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暄认为沉云欢的这些猜测都是有道理的。天魔自存在以来,都是破坏,湮灭的化身,它凝聚了世间万恶,古籍中记载,它是厄运与毁灭常伴之魔,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引起动荡与屠戮。
若是这天枷来源于天魔,它也的确已经将大夏搅得一团乱,到现在皇城的动荡还未平息安定,雪域封印在即,接踵而至的后患却无穷无尽。
虞暄奇怪道:“那他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何?”
“笨徒儿,笨徒儿。”旁边突然传来虚弱的声音,一连叹了几声,“这有何想不明白的?这贼人设下此局,是要杀云欢啊。”
原本头对着头讨论问题的两人同时转头,就见方才还在昏迷当中的关良此时已经醒来,耷拉着眼皮,一副恹恹的样子。
“师父!”虞暄一下子扑上去,将自家老师父扶起来,让他靠在墙上,关切道:“师父,你可有受伤?身上可有什么不适之处?让徒儿为你疗伤。”
“无碍。”关良抬手制止他大呼小叫,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咳了两下吐出一口血来。虞暄吓得脸色惨白,赶忙为师把脉,然而他医术并不高明,没摸出师父有什么内伤。
“我不敌那贼人,心口被拍了一掌,不过他并未下死手,这伤我出去养一养就好了。”关良道。
沉云欢抱着剑蹲在旁边,直言不讳:“关长老,从前我就劝你认真修炼,你是沈徽年的师兄,修为跟他比也差得太多了。听沈徽年说,你年轻的时候就不……”
还没说完,关良伸手,往她脑门上用力戳了一下,将沉云欢戳得摔坐在地:“就算你现在不是仙琅宗的弟子,徽年也是你曾经的师父,你怎可直呼其名。”
沉云欢捂着脑门,小声嘀咕:“手劲儿那么大,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事。”
“师父。”虞暄怕师父在此地教训起沉云欢,也怕自己师父被沉云欢气得两脚一蹬原地登天,赶忙挤在中间调停,问道:“你方才说有人要杀云欢,这是何意?”
“此局为云欢而设。”关良道:“我在数月前同其他人一起前去沧溟雪域,那地方天寒地冻,雪层覆盖千里,我们在前往神山的半途遇上了大雪崩塌,等再醒来时我就身处偏僻的村落之中,与其他人失散。我身上的法器尽数被搜刮,起初我还以为是村落之人所为,在那里闹了一阵后离开,才发现已偏离雪域百里,这才明白我并非是大雪冲进了村子,而是在昏迷时被人带去那地方扔下,身上的法器应该也是那人拿走的。”
“后来我走出重山,一路来到西域,在此处偶然得知了仙琅宗弟子的下落,当时没意识到这是骗局,思及那些跟随你前往雪域却又莫名失踪的弟子,我一股脑地追寻至此。”
“他们……”
“不错,他们都死了。”关良长长地叹一口气,沉声道:“我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之后立即想要出去,却没想到这地方只有一个入口和出口,想要出去必须找到出口才行,于是在此处徘徊多日,遇上了那鬼阁之主,与他交过两次手,发现完全不敌就在此处躲藏,最后才得知向隐也来了此处。”
“那这怎么成了为云欢而设下的圈套了呢?”虞暄道:“这不是将你我骗来此处吗?”
关良无奈地看了一眼满脸迷茫的徒弟,“那贼人将我们骗来此处,为何不杀?”
“自然是……”虞暄的答案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缓过神来,看向沉云欢道:“将云欢也引来。”
关良道:“起初我也想不通鬼阁之主这么做的目的,后来你说你留了阴阳双玉给云欢,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沉云欢并非仁慈心善之人,甚至与仙琅宗有恩怨在前,单是用仙琅宗的弟子做诱饵,她并非一定会前往此处。但她却是重诺之人,既许下了诺言,就一定会兑现,因此她手里攥着那块阴玉,只要虞暄手里的阳玉破碎,她就会寻来此处。
虞暄的表情当即变得极为难看,“但是我将玉佩给你之事,除了你我二人,就只有……”
沉云欢果断开口:“不是他。”
“云欢。”虞暄沉声唤她,“不可意气用事。”
“我没有意气用事,一定不是他。”沉云欢仍是非常坚定地否认。
关良不知这二人打什么谜语,疑问:“你们说的是何人?”
虞暄便道:“是云欢下山之后相识的一人,姓师,那夜我与云欢商议前往雪域寻你的计划,将阴玉给了她,只有姓师的那人在门外。”
沉云欢正要为师岚野辩解两句,却忽而听得石室之外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不徐不疾,保持着一个速度,正朝着石室靠近,沉云欢像是有着能辨别脚步声的猫耳朵,立即起身,抱着刀小跑着往外去。
“去哪里?”虞暄在后面问了一声。
沉云欢道:“马上回来。”
她飞快地绕过石室中摆了满地的人,出了石室之后沿着暗道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方光芒与黑暗的交界处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
沉云欢一见到他,心情莫名就平静下来,因为这人永远是这副平和安静的模样,好像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他依然能保持冷静的情绪,然后不远万里寻到她的身边。
她快步迎上去,绕着师岚野转了一圈,仔细探查他有没有受伤,却忽而发现他换了身衣裳。
师岚野自打进入仙岩洞后,不知是进入了别人的地盘有所忌惮,还是有别的顾虑,将本相隐去换成了黑色的常衣。但此时再见,他长发束起,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衣袍,仙蚕丝的衣料折射着火光,映照他俊美的面容。
“你受伤了?”沉云欢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将宽松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了白玉般的半截手臂,肤色仍是没有半点血色的白,肌理分明,却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伤口血迹。
师岚野垂眸看着她:“先前的衣物脏了。”
“没受伤就好。”沉云欢捏了捏他两边的肩膀,又问:“怎么只有你,其他人呢?”
师岚野却没有回答,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背徐徐往上,落在她的腕间,像是充满温柔地摩挲。片刻后,他低声问:“为何摘了?”
沉云欢盯着空荡荡的手腕思考片刻,才想起他问的是先前带在上面的铃铛,回道:“我醒来之后不见你们,这铃铛就一直震响,吵得我心烦,我就摘下来扔了。”
师岚野想,既然嫌弃铃铛一直响太吵,那就应该将丢失的人找到,让铃铛安静下来才对,若是扔了铃铛,那这感知对方位置的东西还戴着何用?
沉云欢见他不应声,顺着他的手腕看,果然见他还戴着铃铛。
“这东西无用,摘了吧。”沉云欢不由分说将其扯下来,抬手便扔,那手环铃铛被抛出几尺远,砸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滚进了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师岚野的视线追随过去,淡漠的目光看着它消失在漆黑之中。
这铃铛始终安静,即使被遗弃,它也没能发出声响。师岚野认为沉云欢说得对,它虽然能在超出主铃铛所在的范围后振铃报信,有团结队伍之能,但对于不在乎它位置的人来说,的确是无用的。
“跟我来,我找到了虞师兄和仙琅宗的那些弟子。”沉云欢没有松手,顺势牵着他往回走。
师岚野盯着她的后脑勺问:“如何找到的?你们师兄妹之间有相互感应的术法?还是他一路留下了只有你能看懂的印记?”
沉云欢完全没有察觉这话语之中的深意和其他情绪,随口回答:“碰巧罢了,我醒来之后顺着路一直往前,就遇见了他们。我还在这里发现了那种叫食脑鬼的妖邪,把它们杀了个干净。”
没听到身后人的接话,她回头望了一眼,“你怎么不说话?”
