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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32023 字 23天前

顾妄长剑出鞘,在空中旋转腾飞,悬空于身前。他一边对常心艮做出了请的姿势,一边问沉云欢:“状况如何?”

“我听见下面有巨大的声响。”沉云欢道:“这些虫子是被它们所恐惧的东西逼到地面上的,黄沙之下,有更为庞大的种群在躁动。”

第145章 破败荒殿分辨善恶心

呼啸的风卷起黄沙漫天, 提供微弱照明的提灯左右飘摇,仿佛是为了响应沉云欢的话,地面的黄沙猛然形成巨大的漩涡, 方圆可见的沙子疯狂下陷, 似泛滥的河水般滚动起来。

然而沙海非河流, 不是在河底摇一摇尾巴就能搅出这么大的动静,显然这黄沙之下要么藏着庞然大物,要么盘踞着数量极多的生物。

黄沙飞速下陷, 方才被淹没的骆驼和人纷纷露出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骸骨, 大面积的塌陷让众人所站的石头也开始摇晃, 不慎被甩下高石的人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沙河中猛然跃出的庞大生物一口咬断了半截身子。

在所有人惊恐畏惧的注视中, 这种在沙漠下躁动的邪物露出了全貌——一条巨大的肉虫, 体型肥胖臃肿,长度可与成人相比, 有着一口锋利无比的牙齿。它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撕扯了半个身子之后又落入滚动的沙漠之中, 瞬间没了踪影。

常住海边的人都熟知, 一旦海岸急速退潮,就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快逃!!”年轻人高声嘶喊, 瞬间点燃众人的恐惧, 在狂风之中炸开, 接二连三的尖叫声响起, 纷纷使出十八般武艺飞往高空。

商队里多数人都是凡民, 也并无灵器傍身,此刻要他们飞起来绝无可能,几个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自然盯上了带着灵器的人, 更有甚者还胆大包天,直奔沉云欢的墨刀而来。

若是搁在从前,这人纯粹是找死,都不用底下的虫子分食,沉云欢一脚就能踢死。不过眼下思及常心艮还在边上,沉云欢只催动墨刀向后一撤,躲开了面前扑过来的人,转眼看见顾妄带着常心艮往高处飞去,置于安全地带,沉云欢稍有安心,转头给师岚野递了个眼神。

师岚野自然明白她的意图,微微颔首。下一刻,沉云欢扬起手,墨刀从二人脚下飞离,飞速旋转间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浮空在沉云欢的身边。

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火焰便“噌”的烧起来,驱散四周的黑雾,照出一片炽亮的光芒。

风沙滚滚,师岚野立于半空,身上的黑袍被吹鼓起来,那些绚烂的丝带和衣摆也有些俏皮地从黑袍下钻出来肆意飞舞,莲花金冠映衬着神火的光。随着火光四散,他身后那道高达数丈的黄沙之墙也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足以遮天蔽日的沙墙之中,密密麻麻的庞大肉虫若隐若现,在其中来回游弋,吓得众人当场失语,连尖声叫喊都无法没了力气,只顾着奔逃。

沙墙不断翻滚,已是崩塌之势,这巨大的浪头打下来必定将方圆都淹没覆盖。沉云欢持刀骤降,身体被焰火包围,落在地上的刹那,几丈高的沙海瞬间扑下来,将她堪称渺小的身躯完全覆没!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焰在沙海之中爆炸,冲高数尺,借着狂风轰轰烈烈地烧起来,只在刹那便沿着方圆急速散去。火焰在沙面上席卷,热浪扑面而来,烧得沙中肉虫疯狂蠕动翻滚,炸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消片刻,空中便涌出浓郁的焦香气息。

沉云欢被几丈高的沙海覆盖,以术法护住了自身,火焰刀刺进沙漠之中,方圆不管是大虫还是小虫皆被炙烤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待翻滚的沙海停息,她从厚重的沙层中钻出来时,周围已然一片寂静,风也停止,所有人不见踪影。

她微微皱眉,打起一束火光,才发现她所在之地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的高石也消失,不知道是被埋在了脚底下,还是她方才被卷入黄沙之中,没察觉间被流动的沙子带到了别的地方,但见四周没有一丝动静,显然意味着她与其他人失散。

沉云欢提着刀站了半晌,没等到师岚野现身,只好去摸腰间的香囊。这种前后距离超过五步就看不见人的地方,沉云欢早就考虑到了失散的问题,她手里还有那个名为“相随”的灵器,里面有一对纸鹤,能够相互感知位置。

她早在进入瀚海的时候就将另一只纸鹤给了师岚野。

她刚放出身上的纸鹤,就听见有人歌唱。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似濒死般气若游丝,时而又似愤慨拔声尖锐,所唱的曲调也充满怪异,令人听后汗毛乍起,无端觉得阴森。

沉云欢的刀未合鞘,仍握在手中,听着那忽远忽近的歌声,抬腿跟上往前飞去的纸鹤。纸鹤身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是只有持有“相随”灵器的主人才能看见的灵气,沉云欢在沙漠上留下脚印,周身都被黑雾包裹,没有任何照明的情况下跟着纸鹤走了约莫半刻钟,倏尔那原本时隐时现的歌声骤然贴着她耳边响起!

距离近得仿佛连呼吸都喷在她的耳廓,沉云欢的动作比思想快得多,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反手便是一刀劈下去,却劈了个空。

沉云欢燃刀照明,就见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人。

那人身量不算高,穿着女子的衣裙,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从后方看去整个身形都被衣裳笼罩,看不出身体的轮廓。半死不活,令人心烦的歌声便是从她的身上传出来的。

这衣裳沉云欢眼熟,是商队中的那几个功夫了得的其中一个,先前为了讨常心艮的一碗热饭还主动与她聊过几句。

“你在做什么?”沉云欢立在原地,没有靠近。

歌声停了,前方的女子幽幽道:“你快来瞧瞧,这是什么。”

沉云欢抬步往前,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我看不清楚,你走近些,自己看。”她道。

说话间沉云欢已经站在她后方仅有一步远的地方,眸光往下一掠就隐约从轻摆的衣衫下看见她稍显怪异臃肿的身体:“你想让我看什么?”

此时那站着不动的女子身形一晃,没再回应沉云欢的话,反而猛地将头给扭了过来。沉云欢便看见那头纱之下赫然是一张没有眼睛的虫脸,只有尖牙遍布的口器狰狞无比,完全张开之后可以看见口腔里密密麻麻成排的牙齿,飞快地朝沉云欢的头咬来!

