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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每隔二十里一家官驿,皆收到回召君令。日夜兼程,累到旧疾复发也得

每隔二十里一家官驿,皆收到回召君令。

日夜兼程,累到旧疾复发也得咬牙忍着。

妖族的伤药用空三罐后,总算在关城门前看到群山万壑下掩映的沧衡城。绵延万里的城池,在夕阳映照下恍若金水浇淋过般,星罗棋布的街道瓦舍围拢向中心,仿佛盘旋的龙鳞,井然有序。

大风掠过,夹杂些许尘埃,朦胧雾气似云烟在半空飞去,在风里闪闪发亮。倦鸟归林,它们从城中飞去,啁啾叫着,成为金橙天色当中的几点墨。

“终于到了……”上官月衍提醒,“把腰牌拿出来,整理衣冠。”

“星阑,你带着马车和这队人马跟过来,我先和上官月衍去交涉城门关闭时间。”她们二人都是骑马,并无负重,又急着回宫复命,后*方载满百来根金钥匙的马车可能跟不上。

星阑见她要走,忙问:“那,那我怎么办?”

她是白身,并无官职在身,也不属于她们手下,宵禁去哪住?

“你和阿经都去我那住。跟巡逻卫说你们是上官家的,因跟随我们在外办公耽搁了时间所以没时间找客栈。”上官月衍边说边解下身份信物,回身抛给金甲。

“那我们先走了。”金九挥挥手,利落挥下马鞭。

身着官服的二人很快消失在山道上,留一队人马在后方跟随。

树影斑驳,夕阳余晖从树缝间渗入,撒落满地金橙。

山林渐黑,城中已有人点燃灯笼,寥寥星火陆续亮起,只等天色完全暗下,汇成星海。

暖风掠过耳边,吹开面前碎发。

尘土在空中漂浮,风尘扑面,拂开眼睫霜色,满手粉感。

她们追着日落,从浑圆追至半圆。

远山逐渐吞下灿灿金丹,城门处蚂蚁似的人流也随之减少。

即将跑出山道,金九眼尖地发现两侧葳蕤树丛有黑影晃动。

她们要经过的路面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黄土路面有条凸起的断口。

“上官!小心!”金九喊完,毫不犹豫拨开信号弹。

她们穿着官服,骑的官驿赤骠马,能在这时出现的,不是山匪,而是政敌。

果然,冲在前头的上官月衍调转马头,直直跃入旁边草丛,五六个穿寻常服饰百姓打扮的武夫出现,喊叫着避开马踏。

但还是慢了,一堆人未曾料到会被看穿,其中有个被同伴绊倒没躲过,高高扬起的马蹄落下,伴随清脆爆裂声,天边炸出浓烈红花。

艳红信号弹窜起三朵还嫌不够,接连炸出九朵才停下。半边天色被粉末染红,像在天边扎出血洞,流下氤氲血色。

守城门的侍卫们吹响号角,底下早已等候多日的军队迅速集结,整齐划一组成长队往官道山上赶去。

宋十玉站在宫墙内,远远望着那片红。算算日子,怕是金九她们,已近皇城,多发事端。他毫不犹豫想往那处奔去。

宫人忙拉住他,纷纷劝阻。

“宋郎君!帝君还在主心殿要见你呢!”

“您现在过去,那头早结束,帝君已有安排不会有事的!”

“宋郎君!宋郎君!”

可宋十玉终究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拉住的,“嘶啦——”脆响,外衣被扯破,他干脆脱下往宫外跑去。

跑出不到半里,朱红宫墙转角处迎面走来黑甲卫,横刀拦在他面前。

“宋郎君,请即刻按照君令前往主心殿,帝君已等候您许久。”身形魁梧的黑甲卫首领并未拔刀,却只是一个手势,身后所有人都自发围成半圆,拦住他的去路。

“我要去找金怀瑜。”宋十玉自知自己单枪匹马赢不过他们,立在原地轻声问,“她会平安吗?”

围墙将夕阳的光斜切,洒在墙内,照亮所有人的肩膀。

影子投在墙上,后方三五成群,前方绵延不断的帝君亲兵,他站在中间,形单影只。

首领看着宋十玉,回道:“帝君已作安排,寻使为帝君直属,不会有事。”

他就多余问这句,意外总会发生,谁敢跟他保证金九不会出事。

自崖边跃下后,宋十玉清楚自己或许患了癔症,总在忐忑不安,每日夜里噩梦惊醒,三日收不到星阑回信他都会想着她是不是出了危险。

一日又一日地这么煎熬,从镖局到官驿,又从官驿辗转至宫内,他浑浑噩噩,像个货物被转手倒卖进了宫,明明是最该有归属感的地方,此刻只剩压抑窒息。

回归本该是快乐的,可若家中只剩他一人,压在头上的还是位高权重,关系并不亲密的一国之君,处处条例规矩缠身,望不到头的孤寂……

赵朔玉这个身份,实在过于沉重。

沉重到几乎压垮他。

朱红殿门打开,里面陈设透出肃杀之气。

穿着明黄透红常服的女子坐在高位,衣袍上暗色龙纹浮动,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安静,却自带威压。

收到消息的谋士一路都在打量新入宫的陌生人,带着不屑的口吻:“这又是哪个地方来的玩意?长得妖妖娆娆,不像正经人家……”

黑甲卫首领看了眼谋士长相冷清的脸,打断他道:“林清大人,说话注意些,在下收到消息,他可能是数十年前失踪的某人。”

“但话又说回来,长相妖娆而已,这举止仪态倒是端庄大气,气质也颇有读书人的温润,就是看着病弱了些。”林清瞥他,“怎的?我话还未说完你就叫我注意,注意什么?”

“……”黑甲卫无语看他,一言不发走开。

跟谋士斗嘴皮子,他还没这么不自量力。

殿门悄然关上。

投下方格金光。

从衣角缓慢往后爬,颜色也逐渐淡去,变回浅色天光。

宫人悄然点灯,偌大宫殿从中心亮起的光断续爬向暗处,将殿内一切笼罩在昏黄当中。

宋十玉没有行礼,没有跪下,只平淡说道:“玉玺在金匣,但钥匙在金九那。帝君若不保她平安,玉玺和赵朔玉,皆会重归于无。”

站在帝君身边的宫女大喝:“放肆!”

帝君抬手打断,望向他道:“刚见面你就威胁我?”

