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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人知道,他觉察到她断气那刻有多恐慌。

前尘往事是比海啸更为凶猛的冲击,加上她这片巨浪,彻底将理智打翻。

他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离别,依旧无法平静接受。

每次分离都不是他想要的选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煞孤星命格,才会把她克成这样。

宋十玉忘了星阑还在他身后看着,他双眼泛酸发烫,缓步走到窗边,将竹帘放下三寸,将晒到她脸上的多余日光遮挡。

狐狸说,她的魂刚从地府唤回,要多晒太阳,多睡觉,才能好得快。

她这人睡觉不太老实,总是踢被子,才这么会,裹满白布的手就不自觉从底下伸出。

他忍不住将她的手放回,就听到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喃喃:“宋十玉……十玉……”

已经在夜里哭了许多回的眼睛迅速湿润,几点晶莹砸落,打在女贞花上,犹如清晨未干的露水,浸湿她的发。

宋十玉趁自己心绪失控前迅速收回手,转身离去。

衣袖掠过的弧度,莫名有股决绝的味道。

大风拂过,半生烟雨,只落得满身寂寥。

星阑对诗文中的意境总是领会不到,只觉文绉绉的,在看到他离开的背影时,喉间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苦冷,那是比苦参还要令人舌头发麻的味道。她张了张嘴,灌进的风刺得肺都在疼。

“至于吗……”星阑自言自语,“明明放不下……”

米粒似的花随话音落下,瓣朵如雪,拉长的阴影随着日头西斜隐没于黑暗,直至影子完全融入黑夜。惊雷闪过,在夜里被雨打湿。

半梦半醒间,竹帘砸得窗户响个不停,似有雨*丝灌入。

模模糊糊中睁开眼睛,又是好好的关着。

她无意识呢喃:“宋十玉……”

“嗯。”

在她身边,传来回应。

屋外雷声阵阵,雨势渐大。

手心落满湿润,积蓄清泪。

翌日醒来时,只看到满地残花败叶。

仿佛昨日一切都是幻觉。

直至歇满三日,妖族的药膏总算让伤口长好,糊上了层厚厚血痂,新长出的嫩肉又疼又痒,她终于不用再去喝那些苦到想呕的药。

披衣起身,步履艰难来到院外。

她扶着石桌刚坐下,就看到不远处听到动静走来的宋十玉。

金九望向他,指尖有瞬间的收紧。

可再逃避下去,又有什么结果呢?

“我已将事情上报给帝君,她命你弄清宋十玉身份,还有……尽快取出玉玺。”上官说这话时欲言又止,“你知道,宋十玉若真是赵朔玉会有什么结果吧?你要想清楚啊。”

你要想清楚。

他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会金玉鸣的金九,可以直接主导整件事走向。

她要是自私点,就能将一见钟情的花魁郎君变为她的夫郎,把一切事情都将掩埋在尘土下,无人再追究。

可他半生飘零,受尽冷眼,堕入污泥无人怜惜,她怎么能这么做?

金九勉力挤出一抹笑,温声喊他名字:“十玉,你来啦。”

宋十玉与她对视的刹那,眼眶缓缓湿红。

他已经有预感,将会迎来怎样的将来。

而将来,未来。

她却已经做出抉择。

第76章 一壶花茶放了糖,两杯茶,三盏蜜饯。四五点飘零落花,六七分真心与

一壶花茶放了糖,两杯茶,三盏蜜饯。

四五点飘零落花,六七分真心与试探。

澄澈如蜜的茶水倒映天光,半明半暗,树叶剪影如画。

缠满白布的手放在石桌上,用指腹摩挲雨后半干不湿的石面,似是难以启齿,转而去碰了碰茶杯,因为太烫又缩了回来,捏住落下的白花,直至捻成泥对面也未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出声询问。

“宋十玉……”她刚开口就被自己嘶哑的嗓音惊呆,才几日不说话就不行了?

宋十玉抬眼看了看她,继续低头用金签子将糕点分成小块,含入口中细细咀嚼,竟是十足冷淡的姿态。

金九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

从她在山林将他放倒那刻,事情已经走向无法挽回的局面。

她心知他不喜欢被丢下,却又决绝抛下他时,积攒的怨念顷刻间爆发,将这段本就不稳固的露水情缘同样推向了悬崖边,随着她一起坠下。

腹稿打了数十遍,嘴张了又合,金九终于决定问出口:“你……姓宋,是……”

还未问完,宋十玉放下金签,第一次打断她的话:“我想与你商谈金铺的事,还有,你的私印。”

他没有去查她到底给他留了什么,他根本不需要财物傍身。

既然这样,就没有多少牵扯不清的。

金九默默收回手,心下了然。

苦涩地点点头,她视线落在他肩头的女贞花上。

依旧是半簪起后散下的墨发,与那晚高高束起长发的气质判若两人。

一个是她认识的,面容秾丽,端雅冷淡的郎君。

一个是她从未见过,却又异常熟悉,眉目凌厉锋利的杀手。

宋十玉与她讲起金铺新的运作方式,包括未来如何重振旗鼓,打响名气,又如何留出空间,将青环掌管的那家金铺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讲得极细,极认真,长眉下,那双半阖似柳叶流线型的双眼没有看着她,也没有再看着他喜爱的蜜饯,兀自说着有关她的事。

金九慢慢收起放在桌面的手,改放在膝盖上。

她的脸色寸寸白下去,变为瓷瓶般的透白。

她懂了。

他的决定。

等不到去三斛城,也等不到他应下婚事。

她们之间……要结束了……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沉着嗓说话,声音比起刚刚要好得多。

宋十玉点头,拿出她在山林交给他的私印。

骨节修长的指捏着那枚金色长柱的方印,“哒”一声轻响,如一柄利刃,印面直指胸口。

她的胸口。

金九双眼蓦地滚热,如被开锅热气蒸出了片石榴红。

氤氲雾气缭绕,搅动大片思绪。

然后是花楼她曾送他的发簪,金铺送的玉兰发簪。

新的珍珠粉、螺子黛、胭脂……

他拒绝婚事,收回真心。

也退还所有有关她的一切。

“金怀瑜,我们……”宋十玉终于肯望向她,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在看到她低垂着发红的眼眸时,差点说不出最后四个字。

“到此为止。”

字字锐利,裹着血泪。

面前深灰石桌落下几滴深色碎珠。

宋十玉望着她,喉咙像被人掐住,呼吸滞在半途,淬毒似的刺痛弥漫。她的流星索裹着泪勒在他身上,寸寸入体,几乎快把他胸口破开,掏出肋骨下跳动的心。

一圈接一圈,只要她再做出点什么,那颗心就会被蛛网似的金索束缚住,再逃不开她的身边。

宋十玉开始后悔说得那么决绝,也开始后悔没听星阑劝告。

她年纪比自己小,事业心重很正常,能摆脱工匠身份走上仕途是多少人望尘莫及的,为什么要因为一时冲动就此斩断二人之间的缘分?

等在一起,他再慢慢教她如何在任务途中保命不可以吗?

她伤重刚能起身就这般伤心,他为何要跟她置气?