她反手便是一刀,利落地刺穿口器,翻手往下一劈,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将这虫子从当中剁成两截,腥臭的血液溅了一身。这阴邪的虫子死得非常彻底,沉云欢蹲下去查看,才看见它身上还长了八只对称的爬行生物的脚,确认这便是那黑店的老板娘所说的,在沙漠之中能够模仿人的模样吸引生人靠近的妖物。

这种东西十分邪门,显然有着神智,不仅能变换身形,还能模仿声音与人对话,并且数量非常庞大。瀚海之中所孕育的怪物应当远远不止这种等级,怕是有更棘手的妖邪存在。

沉云欢看见旁边的沙地埋着被吃空了脏器的女子,随手施了个诀法用黄沙彻底将她埋住,而后砍下这邪虫的脚,剔出一节趾骨带上,继续追着纸鹤去寻找师岚野。

寻找师岚野的途中沉云欢遇上了三次这种邪虫的袭击,每次的数量都非常密集,并且能够很精准地找到她所在的位置。不过这些东西虽然有神智,却仍是低级,解决它们并不费力,只是喷溅的血液令人厌恶,沉云欢忙于找人,无暇一遍遍清理。

半个时辰之后,她在原地的高石旁找到了师岚野,以及半靠在石头上晕过去的常心艮。

沉云欢这才知道师岚野为何没有去找他,毕竟这黑雾和瀚海对他来说算不上迷宫,不需要用纸鹤这样笨拙的方式寻人。之所以没等到他,是因为他在此地守着常心艮。

她快步走过去,这一身的血污,便是师岚野平日里习惯了干活也不由得往后撤了半步,下意识避让。沉云欢马上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但还很是体贴地停在两步外,急匆匆地问道:“她怎么了,受伤了吗?不是让顾妄看顾好她吗?”

师岚野回答:“为了救人从剑上跳下来,不是受伤,是力竭。”

沉云欢蹙起眉头,看着闭着眼睛陷入昏迷的常心艮,面具遮住了她的脸,但不用看沉云欢也能猜到那是一张如何苍白枯瘦的面容。分明自己都形容枯槁了,竟然还在这种时候跳下来救人,沉云欢大为不赞同,转而对师岚野道:“希望你能在她醒来之后适当责备一下这种愚蠢的行为。”

师岚野望着她。

沉云欢又道:“不过不要说是我授意的。”

她俯身,想将常心艮背起来,但又想起自己身上不少血污,便让师岚野代劳。既然与其他人失散,在此处停留也没有意义,沉云欢持刀护行,让师岚野带路,两人继续向前。

往前行了约莫几里地,在沉云欢解决第六次邪虫的群攻之后,师岚野带着她停在一座破败的大殿之前。殿前的檐下挂着两个灯笼,沉云欢以神火点上,在黑雾之中尤为显眼,同时也照出着大殿的轮廓。

这座建在瀚海之中的大殿有着非常突出的西域风格,看起来不像是供奉着神像之地,反而像用于祭祀所用。殿门已经十分破旧,但勉强能遮蔽风沙,推门而入,就见殿中有一方不小的白玉池,两边则有半人高的蛇像。

虽说这地方看起来荒败不堪,还立于风沙卷积的沙漠之中,但池中的水却颇为清澈干净,沉云欢倍感惊喜,上前细细检查一番,发现这是因为两边的蛇像里都放着灵石,尽管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东西,但现在仍保持效用,所以才维持着池水的干净。

沉云欢被血污泡了满身,见到池水之后一刻也忍不了,立即就要下水冲洗。师岚野默默将常心艮放在墙边,转身出了大殿,反手关上殿门,站在外面充当起门神。

进入瀚海之后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艰苦了,毕竟几人还为了隐藏身份不可乱用灵力,沉云欢已经好几日都没有正经清理身体,而且比起术法清尘,她现在更喜欢泡在热腾腾的水里,消弭身体的疲倦。

池水本是冰冷无比,沉云欢入水的瞬间施展神火,将一池的水烧至适宜的温度。她解开了发上的长辫,脱得赤条条一个,在偌大的池子里来回畅游,很快雪白的皮肤就被泡得红彤彤,连脚趾缝都不放过,洗了个干干净净。

池岸摆放着师岚野身上的黑袍,她爬上岸之后以灵力甩尽水珠,将宽大的黑袍披在身上,抓了根丝带往腰间一束,卷着波浪的墨发绸缎一样披在身上,热水泡红的脸带着几分满足的倦怠,衬得整张脸昳丽漂亮。

“你想蹲到什么时候?”沉云欢忽而一抬脸,精准地与上方藏在暗处的眼睛对上视线,冷声道:“下来。”

一声轻响,那人就从房梁上爬下来,低着脑袋瑟缩着肩膀,怯弱道:“抱歉,我方才听到外面有声音不知来人是谁,所以才慌张地躲起来,后来又见你在洗……”

沉云欢看着面前的人。这少女身量不高,因此低着头的时候能看见她的发旋,有两个。民间俗话,说是有两个发旋的人心眼多,大多都不是好人。虽然这本身是一种谬论,但沉云欢每次瞧见这发旋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来。

“这里没有旁人,别装了。”沉云欢打断她的话。

迦萝一怔,惊诧地仰起脸,畏惧地看着沉云欢,像是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门轻响,师岚野推门入殿,手上拿着已经被他擦拭干净的墨刀,淡漠地扫了迦萝一眼,并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所惊讶,显然也是早就知道她蹲在房梁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沾沾自喜,认为将我们这些愚蠢的外来人耍得团团转?”沉云欢缓步走近她,身量的差距让她的眼神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另带着不可忽视的锐利杀气。

迦萝害怕地发起抖来,眼睛盈满水液,颤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从未如此觉得……请不要杀我……”

沉云欢哼笑一声,忽而伸手,动作堪称温柔地从迦萝的脖子处勾出一条线。那线上坠着一块苍白的骨头,小巧玲珑,上面还覆着一层油润,显然经过精心的风干和处理。

沉云欢状似好奇地问:“这块骨头,你进瀚海的前几日都没戴,为何今夜突然戴上?”

迦萝瞳孔骤缩,浑身一震,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鲜少拿正眼看她的人,竟然会发现她突然往脖子上戴了东西。

沉云欢抬手,指尖捏着一块与迦萝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骨头,道:“说来也巧,我也有一块相同的骨头。只是我将它揣在身上之后,莫名遭受了六次邪虫的群体袭击,你说这是为什么?”

