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要孤身上路?”“对,到城门你就下车。”“为什么
“你要孤身上路?”
“对,到城门你就下车。”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我会武,可以护着你。”
“宋十玉,听话,留在这。我们寻使可以调动军队,不需要你为我们的事情拼命。包袱给我。”
到了城门,金九才反应过来马车上还有个宋十玉。
她催促着他赶紧下马车,自己好去追赶赵见知。
宋十玉不肯,她不会武,更不如他了解赵见知,他怎么能放心让她独自上路?哪怕她身上有帝君赏赐的金银错腰牌,见此牌如见帝君,关键时刻不过是个死物,不可能及时喊出人帮忙。
金九被他这态度弄得烦躁,语气不由加重,命令道:“下车!”
宋十玉不回答,抓着她的袖子望着她,无声地对她说,带他一起走。
她怎么可能带他一起,尤其是她现在真心喜欢他的时候。
她涉险可以,他有心疾,为她涉险那是万万不行。
金九狠了狠心,抽出随身携带的锋利錾刀割下袖子,顺带将随身的金家家印都丢给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宋十玉,就到这。”
她甚至不愿意说出几句软话安他的心,直奔对面马市买了匹黑马就迫不及待验牌符离开此地,去追上赵见知。
每次。
每次。
没有例外。
每次都是这样。
一旦提起公事她就像换了个人。
他不重要,金家不重要,喜爱的金工可以舍弃,谁来都是这般待遇。
帝君在她心中就是神,他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算是吃醋都不在一根衡杆上,她永远偏心于高位上的那个人。
宋十玉眼睁睁看她出了城,头都没回一下,心里再是不舒服也只能驾着马车跟在她身后,总不能真让她冒险,他留在这等她。
话本里等着的结果就三种。
第一种她还能回来,或许一月两月,或许三年五载。
第二种她失忆了,过去大半辈子才得知她领着新欢入门的消息。
第三种,也是宋十玉最不能承受的。
她因公殉职。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即使未来诸多棘手之事,他都未曾想过要与她分开。
她做她的事,他帮着她做,为什么不可以?
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她虽喜爱他,却也顾忌他来路不明,所以才这样。
宋十玉越想越心焦,他不是不愿意告诉她。
而是没办法告诉她,他的所有身份证明都在数十年间消失泯灭,包括容貌身形。弄不好,她会不会怀疑他是别家敌对立场派来的细作,对他更加防备?
才想了这么一段路,出了城门进入官道,又往前走出半个时辰,他已经看不到她。
马车厢负重,远远不如单枪匹马来得行动迅捷。
宋十玉无法,只能将马车托付给路旁官家设下的驿站,让人赶去三斛城。
付了钱,又买了匹快马,宋十玉揣上轻便的包袱就急匆匆追上金九。
他做杀手那些年,追踪术并未落下,很快便从纷乱脚印中找到他想要找到的路线。
天色渐渐黑透,湛蓝加了墨,匀称倒下黑夜。
挂上的几点星点如碾墨砚台里浮起的小泡,一会飘起,一会破裂。
初夏山林起雾,夜行野兽频出,不时有双绿幽幽的眼睛出现,闻到空中散出的驱兽香,觉察到危险的本能不得不让它们避开,去寻找下一个狩猎目标。
原本在官道上行驶得好好的,中途不知为何转入林间小道。
车辙印与马蹄印压倒草叶,新鲜草汁从断口处溢出,还未变暗,只是微微有些黏,看样子离得不远了。
金九起身,吹灭手中火折子。
她将金银错腰牌收好,即使上边还有红泥印也没办法清理。
路上但凡遇到官家驿站她都留下了调兵令,只要她点燃信号弹,不出一个时辰官兵必然赶到。
可她现在还不确定赵见知是不是已先她一步得到金匣,得知赵朔玉行踪,只能先按兵不动。
死了数十年的人还能活吗?
金九牵着马,借着不甚明朗的天光走在被马车碾出的路上,脑中纷乱。
寻寻觅觅快一个时辰,边走边找,总算在半山腰地势较为平阔处,远远看到一抹火光。
金九放了马,让它去别处吃草。
她今日正好穿的墨绿简装衣袍,可以避开周围巡视的随从,自己悄无声息摸过去,试试能不能听到金玉鸣。
篝火摇晃,将众人身影拉长,形似鬼魅。
天边有惊雷一闪而过,却无雷鸣。明月藏在乌云后,不知今夜是否有雨。
上官月衍和阿经同坐于树下,这堆人里只有她们是女子,下意识就靠在了一起。
赵见知不耐烦地解开包袱看了看金器,又看到窝在上官月衍身边的阿经,骂了句婊子,声音大到远处的金九都能听到。
她还以为赵见知发现了她,下意识趴低身子,胸口狂跳。
可赵见知只是几步上前,推开阿经后钳制住上官月衍,冷冷望着她道:“金怀瑜为什么还没给你回信!你们女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暗号?她察觉了?!”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鸽子拍翅声。
上官月衍抬头望去,看到那只她亲手养大的灰鸽往西边暗处飞去,心念一动,忙抬起手,食指弯曲抵住唇,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灰鸽调转方向,又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这才飞到上官月衍身边。
风从西边吹来,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金属味。
上官月衍嘴角不易觉察地弯了弯,瞥到赵见知迫不及待去捉那只鸽子,她提醒了句:“它很凶,会叨人。”
赵见知不信邪,猛地扑过去抓,灰鸽张开翅膀,尖嘴狠狠扎进他虎口。
“啊!”不听劝的人发出一声惨叫。
猩红溢出,流淌在手背上。
随从急忙拿着白布金疮药过来替他包扎,闹哄哄的像是赵见知下一秒就要死了般。
见此情形,上官月衍怕他对自己鸽子动手,卸下信筒后让它快走。
灰鸽却不走,在高空盘旋两圈后落在远处枝桠上,紧紧跟随在她周边。
红宝石般的小眼睛中映出除篝火外那堆人,还映出了两道身影,只是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
赵见知正要发作,上官月衍及时递上信:“给,她的回信。”
怒火稍稍熄灭,他暂且放下扇她一巴掌的念头,迅速打开。
上面的字着实不大好看,哪怕是正字,横七竖八写得歪歪扭扭。
赵见知努力辨别,将信往旁侧了侧,这才发现上面的字换了角度后清楚多了。
[已赶往三斛城,约见官驿。]
信件很透,上官月衍盯着看了几眼上面透出的字,又望了望西边,确认白日乐人坊里她没闻错,金九确实在她们对面,而且知道了她的用意。