心绪起伏间,熟悉的刺痛从胸口传来,宋十玉压抑着撇开目光,可控制不住的疼一阵接一阵,随着跳动越来越剧烈。

偏偏这时金九说话了。

她想清楚了,死缠烂打没有任何意义。

再来第二次、第三次,她依旧会将他排除在外,不论是以宋十玉还是赵朔玉的身份,只要她喜欢他,不论如何,她都会推开他。

宋十玉想要的安定和坦诚她都给不了。

只要帝君一声令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在所不惜。

这世上不止她一个人,也不止她一个官员能做此事,但能走到帝君身边的女官却寥寥无几,她不想放弃。

"好。"她点头,默了默,望向别处,飞快用食指抹去眼角的泪。

好……

她说好……

没有挽留,没有解释。

只有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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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十玉唇色立时如褪色的花淡去,冰冷席卷胸口。

放在腿上的手不住发抖,他微微低下头,视线像涂满浆糊的琉璃窗,变得模糊不清。

"宋十玉,就算分开,以后或许不见,我也想跟你说明白。你说你心悦我时,我其实也想告诉你,我心悦你,从在沧衡城花街游行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心悦你。"

一见钟情。

金九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彻底栽在一个人手里。

因为他,她再也不会有事没事就踏足风尘之地,与乐人小倌纠缠不清。

因为他,她不再关注样貌,愿意透过他的眼睛看清真正的他。

也因为他,她才能从公事家事中脱身,在他面前坦率地做自己。

她深呼吸一口气,盯着他洁皙如玉的喉结,垂眼继续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回心转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宋十玉,以后不要再看轻自己,你很好,怎么样都好。只是对不起,我不是对的人,你拒绝我,理所当然。"

几多风雨,他最狼狈时被她撞见,在此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他还未承认,那次崖上已是最好的回答。

没有哪个世家公子会希望自己堕落时被人记得一清二楚,恢复身份后只会成为他的把柄,供予别人嘲弄他的笑料。

既然要分开,那就干脆些。

替他抹去那些不光彩的过往,包括自己。

金九压着喉头漫上的疼,轻声说:"你以后会遇到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子,我不会再见你,打搅你的生活。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不会再提及半分。我也会让金铺伙计,星阑她们闭紧嘴,就像你说的,到此为止。你要重新开始,我也要走……"

"咔哒……咔哒哒……"

石桌面忽而窜上裂痕,从对面一直裂到眼前。

金九愣住,看着一颗石子从裂缝中迸出,连同石粉扑簌簌洒落,将她衣摆染灰。

他要做什么……

她抬头望去,目光刚触及到他放在桌上的手,人影便已往旁歪倒。

像被镰刀砍折的竹,无力支撑起身体,墨色长发与薄纱在半空中拂过,极致的黑白,恍若昭示就此断绝所有。

“宋十玉!”

昨夜被雨水打落的女贞花叶落了满身。

四周寂静,眼前似覆盖了层霜,只看到大片模糊的浅灰蓝天色。

今日或许有雨。

他不能在她身边安眠……

她说,她不会再见他,也不会再提及他半分。

大颗泪水滚落,他看到她朝自己奔来,冰冷金属气迅速围拢。

宋十玉望着她,像在望着剖开自己胸口取心就走的贼匪,他拽紧她的衣袖,痛得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在喊着什么。

眼前忽而多出好几道人影,她们叫着喊着,想把自己搬走。

宋十玉却还死死拽着她,即使呼吸不上来,他也在用尽全力张开牙关。可终究是因为心疾复发,说出口的话也是中气不足的轻骂:"金怀瑜,你就是个……混账!"

被骂的人懵了。

金九不明白,自己都做到这个程度他还想怎么样?

难道要她辞官,以后都不能在朝堂上出现?

她见他脸色已如宣纸,小声哄道:"我从现在起都不见你,以后但凡看到你都避着,绝不让你见着我可以吗?"

"你!你!"宋十玉气得浑身颤抖,喉间腥甜涌起,他奋力推开前来扶起他的镖师,猛地呕出大口暗红。

草地极致的暗绿与血色极致的红,他的脖颈、手背和额角浮起青筋,鼓起的筋脉下有大颗圆珠似的蛊虫在蠕动,自胸口伊始,漫出溪流似的墨色。

"你的烟斗和巫药在哪!"金九初次见他蛊虫发作时就是这样,急吼吼地扑上去问他。

宋十玉咬牙不回答,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甚至浮起几许薄雾般湿淋淋的恨意。

他从未想过,原来爱上一个人竟真能如此痛彻心扉,剜心剔骨都不足以形容。

什么叫以后都不见他?

见到他也会主动避开?

他只说了句到此为止,她就想着分割二人关系……

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她如此决绝?

前一刻还在说心悦于他,后一刻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她真的爱过自己吗?怎么就放手放得这般快?

为什么不挽留?

又为什么不多与他说几句话就决裂?

"宋十玉,宋十玉。"金九吓得嗓音都破了,她不顾他的挣扎,用力将人抱起,脊柱传来不太好的动静。她管不得许多,随意抓了个人问,"他的屋子在哪?"

不等她们指引,星阑和狐狸中气十足的嗓音同时从拐角处传出。

"让让!让让!"

金九扭头看到星阑背后熟悉的身影时大喜过望,救星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但那人看到她,喜悦之色才浮起一瞬立马被压下,眼刀扎在她怀里的宋十玉身上,恨不得能把他凌迟后丢地窖里喂蛊。

宋十玉疼得无力再挣开她,更不知道能救自己的人就在不远处。

意识已然模糊,任凭眼泪洇湿她的衣襟。

布满伤痕的双手垂落在她身后,如同披在她身上的白绫。

宋十玉趴在她肩头,带着哽咽呢喃:"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一次,又一次,丢下我……"

金九顿住,宋十玉的话语在风里消散,他最后一丝神智在如雷似电的剧烈绞痛中消失,像是被抽筋剥骨的豹子,仅剩华美皮囊,沉甸甸地挂在她双臂上。

第77章 “腰疼是吧?跳崖那会都撞断了,好不容易给你接上,你还敢这么抱他。他

“腰疼是吧?跳崖那会都撞断了,好不容易给你接上,你还敢这么抱他。他看着瘦,但个子高的男人骨头不会轻到哪去。狐狸重新给你接上了,这两日你小心点吧,没好之前千万别再搬重物了。噢,对了……”

宁野放下手中药膏,笑眯眯地加了句,“伤筋动骨一百天,要禁欲。”

金九:“……”

都闹成这样,还谈什么禁欲不禁欲。

他都不愿意见自己了……

宁野见她失落,叹口气:“狐狸还让我转告你,违心话易说,真心话难言。”

“什么意思?”金九听不懂。

她自暴自弃地想,她肚子里就那么几两墨,实在听不懂这些个有文化的说的弯弯绕。

宁野看了眼窗外,低声道:“你未来夫郎在这,我不好说的太明白,就问你一句,宋十玉若真的要与你断开,至于被你激得心疾复发?”

“他巴不得……”金九趴在床上,忍着背上抹药后火烧火燎的疼,下巴枕在软枕上,去折腾私印上的穗穗,“骂我混账……不是他说要到此为止……我遂他愿还不够,还想让我怎么避开他……”

宁野:“……”

算了,她还是闭嘴吧。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都在钻牛角尖,怎能说通?

等冷静下来再说。

宁野摇摇头,放下药膏,抬头恰好看到上官月衍捧着个金灿灿的大家伙,小心翼翼弯着腰路过窗边。

得,这又来个活祖宗。

修养期间无数次催着狐狸赶紧把人治好,她们要回沧衡城复命。

腹部伤口还未长好就忙里忙外,调动手下人开路,将消息封锁至仅有身边几人才知发生了什么,同时放出数十年前丢失的玉玺可能找到的消息,却半点不提赵朔玉。

死物易藏,活人难保。

远离权力中心,消息总会滞后。上官月衍也不敢直接把全部事情捅出去,连玉玺都只说了可能。

现在这个可能要金九验证。

上官月衍也不想催她,实在是……

“宫中来人了,我查验过,是帝君派来的,你赶紧拆开看看玉玺在不在里头。”

金九趴在床上无语看她。

上官月衍朝宁野打了声招呼,这才舍得分金九一个眼神。

这一看,上官月衍不由皱眉:“你怎么不穿衣服?”