第146章 故人遗言明尽真假事

黑店的老板娘, 似乎是叫依兰。

沉云欢回忆起她时,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和她在临死前慌慌张张说出的自认为可以换她一命的“秘闻”。

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 因此动了歪心思, 一边悄悄做着向别人发送求救信号的小动作, 一边还要往秘闻之中掺一些假话,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沉云欢会信以为真。

她说瀚海之中有一种能够模仿人的妖邪,将这种妖物的脚趾骨剔下来带在身上, 就不会迷失在瀚海之中。

然而这话沉云欢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 如若这是真的, 想必这西域早就被贩卖这种东西的商铺给占据,毕竟任何地方都不缺视财如命的凡人, 这种能够在瀚海之中免于迷失的东西, 不管是真是假,进入瀚海的人也必定会人手买一个。

沉云欢想起依兰说起这传闻时脸上那贼兮兮的表情, 眼神还隐匿着阴毒的光,心说这害人的心思也太明显, 谁上当谁才是蠢货。

果不其然, 沉云欢在尝试将那邪虫的脚趾带在身上之后,就接连受到了六次邪虫的群攻, 由此她便断定这种玩意儿并不能保佑人免于迷失, 反而会因为气味或是某种种族特质, 引来邪虫的追击和疯狂报复。

这也是迦萝突然将邪虫脚趾戴在脖子上的目的。

沉云欢的手上稍一用力, 就拽断了迦萝脖子上的绳子, 痛得她低呼一声,却不敢发出抱怨。绳子上串着的脚趾骨是经过精心处理的旧物,显然迦萝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她应当是有一种能够抑制骨头效用的方法,在需要邪虫袭击时就拿出来戴上,同时她自己又可以避免邪虫的伤害,所以她对借刀杀人这一招非常熟练。

沉云欢捏着趾骨,眸光有些散漫:“我早说过,若是你坦诚你的目的,我会考虑留不留你的性命,毕竟你一路从京城追到这里也不容易,你为何自作聪明?”

她的话充满惋惜,落在迦萝的耳中,俨然就是死刑。迦萝已知什么谎言也骗不过她,双眉一舒,方才那惊慌怯弱的神色便瞬间散去,勾着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我只是不想将事情搞得太麻烦。”

“所以你引来虫群,杀了那么多人?”

迦萝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不觉得他们实在太拖后腿了吗?每隔十二个时辰必须要停下来休息,他们手中有补充精力的灵药,但不会用在赶路途中,只等着找到黄金城之后用以争夺那些宝物,说白了也不过是贪图宝藏的蠢货,便是死在这里,骨头也会变成圣地的污秽。”

沉云欢:“这便是你杀人的理由?”

迦萝哈哈一笑,说:“我没有杀人,是他们该死。瀚海圣地会对每一个闯入者进行考验,心怀歹念之人会葬身此处,魂魄永远供瀚海驱使,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受圣地的庇佑,安然走出瀚海,他们只是没通过考验而已。”

沉云欢见过太多将自己害人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之人,她蜷起手指将一新一旧两节趾骨攥在手中,瞬间碾为齑粉撒落:“这么说来,那我也想看看你能不能经过瀚海圣地的考验。”

她话音一落,墨刀便嗡鸣一声,好似巨龙的吐息。迦萝便被这瞬间爆出的热焰淹没,迅速往后翻了几个滚闪避,道:“你若杀了我就会永远迷失在这片沙漠之中,永远走不出去。”

“未必。”沉云欢抬手握住出鞘的刀,清凌凌的眼眸轻抬,冷笑道:“我还可以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炼成一条只会寻路的狗,带着我们找到出去的路。”

迦萝感受到空中开始四溢灼烧的热意,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那凶猛的杀意锐不可当,可分明她只是持刀站在那,什么都还没做。

这是她绝对战胜不了的人。迦萝心知肚明,并且她听闻此人在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人物,若不是幼年入了仙门修得是正道,此刻恐怕早就成为祸害人间的大妖魔。

约束她没有滥杀无辜的,不是胸腔里的那颗善心,而是她自幼学习的,用以分辨善恶的法规。她若想活命,必得让沉云欢在心中判定她为“善”才行。

“你不能杀我。”迦萝道:“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沉云欢对西域这片土地有着奇妙的情感,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是她在听到关于这里的传闻之后,总是忍不住听下去。她转头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尚处于昏迷状态的常心艮,转而放下刀,道:“说来听听。”

“他们是为了寻黄金城而来。我的村落正处在黄金城的入口,于是便诞生了一些荒谬的传闻,说我们是黄金城的守护者,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不仅可以避免瀚海里邪祟的攻击,还能用以开启黄金城。自从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存在之后,这些被贪婪所驱使的人闯入我们的村落,肆意杀害我们的亲朋,只为满足自己的贪欲。”

迦萝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一甩手展开,上面画着交织扭曲的线条:“这是我从商队的头领那里偷来的地图,上面被圈起来的地方都是他们认为黄金城的所在之处,我的村落也在其中。他们根本不是商队,不过都是谋财害命的土匪。”

沉云欢一抬手,那羊皮纸便飞入她的手中。她粗略一看,见地图上除却标注了几个地点之外,还有蝇头小字做了批注,证实这些人的确是为黄金城而来,并且也很容易在里面找到迦萝的村落,因为上方标注了三个字:守城村。

“我若是一开始就想害死他们,在进入瀚海的头一晚就会戴上趾骨,何须又等几日?我是在今日听见那些人暗中商议着先去我的村落抓人,所以才决定除掉他们。”

沉云欢轻挑眉尾:“既然你的村落长期受此迫害,何不早日搬离?”

迦萝听闻,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听闻你在苏州长大是吗?苏州应是烟雨水乡,草木茂盛之地,对你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却是我们不可多求的天之恩泽。西北之地连雷声都少见,更遑论雨水,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养活我们这些凡人,祖辈以生命在如此蛮荒之地为我们建起栖息的家园,我们岂能随意舍弃?”

沉云欢收起了羊皮卷,连墨刀也缓缓合鞘,道:“接下来我问的话,你必须如实回答,倘若有一句假话,我便立即让你人头落地。”

迦萝微微欠身:“请问。”

沉云欢问:“你从何时开始跟在我们身后的?”