“不,只是陈述事实。”

“她不会有事。”早已从别处听说些许风声,帝君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只盯着他熟悉的双眼道,“你可以讲讲,赵朔玉这个人了。”

“还是等人齐再谈吧。少时,赵朔玉和帝君并未如何相处。于帝君,他如今不过是陌生人。要身份证明,他已给不出,有他人在场佐证更好。”

帝君没有回答,却默许了他这个态度。

宫女去看她脸色,见无动怒的意思,朝两侧宫人使了个眼色。

在此殿当差的宫人没有愚钝的,矮身行礼,绕到左侧屏风后抬着黑檀椅放在宋十玉身后,他低头缓慢坐下,开始长而又长的等待。

坐在高位的女子收回打量的目光,看向案上密密麻麻,堆叠出山包样的呈报。在一干字迹漂亮,干净工整的折子中,唯有一张字迹潦草至极的信件异常显眼,左下方署名也不好好署,而是画了个金元宝。

帝君看着那个金元宝,没来由地叹口气,提起朱砂笔,写下一行字。

[好好练字,已阅。]

灯盏下,朱砂红色拉长,在泛黄纸张上晕开,犹如黄泥地上蔓延的猩红。汩汩鲜血汇聚成溪流,往低矮处侵染而去。

浓稠血色染红衣角鞋面,濡湿面料,黏黏糊糊地沾在皮肤上,有种诡异的闷湿。

“我说什么来着,你的路子不靠谱。”金九只庆幸自己留了这么一手,寻使里唯有她是寒门出身,不受家族约束。也正因如此,她更能看清世家大族利益牵扯,并不敢贸贸然把所有事都压在上官月衍那。

结果即将入城就来了这么一出。

上官月衍绷着脸,半边身上皆被血淋湿。

她怒视前方,不敢相信自己父亲竟真的截停信件,如今竟还要截下队伍。

她出城后所做的一切,皆在父亲掌控下,而这还被金九料到了。

上官月衍从未感到如此挫败,她自诩比金九家世好晋升快,脑子灵活能看人,结果竟输在这。

从前跟错阵营差点被牵连灭族,现在要争政绩,不惜将她们堵住,强行要物。

“月衍,帝君那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总该知道,玉玺在哪?不是说找到了吗?给我,由我们上官家送进宫,你的手下就到这,不必跟来。”

金九翻了个白眼,只能说幸好上官月衍每次写信时她都在场,没让她把赵朔玉这件事透露出去,不然凭两家数十年恩怨,宋十玉还没到沧衡城就已经被片成肉干。

她不由腹诽,此事全程由她和上官月衍负责,关上官家屁事,好意思在这时候抢功?

世家大族脸皮之厚她算是见识到了。

上官月衍盯着他,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问题:“父亲,你现在在为谁做事?为什么要玉玺?巫蛊之祸,你也参与了对吗?”

金九愣住,瞬间反应过来,这些人截住上官月衍,名义上是为着玉玺,实则另有目的。

玉玺找回,他们便不能以帝君弑父杀弟非天命之人的借口,用巫蛊之祸钳制帝君。其他理由又站不住脚,便只能在此地设下埋伏,利用上官父女亲情截停去往宫中的路。

金九慢慢后退,仔细去听身后动静。

后方星阑驾驶马车赶来的声响听不到一星半点,不知上官家有没有绕后,还是单单只在此处拦截。

“作为你的父亲,不会害你。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里好,你别将你父亲想的那么坏。把玉玺交出来,为父同你一起,先去见见那位大人,再入宫见帝君,论功行赏不会少了你的。”

“我们不会交出玉玺,信号弹已发出,要么你放了我们,要么同归于尽!”

听到上官父女这么说话,金九瞪大眼睛。

什么同归于尽?她可没准备成为党派斗争中的牺牲品。

还有,那位大人?

上官父亲提到的那位大人是谁?

听着父女二人有来有回拉扯试探,就是不说重点,金九有些急。

怎么城中卫兵还没到?

帝君给她们的信号弹调不动兵马还是……

又是中途出事了?

夕阳已沉入大半,照这时间,星阑该出现,急行卫兵也该出现,现在停在这……

不等金九想完,对面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道:“不用等了,今日守城卫兵都是我们的人。山中突现山匪,急行军前来发现寻使与山匪争斗中伤重身亡,玉玺再次下落不明。上官月衍护卫不力,辞官归家……”

已是规划好她们的未来。

金九越是后退,武夫越是虎视眈眈地围上来。

“你要干什么!私自换兵视同谋反!你究竟与谁联手?!”上官月衍见父亲一意孤行,转身急忙向金九解释,“听我说,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的消息!从头到尾我都是帝君的人,并未起其他心思!”

金九看着她,只想叹气。

事到如今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她点点头:“知道了,把玉玺给你父亲吧。商量个条件,不杀我行不行?正好我想辞官,家里等我继承家业。”

这下轮到上官月衍愣住,那句我们哪来的玉玺差点说出口。

然后她渐渐反应过来,她好像被金九诓进去了。

脑中迷雾瞬时被拨开,上官月衍愣愣盯着她,眼中迸出不可思议的光。

而金九只是静静与她对视,沉默着背过手去站着。

从得知金匣需要钥匙那刻起,金九借口怕被别人捷足先登,没给她们考虑的机会,丢下病重的宋十玉就走,且并未带上金匣,说是怕路上颠簸溅出腐液。

帝君发来的信件在她们步入沧衡城时越来越急,金九与自己主动说过越级上报,什么时候发的并不知,但绝对是在去往沧衡城之前。

若她没猜错,此时宋十玉和玉玺已经安全抵达宫中。

金九以自己为饵,拖住了明里暗里全部人的注意力!

诸多诡异之处,越想越不对劲。

上官月衍惊觉金九根本不蠢,她平日里只是懒得动脑子。

这一手兵分两路,暗度陈仓谁都防住了。从头到尾,金九信的只有她自己。

要不是时机不对,上官月衍真想给她鼓掌。

可金九现在这么说,就说明……

未等上官月衍想明白,丛林中窸窸窣窣响起穿行之声,呈包围之势涌上。

金九提起的心落下,望着惊惶不已的上官家等人,又看了看上官月衍,平静道:“我早与你说过了,越级上报。现在,你要站哪边?”

第82章 “你早就谋划好了却不告诉我?!”“我要是告诉你,你打算都写

“你早就谋划好了却不告诉我?!”

“我要是告诉你,你打算都写进信里?”

上官月衍瞪她,金九不闪不避。

朱红宫殿外,她们换了身干净官服站在离主心殿百米开外,随时等着里头传话。

夕阳落下,月上梢头,宫灯亮起,将二人影子分成无数幻影,不断拉长,随风晃动而变幻。

期间,金匣和钥匙皆被送入主心殿。

上官月衍父亲被押进殿内又被黑甲卫拖出,他看到二人,路过时狠狠吐了口唾沫。

金九身形灵活地闪开,顺带拿人家女儿当挡箭牌。

上官月衍跟头倔驴般不闪不避,也不说躲一躲,被金九一扯,就被唾液弄脏了鞋面。

“啧,你爹是不是喜欢嚼西冦国的槟榔果?这老痰又浓又多。”金九毫无愧疚之意,甚至不说拿个帕子给她擦擦。

上官月衍拍开她的手,压根不想理她,只让宫人过来替她清理。

安安静静又站了会,还不到一盏茶。

金九又说腰疼,揉了揉,发现无法缓解,趁人不注意挪到石灯旁倚着。

上官月衍没有心思理会她,满脑子都在想自己父亲的事,还有若是等会帝君问起她该怎么回答。

自古犯错都是株连九族,她不可能置身之外,金九看似不在意,谁知会不会临了踩自己一脚上位,到时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金九看出上官月衍的忐忑,识趣地不再说话。

等着等着,忽而听到背后有动静,她回头去看,笑着打了声招呼:“哎呀,这不赵见知吗?你也有空来这啦?”