生怕女官之间搞些手段,赵见知前后翻看许多遍,确认无误后将信件丢入火中。
他兴奋不已,让人研磨写信,等墨水干透后从马车中拿出鸽笼,不知给谁发送信件。
“才得赵朔玉一星半点的消息,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上官月衍故意开口与赵见知搭话,力求将知道的更多信息传递出去,“万一金怀瑜打不开匣子,拿不出玉玺,你们找到赵朔玉又有何用,兴许人家归隐山林,不想跟着你们做这档子危险事。”
“嘁,少在这耸人听闻。”赵见知不屑,“金匣是金怀瑜祖母一手做出来的,金怀瑜也是她祖母一手培养出来的。她若不会开,那我就把她做成人彘。迟一日便从她的腿开始砍起,她若还是开不开,也好办,金家剩下百来口人,跟着她一块。到时候,她们一起塞瓮缸中腌制,我看她能不能开。”
“你!男人心当真是鸩毒!你就不怕事情败露,帝君怪罪……”
“少来威胁我。”赵见知打断她,“赵家本家已被灭门,本就人丁凋零,到了我们这辈,就剩我一个男丁。她程曜如今改成母家姓,我再不济也是她堂弟。女人在高位又如何,还不是得有男人做靠山……”
上官月衍听到他这话不禁笑出声:“靠山?你连童试都过不了还靠山?靠你□□那二两肉做地基吗?哎呀,别刚扎进去,单个金怀瑜就给你犁出来了。愚公移山那会怎么没移你这座小山包呢。”
她实在忍不住,帝君根本没把他放眼里,只是那些大臣心照不宣给帝君留面子,也给帝君留下一点亲情血脉。纵容的结果是赵见知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赵见知好面子,被她这么一说,当即上前要给她一巴掌。
结果他刚迈出一步,阿经率先抬手,"啪"一下,在上官月衍脸上印了个红手掌。
她很是紧张,却又不得不虚张声势,骂道:"你怎能如此说我们赵公子!他,他是极有才华的一人,只是现下时运不济才这样!帝君身处高位又如何!赵公子才是她该依靠的人,你这女官当成傻子了,看不清形势吗!"
上官月衍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知阿经是在提醒自己。思来想去,这口气上官月衍便只能暂且咽下,在这做口舌之争无用,她得想着如何带上沉重的金匣逃出去。
阿经见她又扫了眼那包袱中的金匣,欲言又止。又怕上官月衍做出傻事,阿经张了张嘴,想用口型告诉她些事,结果被赵见知一把推开。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别想逃,敢逃一次,我挑断你脚筋。还有你这小婊子。"赵见知拖起阿经,"跟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你还敢泄密,真指望有谁能救你不成?我现在就告诉你,这金匣我赵见知已得手,他日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指日可待,你给我老实点,她要跑了,你也别想活。"
"是,是,跟在您身边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享之不尽,阿经定会乖乖听话。公子你消消气,我会看好她的。"阿经很懂怎么安抚他的情绪,更懂如何讨生活,她趴伏在地,望着盖在头顶的黑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篝火摇曳,柴火堆中不时有噼啪声响起。
灰烬落在上官月衍指尖。
阿经正想替她擦拭手上沾染的血污,忽然见她抬手摸了摸眼角。阿经一愣,忽而看到她墨黑眼瞳中映出了个光点似的东西。
凭着第六感,阿经直觉不对,顺着上官月衍目光望去,只看到远处昏黑山林。
恰巧有风吹过,一根枝桠微微晃动。
第72章 到了后半夜,山林里雾气愈发浓重。夏夜有风,冷飕飕的像把冰刀切在
到了后半夜,山林里雾气愈发浓重。
夏夜有风,冷飕飕的像把冰刀切在皮肤上。
金九抽出怀中流星索,她悄无声息走到随从身后,未等他发现,隔着一段距离便将金索掷出。
细如蚕丝的金线在眼前飞过,随从以为是蛛丝,刚要用手扒开,随后一道金色圆弧闪过他才发觉不对。
可已经晚了。
流星索才绕脖一圈就已牢牢锁住发声部位。
等到缠绕上第二圈,窒息感已传遍全身。
第三圈,金九已经握住流星索两边的金球,踢中他的腘窝,直接将人放倒。本想问出点什么,锋利细索已把脑袋割下,仅剩颈骨连着。
汩汩鲜血流出,浇淋在草叶上,黑乎乎的,尚且温热。
他抽搐了几下,嘴张了张,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去。
金九解下流星索,上面还沾着小块肉,她皱眉甩干净,去寻下一个目标。
她刚起身,风中送来丝丝缕缕的苦药味。
微不可查的细响从身后逼近,暗器似的朝她刺来。
呼吸一滞间,熟悉气息覆盖过来。
金九按住腕间即将发射出去的藏金珠,蓦地往后看去。
果然,是他。
宋十玉换了身黑衣,用力把她拽到树后。
不等金九说话,他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去看火堆处。
林中仅有那处有昏黄光亮,四周漆黑。
浓雾如浸水白纱落下,笼罩在林间上空。
不见天,不见月。
有蝙蝠飞舞在这些雾气中一闪而过。
底下时不时有动物穿行,窸窸窣窣碰过草叶。
夜深人静。
赵见知已钻入车厢中熟睡,四辆马车围着他,守夜的随从打着哈欠站在马车空隙处,目光呆滞地添柴。
上官月衍依旧靠在树下,看起来伤势严重。
阿经原本是坐在她身旁,敌不过困意,慢慢滑下,蜷缩成团。
这是要看什么?
金九疑惑,回头去看宋十玉。
宋十玉绷着脸,却不看她。
看样子是又生气了,这次气性还不小。
可她现在顾不及他的感受,她得先把上官月衍从赵见知手里弄出来。
正想着,远处响起鸟叫。
“咕咕——”
“咕咕——”
灰鸽徘徊在周围,不厌其烦地跳跃在树丛间。
见其他人或是睡着或是守夜,它飞了下来,在上官月衍手边啄食着什么东西。
“去。”上官月衍随手驱赶它。
灰鸽歪着脑袋看了看她,过了会,拍拍翅膀飞走。
金九没想到,那只灰鸽会蹦跶到自己身边。
由于一整晚灰鸽都在不停换地方,守夜的几名随从已放松警惕,一副懒得理睬的模样。
他们只要保证上官月衍不跑,金匣在队中就行,别的统统不管。
金九看了看灰鸽,又望了眼远处奄奄一息的上官月衍,也不知道那人是真的快死还是假的快死。她捧起鸽子,仔细打量,它身上并未携带竹筒之类的信物,但爪尖有灰白色粉末。
捻下闻了闻。
有股近似火药的味道,却有些腥。
同僚这么多年,金九立刻明白了上官月衍想做什么。
她侧身去看宋十玉,只说了一个字:“走。”
宋十玉抿唇,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她。
他不会走,除非他跟不动。
这人关键时候怎么比澹兮还倔?