“我并没有能力一直跟踪你们,只是听闻你要前往西北,所以才日夜兼程从京城出发追赶至此,我比你们早几日到,知道这是进入瀚海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在客栈里等候。”迦萝目光轻动,往沉云欢的身后看了一眼,道:“至于为何找上你,我所准备的理由是希望你们能彻底清除食脑鬼,但这是谎话,我知道你已经识破。”

“实话呢?”

“抱歉,我身上还有秘言誓咒,不能如实相告。”

“那好吧。”沉云欢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要抽刀:“我也只好履行承诺,让你人头落地了。”

她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微弱的声音,轻柔地唤道:“欢欢。”

沉云欢脚步一顿,撇着嘴给迦萝甩了个“算你走运”的眼神,转身快步前往墙边:“常姨,你终于醒了!师岚野让我转告你,下次不要自不量力,救不了的人就不要去救!”

常心艮不知何时睁眼,正扶着墙缓慢地站起,她的动作光是看着就极其吃力,仿佛先前救人的举动让她原本就枯槁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伤。沉云欢将她扶住,摸到她因过于消瘦而硬邦邦的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又道:“师岚野还说,你的状态实在太弱,恐怕会拖我们赶路的进程,不如我给你输些灵力……”

常心艮摇了摇头,声音充满疲倦般:“不必。”

她这模样实在是太脆弱了,简直一副随时就要随风飘散的样子,沉云欢难免心急:“师岚野说你不该如此固执,我的灵力有很多,给你分一些也无妨。”

常心艮听完便笑了,轻轻的笑声十分温柔,道:“这位看起来倒不像是会说那么多话的样子。”

师岚野静静地站在一旁,由于气质过于沉默而显出几分温顺,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仿佛这个时候沉云欢就是说那些邪虫全是师岚野引来的,他也能眼睛也不眨地顺从承认。

“就是他说的,你刚才昏迷过去,所以才没听见。”沉云欢嘟囔了一句,仍坚持要给她输送灵力。常心艮拒绝无用,只得接受,只是那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沉云欢的掌心输送入常心艮的身体之后,却不见她有半点好转。

她的身体好似枯死的木头,干涸的河流,这星星点点的雨露落上去,不足以让她焕发。

沉云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想要加大灵力输送,却被常心艮枯瘦的手摸了摸脑袋,轻轻地制止:“别白费力气。”

沉云欢:“什么原因?”

常心艮道:“旧疾罢了,不必过心。”

这显然是敷衍的谎言,可母亲不愿多说,沉云欢就算一直追问,也只会得到别的谎言。她沉默不语,猜测这与母亲无法离开西域,在此地徘徊十多年的缘由相关。

“不过你这身扮相是怎么回事?衣冠不整,不成体统。”常心艮马上对她只披了一件外袍的事提出批评,低声道:“快将衣裳穿好。”

两刻钟后,沉云欢穿戴整齐地盘腿而坐,墨刀放在边上,已经沉思许久。

师岚野坐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她长长的发辫,许是常心艮编出的花样实在精致,他看得仔细,大有一种要学会的架势。

迦萝也因为常心艮醒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此刻正殷勤地给沉云欢洗那些腥臭血污的衣裳,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勤劳,将水花摆得哗啦啦作响,十分吵闹。

常心艮站在墙边,慢悠悠地走着,也不知对着破旧的墙壁观察什么。

沉云欢的沉默持续得非常久,她应是在思考让她很苦恼的事情,这是往常鲜少出现的情况。师岚野将她的发辫捏在手中,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忽而抬手在褶皱处轻轻触碰。

沉云欢察觉到触碰恍然回神,抓住了他作乱打断自己思绪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这座殿是在十多年前建起的。”师岚野突然说了一句让沉云欢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想了想,顺着这话问道:“建来何用?”

“此地是瀚海的中心。”他道:“西域曾广为流传一则奇闻,于瀚海中心建立神殿,便可将所有在西域逝去的魂灵召回此处,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间。”

沉云欢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起死回生,但死之后的魂灵仍可以留在世间,就像年幼时被恶狗分食的扶笙,还有战死故国的霍灼音,二者都是已亡之人,却还是能看起来像常人一样活着。

然而她们却无法真正体会到活着的生灵能够感知的冷暖和朝夕,不知风的轻和,不知水的凉爽,失去生命之根本,化为行尸走肉。这便是师岚野所说的“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

但沉云欢觉得师岚野突然提起这座破旧大殿的建立,并不是单纯地给她讲这则奇闻。自从在西域里触摸到母亲的过往之后,她对“十多年”这种字眼相当敏感,疑神疑鬼地觉得所有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都可能与母亲有些关联,比如证实黄金城存在的那个女人。

她转脸朝常心艮望去,见她在那个地方已经站了许久,便起身走过去,询问:“常姨,你在看什么?”

常心艮偏头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沉云欢已经走近并且看见墙上的东西。

那是十分陈旧的字迹,在原本就上了年岁的墙上几乎呈现脱落的模糊,辨认起来并不轻松,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上面看见“丙午”“西域”这样的字眼,立即意识到这是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小记。

“已经看不清了呢,可惜。”常心艮慢悠悠道。

沉云欢问:“上面写了什么?”

常心艮摇摇头,“十多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曾见过,但是年岁太久,已经忘了内容。”

沉云欢也佯装惋惜,“那确实没办法。”

常心艮没再多言,沿着墙面往前走——这座殿屹立此处十多年,来访的客人有许多,在墙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她便是在看这些痕迹。

沉云欢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继而抬手,用十分隐晦的动作在墙面施了个小术法。

墙面上的字体立即清晰浮现,崭新得像是刚刚才刻下的一样:

永嘉三十,丙午年。

困于瀚海十多日,粮食清水殆尽,同伴皆亡,生还无望。

万般皆命,纵然吾心千万不甘也枉然。

西域多奇闻,从而厄灾生,然十之八九为虚言,不可尽信。今日吾之将死,怕带着真相就此埋于黄沙之下,便留迹于此,望后人见之,将真相传于世。

沉云欢往下看,才发现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小记,实际上是遗言。

是母亲在十多年前进入瀚海之后遭遇不测,迷失此处后同行的伙伴也全部死亡,她可能用过很多求生的方法未果,最终还是回到这座大殿之中,留下了绝望的遗言,并且写下了另一则故事。

她所说的真相,指的是桑虞二氏结仇之事。

与传闻中截然不同,虞家人在故事里并非大恶人。近二十年前那场盛宴,邀请了各地有名望的仙门世家同聚,其中虞氏有个年轻人随行,由于在家族的地位并不算高,这年轻人没有受到优待,居所被安排到偏僻幽静之地。年轻人便是在这地方遇见了个备受欺凌的桑家少辈。