话音落下,她看到赵见知被黑甲卫架起的一双手,接近手肘的部分整齐切断,用白布包着。

赵见知自看到她那一刻,眼神怨毒如刀。越是接近,在看到她脸上那抹笑意时,他气得浑身发抖,尖利地骂出声:“金怀瑜!你这毒妇!还我手来!还我手来!”

金九站没站相,压根不把他眼里,看他挣扎朝自己跑来又像鸡崽似的被黑甲卫拉回去只觉好笑:“怎么还?你的手还在?我给你缝上?”

当日在悬崖上,金九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绞断他双手,全身心都在金匣上,今日看到他才确认,对此,她没有半点愧疚。

金九冷眼看他疯狂想要挣脱钳制,断臂渗出暗红,心中无波无澜。她对他并无多大感觉,只觉这人约莫是过惯骄奢淫逸的生活,所以总也不满足。如若他并未掺合进此事,凭着与帝君远亲这个身份也能平顺过一辈子,可他选择了走歪路。

仗势欺人,并无才学却想通过买官谋权。

不肯接受自己平庸无能,亦不肯接受女子卓越,妄图通过婚事牟利。

替背后之人做事,又没有把钱花在刀刃上,导致众叛亲离。

做人不行。

做事不行。

空有脾气。

她就这么看着他被半拖半拽上台阶。

“金怀瑜!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赵见知双目赤红。于他而言,金九不仅毁了他的身体,还毁了他的人生。

青云梦碎,他心底知晓自己庸碌,只能靠和帝君一星半点的关系得到官权,后期再以重金美人拉拢,送上高位。

可这些的前提都是,他没有身残。

才华不显,朝堂上怎会让身残之人当官?

金九绞断他的手,堪比杀人诛心。

叫嚷间,殿门悄然打开,从里头渗出光亮。

一袭青衣晃动,他站在门边望出。

明月高悬,清冷月色洒下大片清辉。

两侧暖黄却照不亮倚在石灯处金九的眼睛。

她觉察到有人望来,目光从赵见知身上转向他,只一眼,便浑身僵硬。

“宣,金怀瑜,上官月衍入殿!”宫人高声呐喊。

金九站在冷色月光下,慢慢站直,朝里面灯火通明处行去。

一步又一步,是宋十玉从未见过的端正。

离开石灯处,她融入月色中,那身红色官服镀上霜雪,似加入了青蓝色的冷红,抹去一切鲜活。如同隔了千山万里的红山,明明尽在眼前,却疏离又遥远,他无法再抵达她的身边。

金九目不斜视,和上官月衍一起,动作齐整地迈过高耸门槛。

宋十玉身上药味已经淡去许多,她经过他身边时已不像从前那样浓郁到发苦。

从眼角余光看去,他腕上似缠了一层红色带子,那是谁的?

金九克制着不去多看他,走到殿中,行礼跪下。

“臣金怀瑜,参见帝君。”

“臣上官月衍,参见帝君。”

“起来吧,不是还受伤了吗。”帝君放下她们的述职簿,横了眼那边喊叫不停的赵见知。

两侧黑甲卫立时上前,将他的嘴堵上。

“金怀瑜,谁替你写的述职簿?抄的还是上官的,怎么,实在憋不出来?不是让你多看书了吗?”她头疼地将金九折子丢过去,“语句捋通畅,交到吏部,别再给我写写画画些乱七八糟的,他们能过就行,不必再呈上来碍眼。”

被抓住的金九:“……”

莫名其妙在这种地方被点名的上官月衍再次瞪向金九,这人不仅越级上报,还找人代笔抄她述职簿?!

“咳……”金九心虚撇过脑袋。

她那时重伤未愈,又连日奔波累得半死,也不是故意的,身边恰好有个星阑,不用白不用……

“事情经过孤已知晓,现在,玉玺呢?赵朔玉身份你又要如何证明?”

金九被宫人搀着站起,她稳了稳心神,不去在意身后那若有似无的视线,行礼道:“臣追查至三斛城,已将金匣钥匙拿到,可百来根钥匙,需花时间验证。至于赵朔玉……”

她往后飞快看了眼,“金匣作证。臣可通过金玉鸣将赵朔玉生平复述,帝君也可根据从前记忆发问,与……宋十玉一起,验明身份。”

没有实质性证据,便只能靠金玉鸣。

他的从前对她来说一片空白,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上官月衍想起那百来根钥匙,上前半步行礼:“帝君,不如让宋十玉先挑出钥匙,将玉玺从金匣内取出,也可间接证明他的身份。”

她转身,正想用让人将角落箱子打开,却听到久久不言的宋十玉发话。

“钥匙不在那。”

五个字,让去三斛城找钥匙的二人皆愣住。

他什么意思?

宋十玉抬眼,却是看向佩刀的黑甲卫:“它在我手臂近心脉处三寸,需用刀剜出。”

大殿上霎时死寂。

仅能听到烛火噼啪细响。

谁会想到把钥匙埋进身体里?!

他是不是疯了,想出这种办法?

那她们没日没夜在兴宝斋拆卸金器算什么?

金九和上官月衍没忍住,露出同样震惊的神情。

宋十玉这时才看向她们,不到最后一步,他绝不会透露半分的秘密,就藏在他的身体里,任谁也拿不走,除非他死。

金九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异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夹杂其他情绪,藤蔓般攀爬上全身。她忽然想像从前那样抱着他,闻他身上缭绕的苦药味,可时间隔得太久,她已不大敢接近宋十玉。

她心知自己对他有多无情,跳崖那刻她没有考虑过自己,更不会分神去考虑他。醒来后她又开始抉择该如何面对,他本就心思细腻敏感,自己一点点动摇皆会被他觉察。

原以为是天性如此,得知他是赵朔玉后有了解释。

谁会在家中遭逢重大变故还能笑呵呵地没心没肺活着?