师岚野道:“好巧的事。”
沉云欢纳闷地拉着他进了石室,就见关良被虞暄搀扶着站在中央,面前摆着的十数仙琅宗弟子尸体。他的脸上尽是难以言喻的悲戚,眼中是沉甸甸的伤怀,似闪烁着泪花。
“师父,节哀。”虞暄低声劝道。
关良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这些孩子,在仙琅宗长起来,一个二个都是修炼的好手,家中父母亲长的依仗和期望,他们将孩子交给了仙琅,仙琅却没能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虞暄道:“是那些恶人恶妖的错。”
关良摇头,“仙琅岂能推脱罪责。修行之路,何其艰难,愿这些孩子来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踏上这歧路。”
沉云欢见他身负重伤,还在为已故之人伤心,便热心地安慰道:“关师伯,你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啦。”
关良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叹道:“也是,幸亏我平日里龟息之法练得勤快。”
在南筠的救治下,石室之中陆续有人醒来,加入了救治的队伍。狄凌仍老实待在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云欢从他身旁经过时尽管没有看他一眼,他仍是吓得缩起身体来。
沉云欢让关良在石室之中休息,喊上了虞暄一起去找其他人。虞暄对师岚野仍有着浓重的怀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戒心,眼神都带着审视。只是师岚野一如往常一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他充满敌意和怀疑的眼神丝毫不理睬,只亦步亦趋地跟在沉云欢身边。
师岚野在下坠时与顾妄等人在一处,将昏迷的几人摆在了石堆边,本想带沉云欢在地下绕几圈,等到桑雪意死透了再将人带去,却不料出了石室之后没走多久,迎面就撞上了一队人。
走在最前头的则是樊沂、林柏二人。樊沂身边的两人还在,但林柏的手下则少了大半,其中有几人背上还扛着人,待走近了沉云欢才看见,顾妄几人被他们带来了此处。
“沉姑娘,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们了!”林柏快步迎上来,显然是累得不轻,抬手擦了一下满头的汗,气喘吁吁道:“我们还找到了你的同伴,其他人状态尚好,就是桑家的那小公子受伤极重,性命堪忧。”
沉云欢的视线一掠,看见桑雪意伏在一男子的背上,双目紧闭浑身血污,腿像是砸断了一般,腿骨扭曲。
她没有细问,只是走到常心艮的身边,将她从陌生人的背上接下来自己背着,道:“先回去再说。”
石室成了众人暂时的休息地。顾妄和迦萝并未受伤,虞暄给两人喂了灵药和水,他们很快就醒来,只有常心艮仍处于昏迷状态。沉云欢坐在她的身边,随意地拉着她的手腕把玩。她的皮肤上被黑色的绸布裹缠得极为严密,上面布满隐秘的暗纹,厚厚的一层,沉云欢只能感觉出她的消瘦,摸不到皮肤的肌理和血液里跳动的脉搏。
她的母亲身体状态非常差,沉云欢希望从这个地下洞窟里,能找到母亲变成现在这模样的原因和解决的方法。
“醒了!”南筠惊呼一声,长舒一口气,招呼着人拿水过来,喂给桑雪意。
桑雪意的伤势尤其重,并非妖魔所致,他整条右腿全断,失血过多,带回石室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南筠慌张地施救,加上林柏大方地掏出了昂贵的上品灵药,才算是将人的性命保住。
“桑公子,你现在感觉如何?我身上唯一的一颗上品灵药给了你,若是你还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我们好及时医治你。”林柏热切地凑过去关怀,并不忘给自己邀功。
桑雪意虚弱地睁着眼,躺在地上尚不能动,迷蒙的眼睛朝身边几人看了看,低声道:“多谢……”
沉云欢在林柏连声的关怀之中插了一句:“他们说,你与顾妄、迦萝几人在一处地方,为何他们无事,你却受了那么重的伤?”
林柏自觉地往后推开,让桑雪意得以看见沉云欢,以及她身旁坐着的师岚野。
桑雪意瞳孔紧缩,眼中猛地涌现浓烈地恐惧,整个身体都抖起来,那本就薄削的肩膀更显得脆弱易碎,漂亮的碧色眼珠蒙上雾气,“他、他……”
几人循着他的目光,同时将视线落在师岚野的身上。
石室安静下来,桑雪意因害怕而发颤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他是妖怪!”
“别胡说。”沉云欢语气平和道:“我只要你说你遇见了什么,别的不需多言。”
虞暄听得此言,惊讶地看向沉云欢,他并不怀疑沉云欢的脑子,但不可避免地怀疑她这是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完全丧失了判断能力,一个劲儿地相信那个浑身上下都看起来古怪的师岚野。
桑雪意察觉沉云欢语气里的冷意,瑟缩着肩头,期期艾艾道:“我、我被巨石压住,痛醒之后看见他从石堆里爬出来,那些石头砸断了他的脊骨,手臂,将他身体砸得完全变形,但是他……”
但是师岚野却完好地坐在此处,身上干干净净不沾一点血污。听桑雪意一言,此时也终于有人注意到,师岚野身上的衣裳有了变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柏立即接上话,带着几分质问的目光盯着师岚野。他身边的随从当下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武器处,不动声色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沉云欢将怀中的刀轻轻一揽,并未多余的动作。
桑雪意继续道:“我向他求救,他分明看见我在石头下压着,却没有理会,自己离开了。”
他眉头紧蹙,满眼哀怨,看似要落下几滴可怜的泪水,无人看之不为其动容,怜悯。
“哎呀,这就不对了。”樊沂晃着扇子,说风凉话:“咱们进了这险地,就该互相帮助,怎能见死不救呢?”
林柏连忙附和几句,还道此人是桑家人,桑氏在西域也算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若是死在这里麻烦可就大了。
更有人低声道:“分明你对这里也并不熟悉,为何事事都由你来安排?我们落得如此境地,还不是你与那金翅打斗的时候没把握好分寸,无端害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
“我看她可能是存心如此,巴不得我们死光,免得人太多瓜分她找到的宝贝。说不定这见死不救之举,也是她所授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似合起来对沉云欢施加压力,虞暄听得很不是滋味,心道自己这师妹的脾气真是收敛了许多,若是搁在从前,早就一脚飞踢出去,门牙都给人踢光,哪能容忍这些人一唱一和地明嘲暗讽。
此刻她却只是微微低头,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各位慎言。”虞暄虽然心里也总觉得师岚野不是什么好人,但任何时候他的矛头都是对着外的,就对桑雪意道:“你说他见死不救,可有证据?空口无凭何以让人相信?”
顾妄给木偶擦拭灰尘,头也不抬地插话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诬赖这位大人。”
桑雪意摇头:“我句句属实,绝无谎言。”
“我觉得,他说的应是真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弱声,众人转头去看,发现这话是一直缩在那处的黑袍男子。
狄凌的脸被面具罩住,唯露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师岚野。他很清楚,虽然神志尚在,但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腐败,面具下遮着的脸,已经开始滚落烂肉,修补身体,填充一身坏死的烂肉,是他每夜都做的事情。
生前很多记忆他都淡忘了,曾经的锦衣玉食,声名荣耀,还有与沉云欢的那些过节,一死之后都如风化的旧痕,慢慢褪色。只有死前的画面刻入骨髓心脉,每一次闭眼都在眼前重现,
师岚野那双冷漠的眼睛,是他难以消解的噩梦。
那时他濒临死亡,原本已满心绝望时,面前忽然一亮,月光落进来,是师岚野打开了棺材板,带来了生的希望。
但是他又视若无睹,合上了棺材盖,将生的希望带走了。
“他就是一个见死不救的妖怪。”狄凌的牙关打着颤,身体也抖个不停,回顾着心底深处的噩梦,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浓烈的恨意看着师岚野,“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
第157章 断是非云欢三问桑雪意
沉云欢心里有个疑问。
鬼阁之主给了扶笙力量, 约莫是要她为祸四方;给了邪神观音力量,要他藏在深山里残害凡人;给了霍灼音力量,让她在京城挑起大乱。
这些都是为了破坏作恶, 那么让狄凌“死而复生”是为何。
方才还想不明白, 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 也是为了“破坏”,只不过所破坏的,应当是她和师岚野之间的关系。
狄凌方才还战战兢兢, 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吓晕的样子, 这会儿却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 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说:“他藏在我们当中一定另有目的,他会害死所有人!你们看不到吗?他的身上有诅咒啊, 那些漆黑的咒枷缠在他皮肤的每一寸, 你们看不到吗?!”
桑雪意登时一惊,马上接话:“是, 我先前也看见了,他的身上遍布咒枷。”
“好了, 都少说两句。”林柏抬手, 制止了手下哄乱的碎语,转而对沉云欢笑得诚恳, “沉姑娘见谅, 方才的变故让我手底下的兄弟损失不少, 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 既结伴进来共同谋利, 当然也不希望看着身边的人白白送死。你有所不知,那泉水之上的金翅大鸟,只要献祭一人便可安然通过, 我们本可以不损失那么多人。”
较之一开始进来的队伍,现在石室之内还活着的,状态良好的人的确所剩无几,还有一部分人不知是死了还是在地下洞窟之中迷失,到现在还未找到。
沉云欢身边的人,除却虞嘉木尚不见踪影之外,其他人都瞧着并未受伤,而其他队伍尤其以林柏为首,手下的人死的死丢的丢,可谓是损失惨重。
他们根本不是在乎桑雪意的生死或是谴责“见死不救”的行为,不过是找了个由头来讨伐沉云欢罢了。见沉云欢低着头并不应声,林柏趁热打铁,又道:“接下来的路还需我们团结起来,在此地内讧没有任何益处,不过沉姑娘总是这么行事也不是办法,不如下面的路由我来引领,若是真遇上解决不了要大动干戈的难题,再由沉姑娘出手如何?”
