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读神意通天门只进不出
趁着夷喏在解读墙上文字的时间, 沉云欢简略观察了这几队人。其中大部分类似于随从、打手的身份,是专门带下来做一些探路或是苦力活的人,他们多半为身体强壮, 但身量不算高的男子, 适合进出各种怪异的环境之中。
这些人是拿钱卖命, 没什么来头,不值得仔细观察。不过其中有一人,倒是让沉云欢提起了一些兴趣。
那人常跟在樊沂的身后, 与两个衣着轻便的男女走在一处, 但他身穿黑色罩袍, 在面上戴了半个面具。罩袍将他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皮肤, 自出发之后,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像个飘在队中的孤魂。
但今日清早在村尾汇合时, 沉云欢曾对上他的视线,当时并未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只是当他看向她身边站着的师岚野时, 眼睛赫然睁大,眼中流露出的惊骇之色, 同时还后退了半步。
这个反应就非常有意思, 显然他是认识师岚野的。沉云欢因此对此人颇感兴趣, 赶路时好几次朝他投去视线, 非常想直接扒了他的外袍, 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识得师岚野。
是不是知道师岚野过去的故事。
沉云欢站在墙边,十分隐晦地偏头, 冲站在一旁的迦萝使了个眼神。迦萝很快收到示意,不动声色地行了几步,停在那黑色罩袍的人身旁,低语与那人交谈。
沉云欢盯着瞧,发现那男子似惊弓之鸟,不过是简单地一句问话,他都惊得身体一抖,状态很古怪。
迦萝摆出一副闲聊的模样,可一连说了几句话都没见他搭理,倒是让他戒备地将帽子拉得更严实,佝偻的脊背缩下去,从头到脚都明晃晃地写着拒绝与人交谈。
“他的性子就是这样,不喜与人多说话。”樊沂注意到了两人,笑眯眯地打着圆场,“不过话又说回来,想去黄金城的人,身上多半都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倘若只是为求财,这世间发财的门道多得是,何须来这里找死。”
迦萝便道:“贵人应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还是多说些吉利话为好。”
樊沂把玩着手里的珠串,话中略带赞许:“你这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倒是老成稳重。”
顾妄给桑雪意的伤口换了药,将他安置在靠着墙睡着的虞嘉木身边,其后起身来到沉云欢身边,随手掐了隔音术法,低声道:“这些人昨夜去找你时,你可探查他们的底细了?”
沉云欢听到这话,反问:“你看出多少?”
顾妄道:“那个姓林的,我已经知道他背后的雇主是何人了。你别看此人样貌平庸,姿态谄媚卑微,实则他是‘暗门’里地位相当高的一个猎头。”
沉云欢疑问:“暗门?”
顾妄见她面带迷茫,便简单解释了何为暗门。人界仙家百门,修仙世家无数,并非人人都是“名门正派”,其中不乏奸诈阴邪,或是暗中行恶之人,但碍于面上的名声不便动手,于是便有了“暗门”的诞生。这个组织平日里并不宣扬,不管是人是妖,只要给钱就会办事,哪怕是多丧尽天良,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只要钱管够,他们都能做。
顾妄因为常年在天机门内处理各地的妖邪,有些事情天机门不好做,就得通过暗门去做。就比如他先前打探扶笙背上的天枷咒纹时,便是委托了暗门去做,才得知此咒纹与鬼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暗门虽然是什么勾当都做,但其中几位有名头的人物却并不轻易出山,尤其是林柏这种人,但他此次愿意深入西域寻找传闻中的黄金城,可见雇主给的报酬不少。”顾妄轻轻眯眼,静了片刻后道:“是贺家。林柏有一个护身的上等灵器,我先前在贺润寒的身上见过。”
沉云欢将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贺润寒是谁。贺家怎么说也是当今仙门仅存的九大世家之一,贺润寒则是家主之子。先前在京城时,他与其妹贺语还拉着沉云欢热情地寒暄。此次雪域之行,贺润寒本应在列,只是京城大劫之后,此人不见踪影,反倒是顾妄顶替了他空缺的位置。
但是这么一说,沉云欢就明白了,眉尾轻挑,“你是说贺润寒死了?”
“就算没死,也应是半死不活的状态。”顾妄道:“贺家雇了暗门的人来黄金城寻起死回生之秘术,多半是为了救他。”
能够祭出此招,足以说明贺润寒已经回天乏术,使得贺家盲目到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来自十几年前的虚幻传闻之上。
沉云欢又问:“其他人呢?”
顾妄答道:“那个名叫夷喏的身毒人暂且不提。南筠则是民间正经的门派出身,她的父亲曾在十多年前于西域失踪,最后留下的消息则是进入黄金城,所以她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底子还算干净。只有那姓樊的人来历不明,嬉皮笑脸甚是可疑,他身边那三个男女也不是善茬,你当心。”
顾妄怎么说也是天机门出身,便是没有习得卜算玄道,也能够将身边人的底细摸个七七八八。沉云欢突然明白晏少知将顾妄安排与她同行的用意,这大大弥补了她在交际方面的马虎。
黑暗静谧的空间内,众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休息,偶尔传来几句低声交谈,一整日的赶路让原本精神抖擞的人耗去大半精神。师岚野盘腿坐在地上,假寐般闭着双眼,身边摆着一盏提灯散发出幽幽光芒,昭示着“生人勿近”。
常心艮缓步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过是赶个几日路,就有些撑不住了。”
师岚野缓缓睁开双眸,淡声道:“你不该进来。”
常心艮偏头,望向沉云欢。她正与人交头接耳,不知说着什么,嘴边挑着一抹讥笑,从唇形上看,那大概是一句“我当心什么,砍人比砍妖轻松”之类的话。常心艮无奈地摇了摇头,“倘若我能对她放心,也不会在她进西域的头一日就急匆匆赶过来。”
师岚野眸光轻转,眼底里映着灯光,盈盈发亮,凝视着沉云欢,只道:“你做不了任何改变。”
“再给她些机会吧……”常心艮的神色中浮现悲悯,喃喃道:“她本是良善的孩子,只是这些年无人教导而已。”
师岚野不再说话,只是收回了视线。目光掠过不远处墙根下睡得歪七扭八的虞嘉木,和面色苍白的桑雪意,微微皱了皱眉。
常心艮看在眼里,忽而开口:“入世这些年,您似乎也有了些改变,人间如何?”
师岚野直白地评价:“无趣之地。”
常心艮微微一笑,仰着头望着黑漆漆的洞顶,似赞同,又似喟叹:“便是这无趣人间,承载了千千万万凡人的一生呢……”
一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周围的安静,“不行!”
众人转头看去,见南筠与林柏起了争执。南筠坚决道:“必须等夷喏将墙上的文字解读出来我们才能进入。”
“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入口处,再说这些文字说不定没什么信息,我倒是觉得不如直接行动。”林柏的表情也很是严肃,尽管他总是端着一张笑脸,摆出伏低做小的谄媚模样,但到了分歧的时候竟十分有威严,摆了摆手道:“我派我的人进去,你不要多言。”
他身后两个男子便应声上前,没有任何停顿,合力推开了面前的石门,动作很快闪身进入。这石门上不知装了什么机栝,一旦卸力之后便飞快地合上,隔绝了外面人窥探的目光。
樊沂摇着扇子看戏,没有半点要插手调解关系的意思。南筠见状,勃然大怒,“你若是在此地藐视生命,一定会遭到诸神的惩罚。”
林柏敷衍一笑,满不在乎。南筠气得甩袖离去,站在了远一点的地方,不愿再与他交谈。林柏则守在石门外,等了半刻钟后,便伸手敲击石门,敲击的节奏带着规律,像是传递某种暗号。
但他的敲击停下后,门内并未传来回应。林柏面色不改,再等半刻钟,又敲了一次,仍旧是没有得到回应。此时南筠发出一声冷笑,讥讽他判断的失误。
谁知林柏一转身,对身后的人道:“准备一下,我们一起进去。”
他手下的人陆续起身,将别在身上的武器抽出,护身之物佩戴好。此时分头行动对整体并不利,更何况门内是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若是死路这些人想去送死,其他人并无意见,就怕门后藏着玄机,让他们先行占得。
沉云欢刚要开口说要一起进,就被樊沂抢先:“林兄少安毋躁,我见这身毒人似乎快要解读完了,不如再等一等。”
随着他的话,沉云欢转头看见了满头大汗的夷喏,应是察觉到身边的人起了争执让他倍感压力,手里的笔挥得飞快,连淌下来的汗水都腾不出手擦,由他身边跪坐着的女子擦去。
“有了,有了!”夷喏将女子的手拂开,用不成调的夏国语言道:“我看懂了。”
樊沂抬手,示意夷喏身旁站着的女子:“劳烦。”
那女子的面容也似身毒人,但接下纸张后一开口,竟是流利的夏语:“记录在墙上的文字,都是神明的授意下而写,希望后人门在进入前诚心拜读神的旨意,并满怀恭敬地去感受神的威严与恩泽。”
“古老的人们在此地发现一个巨大的天然空窟,认为这是神留下的遗迹,于是在神的启示下,在此修建了神殿,供奉神明。此处为神殿的入口,此门则被称作通天之门,一旦进入石门之后,便要接受古老神明的考验,倘若通过考验就会获得神明的赐福,获得永生、不老、财富和无穷无尽的力量。”
沉云欢听得恹恹,心道这些墙上的这些果然是废话。
正想着,那女子又说了一句:“神明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吵闹无礼的莽人,以及眼盲耳聋的愚者。”
这句话倒是传达了比较明了的信息,令众人在同时警醒,这显然在传达一种规则。沉云欢歪了歪脑袋,笑着说:“这神明倒是会摆架子,还没进去规矩就不少,难怪要建在地底下呢。”
到了神殿门口,不管有无信仰的人都要敬畏三分,听到沉云欢这般明目张胆的讥讽,众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生怕她的大言不惭招来祸端。
林柏似笑非笑地劝道:“入乡还需随俗,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沉姑娘还是少说两句,免得犯了神明的忌讳。”
沉云欢的脊背从墙上离开,站直身体,余光瞥见师岚野走到了边上,便顺手从他的手上将提灯接下来,同时笑道:“你可知道我身上这把刀所唤何名?”