金九瞪他,第一次被他气得不行,她威胁道:“你再不走别怪我对你动手。”
寒芒闪过,他冷着脸,直接把刀递到她手中,对准自己心脏:“你杀了我,杀了我,我就不必担心你会不会有去无回。杀了我,哪怕你等会死在那我都不会再多说一句。”
宋十玉真是受够重要的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家人是这样,朋友是这样,连金九也这样。
为什么总留下他?
为什么不能带着他,哪怕死,他也想和她在一起。
"真不走?"金九抚上他的脸,逐渐摸向他的后脖颈,眼中浮现出几许无奈,“那就对不起了,宋十玉。”
宋十玉警惕握紧她手腕,果然摁到她裹藏在箭袖革布下凹凸不平的机关。他慢慢睁大眼睛看她,不敢置信她竟要这般对自己。
可他要的不多,遇到有危险的护着她而已啊……
他没有想过阻拦她,更没想过不让她做这种事。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从生到死,都只是陪在她身边……
然而这个机会,金九也没打算给他。
她微微动了动腕,一根银针立时从袖中飞出,扎进宋十玉脖颈。
麻沸散药效迅速蔓延。
他只觉颈侧微疼,眼前开始模糊。
莫大的惊恐攫住他的心脏,宋十玉慢慢倒下,却不肯让她走,死死拽紧她的手。
金九揽住他,抽出扎进他颈侧的银针,小心翼翼将他放下:“十玉,不要怕。一刻钟药效就散。你回去,好好等我的消息。钱不够用,我私印已经留给你了,你随时可以支取……”
如果她没有回来,就当二人就此断了吧。
星阑依旧会在他身边,带着他去巫蛊山治疗心疾。
他以前说过,治好心疾就回三斛城平淡生活的话。
有没有她,他都能好好活下去。
金九知道他听得见,用气音在他耳边交代清楚。
昏暗天光下,她看到他眼角流出的泪,清亮亮的,如两道小溪,在他下颚处汇聚,淌在喉结上。
她狠了狠心,用力撕开他箍住自己的手,丢下他往前行去。
入宫成为女官的第二年,她就发过誓。
不论发生什么,以帝君帝位为重。她们这种人轻如鸿毛,却必须让帝君在皇位上长长久久地待下去,直到继任的皇女们能继位。
这世间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只有东风压倒西风。
男人的忌恨心是超越杀心的存在。
她们的心慈手软只会沦为不痛不痒的软刀。
要创造新的史册,就要先打服这群有着狼子野心的人。
朝堂局势不稳,有心人借着巫蛊之祸想将帝君拉下位。
根据偷听到的信息,金九断定那金匣子若真藏着玉玺,那他们的目标毋庸置疑就是皇位。他们去三斛城,必定是去找赵朔玉。
帝君父家程家上下十代被血洗干净,他们便将目标锁定在数十年前死去的赵朔玉身上,若确认赵朔玉尸骨无存,他们新立的名目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但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会被冠上新的名字——赵朔玉。
他与帝君出自同一血脉,是刺向帝君最有力的刀。
那些看不惯帝君是女子身份的人,必定会拥蹙他上位,让赵朔玉成为傀儡,供他们操控。
不论背后之人是否这么计划,金九都知道,那金匣绝不可以留给赵见知。多留一日,便多加一分危险。
他们明面上是要把自己引去三斛城开金匣,谁知私底下会不会调包?
金九不信赵见知这种人的性子大费周章把自己诓去,只为开个金匣。
祖母金器机关术并不如自己高明,能开的绝不止有自己。
他大可以找别人。
除非他想斩断所有寻使向上通报的渠道。
金九想到这,已经停下前行的步伐。
她躲在阴影处,望向不远处的上官月衍。
不显眼的薄烟从马车厢底下徐徐飘出,在雾气中并未扩散地那么快,反而融入了这片湿润,稍不注意,便闻不出。
上官月衍假意被蚊虫叮咬,实则在朝金九打手势。
[金匣在北边车厢内。]
金九顿了顿,脑中莫名想起宋十玉和她说过的话。
他和上官月衍关系不好,这其中有什么渊源?
上官月衍会不会被赵见知收买?
实则是为了捉到所有寻使,切断帝君耳目?
这时候生出疑心是致命的。
它会令人多思顾虑,令人止步不前。
上官月衍光看金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虽然抠门爱钱,但不至于出卖帝君!
随着有明火冒出,上官月衍急了,扒开衣领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这是她们之间的暗语。
怀疑她,那就杀了她。
金九多看了她两眼,确定这铁公鸡做不出那种事,悄摸行去,悄摸用流星索杀了两个随从,悄摸触碰到车厢,掀开车帘往里望。
车厢内有浓重的血腥气。
黑暗中,只看到有两团漆黑放在里面。
金九伸手进去,正要随便抓一个出来,可等她伸出半截手臂,她忽然间看清自己选中的那团圆乎乎的黑影是什么。
瞳孔骤然紧缩。
她面色一白,差点弄出动静。
那是那个叫乐影小倌的头颅!
他被完完整整割下,赵见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要把这颗人头留在马车上。
此刻,人头头骨歪曲,眼眶骨深陷,用了长针固住,似在修习什么秘法。
在这昏暗车厢中简直比见着鬼还吓人。
额角冷汗泌出,胸腔心跳加速。
缓了一息,僵硬的身体总算能动,金九抓向旁边的包袱。
就在这时,有人说话了。
“什么味道?”
“能是什么味,柴湿了呗,就说不要丢湿的柴,弄得呛死了。”
“可是……我们中间没人添新柴啊?”
“那这味哪来的?”
趁他们还未查到是马车厢起火,金九从车窗拎出包袱,急忙躲到不远处半人高的野草丛后。
这金匣足斤足称,重得要命,她原想把它拆了看看传说中丢失的玉玺到底藏在何处,苦于手头上没有工具,这件事便只能搁置。
正想着如何脱身,后方上官月衍声音响起。
“喂,咳咳……”
呕血声传来,吓得阿经惊呼。
金九回头看了看,只看到马车车轮下那半截红袖。
上官月衍知她看得到,食指与中指并着,往前小幅度挥了挥。
死道友不死贫道。
但愿还能看到她吧。
金九在心里做了告别,一咬牙,提起金匣往昏黄处摸去。
与此同时。
明火愈燃愈旺。
睡在车厢中的赵见知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成了案板上的煎鱼。
前半夜还冻得不行,中间开始暖和,后半夜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公子!起火了!”