沉云欢清楚林柏这是不满意自己的队伍被安排到了最后,所以才故意安排了手底下的人闹事,这种临时组建的队伍,每个外人都有自己弯弯绕绕的肠子,要想统一心思实在太难。
照沉云欢以前的做法,凡心怀不轨者皆杀,不服于她者遗弃,生死都不关她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尚在昏迷状态的常心艮,心知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这种决绝的法子处理问题,更何况接下来的路程可能还需要这些人。
她许久未说话,石室里的众人也都沉默下来。虞暄、顾妄都等着沉云欢的回应,这种时候不需要他们出头,而樊沂等人却摇着扇子看热闹,只剩下南筠未表明自己的想法。
而处于言论中心的师岚野却仍是默不作声,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一样,没有任何要为自己行为辩解的样子。
南筠有些左右为难,她的性命终归是沉云欢救的,不可能像墙头草一样在此时倒打一耙,于是便在中间劝道:“诸位少安毋躁,我觉得队伍前后的顺序并不重要,换不换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接下来咱们再遇上什么麻烦,停下来商量一下就好。而且若非方才沉姑娘出手,那金翅鸟倒不像是吃一人就善罢甘休的样子。”
林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南筠,“南姑娘身边的人没死几个,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既进来就该心里清楚,在此凶险之地,生死乃是最无法预料之事不是吗?”南筠冷声反问。
林柏道:“那南姑娘若是愿意领着人断后,林某也不会再有怨言。”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沉云欢厌烦这样争执的噪声,出口制止:“都闭嘴。”
她的身形化作虚影,只这么晃了一下,原地已不见她的踪影,待众人视线再次汇聚之时,就见沉云欢已经持刀站在狄凌的面前,那燃着白焰的长刀刺进了他的喉咙处。
狄凌瞪大眼睛,呜呜咽咽几声,都来不及多发出一个音节,身体便瞬间在阳火的侵蚀下化作灰尘。石室内的几个火把的火焰猛然一晃,像是被沉云欢那一刹那释放的灵力震慑,燃烧得更加猛烈,满地的影子乱晃。
所有人在这一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声音。
“死了的人,就该死干净,顶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做什么?”沉云欢冷漠地拔出刀,转头看着桑雪意,道:“桑雪意,你说你先前句句所言都属实,可曾撒过一句谎?”
桑雪意摇头,神色很是坦然。
沉云欢道:“我说的先前,是指你从出现在客栈里开始。”
桑雪意略有迟疑,但还是很快地应道:“不曾。”
“你说你在瀚海之中遇到那个仙琅宗弟子时,他尚是清醒,但在赶路的途中却被食脑鬼所害才变得痴傻。”沉云欢起身,一抬手,另一半石室之中那满地的残肢碎骨里,飞起一个被砍下的头颅落入沉云欢手中,转而她扬起给众人看,而后道:“西域人说这些东西是十多年前桑家被害的族人魂魄幻化而成,但我们在穿越瀚海的时候并未见它,它们的眼睛退化到几乎不能用,说明在这没有半点光亮的地方盘踞许多年,这里就是它们的老窝,那么你是如何在瀚海之中遇到这食脑鬼的?”
众人盯着那脑袋瞧。显然是刚杀死的,颈子的切口极其利落,是一刀砍断,还往下流着污浊的血液,沉云欢却是毫不在意地抓着。那双眼睛果然如绿豆般,几乎看不见,与体型相差甚远,那是活动于地面上的生物绝不会有的样子。
桑雪意面露惊慌和迷茫,“我不知道……我当时被蒙住了眼睛,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听闻他是被食脑鬼所害,特地查看了他的头,并未发现伤口,而此处被食脑鬼所害之人在后脑勺的位置皆有伤口,并且一旦被它们的咬上,活人就会处于昏死状态,浑身麻痹,神志不清,根本无法行走。客栈里的那个人根本就是被你刻意打成了傻子,伪装成了被食脑鬼所害的模样。”沉云欢甩手,将食脑鬼的脑袋砸向桑雪意,黏稠的血液溅射在他卷发和雪白的面容上,吓得他瑟缩起身体。
“我本来还想不通,为何这背后引我入此地之人分明已经将虞师兄骗来这里,阴玉一碎,我必定会寻着玉佩找来此地,根本不需再送出一个仙琅宗弟子,此举多余。现在想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人所为。”沉云欢又语气轻缓地问:“你将他引到客栈,目的就是为了混入我的队伍,然后跟随我来到此处吧?”
桑雪意连声否认:“不是,不是的。”
“你不认也无妨。”沉云欢料想他不会轻易承认,转而道:“你说你为了心上的爱人才来此地,但是你身上太过干净,没有任何关于爱人的东西,你不妨看看我身边这位。”
她指了指顾妄,那个在众人眼中总是闲来无事就抱着木偶说话的疯子。
凡人太需要感情寄托之物,尤其是身涉险地,面临生死之时。桑雪意身上太干净,好像没有任何过去一样,却身受重伤也铁了心要跟来这凶险之地,沉云欢早就看出不对劲,只是懒得拆穿。
桑雪意忙说:“我带了她给我绣的香囊,只是在路上遇难后,不慎遗失。”
沉云欢对这个辩解的理由不置可否,只道:“最后一个问题。与你落在一处的几人都安然无恙,他救了旁人,何以独不救你?”
桑雪意似有些着急了,飞快道:“因为我知道离开这地下洞窟的方法,他或许不想我们离开,或许……”
“或许,你就不是人呢?”沉云欢接下他的后半句,理所当然道:“师岚野都不救之人,能是什么好人?也有可能你是妖邪所化,所以他才选择视而不见。”
众人都因她这一番言论各作惊讶之相,更有甚者目瞪口呆,没想到她有如此无赖地推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师岚野是山神,沉云欢对他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如此强烈的信任之下,莫说是他见死不救,便是连杀几人,沉云欢都会优先怀疑被杀之人是不是妖怪。
沉云欢抽刀出鞘,刀刃瞬间燃起炽白的阳火,直指桑雪意的面孔:“正好我的阳火专克阴邪,若是我这一刀穿胸而过你还能安然无恙,那我便认你是个活人。”
林柏实在忍不住:“沉姑娘是在说笑?这实打实的刀刃从心口穿过,几个活人能无恙啊?”
沉云欢却好似根本意识不到这个方法的荒唐,只道:“一试便知。”
林柏岂会看不明白,她这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宰了桑雪意,杀鸡儆猴罢了。这也意味着她的态度,自是对旁人寸步不让,他若是再带着手下的人闹,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他。
只是旁人尚且不知,这实在是沉云欢已经让步的局面了,若是从前,这些成心闹事的人哪会儿就这么轻易得一个警告。
桑雪意看着步步靠近的刀刃,惊恐地往后躲藏,直到后背抵着墙壁无可退路,才道:“你若是杀了我,绝对走不出这地方,况且……况且我亲眼看见他被砸得骨头寸断,却还能复原,他才可能是那个妖怪!”
