔趄地跪下。

元后摇首,教她起身,淡淡地笑着说道:“本宫喜欢孩子,不碍事。”

说罢,元后垂眸,逗弄怀中的婴孩,笑道:“玉瑕,叫母后……”

瞧着面前的这一幕,文茵不由得默默地泪如雨下。

这是入宫后,第一次有人对她,对她的孩子这般好。

承昭帝是个畜牲,今日想起文茵平日里多在意谢瑜这个孩子,故意教只是婴孩的谢瑜在外面一直哭,不许任何宫人上前。

他的占有欲旺盛,整日里有空闲,便痴缠着文茵,甚至自己的亲生骨肉谢瑜皆不喜欢。

……

谢瑜快要三岁生辰的那个夏日,元后病逝。

文茵自灵堂跪了整夜,回来便发起了高热,接连几日,高热不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文茵这场病,缠绵病榻了许久。

一个月后,想要借这个机会,趁热打铁,沉重打击文茵的张贵妃与王淑妃又来了,这次带着一首“情诗”。

“陛下您瞧!这书生贼心不死!”

在王淑妃兴奋地向承昭帝言语时,张贵妃站在王淑妃身后,低眉顺眼,一语不发。

尽管,此情此景,恐怕谁亦猜不到,这首“情诗”,便是张贵妃的宫人“发现”后,奉给张贵妃,张贵妃又找王淑妃谋划的今日告状之事。

王淑妃性情刁蛮率直,我行我素。

很多时候,她更像是身旁温柔贤淑,宽宏大度的张贵妃的打手,被她当枪使。

文茵病尚未好全,但晓得这件事甚是严重,仍挣扎着辩解道:“不是……臣妾没有……”

承昭帝接过那张宣纸,不过瞧了一眼,指节发白,面色阴沉得教文茵心惊肉跳,险些要晕过去。

“朕明明警告过他。”

瞧了身旁的文茵一眼,承昭帝忽然站起身来,冷冷地拂袖而去。

几日后,柳浩然被处死,人头挂在城门上。

消息传到寝宫,文茵吐了一口血。

“他……他真的死了?”文茵面色惨白,只有唇瓣被血染得殷红,她抓住前来送药的宫女,急切地问道。

宫女有些迟疑地瞧着面色苍白如纸的文美人,点了点头。

……

当夜,文茵复又高热不退,御医说是多年郁结于心,伤心过度,身体太过孱弱。

承昭帝将砚台砸在御医令头上,冷笑道:“治不好美人,你们陪葬!”

弥留之际,文茵瞧见方才过了三岁生辰的谢瑜被奶婆婆抱来。

孩子的小手,摸着她滚烫的面容。

“母妃……”

瞧着面前小小的谢瑜,文茵忽然有了力气。

强撑着,眷恋不舍地教奶婆婆抱谢瑜离开寝宫,去偏殿后,文茵抓住承昭帝的手,黯淡失神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

她面色苍白,言语间已经有些艰难地对承昭帝道:“陛下……陛下好好照顾玉瑕,教他长大成人……做一个普通的人……”

承昭帝紧紧握着文茵的手指点头。

文茵得到他的答复,又瞧向半开的窗外。

夏日合欢花开了,仿佛十岁那年,文茵要离开家乡,小女郎亭亭玉立站在江南水乡的船头上,她的手臂还挎着不大的包裹,腼腆俊秀的小郎君柳浩然前来送她离开,绯红着面庞,抬手簪在她鬓边的那朵颜色鲜艳的绢花。

文茵想,或许此生此世,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家乡了。

眼中含泪,文茵忽然阖上眼眸,再未睁开。

承昭帝抱着文茵逐渐冰冷的身体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木然下令道:“文美人追封为文嫔,百年之后,陪葬帝陵。”

王淑妃被罚跪在殿外一夜,心中早已愤恨至极,得知这个消息,她不由得声音有些尖利道:“这种贱婢亦配陪葬帝陵?”

听到王淑妃尖利抬高的声音,承昭帝忽然拔剑,起身冲出去。

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承昭帝举剑刺穿王淑妃的肩膀,堕入疯魔一般怒道:“再敢多说一个字,朕灭你王家满门!”