林柏谦恭地一欠身:“还未请教。”
沉云欢觉得没意思,若非久居深山老林,或是常年困于高阁,她是不大能接受游有人居然没听过她武器的威名的。
但认真去解释会让她掉面子,于是她并不回答,只不耐烦地瞎扯一通:“我告诉你,我家的神比这地下藏着的神仙辈分高,我能来此处,这里头的神合该现在就出来给我恭恭敬敬将我迎进去,再奉上一杯热茶,才算礼节周全。它不来也就罢了,我心胸大度并不计较,但若是我自降身份去拜小辈,我家的神心眼小,该不高兴了。”
莫说是睁眼编瞎话,沉云欢这番话便是瞎了几百年的真瞎子都编不出来,如此狂妄自大,狂得没边了,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沉默,接不上这话。
安静良久后,林柏默默询问:“不知沉姑娘所奉之神的名讳?”
话一出口,静静站着的师岚野忽而微微侧身,漂亮的双眸落在他脸上,一副准备开口说话的样子。
“少废话。”沉云欢截断这个话题,朝前摆了摆手,道:“让开,我的人先进。”
随后只听“唰”一声,睡眼惺忪的虞嘉木抽出了剑,姿态极是轻松随意,可锋利的寒刃却瞬间在空中释放凛冽剑意,面前站着的人纷纷往两边退,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沉云欢提灯走在前头,身后依次跟着师岚野、常心艮、桑雪意以及殿后的顾妄。沉云欢将手贴在石门上,刹那间就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深渊底下的长鸣,像是挤压之后的尖利风声,又像是某种邪物嘶哑的叫喊,怪异至极。
她后退半步,一手抽刀而出,只见刀影在空中闪烁刹那,整个石门便被劈作两半,被她一脚踹倒半边。
轰然倒塌的声音传来,身后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连南筠也吓了一大跳,“你……”
“嘘——安静。”沉云欢转头,象征性地安抚了身后的人,继而高举提灯,发现石门之后的黑暗是光芒无法企及的,仿佛一道门隔绝了两个区域,门内门外互不干扰。
“跟紧。”她合刀入鞘,左手提灯微微举起,步伐没有片刻犹豫,往前一跨整个人就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沉云欢身后的几人排着队似的,后人踩着前人的脚印,很快就消失在石门之中,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南筠慌慌张张地追过去,伸头朝里看了看,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转过身,迷茫道:“沉姑娘的剑叫什么名?”
“那不是剑,是刀。”迦萝不知何时走到了门边,神色认真地对她道:“她从前有一把剑,叫‘不敬’,取自‘不敬鬼神’之意。不过那把剑在今年三月的春猎会上被她亲手斩断,现在手里的这把刀继承了从前的名字。”
樊沂冷不丁开口,“今年春猎会的举办地在汴京,你一个西域之人倒是对千里之外的事门儿清。”
“这不重要,各位老板,你们只需要记住。”迦萝笑了笑,说道:“若是想在此地活下来,就得跟紧她。”
南筠忧心忡忡道:“但是她方才那番肆意妄为的举动,倒不像是能顾及我们这些人生死的样子,说不定还会被她……”
迦萝摇摇头,“这位老板的确非多管闲事的大善人,但她身边有位特殊的人,只要此人在,她就不会对你们的危险冷眼旁观。”
迦萝言尽于此,不再多言,将腿边别着的骨刀抽出来,纵身进入石门后的黑暗之中。余下的众人也不再耽搁,有序地进入。
沉云欢之所以打头阵,是明白现在的情况与先前不同,她并非决心要保护所有人的安危,只是要确保自己能掌控先机。
刚踏进石门,她就看见面前是一条宽敞的道路。这道路比方才走的那些路况要好上太多,此地的墙面、地面都铺了平整的石板,是非常规整的建筑样貌,彰显着进入“通天之门”后,便是踏上前往神所在的地方,即神明的试炼开始。
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身一看,就见身后原本是门的地方却出现了一堵望不到顶的石墙。师岚野几人陆续从墙中走出,皆在第一时间顺着沉云欢的目光发现了身后的石墙。
顾妄抬手,用剑柄敲了敲,道:“实心的。”
虞嘉木顿了顿,“什、什么,意思?”
桑雪意弱弱的声音响起:“父亲在手札上所言,通天之门倚山而建,只能进,不能出。”
“那是当然的。”沉云欢哼笑一声,似早有预料,“因为‘神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
第152章 无明路众人受天人五衰
这道门是唯一的入口。沉云欢提着灯站在原地思索着:那么虞暄一定也是从此处进入, 他并非鲁莽之人,从前在仙琅宗与她一同下山除妖时,便有留下行动标记的习惯, 来到此处定然也会留下行过的痕迹。
沉云欢熄灭了灯中的光芒, 轻轻闭眼。没有光明的暗道之中立即陷入无尽黑暗, 位于她身后的几人也保持着安静,连呼吸声都放轻。沉云欢站在这样的黑暗之中,立即在墙上抓捕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 睁眼一看, 就见黑暗之中, 有一处地方散发着极为微弱的光。
她抬步行去,便看见墙上的光芒是虞暄惯常用的记号, 她的手指在上头轻轻摩挲, 感受到刻下的痕迹,同时还摸到一种异样的触感。
沉云欢重新点燃灯, 一转头,其他人皆认真地注视着她。沉云欢左右观察片刻, 道:“我们没有影子。”
听闻此言, 虞嘉木和桑雪意二人反应较大,立即低头去看自己脚下, 果然不见提灯映照不出来的影子。似乎涉及虞嘉木的见闻了, 他双眼一亮, 说:“哦!我、我听闻, 有一, 一种,秘法,能让, 让,让……”
顾妄连忙打了个“闭嘴”的手势,将话接过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说那种秘法能夺得人的魂魄,被夺得魂魄的人,就会失去影子。首先这是个很荒谬的传闻,魂魄被夺的人当场就脱离肉身死了,不需要看影子辨别。其次,照不出影子并非我们自身出了问题,是这里的墙和地面有古怪。”
他将掌心贴在墙面上,来回轻抚:“这墙体的触感非常奇怪,如若不是砌墙所用的材料奇特,便是这墙上涂了些东西,不仅无法投射影子,还能够吸光,你们没发现提灯在这里的光照比外头暗上许多吗?”
“神明不允许外来的光芒盖过神殿的光辉,这是僭越。”桑雪意回忆着父亲所写的手札。短暂的休息和服用灵药过后,他的精神有了些恢复,连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不少。
几句话的工夫,身后的石墙开始进入新的人。迦萝走在最前头,进来后冲沉云欢点了点头,其后道:“他们都进来了。”
沉云欢几人往前走,为后方进来的人留出空地。就见林柏、南筠、樊沂三人打头,其他人鱼贯而入,很快就将暗道站满。怪异的是,纵然所有人都进入,手里的提灯多达七八盏,始终无法将暗道照亮,光芒触及墙体和地面之后,似被一种古怪的力量给吸收,保持着昏暗微弱的环境。
林柏快步上前,穿过几人来到沉云欢的身边,笑容可掬道:“沉姑娘,请听我一言。樊公子有寻妖之能,南姑娘一手龟卜可测吉凶,夷大人来自身毒,比我们更了解此地的文化。小人不才,也有几分本事,能在紧要关头保大家一命,接下来的路程还望沉姑娘赏几分薄面,我们团结起来更易于抵御危险。”
沉云欢莞尔一笑:“团结力量大嘛,我自然是知道的。那就由我安排接下来前进的队伍顺序。”
她的目光顺着身后的人一一滑过,缓声道:“我和我的队伍打头阵,任何发生在前面的危险都由我来担下。樊公子带队之人位于次位,他既有寻妖之能,离我近些也好在察觉不对之时第一时间通知我。接下来是南姑娘和那个身毒人,依我判断此二人的功夫一般,就夹在中间的位置保护。最后就劳烦林老先生断后了,后方的安危同样重要,还请确保我们后路无忧。”
林柏的笑容一淡,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听得樊沂和南筠先后都表示赞同。站在几人当中的迦萝也微微放心,因为沉云欢并没有因为进入此地后忘记与她的约定,将她所在的队伍安排在第二,显然是还惦记着她的安危。
她这样的安排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默认,林柏也无法再反对,只得领着自己的人退去了最后的位置。暗道并不如方才那般狭窄,道路也平坦,为了缩短队伍的长度所有人结作两人并肩,位于右侧的人必须武器不离手,位于左侧的人则负责提灯,在如此秩序下前进。
空中有微弱的风流,从望不到黑暗的尽头徐徐传来,在沉云欢说出“保持安静”之后,整个队伍就无人再说话,连落在地上的脚步都极轻,闷着头走了一刻钟左右,师岚野忽而一低头,目光落在提灯之上。
沉云欢看似一直盯着前方,余光却非常敏锐,立即捕捉到了师岚野的动作,微微偏头,压低声音:“怎么了?”