“我们这位可不是妖邪能相提并论的,你见过哪个妖怪长这模样?”沉云欢转头瞧了师岚野一眼,转回来时唇边挑着一抹冷笑,“别挑唆了,我对他完全信任,你说再多也是没用的。”
她抬起刀刃,火焰在顷刻间大涨,燎烧的热浪逼得周遭几人急忙后退,白色的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整个石室都被照得透亮。
“欢欢。”身后突然传来温声呼唤,阻止了她的动作。
沉云欢瞬间收了刀上的火,转身笑道:“常姨,你醒了?我见大家有些冷,所以燃起火给大家取取暖。”
“将他赶走,让他在此地自生自灭吧。”常心艮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似乎对面前的情况已经了解,只是她并非再为桑雪意求饶的样子,只道:“莫造杀孽。”
“说的也是,莫造杀孽。”她转头,用刀尖指着林柏晃了晃,道:“你们背回来的麻烦,也该你们去处理,带出去扔了。”
林柏经过方才一遭已是吓得脸色灰白,尽管此地古怪,能封住人的经脉,但方才沉云欢在顷刻间爆发的力量可并非减弱的样子,莫说是杀桑雪意,便是杀光着石室里的所有人,用一刀也足矣。
他连忙摆手,让手下将桑雪意给拎出石室。
谁知那两个手下才刚一靠近,就见桑雪意随意地抬手一挥,那二人便如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之上,摔得半死不活。
“莫造杀孽,真是可笑。”桑雪意见自己谎言被拆穿,此时也不再装模作样,身上那柔弱胆怯的气质一扫而空,挑着嘴角轻笑起来,碧绿的眼睛落在沉云欢身上,“都说你沉云欢鲁莽无脑,而今看来,你倒是还会动几分脑子的。”
沉云欢倒不见生气,回道:“别着急,我会不会动脑子,你日后就知道了。”
桑雪意耸耸肩,态度散漫:“那就拭目以待。”
“哎,真是可惜,本来还想再多陪你玩一会儿的,没想到你对这人如此信任,竟挑拨不起半分嫌隙,无趣。”他长叹一声,无限惋惜,又对沉云欢笑道:“沉云欢,欢迎来到西域。”
他撂下这句话,身子一晃,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空中。
林柏稍微平复心绪,又恢复了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谄媚模样,对沉云欢点头哈腰:“沉姑娘果真明察秋毫,我们险些叫这贼人挑拨,剩下的路我等愚笨之人还要仰仗你了。”
沉云欢懒得搭理他,收了刀转身就往另一头去,先是询问了常心艮状态如何,确认她没有大碍之后,才来到师岚野的身边坐下。
动作间稍显黏腻,沉云欢将肩头抵上了他的手臂,又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轻声道:“怎么样,我说了一定相信你,自然是说到做到,一刻都没有怀疑你。”
她眼睛稍微睁得有些大,显得圆圆的,嘴唇抿起来要笑不笑的模样,完全是邀功时才会露出的神情,显然自认为方才做得极好。
师岚野盯着她看了片刻,想要抚摸她的脸,于是抬手,指尖刚落在她的面上,就被她仰头往后躲开。
沉云欢露出疑惑的样子,抬手摸了摸脸,“我脸上脏了吗?哪里?”
师岚野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片澄澈,干净无比,仿佛分毫不被世俗的情欲所浸染。他低下头,撇开了目光,默不作声地拿出一块锦帕,开始为她擦拭方才弄脏的手。
沉云欢没得到应得的夸奖,一头雾水,细细朝他的脸看去,却是不知为何,觉得那精致的眉眼间似染上一丝类似落寞的情绪。
第158章 读壁画嘉赏巧言哄山神
经过一番整治, 队伍内的气氛看起来好多了,没有受伤的人分头照看其他尚未清醒之人,伤势较轻之人也安静坐下来养伤, 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曾存在过。
沉云欢平日里斩妖除魔, 早已习惯满身血污, 并不在意脏了手脚,但师岚野对此却格外执着,像见不得旁人身上有污秽一样, 每逢她折腾出一手污浊, 师岚野都会拿出锦帕, 细细地给她擦拭。
沉云欢从一开始的嫌麻烦到现在已经适应,非常配合地伸着手给他擦。
静静等着手被擦干净的过程中, 她忽而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 抬头寻找却发现是迦萝正以探究的眼神盯着她,触及沉云欢的视线之后, 她有若无其事地将头扭开。
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各有各的古怪。沉云欢暗自腹诽。
关良在虞暄的帮助下疗伤,状态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 还有力气与顾妄闲聊。在石室里休息了一个时辰左右, 顾妄率先坐不住,对沉云欢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姓虞的那小子还不知境遇如何, 我们得出去找找。”
虞暄耳朵一动, 接话道:“可是涿郡虞氏?”此为虞暄的本家。
“不错。”顾妄知道涿郡虞氏也是虞暄的本家, 没将他家的后辈看好, 顾妄也有点心虚,找补道:“他名唤嘉木,是掌门点名指派与我们同行的人物, 身手十分了得,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应当不会有危险,就是怕他在这里横冲直撞,惹了其他麻烦。”
虞暄道:“嘉字辈,应唤我小叔。不过我进仙琅宗之后已有许多年未曾归家,倒是没听过族中出了什么厉害的小辈。”
沉云欢听后,忽而冒出个疑问:“为何你的名字没有遵辈?”
虞暄笑了笑道:“陈年旧事了,十多年前我们这一旁支出了个丑闻,族中那些年纪老的就摘了我们这一脉的字,以表严惩。”
沉云欢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与她刚进西域时听说的桑虞两氏之仇相关,于是追问:“什么丑闻?”
“你多少应该也听到些传闻,就是多年前在西域与桑家结仇之事,当时那个盗取桑族至宝的虞家人,正是我的姑姑,名唤虞青崖。”虞暄道:“我小时候还见过她呢,她虽然在修行方面并不算有天分,但却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却是没想到往西域走了一遭,竟然做出那样的事。”
迦萝忽然在此时开口,声音有些大:“那是误会。虞青崖根本没有想要害桑家,她只是被骗了!”
话音一落,石室之中的众人纷纷望向迦萝。这个自从进了地下洞窟之后就大部分时间保持安静,并不吵闹的少女,在此时却像是被激怒一般,实在古怪。
显然迦萝也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不妥,极快恢复脸色,以平稳的语气道:“虞姑娘曾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她是个好人。”
沉云欢想了想,“你认识虞青崖?为何先前在村落里时,你以‘那个女人’代称虞青崖?”
迦萝解释道:“我哪里认识她,不过是听我爹娘从前提起罢了,虞夫人对我们有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说也是避免多余的麻烦。”
虞青崖当年在西域惹出滔天大祸,乃至两家之仇延续十多年,可见她当初在西域的境遇也并不算好,迦萝不愿说虞青崖曾去过她的村落,是出于自保倒是可以理解。
虞暄笑了笑,在中间缓和气氛:“不管是不是误会也都已成了往事,何须我们在此争论,还是先去找我那个侄子吧。”
沉云欢点头,没再抓着迦萝追问,起身招呼其他人动身。有一些人仍未苏醒,林柏本主张将他们搁置在石室,说找到了出口再折返来救。这番话说得极是冠冕堂皇,一旦找到了出口,他指定跑得比谁都快,怎么可能还会再折返回来救人。
得益于他们方才大肆谴责师岚野见死不救的行为,沉云欢便顺着这份“责任心”,让他们将但凡还有一口气儿的人全部背上,死了的则就地掩埋,带不出去也只能如此。
林柏一行人自是不敢怒也不敢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背上了人离开石室。
行过暗道后,便是沉云欢先前醒来的悬空石桥,那金翅大鸟的脑袋还摆在路当中,整齐的刀痕,满地的鲜血,死状凄惨。沉云欢走在最前头,闲着它碍事,一脚踢下了悬空桥。
石桥比想象之中要长,另一端隐入黑暗之中,越走越呈现出往下的坡势,好似一条通往地府的无尽之路。不知是什么缘由导致,周围的气温骤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寒冷,很快就有人发现自己皮肤上开始凝结薄薄的白霜。
沉云欢祭起火焰,发现火焰在此处失去了应有的温度,不知是环境导致火焰出了问题,还是人的感知受到影响。底下黑漆漆的深渊之中传来寒风呼啸的尖锐声响,像是成群结队奔来的马群,逐步靠近。
“沉姑娘,方才我说在此地要仰仗大家团结互助,并非信口胡言。”林柏拨开人群,忽而走到了前头的位置,呼出一口森寒的白气,道:“接下来还请让我走在前头吧,免得大家被这极寒侵蚀,这里的寒风与外界可不同,稍有不慎便会将骨头冻得坏死,再难痊愈。”
沉云欢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要卖弄自己的东西,便很给面子地往后一步,“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林柏道:“我手上有一物,恰能保证诸位不受寒侵。”
他说着,便从腰上摘下了一块玉佩,抬手打了一道灵力进去后再将口诀一念,那玉佩刹那便翻滚起来,飞快幻化出伞的模样。伞面漆黑,边缘描银,伞柄则是白玉打造,极为精巧。
林柏将伞一转,原本呼啸而来的风便尽数被阻隔在外,当真阻断了不少寒气,使得周围的温度有所回升。
这可以变幻形态的东西,便是先前顾妄所说的上品灵器,先前还是贺润寒随身携带。京城一难后,贺润寒八成是死,贺家人便托了暗门来此地寻找起死回生之术,同时也慷慨地将上品灵器给了林柏,交由他保命之用。
的确是个好东西。沉云欢盯着伞面瞧,想着林柏这条命倒是没什么值得救的,但这上品灵器却是可以留心一二,等他死了再去捡回来。
林柏执着伞走在前面开路,为了稳妥他的脚步慢了许多,沉云欢跟在后面。这座悬空的石桥不知跨度有多大,走了一刻钟仍未见尽头,快要耗尽她的耐心。
忽而下方传来一阵剧烈地震动,紧接着便是巨响炸开,在这无比庞大的地下空腔之内层层回荡,震耳欲聋。
这动静将所有人都吓停了脚步,面露惊恐不敢吱声。顾妄悄声来到沉云欢身边,低声询问:“会不会是虞嘉木?”