“公子!”
金九趁乱跑远,只犹豫了一下,将信号弹埋入土里,点燃引线。
“次啦——”
黑夜中一丝光线窜起,在半空中炸出红色残花。
第73章 "金匣被人偷走了!""她人在那!""金怀瑜!放下不杀!你再
"金匣被人偷走了!"
"她人在那!"
"金怀瑜!放下不杀!你再往前跑一步,放箭了!"
谁不跑谁傻。
金怀瑜听到赵见知等人在后方追来,将包着金匣的包袱往背上一放,跑得更快了。
赵见知气得喊了声:"放箭!"
随从拉开弓箭,对准前方奔跑的身影,又听到赵见知吼道:"射她的腿脚!不许伤了她的手!也不许射到金匣!"
他吼得太大声,林间鸟儿被惊扰,纷纷扑簌簌飞起,在黑夜下犹如狂风卷起的树叶,在深蓝色夜幕中,飞舞向未明地带。
金九听到了,她在树林中穿行,面前灰鸽在她面前指引路途。
上官月衍亲手养出的鸟自是会为她去寻附近正在集结的军队。
可她在想,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要顾忌那么多?
不射她身体其他部分,尚且能用怕她耽搁拆卸金匣。
可为什么不射金匣?
她想起那个记忆深处总是板着脸的祖母,机关术虽没有自己厉害,但祖母最擅长的似乎是……
腐蚀性水液?
记忆过于久远,她不确定对不对。
金家禁止的工艺实在太多,多到三天三夜说不完。家中甚至还有比地上府院要大的多的密室专门记录。
唯一能解释的是,这金匣可能设了某种机关,一旦运作不好,里面某种腐蚀水会在顷刻间将玉玺融解。
不然根本没法解释。
意识到这点的金九跑得更快了。
身边冷箭如雨射来,其中一根已经擦过后脚跟。
她干脆边跑边将全部信号弹点燃。
"砰砰砰——"
三声炮响,三朵红花升至半空炸开。
最后一枚,金九点燃就直接往后方扔去。
"砰!"
燃起的火星朝赵见知等人喷去。
他们叫着喊着躲闪,零星火点落在尚且干燥的枯叶上,逐渐燎起大片呛人黑雾。
混乱中,一根箭在暗处搭上弓弦。
上官月衍对准前方要射中金九的随从,先他一步松开了手。
"噗——"
尖利没入骨血,穿喉而过的瞬间,大量温热的血浇在赵见知头上身上。
他吓得腿软,往前趔趄,被树藤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保护赵公子!快!”
话音刚落,往前追击的黑影迅速聚拢回来。
赵见知气得大骂:“放箭!都给我放箭!别管我刚刚说过什么!一律射杀!”
若不射杀,引来军队,他们做的事败露,届时谁都无法收场。
上官月衍捞起吓坏的阿经,半拖半拽往雾中跑去。
她方向感好,即使进入浓雾深山都能快速辨别方向。如同她养的灰鸽,能在这种追击下快速将人引去安全地点。
金九已经发射信号弹,若无差错,用金银错腰牌调遣而来的军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而她们必须撑过这段漫长的等待。
上官月衍想着,回身再次射杀一个追得过近的随从。
近年来为搅动巫蛊之祸,赵见知手里怕是没多少钱,竟连一支军队都养不起,给他配的都是这些三流随从。
被抓这么些天,上官月衍从阿经口中也能得知赵见知虽花钱大手大脚,却总是习惯以权势压人,大多吃的是霸王餐。
她在阿经身上得到关于赵见知太多信息,比金九要明朗局势,今晚若不从赵见知手中逃出去,她们都必死无疑。
"月衍……我、我跑不动了……"阿经喘不上气,她跟在赵见知身边,日常做的都是较为轻松的活计,真遇到事根本没办法。
不仅体力不行,她的脚是被缠过的,跑久了就跟针扎的那般疼。
上官月衍正好不太想带着她,不是连累不连累,而是她们寻使习惯独自作战。
想到这几日相处下来,阿经几次三番都透露过想要脱离赵见知,上官月衍决定在她身上赌一把。
囊袋从怀中取出,将牌符塞进阿经手中,上官月衍边跑边低声对她说:“去最近的官驿,找个叫问语的女官,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自有人安排。”
阿经握紧囊袋,像在握住她祈求已及的自由。
她也是金匠世家出身的人家,家中却不允她从事金工。看她貌美,献物般将她献于权贵人家。她从小便周转于各地各府,靠着几分机灵和金玉鸣的本事才得以从富贵人家爪牙下脱身。
辗转流浪,一而再再而三被赵见知抓回。她只能假装爱财,温柔小意哄着这些人给财物,这样才能为下次脱身做准备。
遇到上官月衍,可能是她唯一一次机会了。
能彻底从赵见知等人手中挣脱,飞往她梦中的自由地。
阿经握紧囊袋,狠狠点头:"定不负恩人所托!"
上官月衍望见她眼中的坚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阿经虽个性怯弱圆滑,但上官月衍相信,这次她会站在她们这边。
能在赵见知身边隐忍数年,又不愿爬床成为他妻妾的女人,必定有其他愿望。
上官月衍吹响口哨,将灰鸽重新召回。
片刻后,雾中飞来黑色身影,它似是知道自己主人要做什么,主动叼着一根羽毛向她俯冲过来。
另一边。
没了灰鸽指引的金九*只能抓瞎。
她方向感没有上官月衍那么好,遇到这种情况只知凭着本能往前跑。
身后随从依旧穷追不舍。
冷箭不断,她手臂腿边已有擦伤,红血流出,濡湿衣袍。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山林出现清辉,稀稀拉拉透下几片斑驳天光。
她站在高处往下望去,已有火把从山下亮起,却又不知为何传来兵戎之声。
"金怀瑜!"
侧后方传来上官月衍喊声。
话音刚落,金九感觉大腿上猛地一疼,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她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低头才发现有根长箭扎穿血肉。
赵见知见他们总算射中一箭,忙喊:"抓住她!快抓住她!"