然后,就是拔除缠丝蛊,自己刚得到钥匙的消息就抛下他直奔三斛城,虽其中有谋划,却怎么也改不了……

她丢下了他。

在他病重虚弱,需要人陪之时。

桩桩件件,时间拖得越久,她越不能开口。

这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心理让金九下意识选择回避。

她抿抿唇,看着宋十玉与黑甲卫走到屏风后,小声说:“也不叫个御医候着,出事怎么办……”

话音刚落,殿外匆匆闪过带药箱的身影,金九这才闭嘴,停止碎碎念。

这一幕落在帝君眼中,多少品出了几分暧昧。

她外派出去的人不止寻使,传回的信件里偶有提及这二人,似乎……还真是那种关系?

灯烛摇曳,绣花屏风后透出模糊轮廓。

宋十玉捋起衣袖,御医也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和黑甲卫交谈几句,烫了烫刀。

片刻后,传来刀片挑起皮肉的动静,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次宋十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坐在高椅上,如同没有知觉的木偶,由着别人在他手臂内翻动钥匙。

金九不安地想往里边看看,小动作比起刚刚多了不少。

上官月衍不得不用胳膊肘捅捅她,提醒这可不是宫外,能让她这么放肆。

金九只好收敛心神等待,约莫过了一刻钟,里头传来血肉翻开的细响,黑甲卫捧着托盘走出,跪下呈上那枚长进血肉躯体里的钥匙。

与此同时,宋十玉虚弱的声音从里侧响起:“金匣正中,按开薄片。金片往哪个方向开,钥匙就要往反方向转。三圈后倒旋回一圈,立即松手,等到腐液流干再取出里面的玉玺。”

金九听懂了,这是祖母少时出海,前往比西冦国更远的国度学来的法子,听说是用来做流转水钟的机关。

白布托盘正中,细长圆筒状的钥匙证实了她的猜想。

它大小不足尾指长,中间有方圆镂空,是塞入金匣用来嵌合机关柱用的,柄部浑圆,是颗小小的球形,用来使力。鲜血在上面渐渐干涸,呈现出金银相间的色彩。

她拿起这根尚且温热的钥匙,提起金匣走去殿外。

又是片刻等待,机关声阵阵。

随着“咔哒”一声,刺鼻气味弥漫,浓烟滚滚,从窗缝飘入。

宫人忙散味的散味,堵缝的堵缝,忙活好一阵子,殿门再次打开。

这次,托盘上多出了个赤色玉玺。

跨过数十年光阴,沾染金锈,缝隙间落满尘泥。上方盘龙衔珠,刚刚昂起的龙首威严凶狠,守着的珠子哪怕时隔多年依旧能顺畅转动。

它就这样被脏兮兮地交还到帝君手中,相隔一小段距离,再回来时,却是物是人非。

帝君从桌案后望向宋十玉:“你不是赵朔玉吗?告诉我,你怎么藏的它。”

第83章 出殿门时,天色已然蒙蒙亮。宫墙外晕起白光,瓷器出窑般的淡粉与深

出殿门时,天色已然蒙蒙亮。

宫墙外晕起白光,瓷器出窑般的淡粉与深青相接,已是上朝时分。

来不及歇息,换了身正式官服匆匆赶来。

许久未见的同僚还沉浸在今日帝君竟迟来的惊讶中,转头看到队伍中多出的二人,惊讶成了震惊。

寻使没有完成任务是不得回城的,原以为是明升暗贬,谁料都回来了。

朝中无人知晓寻使任务。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断,直至帝君出现。

太久未曾上朝,又熬了一日一夜,金九知道有些扛不住,站着站着就要睡过去。

旁边女官看她一眼,见她面如菜色,身上还有药味,不动声色扶了她一把,顺带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醒神丸递给她,好让她能清醒些。

金九道了声谢,将药丸含在舌下,依旧是困得不行。

自跳崖以来,她不是在奔波的路上就是在谋划中度过,身心疲惫,精神已经耗到底。她打算这次上完朝立刻告假歇息半年。

按例处理完政事后总算说到玉玺之事。

因涉及官员过多,一长串名单交到御史处等待处理。

赵见知的事被翻出,不少官员手上有他的把柄,却都想着给帝君留点血脉,但这时上头一句话砸下来,所有人都愣住。

“孤昨日已寻回赵国舅之子,赵朔玉。”

话音落下,满朝死寂。

失踪数十年的人怎么会突然找到?

未等有人提出质疑,殿外人影晃动。

冷肃殿中有白檀异香袭来,不少老臣面上虽冷静,闻到这股熟悉香气忍不住忆起从前。

金九从打盹中稍稍醒过来,眼角余光看到黑色衣袍底下红色织金面料拂过,不带半点晃动,只是随着行走流水般行过。

他以前走路是这样的吗?

她不由一愣,抬头去看。

对方没有看她,顶着半熟不熟的容貌上前行礼。

上官月衍迅速瞥了眼金九神色,见她露出诧异之色便知宋十玉瞒得有多好。

身份不明。

连容貌是假的。

“臣赵朔玉见过帝君。”

嗓音温润,如细雨和风,低低沉沉拂过耳畔。

连声音也是刻意变过的。

从宋十玉到赵朔玉,完完全全变成两个人。

金九望着他从跪下到站起,行为举止端庄大气,宋十玉虽也如此,但多少透着些许懒散。而现在,他脊背挺直,衣着华贵,连背影都透着股疏离冷淡,如百年奇观的瑰丽血月,天家清傲遥远在此展露。

她渐渐意识到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宋十玉。

出众的礼仪。

良好的修养。

高华的气质。

雅致的审美。

都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就像一株牡丹花,糙养与精养注定有区别,就算家道败落,从发芽时便深入骨血的浇灌仍然为他保留着那份异于常人的迥殊。

而她被这带着颓靡的华贵吸引,妄想将别家遗忘在角落的牡丹挖出,栽入自己家的院子,此举何其可笑。

没有供养它的肥沃。

没有精心搭理的花匠。

更没有大把时间培育。

她谈什么移栽?

金九最后一丝目光从他衣摆处移开,敛眸沉默。

再不断干净,她真要翻入别家院子偷花了。到时候花没事,她被打一顿,外派至几千里外。

愣神间,倏然被旁边女官戳了戳。

金九从自己思绪中走出,惊觉四周目光都在望着自己,刚刚还在她前面的上官月衍跪倒在地,面若金纸。

“寻使金怀瑜,为何不出队跪拜?”站在帝君身边的御前官横眉冷目,一双杏眼威压如刀。

完了,她的满勤俸禄要保不住了……

金九心中哀嚎,灵光闪过,装着腿脚迟缓慢慢走出,跪倒在地,轻声道:“臣伤重未愈,殿前失仪,请帝君责罚。”

在场官员不知道她遭受过什么,但底下人绝对会上报给帝君,她只要闭紧嘴,这个罪名便可免除。

果然。

帝君温声道:“好了,孤知道你为保金匣,不顾自身安危涉险。既如此,特许你修养一年,俸禄照发。”

“谢帝君恩典!”金九忙跪拜谢恩。

赵朔玉在她背后,抬眼看她头顶薄纱官帽下的常规黑色发带,指尖触摸自己腕间的石榴红,墨色眼眸有一闪而过的微光。

修养一年,真是瞌睡都有人递枕……

这休假期间,她是不是准备回金家和澹兮成亲?