与沉云欢想得一致。这地下洞穴的存在并非一年两年,在跨越千万年的漫长岁月之中,它们一直沉寂在此处,而方才那声爆炸和震响,分明就是破坏的动静,只能是外来者导致。
沉云欢用非常短的时间就完成了思考,转头安排道:“顾妄,你留下来照看其他人,我跟师岚野先行一步,去前面探个究竟。”
顾妄一人就足以对付其他,再加上虞暄和关良也在此,就算遇上变故,救常心艮和迦萝二人脱身也是毫无难事,紧要关头他们知道该如何行动。沉云欢早就对这样的速度忍到极限,想要脱离队伍,甩掉这些拖后腿之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沉姑娘,你不可擅自行动,况且这周围寒气颇为凛冽,你会受伤。”林柏果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自是怕死了她再乱惹麻烦。
沉云欢却无视了他,转头对常心艮轻声道:“常姨,我去去就来。”
常心艮微微点头,叮嘱道:“当心安危。”
沉云欢不再停留,留下一束火种,带着师岚野飞快离开,眨眼间就行出十来步,身影融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是为何,沉云欢根本感觉不到这里的寒气,她唯一能感受到,触摸到的冷意,只有师岚野的手,这呼啸的寒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沉云欢直奔着方才那巨大的爆炸声响地寻去,很快就将悬空石桥走到了尽头,眼前的景象却是猛然一变。
较之方才那些简陋的石板道路,崎岖的漆黑的石室,空旷的环境,眼前的这些建筑才能被称之“神殿”。
就见面前有两根巨大无比的石柱,恰似撑起了整个地下洞穴,长度直冲天际,隐入黑暗之中看不见尽头,宽度却足足一丈之多,通体黑色,上面却雕刻了绚丽精美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
沉云欢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那柱子上刻的画卷之中,上方是云纹,下方是水流,好似描绘了天地在其中。她越过这庞大的柱子继续往里,便是高耸的长廊,仍是悬空的结构,两边排列的柱子虽比不得门口的那两根,却也相当壮观。此处任何造物都庞大得让人心生渺小。
沉云欢走了几十步,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站在柱子前研究了片刻,忽而往回走。
师岚野询问:“何事?”
“我发现这柱子上画了东西。”沉云欢说:“不是单纯的画,像是叙事之用。”
壁画是远古时期传下来最常见的叙事方法之一,在纸张的类别并不丰富,凡人并不擅长用笔纸传承故事的时候,大多数故事都被记录在墙上。
沉云欢发现这柱子上有着颜色极为鲜艳,流光溢彩的图案,才意识到这上面记录了内容。她倒回第一根柱子,点着火凑近了看。上面没有文字,但绘画风格与大夏大相径庭,沉云欢连上面画的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看了好一会儿只能得出“那些古人的颜料非常丰富”这一个结论。
“你看看。”沉云欢放弃了这个卖弄聪慧的机会,转手拉了师岚野到跟前,示意他解读墙上的画。
其实沉云欢觉得他看得懂这些身毒的文字,先前在进石门之前那墙上刻的字体,她分明看见师岚野的视线落在上面移动,显然是在阅读。
或许,他知道的并不只是那些文字,他可能还知道这个地方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又是为什么而建造,甚至这里面供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都清楚。
但是如果他能回答的问题因为某种外力而限制了次数的话,沉云欢更希望将问题用在关键处。
师岚野收拢五指,将沉云欢的手轻轻握住,仰着头看上方的壁画,片刻后才缓声说:“许多年前,这片土地曾是树木茂盛,河流纵横的肥沃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祥和安宁,依赖着此地的山水繁衍出庞大的数量。后来某一日,一个极为厉害的妖怪率领众多邪物大肆入侵,屠戮凡人,他们无力抗衡,只能沦为邪祟的食物。”
沉云欢踮着脚尖去看,在一众鲜艳的颜色之中找到了一个图案,伸手点了点,“这是那个妖怪吗?”
那是一个被画得张牙舞爪的人形图案,头上顶着一对犄角,周身被浓重的红黑颜色包围,悬于半空,体型比旁的人都要大不少。
师岚野的目光落上去,继而点头。
随后二人又走到第二根柱子处,师岚野接着解读图画里叙述的故事:“妖怪的入侵让大量凡人丧失性命,生灵涂炭的同时,那妖怪还能吸取此地的灵气,很快这山水并存的肥沃之地便出现了大片戈壁荒漠,河水干涸,黄沙漫天,山河的灵气枯竭,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后来有一人徒步穿越沙漠,翻越天堑般的高山,磨得双脚鲜血淋漓,前往异域求来一尊神。”
沉云欢连忙拉着他行到第三根柱子,询问:“然后呢?”
师岚野淡然的目光落上去,漠声道:“他将那尊神带回来让此地的百姓供奉。那尊神有着两只金翅大鸟和无数夜叉小鬼为部下,那个人以身祭神,让人砍下了他的脑袋放入神像前的鼎中,以此成为这异域神于世间的宿体。后来他被砍下脑袋的身体站了起来,长出了新的头。”
师岚野的手指点在上方,指给沉云欢看。
那实在是一个非常丑陋的形象,有着人的躯体,但脖子上却长出一个蛇头,并且有两双眼睛,尖利的毒牙十分骇人,看起来比妖怪都像妖怪。
与之相比,师岚野的法相实在好看太多,才是真正神的样子。
“此后这片土地的妖怪果然被驱逐,百姓安宁下来,为了表达感谢,就在这地下建造了神殿供奉它。”
“我觉得它不是神。”沉云欢道:“神所眷顾的土地应是生命旺盛之景,这里的荒漠持续了那么多年未曾有过改变,说明这什么异域神根本就没有发挥用处,那些妖怪是不是它赶走的还不一定。”
师岚野就能让京城的雪灾停下,也能让玉兰花在一瞬间盛开,飘落满城。
沉云欢凝视着师岚野的侧脸,暗夜与火焰之下,他的脸仍带着朦胧的神性,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格外孤寂。
沉云欢不喜这种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的孤寂。
鉴于山神解读壁画立了大功,沉云欢予以嘉奖,说了两句好听的哄他高兴:“跟你比,它差远了,我们把它赶走,让它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让这里的百姓都只供奉你。你会是这里唯一的神。”
第159章 编长发红丝当系不归人
叙事的内容到第四根柱子就结束了, 再往后的柱子上无非是讲述了当地百姓的风俗,和供奉这位异域神明时的流程,绮丽的色彩没有风吹日晒, 在这地下洞穴里保存了数不尽的年岁, 栩栩如生。
沉云欢虽然看不懂这些画展示的内容, 但她对比了好几根柱子上的画面,发现此处的百姓并不奉日月。她见过各种传说旧闻,大部分凡人都认为, 世间万物皆来自阴阳、天地、日月, 而此地的百姓却钟爱星星, 几乎每一幅画上,代表着天空的都是云和星, 不见日月。
沿着庞大而宽阔的长廊往前走, 前方便出现白玉石阶,被雕作云层卷积的形态, 沉云欢举着火往上看,目光随着那一重重的白玉云状石阶往上, 在光芒的尽头隐隐约约看见宫殿的一角。
“明明建在地下, 却非要装出在九天之上的模样。”沉云欢三步并作两步往上爬,又怕蹿得太快将师岚野甩在黑暗之中, 因此行几步就要停下来回头等待。
这玉石阶简直称得上奢靡, 纵使是大夏的皇帝也不曾这样挥霍建宫, 而这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 竟会在这地下的深处建造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
况且这里的造物都太过庞大, 莫说这建筑材料从何而来,单是将它们运到这地下深处,就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 简直不是凡人能够完成的事。
沉云欢将自己的猜想说给师岚野听,却不料他并未赞美这敏锐的聪慧,而是反问:“你喜欢这里?”
平心而论,若是没有那些古怪的规矩和邪物,她当真挺喜欢这神殿的。毕竟这看起来不像是人间的造物,犹如天上宫阙,宏伟而壮观,令人心生惊叹。
但这毕竟是为别的神建造的神殿,沉云欢看着身前的师岚野,话到了嘴边就转了个弯儿:“不及那些供奉你的庙宇,而且这东西建在地下,偷偷摸摸的,不够光明。”
师岚野身上穿着白衣,洞穴之内的风声呼啸,吹得他衣袍轻动。额前的碎发抚过他的眉眼,不知是不是火焰散发的暖光,衬得他平日里淡漠的眉眼在此时有了几分柔和。
“它本是在地上。”师岚野道:“只是后来沉入了地下而已。”
沉云欢登时停下脚步,侧头盯着师岚野,“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她忽而意识到,师岚野恐怕不只是认识这里的文字和壁画那么简单,若他所言不假,那么他极有可能比那些在殿中刻下文字的人,更早认识这座宫殿。
师岚野将手掌落在身旁的云状玉石上,淡声道:“与它有一些渊源。”
“那你也认识这里供奉的异域神?”沉云欢问:“你们在很多年前是朋友,或者有些别的交情?”