随从一拥而上,眼看就要像饿鼠般扑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上官月衍冲破迷雾,手握长剑朝他们刺来。
本是气若游丝的人此刻爆发出惊人杀意,宛若厉鬼,快准狠地割下数颗头颅。
只有上官月衍知道,她撑不了太久。
这几日赵见知未曾给过她吃食,全靠阿经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她,她只能挡住这一阵,挡不了全部。
看出上官月衍勉强的金九二话不说爬到一边,忍着痛,用力拔出箭。
血水如泉般流出,她顾不得许多,草草扎绑便立即站起。
长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金九矮身躲过,用流星索杀了朝她冲来的随从,奋力往前跑去。
"咕咕——"
灰鸽掠过,落下大片粉末。
不等金九查看这是什么粉末,脚下忽而亮起火光。
远处火势跟随灰鸽一路烧来此处,如同燃起火墙,滚滚黑烟升起,明晃晃地在告诉别人她们的行踪。
"啊!"不知是谁惨叫一声。
血色漫天,多出的黑影在火光中面容模糊不清,只知身形清瘦而矫健。
他从后方袭来,凌厉剑光犹如飞舞的丝线,看似温和实则刀刀致命。
上官月衍被他的身法惊住,情不自禁想起数十年前和死对头一起在练武场练功时的情景。
上官月衍不过刹那晃神,腹部就被刀尖劈出一道血痕。
高大随从杀红了眼,用力将她踹出好几里地。
金九腿伤了根本跑不远,被接连后退的上官月衍撞倒。不等二人爬起,金九就觉自己背上再次压来一人。
灰鸽在半空盘旋,飞向满地清辉的空地。
她们已至山林边沿,再往前就是悬崖。
"你再靠近,我就杀了她!"赵见知满身是血,握着匕首,从金九身后捞起她往后退去。
上官月衍失血过多,想要勉力站起已是不能。
她捂住腹部,死死盯着赵见知。
金九望着前方突然出现的黑色身影,轻声对背后的人说:"你若杀了我,视为谋反。"
"杀了你们,我还有活路。"赵见知在此刻脑子异常清醒,"让你们活下来,才是真的被定罪。"
"我还以为你是真傻。"金九冷笑,一手抓住包袱不放,一手摸上袖中流星索,随时准备同归于尽。
约莫是看出她的意图,火光中那道黑影第一次大声喊出她的名字:"金怀瑜!"
他冲出重重包围,周身浴血,提剑来到她面前。
听出是谁的声音,赵见知被转移注意力,在看清是谁后不由咬牙切齿。
不过一会,在看到宋十玉随手舞出的几个招式后,他脸色骤变。
不仅是他,还有上官月衍。
"你是……"赵见知脚步不稳,想到什么,钳制着金九往后退去。
不对,不会是他,他数十年前已经死了。
赵见知不会武,看不出来太多。
可上官月衍看出来了。
人在最危急时,往往会暴露最真实的自己。
武功招式,身法步伐,浸润人半生的修习,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改掉?
她们还在震惊,金九已经悄然将流星索缚在赵见知钳制自己的手臂上。
她不能杀他,即使是生死攸关的情况,帝君那边还需要他交代清楚,还未来得及动手,上官月衍一句话定住在场所有人。
"赵朔玉在哪!你认识他对不对!"
宋十玉招式过于凛冽,密不透风的根本寻不到任何弱点。
十几名随从围着他,企图拖延时间,等待他们的援兵上山。
可他们真能等到自己人出现吗?
赵见知不自觉走到边缘停下,震惊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早就死了。"忽然,他想起什么,拿着匕首抵在金九脖颈边,"你会易骨术!"
过去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从初次金九出城,手下来报并未搜寻到宋十玉身影,只看到车上唯有普通女子。
再到布庄相逢,他看着明明是宋十玉身形,掀开帷幔却看到不同的脸。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赵见知每次见到他,都是在金九附近。
听到这,金九不禁去看宋十玉。
她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胸腔内的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铺天盖地的窒息如浪潮般即将将她吞没。
赵朔玉。
宋十玉。
想到偶尔问起他从前,他总是闭口不言。
为避免触碰他的伤心事,她从不主动过问。
他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仿佛凭空出现,脱离金玉楼后就像生活中只剩下她。金铺那次争吵,她曾查过他的行踪,干干净净。
人怎么能干净到这种程度?
除非那些人都已不在人世。
而赵朔玉所在的赵家本家于数十年前,尽数被血洗……
他能文能武,端方守礼,远不是风尘之地能教出来的气度。
他偶尔夜间做梦,只有她,唯有她,能听到他喃喃自语,能看到他掉泪。
半夜睡醒,总能看到他靠在自己身边,高大的身躯蜷缩成团紧紧挨着她。
点点滴滴汇聚成线。
金九恍惚间想起他的姓名。
宋十玉,赵朔玉。
第三个字都是玉。
第二个字,十,十笔成朔。
可是姓氏,该如何解释?
金九望着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会姓宋啊?”
她已经不去想宋十玉会不会是赵朔玉的某个亲戚朋友。
委婉地、试探地、柔和地问出这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数十年前。
赵见知和上官月衍皆在沧衡城出生,同为权贵,有过与赵朔玉接触的机会,又年纪相仿,只有她是外来户。
这两人在看到宋十玉动武后都不约而同或直接或间接问出毫无干系的问题时,已经是最大的问题。
就像一张白纸,不由分说被人甩上彩墨,似是杂乱无章的墨点以笔尖勾连成画,勾勒出整棵梅树。
问题直指中心,想要问出的问题也不过是同一个。
你是赵朔玉吗?
宋十玉定定望向金九,没有回答。
他半张脸上全是血,高高束起的长发露出整张脸,垂落的碎发在杀戮中沾染血污。那双漂亮的双眼只要锋利些,冷淡些……
金九缓缓抬起手,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微颤着遮住视线中他下半张脸。
熟悉的感觉穿过上千公里距离,抵达记忆深处的轮廓。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帝君与宋十玉重合,从眉梢到眼尾,天家威严,世家矜贵,上位者疏离又冷漠。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眼熟的眉眼……
原是这样熟稔……
“赵国舅年少曾游历在外,自称宋无忧……”上官月衍想起什么,“少时我曾报复过你,你腰上,是不是有块四四方方的烙痕?!”往事历历在目,不等他回答,她再次碎碎念,“当年赵朔玉被追杀至高崖……所以……你其实会易骨术!”
易骨术,顾名思义,唯有彻底打断移位,方能习得此术。
说完,她又想起一件事,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手势让灰鸽飞去赵朔玉身边。
林中响起拍翅声,一道灰影子还未抵达目的地就被赵朔玉捻起石子打中翅羽。
灰鸽咕咕叫了两声,打落的羽毛晃晃悠悠飘下,宋十玉二话不说执剑将此物挥开。
上官月衍死死盯着他:"一只鸽子而已,怎么,你也像赵朔玉那样对鸽羽会起风疹?"