见人可怜兮兮,虞氏便动了恻隐之心救下桑氏并有了交情,在朝夕相处之中互生情愫,坠入爱河。后来虞氏得知,桑氏因出身丑闻自小便受尽欺负,连母亲留下的遗物都被抢走,为了带爱人彻底离开囚笼,虞氏决心帮爱人抢回母亲遗物,从此远走高飞。

谁知这一切都是桑氏的骗局,此人所说的遗物便是桑家至宝,当初虞氏得手之后,爱人摇身一变,从人人欺凌的可怜人变作杀人如麻的疯子,在桑家大开杀戒,几乎屠尽了族人,虞氏多般央求未果,甚至最后为保护桑家人而死。

但罪责已无可挽回,桑虞两家就此结下血海深仇,以至于虞家人十数年不可踏足西域。

沉云欢看得非常快,有些做贼心虚,看完之后就赶忙消了术法,墙上的字体又变回原样。她站在墙边暗自回味着这故事,从时间上一算,发现母亲进入西域的时候,那虞氏已经是死了几年,极有可能她当时进入瀚海的同行人之中,是桑家大祸发生时的旁观者,所以才得知了这些传闻之中不曾出现的真相。

只是母亲当时并未死在这里,留下遗言之后,她找到了生路。

沉云欢心道:倒是挺有意思。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里面有没有人!快出来帮帮忙!!”

沉云欢当下认出这是顾妄的声音,便快步行至门口一把推开门,就见顾妄在殿外不远处,身上背着一人,手上还拖着一具尸体,步伐吃力地走着,身上的衣裳几乎被血液浸透,十分骇人。

他的表情充满愤怒,像是随时要吃人一样,见到沉云欢之后,便暴跳如雷道:“快来把这个死人给我拖走!”

沉云欢见他精力十足,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上前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拖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呼吸绵长睡死过去,脸颊一片红肿,被巴掌印扇成了猪头的虞嘉木。

第147章 碎玉佩师兄险遇生死劫

虫潮来袭时, 沉云欢持刀入地,与邪虫近身搏杀,并不知地面上发生了什么。

沙墙拔高数丈, 黑雾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视线, 导致众人都无法估量究竟飞多高合适, 以至于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来,所有人都被沙海吞没。

顾妄本来带着常心艮可以安然避开,但那沉默古板的女子却突然不打一声招呼纵身跃下灵剑, 顾妄大惊失色忙要去救人, 也无可避免地被波及。

不过这种程度的妖邪对他造不成威胁, 因此并未受伤,只是被沙浪冲得老远, 待从沙海中翻出来时, 已然迷失了方向。

幸好他早有准备,在沉云欢几人身上分别下了追踪印记, 以灵力探查的时候发现沉云欢与常心艮在一处,唯有虞嘉木落单, 于是决定先去找虞嘉木, 再与沉云欢汇合。谁知这虞嘉木不知抽了什么疯,等顾妄找过去的时候, 就看见他躺在地上, 身边躺着被血液浸泡的桑雪意和密密麻麻的邪虫残肢。

远远看去虞嘉木跟死了一样, 顾妄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探查, 才发现虞嘉木并未受伤, 倒是桑雪意的伤势比较重,整个右肩胛骨全是密密麻麻的牙印,显然是被邪虫咬伤, 但并未丧命应当是虞嘉木出现得及时救了他,救完人之后就倒地不起,不省人事。

邪门的是,以往虞嘉木虽然随时随地倒头就睡,但顾妄喊一喊,或是打甩几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他就会迷迷糊糊醒来,却是不知这次出了什么问题,顾妄打得手掌都发痛,眼看着虞嘉木那张白生生的脸肿了起来,人还是睡死的状态,没有半分醒的迹象。

顾妄只好将桑雪意的伤势简单处理,背在身上,而后拖着死尸一样的虞嘉木找来了沉云欢所在的位置。

殿中点着灯,顾妄席地而坐,给重伤的桑雪意包扎。衣衫褪下来时,那伤口更加狰狞血腥,加之他皮肤实在白,更让泡在血里的身体显得触目惊心,气若游丝,俨然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的模样。

顾妄将伤口包扎好,给他喂了一颗灵药,才稳住了他时隐时现,快要断了的呼吸。沉云欢则蹲在虞嘉木的身边,伸出手指往他红肿的脸上戳了又戳,惊奇道:“当真是睡得好死,不像装的。”

顾妄心道他最好不是装的。

这简直是他在天机门十多年来,出的最吃力的一次任务,比带着一群刚入门的弟子出十次任务都要艰难费劲。

“圣地里的诡事颇多,他可能是迷失了魂魄,所以才暂时无法醒来。”迦萝已经洗好衣裳,拧干之后挂在池水两边的蛇像上,此时插嘴说话多半也是为了邀功。

沉云欢像是才看见一样,惊讶道:“那衣裳我本就不打算要了,你洗了做什么?”

迦萝:“……我手痒。”

“他如何?会死吗?”常心艮抱臂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看地上躺着的美少年,沉静的目光之中不见起伏,但也大约是这殿中唯一一个关心桑雪意性命生死的人。

“喂了灵药,死不了。”顾妄蹲在池水边,用打湿的锦布轻轻擦拭木偶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动作极为小心翼翼:“只是一时半会恐怕也醒不来。”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靠坐在墙边,轻闭眼睛的师岚野,如此宁静,好似殿中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她宣布决定:“那今夜就在殿内休息,五个时辰后出发,不管其他人还有没有活着,我们都不等了。”

迦萝微微皱眉,似有不满,不用想也能猜到她是觉得五个时辰太长了,那几乎是一天的时间。但沉云欢所考量的不止是睡死的虞嘉木和重伤的桑雪意,还有她那位古板又充满仁心的母亲。

瀚海之地容易迷失,又黑雾笼罩,那些失散的人如今还是不是活着尚未知,现在出去寻找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在殿中等五个时辰,能找来的人算是自己的造化捡回一条命,找不回来那就算是不走运。

常心艮果然没有提出异议,迦萝见其他人不语,也掩去了不赞同,默默走到墙边坐下。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身边生了火,随后又在殿外也生了火堆,火光比寻常明火要亮,多少能为走到附近的人指引方向。

