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乱心事云欢彻夜不眠
母亲。
沉云欢的记忆里, 似乎从来没有这位的存在。从前她只管专心练剑,听师父传授修行之道,从没有追溯过自己的父母在何方, 是什么人, 也不在意这样长达数年的分离。
直到她在京地城郊的庙里看见了疑似她母亲留下的字迹之后, 才恍然触摸到那些她不记得的过往,意识到自己也是有一位母亲的。
从那些零碎的文字中,她知道母亲喜欢叫她欢欢, 也曾带着她行过万里路, 只是最后她被带入仙琅宗修行, 而这位母亲则留在了西域。于是这一路走来,她也曾对母亲展开过幻想, 虽然只有寥寥几次。
她想, 能生出她这样超凡绝顶的天才,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人物, 至少在修行方面也绝不逊色当世任何一位修仙大能;又或者是名动四方的绝色美人,有着得天独厚的外貌条件;抑或性格风风火火, 极尽张扬洒脱, 曾在大江南北都留下关于她的神秘传说。
这些特征少一点,缺一样, 都无法孕育出方方面面都极为优秀的沉云欢。
她的母亲, 应当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才是, 那么她将沉云欢放在仙琅宗十多年, 去完成自己的辉煌大业或是绚丽人生, 沉云欢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今日一见,她的母亲坐在那,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色彩的木制面具, 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黑纱将她浑身上下都遮掩得密不透风,唯有一双眼睛能透过面具瞧个清楚,看起来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过路人。不止西域,整个大夏都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人,见之即忘,没有半点特别。
与预想之中截然不同的母亲,没有身份,没有特征,甚至连她的脸沉云欢都看不见。即使沉云欢与她面对面,仍对她一无所知,只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古板守礼。
饶是如此,沉云欢还是生平头一回因为自己没做到某件事,没达成某人的期望而感到烦闷焦虑。
沉云欢不停地回想着方才在楼下的一言一行。她让师岚野给她擦桌子,拿筷子,倒水,还要将自己吃了几口的剩饭给师岚野,故意打翻了不喜欢吃的面条洒了一桌子,面对曾经的同门求救时却因为师门负她,舍不下面子去救人而犹豫。
这些对她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母亲的眼里,似乎凝结成了一个骄纵自负,心胸狭隘,冷漠无情的人。母亲分明站在她面前,却仍以厚厚的面具相隔,不愿与她相认,不愿告诉她那些过往,难道是因为这些吗?
她觉得失望了?自己生出的孩子没能长成她所期盼的样子,没有养成她所认可的品性,所以才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
沉云欢忽而握拳,捶了一下桌面,震得烛台都抖三抖,怒声:“这又不是我的错!我一直都是这个性格,倘若她不喜欢、不满意,那就是她的问题,与我何干?”
诚然沉云欢的性子多为世人所诟病,但从未有人敢站在她面前指摘,凡有这种不怕死的人撞到她面前,向来都是被打掉了牙,说话都漏风,再不能嚼口舌。
她从不觉得自己性子有问题,世人说修行之人当斩妖除魔,她做了;又说修行之人当救人水火,她也做了;还说修行之人应舍下凡尘牵绊,莫被世俗侵扰,这一点她更是做得近乎完美,从前民间粮谷都不吃呢!她已经做得这么好,短暂的人生里被大大小小的辉煌事迹填满,为世人仰望。
这些挂在她身上金闪闪的优点数之不尽,母亲看不见,那便是母亲的错,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沉云欢将方才纷杂的思绪一扫而空,好似想明白了一样,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屑,转而脱了鞋子往床上一躺,跷起腿轻晃着脚,道:“我什么都没有做错,绝不会改变我自己,她失望也好,满意也罢,认不认我都无所谓,我才不在乎呢,没爹没娘十多年,我不是一样好好长大了?”
这屋中只有两人,沉云欢说的这番话显然不是自言自语,师岚野来到床榻前,半蹲在床边看她:“自然错不在你。你便是你,不必为任何人左右。”
这屋中昏暗,仅凭着烛灯照明,师岚野背着光,隐在暗色里的眉眼多了几分模糊的温和,沉云欢看了又看。她知道师岚野在恢复本相之后是不会口出谎言的,因此他所说的便是心中所认为的,他的赞同和支持立马就将沉云欢哄得心头一轻,散去了纷杂的烦扰,兴致冲冲地翻了个身,抓着师岚野的手问:“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血自然是血的味道,还能有什么味道?难不成还有酸甜苦辣在其中?
师岚野滚了滚喉结,一时间没回答上来这个奇怪的问题,却听沉云欢又说:“你知道吗?你的泪是苦的,非常苦,所以你的血会不会也有其他味道?我想尝尝?”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师岚野当下蜷起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床边收回来,拒绝道:“不可。”
沉云欢莽撞地抓住他的胳膊:“为何?我只尝一点点,不会痛,而且我会给你包扎好的。”
她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身子往前闯了几寸,呼吸落在师岚野光洁的手臂上,皮肤传来燎烧的灼意。他只得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缄默不言,以行动表达拒绝。
沉云欢下榻穿鞋,打定主意要缠着他吃这一口,却不想才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叩门。
沉云欢问:“何人?”
“欢欢,是我。”门外传来常心艮闷闷的声音。
沉云欢心中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直了,没有再拉着师岚野胡闹,反而是走到门边,开了三指宽的缝,露出半张脸,略显戒备地往外看:“常姨,什么事呀?”
常心艮道:“你的面打翻了也没吃,我方才去厨房重新给你做了一碗,去我房中吃吧。”
沉云欢怔住。常心艮离开的时间并不算久,却做好了面,说明她一早就有此打算,出了门就直奔后厨。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沉云欢的心口蔓延,她生疏应对,好似只有短暂的思考,就应道:“好。”
常心艮带着她回到自己的房中。那是间比沉云欢所住的房间要小上一半的地方,进了门就是桌椅,边上摆着一张床榻,虽然不大,但能容下两人。桌上放置着灯台,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正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与客栈里的清汤面不同,这碗面的汤底是酱色的,面条根根分明,上头撒着细碎的葱花绿叶,还卧了一个鸡蛋在里面,单是卖相就十分好。
能够在短时间内煮了这么一碗成色的面,母亲的下厨实力得到了沉云欢的首肯,在心中表达了赞扬。
但此人已经是打定主意要坚持自我,绝不愿低人一头,并且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言论反驳常心艮的话,只等着常心艮开口批评,因此她嘴上什么都没说,只道了声谢就坐下来,默默拿起筷子挑着面条开吃。
一入口,沉云欢就觉得这面非常合她的口味,尽管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但让沉云欢吃个精光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常心艮又取了一盏灯来,搁在桌上,说:“灯光太暗会伤了眼睛。”
沉云欢鼓着腮帮子嚼着,估量着这话算不上批评,于是也就没必要出口反驳,只在心中暗道:多此一举,我这眼睛不需要灯都看得一清二楚。
常心艮自进门之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不再言语。
沉云欢兀自戒备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她第二句话,便稍稍放下警惕,闷着头吃面。吃了半碗后,常心艮才缓声道:“我记得仙琅宗位于苏州,你可是从那而来?”
沉云欢又竖起耳朵,眼神亮盈盈的,说:“不是,我从京城来。”
“京城啊……”常心艮的话中有一些追忆过往的感慨:“你娘跟我说过,她当初也是从京地离开后直奔,这相隔的千山万水,她足足走了五个月。”
沉云欢有些吃惊。因为她从京城到西域,虽说是日夜兼程使得耗时缩短,但修道之人,就算是边走边玩,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她是在途中遇到了麻烦事吗?”
常心艮道:“没听她细说,总之路上不太顺利就是了,否则也不会花上近半年的时间。不过她倒是说过京地的一些趣事儿,你应当在京郊的庙中看见她留下的小记了吧?”
沉云欢点头。
“她在寻找一样东西,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留下小记,以此算作她的足迹。抵达京郊的那年,正逢风雪连天,寸步难行,不得已带着你在庙中暂避风雪。因那地方被废弃多年,她就放心地将你留在庙中,独自外出寻找,却不想回去的时候,庙里多了个小孩,正与你坐在一起说话。”
沉云欢挑面条的动作慢了下来,知道她说的是奚玉生。她对五岁前的记忆丝毫不知,所以先前那一段庙中的梦境,她认为是奚玉生临走前留给她的,只是并不完全,待到有人推门而入时梦境就散了。眼下可以肯定,那推门而入的人正是常心艮。
“那小孩身着锦衣,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你娘回去的时候,正撞见你揪着那小孩的耳朵打骂。”她说着,就吃吃地笑起来,说:“你幼时脾气相当的坏,倘若不喜欢的人抱你,你就会将人的脸给抓花,我都被你抓了好几次。”
沉云欢立即想要反驳这句,但是刚一张口,才发现这其实算得上是一句事实。她脾气的坏,算是众所周知,耐心也十分稀薄,鲜少与人发生争执,因为吵不了两句,她的脚就会在对方的心口印下一个完整的鞋印子,送对方去几丈之外反省自己的错误。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伯也总是对她讲:“云欢,君子动口不动手,别动辄喊打喊杀,要多与人讲道理,脾性太坏也会影响修行。”
常心艮笑了片刻就敛了声音,没再说话。沉云欢捧着面碗喝了两口汤,扬起脸时问:“常姨,我幼年时为何不喜你?”
常心艮云淡风轻道:“孩童体弱,又受不住西域的严峻气候,你来到此处后三天两头患病,我就给你喂药。那些药苦得难以入口,你又是个惯喜欢吃甜的小孩,怎么哄着都不吃药,我按着你灌了两回,你就记恨上我了。”
沉云欢又没有从这句话里找出可以反驳的地方,只好说:“小时候不懂事。”
常心艮道:“你便是小时候不懂事,也不怪你,是你娘的错,她太过娇惯你。”
沉云欢对这个用词很是惊讶,因为面前这个女子看起来,没有半点对她娇惯的意思,这才刚见面好像就已经对她生出了颇多不满。她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娇惯我的?”
谁知常心艮并不愿多说,好像提及她本身的过去,就会开始含糊其词,不愿透露。她将目光轻抬,道:“你幼时分明不是卷发,何时变的?”
沉云欢下意识摸了摸垂落肩头的发,道:“我被逐出师门之后习得神火,头发就被烧卷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常心艮好笑地摇摇头,轻叹一口气,“也罢。待进了瀚海之后,风里尽是沙粒,我将你的头发编起来吧。”
她站起身,来到沉云欢身后,一把捧起她秀丽的长发,火光下的浓墨泛着绸缎般细腻的光泽,像仙蚕丝一样从指尖滑落。沉云欢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感觉她的手很柔软,指腹也温暖,将她的发一点一点拢起来。
“你好像对我被逐出师门一事并不惊讶。”沉云欢还故意说出了此事,料想一个连她将吃剩的饭给别人吃都要责备的人,面对被逐出师门这样听起来罪孽深重的事,她怎么会只字不提,毫无反应?