线索迅速串联。
未等金九从上官月衍这句话带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身后赵见知比她抖得还要厉害:“不……不会是他……”
心胆俱裂间,赵见知低头看到挡在他和金九之间的包袱。
倏然,他想起这金匣可能是世上仅剩的,能通过金玉鸣直接证明宋十玉可能是赵朔玉的证物。
金玉鸣不会撒谎,只会默然记录它们所经历的岁月。
他们家暗中做过不少对不起主家的事……
若是被翻出……他们家就完了……
匕首不由往下,赵见知趁金九不注意,猛地割断包袱带,扯回金匣,二话不说丢下悬崖。
赵见知做完这一切,反手握刀,尖端直指金九喉管。
“金怀瑜!”
“金怀瑜!”
“金怀瑜”
三声大喊。
金九分不清多出的一人是谁,她眼中只剩下那坠落的金匣,甚至顾不得她自己的性命。
利刃擦过颈侧,血色涌出那刻,赵见知面目扭曲,瞪大双眼看着自己双手被细如蚕丝的金线割断。
他的血淋在金九身上,随着她跃出悬崖边。
深蓝夜幕如海,点缀繁星。
她的身影义无反顾,撒出的血珠如红绡飞舞,朝着那抹金色坠去。
宋十玉呼吸停止,眼中血丝弥漫。
声嘶力竭的喊声追不上那人,她如飞鸟跃下悬崖。
他毫不犹豫,跟着她跳下。
第74章 风声掠过耳畔,金匣落在悬崖生长出的树梢上,还未停稳,便被一双遍布灼
风声掠过耳畔,金匣落在悬崖生长出的树梢上,还未停稳,便被一双遍布灼痕的手抱住。金器内藏着的腐蚀药水溢出些许,溅在手背上,疼痛感刚袭来,脊柱撞到凸起山石的剧痛瞬间让人忘了这点疼。
天旋地转间,她好像看到悬崖底下急匆匆跑来熟稔的一队人马。打头的穿着一身白衣,速度极快地结着手印。
不等她看清是谁,后颈撞到树干,她呕出血沫,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晃晃悠悠。
朦朦胧胧。
泛舟湖上的震动总时不时传来。
她睁开眼,就看到曼沙珠华花海,红艳艳的,蔓延至看不见的尽头。蓝绿色流萤飘荡在花海上,漫无目的地浮浮沉沉。
这是哪?
她起身往前走去,远远的,看到花海中一座水蓝色冰雕人像。
形状可怖的男人浑身结满冰霜,脖子和四肢皆有锁链捆绑,裸露的皮肤被冻裂,渗出血丝,像干旱时烈日烧灼下裂开的红泥地。
她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他背后插着的木牌。
[裴司:所犯贪欲、恶欲,念主动认罚,刑期百年。]
百年?
这么长时间?
金九环顾四周,见实在无人,便试着搭话:“你还活着吗?”
裴司一动不动,半阖上的眼里同样布满冰霜,犹如石块。
“你……知道这是哪吗?”金九蹲下,企图看清他的脸问清楚。
她慢慢挨近,想去碰碰他是不是活人,手刚伸出去一半,背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疼。
“诶!诶!”
金九急忙后退,慌慌张张走到水边看,发现自己背上竟燃起蓝绿色火焰。
她吓得立刻滚进花海,想要滚灭火焰,可这的花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随意一压就响起爆裂的动静,腐臭腥气溢出,这火没灭不说,反倒烧得更厉害了。
“金怀瑜……”焦急呼声传入耳中,金九认出这是宋十玉的声音,可他这声为什么带着哭腔?
他那样心性坚韧的人,不该……
不该……
不该什么?
金九还未想清楚,水里忽而冒出九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被拖到水面,眼前那座冰雕似是动了下,不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倒入水中。
“咕噜噜噜——”
连串气泡溢出,明明是在水里,哭声喊声叫声响成一片。
水底慢慢溢出白光,朝她笼罩过来。
无数人声在喊她名字。
在这万千声音当中,宋十玉的哭喊声是她从未听过的失态嘶喊。
“金怀瑜……金怀瑜……”
“金怀瑜……你醒过来,我再也不跟你闹……”
“不要丢下我,求你,求你……金怀瑜……”
她张了张嘴,用力从剧痛的身体里挤压出声音:“宋……十玉……”
温暖日光撒入,被竹帘分割成根根白柱。
屋檐下风铎敲击,清脆铃声阵阵,尾巴处似是捆绑着三枚朱砂怀古,应是拿来招魂的。
有风吹过,吹得窗外绿叶沙沙作响。
女贞树挂满白色团状花瓣,模糊中看着像白灯笼。
几点零星碎花随风吹入,正好落在她发间。
“醒了?”黑袍女子捧着苦药从窗外路过,英气的眉眼带着丝笑意,她刻意压低声音,伸手摸了摸金九脑袋,“退烧了,我去给你叫狐狸。”
说完,她把药放在窗台,一溜烟跑去喊人。
金九反应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镖局大当家宁野。
可她怎么会在这……
双手又麻又痛,才刚动了动,就感觉右手边像是被谁压着。
她想抬头去看,才动一下,天灵盖带动脊柱,疼痛如电,窜到脚趾,又窜回后脖颈,疼得她想吐。
被她此番动作惊醒的人眼睛还未睁开,下意识喊她的名字:“金怀瑜……”
听到这声沙哑到近乎失声的嗓音,金九惊得忘记她想做什么,僵硬着躺回床板上,只用眼角余光去看他。
本来养得好好的人……
眼看过些时日就能胖些,能撑起华贵金饰,届时她带他回金家,私藏的各种布料头冠都能给他穿戴上。
可现在,他比她初次遇到他时更加清减,眼下陷入的阴影似能盛满月牙般小窝清泪。那双总是带着许些掩不住温柔的双眼如今被血丝填满,红碧玺似的嵌着两颗墨玉,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能落泪。
金九闭眼前的记忆逐渐复苏,控制不住地避开他的目光,心里歉疚如凿开的井水,涌上的冰冷窒息淹没喉管,堵住她每寸呼吸。
有许多话她想说。
许多问题她想问。
可现在,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与他说话?
金九,还是……女官?
他又要用什么身份和她说话呢?
宋十玉,还是……赵朔玉?
悬崖上,他不回答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只是欠缺身份证明,人证口供。一旦确认,她们之间,将是云泥之别。
身份调转。
如今他成了高位者,她又要如何与他相处?
宋十玉见她避开目光那刻,呼吸停滞几息,她什么意思?
失忆了还是……
不想要他了?