寝宫外,自偏殿醒来,被奶婆婆抱过来的三岁稚童的谢瑜,睁大眼眸,瞧着面前的这一切。

他还不懂死亡,但瞧见了父亲面庞上的残泪,跪了一地的宫人们惊恐不敢出声的模样,仿佛觉察到母亲的离开,亦凄声哭了起来。

第59章 储君

◎……◎

裴侯府的后宅中,明柔盖着锦被,躺在床榻上,面色比纸还要苍白。

郎中方才离开,房间中还残留着浓重的药味。

“三小姐,四公子派周婆婆来瞧您了,还带了许多东西,说教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补养自己的身体,您还年轻。”陪嫁侍女奉过来药碗,心疼地瞧着面前苍白如纸的明柔,眼眶有些泛红地说道。

靠在床头引枕上,明柔虚弱地睁开眼眸,瞧着面前眼眶红红的侍女,说道:“教……教周婆婆回去罢……我如今这样子……见不得人……”

正在这时,房门外,传来孩童的吵闹声,笑声。

裴谦与裴媛自游廊中跑来跑去,追逐打闹,完全不顾房间中,方才小产的继母明柔。

“二公子!大小姐!别跑了!”明柔的陪嫁侍女心中本便对这两人存着一股子怨怼之情,此时此刻,听到他们的笑声,吵闹声,更是气不过,气冲冲走出去,有些焦急地喊道。

听出明柔的侍女言语间忍气吞声的怒气,自游廊中跑过来,跑过去的裴谦不由得停下脚步,做了个鬼脸,神色带着几分天真的恶意,笑道:“本公子偏要跑!祖母说了,这个家将来皆是本公子的,世子之位亦是本公子的,本公子想怎样便怎样!"

天晓得,进门以来,明柔与裴媛裴谦这对在外人面前瞧着乖巧白净,惹人喜欢,实际上熟悉之后方才发现,“七八岁,狗见嫌”的恶魔姐弟整日里斗法,斗法了多少次。

因为之前冬夜落入冰水,身体原本又孱弱,明柔进门几年,不晓得求了多少佛,喝了多少苦涩呛鼻的药,好不容易方才身怀有孕,只是,在她尚还不曾发觉自己怀孕时,便又被这姐弟二人折腾得小产了。

裴舟或许是爱明柔清丽纯美的好样貌的,但,明柔腹中他尚不曾见过的孩子已经没有了,裴媛裴谦方才几岁,当初又不晓得明柔身怀有孕,所以,裴舟对裴媛裴谦姐弟二人的惩罚本便十分有限。

更何况,那日裴舟尚还不曾真的动手,便被得知消息赶来的,一直甚是厌恶明柔平日里装模作样,小家子气做派的裴老夫人挡了回去,最终对裴媛裴谦不过几句不痛不痒的大惩小戒。

饶是明柔自幼惯会装柔弱,装委曲求全,碰到裴老夫人这种厌恶她,不给她留面子的人,亦只能是讨不到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明柔小产之后,身体本便孱弱,裴老夫人又这般偏袒裴媛裴谦,几日后还暗戳戳给裴舟房间中送貌美的侍女,虽然裴舟不曾收,但,明柔还是心中怨恨不忿,病得愈发厉害了。

吩咐房间中所有侍女退下,明柔阖上眼眸,一行眼泪划入鬓角。

……

谢瑜被立为太子的圣旨下来那日,明灿正在王府的花园中,修剪一株海棠。

“王妃!”侍女脚步匆匆穿过游廊,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对明灿曲膝行礼之后,侍女喜笑颜开道,“陛下方才下了圣旨,册封殿下为太子!”

听到侍女的话,明灿的手,不由得顿住了。

回过神来,手中的金制剪刀自海棠花枝上,剪下一朵枯萎了的残花,明灿道:“晓得了。”

明灿一面说,一面笑着颔首,然后继续修剪着海棠枝叶。

她瞧起来喜悦但平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今日。

但,不到一个时辰,五王府的门槛便快被踏破了。

京中各府的夫人小姐们带着贺礼前来,面容上带着热络的笑容,明灿在王府的花厅中,一一接待着她们。

“太子妃娘娘今日气色真好。”韦家夫人瞧着坐在花厅上首的明灿,笑着说道,“臣妇早便说过,太子妃娘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听到面前的韦家夫人这般道,正在端起茶盏的明灿,只是淡淡地笑道:“夫人过奖了。”