“谁人没听过你沉云欢的大名?你先前那些事,我或多或少从旁人的口中听过。”常心艮的态度是满不在乎,慢悠悠地给她编着头发:“你与师门孰对孰错,外人如何得知?”
沉云欢不知道为什么,瞬间有些扭捏了,问:“那……那我在人界之中流传的声名事迹,你也都听闻了?”
常心艮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好整以暇道:“你指的是你习得天火九劫,当众斩断随身灵剑,还是在锦官城杀了大闹宋氏的妖邪,又或是以一人之身对战百万阴兵,助京城渡过大劫?如此威名远扬,我自然都有耳闻。”
沉云欢等了片刻,发现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原本应该有的夸赞也并未出现。她逐渐沉了嘴角,忍了忍,还是开口道:“难道西域这个洞天福地有很多比我还厉害,比我的声誉还高的人吗?”
常心艮道:“不过都是虚名而已。”
“什么叫虚名?”沉云欢终于可以反驳她了:“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什么都能丢,面子不能!便是死了,也要躺着倒下,绝不能让脸着地。”
常心艮听闻,哼笑一声,“你的修行,为的究竟是得道,还是这些虚名?难道你被世人敬仰,畏惧,赞美,就能在你瓶颈时助你破关?能在天劫来临时少劈你几下?若真如此,这世间声名赫赫、德高望重之人早就不知飞升多少个了。”
沉云欢不高兴地撇嘴:“难道我娘生了我出来,就是让我做一个毫无用处的草包吗?”
“不管你美誉盖世,还是籍籍无名,都只是她的女儿,对她来说并无分别。究其根本,她也只是希望你有一个好的结局。”说到这,常心艮已经将她的头发编好,这一双手着实巧,编的辫子花样繁复,分作两条,整齐似鱼骨。辫子里还缠了金铃五色彩丝,长长地坠在发尾,一动一响,颇为悦耳。
她摸了摸沉云欢的脑袋,力道轻柔。这样的方式很像是摸小狗,沉云欢有些不喜,但还是强忍着脾气坐着没动,打算等她再多摸两下,自己就站起来翻脸。
却听见她忽而开口,语气更是缥缈得几不可闻:“……数年不见,她也很想你。”
沉云欢的情绪像是暴雨过后的花朵,扑扑簌簌从枝头被打下来,零落满地。那在肚子里徘徊了许久的,用于辩驳常心艮的话语此时却无一句能出口,满口伶牙俐齿也跟黏住了一般,没有任何力气撕扯开。
常心艮将面碗递给她,让她出去后顺道送去楼下,同时叮嘱道:“你今夜与我同睡,这张床睡得下你我二人。”
沉云欢未言,捧着被她吃空的面碗下了楼,见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记账,便抬步走过去,空碗往柜台上一搁,问道:“老板娘,我向你打听个人。”
“什么人?”依兰笑眯眯道:“贵人别看我这客栈小,却是立在这瀚海的路口唯一的一家歇脚地,南来北往只要进入瀚海,都要从我这里经过,凡是西域叫得上号的人物,我都能跟你说道一二。”
“不是西域人。”沉云欢凑近了她,压低声音说:“我想打听的人,名叫沉云欢。”
“哦,她呀。”依兰神色了然,道:“这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这名字单是听着就如雷贯耳,她的事迹早就传遍大夏,贵人既是从外面来的,何须向我打听?西域与大夏内境隔得太远了,许多消息传过来时,距发生的时间已隔了许久。”
沉云欢问:“那她近况如何?”
“听说是在锦官城大闹了一场,险些烧光了整个宋氏城,还将宋家人亲手送去了天机门问罪。”依兰感叹道:“此人真是厉害得很,这宋氏可是大夏十大世家之一……你说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在宋氏大闹?还真是让她有那个能力闹起来,撞破了宋氏的恶行……我听过路人说她运气实在是太好,是因为发脾气大闹,凑巧揭发了一切,真是叫人羡慕的运气。”
“……”这传言简直歪到没边,错得太多沉云欢一时竟然不知从哪里反驳。
她没再继续问,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依兰后来的话也完全没有入耳。
正如她所言,西域与大夏境内相隔实在太远,此处又人烟稀少,那些内地的消息便是传得再如何疯狂,顺着河流飘到这里,也早就变了模样。更何况这一年里发生在沉云欢身上的事,知情者甚少,再通过一些有心人士的刻意编排,故事很容易就扭曲了原本的样子,变得千奇百怪。
连整日接待不同客人的老板娘所得到的关于她的讯息都还停留在六月份的锦官城,常心艮又是用了什么方法,询问了多少人,才能拼凑出实情,追寻至时间最近的故事。
沉云欢满腹心事,难得蹙着眉,一副神色的凝重样子上了楼,推门进入时正看见师岚野站在窗边,将窗子大开,那些黑雾似浓稠的河流在空中滚动,不断想攀着窗框爬进来,却又在窗边堪堪停住,不敢往前一寸。
沉云欢走过去将窗子关上,把那些向往神火的邪恶飞蛾关在了外面,沉声宣布一个不太好的事情:“我今夜要跟我娘睡。”说着,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止今夜,或许还有往后几日……”
师岚野的眼睛里蓄起堪称失望的情绪,看了看她,又敛起眸,没有回应。
沉云欢挠了挠头,感觉这话说出来都烫嘴:“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一个很体贴,很为别人着想的人。我娘实在是古板迂腐,死守着世俗的条条框框,虽然她很多话我一点都不赞同,但是思及她现在受困于西域,难得与我相见,我也不好拂她面子。”
沉云欢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成长的,现在还学会了考虑别人的面子。虽然她对常心艮的世俗观念和言行都抱着很大的反对,可是说到底沉云欢也只有这么一位亲娘,
她这才刚到西域的第一日,不仅多年未见的母亲找来,还有个为她量身打造的陷阱送上门来。显然十多年前在西域发生的事情持续了很久,甚至延续到了今日。
沉云欢岂能辜负他们的等待?
常心艮带着她走了那么多路,何以到了西域之后与五岁的她分离?沉云欢要知道十多年前母亲带着她来西域之后究竟遭遇了什么,又为何让人抹去了她五岁前的记忆,沈徽年又是怎么将她带回仙琅宗的。
她对过去的事情三缄其口,而师岚野若是能说也早就说了。沉云欢想知道这些,须得自己去找答案。
在房中赖了许久,沉云欢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起身,将师岚野一个人留在了房中。
常心艮早已等候她多时,见她进门,便起身脱了外面披着的稍显破烂的衣袍,露出一把消瘦的骨头。这时候沉云欢才发现,常心艮比想象中要瘦弱得多,那细腕子也被黑布层层裹缠,轮廓简直不像人骨,更像是荒野的枯枝。她取下头上的黑纱时,一低头就露出高高的颈骨,便是摘下了面具,整张脸也被黑色的绸布一层一层包着,仍是只露出一双眼睛。
烛光照在那些裹缠得密不透风的绸布上,沉云欢在上面看见了一些鎏金的暗纹,显然这些并非寻常装扮。
沉云欢静静看了很久,才出口问:“你怎么了?”
“早年受过伤,用这些东西滋养着而已,无大碍。”常心艮坐在床边,眼睛轻弯,露出个漫不经心地笑:“吓到你了?”
沉云欢摇头。她不可能被这样的景象吓到,只是当她亲眼所见面前这人的状态比想象中还要差时,免不了心头发闷。
她连着奔波了几日,今日好不容易能睡在床榻上,合该早早合眼才是,然而躺上床之后却没有丝毫睡意。常心艮枯瘦如柴,在床上根本不占地方,但沉云欢还是贴着床沿,怕自己一个翻身不慎压碎了她的骨头。
床上的烛光幽幽,沉云欢枕着双臂盯着屋顶发呆出神。她的凡体不足以承载神火,每逢阴盛阳衰的夜晚,那些被她炼化在体内,藏于身体各个经络的妖力就开始作祟,神火也应激而动。因此不与师岚野共枕的夜晚就注定受灼意烘烤,彻夜无眠。今夜又因为心里装了些其他事而更添一些烦恼,她听着耳边绵长的呼吸,知道常心艮还未入睡,忽而开口询问:“常姨,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
许久都没有声音,沉云欢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听她道:“能。”
“睡觉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进瀚海。”沉云欢轻吹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的烛灯,房中顿时黑暗下来。
外面尚不知太阳有没有落山,总之黑雾笼罩的地方漆黑无比,门窗一锁,入住的客人们用完了晚饭就各自入房就寝。
抱着剑的少年巨能吃,大堂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在闷头嗦面,边上摆了七八个摞起来的空碗,连汤水都喝得一干二净。
而在少年的旁边则坐着一个低头绣花的男子,还时不时与摆在桌上的木偶说话,行为举止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依兰合上账本,隐晦地瞟了二人好几眼,见那少年终于吃完最后一碗,搁下了筷子,心道这饿死鬼投胎的混账终于吃饱了。
虞嘉木吃饭后起身,抱着剑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顾妄将木偶放在肩头,前去柜台结账,几个铜板来来回回地数,一顿饭吃没了半两钱,顾妄肉痛得眼皮子直抽抽:“你这一路来吃喝住行的花销,我会让天机门报给虞家。”
虞嘉木听闻便转身,道:“没、没、没……”
顾妄心说没钱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大门口。
虞嘉木补全了话:“没问题。”
顾妄笑笑,搂着他的肩头哥俩好一般上楼,“多谢体恤,你也知道我这一路给阿笙买上好的绸缎花了不少银子,最近手头紧,不如你今夜就给你家传信,先送点银子来救急。”
“好。”虞嘉木应道。
答应得这么爽快,顾妄又忙改口:“送点金子也可以,多多益善。”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连跟着后面的话也模糊不清,依兰动作飞快地收拾桌上的碗筷,来到后厨对身体庞大,表情木讷的丈夫压低声音道:“红衣服的那姑娘来历不凡,许是大夏内镜传得神乎其神的沉云欢,还有饿死鬼投胎的小子剑法了得,对此二人不可掉以轻心,加大药量,药倒了就直接——”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双笑起来慈祥亲和的眼睛此刻全是阴狠。
而后又道:“跟那红衣姑娘在一起的那位,从头到脚全是稀世宝贝,随便得一件就够我们吃一辈子,先从他动手!”