后半夜殿中无人再说话,沉云欢蜷身卧在常心艮的身旁睡去,顾妄则负责守夜,时刻关注虞嘉木和桑雪意的状态,以免有人在无尽的长夜里默不作声地死去。迦萝起初睡在墙边,后来实在是冷得厉害,又悄悄挪到火堆旁取暖,很快也歪着头睡去。

沉云欢一睡着,身体就有些不大老实,无意识间翻了两个滚,不知怎么就枕上了师岚野的腿。他也只是睁眼看了看,顺手将手掌轻抚在沉云欢的肩头搭着,倒是常心艮频频投来视线,最后冲师岚野歉然地颔首。

一觉睡罢,沉云欢精神十足,见殿中的人都已经醒来,连虞嘉木此刻也盘腿坐在火堆旁捧着碗吃饭,一副已经被顾妄训斥过的样子,耷拉着脑袋颇为老实。只余下桑雪意尚在昏迷之中,不过呼吸平稳,伤势也没有恶化,性命无忧。

沉云欢爬起来洗漱,吃了热饭,将墨刀别入腰间,撕了个糖棍塞嘴里,斗志昂扬地宣布继续出发。灭了灯笼和火堆,顾妄将木偶置放在肩头,虞嘉木则背上了桑雪意,常心艮走在前头,师岚野与沉云欢并肩而行。

迦萝队伍的最前方领路,不过碍于她尚未获得沉云欢的信任,所以在脖子上套了个驼铃,以持续的铃声来确认她的位置,一旦在黑雾中消失,沉云欢就能立即将她抓回来。

正如迦萝所言,商队那些人实在拖后腿,队伍缩减得只剩这几人之后,接下来的路程中他们鲜少休息,日夜兼程,且行路速度也比先前快得多。迦萝没再耍过心眼,老老实实地带路,一直昏迷的桑雪意由虞嘉木和顾妄轮换着背,如此在不见天日的黑雾和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行了六日。

黑雾来得突然,走得也十分匆匆,沉云欢就这么一个低头的工夫,再抬脸时就见眼前好似云开雾散,万丈金芒洒下来,放眼望去碧空如洗,视线之中被锋利的山脊占据,天高地远不外如是。

风中都是黄沙特有的干燥气味,被烈阳暴晒之后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山脊之下便是一抹绿洲,那里有着贫瘠的土地上供人赖以生存的水源。远远眺望,在目光所及的尽头,隐隐约约能瞧见庞大高耸的山脊中嵌着九层高的华丽古楼,以及上方那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洞窟,肆意的阳光挥洒下来,金光璀璨辉煌无比,恍若神迹现世。

迦萝几步攀上高石,朝着那山脊之下的村落遥遥一指,笑道:“看见了吗?那就是我的家!”

沉云欢微微眯眼,漆黑的眼底被金光照得透亮,尽管见过美景无数,还是被眼前瑰丽的景象所震住,冲那嵌在山崖之中的九层楼扬了扬下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仙岩洞,前人留下的瑰宝。”迦萝道:“传说黄金城也在那里,只是那些洞窟早就被来来回回探了几百遍,也没人找到入口……我觉得根本就没有,只有那些利欲熏心之人才会坚信这些荒谬的谎言。”

“不是说十几年前有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传闻吗?”

“对,听村里人说,她当年就是从我们的村落经过前去仙岩洞,多日不得返,那时候村里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谁知道最后……”

“他们?”沉云欢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她不是只身一人?”

“据说是有个男子与她同行,二人几乎没带什么行李,简直就是奔着殉情去的。”

“也没有带小孩?”

迦萝摇头,“没有。”

沉云欢安静下来,没再继续问。待到几人进入村子时,天色已近黄昏,灿阳璀璨绚丽,山脊荒漠换了别样的景象,精美如画。

村落周围有一条不小的河流,也算是依山傍水而生,不知道是不是此地灵气非凡,周遭的绿植有着不合时宜的茂盛。除却常见的花花草草之外,这里到处都种着一种细长的树,结出的果实差不多掌心大小,绿油油的一种果汁饱满但尚未成熟的样子。

迦萝说这被他们叫作佑果,有驱虫辟邪的效用,现在已经是成熟时节,剥开外皮之后里面的果肉是白的,汁水透明且苦涩,但会散发一股浅淡的香气,据说这种气味落在西域的妖邪是巨臭无比,因此可以用来驱虫辟邪。

顾妄摘了一颗尝了尝,果真苦得令人呕吐,于是多摘了几个备用,打算在虞嘉木不分场合地睡觉时挤在他的嘴里。

一路往村里走,沉云欢转着脑袋,悠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的建筑都用着十分绚烂的色彩,房檐绘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起,鲜亮却并不冲突。放眼望去所有村民都穿着漂亮的衣裳,男男女女裹得并不严实,大大方方地露着肢体,肤色并不白,却显得健康而充满韧劲。

迦萝与村子中的人关系都十分熟络,来往的村民皆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并无太多好奇的眼神在沉云欢等人身上打量,可见这里进入外来人的情况极为常见,有人问起,迦萝也只说这几位是贵人,并未多言。

往里走时,迦萝的嘴里也没闲着,介绍起自己的家乡。她说此地的饮食也非常丰富,张圣人出使西域,通了丝绸之路,这里就逐渐繁华起来,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人,也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文明和宝物,因此与其说这是村落,实际上比之内地繁华的城池也差不了多少。

迦萝没有父母,住在一个大院之中,她似乎常年在外奔波,并不常回家。不过这对于村落里年轻的孩子来说似乎是很常见的事,毕竟他们所居住的地方特殊,那些寻找黄金城的人前仆后继来到此处,带来的也不尽然全是杀戮和祸灾,同时还伴随着丰厚的钱财,所以大多数人只要没有展现出恶意,当地人是愿意接待外来人的,安排衣食住行,或是给外来人带路寻东西以换取酬银。

迦萝向村民说他们经过了瀚海圣地的考验,因此沉云欢几人备受欢迎,被村民热情款待,不仅铺好了床铺,还送上吃食和当地的衣裳,甚至还为桑雪意寻来了当地的郎中医治。

迦萝也有许久未归,将沉云欢几人暂时安排进屋后,自顾自出去打探消息。常心艮连着六日赶路没能好好休息,眼下已经耗尽精力,躺在床上休息。沉云欢为了不吵她,轻手轻脚出了门,跑去师岚野的房间玩,却见他已经将村民送来的衣裳给换在身上。