“光芒在消逝。”师岚野回道。
她对着提灯观察一阵,并未发现异样,但出于对师岚野的信任,回身从后方的几人打了个手势。隔着几步的距离,衔接在第一梯队之后的迦萝也看见了这个手势,转而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环悄悄戴上。
那手环是黑色的绳子编织而成,上面只串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镂空铃铛。绳中写了子母咒纹,所有子咒纹在母咒纹的周遭时,可抑制铃铛的声音,一旦超出母咒纹所作用的范围,则会立即失效,铃铛便会响起。
这是顾妄制作的小灵器,他预想过进入此地之后会被黑暗所困扰,所以制作这种东西,即为了保证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在一处,若是有人遇到危险因外力脱离队伍,铃铛会发出警告。子咒纹催动的铃铛只有佩戴了这种手环的人才能听见,是相当谨慎的灵器。
写有母咒纹的手环在沉云欢的身上,她打那个手势的意思,便是让其他人将手环戴上。
队伍仍在前进,除却交叠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吸之外,几乎没有旁的杂音,直到有人率先发现了异样,掐着嗓子发出惊恐地低呼:“灯越来越暗了!”
这一声好似点醒了其他感官迟钝的人,纷纷低头探查,发现手里的提灯较之先前相比,光芒果真暗了不少,所照明的范围也在无声无息之间缩短许多。众人纷纷使出招数,有人往提灯里添照明的灵石,有人则拿出了发光的灵器,很快就发现于事无补,不论拿出多少能够发光发亮的东西都没有半点用处,光芒仍是越来越暗。
南筠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气喘吁吁道:“停下,不对劲。”
“继续前进。”沉云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身影隐在黑暗之中令人瞧不清楚,语气却平静,漠然之中夹杂着令人心安的镇定。
南筠往前几步,向沉云欢解释:“先前我在外面赶了那么久的路,都及不上进来之后走的这一刻钟累……此处一定有古怪,大肆消耗我的精力。”
她说话时断断续续,像连着狂奔了数里,累得连气息都顺不平。照理说这在平地行走,速度一直保持着不徐不疾,不应该如此累,南筠对自己的体力也十分了解,这才要求停下探查情况。
话音落下,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就见樊沂身后的男子半转身,讥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今日赶了一日的路,南姑娘的身体撑不住也属正常,若是你累了便让你的手下背着,莫将自己的原因怪罪在其他地方,若是为了顾及你这娇弱的身体,走两步就要歇一会儿,这条路怕是要走到天荒地老了。”
说话这人是樊沂带着的三人之一,其他两人仿佛是为了应和,也跟着发出两声讥笑,唯有那个披着黑色罩袍将浑身上下都遮掩得掩饰的男子一言不发。手底下的人说话夹枪带棒,樊沂却并未出声阻止,显然也认同手下所言。
“若是我当真身娇体弱也就罢了,这些年我在西域行过万里路,雪山也好,洞窟也罢,什么地方我都去过,还不至于走这几步就撑不住。此地环境古怪,不仅在吸食光芒,也在吸食我们的精力,我认为现在应该停下,探查究竟才能继续前进。”南筠被这嘲讽的言语激怒,强忍着心中的恼火讲道理。
跟随南筠的几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自己的身体也十分疲累。
迦萝皱着眉,听见这一来一回的争执,心中也生出烦躁来。她手指在额边摸到了一些濡湿,心中应和了南筠所言,但她目前身处樊沂的队伍,不好开口顶撞同队之人,而坠在队伍最后的林柏怕是也听不见这前面的轻声议论,无法参与商议,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前方的沉云欢。
沉云欢脚步不停,甚至都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我的时间并不多,绝不可耗在无用之事上,若是你想休息,随时可以停住脚步,我不阻拦。”
南筠对此极为不满,但多年养成的隐忍性子还是让她闭上了嘴不再多言。反倒是她身边的女护卫忍不住,气势汹汹想要上前争执,被她伸手拦下来,递了个忍耐的眼神。
再往前行半刻钟左右,提灯的光芒就完全消失了,所有人行入黑暗之中。沉云欢平日里有着很强的夜视能力,但在此地毫无用处,视线所及皆是浓烈的黑,不见半点轮廓。她右手持刀,断断续续以刀刃触碰墙体,保证自己的路线没有发生偏移,左手则牵起了师岚野,将他冰凉干燥的手掌攥在手里。
听得“叮”一声轻响,是他戴在右手的手环,与沉云欢左腕上的铃铛轻轻碰撞着发出的声音。
师岚野其实是不需要这个东西的,不管什么环境,他都能精准地找到沉云欢的位置,但他昨夜看着顾妄给其他人都分发了之后,也主动要了一个。
因为沉云欢的队伍里总是有许多人,她又没有在乎身边人的习惯,她向来无所谓谁离开,谁跟随的态度,或许会忽略他的消失。他不想在与沉云欢失散很久之后,才被她一个无意间的念头后知后觉。
他也想像其他人的失散那样,被她第一时间察觉。
光照完全失去效用之后,众人身体精力的耗损就变得明显起来,没多久寂静的暗道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粗喘,脚步声也重了不少,同时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密闭的环境之中蔓延。
没多久,扑通一声闷响传来,顾妄低声道:“桑雪意晕倒了。”
沉云欢道:“背上。”
桑雪意自从在瀚海受伤之后,都是虞嘉木和顾妄轮流背着,两人商议好了一人轮一回。但是虞嘉木此人整日吃吃睡睡,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给睡得愚钝了,记性不大好,好几次顾妄不想背,随便糊弄两句,他便会轻信。
“轮到你背了。”顾妄对虞嘉木如是道。
“哦。”虞嘉木应一声,摸黑将桑雪意提起来负在背上。
这条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道路变得极为漫长,众人一开始尚能强撑,记着时间,到后来身体越来越沉重,身上各处都出了汗,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人都像是负重几十斤在行走,已然分不清是走了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
顾妄掏出锦帕擦了一把顺脸淌下的汗,沿着脖子往衣襟里擦,长长地喘了一声,心中生出无尽的怨念。也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走路就像往身上背了大山似的,走到现在他已经累得脊背都挺不直,每一步都非常吃力,身体极度不适。并且他闻到一股异味,他很清楚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皮肤在分泌污秽之物,导致他的身体也在变臭,令他难以忍耐。
他的视线之中只有漆黑,因此也看不见别人是什么模样,不过从逐渐退化的五感之中尚能听得见走在前方的沉云欢和师岚野,以及身旁的虞嘉木。
师岚野与沉云欢的状态仍旧非常好,较之一开始并没有变化,他们脚步很轻,呼吸微弱,没有受环境的影响。而身旁的虞嘉木则比先前的呼吸重了一些,显然也比他好上许多,顾妄在心中暗暗揣测,恐怕这地方的影响会根据修为而变化。修为越强的人,则受到影响的速度就越慢,效果就越小。
顾妄都尚且如此,后方的众人更是吃力,有人已经坚持不住慢下了脚步,将队伍拉得老长,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不满。
“走得那么慢是何意?若是走不动了就自己去后头,莫挡着前路!”黑暗之中响起一人的斥责之声。
这语气尤为恶劣,不带半分关怀,充满嫌恶,因此很快就有人与他争吵起来:“老子爱怎么走怎么走,你还使唤上你爹了?!”
“狗娘养的,你找死!”只听一声大骂过后,利刃划破半空的啸声响起,继而便是“噗”的一声,伴随着另一人的惨叫,有人在黑暗中大打出手。
众人早就被这漫长的道路折磨得不成人样,隐忍许久得来一肚子火,眼下闹起来便像是有人点燃了爆竹,一连炸出几十响,噼里啪啦的骂声充斥着暗道。
沉云欢皱着眉停下脚步,做了个回身的动作,但眼前仍旧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得后方的人吵闹起来,甚至动起手打得热火朝天,整个密闭的空间满是叫骂与兵刃相撞发出的尖锐声响。
“这群人……”顾妄终于停下,靠着墙喘着气,埋怨道:“真是毫无秩序,令人厌烦。”
“可有办法将他们都噤声?”常心艮道:“再这么吵下去可不太妙。”
虞嘉木接话道:“不、不如、杀光。”
“此地不仅让人徒生疲累,也让人心绪,激人劣性,你们几人在心中念起清心术,确保情绪冷静,头脑清醒。”沉云欢道:“至于其他人,若是他们的主子聪明,自会阻拦,我们不必管。”
她说完这话,便动身摸去了墙边,抬手覆在墙面,在上方细细摩挲寻找。
虞嘉木照做,在心中默念清心术,同时迷茫问道:“何以、见得?”
“蠢笨,你长脑子为何不用?”顾妄借着心绪被环境干扰,先痛快地骂了一句,而后才长舒几口气,擦尽了颈子处不断冒出的汗,气喘吁吁道:“进门前的石墙上不是写了‘神明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吵闹无礼的莽人,以及眼盲耳聋的愚者’,所以此地有进无退,吞噬光明,并且……”
他转了一下头,望向漆黑之处,在刺耳的吵闹声中补上剩下半句:“不可吵闹喧哗。”
话音落下,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几乎难以捕捉的微芒从两边的墙体上出现,瞬间如同汇聚的银河般流动起来,涌向路中相互辱骂动手的众人。
“啊——!”凄厉的惨叫声在暗道之中回荡,密密麻麻的星芒包裹住了那人,将他从上到下的都包得结结实实,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人体的形状。
他的惨叫也只出了一声,继而像是整个喉咙被挖掉一般,嗬嗬地透着风,而后疯狂挥舞着四肢,浑身抽搐起来,在暗道之中横冲直撞。众人见状自是吓得立即停下,纷纷避让,然而那漫天落下的星点无孔不入,很快就缠上了四五人。
“所有人都闭嘴!”坠在队伍最后的林柏一声高喝,千百星点朝疯狂朝他涌去,下一刻却猛地撞上了林柏的护身法器之上,一股脑地堆积起来,发疯地朝那地方撞击。
林柏将那几个被星芒吞噬的人踹到后方去,慌乱上前时不知撞到了谁,惹来一声惊呼,他没有任何迟疑,提刀便砍,在那人的声音还未喊出来时一刀砍了脖子。
“都给老子把嘴闭上。”他恶狠狠地警告其他人,又急匆匆道:“沉姑娘,劳烦快往前行!”