第142章 窥记忆方知神明过往
西域多的是猛烈的药草和偏门的秘方, 单是迷药就有上百种,而依兰手里的这种迷药,是许多年前花了很多钱跟一个过路人买的偏方, 据说是连神仙来了都能药倒。
依兰在西域行凶多年, 还没见过神仙, 来来往往的只要是会喘气儿的,都会被这把药给迷晕。
不过碍于沉云欢此人的名声太过响亮,一旦失手绝对没命活, 所以依兰亲手给沉云欢调配了迷药, 所用的剂量比寻常人多出两倍, 莫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就算是屋子里有十头牛也得倒下。
依兰在这风沙的当口开了那么多年的客栈, 只要是入住的肥羊被她盯上了就没有跑掉的, 必定剃毛剥皮,食肉吸骨, 一点都浪费不得。而来此地的人也多半都是亡命之徒,又互不相识, 谁也不会一大早起来就站在门口, 盯着数着少了哪位过路人。
她眼睛也十分毒辣,在看见那年轻男子的第一眼, 先看见的不是他精致漂亮的皮囊, 而是头上那顶遮掩在黑袍下的莲花冠, 继而就是他身上那些挂饰配件, 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简直连城的宝贝, 只要将他身上的东西搜刮一空,后半生就不必在这客栈偷偷摸摸地行凶,点头哈腰地当下等人。
夫妻二人调配好迷药, 皆双眼放光地静等着深夜时分,只要所有房间的灯盏都熄灭,整个客栈都陷入沉寂之后,便是他们动手干这最后一票的时机。
沉云欢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感觉身体里流淌的血是滚烫的,浑身上下充满躁意,尽管没有剧烈的痛感,这些难受也尚能忍耐,却仍扰得她不得安宁,总想着翻身。只是她顾虑着睡在边上的常心艮,强忍着翻来覆去的念头,像个尸体一样板板正正地挺着,一动不动。
沉云欢本以打定主意这样挺一夜,反正她赶路月余,早已习惯了连着几日不睡觉。
却不想正在她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时,忽而听见边上的常心艮幽幽开口:“若是睡不着你就出去走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边上睡了个小牛犊子。”
沉云欢抿起嘴,刻意压低了呼吸声,而后默默翻身下床,动作很轻地打开门。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即便房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火照明,沉云欢也能轻易地看见床榻上的常心艮。她平躺着,双手置于腹上,是极为古板且规矩的睡觉姿势。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从侧面看去,她的身体薄削如纸,是使得被褥几乎没有起伏,好似一把枯骨死寂地躺在上面。
她收回视线,翻手关上了门,在门前站了半晌才动身。
常心艮叫她在外面转转,实则这一个小客栈也没什么好转的,沉云欢脚步一转,就走到了师岚野的房间,没有半点礼节地推门而入,看见他平整地躺在床榻上,好似已经入睡。
沉云欢有时候怀疑师岚野根本不需要睡眠,因为他每回睡醒睁眼,脸上根本没有半点睡意,那模样就像是闭着眼睛躺了一个晚上,然后再鸡鸣时又睁开而已。
但师岚野有着非常严格的入睡时间,他从不表现出困顿的模样,但一旦到了那个时间,他就会闭上眼睛躺下,然后一连几个时辰没有动静。如果非是需要睡眠来补充身体精力,沉云欢想不到他夜夜这样做的原因,若是不睡觉却闭眼躺几个时辰,还持续如此,沉云欢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
沉云欢猜测他每夜闭着眼睛并非睡觉,而是在以某种方法来恢复自己的力量,或是休养生息,总之对他来说是有必要做的事情,而这段时间,恰恰是沉云欢用以咒法探知他过去的最好机会。
为了过程不出现纰漏,沉云欢一进门就给师岚野施了个微乎其微的小术法,保证他的五感封闭,与外界断联,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关上门时,本想在房门上放一个结界术法,防止闲杂人士来打扰,但顾妄先前多次叮嘱在此地不可乱用法术,免得被人揪住了尾巴不依不饶地黏上来,沉云欢犹豫片刻,最终只是那凳子堵了门。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连沉云欢刻意放轻的脚步都能听见微声。她放慢步子走到师岚野的身边,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去,正看见师岚野双眼轻闭,沉在睡梦中的那张安宁静谧的脸。
沉云欢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岚野,因为自相遇以来,师岚野总是比她晚睡,比她早起,大多时候她早上醒来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好像是一个极其勤劳的凡人。可是这世间,哪会有凡人这样日复一日的勤劳,是人都会感觉疲惫,总会有那么一两日打破平时的规矩和习惯,给索然无味的人生一点不平凡,好让生活有奔头。
师岚野这样太过规矩,按部就班地生活,恰恰像是一位不懂人世的神明在拙劣地模仿凡人。
她静静地看了半晌,随后抬起左手,手掌上那个张元清留下的符文缓缓呈现出来。这符文对于沉云欢来说并不繁复,她只看了几眼就学会如何画,便按照张元清所教的方法,先是将师岚野的衣衫解开,敞开了他的胸膛。
师岚野的身体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雪玉,没有任何血色的点缀,只有分明的肌理和流畅利落的身体线条,既不见半点瘦弱,也没有过分健壮,是一具十分漂亮的肉体。
沉云欢划破了指尖,血珠滚滚而出,她以赤血在师岚野心口处一笔成画,将咒文快速画了上去,而后含住指尖,免得多余的血珠滚落上去扰乱了咒文。
整个过程师岚野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胸膛也不见起伏,心口更察觉不到跳动,就连身体也是冰冰凉凉没有温度,好似一副精致而美丽的空壳。
沉云欢等着血迹干了之后,掌中蓄起微弱的灵力,往那咒文上轻轻一拍。下一刻,她双眼一花,好似魂魄轻飘飘地从身体里抽离,骤然腾空而起,然后被吸入一个混沌的地方,状态有些像是酩酊大醉,又像是吃了某种令人麻痹的毒药,整个人又晕又飘。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待到沉云欢眼前的浑浊雾气散去,视线清晰之后,她的五感渐渐恢复正常。紧接着就看见周围是一个布满了红色的房间。
窗子是红色的,贴上了双喜的窗花,房梁挂着大红色的绸布,绕着房子围了一圈,桌上摆着一对喜烛,正欢快地燃烧着,照出橙色的光芒,将整个窄小的房屋给填满。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景象,竟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子放松,仿佛出自本能。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房屋是先前在仙琅宗山脚下的那座小院。她匆忙地回身望去,果然看见背后有一张抵着墙的床榻。
当初她摔得骨头寸断,师岚野将她捡回去,她便是在这张床榻上日复一日地躺了许久,慢慢长好了断骨,重获新生。因此重新回到这里时,她的眼睛还没瞧清楚,身体的骨头就已经是放松状态,比她更早认出这个地方。
只是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放眼望去,这里简直被布置成了一间新房,到处贴着的双喜剪纸,还有床上铺的绣着龙凤的大红被褥,这般喜气洋洋的景象,无不彰显着房子的主人正逢好事。
可这房子是师岚野所建,也唯有他一人住在这里,在这里办喜事的还能有谁?
这个念头刚落下,门便被人推开,沉云欢下意识扭头望去,就见师岚野一身赤红喜袍站在门口,探进来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与她对上视线。
他穿红色实在过于艳丽,将原本就瓷白的肤色衬得更加晃眼,头上一顶戴着大红花朵的官帽,身上则是金织祥云喜袍,还挎了条红色的绸布在身,眉眼如画,唇若点朱,好一个俊美无双的新郎官。
沉云欢大吃一惊,瞬间连自己进来干什么都忘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你跟谁成婚呢?”
那破旧的小屋子她躺了那么久,哪哪都觉得不顺眼,与其说是住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个临时搭起来的落脚地,就这居然也能当作婚房?
师岚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却并未说话,只是忽而动作很温柔地牵起她往里走。
沉云欢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红衣与往常的有些不一样。她的红衣是极其亮的,阳光映照便会显出流光溢彩的效果,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张扬,喧嚣,也是为了与民间办喜事的红色给区分开,否则她走哪都穿一身新娘子的衣裳像什么样子。
而此刻她身上所穿的衣裳,则是沉稳厚重的正红色,且金丝绣着的云纹一路顺着衣摆往下,竟是环绕着一只腾飞的凤凰,乃是一件无比华丽的新嫁娘的衣裳。
当初张元清将这个咒法教给她时,曾说过这咒法只有窥探记忆之效,其弊端就是不论是师岚野曾经发生过的事,还是他曾做过的梦,抑或是他自己编织出来的幻想世界,都可以成为他的记忆,因此使用咒法之后所探知的画面,和当下场景发生的事究竟是真实的过去还是虚幻的梦境,全凭运气,也全凭沉云欢自己判断。
沉云欢本来对自己有信心的,但是才刚进来就像是被眼前的场景敲了个闷棍,整个人迷糊起来,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究竟是什么状况,不知道自己是变成了师岚野过往记忆之中的那个人,还是一脚踏入了虚假的梦境里。
她下意识想要隔空取物拿出一面镜子来,照照这新娘子的身体是不是自己的脸,却摸了个空。
继而她心中一凛,意识到这是师岚野的神识领域,一切全凭事物全凭师岚野的认知。换句话说,沉云欢想在这里施展法术,得师岚野当下的认知里承认她是个神仙才行。
沉云欢手上轻轻用力,拽停了师岚野的脚步,就见他回身,眸光落在沉云欢身上:“怎么了?”
沉云欢尝试将这个认知施加给他:“我是个神仙,你知道吗?”
师岚野煞有其事地点头,一副很信任的样子:“知道。”
沉云欢眉尾轻扬,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立即再次动手施放术法,却还是跟方才一样。她连忙补充:“我是个会施展仙术的神仙!”
师岚野却是捏紧了她的手,继续带着她往前走,淡然道:“你在这里施展不了仙术。”
沉云欢追问:“为何?”