她就说怎么这处院子外有人守着,不给任何雄性进入。

“脊柱好不容易接起来,又移位了。”宁野替金九解释,确认药物都用上后,她便打算先离开,“听话,狐狸好不容易把你从阴曹地府拉回来,谨遵医嘱,别再妄动。”

阴曹地府?

金九不由想起自己昏睡时到过的花海,该不会就是那?

那座诡异古怪的冰雕人名字记不清楚,倒是还记得些犯下的罪行。

若自己哪日死了……

负心罪该去哪层地狱?

“想什么呢。”上官月衍打断金九持续发散的想象,催促道,“药上好了就过来,看看这匣子究竟有什么玄机。”

“噢……”金九捡了身麻衣穿上,系好腰带,被上官月衍扶着走到金匣前。她大致看了看,检查一番后发现了些微诡异的地方,“我工具呢?”

上官月衍忙道:“我让人给你搬过来,还要什么?”

“蓍草。”

宁野见她们忙碌,识趣离开屋内,刚踏出半步,耳朵动了动,听到隔壁院子响起闷闷的痛声,应是咬了帕子,听不大清。她看到狐狸从那边过来,朝自己摇了摇头。

意思是不给进?

她皱皱眉,朝屋里隐晦提醒:“怀瑜,你现在不能久坐,咳,有事没事出来散散心,听听外边的动静。”

里边二人都在盯着金匣,丝毫没听出宁野话里暗藏的意思。

随着杂役拿来大把金属工具后,更是将那点若有似无的动静掩盖彻底,若不是习武之人,根本听不到。

宁野看她们已经划柴点灯,愈发着急,她可是知道澹兮有多看不顺眼宋十玉,从进门那刻就挂着恨不得将对方杀之而后快的忌恨神情。

隐约听说三人纠葛的宁野哪会坐视不理。巫蛊师可不像普通医师,他们手段五花八门,不会讲什么律法道德,想做便做了。何况世代在山中长大的人,爱得纯粹,恨也纯粹,宋十玉落在澹兮手里,哪会落着好?

“那个……怀瑜,要不出来走走吧,现在不走,等会走也行啊。”隔壁已经没声,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宁野干脆明示,“宋十玉在你病重时寸步不离,你今日若有空,多去看看他。他身边无人,脆弱时也会想要个依靠。”

言尽于此,再说下去就不大合适了。

总归这是她们三人之间的事。

不过,现在变成四人了。

上官月衍幽幽看向怔愣的金九,怨气冲天道:“那边还在等着我答复,你今日若不把它拆了看看到底有没有藏东西,我不放人的。”

听到她这样说,宁野摸摸鼻子,走出院外,和狐狸一起离开。

反正她已经提醒过了,接下来是金九她们的事。

屋内顿时只剩下二人。

金九仔细听了听外边动静,确认没有声音后暂且放下心。

她深吸一口气,拿了放在床头的石榴红发带,随意将半长不短的发挽起。

上官月衍退至一边,看金九利落点燃蓍草后将这捆草放入炭盆,她拿起包袱内的工具坐下,先是摸了摸金匣每寸衔接处,又将匣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这才开始动手拆卸。

这只是外人所看到的景象,实则这金匣不断在发出鸣叫,太过嘈杂,以至于金九根本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

她凑近,用食指敲了敲,皱眉问:“你说的什么?”

“什么?”上官月衍懵了,金九在跟谁说话?

“……”金九无语回头看她,“你能不能出去?我在听金玉鸣。”

上官月衍催促:“那你快些,我在门外等你。”

她紧走几步,把门带上,立在边上等消息。

窗纸映出上官月衍的背影,徘徊观望,像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野草,又像逡巡地盘的野兽,警惕盯视每寸角落。

金九抓紧时间摸索金匣接口,她发现这个匣子不单单是个匣盒,它大小与食盒差不多,约莫能层叠着装下四盘菜。从上方看,是个正方形,分了四层,每层又分成四格,每格都能从主体掰出,放置拳头大小的物件。

从外表看,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金匣,可它们相连的部分是根柱子,看似极细极薄,藏不住东西。金九用小尾指深入缝隙,发现依旧摸不着,她改动最小号的錾刻刀,轻轻往内刮动。

“呲嗡——”

刺耳编钟声在同一刻敲响,震得耳朵发疼。

宁野被这威严之声镇住,捂住耳朵后退,仍然被金玉鸣的回响弄得发晕。她晃晃脑袋,好不容易平复,就听到七嘴八舌的动静,吵得像是在热闹市集。

“哎呀,又来了个有天赋的,哟,是金家的小金匠,不是那个只会听金玉鸣的小姑娘嘞。”

“啧,这不是我主人的曾孙女嘛!长这么大咯,你小时候还抱过我嘞!”

“别吵别吵,她都听不清我们说话了,又是来问玉玺的吧,嘿嘿,这可不能说~”

“快把我复原过来,被腐液淋着我可是倒大霉了,疼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能遇到个能听到我们说话的,诶,你能听到吧?我说,快把我复原!这凸起来一块,每次拿出都要磨一下,可疼死我了。”

……

怎么会这样?!

一件金器只可能发出一种声音,这件金器为什么能同时发出这么多声?

当年祖母是拿了其余金器零件拼装的吗?

金九被吵得耳朵疼,拿了棉花堵住耳朵,依旧阻挡不住它们极其旺盛的倾诉欲传入耳中。

从她祖母年少叽叽喳喳说到她还未入宫前的事,什么大事小事都说,见她不回应更是来劲,又说起金家内部的八卦。

七大舅八大叔的闲嘴在这听了不少,包涵但不限于逛青楼、养外室、流连赌坊实则是看上了那的庄家。

金九被闹烦,说了句:“你们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不想听他们管不住下半身的事。”

“男人能说的不就这点事,这下半身占据脑子,你能指望他们弄出点什么嘛。不装聋啦?哎呀,你干什么嘛,在人家身上摸来摸去,讨厌~”

一瞬间,金九感觉自己在逛窑子。

她精准定在最下方的金盒上,拿出锉刀和小撬棍,卡着榫卯机关点将它卸下,边卸边笃定道:“你是我三舅那边的金器。”

每家摆放的金器性情并不同,主人家是什么性情,养出来的金器自然就是什么性情。或有例外,那肯定是转了许多手,金器有了自己的脾性。

金盒急道:“诶,诶,小辈不懂事,快把我安回去,有问题的又不是我。你去找你二叔那的盒,是他坏了又不是我!”

“玉玺在哪?”金九懒得跟它们掰扯,再次摸索起来,甚至尝试伸手进去触碰中间金柱,她已发现那根金柱上似是用磨镜粉和琉璃液,给人造成视觉错位,实际中心容量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

可她手指刚伸进去不到一寸,金器便纷纷叫嚷起来:“别碰别碰!钥匙不在你怎么开嘛,到时候不小心触到机关,腐液淋你一手,这辈子就不用做金工啦!”

金九听到这,立时缩回手:"钥匙?什么钥匙?"

"赵朔玉藏起来开匣子的钥匙啊,我听说,他藏到兴宝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不能找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可聪明了~"

既然说到这,金九干脆问:"玉玺在不在匣子?"