自入宫以来,二人之间就跟陌生人一样。她半点正眼都不肯给他,光会偷偷摸摸瞧几眼,有贼心没贼胆,有点阻碍就缩回头,把他放在她自认为好的宫墙内。

想要撇清关系,也不问问他答不答应。

明明是她先招惹的自己,现在想抽身离去,休想。

许是觉察到他视线,金九背影逐渐僵硬,想要起身躲回女官队伍,却又听到高位传来声音。

“上官月衍,虽保金匣有功,但汝父曾截停信件,私自换兵,其心可诛。上官家全家罢黜,上官月衍官降半级,考察三年,结束后再行考虑。金怀瑜立下大功,官复原职,暂代上官月衍之职,期满转正职,升一级。赐府邸,赏银万两。”

升官发财皆在一瞬。

金九对此并无心理准备,她在职时什么样她心里有数,忙里偷闲不说,私底下总违反官员律令,光是逛勾栏这项罪名都够她喝一壶,她不信帝君不知。

于是,在上官月衍颤着声音叩谢帝君恩典时,金九直起腰背,思索要如何推拒差事时,帝君再次说话。

“金怀瑜,此前种种既往不咎。养伤回来后勿再犯。这次,你做得很好,但越级上报之事仍要罚你,自去领罚便是,别再多言。”

提到嗓子眼里的话顿时咽下。

帝君果然知道……

金九咽咽口水,拜谢帝君,起身与上官月衍走回女官队伍。

才片刻功夫,她们上下级身份已然转变。

众人都低头不言,心中却不如面上平静。

起了波澜的海面泛起涟漪,逐渐涨潮拍打礁岸。

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上官家全家被贬,只剩上官月衍一人还在朝中,未必不是让她收拢家中势力,届时差不多了,再官复原职,让她们二人互相牵制。

金九想通这点,再去看上官月衍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没办法,总比换成别人好,二人阳谋对阳谋,长长久久纠缠下去也挺不错。

这一场朝会进行了两个时辰。

久到殿外朝阳升起,从门槛一路爬到前方正一品官员脚下。

影子无限拉长,像一块块石碑投在宫毯上。

各级官员对赵见知不再手软。从强抢民女,宠妾灭妻,再到翻出阿党附益,泄露机密等等,数罪并罚,于三日后午时在东市处凌迟。

除了赵见知,涉及此事一众大小官员皆有赏罚。

玉玺丢失案于数十年后终于迎来结束。

散朝那刻,走出殿外时,暖和和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多日劳累所积攒在的阴寒。

官员三五成群离去,有些有眼色的陆续上前向金九道贺升迁。

上官月衍本想走,被金九一把拽住,应付完其他官员,金九正想与她说话,身后先一步截住她的话头。

“阿瑜。”

温温柔柔的两个字,顿时让周围听到的人缓下脚步。

金九装着没听到,扯着上官月衍紧走几步,嘴里乱七八糟道:“此事并非我所愿,只是我信不过任何人所以越级,我们依旧是对手,但你知道我这个人,去我那喝口饭,详说……”

“……”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上官月衍并未记恨金九,拉住她提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赵朔玉在喊你。”

“你知道个屁,快走!”

话音落下,几名黑甲卫出现,眼看要拦在二人面前。

上官月衍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与她拉开距离,眼神凉凉,语气也凉凉:“金大人,上官没空陪您胡闹,我家中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你自个保重吧,有空来我家把你家星阑还有你夫郎接走,你不是自己有宅*邸吗?别想在我家吃白食,晚来一日我按十两跟你算。”

“你个铁公鸡!”金九瞪她,“我现在是你顶头上司!又不是不给钱,你着急赶人做什么?!”

上官月衍飞快向后看了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大声说:“知道了金大人,下官出宫就为您管家传话,让你夫郎住好穿好!”

一股冰凉之气从后穿来,金九被刺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上官月衍趁此躲过金九拉扯,紧走几步,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走去。

有不明真相的官员路过,嚷道:“金大人夫郎也来了啊!好事将近,届时请我等去喝杯您的喜酒!”

喜酒。

她听到身后一声轻笑,冷冷的。

再说下去就要变成毒酒了。

金九一个眼刀过去,要上前寒暄的官员终于意识到不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赵朔玉,调转方向急忙离开。

金九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把僵硬的身子扭过去,微微行礼:“赵公子。”

赵朔玉盯着面前向自己行礼的金九,心中沸腾的梦萦逐渐止歇,热气蒸腾的水雾散去,只留寂静的冰冷。

在此刻,他确定一件事。

她在与他说,到此为止。

她喜欢宋十玉,却和赵朔玉生疏,明明他们是一个人,她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玄色衣袖下,指甲陷入手心,映出血色月牙。

他看到她乌纱帽下的黑色发带,抬手解开腕上系紧的石榴红。

金九没敢到处乱看,生怕在他面前泄露心事。

可弯腰维持行礼姿势这么久,对方没有要让她站直的意思。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脑中飞快运转,想要说些话缓和气氛,倏然觉得头上一轻。

投在地上的影子半散下长发,凌乱歪斜至侧边。

不等金九说话,赵朔玉上前让她脑袋抵在他胸口处,双手用力按住她后脑,嘴上却温声问:“怎么不系我曾送你的发带?石榴红,很配绯红官服。我买的时候就在想,你穿上官服,再配我送你的发带,一定好看。”

金九傻眼了,没想过他回归第一日就敢如此明目张胆,还是在散朝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真不怕都察院和御史告到帝君面前吗?

不,不对……

屁话!他当然不怕!

真把以前的事捅出去,自己就得卸任嫁他了!

朝中有规定,夫妻从仕途者,必须择一放弃。

赵朔玉如今哪怕不是官员,也是位高权重。

她可不愿意!

不仅不愿意,她还希望他能在宫中过下去,这才是他的家。

但他老想掺合女官婚事是怎么回事?会被其他大臣参劾死的。

金九眼角余光从发间看去,已有都察院的官员虎视眈眈望来。她浑身冒冷汗,用力把自己脑袋从赵朔玉手里拔出,拔到中途,赵朔玉松开手,反倒搭在她肩膀上,让她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五指穿梭于发间,直接拧成一股。

他取下搭在手臂上的发带,动作又轻又快替她绑好,束在她发顶,又替她戴好官帽。

“阿瑜,明日若还不会束发,来我这。”赵朔玉走到她面前,眼底浸透寒意,嗓音却温柔,“日日,月月,年年,我都会为你束扎发髻。少一日,我便去你那找你,好不好?”