“因为这里是人间。”
几句话的工夫他就将沉云欢拉到了床榻边,随手往她肩上一按,她便坐在了那大红色的喜被上。沉云欢从来不知道这张破破烂烂的床榻会这么柔软,就好像坐在了云朵之上,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往下陷。不知道是不是她之前伤得太重,就算那时候师岚野给她做了棉花被,她躺在上面仍觉得骨头疼痛,舒适度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沉云欢放弃与他争论神仙在人间能不能施展仙术的问题,直接开口要:“给我一面镜子。”
师岚野背着她在桌边捣鼓着什么东西,头也没回地拒绝:“现在不是照镜子的时间。”
“那是什么时间,跟你拜堂的时间吗?”沉云欢在此处受限,连想要一面镜子看看这身体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都做不到,难免心中有些发恼。
“我们已经拜过了。”师岚野转过身来,手里捏着两个小巧玲珑的酒杯。他的侧脸被喜烛燃烧的火光照亮,沿着俊俏的轮廓描摹金边,摇曳的火落进他的眼中,映得澄澈清明,像是冰冷的雪与炽烈的火相融。他在沉云欢身边坐下,与她肩头相触:“按照凡人的习俗,现在是共饮合卺酒的时间。”
沉云欢略一思量,与他谈起了条件:“那我喝了之后,你给我拿镜子。”
师岚野还未应声,她就自作主张地帮他答应,接过其中一杯酒。他便也顺从地低下脑袋,与她交挽手臂,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相互挽住的手形成一个交缠的图案,好似同心锁。
沉云欢喝得飞快,直接往嘴里一倒就完事,抬眼望去时忽而愣住。
就见师岚野微微垂低了眉眼,也不知是烛光的映衬还是他那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里本身透出的颜色,他的面容连至耳朵竟然都泛起了海棠一样的红色,平时那总是泛着淡漠疏离的眼睛此刻也像是晕染了潋滟情愫,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般,带着几不可见却又不可忽视的笑意,更显得脸庞昳丽无比。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岚野,染上了七情六欲的神明,就好比一张雪白的纸甩上斑斓的色彩,美得出奇却又无比混乱,毫无秩序。
正在她发呆的空档,师岚野忽而倾身凑近,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和酒气,偏着头在她耳边轻轻落下一吻。
感受到耳朵尖传来的温软潮湿之后,沉云欢大惊失色,好在全身的毛发在这一瞬间乍起,条件反射地抬手,要给身边这人来一个足以把牙齿全都抽掉的响亮耳光。但是她在转眼看见师岚野的脸后,已经快要落下的手却硬生生顿住,转了个方向用力在他肩头推搡一把。
师岚野凝着目光注视着她,眼神在顷刻间充满失落,耷拉下来的唇角都带有一丝悲伤,好像个被伤透了心的人,每一寸目光都充满控诉。
沉云欢霍地起身,只觉得方才被亲了一下的耳朵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很快就把整个耳朵都架在火上烤,简直比得上身上的嫁衣都红了,此刻也顾不得要镜子去分辨这究竟是师岚野的真实记忆还是虚假梦境,不由得急声批评:“你是神明,怎能堕于凡尘,学了俗世的规矩,染上凡人的七情六欲?”
师岚野仍坐在床榻边,一身喜袍火红如枫,穿在他身上简直美极。他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可我本就诞生于凡人的七情六欲。”
“那你也不能、不能……”神明爱世人,于是属于尘世的所有人,他若是对其中一人生了偏爱,还有资格成为庇佑众生,受人供奉的神明吗?
沉云欢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想要看看这身着嫁衣,与师岚野在这间小屋子里成婚的人究竟是谁,又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她生气地冲师岚野伸手:“给我镜子!”
师岚野默不作声,没有答应。
沉云欢狠狠瞪他一眼,气道:“师岚野,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她甩袖转身,风风火火的步子走出了踩碎这小破屋的架势,一把拉开了木门。她料想这既然是先前的破木屋,那院子里合该是有一口井的,她只要从井里打一盆水出来,用不着镜子也能照出这张脸。
谁知在她拉开门的瞬间,一股强劲的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瞬间迷了她的双眼。沉云欢不得已抬手挡了挡风,余光瞥见外面一片漆黑,整个辽阔的山景都被夜色笼罩,唯有屋前挂了一盏小灯笼照明。
师岚野身着粗麻布衣,站在院子里,正持着扫帚抬头望。夜间的山景比想象中更加安静,天地间好似只有师岚野一个人站在这里,置身在无边无际的孤寂之中。
沉云欢没忍住开口叫他:“师岚野!”
院中的人却没应声,好似听不到一般,只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也不知在看什么。
沉云欢连着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忽而意识到眼下的场景与方才完全不同,似乎已经不需要镜子就能分辨出这些场景的真假虚实。
方才她与师岚野说话,并且得到了回应,那就说明方才的场景是假的,要么是师岚野所捏造的幻象,要么就是他曾经的梦境,是虚无缥缈,可以随时改变的。
而眼下这个场景,则是属于师岚野的真实记忆,因此不会因外界所干扰。
沉云欢安静下来,也抬着头,随着师岚野的视线望去,本来还疑惑这一望无际的夜空有什么好看,却忽而看见视线的尽头处,丝丝缕缕的光华突然出现,好似成群结队的流星划过,打破了长夜的暗色。
打头的那颗星星尤其亮,散发着斑斓的色彩,且将后方的群星甩了一大截。师岚野的视线便是很明显地紧追着那五光十色的星星,转动着眼睛和脑袋从南到北,直到那抹光消失在天际的另一头。
若是旁人,恐怕会以为这是流星路过的异象,但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仙琅宗的夜猎。仙琅宗的弟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下山猎妖,以保证方圆百里的百姓不受妖邪侵害,而妖邪多半都是夜间作祟,因此就有了仙琅宗的夜猎活动。
沉云欢只要参加,那参与夜猎的弟子必将比平时多出几倍,也就造成了这样群星过境的景象。而遥遥飞在前方,散发着五彩光芒的那个,则正是沉云欢,昔日她的不敬剑便是这样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紧接着面前的场景开始飞快变幻,沉云欢就看见不止是在仙琅宗的山脚,师岚野的身影曾出现过很多地方。
有时他坐在仙琅长阶之下,脚边盘着卧着堆满了半大的动物,披着一身月光遥遥看着五彩的光芒从外山掠过夜空,往山巅而去;有时他站在树下,满山的海棠似火,人潮之中,她剑气一扫,海棠化作大雨纷纷而落;有时则在万人空巷的露天宴席上,他立在人潮涌动的角落,遥遥高台之上,是沉云欢百无聊赖地托腮的模样。
他踩着阶梯爬上高山,云雾缭绕间,沉云欢正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一剑就让对手摔下擂台。
他被人推搡一把被迫站上石墩,海潮般的欢呼叫喊声中,沉云欢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负手而立。
他坐在高高的树上,茂密的树冠顺从地向两边展开,底下是攒动的人头,前方是雄伟的擂台,沉云欢轻勾唇角持剑而立,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
沉云欢从未想过,曾经她在仙琅宗风光无量的日子里,师岚野竟然也存在。只不过他隐匿在黑暗之中,以一双安静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片刻。
可笑的事她在很早之前还问过师岚野知不知道春猎会,有没有听说过她曾在春猎会上连夺三年魁冠。
师岚野怎么会不知道呢?分明每一年她摘下魁冠时擂台下那黑压压的人山人海之中,都有他在其中。
第143章 瀚海深处掩埋黄金城
那如影随形的视线, 比起好奇地追随,更像是一种执念的化身,紧紧地黏在沉云欢的身上, 于是神明的记忆所呈现的画面, 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沉云欢。
从前那个神采飞扬, 不可一世,为世人敬仰也为世人诟病的天才剑修。
沉云欢看着这些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方面觉得自己果然成长不小, 再见到从前的自己竟然如同恍若隔世, 一方面又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像是被谁往心河里砸了块大石头,砸出稀里哗啦的水花, 波澜纵横, 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心脏不安分地闹起来,凶狠又急躁, 不听指挥地往心腔乱撞,大有一副撞破胸膛的架势闹腾个不休, 逼得沉云欢不得已抬起手掌, 恶狠狠地按在了心口上。
她皱着眉,视线却没有落在那个耀眼夺目, 执剑而立的“自己”身上, 反而是紧紧盯着隐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师岚野。
他像是蒙上厚厚灰尘的明珠, 一眼扫过去时很难发现他, 平平无奇地融入人潮中, 因此不管他站在多么拥挤的地方,甚至还被人推搡,都无人发现他的与众不同。
一场场盛筵结束, 看客逐一散去,师岚野才缓缓动身,留下个孑然的背影。
他好像不沾染半分俗世,始终游离在人间之外,即便在凡道行走,也从未与旁人有过任何瓜葛。
那么他这个人界罕见的山神,又为何徒步下了高山,蹚过淤泥浑浊的凡界,将注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难道真的是她天生奇特,能够引来罕世生灵的青眼,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眼前的景象蓦地散去,平地起了狂风,险些将沉云欢给掀了一个跟头。她匆忙稳住身形,往周围一瞧,就见四处一片混沌,咒文所构建的场景分崩离析。
狂风之中夹杂着鹅毛大雪,天空黯淡无色,大地滚起云波,金雕的长鸣贯彻云霄,万千人的声音响起,或是低声呓语,或是高声狂吼,画面变得光怪陆离,混乱不堪。
沉云欢便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情况给惊住,虽然不知什么情况但也知道事情有变,立即便要抽身离开,却不想自己这双脚在毫无察觉的时候竟然深深陷在了软绵的地里,被完全卸力,半点拔不出来。
她霎时一惊,脊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想起张元清和晏少知的劝告——在他人神识领域之中,任何外来者,都只能任人宰割。
她越挣扎,双脚就陷得越深,撼不动分毫。
忽而这地面像是被甩动的绸缎,翻滚起波浪,沉云欢一个不防跌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这地面变作吃人的东西,想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情急之下她高声叫喊:“师岚野!”
刹那间,风声平息,雪落静止,一切混杂的声音消失,天地安静下来,恢复正常。她平白经受一吓,又在地上摔了一跤,肚子里正窝着火,完全不为自己是“外来闯入者”的身份所亏心,准备冲师岚野发几个不太好处理的脾气,臭着脸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既然你已经发现我以咒文入你神识,还藏什么?”
刚说完,沉云欢的余光瞥见一抹雪白,急忙以目光追过去,就见与她相隔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师岚野。
一个与往常所见完全不同的师岚野。
他衣袍胜雪,长发竟然没有半点黑色,像是月华浸染了每一根发丝,于是满头银白的发丝流泻而下,轻柔地落在肩头。他眉目淡漠平静,眼眸颜色轻浅,眼底似泛着金色的微光,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是一整块无瑕的雪玉以天工给精心雕琢出来的神物。
那双浅色的眼睛让沉云欢整个人呆滞,到了嘴边的话也忘个干净,愣愣地与他对视。
神明法相万千,于凡世行走时,世人为他塑了什么样的神像,他便是什么样,可脱离了尘世,他亦有自己的本相。
沉云欢面对着这尊仙气飘飘的玉像,心口骤然疯狂地跳动起来,那种闹腾比先前更甚,甚至到了扰乱她呼吸,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的程度,她却仍是不为所动,只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师岚野。
此刻沉云欢才有了切身实感,真真切切地明白师岚野是一位神灵。他来到人间,像一场风雪,无处不在,又转瞬即逝。
“你违背了誓言。”这冷漠静谧的“风雪”在沉云欢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沉云欢一凛,出走的意识瞬间回神,疑问脱口而出:“什么誓言?”