“可不是嘛!”见韦家夫人这般夸赞明灿,另一位夫人不甘落后地笑着接话道,“当初娘娘还在明家待字闺中时,便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美名,臣妇那时候便瞧出太子妃娘娘是与众不同的……"

闻言,花厅中的其他几位夫人,亦笑着颔首附和起来。

听着面前的几位夫人的话,明灿未曾言语,唇角微弯,但眼眸中却带着几分无奈与好笑之色。

这些世家名门的夫人小姐,当年自赏花宴,春日宴,可没少自背后议论她这个出身乡野,父母和离,身份不尴不尬的大理寺卿大人家的“野丫头”。

如今谢瑜成为太子,明灿身旁的人,皆变成了对她和蔼可亲,杨柳春风的温柔好人。

……

傍晚时分,最后一位客人终于离开。

抬手,明灿有些倦怠地揉了下太阳穴,正准备回后宅时,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明灿,你救救我!”一道有些尖锐的女声,自外面游廊传来。

听到平素安静,井然有序的王府,传来高声喧哗声,明灿不由得微微皱眉。

正在这时,侍女推门而入,向明灿曲膝行礼后,侍女有些迟疑为难地禀报道:“娘娘,外面是晋王府的世子妃,明家的二小姐,她硬闯进来,奴婢们拦她,她便嚷着不许她进来,便自王府门前悬梁自尽,吊死自己……”

明灿闻言,手指自一旁檀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

想了想,明灿神色平静地颔首道:“教她进来罢。”

面上带着泪痕的明嫣,快步走进花厅,手中拿着帕子,正在拭泪。

因为方才自五王府外面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此时此刻,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哪里还有从前门第显赫的晋王府家的世子妃的神气与耀武扬威。

“明灿!”一走进花厅,瞧见坐在上首圈椅上的明灿,见这位大姐姐仍旧是从前平静的模样,明嫣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方才忍住了的眼泪,又不由得有些鼻尖发酸,哭了起来。

走到明灿面前,扑倒在明灿脚边,明嫣哭了起来,抽泣道:“明灿,你一定要救救我!”

垂眸,瞧了一眼面前的明嫣,明灿不曾有所动作,只是平静道:“起来说话。”

明嫣抬起面容,瞧着面前神色淡淡的明灿,眼泪将面容上的胭脂冲得一道一道的。

自小到大,明嫣觉得她与明灿算是一起长大的,她的性格活泼爱动,明灿则淡漠平静。

在她被明柔那个装模作样,惯会告状的死绿茶欺负,被爹爹责罚之后,每次皆是明灿悄悄为她送水,送糕点。

瞧见明灿,明嫣便觉得心中有了主心骨。

连她自己皆不曾发现,她只有在艰难的时候,方才想到明灿,而在没什么事的时候,她又精神分裂一般嫉妒,厌恶,要磋磨明灿。

“晋王府完了!外祖父秋后便要被处死,晋王府阖府皆要流放!明灿,你现在是太子妃,求你去与太子殿下说句话,救救我……现在外面的人皆说,朝中都是太子殿下在做主……我不想去那些穷山恶水流放……我不要……”

在晋王府,明嫣因为性格刁蛮任性,这几年与谢瑄褪去新婚的甜蜜,她受到谢瑄的冷落。

明嫣自幼不是受气的性格,她与谢瑄两人皆是娇生惯养,富贵长大的天之骄子,谁亦不让谁,所以,两人自然矛盾重重。

更何况,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明嫣想,她才不要跟谢瑄一起流放受苦!

明灿垂眸,静静地瞧着面前涕泗横流的明嫣,冷淡平静道:“晋王支持六皇子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晋王府其余人能保住性命已是皇恩浩荡。”

听到明灿这个时候了,还跟自己说这些废话,明嫣着急地哭道:“可我是明家的人啊,我们是姐妹,一起长大的亲姐妹!”

说着,抓住明灿的一角裙角,明嫣泣不成声地哭嚷道:“明灿,我与你一同长大,情分深重,你不能见死不救!”

明灿静静听着面前的明嫣的哭嚷,终于忍不住,抚着额头笑出声来。

见因为自己的笑声,面露不快的明嫣,明灿瞧着面前的明嫣,浅浅笑着,忽然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明嫣,你还记得从前,你与明柔将我骗到偏僻处,差点把我卖进青楼的事吗?”