那是一种看起来很古老的衣裳,至少当下的大夏已经不时兴那种款式,很像是前朝的衣服。不过有着本地特色,赤红、靛蓝、雪白的颜色撞在一起,上方绣着青面獠牙的兽头,无袖的上衣露出他纯白无瑕的双臂,流畅的线条并不过分健硕。

他将长发高束成马尾,耳垂挂着兽牙似的饰品,浓墨重彩的眉眼给雪白的脸添上几分绝色,令人赏心悦目。

沉云欢坐在他身边玩了会儿,迦萝很快去而复返。看得出她办事极为积极,跑得呼哧呼哧喘,坐下来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才道:“三个消息,一定对你有用,我希望能得到相应的报酬。”

沉云欢劈手把杯子夺过来,“你先说,我才能根据你的消息来衡量报酬,谁知道你打探的是不是没用的废话。”

“大小姐,你是真难伺候。”迦萝抱怨了一句,但旋即又道:“我可是信任你沉云欢的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美誉才愿意先说,若是换作旁人我断不会这样交易。”

这一句夸赞精准地落在了沉云欢的心头,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背,轻扬眉尾,示意她继续。

迦萝便将她方才打听的三个消息给按照时间全盘托出。

首先是三个月前,曾有一队人进入村落,都是年轻男女,直奔着仙岩洞而去,因为脚步匆匆神色惶急,与其他来此地的人大为不同,因此给村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并且他们中有一人,悄悄留下了一块玉牌,那玉牌已经被迦萝要过来给了沉云欢,正是仙琅宗的玉牌,与先前客栈里所遇见的那个痴傻弟子身上所戴的完全相同。

由此迦萝断定,三月前那队人也是仙琅宗的弟子,甚至那个痴傻弟子冒死穿越黑雾瀚海,寻求救援也是为了他们。

第二件事,便是一月前来了个年轻人在村里住着,天不亮就往仙岩洞跑,如此几日之后他便收拾东西进了仙岩洞,临走前他听说桑真人闭关之后此地邪祟肆虐,村中也有人被食脑鬼所伤,于是他留下了一件宝贝说是能够暂时庇佑此地的百姓,众人不知有没有效用,就摆在了村口的位置。

这宝贝也叫迦萝给悄悄拿过来了,外表是一座钟的形状,但只有巴掌大小,上方雕刻着繁复的咒文,小巧玲珑,相当精致。沉云欢看见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因为那是虞暄的法宝,镇妖钟。这东西有极强的守护效用,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周围的妖邪气息,并震钟警告,散发出十分浑厚的驱邪之力。此法宝算不上罕见,但也是上乘宝贝,若非虞暄家世浑厚,断然不会这么大手笔,将此物留下来。

同时,沉云欢也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虞暄故意留下的痕迹。月前他曾找过沉云欢,说师父于西北处断联,要随着前往雪域的队伍来此寻找师父。他赶路并不像沉云欢几人为了隐匿行踪骑马或是乘船,定然用了灵器一路飞来,因此比他们提前到达。

但迦萝说他是只身前往仙岩洞,显然是在此得到了他师父的消息,所以才脱离了队伍悄悄来此地。

思及此,沉云欢在腰间的香囊里摸了摸,摸出个黑玉来,稍微检查了一下。这玉是虞暄临走时给她的阴阳玉佩其中之一,当时她与虞暄达成约定,若是他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就立即摔碎阳玉,同时沉云欢手里的阴玉也会破碎,因此得知他遭遇险境的消息。

眼下阴玉尚是完好,无一丝裂痕。

迦萝要说的第三件事,是当下这村落里住了不少外来人,都是奔着黄金城来的,已经连续几日在仙岩洞附近打转,并且不止一方人,根据她粗略地统计,至少有四队人马。连日的探寻有了结果,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明日就会动身。

沉云欢听下来,发现这三个消息的确都是对她有用的,听完之后心中也有了计量,转而问道:“你想要什么?”

迦萝早就想好,立即回答:“我想与你们一起进入黄金城,并且我希望你能保护我的性命安危。”

沉云欢颇为好笑:“你先前还说不相信这里有黄金城。”

“的确,此前我一直认为,这里是不存在黄金城的。”迦萝的神色很认真,深色的皮肤上嵌了一双颜色较浅的眼睛,盯着沉云欢道:“但是你来了这里,我就开始相信了。”

沉云欢琢磨着,这话竟然十分受用。

她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以往队伍里加入新的人,他都会在平静的眼底流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不满,隐晦表达自己不愿与旁人同行的情绪。眼下也正是如此,他嘴角微沉,漂亮的眼睛落在迦萝身上,有些阴沉。

沉云欢扼腕道:“我是无所谓的,但是我的同伴好像不是很赞同。”

迦萝一顿,看向师岚野,顿时觉得他那平日里平和又淡漠的面容变得很是威严,令人平生骇然,不自觉被压低了头颅。她有些不甘心:“可是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吗?”沉云欢道:“我不是说先听你的消息,再权衡给出什么样的报酬。黄金城危险到什么地步,又有多少棘手的事尚且未知,我怎么知道这三条消息值不值得换我在黄金城里保你性命?”

迦萝道:“你那么厉害,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

沉云欢眼眸轻眯,对此话也觉得非常舒心:“再说两句。”

迦萝窥她神色,又飞快道:“大江南北皆是你沉云欢的威名,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对你来说是龙潭虎穴?区区一个掩埋在黄沙之下的黄金城罢了,岂能成为你的阻碍?之所以这座城在西域奇闻之中仍旧冠有神秘之名,皆是因为你尚未来过,若是你进去走一遭,这黄金城危险诡谲的传闻便不攻自破了。”

沉云欢道:“好说好说。我可以带你进去并且保你的命,但有个条件。”

迦萝心里连连叹气,心道就知道从沉云欢手里讨便宜没那么简单,但终归最后的目的是达到了,并且沉云欢所提出的条件并不算太难,她坦然顺从。

迦萝与沉云欢说完了正事,起身便要离开,临走时沉云欢叫住了她,手里拎着村民送来的衣裳,问道:“为何你们村的人给我们拿了衣裳来?”

“这是今夜必须要换上的衣裳。”迦萝道:“因为今夜是‘凶夜’。”

这名字简直一目了然,取得很直白,一听便知他们走运,撞上了当地的节日。

沉云欢问道:“凶夜是什么由来?”

迦萝正要开口解释,却忽而听闻寂静的屋中响起清脆的声响,像是玉石断裂破碎传出的声音。屋中的三人立即同时低头,朝桌上放着的那块黑乎乎的阴玉望去。

就见原本完好无损的阴玉竟然在刹那间出现裂痕,紧接着裂痕崩开,整块玉在瞬息间碎作四分五裂!