时值夏季,偶有蝉鸣。
不算太热的时节,宋十玉却觉眼眶滚烫,仿佛有热浪阵阵刮过双目,疼得他几乎泣血。
想要说话,喉咙里却也像被金针塞满,每每滚动喉结,由上至下,剧痛传遍四肢百骸。
你看看我啊……
金怀瑜,你看看我……
宋十玉想对她说,无论他是谁,他都是她最初认识的花魁郎君,是她的宋十玉,是她说要迎入金家好好相待的宋十玉。
可是,这一切都终止于她追着金匣跳下高崖那刻。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他决计不会知道,她对帝君的忠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动摇了。
他受不了某日她为帝君做事可能殉职的危险。
他已经没有亲人朋友……
只剩她,只有她。
而她,随时可以舍下自己。
忠心与情爱将二人分隔出巨大鸿沟,他只能站在另一端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永远不会回头。
为了帝君,四个字。
放在从前他会欣慰于底下人对帝君的忠心。
放到现在,是他不能承受亦不能倾诉的苦楚。
宋十玉慢慢松开紧握住她的双手,轻声唤她的名:“金……”
才说出一个字,窗外呼啦啦走来一行人。
打头的那个浑身掉毛,走过时银白毛发如针,在薄阳下漂浮。
宁野跟在他身后,还拿着把篦梳,满头满脸都蒙着层白蒙蒙。
他们走过,窗台上那碗药都加了不少“料”,金九更是没忍住,被狐狸毛惹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不打还好,一打,脖子上的伤口崩裂,往外渗出鲜红。
白布上迅速绽开大片红艳。
“走开走开。”狐狸心情不好地赶人,他正沐浴,就被宁野从浴桶里揪出,赶来看金九。
宋十玉扶着床柱起身,身形晃了晃,立刻被宁野扶住,她看了看他憔悴的脸色,平和道:"去歇息吧,她已经熬过这关,不会再有事了。"
"等她好了……你们再告诉我吧。"宋十玉慢慢立直身子,"我有话对她说。"
明明人就在眼前,相隔不远,可以直接对话,他偏偏让宁野传话。
狐狸觉出不对味,和宁野对视,又往外边看了看,星阑和上官月衍也在面面相觑,在场的人都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宋十玉慢慢走出屋中,身影消失在屋外。
"负心薄幸的女人……"狐狸意味深长。
星阑从窗外探进脑袋,满脸忧虑:"他该不会不同意跟你的婚事了吧?"
女官也分很多种,若不是这次这么命悬一线,星阑都不知不会武只靠机关术的金九竟会面临如此危险境地。
她和宋十玉相处时日不短,能看出他是想安稳度日的性子,这次来这么一出,怕是吓坏了。他没有家人朋友,只有金九,和她哥不同,若金九真出事,宋十玉二话不说就会下去陪她。
能同死,却不能忍受金九这般待他。
星阑不知道在山林发生过什么,只根据上官月衍零碎说了点,能拼拼凑凑出整件事。细节诸多,她不知其中最重要的是出事前,金九曾因要保全他的性命使计丢下他,还以为二人只是普通的闹别扭。
知晓关键的金九仰望头顶屋梁,听到星阑这样问,心情渐渐沉入谷底。
可她没忘了一件事:"你怎么在这……"
才说出五个字,她发现喉咙里便有腥气涌出,鼻息间俱是血味,她张了张嘴,呕出满口暗红。
"少说话,差点被割了脑袋还这么嚣张。"狐狸拿出几枚银针,生疏地摸索她臂上穴位,扎了两针后又拿出妖族的创伤膏,递给宁野让她动手止血。
星阑忙说:"我童试没考,去……诶!诶!你听我说完啊!"
金九才听她开了个头,伸手就要把她从窗户那拽进来听她好好解释一通,像极平日虽不怎么看顾,却极其望女成龙的长辈。
宁野赶忙按下她的手,遣散所有人,只留下上官月衍与金九说明白,她跳崖后所发生的一切。
金九醒来这日,恰好是事发后的第十日。
她们如今在奉远镖局驿点休养生息,等她好转些再继续上路回沧衡城。
星阑之所以没去童试,是担心金九等人出事,骑了匹快马去找信任的武人。
"她还是挺聪明的,知道军队调遣需要时间。而找到我们,只需要半日时间。"宁野笑笑,"正好,我家狐狸算出你们可能会出事,死活要我们停在离你们出事地点的上一个驿点,所以星阑才能这么快找到我们。"
上官月衍开口宽她的心:"你不必担心她童试没考,等到秋闱乡试,我们家会给她一封推举信,破格送进去试试。放心,不会使什么下作手段,能上就准备准备考会试,不能上就落选回童试重新开始。"
她们家虽三代从官,但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何况帝君对这事看得严,她们不过是开了个小小的后门,放人进去考而已,又不是卖官。
金九放下心来,又忍着疼,指指门外,在半空中写了个"十"字,又画了个金匣的形状。
狐狸"哼"了声:"你还知道关心人家啊,他都陪着你一块跳崖了,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俩可以躺同个棺材板哎呀!你打我做什么!"
宁野使劲揉了揉他脑袋,咬牙道:"弄好了就赶紧出去,没见人家还重伤吗。在这当口戳人家心窝。"
"嘁,走就走,这是伤药,每日涂抹。窗边那碗药也是,记得喝,再歇三日就可以上路了。"狐狸拉长了脸,抽过宁野手中的篦梳到外头梳他的毛。
"怎么觉着你家夫郎越来越娇气了?"上官月衍虽与宁野不大熟,但跟随帝君身边多年,早知宁野和帝君的关系,偶尔帝君出宫游玩,必是有她们相陪的。
宁野摇摇头,叹气道:"我惯的,你先把药喝了。"
说完,她去拿窗台那碗药,看到药汤上飘着的狐狸毛,纠结半晌。
妖仙也是仙,喝了应当没事。
自己不也是天天喝狐毛水。
金九没注意到宁野脸色,叼起芦苇管猛吸一口,苦得她直皱眉。
她边喝,上官月衍和宁野边讲起那日的事。
第75章 宋十玉跟着她跳崖后,由于狐狸及时赶到,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反倒是金九
宋十玉跟着她跳崖后,由于狐狸及时赶到,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反倒是金九命悬一线。
赵见知在她跳崖前望她脖子上划的那一刀看似无关紧要,但下坠过程中金匣里的腐蚀水液经过撞击溅出,落进伤口。加上脊柱撞上山石,救下来时人已经快断气了。
宋十玉就跟疯了似的哀求镖局的人给她找医师,这十日来礼仪容貌都不顾,硬是守在金九身边,熬地人生生瘦了一圈。
两日前高烧,狐狸说大概率救不活那刻,宋十玉白天看着还好好的,到了晚上若不是星阑路过,他已经先一步走在黄泉路上替她探路。