遭此变故,受环境影响而变得暴躁易怒的人也冷静下来,安静如鸡。沉云欢在墙上摸了一阵,感受到指腹下的凹凸不平,描摹出图案的纹理,回道:“等等。”
随后她便抬手,掌中猛然蓄起火焰,奋力往墙上一拍。霎时间那炽烈的火似烟花一般炸开,在墙上四溅,紧接着火焰溅射的地方开始亮起光来。
先是零星几颗,而后似火烧一般蔓延,从沉云欢的掌下开始朝四处飞速扩散,星星一颗颗被点亮,爬过头顶,往另一面墙上编织,同时向暗道的前后延伸。
眼前逐一恢复光芒,视线也变得清晰,此时众人才发现,这墙体上竟然雕刻了满天星斗,被火焰点燃之后,星斗开始闪烁,形成无比浩瀚的星海,将众人包裹其中。
借着星斗散发的光芒,众人才发现方才被那密密麻麻的星点所包围的人已经被啃食光了骨头和血肉,仅剩下一张人皮软塌塌地摊在血泊之中。
“这些星斗之中,有一种体形极其微小的虫子。”顾妄从地上捡起一只虫子捏在手中。吃饱了血肉之后这些虫子的肚子鼓囊囊的,飞不起来,落了满地,一脚能踩爆数百只。他道:“常年处于黑暗它们的眼睛已经退化,看不见东西,因此对声音很敏感,听到尖声之后会受惊,蜂拥攻击。”
“走吧,现在应该可以走出这条路了。”沉云欢随手拂掉了他指尖的虫子,转身前行。
队伍继续前行,走在中间位置的夷喏突然开口,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随后他身边的女子译道:“大人说,这是‘天人五衰’,在古老的传说中为天界众生衰亡前的征兆,分别为‘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出汗,不乐本座’,出现这些症状即代表寿命将尽。”
顾妄抬手,用短刃刮了刮手臂上的一层油汗,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立即露出个扭曲狰狞的表情,道:“一定要死得这么邋遢吗?能不能选择干净体面一点的死法?”
虞嘉木接话道:“我、我想、睡死。”
此人向来与旁人不同,平日里别人精神抖擞的时候他无休无止地睡觉,现在众人都累得像酷暑天的狗,他却看起来相当精神,还有心情与人闲聊:“顾、顾兄,若是你,你、累了,我可以……”
顾妄有气无力道:“不必,我尚有力气走。”
夷喏又说话了,旁边的女子道:“这是神明的警告。‘天人五衰,凡人四灾’,即意味着我们再前进,接下来可能会承受‘生老病死’。”
沉云欢没应声,心说都走到这了,吓唬谁呢?别说是什么神明的警告,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了。
“前方有灵泉……”在虞嘉木背上昏迷了许久的桑雪意终于幽幽转醒,弱声道:“父亲在手札之中记录‘入门而前行十里,有灵泉,饮之解乏’。”
与此同时,沉云欢也看见了星斗光芒的尽头处,是暗道的出口。
第153章 灵泉岸南筠卜大凶之卦
这条诡异的暗道让队伍缩减了几人, 漫长的折磨让每个人都心力交瘁,听得前面是暗道的尽头,众人纷纷按捺不住, 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尽头是一个相当宽敞庞大的空间, 岩顶距地面约莫有两丈之高, 当间有一汪澄澈见底的小泉,两边则围绕着泉水修了环抱式的石板路。墙面光滑平整,不再刻有星斗图, 反倒挂了壁灯, 被众人一一点燃。
终于得见光明, 众人心里的愤恨烦躁也逐渐消散,纷纷趴在泉水边用澄澈的水来清洗身上的污秽。沉云欢绕着半圈墙壁走了一遍, 并未在墙上发现异常, 见这些人也都个个累得如牛喘,只得宣布在此地暂作休息。
南筠寻了一处空旷地方盘腿而坐, 掏出了法器进行龟卜。樊沂简单擦洗脸手后,带着身边的三人去角落休息。迦萝仍记着沉云欢先前给她打的眼色, 一休息就去找那披着黑色罩袍的男子, 主动递上了打湿的麻布,道:“我见你也没有去擦洗, 就拿了干净的布给你。”
那男子十分警戒她, 用一个蜷缩身体的姿势坐在地上, 见迦萝靠近就将罩袍拉紧了些许, 不露半分皮肤, 低声道:“我不需要。”
迦萝笑道:“贵人,至少擦一擦手和脸,那位夷喏大人说这些秽物留在身上, 对身体不利。”
男人罩在面具下的眼睛朝她看了一眼,似欲言又止,见这样的拒绝打发不了迦萝,便飞快地将湿透的麻布夺走,藏在黑袍下,胡乱擦了两下装模作样,又扔给迦萝:“好了。”
迦萝“哎呀”一声,将麻布捡起来后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边作势扒他的外袍一边道:“贵人这般敷衍可不行,毕竟这都是关系到生命安危,万不可马虎,我既是拿钱办事,自然要办得周到,贵人若不想动手,我给你擦就是了。”
男子骇然受惊,动手挣扎起来,拽着黑袍抵挡迦萝的攻势,又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只不断低声呵斥:“滚开,别碰我!”
两人的肢体动作并不剧烈,迦萝又面带笑容,落在旁人眼里好似打情骂俏一般。那跟在樊沂身后的男子瞧见了便笑着调侃:“凌,你倒是很受这丫头的欢迎。”
黑袍男子怎么也推不开纠缠的迦萝,向自己的同伴投去了求救的眼神,但换来的却是冷眼旁观。同行的女子嗤笑:“还真有人中意这种怪人。”
被唤作凌的男子稍一用力,将迦萝推了个跟头,自己反倒是像受惊一样缩进了角落。迦萝也不再勉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小声对樊沂道:“大人,那姓桑的胡人似乎知道些黄金城的事,我现下去打探些消息。”
樊沂正将折扇摆在腿上仔细盯着扇面,似乎在研究什么,听到这话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迦萝放轻脚步离去,转而来到沉云欢几人休息的地方。沉云欢已经在地上躺下,脱了外袍叠起来枕着,跷着腿轻晃,墨色的眼睛正在头顶来回巡视,不知看什么。墨刀则竖在墙边,贴着师岚野而放,这二人的脸看起来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出汗的模样,与旁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常心艮倚着墙闭目休息,坐在已经睡死过去的虞嘉木身边,桑雪意和顾妄正挤在泉水边洗脸。
迦萝走过去,装模作样喊了一声“桑公子”,脚步却停在沉云欢的边上,动作极为隐蔽地向她丢了个东西。
沉云欢余光瞥见,转脸与迦萝对视,见她稍微歪了歪脑袋,指向角落里坐着的黑袍男子,便当即明白这是迦萝来给她送消息了。
迦萝并未停留,走向泉水蹲在桑雪意的身旁,漫无边际地闲聊着。顾妄擦洗了脸和颈子,冰凉的泉水附着在皮肤上,奇特地消除了他内心的躁意和身体的疲倦,正如桑雪意所言,这灵泉乃是给通过暗道之人专门准备的,只要触碰之后就会变得一身轻松,夷喏对此解释为“神明的嘉奖”。
他顺道将腰间的木偶一同擦洗,耳边听见迦萝询问桑雪意吃饭用筷子还是手,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偷听的必要,便转身回了沉云欢的位置,却见她已经坐起,正低头研究着手里的锦囊。
“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沉云欢将锦囊递给他。
顾妄一看,锦囊的正面绣了个图案。那图案有巍峨的高山,潺潺的流水以及卷起的云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木偶的脊背上所留下的图案。
这种诡异的图案似乎受到某种力量钳制,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将其完整地画出来,顾妄已经试过许多次,因此在看见这个香囊之后,他先是惊讶,其后很快就发现,这图案也是仿制,当中有些地方与原图案并不相同。
这跟当初顾妄想用这奇特的咒纹去寻找来历的方法一样,他也是画了张仿制图交给暗门,其后得来的消息便是这图案是鬼阁的门徽,才一路寻来西北之地,追寻鬼阁与他小妹扶笙有何关联。
他半蹲下来靠近沉云欢,低声道:“从何得来?”
沉云欢朝角落里投了个视线为代指。顾妄寻着望去,隐晦地打量片刻:“难怪不肯报上自己的身份来历,原来是鬼阁之人。”
沉云欢自个儿琢磨片刻,还是觉得奇怪,道:“那几人之中,有一人让我有些许熟悉,不知在何时见过。”
顾妄问:“哪个?”
“裹着黑袍的那个。”
话音一落,师岚野也转头望去,目光短暂地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眸子只轻轻一动,这点细枝末节的变化立即让沉云欢精准地抓住,凑近了询问:“你认识他?”
师岚野道:“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顿觉讶异。师岚野不融于世,自下山以来未曾与谁有过社交,对旁人更是吝啬开口,一字千金,唯有一个奚玉生偶尔会因为贪吃得他一二句批评似的话,但那也是因为奚玉生与寻常凡人不同。
她先前在旁人口中听说过神明对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虽说这可能只是一种夸大的说法,但师岚野曾在玉兰花盛开的大难之夜落下一滴泪,足以说明此类人的存在对神明来说尤为特殊。
难道这个裹得像只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藏在角落里的人,也有着与奚玉生一样的魂魄不成?
但师岚野却又说他是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满心迷惑,自然是不打算就这么含糊揭过,正要抓着师岚野追问,却忽而被一声尖利的叫喊打断。
“啊——!”原本蹲在泉水边与桑雪意闲聊的迦萝忽而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仰面摔倒后以手肘撑着地往后退,瞪着惊恐的双眼道:“有、有……”
这一嗓子惊动了围绕着泉水休息的众人,纷纷盯着她。与此同时,南筠的龟卜出了卦象,明晃晃的“大凶”征兆,让她的脸色猛然一白。
沉云欢霍然起身,墨刀已然握在手中,两步来到迦萝的身边将她一把提起:“什么事?”