师岚野却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想。沉云欢继续往前走,心想师岚野是山神,山存在的年岁远比凡人造物要久得多,或许他已经诞生了千万年的岁月,那么他曾经来过这座宫殿也不算稀奇。
顺着玉石阶往上,视线之中逐渐出现两扇巨大石门,一座纯白的宫殿就这么跃然出现,从外面看像是通体以白玉打造的一般,尽管周围能够照明的只有沉云欢手里的火焰,但也足以在昏暗的光芒中,窥得这座令人震撼的建筑。
待上了最后一层石阶时,沉云欢才看到这其中一扇石门的地下破了个洞,碎石满地,而那碎石之中,则正躺着一人,赤红的血尤为刺目。
沉云欢飞快赶去,将血泊里的人一翻,正是虞嘉木。
他满身血污,衣衫褴褛,显然经过一场恶斗,身体各处深深浅浅的伤口流出的血凝聚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泡在血里。从周围的狼藉来看,方才那一声巨响显然也是他闹出的动静。
虞嘉木的修为必定不低,至少在客栈时他亮剑时的速度让沉云欢都眼前一亮,后来在泉水之上斗金翅大鸟,纵然黑暗使得视线受阻,他也没有让金翅鸟触碰分毫。
沉云欢与太多人交过手,有时判断一个人的修为高低,她从一个动作就能分辨,所以方才虞嘉木不见踪影,她也并未询问。
却没想到他竟然伤到这般地步,乍一看好像死了一样。
沉云欢探了他的脉搏,虽说已经极其微弱,但好在还留着一口气。为此,她向师岚野要了两人身上的最后一颗上品灵药。这些药都是当初沉云欢在春猎会上夺魁赢来的奖赏,结果这一路走来全落在了别人的嘴里。
给虞嘉木喂了药后,沉云欢又送了一掌灵力进入他的体内,助他护住心脉,这才算是将他的命保住。
沉云欢道:“虞嘉木命不该绝,若是我们方才再晚来一步,他怕是无力回天。”
师岚野低眸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并无太大兴趣关心他的死活,只是目光一转,就落在沉云欢染上鲜血的双手上,见她作势要搬起虞嘉木,这才主动蹲下,将满身血污的虞嘉木扛在身上。
沉云欢便举着火在前面照明,带着师岚野快速往回走,不多时便在长廊的入口处与众人相遇。
“顾妄,过来救人。”沉云欢一招手,声音扬出去,在巨大的地下空腔引起回音。
顾妄快步赶来,见虞嘉木伤得如此重,不由也拧起眉,从师岚野的身上将他接下来,置在一旁的地上平躺。虞暄和南筠也赶来相助,一同救治虞嘉木。
其他人则散落各地,有人研究起柱子上的壁画,有人则坐下来休息,拿出食物补充身体。
沉云欢见师岚野的雪袍上满是血污,看着刺眼,便将他拉到一旁对上施了个清尘术法。随后她掏出干净的锦帕,拉着他的手腕,以擦手作掩护,低声道:“虞嘉木伤得这么重,说明里面可能会出现棘手的妖怪,若是打起来,你看顾好我娘,可以吗?”
师岚野没有应声,低头看着手上的血污被沉云欢擦去,好似出神。沉云欢没得到回答,使了个坏心眼悄悄掐了一下他的掌心,又说:“我不是怕她被妖怪所伤,而是怕有人心怀不轨。”
她转头,意有所指地朝樊沂看了一眼。鬼阁之人来到此处的目的绝不是游玩,更何况先前虞暄和关良也说了,鬼阁之主也在此处,她倒是不担心自己被盯上,但是常心艮需要人看着。
师岚野却突然神神经经道:“若是我与她都消失不见,你会去找谁?”
沉云欢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种怪问题,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怎么你们是打算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走,我只能找一个吗?”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什么条件做假设,只想问结果:“若是如此呢?”
“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考虑好吗?”沉云欢倒是没见过师岚野会开这种玩笑,也觉得有趣,笑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或许我真的很难抉择。”
师岚野认真盯着她,视线十分专注,大约是想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一些想法,但沉云欢只是在笑。
“伤势都给包扎止血了,状态暂时稳定,若是后面没有变故,应该不会死,但也拖不得,要尽快把他送出去医治。”顾妄擦了一把汗,清洗着双手的血,跑到沉云欢的身边,叹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怎么把虞嘉木打成这样?这出去了还怎么跟虞家交差?”
“不知道,我是在门口捡到他的,几尺厚的石门给打穿了,他躺在破洞旁边。”沉云欢谈及正事,神色正经了许多,继而道:“前方可能就是这地下洞穴的出处,我们必须往前走。你去问问其他人,若是不想送命就留在此处等着,若是随行,那便现在动身。”
顾妄点点头,转而去召集其他人,简单说了里面的情况,问了一圈也没人愿意留下来,嘴里都喊着“同生共死”之类的话。沉云欢不再停留,抬步就走,往前行了几步就忽而被人抓住了手腕,她回头一看,见是常心艮。
沉云欢问:“常姨,怎么了?”
“你来。”常心艮牵着她走,行至一处石柱的底座旁,让她坐上去。迦萝站在旁边,手里抓着几根彩色的丝带,笑了笑说:“这位夫人说要给你编头发。”
“现在?”沉云欢诧异。
常心艮解开她满头长发,缓声道:“你方才上蹿下跳,发髻散乱不少,我给你重新编一下。”
她将沉云欢那黑绸般光滑的长发握在手中,打着弯的卷曲弧度贴合手掌,在火光下尽显浓郁的黑。常心艮用手指顺着她满头卷发,一遍一遍地梳着,夸赞道:“真是漂亮的头发呀。”
沉云欢道:“从前不卷的时候更漂亮,可惜你没见过。”
常心艮轻笑:“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卷发。”
她将沉云欢的头发理顺后,挑起几缕开始编,分作两边将几条彩色的丝带编织进黑发之中。迦萝在一旁道:“这五彩丝在我们西域有庇佑之意,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一种赐福。”
沉云欢想起一开始进入西域时,师岚野所幻化的法相中也有彩色丝带,那些绚烂的色彩在他身上总是格外好看。
迦萝将最后一条红色的丝带递给常心艮,道:“这颜色代表着平安。出门在外的孩子都要带上,愿背井离乡的游子能路途平安,都能无恙归家,回到至亲的身边。”
常心艮为沉云欢编好了发,彩色丝带垂在发尾,为她身上的赤红衣袍点缀,极具异域风采。沉云欢自是欢喜,摸了摸发尾冲常心艮道谢,却听她语重心长地叮嘱:“欢欢,输赢不论,且以性命为重。”
沉云欢应道:“常姨你放心好了,我还从来没有败过呢,不必为我担心。”
常心艮摇头,为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没再多说。
沉云欢也不再耽搁时间,招呼其他人跟上,领着众人往前,上了玉石长阶,顺着玉石门被打出的大洞钻进了神殿之中。
大殿内很快就被聚集的火光照亮,进去之后便能看见极高的弧形穹顶,两边墙壁相距极阔,粗壮的柱子屹立其中,好似来到了广袤的天地之间。殿内寂静无声,由于空间过于大,微弱的脚步声也能引起回声,众人不自觉放轻了动作,噤声不语。
“这里有东西。”忽而有人低呼。
众人迅速围过去,很快就发现墙上刻着身毒国度的文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完全不知其意。林柏连忙道:“快将那身毒佬喊起来,别让他睡了。”
“他不是睡觉,他是昏迷。”南筠强调。
“现在是他昏迷的时候?”林柏上前,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几个大耳刮子下去,尽数落在夷喏的脸上,声音分外清脆响亮。
顾妄对这招很是熟悉,这一路走来每次喊不醒虞嘉木的时候,他也是用这种妙法。
只是夷喏伤势重,这几个耳光下去人非但没醒,反而彻底昏死,进出的气儿都微弱不少。南筠立即阻止,将林柏推去了旁处。到了此刻,林柏也懒得维持谄媚的表象,啐了一口道:“没用的东西。”
沉云欢见这几人又要吵闹起来,不免心烦,扬刀驱赶:“让开让开,所有人退到几尺之外,我来解读这上面的文字。”
“哦?”樊沂饶有兴趣地问:“沉姑娘识得身毒字?为何先前在门外的时候不曾说?”