"匕首都顶进去两寸深了,后来晚上再也不敢让他一个人守着你。"宁野叹气。
金九攥紧身下薄毯,愧疚席卷心头,让她愈发无法面对他。
所以,梦中听到的哭喊都是真的,他真的崩溃了一次又一次,甚至要与她殉死。
可她最初的心愿,只是让他活下去,并未想过其他。
甚至在崖边看到宋十玉浴血而来的时候,她想的不是有人来救自己,而是他为什么要出现,如果没有顾及他心疾,多给他扎两针就好了……
"等你好些了,再跟他谈谈吧。"宁野轻声安慰,"当初我跟狐狸也是这么折腾过来的,现下还不是好好的。放宽心。"
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开的,兴许宋十玉见金九醒了,多哄两句能消消气。
只有了解宋十玉真正性情的金九在心中直打鼓,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可能真的不会再答应和她的婚事,所谓谈谈,谈的也不过是财物分割,金铺管理,此后二人桥归桥,路归路。
宋十玉在她面前一向温柔又纵容,外人眼中端方守礼,这不代表他怯懦没有脾气,相反,这人倔得很,有主意。
现下多了重若有似无的身份阻隔,一旦证实他是赵朔玉,她们将再无可能。
帝君不会允许赵家仅剩的嫡系骨血被招入金家,而她也不会为了宋十玉放弃她的毕生追求,进入宅院,日日只能看到那一方天地。
在外翱翔惯的鹰不愿入笼为雀。
宋十玉再喜爱她又如何?终究抵不过岁月蹉跎。
他那样通透的人,怕是也想过这样的问题,所以从不主动透露。
若不是这次赵见知入局搅浑水,宋十玉再过十年也不会被人发现,他是赵朔玉。
"对了,还有金匣。"上官月衍不等金九伤感,提出最重要的公事,"不幸中的万幸,匣子未损坏。但我们研究了许久,实在不知道玉玺藏在它哪个部位,看来看去都没有异常。我把你出城时的马车截停了,应该是宋十玉托付官驿要送去三斛城的。现下工具和金匣都在隔壁,等你好了就去看看。"
金九说不了话,只轻轻点头应下。
上官月衍站久了,腹部伤口有些疼,她摆摆手:"我也先去躺着了。你安心养伤,后续有什么事我替你顶着。"
谁叫她是金九的顶头上司,若是这点担当都没有,还不如让金九坐了她这个位子。
等上官月衍慢吞吞出了门,宁野也放下了只剩药渣的碗。
见金九还在盯着自己,宁野重新坐下,轻声说:"赵见知带的人马尽数被捕,他现下被关在衙役地牢,双手被你割下来后,现下一日三餐都要人喂饭。放心,你在这不会有事。朝堂纷争刮不到此处,不过……"
"你该去问问,宋十玉到底承不承认他是赵朔玉。承认的话,你该准备好要怎么为他证明身份。你身上还有兴宝斋的货单吗?上官她们查赵见知可能需要这个东西。"
金九说不出话,在半空中比了个马车的形状。
宁野点点头,替她掖好薄被出门。
现下事情已经明朗七分,若是能弄明白赵见知是如何得知金匣、玉玺、赵朔玉之间的关联,查明他背后是谁,光是想要销毁玉玺一则便可定他死罪。
金九想到这,又想起宋十玉,他要是赵朔玉,那和赵见知岂不是……远房表兄弟?
赵见知可真是纯纯禽兽,那么多漂亮的人偏偏挑上了自己远房兄弟。
她想叹气,颈侧又疼,只能望着窗外干瞪眼。
过了不知多久,喝下的药逐渐发散药效,眼皮被夏季凉风吹得不知不觉合上。
耳边听着蝉鸣,女贞花如雪沫子般落下,闻着若有似无的花香沉入睡梦之中。
重伤未愈的人呼吸渐渐均匀,又过一盏茶,已然熟睡。
星阑看了看从另一侧走来的人,小声说:"她又睡过去了。"
"嗯。"宋十玉点头,"写信告诉澹兮过来吧。"
脑中警铃大作,星阑瞪大眼睛:"叫他过来做什么?他又帮不上忙。"
她更怕的是二人对上,金九现在重伤,两个大男人撕打起来她可拦不住。
"我的心疾,时间差不多了。还有……"宋十玉克制着不往窗内看,"让他过来照顾他的人。"
"什么意思?你不是……"星阑说到这,急急停住。
宋十玉要退出了。
他愿意陪她吃苦受罪。
愿意与她同生共死。
愿意跟金九跳崖。
但他绝不愿意被她丢下。
一次是灭门之祸。
一次是差点失去她。
他一颗心已经被揉捏地破破烂烂,经历不了第三次。
再来第三次这样的事,金九没死,他先被刺激地心疾复发而死。
与其终日活在对方随时会把自己舍下的惶惶不安中,倒不如断个干净。
他还是他,就当做了场风花雪月的梦。
其实只要金九醒来那刻多看他几眼,握紧他的手,宋十玉还不至于这么决绝。或许会生个把月的气,再被她哄回去,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回避他的目光。
她在想什么宋十玉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二人身份相关的思量。
她在权衡。
一旦权衡清楚,以她在山林中丢下自己的举动,就注定会被她丢下第二次。
金九才不像外人眼中那般懒散又没脑子,她自始至终都在知道自己做什么。
她还怕他没钱用,留了私印给自己,她十二岁进宫,积攒的财富和金家的分红,必定可观。
她清楚自己有危险,早早做了规划。
钱财留不住她。
宋十玉这个人留不住她。
什么都留不住她。
"你……你别哭啊……不如再跟她商量商量?你知道的,她心性没你成熟稳重,说不定,你跟她提一提就好了呢?"星阑递上帕子,笨拙地安慰他,"先别钻牛角尖,你在气头上是这么想,过段时间或许就好了。"
"我没哭,只是眼睛疼。"宋十玉瞪她,语气冷淡,"让你哥过来就是,治好心疾后我就走,不会碍着他的眼。"
"……他已经在来的路上。"星阑偷偷看他脸色,"我们已经找好新地方安家。可能这几日就到。可是……你真的,要拒了婚事啊?我还想帮你们劝着退婚呢……"
宋十玉不答,这件事与星阑并无多大干系,而是他与那两人的事。
他不该冲她发脾气。
“抱歉。”
临走前,他终是克制不住,往窗内看了一眼。
失血过多的人躺在床上,盖在身上的薄被是绿得发黑的沉沉深青,衬得她脸色愈发不好。应是外头薄阳灼眼,她扭着头躲光,脖子上的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细碎的女贞花落下,点缀在她发间,像是墓里殉葬的器物。
她鲜少如此没有生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宋十玉再次感觉到胸膛下的跳动传来钝痛,本想只看一眼就走,如今却舍不得挪开目光。
她每次沉落的呼吸都在撕扯着他的心,生怕她像两日前那样,气息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