听到明灿这般问,明嫣的面色,“唰”地变白了。

“你或许健忘,但我却还记得。”目光淡淡地瞧着已经有些哭不出来,只是面色越发有些难看的明嫣,明灿垂眸瞧着她,慢慢地说道,“那日,若不是遇到好心人出手相救,我现在会在哪,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我……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这件事已经过去这般久了,你……你还不曾忘记吗?”面色复杂地沉默了半晌,明嫣忽然有些结结巴巴地这般道。

刀剑不曾插在自己身上,当然不会觉得痛。

伤害旁人的人,总喜欢用一句过去了,何必一直记得,一直提起,来堵受到伤害的人的嘴。

“去年年初二回明家,你教侍女自我茶水中下药,想教我在众人面前出丑。”明灿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明嫣,有时候我真的佩服你的我行我素,唯我独尊,还有你的厚脸皮,好像所有人皆应该不计前嫌来帮你——你是怎么做到这般理所当然使唤旁人的?”

听到明灿虽然平静,但却毫不客气的话,明嫣整个人皆轻颤着,再说不出话来。

静静垂眸,凝视了面前面色惨白的明柔片刻,明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对侍女吩咐道:“我乏了,要歇息,送客。”

“明灿!”见明灿这般不顾情面,明嫣尖叫起来,紧紧抓住她的裙角,仿佛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眼泪涟涟地哭道,“你不能这样!我们是一个父亲的亲姐妹啊!”

明灿一语不发,她只是冷静地掰开明嫣的手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

“明嫣,你想要继续寻死觅活,亦随意,自小到大,我对你,早已经仁至义尽了。”

得到示意的婆子仆妇,架起不愿离开的明嫣的胳膊往外拉,女子的哭嚷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于傍晚的暮色中。

明灿站在游廊的廊檐下,瞧着王府的四角天空外,远远的天边晚霞。

她想起小时候,私塾中,明嫣伙同明柔将她写的簪花小楷扔进水塘中;想起及笄那年,明柔故意在她为祖母寿辰准备的双面绣上泼墨;想起无数个被欺负后,难过的自己无人倾诉,父母和离,没有父母疼惜,只能躲在被子中哭的夜晚。

“娘娘。”侍立在身后的贴身侍女轻声唤明灿,说道,“晚膳准备好了。”

收回有些飘远的思绪,明灿想了想,问身旁侍女道:“殿下回来了吗?”

侍女曲膝礼了礼,对明灿恭敬地笑道:“还不曾,殿下派人回来说,今日尚书台事务繁多,可能要晚些回来。”

闻言,明灿收敛起心中那些有些复杂的,来自过往的回忆与思绪,将它们皆平静妥帖地放在心中,不纠结,亦不会忘却,因为它们皆是明灿过往的一部分。

带着它们,明灿将继续着如今与余生,很好,很好的人生。

浅浅笑着点了点头,明灿对身旁的侍女道:“那便先不等了,去膳厅罢。”

……

谢瑜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深夜。

轻手轻脚地走进寝间,谢瑜发现明灿还醒着,正靠在床头的灯盏下,倚着一只柔软的引枕,静静地垂眸看书。

“怎么还没睡?”谢瑜走过去,坐在床榻边上,握了握明灿的手。

回过神来,明灿合上面前的书册,对面前的谢瑜笑了笑,回答道:“妾身在等殿下。”

打量着面前的丈夫有些疲惫的面庞,想起这些时日以来,谢瑜的早出晚归,明灿目光温柔地瞧着谢瑜,说道:“殿下,你辛苦了。”

谢瑜对面前的明灿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展臂,将明灿揽入怀中。

两人安静无言,明灿抬手,为谢瑜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明灿忽然开口,轻声道:“殿下,明嫣今日来找我了。”

听到明灿这般说,谢瑜不曾言语,只是垂首,静静瞧着明灿面上的神色。

或许他以为,明灿是要为一起长大的明嫣求情。

仿佛不曾觉察到谢瑜落在自己身上的淡淡目光,明灿只是神色如常,将今日傍晚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罢明灿所说的话,谢瑜不由得冷笑一声,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

“自作自受。”

这几年来,只要回明府,明嫣便明里暗里给明灿使绊子,想要教明灿受欺负。

更不必说当年庙会的事,明柔与明嫣做的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愚蠢而又简单粗暴,谢瑜只微一去查,便查出了那几个要将明灿卖到青楼的人,是受何人指使。