“你曾起誓,要绝对信任我。”师岚野俊美的脸蒙上一层阴翳,话语像是冰冷的宣判:“背誓之人,必受神罚。”
沉云欢这才终于想起那个早就被她认定为无法成立,并且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的誓言!那时她尚不清楚师岚野的身份,认为当时用来应付师岚野,随口一提的诺言并不作数,而今才意识到那不仅无法作废,更是在神明面前亲口许诺,乃是违背必遭报应的誓言。
沉云欢立即为自己争辩:“我何曾不信任你?我此番所为不过是想要对你更多了解而已。”
师岚野却冷着脸,没有应声。
沉云欢实在理亏,又不能像对别人那样——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一拳就能解决——且不说别的,单是师岚野的这张脸,沉云欢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于是只能主动朝他走近,声音稍稍放低了些,哄道:“难道我说了什么怀疑你的话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背弃你的事?既然都没有做,又如何算得上违背誓言?你也知道这个咒术所带来的风险,我愿意束手而来,不就是对你绝对信任的表现?我不过是怕问你太多让你为难所以才自己动手,这也有错嘛?”
话赶话地说着,沉云欢一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了,民间不是有句话常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她不过是在心里起了个小小的怀疑念头,又未曾做什么,便反口控诉:“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冷血无情,随时可以背信弃义之人?没有信任的人,是你。”
师岚野虽未发一言,视线却随着她的走近移动,听着她左一句右一句的控诉,无数歪理从那张红唇中冒出来,被她说成了极为大义凛然的话,三两句后,有错的人俨然成了他。
可是他方才听得分明,那是沉云欢心里传出来的话语,最贴合真实的内心: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师岚野忽而一抬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沉云欢的唇上,继而她就闭上了嘴,再不能将那些歪理说出口,用以哄骗他。
沉云欢的动作也非常快,在他还没有将手收回的时候反手握上了他的手腕,皮肤没有任何温度,传来的凉意让沉云欢觉得握住了柔软光滑的绸缎。她握得很用力,即便是被禁言也没见半点惊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瞧,须臾后,漂亮的眼角轻弯,染上了轻轻浅浅的笑意。
她本有无尽的手段和力气闹腾,能与师岚野争辩上三日三夜,拒不承认自己对师岚野有负面怀疑,更不接受被他扣上“违背誓言”的帽子,只是她站在这样近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看着师岚野的眉眼,竟然从中看到了失落和落寞。
真新鲜,沉云欢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情绪,可任何人摆在面前都是过眼云烟,偏偏师岚野掩在眸中的落寞卡在这里,往她心口不断丢小石头。
师岚野的方方面面都有些违和,从前沉云欢想不明白是为何,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才明白,他很明显在学习凡人,起居作息,行为习惯。然而凡人为何会这样做,这些秩序和规矩又从何而来,他并不深究,或者说并不在乎。
因此沉云欢看着他浑身孤寂的样子,决定不再费口舌与他争辩,也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自己不过是与万千凡人一样“趋利为己,三思后行”。
沉云欢在心中道:“你要罚我,那就罚吧。”
师岚野倏尔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沉云欢就此确认,在这个领域之中,师岚野果然能够直接听见她心里的语言。
沉云欢用很是诚实的眼神对着他,又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会了。”
师岚野的眉眼稍有舒展,大约是被这句话抚顺了毛,整个人的气质也从方才的沉冷阴郁之中缓过劲来,化作消融的霜雪,无端柔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红木桌椅便出现在面前,桌上则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沉姑娘当是重诺之人。”他道。
沉云欢听着这声生分疏离的“沉姑娘”,就知他还没消气,便松开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随后她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了详尽版“绝对信任”的新誓言,并且在其中半真半假地忏悔了自己偷偷用咒文潜入魂魄领域的错误行为,文字里既有对规矩的认可,又有哄骗人专用的“甜言蜜语”,写了整整两张纸,密密麻麻的字,简直是让沉云欢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随后她落下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往上按了个手印,这才算完成了背誓的惩罚。
纸张被风吹起来,往空中飘了一圈,落在了师岚野的手上。他低着头,静静地读着上面的内容,银白的长发轻轻飘舞。沉云欢支着下巴,目光随着面前的发丝轻晃,看得她心痒痒,就抬起手抓住了一缕,将发尾握在手中。
沉云欢没有那么蠢笨,她早就料到这咒文催动之后,会被师岚野所发现,毕竟他不是凡人。因此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想通过这些记忆去探寻师岚野的过去。
她正闲散地把玩师岚野的发尾,忽而见他将纸一折,淡声道:“出去吧。”
下一刻,沉云欢眼前一花,魂魄在瞬间归位,晕晕乎乎地摔在床榻上。与此同时,师岚野睁开了双眼,坐起身看了她一下,随后抬手,沉默地将自己被解开的衣襟给合上。
沉云欢歪在床上适应了一下,很快就闻到空中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并不明显,说不上是香味还是臭味,吸一口整个脑袋都迷糊起来,眼皮子重达千斤。
这很显然是迷药,沉云欢赶忙掐起诀法将自己护住,打通了神识的清明,驱散那些迷药带来的作用,定睛一看,整个房中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缥缈幻境。
沉云欢咋舌,心道这黑心的老板娘,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剂量啊?
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黑店。今日刚进门的时候,那老板娘的眼睛一下子就黏在了师岚野的莲花金冠之上,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停留,但那片刻间泄露的贪念还是让沉云欢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要个歇脚地,来此地的人也多半不是善类,这老板娘若是对旁人下手,她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只是主意打到她头上来,那可真是找错了人。
屋内屋外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整个客栈陷入死寂。往常这迷药只要放进去后数十个数,就能肆无忌惮地破门而入了,但思及沉云欢名声在外,依兰不敢掉以轻心,将迷药放进去半刻钟后,才谨慎地探出脑袋。
房中仍没有半点声音,这迷药的原料非同一般,其中有一样来自瀚海深处的妖邪,任何在无意识之中吸入迷药的人都会被放倒,从未失过手。依兰对此还是有信心的,料想沉云欢现在已经晕死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便含了块解药在嘴里,推门而入。
依兰点亮了灯,下意识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就见床上的两人正并肩而睡,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她啧啧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句“世风日下”,而后往桌上摸去。
两人的行李干干净净,桌上就只横着一把刀和一块白色的玉牌。那刀依兰在白日里已经见过,刀鞘算得上好东西,但刀柄才更是珍稀,分明是木头材质,却蕴含着金色的纹理,不含任何杂质,也不知取自多少年的树身,只可惜尺寸不大,仅有个一掌半掌的长度,且已经打成刀柄,拆下来必定会破坏一部分。
她尝试拔了拔刀,没能拔出来,便对这墨刀失去了兴趣,随手撂在了一边,摸起边上的玉牌。这玉牌材质上乘,里头还蕴含着灵力,也算是不凡之物,当个小菜打打牙祭也不错,被她贪心地揣在了怀里。
“有眼无珠啊。”死寂环境之中,忽而有一道声音贴着依兰的耳朵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刀才是好东西,你留着块破玉干什么?”
依兰浑身一震,冷汗瞬间覆了满身,下意识抬眼往床榻看,却见方才进门时还躺着两人的床榻竟悄无声息间空了。她心中大惊,绷紧了身体,开客栈几十年,害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也没被当下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尖叫。
她缓缓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嘴边挑着一抹不冷不热的笑容,白日里看着极为漂亮貌美的脸,眼下却可怕如妖邪。依兰急促地呼吸着,竭力压下恐惧泛滥的内心,让自己保持镇定,脑子翻江倒海地转起来,要找个理由应对。
却见沉云欢往前一伸手,捞起了桌上的刀,“噌”的一声拔出鞘,墨刀在幽幽火光下泛着锋利的寒芒。
沉云欢云淡风轻地望着刀刃,语气悠闲:“你问过这把刀的名字,现在可还记得是什么?”
依兰听得此言,已知任何理由都糊弄不过了,登时暴起,从双袖中甩出两把细长的刀,一刀从上往下往沉云欢脑门劈,一刀自南向北横向她的脖颈,出刀凌厉凶猛,势必一招取人性命。
沉云欢对手无数,这样的招数在她眼里只能算最下等,抬手以刀鞘挡住了头上落下的一刀后,她身体稍稍往后一仰躲过第二刀,同时一抬脚,结结实实给了依兰一个窝心脚。
六十多岁的年迈老人整个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滚落在地,喷出老大一口血,登时束手认降。她只觉得胸腔的两排骨头全给这一脚踢断了,单是呼吸都痛得恨不能立马死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胆量。
沉云欢缓步走过去,鞋底踩上她半个手掌,已经出鞘的刀刃落在她的后脖子处:“阎王点卯,点到你的头上了,慢走——”
“等等!”依兰感觉那森寒的刀刃已经触及她的脖子了,急忙喊了一声,叫停了阎王落下的刀,咽下满口的血勉力道:“你饶我一命,我可以给你告知你一些秘密,能帮助你安全走出瀚海……”
沉云欢道:“可是我已经找到带路的人。”
“没那么简单……瀚海蛮荒千百年,地势复杂,妖邪横生,若是你不知其中诀窍,很容易迷失,况且、况且你们不都是为了那传闻中的秘宝而去的吗?”
“秘宝?”沉云欢终于听到稍稍感兴趣的东西了,将刀刃撤离:“接着说。”
依兰往嘴里塞了个续命的灵药,喘了几口气,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她缓慢地爬坐起来,悄悄动了动手指,给丈夫传去求救信号,然后为了拖延时间稳住沉云欢,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秘密全盘托出。
瀚海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漫长的年岁里它吞吃了无数性命,生活在瀚海两边的百姓没办法应对,便将此地奉为“圣地”,祭祀以求庇佑。直到那位姓张的圣人以脚步丈量了瀚海,走出丝绸之路,这地方才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圣地”,给凡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有不少诡秘的奇闻随着风沙现于人世。
传闻黄沙之下,有一座黄金打造的城池,城池之中埋藏了无数宝藏。其中有一个从名为身毒的国度传来的古老秘法,能够让人洗筋伐髓,改天换命。
活人用之成仙,死人用之复生。这秘法虽说只是传闻,但空穴来风,传闻必定有源头,因此数年来前往瀚海寻找黄金城的人数不胜数,尽管前仆后继在黄沙之中化成枯骨再不得出,也拦不住寻宝大队。
“无稽之谈,世上怎会有起死回生之法?”沉云欢嗤之以鼻,黄沙之下有没有黄金城不好说,但显然埋了无数颗贪欲滔天的心脏。
“并非。”依兰道:“旁的传闻我不知道,但这古老秘法的传闻,在十几年前被证实了。”
“谁证实的?”