“方才我和桑公子闲聊时,我忽然瞥见泉水里……有一双眼睛。”迦萝显然被方才的那一幕吓得不行,双腿还发着软无法站直,颤着声道:“虽然一晃就不见了,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挨着泉水边坐着或是正在擦洗的人一听,忙起身后退,警戒起来。林柏上前两步,对着泉水看了看,疑声:“难道是这泉水底下有东西?”
“不会错,一定有东西!”迦萝道:“桑公子也看见了,是不是?”
桑雪意的脸色一向惨白,加之一路走来身体状态一直都虚弱,此时也看不出来多少神色变化,迟疑道:“我尚未瞧清楚……”
顾妄道:“你爹的手札里没记录?”
桑雪意摇头,回道:“手札之中关于灵泉的记录只有一句话,我爹他们走出暗道之后在此稍作休息,就继续前进了,没有提及旁的东西。”
南筠匆匆收起法器,沉声道:“我方才卜了一卦,十分不妙,不如我们还是即刻前行,莫在此地耽搁了。”
林柏也赞成此言,转而看向樊沂,却见他合上折扇,笑眯眯道:“诸位慌什么,我们人这么多,难道还怕一个藏在水里不敢现身的东西吗?不过要是现在动身我自然也是没意见。”
说话间,众人已陆续起身,刚打算躺下来休息的人认命爬起来。沉云欢踩在泉水的边上,视线落在水面,就见这泉水澄澈流动,若非此处光芒不太明亮,否则一定能直直看到泉水的底部,这样清澈的程度几乎藏不了任何生物。
正在沉默思考的时候,那轻轻波动的水面忽而探出一双眼睛来。
那双眼睛与人眼酷似,眼角过于宽阔,眼仁黝黑无比,似充斥着阴毒怨恨,正死死地盯着沉云欢。
但只有片刻,很快就消失不见。
沉云欢立即抬头,凛声道:“不是水中,那东西是在头顶!”
自方才她进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就隐约觉得头上有微弱的风声传来。但这岩顶挑得太高,应是与方才暗道里墙上涂抹的东西差不多,即便是点了灯光芒也无法触及黑暗的岩顶,沉云欢找来找去,没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东西。
泉水如此澄澈,若是水底当真有东西,不可能只看见一双眼睛,除非这双眼睛是被倒映在水面上,才会如此若隐若现。
沉云欢的话一出,所有人在瞬间拿出武器警戒,同时抬头朝头顶望去。那漆黑无比的岩顶,简直能够吸收所有光芒,人的肉眼落上去什么都看不见。但经过先前一段赶路之后,众人已不再质疑沉云欢的话,只屏息凝神在头顶搜寻。
沉云欢想,那一定是一只活物,因为那双眼睛看起来分明是有灵智,能在水面的倒映中精准地锁定她的视线。并且那东西对他们这些外来者不可能抱有善意,于是她招了招手,低声道:“动作放轻,先离开这里。”
若是换在平时,她定然不会这么轻易离开,自然要上岩顶把那装神弄鬼的东西扯下来剁成几瓣,但眼下还是先去找虞暄的事要紧,就没必要将世间浪费在这地方。
众人听指挥,开始放轻手脚从泉水两边的石板路往中间的通道移动,原本稍微有些放松的气氛在此时再次紧绷,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寂静得整个岩洞都落针可闻。
然而头顶上那伺机而动的东西显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些闯入者,见他们有离开的打算,便猛然发难。一声尖利的啼叫传来,同时伴着狂风在半空肆虐而下,瞬间就将墙壁上点着的灯全部熄灭,所有人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沉云欢抽刀出鞘,催动体内的灵力,正要施以“扶摇”借风纵火,却猛然发现她身体的各个经脉隐隐有堵塞之感。这种堵塞并不明显,却成为她灵力流动的大阻碍,原本能冲出几丈高的烈火却只能蹿出几寸,蔫蔫地沿着刀刃慢吞吞地烧。
沉云欢眉头紧拧,对身体的经脉所发生的变故丝毫不知,显然这地下岩洞所建造的“神殿”并非虚有其表,竟然能对她的身体造成压制。
沉云欢的墨刀所燃起的火焰达不到照明的效果,视线所及仍是一片黑暗,她当下明白那种能够吸收光明的涂层仍然存在,方才的灯之所以能照亮,是因为那些灯是专门针对这些吸光涂层制造的。
黑暗之中,她忽而听得顾妄在身后说:“你们会死在这里。”
他声音有些喑哑僵硬,音调也稍显奇怪。与此同时,沉云欢左手腕上戴着的铃铛手环猛烈地震响,顾妄的声音又从前方高空传来:“沉云欢,当心!这东西带翅膀!”
第154章 斗金翅不敬刀为何而停
沉云欢反身一刀劈下!
耳边传来尖啸的风声, 这一刀落了空,刹那间被掀起的风绕着沉云欢旋转起来,她的视线在这样的环境里极度受限, 但耳朵却能敏锐地听见翅膀在空中舞动的声响。
“拿着灯。”沉云欢将手中的烛灯塞给师岚野, 语速飞快地对旁边的几人道:“虞嘉木, 你守在这里,不要离开!其他人站在原地不可乱走,我去救顾妄。”
她只交代一声, 说完便像一条灵巧的小鱼, 瞬间游入黑暗之中, 不见了踪迹。
虞嘉木抽剑而出,冲站在边上的桑雪意招了招手, “到、到我身后。”
此处是黑暗之中唯一存在的光明, 迦萝动作迅捷地揽着常心艮往虞嘉木的后方躲藏,与桑雪意挤作一处。
师岚野持着烛灯而立, 轻轻一眨眼,那浓墨般的黑色在他眼中消失, 从眼底开始往上晕染出浅浅的金色, 随后他的视线里便出现了两只模样怪异的鸟。
那鸟的体型极大,模样是从未见过的怪异。它长着鸟首和翅膀, 却有着人一样的身体, 但原本应是手脚的肢体却又是锋利的鸟爪。翅膀的羽毛呈现出金色, 完全展开足有两个成人的身量加起来的长度, 爪子更是尖利, 能轻松地抓在紧密光滑的岩壁上,正转动着那双过分似人的眼睛,紧紧盯着沉云欢跃空的身影。
另一只则旋飞半空, 爪子抓着顾妄的肩胛骨,双翅一扇,凭空一股寒风便袭向泉水岸边。
沉云欢的眼睛明显看不见,她持刀高跃至半空时,方向完全是错误的。但在空中停顿的刹那,顾妄传来一声叫喊,“沉云欢,我在这里!”
她的身影如疾风般骤闪,下一刻便出现在那旋飞的大鸟上方,双手紧握刀柄,墨色的利刃被高高举起,正对准了那大鸟的后心。
“砰!”巨响炸起,这雷霆万钧的一刀落下,火焰在空中猛烈爆发,直冲岩壁。只听大鸟一声凄惨地叫喊,便被那燃烧着火焰的刀从当中劈裂,连带着泉水也被刀风劈出几尺高,水花洒落四处,同大鸟的血液一起溅得到处都是。
顾妄在下落的过程御剑而出,稳稳地落在上面,一手催动灵力念起诀法,拍在被利爪刺透的肩胛骨上,一手甩出几张符箓,喊道:“别掉以轻心,还有一只!”
沉云欢在黑暗中喊:“点灯!”
顾妄的符箓往四处一落,岩壁上的灯瞬间被点亮。
众人的视线在顷刻间清晰,无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只见面前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泉水中落了一只庞然大物,其模样因过于似人而令人毛骨悚然,像是人和鸟生下的畸形产物。它后背的位置有着狰狞的刀伤,正在泉水里疯狂挣扎扑腾,迅速将泉水染得赤红。
而另一只这模样的怪鸟则悬在岩壁上,正用阴狠的眼睛往下扫视。
岩壁上出现一个大洞,正往下滚落碎石,是方才沉云欢那一刀砍出来的成果。她浮在半空往下看,见泉水里的大鸟仍在翻动,不由心生燥意——照正常情况,方才那一刀是定然能将它砍成两半的,但无端封住的经脉堵塞了她太多力量。
此时,那名唤夷喏的身毒人见到这怪鸟之后,惊恐地瞪大双眼,猛然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情绪极为激动。
那金翅鸟的目光立即锁定他,旋即一展双翅,庞大的身躯半点不耽误行动,如鬼魅一般飞向夷喏,双翅掀起的巨风再次扇灭岩壁上的灯,使得周围骤陷黑暗,众人发出惊恐地尖叫声。
沉云欢见它一动,身形也跟着动,先一步落到地面,抬脚一踹将夷喏踢出一丈之远,摔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金翅鸟的利爪抓了个空,却没有立即腾飞,反而灵巧地一转身,双手落在另一人身上,将人抓去了半空。
只听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顾妄再一次点灯,便正瞧见那人在金翅鸟的双爪之下被生生撕裂,血水从天而降,淅淅沥沥地落在泉水之中。
沉云欢持刀而上,旋身踢在它的翅膀上,一刀横砍过去,被它以爪子抵挡,刀刃与利爪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声。它借着飞行的优势在空中来回盘旋,灵活躲避,沉云欢连砍数刀,只削掉了些许羽毛,刀刃落在它的爪子上,无法造成伤害。
况且它一展翅,岩壁的烛火就会熄灭,忽明忽暗的环境让沉云欢的行动大大受阻。
顾妄落在地面,疾行几步来到师岚野身边,一推虞嘉木的后背,“你上去帮她,此处我来看着。”同时招呼散在各地的人往此处聚集。
周围没有光源,其他人若是贸然动手加入战斗,反而成为沉云欢的阻碍,唯有同练剑术的虞嘉木或可能与她共同一战。
虞嘉木应声而起,长剑出鞘的瞬间,光芒在空中闪过,剑影在刹那间化作千百道,齐齐刺向金翅鸟。沉云欢听得风声逼近,用力蹬在金翅鸟的后背借力后跃,在空中退出数尺落地。
空中剑影频闪,虞嘉木与金翅鸟缠斗起来,剑啸声频响,沉云欢将刀刃刺进泉水之中,轻轻搅了两下,那泉水便哗然滚动起来,绕着刀身形成水涡。她用力掀起刀刃,水柱跃高数尺,变作十数支锋利的水箭。
“金流!”沉云欢奋力调动体内的灵力,往堵塞的经脉上一撞,念动口诀。十数支水箭当下燃起烈火,炽热的温度在空中爆炸,携着千军万马之力从四面八方刺向金翅鸟。
虞嘉木抽剑后撤,旋身躲过擦剑而过的水箭,听见另一头刀刃破风而来,旋即再蓄剑意,刺向金翅鸟。
水箭撞在岩壁上发出炮竹炸开时的闷响,沉云欢在心里默数着声音,确认这怪鸟中了三箭后料想它行动有所阻碍,便乘胜追击扬刀劈砍。
但她的刀刃将要落下时,却忽而听见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要杀我吗?”