"在呀,你不是发现我们的奥秘了。"

两尺高度,四层匣盒。利用榫卯结构穿插,可旋转可调位。表面上不过是普通但富贵的金匣,顶多有些小巧思。谁能知道它竟藏着数十年前丢失的玉玺。

金九目光从金柱顶端落在底部,如果没有猜错,玉玺就在那,可若是没有钥匙,她不好贸贸然去开。祖母虽也是自己的启蒙者,但二人做事风格不一样,便注定她们做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保险起见,去找钥匙也总比冒险拆卸强。

她将匣盒装回,即使再想逃避也是不能。

金九心跳得极快,轻声问:"赵朔玉……如今还活着吗?"

发出嘈杂声音的金器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才有道陌生的老人音响起:"他不是跟你一起跳下来了吗?怎么问我们还活没活着?"

果然是他……

真的是他……

皇室嫡系血脉,一生清廉,替帝君登基之路保驾护航的赵国舅之子。

为保玉玺下落不明十几年,隐姓埋名堕入风尘,独自复仇,形单影只的赵朔玉。

意料之中的回答。

金九确定是他的那刻,提起的心终于稳稳落地。

她的任务完成了。

二人之间,也要落下帷幕。

不过一介普通女官,怎能配上他……

以后若在朝堂看到,怕也要避着些……

金九默默垂下脑袋,已经做了好几日心理准备,真确定二人会就此分开之时,胸口依旧闷痛,酸涩从喉咙染上鼻腔,她盯着桌上小巧玲珑的圆刀,苦笑着想要落泪。

原来从出宫那刻,她的任务就已经完成。

不靠谱的狐狸说自己是个狗屎运昌盛的命格,起初还不当回事,现在想来,命运已经眷顾她太多太多。

宋十玉就是命运与她收取的代价,让她真心喜欢上他时骤然抽走所有。

真像画本子里写的,走到最后,失去爱人,只剩钱、权等等冰冷之物。

金九深深叹口气,将点燃的蓍草扑灭后,整个屋子瞬时寂静。

耳边嗡嗡响的动静慢慢消失,她听到外边传来的鸟啼。

打开屋门,金九与上官月衍说起兴宝斋的事,货单从宁野手里又交回给上官月衍,兜兜转转,还是得让人去兴宝斋一趟。

毕竟是数十年前的典当之物,货单上不止一件。

正商量着要不要让金九跑一趟时,隔壁院子传出凄切痛呼。

星阑满脸焦急跑来,不等她说话,金九已经扔下上官月衍朝隔壁院子奔去。

第78章 屋门被用力撞开,里头烟雾缭绕,恍若置身云中,根本看不清里头家居摆设

屋门被用力撞开,里头烟雾缭绕,恍若置身云中,根本看不清里头家居摆设,亦看不清人在何处。

金九被呛得不行,就听到烟雾中澹兮的怒喝。

"进来干什么!赶紧关上!"末了又来一句,“让你忍着忍着,喊什么喊!闭嘴!”他态度恶劣,只听到捏碎肉块的动静响起后,宋十玉又压抑不住出声。

金九听着心梗,生怕澹兮将人治死,把门关上后循着声音着急忙慌赶到塌前。

此处床榻木杆皆被卸下,澹兮身后用十二根细芦苇杆两端以细绳绑着,每根间隔一寸,悬挂于头顶房梁,像帘子般垂落。现在那些杆上分别悬挂着蛊虫,它们尾部还连着筋,如晾晒红色琴弦,嘀嘀嗒嗒的鲜血掉落,将满床霜雪似的白染上深浅不一的红。

镖局平日里用来拴马的沉重木桩缠满白布,宋十玉跪坐于榻尾,双手缚于层层白布下,连双膝也被绑住,像受刑般卸去所有气力,沦为任人宰割的犯人。

金九看到澹兮往宋十玉后胸口扎了两轮针,漆黑蛊虫匍匐在针旁一动不动。

在这堆针正中破开了个洞,两把银镊分开层层肌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好像、可能……看到了跳动的心……

"你在做什么!剖心吗?"金九见澹兮拿着颗燃烧的药丸似要往血洞里放,急得额头冷汗都下来了,她不得不问清楚,"他是我要带回皇城的人,你确定你这样做完他还能活?!"

"不仅能,还能跟你成婚呢。"澹兮冷笑,巾帕覆面,只露出一对又大又圆山鹿似的眸子里全是怨恨,"你是不是打算与我退婚?想把他带回皇城请求圣旨,你打算怎么做?两夫侍妻还是他大我小?!"

"我他你大爷……"金九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星阑绝对有给他写信透露口风,若是从前她干干脆脆就认下,生死关口她必须解释清楚,"我从没想过拿权势压你,自始至终我有勉强过你什么吗?他之所以必须带回皇城,是因为他是赵朔玉,前赵国舅之子,赦免过你们家,允许巫蛊师从医的那位大人,唯一的儿子!独子!帝君嫡系血脉,唯一的!懂了吗?!"

澹兮愣住,拿着银镊不知所措地看她,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不是勾栏出身的,花,花魁吗?怎么会变成赵国舅的独子……你,骗我?"

"我骗你这辈子我都做不了金工,双手溃烂流脓,天打五雷轰,起火必烧我金工房……"

"金怀瑜……"宋十玉意识朦胧中即使听不清也本能地想去阻止她说下去,他才唤了一声,就被喉咙口的银针刺痛。他身前没有任何依靠,手腿又被束住,又疼又酸,忍不住挣扎。

金九听到宋十玉唤她名字,忙撩起氅衣坐下,让他能靠在自己肩膀上缓解不适。

她从未如此悉心对待过自己……

澹兮默了默,收起那些心思,小声解释:"我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即使他不是赵朔玉,我也会替你治好他。我只是气不过,手重了些。之所以不打昏他或是用麻沸散就剖开后背取蛊,是因为……"

"我知道,你不用跟我说。如果不是青梅竹马长大,换作其他巫蛊师我决计不敢草率交人。我敢三番两次把宋十玉交给你,就是因为我信你。"

十几年青梅竹马,他只是脾气坏些,但是是个嘴硬心软的,本性最是善良不过。

在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长大,草地树木和花草,山中生灵为伴,未见过世道黑暗的人怎么会起害人的心思,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治病救人,不过是豢养蛊虫这点吓人了些。

只是在山中长大,和星阑一样,不善交际,在不熟悉他的人眼中才会那么惹人厌烦。

他要想对宋十玉做出点什么,前几次早就下手,不至于到现在才做。

金九信他,就像信着她自己的手艺。

"你只是找不到其他厉害的才会找我……"澹兮忍不住怨怼,心里却是感动的。他看了看宋十玉,又道,"我不是不让他喊,取蛊虫无异于剜心,但体力耗尽,就要停止修养一个月后再来第二次,他能忍着撑到最后的话就不用受第二次罪了。"

"你倒是好好跟他说呀……"金九叹气,让跪坐着的宋十玉将大半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的人在外边听到总容易多想,尤其是……唉,算了,结束再说吧。"

"……好好跟他说,他又听不到。你要是留在这的话,等会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不许叫,我要是被吓到可就不好说了。"澹兮静下心叮嘱,"等我取出他体内十二条蛊虫,他会昏过去一阵,甚至僵硬,形同死去。你让他保持清醒,若能撑过今晚,心疾就算治好大半。"