“我拒绝了她。”瞧着面前有些怜惜瞧着自己的谢瑜,明灿道,“一点犹豫皆不曾有。”

谢瑜握着明灿的手紧了紧,他的一只手臂抱着她,将额头贴上明灿的额头,说道:“明灿,你做得很对,有些事,有些人,不值得原谅。”

他仿佛怕明灿心中有芥蒂与道德负担,这般开解着她。

将头靠在谢瑜肩上,明灿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慢慢道:“我只是觉得……有些讽刺,小时候被欺负时,我总想或许有一日可以扬眉吐气,现在真的到了这一日,却不曾有我所想的那般开心。”

明灿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她亦有些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觉察到明灿的迷茫困惑,谢瑜垂首,吻了吻她的发顶,抱紧了怀中的女子,温声细语道:“因为你比他们都好,都善良。”

第60章 孩子

◎……◎

两年后。

春日,陌上花开。

明灿下了马车,抱着几个月的孩子回到明家。

马车停在明府门前,明灿抬首,瞧着熟悉的门匾,心里泛起一抹陌生感。

“姐姐。”一道稚嫩却沉稳的声音传来。

明灿垂眸,瞧见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孩站在门前台阶上。

他穿着墨绿的直裰,脊背挺得笔直,眼眸黑亮如点漆。

“你是子墨?长高了。”明灿蹲下身,笑着与面前的男孩平视。

男孩有些矜持地颔首,作揖道:“我是明砚,字子墨。”

他说话清晰,不像个两三岁的孩童。

见他小大人的老成持重模样,明灿不由得笑了笑。

“我已经半年多不曾回来了,你还记得我?”明灿故意这般笑着问明砚。

“认得。”明砚的目光落在明灿怀中的襁褓上,眼眸亮了下,问道,“这便是外甥?”

明灿有些惊讶,笑着问道:“你晓得外甥是什么意思吗?”

方才两岁多的明砚,这是第一次做舅舅。

瞧着面前个头矮矮的小不点,明灿有些怀疑,他能否理解“舅舅”,“外甥”的含义。

“当然晓得。”明砚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婴儿白嫩的面容,颔首笑道,“他比我小两岁多呢,真像个小弟弟。”

正在这时,惠安郡主从府中迎出来。

瞧见明灿,她一面行礼,一面笑道:“娘娘回来了。”

惠安郡主先向面前的继女行礼,待到明灿浅浅笑着,教她起身,惠安郡主又俯身,摸了摸明砚的头,有些无奈地笑着问道:“子墨,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乳母呢?”

“听说姐姐与外甥回来,儿子便出来迎接。”像个小大人的明砚笼着袍袖,向惠安郡主作揖,说道。

因为惠安郡主不曾一起谋反,且当初嫁入明家已经*多年,宗室又人丁衰微,所以,几年前的那场动乱之后,惠安郡主并不曾被废黜郡主的皇室身份。

明灿瞧着面前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恍惚间,仿佛瞧见了从前的父亲。

明砚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冷静,与冷漠平静的明修远如出一辙。

他自持,而又聪明。

“父亲怎么样了?”片刻之后,自惠安郡主有些奇怪的目光中,明灿回过神来,问道。

闻言,惠安郡主面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几分。

“还是反复发热,郎中说,要一直用药,直到彻底好转……”

说着,惠安郡主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对明灿道:“太子妃去瞧瞧罢。”

……

明修远的房间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时光荏苒,如今,明修远已经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明灿垂眸,瞧着面前的父亲躺在床榻上,瞧见他的鬓发不晓得在何时,已经染上不少霜白。

此时此刻,明修远正陷入昏睡之中,面色潮红,眉头紧锁。

放下怀中的谢宸,明灿接过侍女奉过来的浸过冷水的帕子,拧干后,轻轻敷在父亲额头上。

“阿禾……别走……”明修远自昏迷中呢喃。

闻言,明灿的手,不由得顿住了。

她垂眸,瞧着面前的父亲如今最脆弱时,鲜见流露出的痛苦哀伤的神情,胸口忽然像被什么堵住了。

“姐姐。”不知何时,明砚站在了床榻边上,他踮起脚,小手按在明修远滚烫的手背上,仰头瞧着身旁的明灿,微皱白嫩的眉心,问道,“父亲会好起来的,对吗?”