那声音毫无情绪,似极为淡漠,分明是相当拙劣地模仿,但在这一刻却骗过了沉云欢。她心脏疯狂跳动起来,身体的本能甚至战胜了思考,刀刃下意识停顿。
她猛地转头往下看,视线精准地在黑暗之中找到了捧着幽幽烛光而站的师岚野,见他仍好好地站在原地,才意识到自己被骗。
但这一瞬息的分神,在殊死的搏斗中是万万不可的大忌,也是沉云欢从前从未犯过的错误。
她都没来得及后撤,就觉得脚踝猛地被巨大力道攥住,紧接着那力量将她凭空一甩,所有失重的感觉袭来,她完全控制不住身体,摔落在地上,翻滚两圈之后堪堪起身,以刀撑地,止住了余下的力道免于撞在墙上。
金翅鸟长啸一声,双翅疯狂扇动,狂风形成锋利的涡流,像无数铁片被卷在其中,岸上的众人纷纷祭出法器抵挡,没有灵力的凡人瞬间就遍体鳞伤,惨痛哀号。
金翅鸟俯冲,如利箭般刺向沉云欢,她看不见却能听到声音,抬刀抵挡,这巨大的撞击声响让她耳朵嗡鸣,右臂整个都被震得剧烈颤抖,瞬间失了知觉。
墨刀被震飞脱手,沉云欢被撞得连连后退,途中右脚踝传来刺痛感,似是方才被抓的那一爪子伤到了骨头,一时间狼狈起来。
沉云欢勃然大怒,干脆不再召刀,飞扑而上,整个人爬上了金翅鸟的后背。金翅鸟尖声长啸,飞往半空,奋力旋转想要将沉云欢甩下去。她却将灵力灌注双手,念动“清虚”“春晖”二法,阴阳火同时烧起,汇聚于她的左右手。一阴一阳之力维持着铁一般的平衡,使得沉云欢牢牢抓在金翅鸟的身上。
她以掌抵在金翅鸟的后心,化作寸拳携万斤力道而出,当下便打得金翅鸟惨叫出声,继而疯狂在岩壁四方撞击。
沉云欢躲得飞快,寸拳落在它的身体各处,岩壁被撞裂,石块纷纷掉落,泉水也被撞得面目全非,转眼间十几个寸拳落在金翅鸟的身上,沉云欢翻身踩上它的后背,一手攥住膀子,全身的灵力汇于手掌,火焰在刹那间爆开,炸出万千炽烈的火花。
她咬紧牙关,双手用力,踩着金翅鸟的膀子根处,在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中,生生将它的右翼给撕了下来!
金翅鸟痛苦万分,凄声长啸过后,猛然朝地面撞去。这一撞比先前的数次都要凶猛,竟直接将地面给撞碎,谁知下方竟是空的,裂痕疯狂向四周蔓延。
所有人都沉浸在着看不见的凄惨战斗之中,被金翅鸟那一声声震耳的尖啸震得六神无主,没防备这突然的地陷,骤然坠落。
沉云欢松开金翅鸟,在掉落的石块间跳跃,想要快速赶到师岚野等人的身边,却不想一抬头,周围竟没了那一抹燃着的亮光。漆黑充斥了视线,沉云欢看不见周围的情况,被一块庞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又因战斗过后的力竭,登时双眼一黑,当下晕死过去。
第155章 食脑鬼窝觅得昔日同门
沉云欢睁眼时, 面前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下意识抬起手掌燃火,光芒在掌心跳跃后朝四处散去, 照出周围的环境。
金翅鸟撞毁了地面, 致使她在乱石之中被砸晕, 但好歹在晕死前用灵力护住身体,不至于被砸得筋骨寸断。她从一堆乱石之中奋力爬出来,活动了下手脚, 确认只有脚踝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了轻伤, 其他部位都算完好。
她踩着乱石往下看, 见此处是一条悬空的宽阔石桥,两边建造了高高的石柱, 雕刻着绮丽的图腾。被生生扯断了一只膀子的金翅鸟落在不远处, 但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透,墨刀斜插在一旁的地面。
沉云欢走下去将墨刀拔出, 先是一刀剁了金翅鸟的头,继而尝试喊了几声, 呼唤师岚野、顾妄等人的名字, 并未得到回应。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沉云欢似是运气好在掉在桥面, 若是运气不好地摔下去, 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
此地不知挑空多高, 应是极为庞大空荡的山体空腔, 回荡着沉云欢喊人的回音。她见周围没人, 心情不免烦躁,顿时无比讨厌这奇怪的地方,倘若有什么妖邪盘踞此地, 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出来跟她打一场,结果绕来绕去,她反倒成了遗失之人,没了其他人的踪迹。
手腕上的铃铛一直震响,她寻不到人心里恼怒,反手将铃铛摘下来扔下去,旋即掏出“相随”法器,放出里面的纸鹤,让它追寻师岚野的踪迹。
她倒不是多担心师岚野的安危,只是在方才地面塌陷时,常心艮、迦萝等人都在师岚野的身边,他应当有能力将其他人带在身边,先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其他人。
沉云欢没有片刻休息,将墨刀当作火把立即动身,行了几步感觉脚踝传来隐隐疼痛,也强忍着没有停下。这地下空间庞大又复杂,沉云欢随着纸鹤一路往前,行过悬空的石桥之后进入密闭的走道。与先前不同,这次的走道并未涂那种怪异涂层,火焰能提供极强的照明,让沉云欢一眼将走道望到尽头。
这整体似乎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庞大宫殿,用于供奉身毒国度里的不知名神明,但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凡人所建造,在仙门和灵器并不普及的远古时代,很难想象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才能完成这浩大的工程。
沉云欢越来越好奇宫殿的尽头,到底供奉着什么样的神明。
暗道走到尽头,视线豁然开朗,面前出现一个半圆形的石室,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东西,乍一看像是摆在架子上晾晒的腊肉,但沉云欢立即分辨出,这些都是人。
他们身上裹满了像是被血液浸泡过的泥土,从头到脚都极为严实,甚至连脸都没露出,给搓成长长一条,一半倚着墙壁,一半摊在地上。沉云欢走到最近的一人旁边,才发现这些泥土并非封死,在鼻子的地方留了两个孔。
她伸手抠了一把,外面一层的泥土已经干燥坚硬,但里面的尚是湿软,于是用灵力将此人面上的泥土拂去,露出的却是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名唤南筠的女子。
她反手用手背拍了拍此人的脸,唤道:“南姑娘,南姑娘?”