剩下那小半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如何调养身子,延长寿命,他们巫蛊族不讲这个。

人如花草,从生长到枯萎自然要跟随天数宿命,死就死了,不过是重归土壤。

金九点头,总算明白澹兮背后十二根芦苇杆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望向从宋十玉体内扯出去的蛊虫,胖乎乎的呈现出黑色,犹如被墨色染黑的蚕茧,半死不活地挂在那。数了数,还有七条要取。

"金怀瑜……"宋十玉在她们说话间,缓过了疼。浓重药物的刺鼻气息暂时被驱散,他闻到近在咫尺的冰冷金属气,情不自禁埋入她肩窝,呢喃道,"金怀瑜,我好疼……"

澹兮在这,金九再心疼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况且,他都说了二人到此为止……

她看向重新去点药的澹兮,做贼般用气音安慰宋十玉:"再忍忍,取出来就好了。"

"不取……也,好……"宋十玉清醒了些,见她真出现在这,或许真是脆弱至极,他忍不住想落泪。

她单薄浅色氅衣堆叠在膝侧,他慢慢挪动被捆住的双手,抓紧那片冷淡的青灰面料。

几点琉璃珠似的圆珠滚*落,打湿衣角。

"好全了……你再不会来见我……"

比风还要轻的话落在耳畔,金九怔愣一瞬,低敛下眸。

她拿不准宋十玉的心思,明明说跟自己到此为止,又为什么现在还要如此暧昧不清?

要断,不是该断干净些吗?

他若恢复身份,什么都会有。钱财、名望、婚事,统统会有人给他安排最好的。

再与自己厮混得不到任何好处。

她有婚约且未解除,郎君还是青梅竹马这件事同僚皆知,连帝君也略有耳闻。他难道还想多背个勾引女官的坏名声?

宋十玉不知道她在思量什么,于他而言,他已经脱离皇室太久,根本不把身份规矩放在眼里。他与帝君之间感情并不密切,就算恢复身份还是能和以前一样。

他从头到尾介意的是金九擅自扔下自己,什么都不肯与自己说。

丢弃累赘般丢给他一个私印,交代遗言似的寥寥几句就抽身离去。

她根本没把他放心里,放手放得干脆利落,擅自替他决定以后的去处。

如今他在这任人宰割,向她示弱,向她诉说。

她明明听到自己说的话,又为什么一声不吭?

宋十玉不顾澹兮还在替他医治,撑起一口气看向她。

比宣纸还要惨白的脸上仅剩极致黑白红三色。

墨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颊边,蜿蜒曲折,像是浮在牛乳上的水蛇。

即便生得秾丽,看向他人时总透着股冷淡的双眸如今含着泪,眼眶恍若赤玉渗血,下一瞬就有红珠滚落。

金九被他看得不由想要后退,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在病重当口竟有种死蝶般毛骨悚然的瑰丽感。

“制住他。”澹兮不由提醒。

他专心致志盯着血洞,用装着药丸的银勺耐心将蛊虫引出。

金九这才想起,澹兮点燃的药雾对身中蛊毒的人有致幻作用。她怕宋十玉说出澹兮不爱听的话,忙拿起软棍塞进宋十玉嘴里,让他咬紧倚在她身上。

随着蛊虫被药香引出,捆在脏器上的筋丝再次牵动痛感。可奇怪的是,这次宋十玉只是僵着身子,呼吸断断续续,再没有挣扎的意图。

水色似永不枯竭的清泉,从他眼角淌落,浸湿她大半肩膀。

宋十玉透过她的发,眼前迷茫闪过从前种种。

自赵家灭门那刻,他失去与世家的所有关联。

是敌是友,分不清,问不明,只能不停地逃,逃到别人找不到他。

就这样带着玉玺从灭门之祸中逃出,餐风露宿,与人争食。

后遇冬日,他实在走不动,抱着玉玺蹲坐在富贵人家屋檐下时,出来了一名衣着富贵的老妪。

她盯着自己许久,也不说话,只吩咐下人给他吃喝,却不许他进门。

那段时间,宋十玉很是警惕。

直到那名老妪丢给他那个金匣,四层结构,十六个匣盒,没有金匠名讳,没有任何信息。

她说,她会金玉鸣,这金匣是她三日内做出来的,让他藏东西也要藏好些,别让人发现。

她告诉自己如何运作机关放锁,又如何利用当铺保存还不会被人融了做成新东西。说完这一切她便丢下几颗金锞子再不管他,径自离去。

他没来由地信她,将金匣藏在了闹市典当行,钱庄,隔段时间便取出,这一藏就藏了十几年。

赵见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找出来,可最关键的钥匙,赵见知决计找不到。

怎么可能找到……

迷雾笼罩下,宋十玉恍惚看到十几年赚来的钱全做了不同的东西,分往各个当铺。但钥匙,藏在兴宝斋,三斛城,他的铺子里,由最为忠心的狗妖仆人看管。

除非,有人拿着货单去。

而这个人,必定是金家人。

金怀瑜,你相信我们的缘分吗?

宋十玉悄然松开软棍,鼻尖蹭了蹭金九耳廓,虚弱出声:“钥匙在兴宝斋,除非是你祖母出现,不然谁都别想拿到。你若要我,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那名老妪是金家人。

敢在那时接济自己,想出这种法子,又随手丢给自己机关匣的老人家只有行事出格闻名的金祖母。

听到他这么说的金九立即反应过来:“货单还不够,还要我们金家人的血才能真正拿到钥匙?”

她虽不知道其中关联,但她明白,宋十玉在这刻透露出了清醒时绝不会透露的信息。

澹兮这时提醒道:"他现下说的话半真半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别太相信。"

然而两人都没听。

“你原来听得到我说话?”宋十玉忍着痛,药力作用下,连说话都比平日里尖锐,“我还当你根本听不到。治好了你就不会再来见我!在山林那次你从未想过我离开你要怎么活下去!就连醒了你也是在替我做抉择,说话,金怀瑜!回答我,你根本不爱我,全都是哄骗我!”

金九根本不敢在这时说话,她看到澹兮手中扯着那条血色丝线,眼神冰冷,怕宋十玉这番话惹恼澹兮,立刻拿软棍把宋十玉的嘴重新堵上,她找了个借口道:“他,他随口说的……”

“药丸只会致幻,让人想起从前对他伤害最大的事,不会让人说谎,更不会让人‘随口说’。”澹兮戳穿她,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他也不可能停下。

可是宋十玉心脉跳动很怪,似有什么堵着。

澹兮下意识去看宋十玉心脉血运行的地方,有只蛊虫正在宋十玉手臂脉络处艰难穿行,像在穿过一扇对它来说过于狭窄的门。

他也没在意,继续将缠丝蛊蛊虫引出。

巫蛊师另一层身份是医者,澹兮始终牢记接下族群重担那刻母亲与自己说的一切。

不能将病患性命视作无物。

不能在其不知道的情况下落蛊。

更不能在接手后半途而废,见死不救。

哪怕宋十玉现在身份是自己仇人,他都必须治好再杀。

金九凝视澹兮脸色愈发阴沉,心中直打鼓。

如今进了这个屋,想出去通风报信也要等宋十玉治好再走。

她这番纠结神色落在宋十玉眼里,如錾刀刻骨,刀刀见血。

他抱紧她的手臂,在澹兮又一次抽出蛊虫时,清醒着想一件事。

她若不开口,那就怨不得他恢复身份后以势压人了。

她的夫郎。

必须是他,只能是他。

第79章 不出所料。睡了两日,醒来那刻没有看到她。头顶屋梁仿佛八

不出所料。

睡了两日,醒来那刻没有看到她。

头顶屋梁仿佛八卦阵将所有思绪困在其中,逡巡每根木杆,嵌合成块的榫卯,深灰色瓦片下叠木雕花,大多是瑞兽吉纹。两根细麻绳结结实实捆在斜上方木梁正中,移开了些,再往下,又是那十二根细芦苇杆。