沉云欢脸不红心不跳,神色冷淡道:“我会的东西多了,难不成还要一一向你们报备?”
她驱火将众人赶走,留下了师岚野在身边,还放了个隔音的术法,对师岚野道:“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师岚野眸光轻动,阅读起上方的文字,很快就开口:“星辰诞生于极致的黑暗之中,是一切的起源,日月也不过是万千星辰之一。神明借以星辰的力量运行世间万物,赐福凡人。只有领悟星辰之力,才能领悟万物法则,掌控世间所有。”
接着便是第二段:“行至此处的勇敢者通过了神明的考验,只要继续往前便可抵达神明圣堂的祭台,届时奉上‘血液里流淌着赐福力量’之人的头颅为祭,便可得神明垂青,实现心愿。”
“就这些吗?”沉云欢问。
师岚野应道:“嗯。”
沉云欢沉思片刻,到众人都要等得不耐烦时才转身,抬手收回术法,对众人道:“所有人熄灭灯火。”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沉云欢意欲何为,却也照做,逐一将手上的光给熄灭,直到沉云欢刀上的火焰也消失之后,整个环境瞬间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加之周遭寂静无声,无端变得诡谲古怪。
片刻后,有人发现在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抹星芒。
紧接着,那微弱的星芒好似燎原之火,在头顶大片出现,不约而同地微微闪烁着。繁星如同沙子一般密集,高悬于穹顶之中,立即给人编织出漫天星空的幻象。
“看到了吗?是蛇。”沉云欢仰着头,目光快速掠过,看见那些星星组成了一条条蜿蜒的蛇,纵横交错。她盯着穹顶的正中央,觉得在那漫天星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
她道:“谁的武器是弓?借我一用。”
很快便有一把弓递了上来,入手轻盈温润,好似玉打造的,相当衬手。她拉起弓弦,灵气瞬间凝结成箭的模样,随后瞬间离弦而出!
灵箭在空中疾驰,行至半道时骤然烧起火焰,于是众人便看见那携带烈火的箭飞至高空,正射中穹顶的中央。
沉云欢的目光紧盯着箭,见它停下,便敲了个响指,只听“轰”的一声从上方传来,火焰瞬间爆开,顷刻间整个星芒闪烁的穹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所有人都盯得认真,因此火焰炸开散发的光芒照亮穹顶的瞬间,他们最先看见两双极为阴邪怨毒的眼睛,吓得尖声惊呼,更有人双腿发软,摔在地上。
就见穹顶之上画着巨大无比的壁画,几乎占据了整个神殿的上半部分。那是一个半人半蛇的生物,赤着的上身画满各种蛇的花纹,庞大的蛇身在几面墙壁盘了一圈,往正前方的道路蔓延而去。
这生物长着四只手,两双眼睛,面目狰狞,目光阴毒,栩栩如生地悬在上空,正以俯瞰的姿势盯着下方的人。
第160章 生变故金流专防不诡心
这壁画的诡谲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里打悚, 安静如鸡,连呼吸都掐细了,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沉姑娘, 那墙上的文字写了什么?”林柏好歹也是暗门里的一把手, 见过各种各样的奇异之物, 比其他人更快地回过神,询问沉云欢解读的内容。
沉云欢省略了一部分内容,说道:“墙上说一切力量都来自星辰, 在许多年前, 居住在此地的人并不信奉日月, 他们认为只要天上的星星仍旧闪烁,神明就会通过星芒降下赐福。还说我们走到这里, 即为通过神明考验的勇敢者, 再往前走便会找到出口。”
静了片刻,樊沂似笑非笑:“当真只有这些?沉姑娘应当没有刻意隐瞒吧?”
沉云欢转脸, 将冷淡的目光投向他,不苟言笑的样子颇为威慑:“我纵是有意隐瞒, 你又待如何?”
樊沂晃着扇子, 笑道:“自然是无可奈何。”
沉云欢:“那便少说废话。”
她打起的火光在高空燃烧片刻,渐渐熄灭, 就见那邪物壁画逐渐隐入黑暗当中, 漫天星斗却像是被惊动一样, 同时游蹿起来, 摆动柔软无骨的身体, 在穹顶各处爬行。
与方才在殿外那柱子上看到的那个跋山涉水从异国带回神明,并砍下自己的头颅为祭,最后长出了蛇头的怪物无异, 只是眼前的壁画实在太过庞大。
并且那两双眼睛不知用什么材质打造,实在太过逼真,不管站在什么位置仰头望,都叫人产生一种被它盯视的假象,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又纷纷点亮灯火,将黑暗驱逐,明亮的环境给了人一些安慰。
“虞嘉木醒了!”顾妄注意到方才还昏迷的虞嘉木突然睁眼,喊了沉云欢一声,随后便蹲在虞嘉木的身边,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灵药,拿起手腕探他的脉搏。
沉云欢快步走去,就看见虞嘉木半睁着眼睛,若不是满脸血污还让人以为他是睡了一觉刚醒。
关良也走来,从顾妄的手里接下虞嘉木的手腕,往脉上按了片刻,叹道:“这小子的愈合能力惊人,方才还是筋脉寸断,奄奄一息,这会儿脉搏的跳动却渐显强劲,想必体内的灵力浑厚了得。”
他低头向虞嘉木温声询问:“小子,你现下感觉如何?”
虞嘉木缓慢地转动眼珠,不知是不愿面对生人,还是方死里逃生太过疲倦,不愿开口说话。虞暄见状,便也凑上前道:“虞嘉木,我名唤虞暄,与你同出涿郡虞氏,按照辈分你当唤我一声小叔。这是我师父,姓关,是仙琅宗大长老,你现在安全了,不要怕。”
虞嘉木将围在边上的人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终于缓缓动唇,“我,我,你……”
他口齿不清,话也衔接不上,像是被打成了不会说话的痴呆。
虞暄心中暗惊,心说坏了,伤好了还能治,脑子打坏可就难说了,于是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安慰:“慢些说,别着急。”
顾妄在旁边道:“不必担心,他说话向来如此,既然醒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现在这模样,多半是饿了想讨吃的。”
说着,他就将戴在身上的干粮取出,塞到虞嘉木手中。他果然眼睛一亮,又吭吭哧哧对顾妄道谢,只是他右臂受伤严重,一时半会儿无法动弹,顾妄便招来了迦萝,让她帮忙喂虞嘉木一些吃食。
能吃就能活,关良和虞暄师徒俩见虞嘉木这会儿都能精神奕奕地进食了,也放下担忧。
沉云欢耐着性子在边上等了会儿,见虞嘉木吃了不少东西后,才开口问:“你先前发生了什么?是被什么东西打伤的?”
虞嘉木咽下几口清冽的水,这才开口:“我、我没,看清楚,他的,动作非非,非常快。”
“呀,这孩子。”关良失笑,“怎么也害了这么个毛病?你且别动,我给你掐个穴位。”
他上前,半扶起虞嘉木的身体,泛着灵光的手指往他脖子处按了一下,嘟囔道:“好像是这里吧,许久不曾掐了,应当是没记错……”
虞嘉木被按了穴之后猛地打了个嗝,然后再开口,说话竟一下顺畅了:“老先生,你掐了什么穴位,我怎么觉得想吐?”