收敛好心神,明灿侧首,瞧着身畔这个年幼的弟弟,忽然意识到他哪怕有些少年老成,到底亦只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孩童,亦会害怕。

“会的。”明灿轻声道,声音轻而温柔。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明砚暗暗松了口气。

他点点头,又恢复了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对明灿作揖道:“我去读书了,先生说过,忧虑无益于事,要将时间皆放在有用的事上,姐姐亦莫要太难过了。”

明灿颔了下首,瞧着明砚离去的小小背影。

忽然之间,明灿想起,自己十六岁出阁那年,这个弟弟还未出生。

时间白驹过隙,如今她的孩子已经几个月,而明砚方才将要三岁,却已开蒙读书一段时间。

……

傍晚,明修远的高热稍退,睁开了眼眸。

“明灿?”瞧着面前的明灿,因为长久的高热,明修远的声音有些沙哑。

侍从扶明修远起来,他喝了些水。

静静坐在旁边,等明修远瞧起来好些了,明灿方才问道:“父亲感觉如何了?”

“无碍。”明修远咳嗽着,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房间,问道,“子墨呢?”

“在书房,那孩子……很用功。”

听到明灿这般说,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的明修远,不由得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有些欣慰。

“像你小时候,你们皆很早慧,当初,我亦想教你早些开蒙的。”

明灿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听说,子墨两岁出头,便能全文背诵《千字文》了。”

“嗯。”明修远有些疲倦不堪地阖了阖眼眸,颔首道,“比你当年还早几个月,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父女二人,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明灿想起什么,静静地瞧着面前的明修远,开口道:“父亲,您……您方才自梦中叫了母亲的名字。”

明修远闻言,阖着眼眸的眼睫颤了颤,却不曾说话。

“您后悔吗?”好半晌,明灿终于忍不住问道,“当初与我娘和离之事。”

房间中,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烛花迸裂的轻微声响。

“不后悔。”明修远终于开口,他淡淡道,“不必去美化不曾选择的那条路,更何况,她现在安乐富贵,过得比当初继续与我在一起,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好;我,明灿,我们亦是如此。”

明灿听到明修远这般说,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沉默许久,她张了张口,方才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推开,惠安郡主领着明砚站在门口。

“父亲醒了吗?”

手中拿着一卷书册,明砚好奇地张望问道。

听到房门外传来明砚稚嫩朗朗的童声,明修远睁开眼眸,瞧了瞧明砚,笑道:“子墨,进来。”

见明修远醒了,明砚笑眯眯走到他的床榻前,将书卷放在床畔的桌案,靠进明修远怀中,亲亲热热地说道:“爹爹,今日学的功课,儿子抄了五遍。”

抬手,轻轻摸了摸明砚的脑袋,见这个孩子这般俊秀乖巧,懂事听话,明修远目光温和地瞧了身旁的惠安郡主一眼。

惠安郡主亦温柔含笑,目光含情脉脉地瞧着明修远。

明修远当初是惠安郡主在宴会上的众儿郎中,一眼便瞧中的夫婿,如今没有第三人横插其中,或许是自己想明白了,明修远待惠安郡主的态度,变得平缓温和下来,惠安郡主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如今,亦算是得偿所愿。

好半晌,明修远对有些好奇的明砚笑道:“好。”

站在一旁,明灿静静瞧着面前的这一幕。

一家三口温暖温馨,其乐融融的场景,教明灿想起了一些记忆深处的记忆碎片,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起身,对惠安郡主笑了笑,平静地告辞道:“我去瞧瞧晚膳准备好了没有。”

……

走出寝间,明灿深吸一口气。

春日黄昏,院子中杏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不晓得为什么,明灿心中,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诗词来。

“姐姐。”明灿正有些出神地站在廊檐下,明砚跟了出来,仰头,有些担忧问她,“父亲这次病了这般久,会死吗?”

听到明砚的声音,明灿方才回过神来。

她垂眸,瞧见面前的男孩眼眸中,划过的一抹惶恐忧虑。

蹲下身,平视着面前的明砚,明灿安慰道:“不会的,他只是生病了,会好的。”

听到明灿这般说,明砚还是微微皱眉,但他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瞧着面前俊秀斯文的男孩,有些忧心忡忡似的模样,明灿忍不住抬手,将他搂入怀中。

安静地教明灿抱着,好半晌,明砚白嫩俊秀的小脸,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明灿道:“姐姐身上有奶香味。”

听到明砚这般说,明灿不由得笑了。

“是你外甥的味道。”明灿对明砚笑道。

明砚闻言,想了想,问明灿:“我能去瞧瞧小外甥吗?”