发黑的蛊虫悬挂在杆上,像古筝上凸起的筝码,尾部丝线从高到低,斜斜覆盖在芦苇杆前方,暗色血迹染透细杆,流到麻绳尾端,干涸成血层,酥脆地随时被风刮下一星半点。

宋十玉凝视那些蛊虫尸体许久,想起从前与它们共生时的种种画面。无事时,它们就乖乖爬伏在胸口,督促心脏起伏。每当心绪起伏太大,它们就到处乱窜,啃食他的内脏。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摆脱这道束缚。像告别又爱又恨的朋友,舍不得,却不得不告别。

屋外有风灌入,他渐渐反应过来,胸口已无从前时不时抽紧的感觉。

病去如抽丝,数十年来的压抑在这刻解脱,提线木偶般沉重的身体好像在这刻才终于归他所有,控制他的缠丝蛊尽数剜出,轻快地不似他自己。

宋十玉抬起手,细细去看自己手背上的青筋,盯了约有一刻钟才确信,缠丝蛊真的解了,以后不会再有心疾相伴,他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那般生活……

可是,她呢……

不等宋十玉想起那人容貌,屋内响起踩木屐的动静。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牵动背上伤口,疼得他泌出冷汗。

“醒了。”澹兮没有再束发佩银,而是换了身普通人家的衣裳,一头微卷长发垂落,仅在左侧扎了小辫,用石榴红发带扎紧。可他身上穿的衣物是靛蓝色,与这抹红根本不相配。

发带谁给他的?

金九吗?

宋十玉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却看这发带异常刺眼,扎得他眼睛发疼。

他忍了忍,先向澹兮道谢:“谢谢。”

“谢什么,要不是我家阿瑜,我才不管你。”澹兮说着,径自坐在窗台上,伸手去探他的脉。

微卷长发垂落,连同那根石榴红。

望着澹兮那张根本不如自己的脸,宋十玉抿唇,避开他的触碰。

“你还有脾气了?”澹兮依旧是一点就炸的性情,“行,反正缠丝蛊已解,后续与我无关,爱死哪死哪。在我家阿瑜身边,没少动情吧?我就没见过那么难撕的缠丝蛊,让你寡欲你寡到床上去了?靠着狐媚手段让我家阿瑜对你迷恋至此,你还使了什么手段让我妹也替你说话?”

宋十玉忽略他一系列骂声,直接问:“她在哪?”

她在哪。

为什么不见她?

“你管她在哪,她又不是你的谁。既然要与她分开就分开地彻底些,别给我拉拉扯扯,令人恶心。”澹兮被他气着,也不想着替他诊脉这件事。

左右缠丝蛊已经解干净,他这次来只是看他死没死而已。

既然已经醒了,留下已无必要。

澹兮蹦下窗台就要走,忽听到背后宋十玉出声:“你们族,堵不如疏。若你同意退婚,我会帮你们拿到行医证,以后以医师身份行事,再慢慢扭转百姓对巫蛊术的风评。前期开医馆所需钱财我一力承担,若出事,我会替你们出面。还要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到此为止。

什么到此为止。

他总归是放不下。

然而气头上说的话,要花大代价收回。

人在坠入情网之时最易冲动行事。

他守了她十日,看着她生死一线,夜里无数次崩溃,理智早已随着她跃下山崖那刻消失,风度礼仪端庄他都不要了,只想她平平安安。

好不容易她醒了,第一反应竟是回避。

她开始与他生疏,不再将他当成她的花魁郎君。想用赵朔玉这个身份与她成婚是难了些,可还没试她就开始思量抉择,就像在金铺那时抉择他适不适合当夫郎。

计算,审视,她并不如他想象中爱他。

时至今日,他依旧舍不得放手,甚至无法想象将来没有她,他要怎么活。

澹兮听到宋十玉开出的条件,霍然回身:“阿瑜知道你私底下这么卑鄙吗?”

这就卑鄙了?

宋十玉想笑,他不过是学着金九的作派商量着让澹兮主动退婚。

他还没用权势压人,没有私底下使阴招,怎么能算卑鄙?

"她知道,我善妒。"宋十玉干脆承认,"若你不同意,也可以。不过是早分开晚分开的区别。她们家金铺账本你看了吗?家中关系你理得清吗?我试过让星阑看账本,她竟看不出假账诸多端倪,她不懂,你与怀瑜相处时不会谈到这些,那我猜,你必定不懂。"

"入金家,她要争家主,不单单是占了夫郎身份,还要会管家。你都不会,难道指着她一个人做了全部?桩桩件件,你们数十年感情经得起消磨吗?"

说完,屋内响起宋十玉压抑的咳嗽声。

而他说出的每个字,每组词都正中澹兮心事。

数十年时光皆在山中长大,大家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光想着与金九成婚,却并未想过成婚以后。繁杂的账本,复杂的交际,皆超出他能力范围。

澹兮不过动摇一瞬,便立时拉回心神。

宋十玉在离间她们,他不该往心里去。

"我自会去学,与你无关。"澹兮说出这句话,气势已去掉大半。

宋十玉无声轻笑,他知道,澹兮听进去了。

"你真学得来吗?以后她成为金家家主,往来不仅是生意伙伴。"宋十玉忍着疼,从榻上坐起,倚在窗框,"还有朝堂上的同僚,上级。越走越远,入宫参宴,礼仪规矩,说话做事稍不注意,就会引来杀身之祸,贬谪下放都是轻的。而我能凭着身份护着她,还能替她拉拢人脉,保她仕途顺遂,阖家安定,你呢?你能做什么?"

澹兮拳头越攥越紧,他想反驳却找不出一句话,要是宋十玉不是赵朔玉,他大可以直接翻脸。可赵朔玉这个身份太特殊,是帝君母家嫡系血脉,是保玉玺十几年的功臣,巫蛊族还受过他们家恩惠……

他脑子再简单,也知道赵朔玉三个字压下来代表什么。再不发一言,他绷着脸离开。

走至院外,撞上了明明是一身雪白却穿得花里胡哨的狐狸。

风中漂浮的狐狸毛实在惹人不快,连脚下走的路都磕磕绊绊。

"诶,你……"狐狸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澹兮快步消失在转角,碎碎念道,"什么玩意,刚走两日又闹上了……"

现在镖局成了战场,人人都在想着如何避免宋十玉和澹兮对上。

要是金九在还好,现在她不在,只能靠他们这些过来的劝着些。

狐狸捧着妖族的药探头探脑入院,行为举止还保留着妖族习性。

宋十玉看到他来,礼节性点点头:"抱歉,不能下榻迎客。"

见他脸色还好,狐狸总算肯踏入院中,进屋看到宋十玉背后中衣渗血,忙让他躺下。

"啧,她回来看到你这副样子可怎么办。我都听说了,闹那么僵做什么,三夫四侍很正常,大不了你做正室,他……"

宋十玉打断狐狸:"你愿意让大当家再娶吗?"

"……想都别想!"

狐狸毫不犹豫,话音落下,觉察自己说了什么便是长久沉默,他再不说话,动手替宋十玉止血上药。

"她去哪了?"宋十玉又问。

他认真听过了,院子周围别说金九,星阑和上官月衍的声音都消失了。

"办公事。"狐狸简短道。

宋十玉依稀想起自己治心疾途中似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蹙起眉头下榻:"她们是不是去了三斛城?她重伤未愈,怎能奔波!"