“别这样……”金九咽了咽口水,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你已经回来,不要再想起以前的事,重新开始吧。”

“嗯,明日也来见我是吗?”赵朔玉根本不听她说的什么,嘴角微微扬起弧度,“我会等你的。”

金九呼吸窒住,她慢慢放下行礼的双手,垂落官服衣袖不再遮挡住他的容貌。

尽数束起的墨发下,露出陌生又熟悉的秾丽容貌。

长眉下,深邃如柳的双眼望着她,却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情绪,云遮雾隔,其中夹杂着明明白白的恨意。

爱意难止,疯长出的恨如葳蕤草地生出的唯一一朵艳丽曼陀罗,只等她靠近,便将毒液注入她的骨髓,生生世世,纠缠不清。

第84章 一日又一日。赵朔玉等在偌大府邸内,不见人来。自宫中一别

一日又一日。

赵朔玉等在偌大府邸内,不见人来。

自宫中一别,又是五个昼夜过去,今天是第六日。

他睁开眼,满树翠绿如蝶,在风中飞舞。

缝隙间有金黄洒下,刺痛眼底灰暗。

听说,她去整理赵见知近些年的罪证。

那叫乐影小倌的头颅被她颠来倒去四五遍,试图继续赵见知未做完的易骨术,那算不算她想了解自己曾经?

赵朔玉在等着她来问,可左等右等等不到金九,差人去探,原是她已经查完。

顺着赵见知生前走过的路,再有阿经辅助,倒是很容易查清。

有些细节不必知道的太明白,将事情始末调察清楚便可成证。

年纪小,心眼却挺多。

这官运亨通的,落在不知道的人眼中,还真以为她走了狗屎运。

赵朔玉看了看天色,应是快要吃午膳,便差使下人去把金九找来。

就说……

“就说,我想她了。”

末了,又加了句。

“她若不来,你就说,我准备去她府上做客。”

左右他都是要对不住澹兮,横刀夺爱,但他又不是不给补偿,不要脸又如何?是金九把他送回这个位置,他以势压人怎么了?

他澹兮有家人有族群有亲妹,失去金九,没什么了不得。

而他赵朔玉呢?形单影只,只有她。

侍从一听,头大如斗。

他们新来赵朔玉府上的皆是宫中出来的侍卫,怎会不明白这不合礼数。

他硬着头皮劝道:“公子,这不合适。都察院已经参您调戏女官,帝君又找金大人问了才放下此事。再来一次,对您名声有碍。”

“哦。”赵朔玉点头,话锋一转,“那你去不去?”

侍从不说话,默然立在原地,态度明确。

“你若不去,行,我自己去。”赵朔玉起身,放下茶盏。

侍从急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前日李家已差遣人去帝君面前打听您的婚事。比起女官,李家小姐更合适您现在的身份啊。”

身份。

果然又是身份。

他不曾主动要过的身份。

画地为牢的身份。

赵朔玉冷笑:“说完了?我要去找金怀瑜。”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侍从不由气结,他转念一想,这边劝不动,总能去劝劝金九。而且他听说,金九再过一个月就要回去继承家主之位,帝君又给足整整一年休养假,期间大半年都见不着面,届时再深的感情都淡了,不如现在依着些。

侍从行礼告退,却被赵朔玉看出端倪。

那日赵朔玉亦在殿上,自是知道金九要离开沧衡城回家休养。也正因如此,赵朔玉追她行踪追得紧,知她每日出现在大理寺才放下心来。可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一旦她离开沧衡城,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追去。

他才刚回到城内,接下来还有认祖归宗,册封爵位一堆事,帝君必然不肯让他走。

但他如果不走……

那他怎么阻止金九与澹兮成婚……

金九看似浪荡,却对自己人护短得紧。

她可以为星阑遮风挡雨,等到澹兮成为她的人,再想分开,除非他动手杀了澹兮。

可赵朔玉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且不说澹兮是他的救命恩人,金九又会怎么看他?

一个没有感恩之心的人,必然狼子野心。

到时,她不会再爱他了……

二人之间,永远隔着澹兮,她的青梅竹马,这样让赵朔玉怎么受得了。

他低头看着树影移向正中。

夏季暑气蒸得他微微发晕。

四周侍从剥下黑甲也不像普通侍从,连杂役小厮都不是他的人。

想让金九尽快回心转意,二人之间消除隔阂,又能让帝君松口帮自己,亲自下旨把自己送进金家的条件是什么?

赵朔玉捂着额,扶着躺椅边重新坐下。

“公子,差不多该吃药了。”侍从提醒。

澹兮几天前来过,明面上是好心好意嘱咐赵朔玉注意身体,即使缠丝蛊现已拔除,巫药也不能断还要吸上半年云云,暗地里却在赵朔玉面前炫耀和金九的婚事近在眼前。

山里来的心眼少,不知事以密成,言以泄败。

他赵朔玉,世家大族出身,独自复仇数十年,有的是见不得人的手段。

望向屋内书架上的两罐竹筒,赵朔玉接过点燃的细长烟斗,慢慢思索该如何布局。

微风吹拂而过,屋檐下风铎敲出金石脆响。

各类公文压下,堆在桌案,如此忙碌当口,偏偏还得接着修改述职簿。

吏部人来催,严厉斥责她的疏忽懈怠,警告三日内再不上交会影响考绩结果。

于是写完一批证词后,金九咬着笔头,就蹲在义庄门前长石椅上边写她的述职簿,边三心二意写其他。

“……你这样能写好吗?”星阑捧着一颗烂头走出,不赞同地看她,“做事不都该是一心一意,专心致志的吗?你现在还升了官,可听过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该以身作则给底下人做榜样。”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刚刚仵作说乐影的头是怎么回事?”金九当初偷金匣的时候就被他的头吓着,怎么想怎么奇怪。

赵见知为何会把小倌脑袋割下来带着上路这件事,是由阿经供出,赵见知生前在某处听说了易骨术,看似巧合,实则是刻意去乐人坊把长相做派都与赵朔玉相似的乐影带走。

“生前喝下迷药,遭受虐打,颅骨几乎打碎。但看出血处,下颌骨与眼眶骨伤得最严重,有强行移位的痕迹……”星阑重复仵作的话,拧眉问,“不对,那他为什么找乐影?找其他人不行吗?”