关良道:“你想吐是因为你方才吃太多了,跟我掐的穴位没关系。我方才那一下是让你暂时能说话流利些,不过维持不了多久,你先速速将你先前遇见的事说出来。”
虞嘉木见自己说话果然不再结巴,分外惊讶,道:“老先生妙手回春。”
顾妄催促道:“少说废话,快点说你是被谁打成这样的。”
“我与你们失散之后就一路找来此处,上了阶梯之后就看见两扇大门,正要进去身后却突然来了人。他的行动太快,且修为很高,我只跟他过了几招,就被打至重伤,根本来不及问他是何人。”虞嘉木丧眉耷眼,显然那场碾压式的交手大挫他的士气。
沉云欢想起先前找到虞嘉木的时候,他的确是躺在门外的,也就是说他根本没进来,在门外被揍了一顿,碰巧把门撞了个大洞,才方便了他们后来进入此处。
虞暄忽而有动作,朝沉云欢看了一眼,沉云欢转头与他对视,立即明白他心中所想,而后点了点头,认可他心中的想法。
打伤虞嘉木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鬼阁之主。他没有离去,可能仍藏在这个地下洞穴的某处伺机而动。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邪门的鬼阁之主并没有隐藏在他们当中,毕竟方才虞嘉木被揍的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洞穴中逃走的桑雪意。
“师父,你从前是不是也认识患了口吃的人,何以会这种偏门的方法?”虞暄难耐好奇心,向关良询问。毕竟他方才的手法一看就不是正经行医,但他手法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关良左右看了看,继而笑道:“罢了,反正他也不在,告诉你们也无妨,就是出去之后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你们有所不知,在多年前,我那师弟——就是如今仙琅宗的掌门,他年幼时因为家中变故没能好好学说话,害了个口吃的毛病。”
虞暄大为惊讶,许是背后议论自家门派威严的掌门人,他有些心虚地压低声音,“可是我听外界传闻,掌门年轻时寡言正经,行事磊落光明,从未听闻他还有口吃之病。”
“他就是因为好面子,不愿在人前露短,所以才鲜少说话,有时出席宴席不得不说话,他便央我给他点穴位,如此能维持一段时间流利说话。”关良忆起往事,没忍住取笑起来,“他岂能容忍自己背上个‘小结巴’的诨号,这一装就装了二十多年,最后硬生生改掉了毛病。”
顾妄看了虞嘉木一眼,此人方才说想吐,但现在仍然在吃。他心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昔日正道魁首沈徽年为掩饰自己的口吃,一连二十年寡言少语,宁愿不说话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短缺之处,而虞嘉木却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所有毛病暴露给别人看——贪食、嗜睡、愚蠢、口吃。
“啊!”有人不知看见了什么,忽而发出一声惊呼,像是过于惊吓没有控制好音量,导致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炸开,处处回荡。
沉云欢拧眉起身:“什么事?”
“那,那里……方才有一双眼睛!”那人吓得双腿发软摔在地上,指着那尽头是黑暗的前路。
沉云欢问:“你确认自己没看错?”
“一定没有!我发誓!那双眼睛很大,它盯着我!但是我一叫它就不见了,好可怕,好可怕!”他抱着脑袋将身体蜷缩起来,粗重的呼吸和嘶吼的嗓音难以抑制,越来越响。
南筠担忧地上前 ,想要查看他的状态,但沉云欢却看出此人的不对劲,伸手拦住南筠,叫她后退。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此人忽然在地上打起滚,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发疯似的抓挠自己的脖子,抓出鲜血淋漓的爪痕后,他的双腿渐渐变作蛇尾,整个脑袋也逐渐化成蛇的模样,凄厉的喊声嘶哑阴暗,直至完全变成“嘶嘶”声,而后蜷在地上不再动弹。
这变故发生得非常快,甚至没有时间阻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变成妖邪,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呼吸,后退数尺。
沉云欢抽刀上前,脚步极轻,刚一靠近,那原本似死在地上的蛇人忽而暴起,猛地朝沉云欢的面门扑上来,原本端正的一张脸已然变作蛇的模样,阴邪无比。
她不躲不闪迎面一刀,将蛇人劈作两半,鲜血四溅,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那柄红玉弓还在她背后,她顺手摘下来,再往高空放了一箭,待火焰在穹顶炸开时,众人这才看见那原本占据了正面穹顶的巨大人身蛇尾的壁画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瞬间炸开锅一般乱起来,不可置信的惊声四起。若说方才众人受到的惊吓尚可平息,那也是因为头顶的图像再如何逼真,那也是壁画,是假的东西,不足为惧。
可现在那壁画却在悄无声息间离奇消失,试问谁能在毫无动静的情况下将头顶的穹顶替换?
顾妄迟疑:“难道……它是活的?”
这话也实打实说出了其他人的心理,惶恐地疑声此起彼伏。那壁画的庞大方才所有人都已看在眼里,倘若真是活的,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莫说是找到宝藏活着离开,恐怕连留个人形的全尸都难!那躺在前面被劈裂两半的蛇身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种妖怪,要如何战胜?
“都给老子闭嘴!没用的废物,进来便是要你们在此处送命,难道你们还想活着出去不成?”林柏暴怒,大喝一声,止住了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从后腰抽出刀,啐了一声,“老子给了你们那么丰厚的报酬,你们当是来此地游玩的?谁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现在就砍了你们,叫你们死个痛快。”
樊沂站在一旁,用自己的扇子给他扇了扇风,笑着劝道:“这些人的命又不值钱,惹人烦了那就杀了便是,林老兄何必动气?”
林柏厌烦他这作派,抬手将他的扇子挥开,转脸没好气地冲沉云欢质问:“沉云欢,这一路来你都说听你的,现在呢?我们该怎么做?”
谁知话音刚落下,那与沉云欢站在一处的人忽而转脸,将冷漠淡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刹那间,林柏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掀起一场冰雪风暴,竟让他血液凝结,骨骼冻死,整个人在极度的寒冷下没了任何知觉。
林柏身上有非常厉害的护身法器,那不是战斗方面的东西,虽然不适用于造成伤害,但在保护方面乃是凡间屈指可数,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一路走来多次动心眼,明里暗里与沉云欢不对付。
至少他能在任何攻击到来之前,以护身法器保护自己。可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却毫无征兆,让他防不胜防,连心脏的跳动都缓慢下来,连最简单的呼吸都无法进行,所有的声音远去,只剩下那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看着他,死亡的气息好似在一步步侵蚀他的身体。
但谁都没有注意到。
樊沂往回走了几步,忽而开口:“沉姑娘还打算隐瞒吗?”
他这一出口,林柏身上那死亡侵蚀才猛然消散,他猛地喘息几口,再去看就发现那人仍安安静静地站着,神色平淡,没有半点专注外界的现象,几乎让人感知不到他的存在。林柏心惊胆战,不知方才出现的情况究竟是幻境还是什么。
沉云欢反问:“怎么?”
“我们信任你,才让你解读墙上的文字,你应该如实相告才对。”樊沂收了扇子,别入后腰,而后道:“神明降临,若是没有祭品就会动怒,从而大开杀戒。唯有‘血液里流淌着赐福力量’之人的头颅,方可平息神怒,你可知,这说的是什么人?”
沉云欢转过身,冷脸看着他:“你看得懂身毒的文字?”
“那是自然,若是什么都不会,谁敢贸然来这九死一生之地?”樊沂的腔调有些懒散,戏谑道:“这么多年,黄金城里能活着出去的,也只有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而已,你们知道当初与她一起进黄金城的人,全都死光了吗?”
沉云欢朝迦萝看了一眼,“不是说有活着出去的?”
樊沂摇了摇头,道:“那女人召集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半是仙岩洞外村落里的人,但最终走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你可知道为何?”
沉云欢不语,静静等着他的回答,余光的注意力却落在坐于墙边的常心艮身上。
“因为其他人都被她当作祭品,献祭给了此处的神明。”樊沂一抬手,迦萝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给吸过去,脖颈卡在他的虎口。他轻抚迦萝的脸颊,道:“‘血液里流淌着赐福’之人,指的便是那村落里的人,他们的祖先建造了这座神殿供奉什么,因此得到了神明的赐福,血脉一代代相传,到了如今仍然有力量遗留。”
“无风不起浪,这世上没有凭空诞生的谣言。”樊沂笑道:“进入黄金城的人总是带几个村落里的人,你以为他们喜欢给自己平添累赘吗?”
“沉云欢……救,我……”迦萝被掐住了脖子,麦色的脸透出赤红,求助的视线投向沉云欢,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放了她。”沉云欢对他讲述之事并无兴趣,视线落在樊沂的脸上,右手攥着刀柄的手渐渐收紧。
“有了她,我们才能安然出去。”樊沂将手臂举高,迦萝的双腿离开地面,不停地蹬动着,他却温声道:“别怕,我下手很快,不会让你感觉到痛。”
迦萝想破口大骂:放狗屁,我现在就很痛!
沉云欢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真是狡诈,不留几个心眼还真不好对付。”
她抬起左手,轻盈地晃了半圈,流水似的火焰顺着她的指尖流泻而出,顺着雪白的皓腕往上缠。只听她道:“金流!”
樊沂登时觉得身体里烧起炽烈的火焰,血液好似燃起密集的火星子,将他的经脉身体灼得千疮百孔。他惨叫一声,甩手扔下了迦萝,后退数步后迅速往自己身上点按,封住几处大穴,才减轻了烈火灼骨之痛,却仍是吐了一大口鲜血,皮肤隐隐爬上火色的纹裂,难以置信地瞪着沉云欢:“你……什么时候对我下了手脚?!”
沉云欢抬手,那如水流般柔软的火焰在她指尖来回滚,她笑道:“我的火,借风而起,顺水而动,燃木而生,你怎么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