“那是西域人人都听过的旧事,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女人,只身进入瀚海之后,人人都以为她必定会死在风沙之下,却不想她不仅安然无恙地出来,还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黄金城,只是靠她一人无法进去,便召集了一些能人异士一同前往,后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她再出现时,人人都知道她已取得了秘法。”
沉云欢疑惑地皱眉:“你们怎么知道她取得了秘法?”
依兰压低声音,颇为神秘道:“因为她的孩子,起死回生了。”
沉云欢心念一动:“孩子?”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毕竟是发生在瀚海的另一头,但是我却是见过那女人和孩子的。”依兰回忆着往事,慢声道:“她不是西域之人,来到这里是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娃,落不得地每日只能抱着或是背着,像个快要断气的小猫,以灵药吊着性命,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必死无疑。”
沉云欢抱着刀,背对着烛灯而站,整张脸都隐在晦暗之中,眉眼朦胧不清。
依兰没有留心她的神情,只是悄悄往门处张望,难掩焦急,见自己的丈夫还没动静,便又扯了些别的话:“我还听闻黑雾笼罩瀚海的时候,会带来一种拟人妖邪,在黑雾中模仿成身边人的模样,引人靠近后再将人吃掉。这种妖邪杀死之后剥下趾骨晒干后戴在身上,就不会在黑雾中迷路了,也会被妖邪当作同类避免攻击。”
沉云欢还在听,等了片刻没听她继续,意犹未尽:“就这些了?”
依兰磕着头道:“我还知道如何寻找进入黄金城的路,若是贵人大人大量饶我一命,我愿给贵人带路。”
沉云欢分辨出这是假话,依兰根本不知如何前往黄金城,否则以她这样贪心的人,不可能几十年来都守着这小破客栈。她歪了歪头,道:“为了感谢你的这些秘闻,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沉云欢半弯下腰,凑近了她,低声道:“你要等的人没法来了,我在空中闻到了他的血腥气,想来这会儿已经死透。”
依兰大惊:“什么?!”
话音尚未落下,沉云欢的墨刀已然出鞘,正中她的心口当胸一刀。依兰还满脸惊恐,从喉咙里滚出两声呜咽,极快地咽气,栽倒在地上。
沉云欢抽出刀,甩了甩刃上的血珠,身上喷溅了不少赤红液体,正要合鞘清理身上的污迹,却忽而听到门外落下了轻微的脚步声。她飞快地转身,几个大步跨到师岚野的身边,将满是血的刀塞在他的手中,同时将手往他脸和脖子,还有手臂处胡乱抹了几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极快,刚做完门就被推开,常心艮出现在门外。
“常姨,你怎么又起来了?”沉云欢佯装自己溅得一身血珠不存在,笑眯眯地冲她说话。
常心艮只随意披了一件衣袍,覆着木面具,看了看地上趴在血泊里的尸体,视线又转至拿着刀,手脸各有长长的血色指印的师岚野,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声。
“这黑心的店家在房中放了迷药,想要谋财害命呢,幸好我的这位朋友英明神武!手起刀落处决了这恶人。”沉云欢暗地里用手指挠了挠师岚野的手心,又勾了勾他的手指,示意他说话。
师岚野将刀上的血珠擦了干净,合鞘后接话道:“的确是她该死。”
常心艮:“我还没瞎,看得出来。”
沉云欢还在思考她是看出了这是黑店,还是看出动手的人是她,不过她自认为自己的伪装还算不错,神色也自然,应该是不会被识破。
“你们没事吧?”顾妄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提着一颗脑袋,正是这老板娘的丈夫。切口整齐利落,与先前大堂里挑事的几人是一样的切法,显然是出自虞嘉木之手。他见那老板娘死在血泊里,随手将头颅扔在尸体旁边,气道:“这两个黑心肝的东西真是疯了,你知道我那房间里被放了多少迷药吗?我一睁眼还以为着火了!”
沉云欢心说你以为我这里能好到哪去?
“这种迷药里添加了邪物,只要吸入一口便会不省人事,你们是如何醒来的?”常心艮问。
“我中招了,这人是与我一起的那小子杀的,据他说是察觉到有人摸了他的胸,所以睁眼就是一剑,砍了来人的脑袋。”顾妄转头,对沉云欢道:“我才知道这小子究竟为何那么嗜睡,他与常人不同,他在识海里造域,于梦中修炼,平日里睡觉都是在修炼!”
沉云欢讶异,“还有这种修炼的方法?”
“是啊!”顾妄气得不行,低低骂道:“这死小子!晚上睡觉时修炼还不够,白日里给人添尽了麻烦,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大病缠身,结果竟然是偷偷勤奋!下回他再于白日睡觉修炼,我非得把他的脸抽成猪头不可……”
“天色已晚,还是莫要惊动旁人,你们先将身上清理干净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常心艮将乱成一团的现况拢起来,继而温声问道:“楼中应当还有空房,你换一间可好?”
沉云欢循着她的目光,发现这话她是在问师岚野。
师岚野低低应一声,在常心艮说了一句“请随我来”之后,便将墨刀还给沉云欢,沉默地跟了上去。沉云欢瞧着二人的背影,走到门边,与顾妄站在一处。
顾妄也察觉出异样:“此人是什么来头?”
“我母亲。”沉云欢顿了顿,在顾妄露出惊讶的表情后,又道:“的故友。”
顾妄擦了一把汗:“你是什么时候被虞嘉木传染的结巴?”
沉云欢给他来了段顺口溜,证明自己没有被传染结巴,而后道:“我们明日出发进瀚海,先去将仙琅宗的弟子救出来再去雪域。”
顾妄挑起眉尾,神色带着些揶揄:“你这是又朝着‘圣人’走近了一步?”
“不仅是为了救人。”沉云欢看着走廊尽头消失的两个身影,压低声音道:“还有找一些我必须得到的答案。”
与顾妄道别,沉云欢清理干净身上的血迹回了常心艮的房间,躺在床上后发现身体里的神火平息,妖气也被镇压,满身的燥意散去,不再烦扰她。于是她赶忙抓紧时间,一闭眼就睡去,无梦到天亮。
隔日一早,客栈里有些早起的客人就看见楼下大堂随意扔着老板娘的尸体,还有她那把脑袋抱在臂弯的丈夫。
客栈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是看不出老板娘心口的伤出自谁手,但她丈夫那整整齐齐的脖颈切口却不算陌生,因此瞧见坐在角落的师岚野和常心艮时,便频频朝二人张望。
很快沉云欢就打着哈欠下楼了。她没穿外面的黑袍,露出一双藕白的手臂,编着彩丝的长辫子晃晃悠悠,随着她的步伐飞舞。精致的面容满是刚睡醒的慵懒惺忪,姿态相当恣意。
师岚野的目光追了片刻,转眼回来就对上常心艮的眼睛。即便是面具遮住了看不见脸,也能透过眼睛看出她的沉稳宁静。她将刚倒好的热茶推到师岚野面前,低声道:“请用。”
“你杀了老板娘?”坐在楼梯边上一个身着绫罗锦缎的女子打破了低声议论,率先向沉云欢质问。
“是啊。”沉云欢慢悠悠地走去柜台后,那本是依兰站的位置,她却像个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地翻找起来。
“这黑雾尚不知何日散去,你杀了人,接下来的日子谁管我们吃住?”
“后厨就在那,想吃自己去做。”沉云欢约莫是心情好,闲适地回了一句。
“砰!”有人拍桌而起:“难不成你接下来几日也不打算在这住了不成?”
沉云欢终于在柜台下面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书本折起来往手臂一夹,撩起眼皮看了这人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的确今日就要走。”
“外面都是黑雾,你找死。”
沉云欢从柜台后缓步走出,淡声道:“你现在这么跟我说话,就是在找死。”
“欢欢。”常心艮适时地开口,温柔地唤了一声。
沉云欢轻哼,收回了锐利的视线,敛了满身的杀气,夹着书往师岚野所坐的位置走去。
“哎,好了好了,别吵架,和气生财!”顾妄踩着楼梯下来,身后跟着睡眼蒙眬,脸上明晃晃一个巴掌印的虞嘉木。他拿出天机门大弟子的作派,半是好脾气,半是威胁地劝道:“这店家心怀不轨,昨夜想要害我们性命,不得已才将他们杀了。客栈里应当还有充足的粮食,你们谁想吃便去后厨找就是了,我们这几人今日便会离开,不与你们抢东西。我这两位朋友的刀剑都不大安分,诸位还是少说两句。”
此番话还算有用,先前拍桌而起的男子也坐了下去,尽管还有一些不太友善的目光,却无人再闹事。
忽而那坐在门边的少女起身,来到沉云欢面前,道:“你们几个外地人,想要从黑雾穿越瀚海,根本不可能。”
沉云欢随意地瞥她一眼,继而视线又落回手上的书卷,道:“我建议你先自报家门,然后说出目的,我再考虑带不带上你。”
这少女正是先前在京城的祭神节上摔在她面前的那一个,能够相隔万里再次遇见绝非偶然,沉云欢昨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定这少女有着很明确的目的,奔着他们而来。
“我叫迦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十多年,曾经数次在黑雾之中穿越瀚海,我知道到达对面的办法。”少女道:“作为条件,我希望你们能铲除食脑鬼,那些妖邪害死了我的父母和兄长,我想让它们彻底在这片土地上消失。”
“你有什么能耐保证自己能做到?”