这时,阿经也从里面走出,她被吓得腿软,还能强行忍住呕吐。与她一块进去的几个仆从没忍住,跑到树下呕个不停。

好不容易缓过来,阿经晃晃悠悠朝金九走来,在看到星阑捧着的头颅时两眼一翻,差点昏过去。

金九“诶诶”叫着,赶忙让自己身边丫鬟上前扶人。

等阿经坐下,她忍不住调侃道:“你跟在赵见知身边这么长时间,不应该啊。”

“……金大人说笑了,他自己个也怕尸体,都是让底下人处理的。小女也不可能巴巴凑上去看。”阿经小小的怼她一下,这才道,“不瞒您说,赵见知生前有几次曾无意中说过,他觉着宋十玉像他表哥。他忌恨他表哥许久,毕竟一个家族里出来的,亲戚之间也常拿他和赵朔玉作对比,赵家出事,他是最开心的。”

金九忙动笔记下,一手狂草让阿经都忍不住皱眉,这写的什么东西?

她也不纠结,反正她是上官月衍派来协助金九的,接着说道:“后来他投了营阵,无意中在花楼听到易骨术。就荒唐地想着,把宋十玉捏成赵朔玉,后来他不是跟你……”

跟金九跑了。

又几次三番抓不到人,只能去找乐影。

整件事接上,金九停笔,晃晃被墨水晕湿的宣纸,再三确认无误后,抽出另外一张纸,急笔狂书。

“错了三个字。”星阑犀利指出错别字。

阿经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仿佛在问,你居然能看懂?

金九骂了句,用无功无过的正楷重新誊抄润色,旁边大理寺卿的人上前走流程,和阿经确认无误后让她签字画押。

正准备写下一份述职簿,义庄外有人通传赵公子差人来请金大人。

星阑抱着颗烂头,眯眼去看外边,是个不认识的。

她还以为赵朔玉会亲自来呢。

“不见。”金九想都不想,立即拒绝。

“可那位侍从说,如果他请不着您,赵公子就要亲自来。”

“噢,我等会就走,他抓不着我。”

沧衡城那么大,他还能到处逮人不成。

在这处理完公务,她就回金家跟澹兮商议退婚。

即使没有宋十玉,她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拖着澹兮,这样对谁都不好。

可昨日她与澹兮只是稍微提了下,他就要死要活地闹,等会回去还得想法子把人稳住,免得回去路上出幺蛾子。

"你还是去吧。虽礼仪未成,但他袭爵册封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侯爷这个身份压下来,你躲哪都会被抓着。"星阑还在与赵朔玉联系,不得不劝说金九识时务些。

赵朔玉需要知道金九行踪,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惹金九生厌。

星阑需要靠谱先生授学,一来二去,金九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默认星阑可以透露行程,但其他的一律不许说。

尤其是她打算和澹兮退婚这件事,免得给赵朔玉希望。

这两人,金九打算一个都不要,孤身回金家抢夺家主之位,只要把寻金术弄到手,呈交给帝君,她就可以自请下放,谋个清闲职位,金工当官两手抓。

钱和权,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牢靠。不然以自己这到处得罪人的个性,她一朝失势,金家那些人绝对会把她从家主位拉下,被困在金工房苦哈哈地替他们赚钱。

想自立门户,做梦。

不沦为奴隶吃干抹净就不错了。

金九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得去跟赵朔玉说说清楚,躲下去也不是事。

可那人她真心琢磨不透,说了到此为止,却又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见金九妥协,起身准备走,星阑提醒道:"喂,把你述职簿带上,还有那些没写的公文。"

放着这么好用的代笔不用,金九等什么呢?

大理寺官员还在,听到这句话,狐疑的目光从星阑身上转到金九脸上。

她们可是听说金九不擅写公文,又听说赵朔玉与金九以前来往甚密,她们不会打算让赵朔玉写吧?

金九怒道:"你看不起谁!我自己会写!"

说完,她俯身抱起那堆公文折子和她的述职簿,怒气冲冲往门外跑去。

嗯,跑,多心虚的动作。

大理寺心中记下,等会弄完这的事她们得提醒吏部重点关注。

就算是那群武夫也得自己亲自写,哪容得金九这个女官在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第85章 坐在马车里,金九又想跑了。垫在木板上的软垫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

坐在马车里,金九又想跑了。

垫在木板上的软垫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用的是松绿色绸缎,歪歪斜斜绣着水仙花,几乎是到了明示的地步。

二人曾在金铺云雨,那套被他抓破的衾被就是这个颜色纹样。

侍从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赵朔玉的婚事,明里暗里都在劝两人分开。

金九又哪会不知道,但现在她才是被强迫的那个!

当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纯粹地喜爱着赵朔玉,或许包含其他世俗需求时,她就已经决定放弃。

现在赵朔玉已经回到沧衡城,宗正寺正在安排给他谱牒编修,钱财、权势都会慢慢到他手里。赵家满门忠烈,他又守着玉玺数十年,未来只要他不出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君赏罚分明,公正仁厚,不会苛待他。

未来二人分开,他淡忘这段时间与她的点点滴滴,娶个好人,怎么想都比跟着她这个金匠出身的女官好。何况她肚里墨水没多少,他跟她谈风花雪月,她只会说酱猪肘子,这对吗?

"唉……"金九叹气,打断侍从的唠叨,"我下个月就离开沧衡城,你要真想让他跟我断,你就呈报帝君,用借口把他关起来,不然他能跟着我回金家。"

侍从瞪她:"你就不会拒绝吗?"

金九反击:"你都拒绝不了他,哪容得我拒绝!他是你顶头上司,不是我顶头是吧!"

都是当牛做马的,她不过是高等些,又比谁高贵?

赵朔玉召她,她不照样得听令?

侍从一口气憋在喉咙里,长叹不语。

下个月,坚持到下个月,这对在暗河底下的鸳鸯就能散了……

但愿……

不然只能上报给帝君。

马车摇摇晃晃走过三条街。

堆叠成柱的公文被侍从整齐放进褡裢中,随着车厢震动散出了些。

帝君给他安排的府邸离赵家被灭门时的府邸相隔一个时辰的距离,而金九又恰好路过,看到那处破败的红棕色大门轻声叹气。

赵朔玉之所以想跟自己在一起,是因为孤独吗?

可他也能与别人组成新家,不一定非要跟她啊。

金九有自知之明,她与赵朔玉相逢于他低谷时,只是二人相遇时间刚好,他才能看到她。若放到现在,他不一定能从诸多繁星中挑选出自己这颗黯淡无光的星。

她一叹气,侍从也跟着叹气。

二人叹着叹着到了新的赵府。

新刷的朱红漆色,青瓦压下,扑面而来的庄重肃穆。

门口两座石狮,沿着台阶上去,两侧有穿着轻甲的卫兵把守。

金九由着侍从领入门,背后直冒冷汗,她感觉所有路过的下人都在打量自己,目光隐晦,行走速度,行礼姿态都像是从宫里出来的。

绕过砖雕影壁,走过头门,行过湖上沿廊,走了快一盏茶才到第二扇门。

哪怕夏日花草开得正好,也掩盖不住这里的空荡。

四周静得要命,连下人压低的说话声都能隔着一堵墙听到些许。

鸟雀停留在围墙瓦片上,啁啾叫着飞远。湖中锦鲤跃出水面,留下涟漪阵阵,更显此处府邸寂寥,没有人气。

太安静了……

踏在砖石上的响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又走了快一炷香,总算听到些许声响。

但前面就是……

金九拉住侍从,小声说:"内院!我进去合适吗?"