"冷静。"狐狸见他要起身,叹口气,从身上摸出迷香,直接洒入熏炉。

晶亮粉末触火即散,弥漫在屋中,不多时便追上宋十玉。

"一。"

狐狸起身。

"二。"

面前身影只走出一步便已踉跄。

"三。"

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倾去,瞬时倒下。

"就知道你不老实。还是迷香管用,省得多费口舌。"狐狸走过去,把人从地上扶起来,丢回榻上。

一个两个,没一个老实。

忙忙碌碌,不知劳累,到处奔走。

走走停停半个月后。

终于抵达三斛城。

三人携带一小支迅速包围兴宝斋。

打头两人身着绯色官服,不等说话,里头看店的掌柜伸出毛茸茸的脑袋,摊开了一张纸。

是宋十玉的笔迹。

上面还有一小片布条,能让狗妖辨别气味。

[钥匙交由金怀瑜。]

"她跟我去后堂库房。"四眼铁包金的狗掌柜确认其中一人是信上的气味,它甩甩脑袋,在众目睽睽下变回人脑袋。

金九抬头从洞口往里看,发现它年纪应是挺大了,嘴边一圈胡子都是银白色,连同那头盘起的发。

"在这等我。"金九没少跟妖族打交道,丢下一句后踩上阶梯。

狗妖关上窗洞,锁上柜门从里面走出,众人这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很高,几乎是两个金九叠起来那样高。只是它老了,身躯佝偻犹如弯曲的月粱,金九站在他身边,像根红色的拐杖。

"小心些。"上官月衍叮嘱,她腹部伤口也未痊愈,为了镇住场子不得不将脊背挺直,装着威严模样盯着那一大一小消失在长廊尽头。

星阑偷偷用眼角余光看她,只觉这身官服真漂亮,衬得人干净利落。连平日里不正经的金九都多出了几分威严,她也想要一件。

三个月后乡试,她说什么都要拿下。

以后与她们一起,或是查探证物,或是谏言献策,总归是替百姓谋福祉,替帝君分忧。

兴宝斋后堂,一点红色随着窗外光影变幻时而变为朱砂红,时而变为珊瑚红,配着她官帽下石榴红色发带,倒很是相配。

兜兜转转绕好几圈,一道门一道锁,走到小屋中心处,有条通往地下的石道。

狗妖按下书架旁的仙鹤熏炉,走回金九身边,凑近闻了闻。

金九被闻地浑身不自在,但它身上的狗味又正好中和了这点。

她只能装作不知,让对方猛吸她脑袋上的气味。

"这发带有我家公子的味道。他送你的。"狗妖笃定。

"嗯。"金九矜持地点点头。

"你身上也有他的味道,他受伤了?"

"不算受伤,只是心疾复发,我寻了人替他解了缠丝蛊,你再见到他时,必定是好好的。"

狗妖摇摇头:"他不会回来了。"

金九心中一惊:"为什么?"

"你当官的不知道?"狗妖比她还惊讶,"他守着玉玺十几年,根本找不到任何渠道上报,世家门阀切断了由下往上的通报链,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你们,他准备守这秘密守到死去。宁可让它消失也绝不落在有心人手中。"

"如今你来拿钥匙,又是姓金,说明你们不仅是为着玉玺,他的身份也瞒不住。既然瞒不住,就注定要去沧衡城。他守的玉玺会让帝君地位更加稳固,政敌环伺,他这么做会得罪不少人,那就只能呆在宫里,你说他怎么回得来。"

回不来了。

他想要的平淡安定随着她们在崖上戳穿他身份那刻也随之消失。

金九望着底下亮起的火把,忽然犹豫要不要下去。

若是不去,宋十玉还能继续他安稳的生活。

可玉玺回来了,赵朔玉是必定会被提起,这二者密不可分,同时消失的一人一物,怎可能玉玺出现,人却杳无音信?

想要短时间内瞒过所有人,以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

"走吧。"金九犹豫不到片刻便往通道下走去。

她必须把宋十玉送回去,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第80章 想象中,钥匙应该很好找,自己过来不过是怕宋十玉又使了什么手段导致拿

想象中,钥匙应该很好找,自己过来不过是怕宋十玉又使了什么手段导致拿不到,以防万一所以劳累一趟。

但看到半个地库的金器时,金九觉着自己来对了。

不仅来对了,她最好还能分出三个她,不然根本找不到。

货单上物品一栏只写了金物二字,谁都没跟她说,这金物是半个地库的金器?

还全都是带着机关的……

旋转的,折叠的,嵌合的,拧开的,榫卯工艺的……

五花八门,各式各样。

她以为能靠金玉鸣找到,问了金器谁那有钥匙,话音刚落,半个地库如开水锅那样热闹,纷纷喊着我有我有。

空前绝后的热情。

金九不信,随意拆开一个巴掌大的玉如意,发现里面竟然真有钥匙!

不仅有,每个都有。

望着堆叠到顶粱的金器,真是让金九两眼一黑又一黑。

平日看着闷不作声,偶尔张牙舞爪,其实防备心比谁都重。

环环相扣,若不是自己这个变数,查到金匣线索就该断了。

金九硬着头皮拆了几个,从天明拆到天黑,拆出的钥匙十根不到。

上官月衍盯着木匣里形态各异但又极其相似的金钥匙拧眉,怀疑的目光投到累得直不起腰的金九身上。

"你是不是偷闲了?"

金九拍桌,怒道:"你跟我下去一块拆!"

上官月衍冷笑,下去就下去。

第二日,累得直不起腰的人变成了两个。

狗妖捧着茶杯,坐在地库通道口慢慢悠悠喝茶,看她们拆金器拆到崩溃。

星阑聪明地买了肉食贿赂狗妖,企图从它口中打探些消息出来。

结果就是钱没了,肉食也没了,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

它要是知道早就说了。

别说狗妖不知,宋十玉更不知道。

想把重要物件藏起来,不被人找到,最好的办法是忘记。

于是拆金器的变成了三个人。

星阑生闷气,还以为这两人傻,不知道也不问。谁知傻的是自己,钱没了还被拉到地库做苦力。

接连六日在地库从早到晚,比上早朝还准时。

上官月衍每日听她们抱怨,她自己也受不住,开始向外找几个可靠的人一同帮忙。

不是她不想让底下人帮手,这要是哪个受不住诱惑,藏了几个小金器弄丢钥匙可如何是好?

忙忙碌碌到了第七日。

金九拆得双手起泡,提议让人把金匣送过来,挨个试一试。

结果——

"这匣子只能试三次,三次后腐液灌入,融化整个金匣。"狗妖眯着眼,说出的话却令人心下一沉。

末了,它又加了句,"噢,对了,也不要强拆。金匣脆弱得很,若是腐液已经有渗出迹象,那就只能用钥匙打开。"

"它是不是在驴我们?"上官月衍狐疑。

金九面无表情,边说边拆:"啊对对对,它在驴我们,你要有空手脚能不能快些?我要是有把握拆开也不会在这陪你们做这些没脑子的事。"

她从未如此想念宋十玉,恨不得把人拉过来问问他做这些都是在防着谁!不论是在防着谁,现在是她在受苦。

若不是走到这,她还觉不出宋十玉竟是这般心思缜密。

赵见知找到金匣又如何?卡在这一步谁都过不去,宋十玉狠起来连他自己都防着。

上官月衍灰溜溜的收起想要走捷径的想法,灰头土脸地拆。

到了第九日。

终于多了个帮手。

只是这个帮手……

地库昏暗,金九和星阑的目光从来人脸上移向上官月衍,似在说,你是不是拆金器拆疯了?这不是赵见知的人吗?