迦萝道:“我天生体质特殊,能在黑雾和瀚海之中不迷失。”
沉云欢的目光沉静,思考只用了片刻,甚至给人一种没有思考的感觉,很是轻率地点头:“好啊,那你带路,待找到食脑鬼,我定然全杀光。”
顾妄也赞同。对于向来抱团出动的天机门弟子而言,涉险之地自然同伴越多越好,哪怕是胸膛里装着黑心肝,遇到事了也能推出去挡个一时半会儿的,比孤立无援好得多。因此他赞成队伍壮大,在隔壁商队以丰厚的酬银提出加入队伍,和几个闲散的侠士想要结伴同行后,也欣然同意了。
几人用过了饭,顾妄又去了二楼一趟,再下来时身后跟着那碧绿眼睛的美少年。经过一夜的休息,桑雪意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雪白的肤色上添了几分红润。他将卷发随手束起,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简朴衣袍,瘦弱的身躯更显得伶仃,怯弱的眼睛飞快往下看了一眼,不敢多看似地收回,平添令人怜爱的软弱。
顾妄想让桑雪意同行,猜测那已经痴傻的仙琅宗的弟子在他身上留下了其他同伴藏身之处的线索,另外他也是桑家人,将人带回去或许还能向桑家讨个赏。
顾妄不贪心,给钱就要钱,给些灵石宝贝什么的,那就更好。
队伍已经很庞大,多一人少一人没什么区别,沉云欢没有任何意见,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多言。用过早饭之后,她接过黑袍披在身上,来到门前一刀劈开了门锁,在其他人的声讨之中迈出了步子,走入黑雾之中。
其他人跟随在后,乌泱泱地走了不少,大堂瞬间空了一半。
第144章 诡雾行路突遇邪虫难
黑雾之中不见天日, 可见度极其低,几乎是一踏进去就看不到踪影,寻常灯盏起不到半点作用。好在商队的人准备充足, 带了一种能燃烧的果子, 置于提灯中, 所散发的光芒能够提供照明,只是光芒不算明亮。
整个队伍都保持着“一”字形,领头和最后的骆驼脖子上都戴着铃铛, 行路时铃铛一晃, 声音能传得老远, 在寂静之地回荡。为了保持队伍的状态,每隔十二个时辰则必须停下来休息, 替换守夜, 且骆驼要轮换着坐。所有人准备的东西和食物都足够,因此不在意在黑雾中行走多久, 只要保证每个人的精力充沛,能够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便可。
商队的领头人是个年过半百的男子, 性子很是稳重, 面上少见笑颜,但事事安排妥帖, 有着非常多的外出行商经验。他身边跟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 逢人便笑, 仿佛知识渊博, 跟谁都能聊上几句, 任何话题都能接话,十分擅长交际,并且一刻不停歇致力于跟队伍中的每个人打好关系。
商队中还有几个年轻人, 冷面肃容,后腰和大腿外侧都别着寸长的短刀,脚步轻盈似猫,身手了得。没有入道的凡人,往往会在身法上下足了功夫,因此不少能人异士的身法远超仙门弟子,在这种诡谲的地方,反而比仙门之人更好施展身手。
除此之外,另有一伙闲散的江湖侠客,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灵器,裸露在外的皮肤多见伤疤,显然也是经常出入险地。沉云欢只是将这些人匆匆扫一眼,就能在心里估量个大概。这些人身上都披着风霜,非是等闲之辈,与之相比,沉云欢几人就显得更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沉云欢自不必说,她的状态过于轻松,劈开门后莽撞地进入黑雾之中,让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从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了鲁莽行事,不知所谓的印象,因此后来赶路的几日人人只当她是个被宠得一身坏脾气,会耍两下刀法的大小姐。
师岚野过于沉默,不说话时整个队伍里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便是见他扮相不凡想要上来攀谈两句的人,也都碰了一鼻子灰,得了个冷脸败兴而归。旁人看不出来,但同他朝夕相处一月有余的顾妄却是能够分辨他平静和冷脸的区别,见他心情不好,也鲜少去烦他。这一切都归功于嘴硬且死要面子的沉云欢,表面上说着根本不惧常心艮,要坚守自我,实则自出发起便不敢再往师岚野身边站,吃饭时不再需要他擦碗筷,睡觉也不再枕着他,甚至在赶路时也规规矩矩地跟在常心艮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
常心艮的手巧,会做饭,每次停下来休息时,别人都在啃干粮,只有她架锅烧火煮些新鲜美味的食物。沉云欢对她所会的东西“求贤若渴”般探索,得知她会做不同地方的菜肴,便明里暗里央着她换不同口味,甚至隐隐以此为傲,只准别人夸奖。有回顾妄吃了一口醋鱼,委婉地表达真实想法:“有点腥,不大合我的口味。”沉云欢立马跑去告状,并将顾妄的话扭曲成不喜欢吃热菜只喜欢啃干粮,建议常心艮接下来的几日都别做他的饭。
常心艮的针线活也了得,对顾妄笨拙地绣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针脚看不过眼,亲自上手教了他如何缝制衣裳,终于将顾妄从“先分别制作出衣领、衣袖、衣摆再缝在一起”的苦海中救出。
虞嘉木自从被顾妄发现睡觉即为修炼之后,白日里能睡觉的时间大大缩短,每当他昏昏欲睡想要闭眼时,都会被顾妄悄悄扎上一针。那一针扎的位置极为精准,能立即驱散虞嘉木的睡意,让他至少两个时辰内都无法入睡。待时辰一过,顾妄便再扎一针,因此他总是不自觉地往后脖子摸,甚至还让顾妄帮忙看看后脖子:“隔两个、时辰,就、就会痒,是为何?”
顾妄给木偶编着小辫,装模作样看了看,说:“应当是被虫子咬了一下,不妨事。”
与其他人相比,桑雪意就显得极为卑微谨慎了,许是知道自己能力低微,又或者是习惯了依附他人,进入队伍之后他主动担任起了“仆从”的角色,赶路时牵着骆驼,休息时帮忙生火择菜,甚至在顾妄低着头绣花时,任劳任怨地在边上举着灯照明,致力于伺候每一个人。他也极少说话,但与人交流时会下意识露出讨好的笑脸,像是长期处于被欺压的环境里养成的习惯。
总之这几人行为或是扮相都颇为怪异,商队以及那些闲散的侠客也不敢过分打扰,好在这日夜不分的黑雾还算安分,行了几日都没发生什么意外,众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今夜驻扎休息时隐约有了闲聊谈笑的声音。
沙漠的夜晚气温极低,修仙人尚能以灵力或是灵器护身,寻常凡人却只能添上后衣裳燃起火堆,抱团取暖。沉云欢闲来无事,便卖弄起自己摸骨的本事,要给身边的人摸一摸身上有没有入道的天分。
她这招练得娴熟,与先前为师岚野摸骨大为不同,基本上往手腕上一搭就能摸出此人体内有没有灵骨,周围的人排着队让她摸骨,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也懒得说宽慰的话,嘴里都是“此生无入道的可能”“长了一身无用的骨头”。见迦萝和桑雪意两个半大的少年坐在一起,她一招手唤来二人,挨个摸了摸,才发现两人根骨都不错,若是早些年入道,在修行之路当别有成就。
男女老少让沉云欢摸了个遍,师岚野坐在提灯边上,火光也照不亮他阴郁的眉眼,当他拿出锦帕要给沉云欢擦手,却被偷偷瞄了常心艮一眼的沉云欢拒绝后,气质就阴沉得像随时都要开口诅咒人。然而这模样却别有一番神性,顾妄便取下腰间挂着的木偶,悄悄在后方将木偶摆出了跪拜姿势,给师岚野磕了三个头,低声道:“阿笙,快许愿早日还阳。”
常心艮闭目休息,虞嘉木抱着剑睡得不省人事,黑雾中偶尔传来其他火堆处低低交谈的声音,气氛还算祥和。夜风寒凉,黄沙在空中飘过,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忽而说起了西域广为流传的奇闻。
黄金城的事,凡是来瀚海的人都有所耳闻,越是邪门的地方,越是能孕育天下罕见的宝贝,在这片沙漠之中,便是食脑鬼也大有用处。传闻这食脑鬼生前乃是桑家枉死的冤魂所化,所以将它们杀死后取之脑髓,便可制作效用极强的药物,售价也十分昂贵。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由此便诞生了专门进入瀚海猎杀食脑鬼的组织。
这年轻人的父亲,就曾是猎杀食脑鬼组织的一员,多次伙同他人出入瀚海寻找食脑鬼的踪迹。当然是没找到的,据说大部分食脑鬼都盘踞在黄金城里,只在特殊的日子才会出动,游荡在瀚海附近害人,他父亲时运不济,一次也没能遇上,却偶然得知了这食脑鬼的来历并非冤魂那么简单。
桑家在西域鼎盛百年,此前从未听说过桑家至宝,后来虞家人盗走宝贝几乎屠尽桑氏,捅出的篓子太大,才使得西域人人皆知桑家有个厉害的宝贝,但多数人却并不知这桑家至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神的骨头。”年轻人眯起双眼,声音压低,颇为神秘道:“十多年前虞家人盗取神仙的骨头后据为己用,被杀的桑家人皆为‘神罚之人’,所以才不得转世轮回,沦为食脑鬼这种阴邪,后来桑氏杀了作乱的虞家人,夺回宝贝,那骨头便融进了当今桑氏家主的身体,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已然修成‘半仙’,半年前他对外称自己飞升临近,便开始闭关修炼以应对飞升天劫,这才导致西域的妖邪蠢蠢欲动,再次泛滥作恶。”
沉云欢心不在焉地听着,心说这西域的宝贝也太多了,又是黄金城,又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法,现在还来了个神仙的骨头。桑家人独守西域,与其他仙门联络并不频繁,沉云欢只知陇州有八大仙门之一的崆阳派镇守,从未听说过什么要飞升的“半仙”,想来想去还是对这年轻人说书一样的内容保持怀疑。
夜渐渐深了,众人闲聊过后便开始入睡休息。顾妄收了手里的绫罗和绣花针,给木偶的辫子散了后抖了抖里面的黄沙,又给它擦了擦脸和手,再从上至下严密地裹上纱衣,照顾得极是认真细致,这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完全就是疯子一个,他丝毫不在意异样的目光,将木偶揽在臂弯里,翻身睡去。
桑雪意熄了几盏提灯,只留下师岚野身边的一盏,而后蜷着身体卧在石头边,像条安静而瘦弱的小狗。迦萝与他年岁相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队伍内的处境差不多,两人竟意外地有了交情,这会儿见他孤零零蜷缩在一旁,也主动过去将外衣脱下来给他当枕头。
桑雪意低声谢绝了迦萝的好意,说话间惊动了常心艮,她睁眼瞥一眼石头边的两人,又看了看火堆旁守夜的沉云欢和与她并肩而坐的师岚野,再转头望一眼身边睡死过去的虞嘉木和揽着木偶的顾妄,像是检查谁没好好睡觉一样把人都看了一遍,这才重新闭上眼。
很快周围就再没了声音,赶路几日的安宁让所有人对这黑雾和瀚海松懈了警惕,这会儿皆沉沉睡去。沉云欢今夜负责守夜,偷偷转头看了几次,见常心艮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像是完全睡熟,这才往边上挪了挪,抵着师岚野的肩膀坐好。
这几日沉云欢的行为举止称得上谨慎,因为与师岚野睡在一起在母亲看来是“不成体统”,与师岚野分享食物在母亲看来是“无礼”,让师岚野给她擦脸擦手就更过分了,在母亲口中是“僭越”,实在是古板至极,仿佛世俗的规矩刻进了骨头里,一言一行都要遵循。沉云欢自认长大且很有包容心,没有再与她争辩,只是在她的注视下改掉了一切她认为的“坏毛病”。
“凡人上了年纪嘛,都是这样的。”沉云欢小声对师岚野说:“固执得很,什么都讲不通。”
师岚野没有应声,只是拿出了锦帕用水浸湿,而后捞起她先前那只为男女老少摸骨的手,低着头细细擦拭起来,连指缝都不曾遗漏。
沉云欢看着他的侧脸,提灯的光芒沿着他的轮廓描摹,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实在漂亮。她道:“她尚不知你的身份,只守着那些男女有别的迂腐规矩,待西域事了,解决了她身上的难处,我一定会向她说明。”
师岚野问:“说明什么?”