南筠双目紧闭,处在昏迷当中,没有任何反应。沉云欢往她颈处一探,仍能摸到体温和经脉的跳动,见人还活着,便想先把她拽到一旁。谁知就这么一拽,一个黑影飞速从南筠的后脖子处闪过,尽管悄无声息并且速度极快,却还是让沉云欢的余光捕捉。
她凝目一瞧,才看见这石壁上竟然有着指甲盖大小的孔洞。较之其他地方,这石室修建得十分简陋,墙壁上也没有贴石砖,而是呈现出一种开凿的原始模样,布满漆黑嶙峋的石块,但仔细看才能发现,这凹凸不平的石块并非天然形成,也是一种墙砖,在那高低错落的缝隙之中,布满数不尽的小空洞。
南筠的身体在此时开始痉挛颤抖,沉云欢将她翻过来,就见她后脑勺处并未裹泥,发丝间浸出丝丝缕缕的血液。沉云欢赶忙蓄起灵力打入她的眉间,缓解她身体的抽搐,旋即去查看旁边的红泥人。
她看见这泥人同样是露着后脑勺,而墙壁的空洞处则探出一个细长的黑色软体东西,正连接着这人的后脑勺。沉云欢手起刀落,在那细长的软管还未缩回前就给切断,墙体里面立即传来嘶哑地尖声。
沉云欢站起身,用刀敲了敲墙面,墙壁后就传来空洞的脆声,她当下意识到这墙体后面是空心的。
这半圆的石室之内摆满了裹着红泥的人,俱是同样的姿势半靠着墙,恐怕每个人的后脑都连接着墙体内探出来的软管。沉云欢眉眼微沉,一边用刀剑敲击墙壁一边往前走,墙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被突然掀开石板的蚂蚁窝,被惊动之后慌乱逃窜的动静。
待她绕着石室走了一圈,将所有泥人都踢倒在地后,寻了一处较为宽敞之地,一手持着刀柄,一手压着刀背,猛地刺进墙体,而后借以全身的重力朝下一压,空心的墙面就被她一刀豁开。
燃烧着火焰的刃尖探进去,里面的景象霎时间占据沉云欢的视野。
整个石室应当是一个完整的圆,但墙壁外被添了一层黑色物质形成第二道墙壁,遮盖了一半的空间,所以一眼看去是个半圆形。实则被遮挡的一半石室中,堆聚了数量非常庞大的怪异生物。
它们仅有人一半的高度,体型与人族酷似但干瘪枯瘦,像是一层粗糙的皮搭在骨头架子上。它们的头颅更偏向鱼类,鼻梁从中间顶出,许是常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它们的眼睛退化得极小,丑陋无比。
沉云欢看见他们的嘴型细长,方才那探出孔洞的细长软管,则正是它们的口器。炽亮的火焰让它们备受惊吓,当下吱哇乱叫着逃窜,乱成一锅粥。
虽说从未见过这种妖邪,但她料想这些东西就是先前客栈里有人曾提及的“食脑鬼”,正逢沉云欢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丑陋的玩意儿更是火上浇了一把油,提着刀就杀了进去。
它们数量众多,慌不择路地逃跑时则更加寻不到出路,相互乱撞,沉云欢一掌拍在墙壁上,火焰飞速顺着墙体烧起来,将它们圈在其中,全部困在一处。
其后便是手起刀落,将这些阴邪的东西给剁了个一干二净,嘶声的惨叫不停回荡在耳边,待她收了刀上的火焰时,周遭已是残肢一片,如此景象,方将她心头的邪火解了一二。
沉云欢踩着妖邪的断骨出去,继而将南筠身上红泥剔除大半,而后解下腰间的锦囊,从里面摸出一颗灵药。她身上惯常是不会带这些东西的,锦囊里多半装的都是糖棍,但此次出发前,师岚野往她锦囊里塞了几颗灵药,备不时之需。
眼下正派上用场。灵药都是上品级,南筠入口没多久脸色就开始有了变化,体温也逐渐回升,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
在脱离食脑鬼的口器之后,这些人先是抽搐了片刻,其后才停下来没了动静,沉云欢将他们脸上的泥土暂做清理,一一探过鼻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运,还活着。
靠近石室入口的那些人,正是此次与她一同进地下宫殿的人,南筠身边的手下几乎都在此处,也不知是有多倒霉,坠落的位置估计是砸在了食脑鬼的窝旁边,全给拖了过来。
另有几人是夷喏身边的护卫,但不见夷喏和他身边的负责译语的女子。
林柏的手下倒是一个都没落难在此,而那樊沂身边那个裹着黑袍,从今早出发开始就鬼鬼祟祟的怪人却在此地。泥土糊住了他的面具,沉云欢也盯着他一路了,见此机会,当下将面具摘了下来,一睹他的真面目。
却见他此刻竟是清醒的,只是浑身被泥土裹死了动弹不得,面具被摘下之后便瞪圆一双眼睛,满目惊恐。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孔,虽说已有半年的时间未见,但还不至于让沉云欢忘记。
他正是当初在仙琅山脚的镇子里,将剑强行塞到沉云欢手中,要与她较量的狄凌。
当时的沉云欢正是灵力全无的废人,烂得稀碎的骨头才长好没多久,就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交手,那一剑震得她后退数步险些跌倒,丢了脸面的事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只是狄凌此人在后来春猎会时,就已经死在了那个鬼村之中,据说后来狄家人赶赴天机门,又哭又骂地闹了好一阵,到最后如何收场的沉云欢并未打听,但实实在在地记着,狄凌此人已经死了。
眼下他却出现在沉云欢的面前,昔日张狂和傲慢俱已不见,枯瘦的脸形似骷髅,皮肤泛着青紫,眼中满是恐惧,俨然不像个活人。
沉云欢吓一跳,险些骂出口,刀瞬间架在他脖子上:“你是人是鬼啊?”
狄凌吓得浑身颤抖,嗓子都掐细了几分,急声央求:“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饶我一命!”
沉云欢的刀刃压近一寸,皱着眉质问:“你分明已经死了,如何还能出现在这里?”
“我、我没有死……不是,我当时的确死了,但是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又睁眼活了过来——啊啊啊啊,别杀我!”
沉云欢一听他说这种不知所谓的废话就不耐烦,刀刃又往前压了些许,吓得狄凌惊叫起来,连连求饶,飞快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原来他当初死了之后,魂灵困在鬼村里不得出,于虚无中游荡,后来被一股力量给拘走,等再睁眼时他就又“复活”了,只是这种复活并非真正的起死回生,他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除了没有任何感知之外,隔一段时间就会开始腐败,他必须费心维持。
他睁眼之后就一直在樊沂手下做事,但此人十分狡猾,从没有向狄凌透露半分信息,因此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重返世间,只是听闻黄金城里有让人真正起死回生的办法,所以才一路跟来至此。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遇见沉云欢。
沉云欢瞥他一眼:“我还当你一路跟踪我至此。”
狄凌苦笑几声,这煞神如今他躲着都来不及,何敢跟踪,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位让他看一眼就肝胆俱裂的人物,这一路走来他捂得严严实实不敢露出半点破绽,不料还是在此处露馅。
狄凌苦苦央求,连声忏悔自己曾经的过错,若非他现在是“死尸”,又被泥土裹住,定能哭出一桶眼泪再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给沉云欢道歉,只为求她高抬贵手,因为死亡的滋味实在可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若是他还如当初那般倨傲嚣张,盛气凌人,沉云欢倒是不会嫌麻烦,跟他再过两招狠狠报了当初在众人面前丢面子的旧仇。但如今他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一直可怜兮兮地求饶,死过一回后简直折尽了脊梁骨,沉云欢见他狼狈至此,也懒得再计较,随手撂在了一旁,转身去救其他人。
越往石室里头走,那泥土里扒出来的面孔就越眼熟,一一与当初跟随她去沧溟雪域的同门弟子对上面容。只是这些人似是在此处困了太久,几乎都断了气,没有生还者。
或许当时那一个唯一能够出去求救的仙琅宗弟子穿越瀚海时,他们已经困在此处,但沉云欢几人后来穿越瀚海用了些时日,尽管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路,却还是没能将这些人活着救出。
石室内寂静无比,沉云欢的刀燃着火焰,悬在半空照明。狄凌被撂在一边之后就安静下来,周围唯有沉云欢慢慢移动,将泥土从那些人脸上扒下来的声响。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面前翻过,沉云欢沉默不语,眉眼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她没有觉得悲伤,只是莫名有一种沉重盘踞在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动手将已经死了的人翻了个面,以背部朝上。同时她在脑中思考,这些食脑鬼将人裹起来,应是为了保留体温,说明它们并不能一下子将人的脑子吃完,所以要保持这些人存活的时间尽量长。
那么这个时限是多少?虞暄是几日前进来的,若是落在此处,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身后响起微声,沉云欢没回头就知道吃了灵药的南筠已经醒来,在她还没有开口提出疑问时,沉云欢就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你精通医术,那些面朝上的人都还活着,你去看看他们的状况。”
南筠刚醒,脑袋还充斥着眩晕,强忍着恶心和呕吐的欲望爬起来,飞快去查看其他人的伤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都变成这样了吗?”
沉云欢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解救剩下的人。她起先还用灵力,但身上各处的经脉仍然受堵,为了留存灵力她直接动手,现在双手已全是红泥,指甲缝里都脏得一塌糊涂。
随着一张张面孔扒过,直到她从红泥里扒出了虞暄的脸,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虞暄闭着眼,与其他人一样处于昏迷状态,身体的温度很低,但仍有微弱的呼吸,显然还在活着。沉云欢随意蹭了蹭手,拿出一颗灵药飞快塞进他的嘴里,再往他胸口送了一掌灵力,这才确认保住了他的性命。
沉云欢将他放在地上,将边上摆放的最后一位泥人,她上去三下五除二将人给扒出来,不承想此人竟是虞暄的师父。
关良在仙琅宗的地位可谓是独一无二,因为他是沈徽年唯一现存的师兄。作为仙琅宗的掌门人,沈徽年当初上有师兄师姐,下有师弟师妹,能坐上掌门之位全凭他那一身顶了天的修为。
几十年前仙门动荡,仙琅宗老一辈的师长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关良跟沈徽年师兄弟二人倒是命硬加上运气好,活到了如今,一人成了掌门,一人则是掌门亲师兄。
关良膝下只有虞暄这么一个弟子,但沉云欢被领回去之后,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关良有时传授虞暄术法也会带上沉云欢一起教。只是此人老不正经,每次想下山玩儿了,就牵着沉云欢,借口说是沉云欢想下山。
由于门中仅存这么一位与掌门同个师父的师兄,仙琅宗上下对他皆礼敬有加,有时沉云欢由着性子对同门师叔不敬要被责罚时,也是他挡在其中和稀泥,明里暗里护犊子。
师伯平日里也不修边幅,总是顶着一张胡子拉碴的俊脸说这样有男子气概,此时染上污泥之后,莫说男子气概,连个人样都看不出了。沉云欢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冰一样冷硬,枯瘦的脸僵硬无比,没有半点皮肤的弹性,似是死了多时。
沉云欢蹲在他面前,将他身上的泥土慢慢清理干净,低着头不说话。
“咳咳……”
身边传来虚弱的咳嗽声,沉云欢转头望他,“醒了?你可有受伤?”