“当然可以。”

笑着颔了下首,明灿牵起明砚的手,带他去瞧被哄睡了的谢宸。

房间中,明灿的孩子正睡得香甜。

明砚站在摇篮旁,目不转睛地瞧着摇篮中,小小的谢宸。

“他叫什么名字?”明砚小声问明灿,仿佛怕吵醒了谢宸。

“谢宸,小名安儿。”

明砚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摇篮中的婴儿的小手。

谢宸自睡梦中,无意识握住了他的手指,抓得紧紧的。

“他喜欢我。”瞧着面前正在睡着的谢宸,明砚轻声道,面上终于露出符合年龄的笑容。

明灿坐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明砚瞧了瞧坐在一旁的明灿,忽然问道:“姐姐,你恨父亲吗?”

听到面前压低声音,轻声细语的明砚这般问,明灿愣了一下。

轻轻摇了摇头,瞧着坐在面前的明砚,明灿问道:“为什么这般问?”

手指被熟睡的谢宸松开,明砚收回手去,正襟危坐,瞧着身旁的明灿,沉吟了一下,正色地说道:“我曾经在后花园,听见两个婆子说,父亲对不起你母亲。"

明砚清澈见底的眼眸瞧着明灿,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似的,继续道:“所以父亲病了这般久,你瞧起来冷冷淡淡的,一点难过的模样皆没有……”

瞧着面前小大人一般,神色认真,但到底只是个小孩子的明砚,明灿不晓得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不恨他。”摇了摇头,明灿轻声道,“只是有些事……只言片语,很难说清楚。”

听到明灿这般说,明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明灿道:“便像我有时候累了,不想背诗,但父亲说必须背,要自开始打好基本功,这叫‘身不由己’。”

瞧着面前一脸稚气的明砚,又听到他童言童语的话,明灿忍不住笑了。

轻轻颔了下首,明灿道:“可能差不多罢。”

……

用完晚膳后,惠安郡主问起谢瑜的近况。

“殿下很好。”放下手中的茶盏,明灿笑着回答道,“我带安儿过来前,他教我代问郡主安好。”

瞧着面前方才生子不久,却仍旧貌美得明耀的继女,她俊秀精致的眉眼之间,平添了几分端庄温柔。

“你们成婚这么多年,方才有了安儿,太子殿下一定很高兴罢?”

听到面前的惠安郡主这般问,明灿颔了下首,笑道:“殿下很疼爱安儿。”

她并不曾说,谢瑜曾多次表示不愿教她过早生育。

谢瑜的母妃文嫔十六岁生下他,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二十岁,因为难产落下的病根,身体孱弱,一场高热,便去世了。

因此,虽然两人成亲早,但,明灿二十岁,谢瑜二十三岁,他们二人方才圆房。

在此之前的几年,他们虽然睡在一张床榻,但谢瑜却像君子一般克制自己,绝不越雷池一步。

谢瑜怕重蹈覆辙,怕失去明灿。

“姐姐。”明砚忽然开口,问明灿道,“安儿长大后,会与我一起读书吗?”

听到明砚的话,惠安郡主不由得笑了。

抬手,点了点明砚的额头,惠安郡主对自己的儿子笑道:“子墨,小殿下是你外甥,但他是皇孙殿下,你不能这般直呼其名。"

明砚认真地瞧着面前的明灿与惠安郡主,说道:“但我与皇孙殿下差不多大,过几年殿下亦开始读书了,或许到时候,我们可以做朋友。”

瞧着面前明砚稚嫩却严肃的面庞,明灿笑了笑,颔首柔声道:“嗯,当然可以。”

……

晚上,准备离开明府的明灿,再次去查看父亲的状况。

明修远已经睡下,用过药后,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

轻轻为明修远掖了掖被角,明灿站在床榻前,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想起白日里,明修远自梦中唤的那声“阿禾”。

瞧着明修远沉沉睡着,仍旧紧锁的眉头。

明灿想起母亲许禾现在的生活——平静,满足,与她的继父林川过着简单幸福的日子。

母亲改嫁后生下的孩子林轩,今年亦快要二十岁了。

床榻上的明修远翻了个身,仍旧沉沉睡着。

轻轻叹了口气,明灿转身,退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引用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