阿经尴尬地站在上官月衍身边,小心翼翼开口:"我知道你们在介意什么,可我当初也是迫不得已,假意爱财他才能留我一命。现在听说他已被擒,我、我以后就跟着上官大人,你们可以盯着我,我绝不会做什么手脚。"

她说完,上官月衍朝金九使眼色。

不是要帮手吗?帮手来了。

金九挑眉,这是帮手吗?不会在背后捅刀吧?

二人眉来眼去,星阑瞧着她们,硬是没看出她们在看什么。

以后她做女官,也要这么跟同僚看来看去吗?

实在是缺人手,金九也不说好与不好,挪了个空位给阿经,反正要是出事,上官月衍是顶在她前头的。

有了阿经加入,忙忙碌碌又快要半个月过去。

沧衡城来信催促从七日一次变为三日一次。

金九问了才知道,上官月衍并未通过正常渠道传报给帝君,而是辗转了好几个与她们相熟的女官,于帝君夜间批奏折时递上去的。

"你骂我多此一举也好,这件事是有缘由的。"上官月衍拆着金匣聊起从前。

上官家看似是清流世家,但家中也分党派。她的父亲从前曾是程家党派,与赵家不睦,没少给赵国舅使绊子。

至此,金九总算明白宋十玉为什么见到上官月衍这么大反应,原是世仇见面。

不过没关系,她早想到了这层,笑着说:"不瞒你说,我越级上报了,宋十玉曾与我说过你们关系不好,我怕你对他下手,也找了我相熟的朋友去信给帝君,应比你早些呈在帝君案上。"

奉远镖局这么好的人脉,金九又不是傻的,当然会用上。

上官月衍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分明是信不过她,顿时有点生气:"你这样不怕我给你穿小鞋?为了宋十玉你竟然做出这种事。同僚快十年,你信不过我家,你信不过我?我可是纯臣!"

"我信得过你,信不过你家。你不能确定自己的信会不会被第三人看过,可是我能。"金九出宫前调查过帝君和奉远镖局的关系,这才敢这么做。

"你能个屁能。"上官月衍才不信,憋了口气,"要是消息从你那泄漏,你洗干净脖子等死吧,我才不替你背锅。"

“行,顺带你也验证下,你那边传到帝君手上之前究竟有谁看过信件。”

反正最后是同个目的,等进了沧衡城就可以知道二人门路谁的靠谱。

她们不到绝境,都不会相信对方。

除非再次出现抢夺金匣的情况,否则难以再次选择联手。

木箱中钥匙一日比一日增多。

百根钥匙装上车哗啦啦响个不停。

拆分金器就算加入阿经,四个人也快用了半个月。

若不是后边金九用自己人脉调了几个金匠过来帮忙,怕是还得再用上个把月。

最后核对金器与钥匙数量,确认无误后上了三把锁扔上马车。

她们准备直奔沧衡城,不再绕路去接宋十玉。

实在是信件来得又密又急,到最后出发时,变成八百里加急回召寻使的君令。

谁敢不从?

于是星阑跟着她们再次踏上奔波路途。

卸下光鲜官服,星阑发现女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特殊。她们也要承受伤重的身体日日赶路,因意见相左争吵不休,风吹雨打蓬头垢面更是常事,与其他官员没有任何区别。

还未入城,只是到半路,星阑已经看到她们每隔两三日就要写述职簿。

因职位直属帝君,考核会比其他人要轻松,但也常常令肚子没有多少墨水的金九头疼不已。她中途办了不少私事,帝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小鬼难缠,负责考核的吏部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

然后莫名其妙……

这根毛笔从金九那转到了星阑手里。

深夜子时驿站,马都睡了。

四周漆黑,唯有金九屋中灯还亮。

星阑看了看上官月衍的述职簿,这是金九趁隔壁熟睡偷来抄的。然后看了看自己仿照格式和金九笔迹写的,确认没多大问题,她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熟睡的金九。

连日奔走的人睡得太沉,咕哝两句后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早知道不跟来了,述职簿也要我写……”星阑嘴上抱怨,手上去摸金九受伤的脊柱。这个月她们都在路上,金九没时间养伤,伤口果然有崩裂迹象。

星阑干脆把人推醒,叮嘱完金九抹药后做贼似的把上官月衍述职簿放回去。

再回来时,金九浑身药味衣衫不整,趴在榻上又睡着了。未干的发凌乱披散,像只湿乎乎的长毛狸。

宋十玉在的话,必不会让她这样不顾身体,辛劳至此吧。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至少会体贴人不是。

星阑想起看到宋十玉跟随金九跳崖那刻受到的震撼,换作她哥,是做不出这种事的。她也是在那时分清喜欢和爱,到底有什么区别。

“喂,你去娶宋十玉吧,我哥那由我来劝。”说完这句,星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金九睡得跟猪一样,怎么可能听得到。

果然,没心没肺的人一动不动,甚至嫌她吵,皱了皱眉。

星阑凑近,小声说:“你可别后悔,不尽早说清楚,宋十玉铁定恨死你。到时候他恢复身份,给你穿小鞋。”

这次有反应了,金九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

星阑:“……”

睡睡睡,哪天被宋十玉绑了去,看你怎么睡。

她可不认为宋十玉是什么好性情的君子,平日里就算看着冷淡寡言,但一个身世复杂,做过杀手又入过勾栏的人能是什么好相与的。都是装的,不信等他重回高位,适应新生活后看他会如何做。

星阑懒得再与她说,起身去床上睡。

烛火被吹灭,灯盏暗下。

官驿总算恢复寂静,四周虫鸣声阵阵。

月色朦胧,夏季多雨,明日不会是什么好天气。

灯杆下灯笼摇晃,如圆胖的白鹦鹉,在半空中绕着杆转圈。

金九迷迷糊糊中梦到雾气缭绕的小屋。

衣着华贵的花魁郎君坐在榻上,抿着烟望向她。

“金怀瑜,我选你。”

他拔下长发中的发簪丢向她,金九下意识上前接住。

再抬头时,床榻变成了雕花楠木椅,他已褪去瑰丽色彩,神情冰冷地注视她。

“你根本不爱我,全都是哄骗我!”

金九呼吸登时一窒,呢喃道:“我没有……”

她没有哄骗他,想他回去是真的,想让他从今往后不必再受苦是真的,想就此断开……也是真的……

她们身份相差太大,她怎么忍心让他沦为笑柄?

她不愿嫁入皇室受人磋磨,也不愿他明明有好日子不过到金家受罪。

从勾栏接回金家还能说他是从良。

从宫中到金家,只会让人觉着他脑子有病。

他生气了,不顾还在病重的身体就要走。

金九急忙伸手拉住他,慌乱中,抓到了那根石榴红色发带。

他经常替她挽发,上面也慢慢浸了他的气味。

金九摸着上面温软面料,再次昏沉睡去。

发带绵延不断,冥冥中似红线牵引。

散乱墨发几乎与黑夜融合,在它旁边,解下的石榴红此刻暗得像是干涸的血。

苍白之色渐渐靠近,触上那条暗红。

澹兮歪着脑袋,睡得毫无所觉。

宋十玉用无名指勾起,悄然带走。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澹兮,愧疚只是刚发了个芽,便立时被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