沉云欢道:“说明你不是凡人,不用遵循男女之别。”
师岚野神色淡淡:“不必。”
沉云欢见他似乎这话并未让他提起兴趣,将另一只手递给他擦时又稍微斟酌了一下,朝他的耳朵靠近,轻声说:“嗯……那我就跟她说,你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山上请下来的神,须得从我身上吃阳气续命,所以你我不可分离。”
师岚野手上的动作顿住,映着光辉的眼睛一转,落在她的脸上,浓墨的黑色泛起滚滚波澜,好似一下变得朦胧不清。沉云欢这话显然是十分纯粹的瞎话,这世间从未有哪个神仙需要吃阳气续命,足以见得她这谎话也编得很敷衍。
沉云欢并非不可变通之人,她只是大多数时间不愿搭理旁人,但若是她存心哄骗,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是能说出口的,因此她的话不可尽信。
但是沉云欢有时候又实在狡猾,她会用非常认真的神色说出不曾放在心上的诺言,导致连神明都难以分辨真假,经常被蒙骗。
可她又不一定次次都是谎话。
师岚野低着头在她的掌心擦了又擦,“你既说了,就应该做到。”
“当然啊。”沉云欢答应得理所当然。
师岚野的眼底有些轻浅的笑意,那是他心情极度愉悦时会表现出来的情绪:“好。”
这位架子很高的神明很吝啬自己的情绪,所以沉云欢鲜少在他脸上看到笑意,一时观察得认真,动作敷衍地按住心口,压住里面又开始猛烈闹腾的律动。
“咳咳。”一声轻咳传来,沉云欢像惊弓之鸟,飞快将自己的手从师岚野的掌中抽出来,转头向常心艮看。见她仍闭着眼,仿佛刚才那一声咳嗽不过是吃了口风,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这才松一口气。
她将披在外面的黑袍脱下来,起身走去盖在常心艮的身上,待再回来的时候便直接躺下,头枕着师岚野的衣袍,打了个哈欠:“我守下半夜,到时辰了叫我。”
师岚野垂下手,宽大修长的手掌盖在她的脸上,遮住火光照着的眼睛:“好。”
她入睡得很快,没多久呼吸便平稳,周遭彻底静下来,除却燃烧的火焰噼啪炸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师岚野静坐半晌,忽而偏头,看见常心艮面具后睁着的双眼。
她眸光沉着,正以一种漫长且宁静的姿态凝望着睡着的沉云欢,察觉到师岚野的视线后才微微抬眼,对他对上目光。这双枯败的眼睛,只有在注视着沉云欢时才会染上一点点微光,待看向别物又变回空荡荡的死寂,毫无生机一般。
她冲师岚野微微颔首,仿佛替自己这个无礼且不知分寸的女儿表示歉意。
黑雾之中没有日月的光辉,仿佛世间万物的变化在这一刻停滞,让人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生出时间可以永恒停留的错觉。常心艮长久地看着睡容恬静的沉云欢,好似能跨过十数年的光阴瞧见当年那个总是缩成小小一团,依偎在她身边的幼崽。
商队的领头人手里有个计时的灵器,是个沙漏,时间一到他便会吹响哨子,提醒守夜换人。沉云欢睡了两个时辰就醒来,闭着眼睛不愿起身,本想等着哨声响起或是师岚野唤她再动身,却不想突然感觉到师岚野身体动了。
她立即睁眼,坐起身时手也按在刀柄上,低声询问:“怎么了?”
师岚野与她对望:“为何这么问?”
“你方才动了一下。”沉云欢道。师岚野不是凡人,没有坐久了就浑身刺痒的毛病,他可以像一种被供奉在庙台上的石像,保持一个姿势到万古洪荒,因此这微弱的一动在沉云欢看来就很不寻常。
果然,就听师岚野说:“我听见流沙响动。”
沉云欢当下站起身,将提灯高举,喊道:“别睡了,都起来!”
她这一嗓子不算大,却在寂静的沙漠里极为突兀,将人惊醒了大半。白日里忙着赶路,仅有夜晚这点时间用来休息,因此沉云欢的叫喊立即引来部分人的不满:
“我才刚睡着。”“吵嚷什么?别大惊小怪。”“发生什么事了?!”
“有东西在我们脚底下!”沉云欢才刚将这话说出口,就觉得脚下的黄沙猛地一陷,吞没了她的脚踝。上一刻还睡死的虞嘉木陡然睁开双眼,祭起长剑飞至半空。顾妄也一个翻身跃起,两只手分别抓住迦萝和桑雪意的后脖颈攀上石头,扬声喝道:“大家注意脚下的黄沙!”
他的反应和提醒已经足够快,距离师岚野听到黄沙响动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众人意识到不对也是立即起身,却不想还是有一人像是踩空般,身体猛地陷入了黄沙之中,沙子没过腰身,他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
边上的人迅速伸手抓住他,大喝一声将他提起,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头皮炸开,脊背发麻。就见方才陷入黄沙一瞬的人,整个下半身竟皮肉全无,甚至连白骨都啃食得千疮百孔,像是在一刹那被万千虫子蛀空。
“爬上石头!!”商队的领头人经验丰富,立即号召旁人动身。这几日他们每次夜晚驻扎都会选在石头旁,显然对此状况早有防备。脚下的黄沙在顷刻间化作流水,完全没了下脚之地,卷着地面上的所有东西往下陷,所有人拿出看家本领躲避,有些借以灵力腾空,有些则飞快爬上石头,没反应过来或是不走运的,瞬间就被黄沙吞噬。
沉云欢将墨刀悬空,推了师岚野一把,叫他踩上墨刀腾空,继而自己纵身一掠,一把抱起常心艮,三两下跃上高石。这石头的面积不算大,队伍人数众多,难免在石头上争抢起来,推搡间不慎殃及迦萝,一肘子将她打翻在地,滚入黄沙之中。
沉云欢刚站稳,便照着争抢的两人后心一人一下,给踹下了石头。
常心艮沉声:“欢欢!”
沉云欢啧了一声,甩出丝带,又将二人缠住免于摔落滚动的黄沙之中,倒挂在嶙峋的石尖上。旋即她跳下黄沙,将被黄沙掩埋得只剩一只手的迦萝拽起,惊讶地发现她并未像先前没入黄沙的几人那般被蛀空身体,反而安然无恙,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正嗬嗬喘气。
沉云欢低头望去,见滚动的黄沙之中藏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大小不及指甲盖,颜色与黄沙完全相同,能够完美地融入沙漠里使得肉眼不可分辨。眼下这滚动的沙漠便是它们倾巢而动造成的情况,只是这些以凡人血肉喂食的虫子却并不靠近迦萝,连带着与她在一起的沉云欢也免于攻击。
沉云欢将她拉上了墨刀,便是这一来一回的工夫,埋在黄沙里被蛀空的人近乎一半,剩下的则爬上了石头或是以灵器腾空,幸免于难,而出行的骆驼和大部分行李也都陷入沙中。
“骆驼救不得了,但这些食肉虫离去后,刨一刨沙子或许还能将行李找回。”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朝地面望了望,转而对迦萝道:“这位姑娘,方才我见你似乎不受虫子的攻击,不知是用了什么妙法?”
迦萝惊魂未定,没理会此人的问话。
却又听另一人厉声道:“我们行了几日都无事发生,怎么今日突然遇到这些东西,你究竟以什么方法躲避这些邪虫,还是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受你驱使,还不将实情速速招来!”
迦萝被这厉声吓得身子一抖,抬眼看见周遭的人皆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若是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便势要从她身上刮下来一层血肉似的。她先是看了看桑雪意,见他正瑟缩着肩膀,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不敢抬头,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沉云欢,“我没有驱使这些虫子……”
沉云欢低眸看着她,并不说话,从下方看去那眼神有些漠然,像是与其他人一样等着她的答案。
迦萝无法,只得道:“我的村落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果实,沙漠里的邪虫很讨厌那些果实的味道,所以才没有攻击我。”
此话一出,众人也都听得出她身上涂抹了那种果实的汁液。她分明一早就知道却没有出言提醒,害得队伍里的人折损了一半不说,连行路的骆驼也全军覆没,于是众人纷纷斥责起她的自私。
商队里有几个身手了得的亡命之徒,狠辣道:“要我说,合该将你脖子割开,沿着周围洒一圈血,大家都能安全了。”
有情有义的侠客立即冷笑道:“这种泯灭人性的方法也能说得出口,谁知道队伍里是不是悄悄混进了几个披着人皮的妖邪。”
临时组建的队伍,在没有危险的祥和时期尚能闲聊两句,摆着笑脸客套,一旦遇到点事儿,马上就会撕破脸皮,不过三两句话就吵得不可开交,堪堪到了要动手的地步。
顾妄在的位置正夹在两伙人的中间,若是动起手来,他怕是头一个被踹下去,不得已出面劝道:“各位稍安勿躁,还是齐心协力渡过眼下的难关为好。”
商队的领头人道:“这些食肉虫数量多得数不胜数,无法消杀干净,但也不会离开沙子,我们只需要在高处静等着它们离去便可。”
“非也非也。”顾妄轻轻摇头,道:“诸位请看此人。”
他抬手,指向沉云欢。众人的视线便跟着望去,就见沉云欢半蹲在墨刀之上,微微蹙眉,双眸认真地凝视着不断翻滚的沙地,仿佛对那些人的争吵没有半点兴趣。
顾妄道:“我知道诸位对这位颇为看轻,但还是容我提醒一句,一般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就代表着大麻烦要来了。”
话音落下,还不等众人露出不屑的反应,却见沉云欢忽然站起身,拽着迦萝的后领子将她一把扔到虞嘉木的剑上,继而沉声指挥:“顾妄,带着常姨和桑雪意从石头上离开,往高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