虞暄是修仙之人,体内灵力浑厚,吃了灵药之后恢复速度极快,状态也比南筠刚醒的那会儿好很多。他看了沉云欢一眼,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露出个虚弱的笑:“我就知道你赶得及。”
沉云欢轻轻摇头,沾满泥巴的双手不知往哪放,搁在半空,轻声道:“好像还是晚了一步。”
虞暄看见师父,膝行过来,说:“不必担心,这是师父的绝学,龟息之术。他遇到危及生命的状况时,就会以灵力自封经脉,身体温度降至最低,肉身僵硬,只保留一丝呼吸,与死状无异。”
“你看。”虞暄拔了几根头发搁在关良的鼻子下方,就见那头发果真慢悠悠地飘动起来,“他还活着。这种术法能让师父陷入假死状态,以假乱真,最长能维持半个月。”
沉云欢大为震惊,“从未听说过师伯会这招。”
“独门绝学,关键时候保命的本事,师父当然不会告知外人。”虞暄盘坐在他对面,双手运起灵力,一边解封关良身上的经脉,一边将他的遭遇简单说给沉云欢听。
虞暄寻找师父,并非双手空空而来,他手里有个寻物法器,里面放了含有师父灵力的物件后,便会给他指出个方向。但这法器所涵盖的距离有限,百里之内才起效用。虞暄从京城出发之后一路赶赴西北,行至西域之地,那罗盘突然有了动静,他便当即脱离同行的队伍,跟着罗盘的指引,独身来了此地。
罗盘所指的方向便是仙岩洞,虞暄绕着此地走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师父,后来才发现仙岩洞窟里另有千秋,他匆匆而进,一路给沉云欢留了记号。入门之后的暗道对虞暄来说不算难题,他独身一人行动便捷,盘踞在泉水的金翅鸟也没有发现他,但其后的路才是折磨。
过了泉水之后便是迷宫一样的大殿,虞暄在其中迷失,绕了许久耗尽了耐心都没找到出口。他询问沉云欢是怎么这么快就穿越迷宫殿找到此处的,从前也不见她方向感这么好。
沉云欢心道这其实是一个巧合。
她是跟金翅鸟打得太凶,直接撞裂了地面掉了下来,才免了进迷宫的麻烦。但沉云欢并未挑明,只高深莫测道:“虞向隐,我什么能耐你还不清楚?世上还有我做不到的事吗?”
虞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拆穿她,继续往下讲。
他在迷宫里转得满头包时,师父也在给他添麻烦,因为罗盘上的指针一直在变换方向,显然关良是在不停地移动位置,像是故意躲着他一样。
虞暄最后累死累活找到师父的时候,才知道他的确是在躲人,但并不是躲自己的徒弟,而是另一人。
沉云欢听得入神,立即追问:“是谁?”
虞暄沉声道:“鬼阁的阁主。”
寂静黑暗的长廊之中,巨大的石块被一只手顶起,掀翻滚落在地,发出巨响。堆叠的石块被不断从下推动,随着滚石落下的杂声,一人从石碓中坐起。
他的体态怪异,脊梁骨似砸断了一般,肢体也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弧度,衣衫被尖利的石块刺破,狼狈不堪。但他的面容虽蹭了灰尘,却仍是俊美平静的,眼眸不见半点波澜,似乎这扭曲的身体并未传达给他痛感一般,神色淡漠如旧。
蜡烛的火没有熄灭,他的左手还算完好,将烛台从下方拿起放在一旁的石块上,幽幽火光照出他漂亮的面孔。
桑雪意压在巨石下,左腿血肉模糊,腰身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嗬嗬喘着气,瞧见了光后正要求救,一转眼却看见光下那扭曲怪异的身体,登时噤了声。
师岚野却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淡淡地看他一眼,其后脊背一停,错位几截的脊骨顺直,又抬手按在右肩上。只听“咔吧”几声,扭曲的肩胛骨和翻折的手臂被扭回正位。
他缓缓站起身,将身上错位的关节和骨头一一复位,脱下了破烂的衣裳。雪白的脊背瞬间暴露在桑雪意的视线之中,在泛着青光的烛火下,他看见那白玉般的皮肤上竟布满了浓黑的咒枷,密密麻麻的繁复图案像锁链一样,绕着他精瘦健壮的身体一圈一圈地往上缠,自手臂往上,布满整个后背,直到后颈才停下。
细细看去,就能发现那些图案都是有巍峨的高山,飘逸的云纹,翻卷的流水形成,一重又一重。
桑雪意惊得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片刻后师岚野换上了崭新的衣袍,遮住了满身的咒枷,而后从石堆里陆续拉出了昏迷的常心艮、迦萝、顾妄三人。
三人并未受明显外伤,只是受到巨大冲击之后昏死过去。师岚野将他们摆在石堆旁,旋即抬步状似要离开。
桑雪意这才回神,凄苦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周围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师岚野侧目看了他一眼,分明是听见求救,却淡漠地收回视线,平静的神色没有半点涟漪,从他血肉模糊的左腿跨过,就这么慢步离开。
第156章 乱人心二人同斥师郎错
虞暄给师父解开经脉之后, 便开始打坐调息。沉云欢还有一肚子的问题,但见虞暄的脸色不太好,便耐心地等在一旁, 待他恢复之后再问。
让她颇为在意的是, 那用来寻找师岚野的纸鹤像是在这地下空间失去了效用, 绕着石室打转,迷失了方向一般找不到路,沉云欢干脆将它收了起来。
南筠自从醒了之后, 一直在救治其他人。她随身携带着一套细针, 往人身上的几个大穴一通扎之后, 就会让昏迷的人逐渐恢复平稳的呼吸。
“这就是西域人所说的食脑鬼。”南筠一边施针一边说道:“它们的口器又细又长,口器的顶端有一些极其细小但是锋利的牙齿, 能够一点点啃破人的头皮, 从后脑的位置直入脑颅。同时它们还会从口器里吐出一种麻痹人的液体,让人动弹不得, 神志不清,保持最低体热活着, 一点一点体味自己的脑子被吃空, 脑髓被吸尽的感觉。”
沉云欢转头看了一眼满地的食脑鬼残骸,心说方才还是下手轻了, 一刀砍死太让它们痛快。
虞暄打坐一刻钟, 身上的灵力恢复大半, 听得此话便道:“这些妖邪体型小, 食量也不大, 所以才在这里以泥土裹住了人,当作备用粮囤积。我和师父就是被囤积起来的食物,所以才没遭毒手……毒嘴。”
沉云欢忽而看他一眼, 面上带着好笑的意味:“虞向隐,你还没意识到吗?”
虞暄一愣:“什么?”
“你和关长老,是故意被摆在这个位置的。”沉云欢说。
虞暄不知道是不是刚清醒,脑子还钝钝的,没明白沉云欢此言何意,思及她平日里的性子,于是立即做出迷茫的样子,不耻下问:“云欢,你素来聪明,快告诉我你有什么发现。”
沉云欢很是受用,得此一句当下也不再卖关子,对这个在她的衬托下稍显愚笨的师兄很是包容,耐心道:“你和你师父被放在一起,这本身就很奇怪,那些食脑鬼难不成也知道你们是师徒,所以干脆将你们摆在一处。再则,从这摆放的顺序可以看出,越早被它们拖进窝的人位置越靠里,所以靠近出口的都是此次跟随我一起进来的人,往里则是前些日子进来的人,再往后则是仙琅宗的弟子,最后这角落里却是你们师徒二人。”
虞暄如遭当头一棒,整个脑子都打清明了,目光发寒地望着沉云欢:“这是圈套?”
沉云欢点头,“你们不是运气好被当成了储备粮,而是被人故意摆在了这角落里,才得以留着性命等到我来。如若我猜得不错,那背后之人应当是要借你们之口传递信息给我。”
沉云欢十分有踏进陷阱的自觉,她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为她设计好的圈套,当然每走一步都要考虑背后设下陷阱之人的用意和想达到的目的。
这石室内的仙琅宗弟子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留下来,说明那些人应是见到了背后之人,所以才被灭口。但虞暄和关良还活着,就说明他们并不知幕后操纵者是谁。
虞暄脑子一阵痛,将自己来到西域之后的经历仔仔细细想了几遍,记忆瞬间混乱起来。他紧拧眉头,强忍着痛意说:“我只记得进入地下洞窟之后,一路上还算顺利,然后就找到了师父,但是他十分忌惮那鬼阁的阁主,带着我东躲西藏,最后我们还是与他遇上。”
沉云欢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虞暄:“他身上有没有这样的图案?”
虞暄立马点头:“他穿着黑袍,那黑袍的背后,就是这样的纹样。”
沉云欢想,那就是了。扶笙的木偶身、山村里的邪神观音、霍灼音的那对银月耳饰还有狄凌的“死而复生”,应是都是这鬼阁的阁主一手操办,但是沉云欢在理思绪的时候,有一段始终捋不顺。
“奇怪奇怪……”她喃喃自语。
虞暄追问她因何事觉得奇怪,沉云欢将先前遇到的那些事用三言两语讲与虞暄听,其后道:“若是这阁主四处奔走,操纵这些人是为了作恶、破坏,那么扶笙所为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比起后两者的害人和屠戮,扶笙谋划之局是以邪气引入体内,再由她挑选的利刃亲手斩断。沉云欢就是她选中的利刃,扶笙的牺牲不仅是为了揭露宋氏的恶行,更是为了彻底摧毁宋氏多年来积攒的邪气,给供奉天魔的势力重重一击。
虞暄道:“或许扶笙是脱离了鬼阁之主的控制。”
“这是天枷。”沉云欢用手指点了点锦囊上的图案,道:“晏前辈说,犯有重大罪恶或是不属于人间的力量,才会被套上这样的咒枷,我先前一直怀疑是雪域的封印动荡,跑出了厉害的邪魔逃入人间。”
“你怀疑这天枷来源于天魔?”
沉云欢沉思着,“不一定是完整体,有可能是跑出了一缕神识,总之不是好对付的东西。你没发现这种力量能够让死人仍然存活于世吗?这是凡间的仙器和术法都做不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