"合不合适,你都到这了。"回答她的却是不远处的人。

仆从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跟木偶似的,服饰动作都一个样,流水似的流入内院摆放饭菜。

侍从极有眼色退开,顺手把马车上她带来的公文带进内院。

金九:"……"

不是,她带来的公文给她不就好了,做什么跟她要住在这似的?

"襻膊解不下来了,你帮我。"赵朔玉用着以前的声色,不动声色道。

他已经许久没见她,却不得不用这种态度强压下内心翻涌,像从前那样接近她。

换了张脸,换了个身份,她不适应很正常。

但他说什么也要在今日更进一步,破除二人之间的隔阂。

金九听他这么说,用的还是宋十玉的声音,不由抬头望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卸下所有伪装后仔细看他。

身形依旧是从前那样,应没有用什么缩骨术之类的法子掩盖。

但那张脸却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若说以前他的容貌是粉白芍药。现在就是色泽艳丽、红到发黑的牡丹花。黑色长袍下是若隐若现的丹枫色,腰带环佩束带皆是惹眼的红金饰品。金色襻膊细链挂在他身上,愈发增加几分雍容华丽。

比当初她在花街上看到他更漂亮了……

甚至漂亮到带着十成十的侵略性,但凡碰一下都会被刺伤。

"金怀瑜。"赵朔玉干脆喊她全名催促。

金九转过身,朝他行了个礼:"是,赵公子,冒犯了。"

冒犯?

赵朔玉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笑。

一路上都做了多少次,她居然用冒犯两字拉开二人的距离?

金九没敢看他神色,绕后到他背后,仔细解开缠作一团的金索。

他的腰身似比之前瘦了快半寸,不再用珍珠粉掩饰的双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有几点被烫出的红。

"这的厨子似是不会做吃食,总是爱放香料。我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日便学金铺厨娘做了些你爱吃的,还做了些糕点,你吃完回去带些走吧?我这没人,那么多糕点,吃不完。"

赵朔玉感觉到她的双手在自己后腰上翻转解金索,刻意拉了拉自己肩膀上缠绕的索。

她的手随着金索碰上自己后腰的瞬间就跟被烫到似的松开。

"怎么,解开了?"他故意回头看她。

金九装着镇定,耳朵却红了,赶忙摇头说:"等会,等会就好。缠在一块不好解开。"

"这样啊……"赵朔玉望向院内,左手指了指院外,示意让他们走开,他要与金九独处。

侍从看了看他,本不想走,但看到赵朔玉捋起衣袖,又打算用撕裂伤口这招威胁他们时急忙挥手让人离开。他再不好全,帝君派来的御医上报,他们没好果子吃。

帝君派他们来就是为了保护赵朔玉,结果这人表面看着斯文稳重,实际防备心种又难缠得紧。

兵法武功轮番上阵,就是为了把金九请进来,吃顿午膳。

左右这地方有人看守,闹不出什么事。

他们放松脚步,一个接一个,像长条的蜈蚣从另一扇门离开。

这边金九一无所察,还在满头大汗地解金索。

好不容易扯出了个头,整条金色落在她手中。

两边衣袖落下,赵朔玉转身,故作轻松道:"终于解开了,勒的又重又疼。"

金九盯着砖块缝隙中的金圈,连忙捡起说:"不是,是断了……"

"没关系。走吧,我们好久没有坐下吃饭了。"赵朔玉根本不在意,金索就是他拿来和她说话的引子,就算被她弄丢,他也只会说一句丢就丢了。

捧着满手金索,金九狐疑看他。

赵朔玉看出她的怀疑,即便心中想的是就是他拧断的,面上却冷下来,微垂下眼。再抬起眼睫时,已多出几分脆弱之色:"你在想什么?我在你心里,改了个名字而已,就不是宋十玉了吗?"

是个毛是。

从前宋十玉是装的,现在他还装。

端庄雅致不过是他面对外人时的假象,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芝麻汤圆,坏地流馅。

可金九明知他本性,却总是毫无缘由地惯着,不忍戳穿。

"我很忙,只能陪你吃完这顿,以后,不必再来找我。实在想让人陪你,星阑会留在沧衡,她在准备乡试,以后若无意外,应是会留在这。"

赵朔玉笑意淡了些。

只能陪他吃完这顿?

果然冷心冷肺……

他若不了解她,前缘难续,自此断绝。

"嗯,知道了。"赵朔玉轻声应道,俯身拉住她手中垂落金索,慢慢转身,那双眼里闪过水色,尽数被敛下。

他用金索引她入内院,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眉眼结霜。

不会只有这顿饭,以后,她都会陪自己,且只会陪自己。

金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都说得如此明白,他会不会受不了?

目光从他柔黑的长发到二人之间拉着的金索,莫名想到红绸花绳。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不由松了手。

"叮哒。"

金索落地。

赵朔玉没有回头,而是自顾自收起金索,温声道:"进来坐着吧。"

已经走到这了……

里边是龙潭虎穴她也得进。

金九咽咽口水,扫了眼满桌佳肴,想起他手上红油点,又开始溢出丝丝缕缕的心疼。

她强行压下这种心情,迈过门槛,熟悉药香飘来,夹杂一丝奇异的香气,很是好闻。

金九多闻了两口,忍不住问:"你……还在吃药吗?这巫药里面掺了什么,有点甜丝丝的?"

赵朔玉已经替她盛出一碗汤,听到她问起,笑道:"是金玉楼的迷香。"

迷香?

迷香!

金九瞪大眼睛,顿了顿,又觉得他在开玩笑。自己现在不头晕也不觉得浑身发热。

这些时日,星阑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赵朔玉总不能半夜偷摸回老东家那,指名道姓说要那下作的药。

"是掺了乳香树的树脂吧?"她硬着头皮坐下,顺带看了眼桌上色香俱全的菜色,果然都是自己喜欢的。

"嗯。"赵朔玉平静地应了声,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她碗里,"尝尝看。"

金九视线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手走,终是没忍住:"你……擦药了吗?"

话音落下,她狠塞一口蘸汁的米饭。让你多话!让你多话!吃完这顿就要散了,还管他烫不烫伤的做什么!

赵朔玉怔住,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背红痕。

他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浅淡笑意,说出的话却怪异的冷:"这点疼,算不得什么。我现在身体还未好,御医说,体质虚弱,气血双亏,让我找个有金火气的。不然,可能活不过四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