沉云欢的脸色猛然一沉。

第148章 赤月夜幼童巧献金丝玉

迦萝所说的“凶夜”, 是本村极为重视的一个节日,几乎可以与春节比肩。

据说在这一夜,月亮会变成血红之色, 千佛闭眼不问世事, 邪祟便趁此机会入侵人间肆虐, 凡人若想安然度过这样的夜晚,就只能穿上经过特殊草液浸泡的衣裳,戴上张牙舞爪的面具, 扮成妖怪的样子混淆视听, 以骗过在人间作祟的妖怪。

简而言之, 这个节日并不如世间存在的传统节日那样为了祭拜先祖或是神明,相反, 是为招待妖邪而诞生的。

沉云欢站在檐下朝远方眺望, 视野相当开阔,能轻易看见西方天际绵延千里的红霞, 与山脊相接,残阳正缓缓落下。她已经换上了村民送来的衣服, 衣料上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由于夜晚气温骤降,外层还套着一层厚重的长袍, 上面绣着凶狠的兽面。

她盯着那夕阳一点点往下落, 直到落入了山的后方, 才慢慢地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人站在边上, 不需回头她就知道是谁, 忽而开口道:“我记得你先前说你来自西北,为何你眼皮子底下这些百姓不拜神,反倒祭拜起那些妖邪?”

师岚野的目光落在街道上来往的百姓身上, “我离开多年。”

“此地供奉了你的神像,就算你离开了,应当也能庇佑这里吧?”沉云欢对神明那些法则并不熟知,但许多年前京城的那场大雪,哪怕当时京地百姓断供多年,他仍然降下神迹,终止天灾。

师岚野沉默地看了半晌,才缓声道:“非我必承之任。”

沉云欢偏头看他的侧脸,那极为利落的轮廓和毫无情感的双眸,比西北深秋的夜晚还要冰冷。沉云欢心想,天下神明千千万万,并不是每一位神明都爱世人,

师岚野如果可以更明显地表达情绪,他对这世间的凡人怕是只有嫌恶和厌烦。从他在凡世流连多年却仍不肯接受民间俗物,时时刻刻与周遭的凡人脱离中也足以看出,这位显然就不是那种钟爱世人的神明。

这世间苦难颇多,所以师岚野没有勤勤恳恳地庇佑每一个凡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沉云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心中为师岚野想好了开脱的理由,就听他道:“你不担心你的师兄?”

能从师岚野嘴里听到问题是很难得的事,更何况还是问及别人。沉云欢思及此,从香囊里摸出了那块仙琅宗的玉牌,以手指摩挲着上方的刻字。

两刻钟前,虞暄给她的阴玉突然裂开,按照他们的约定,这种情况就代表虞暄在某个地方遇到了危及生命的险事,在向沉云欢发求救信号。

虞暄与她算是一同长大,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但自小就自诩是沉云欢的兄长,非到万不得已的状况,他断然不会砸碎阴阳玉佩,也正是如此,才能给沉云欢准确地传达信息。

“担心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立即飞到他身边。”沉云欢的神色相当平静:“虞暄也是天机门得意的弟子,修为并不差,遇到危险有一定自保的能力,会想办法支撑到我去救他。”

师岚野道:“或许他遇到的情况太凶险,并非自主砸碎玉佩。”

沉云欢微微皱眉,听得懂师岚野的言下之意,因为阴阳双生玉佩,只要其中一块碎了另一块也会跟着碎,但这玉佩是因意外摔碎的,还是主人自主砸碎并不影响它的特性,所以师岚野的意思是虞暄有可能已经死了,他身上的玉佩或许是跟着身体一起被碾碎毁灭。

“那就更没办法了。”沉云欢说:“若是收尸的话,也不必赶那么急。”

便是沉云欢再想去营救师兄,也只能等今夜的“凶夜”过去。她抬起手里的玉牌看了又看,忽而道:“师岚野,这是个陷阱。”

他眉目中不见任何波澜,显然很明白沉云欢所说之意:“既知陷阱,何故要去?”

沉云欢负起手,轻轻摇了摇头,头一次不想显摆自己的聪明。一切都太过巧合,从她在那家客栈下住下开始,消失许久的仙琅宗弟子找上门,而后黄金城的传闻登场,再则便是今日这第二块仙琅宗玉牌,还有突然碎裂的阴玉,简直就像是故意留下的饵,等着沉云欢一口咬钩。

她已然看得足够明白,却还是要顺着这个饵往下走,是因为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还没有翻篇的陈年旧事,与母亲可能有着很大的关联,只有参与这些事里,才能在里面找到母亲留在西域十多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真相。

她要知道十多年前,母亲带着她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陪着我,对吗?”沉云欢转头看向师岚野。

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先前在春猎会结束时候也认真考虑过将师岚野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己前往雪域,如今也同样没有变成需要陪伴的人。只是她有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师岚野身上有一些故事,与西域和这些尚不明朗的往事有些牵连。

并且从他恢复本相开始,她就莫名有一种他会在某日离开的感觉。

“沉云欢。”顾妄从院中的另一个房间出来,对她道:“那个姓桑的小子醒了,你过来一下,有事商议。”

沉云欢应了一声,收了玉牌跟着顾妄进了房间,就见桑雪意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无比不见丝毫血色,便是虚弱至这种状态,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仍然盈盈发亮,看起来极为貌美。

“什么事?”沉云欢开门见山。

顾妄关上门,道:“他想跟我们一起进去。”

桑雪意的眼睛里满是期冀的光,央求地看着沉云欢,似乎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便会立即低头垂泪。

然而沉云欢并不吃他楚楚可怜的这套,只将他上下打量,“理由呢?莫说我们去的地方充满危险,你这副孱弱的样子不管带着去哪里都是累赘吧?怎么好意思要求跟着我们?”

这话不大好听,让桑雪意瞬间红了耳朵,眉梢满是窘迫和难堪,甚至双肩都隐隐颤抖,像是脸皮薄到了极致的人,因为这样一句难听的话受到不小的打击。

但很快他又抬起头,嗫嚅道:“我并非全然无用,我了解黄金城,带上我可助你们规避一些危险。”

沉云欢眯起双眼,盯着桑雪意的脸,很快她就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判断出来,桑雪意说的是真话。

黄昏只在天际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太阳便完全敛起光辉,夜幕降临。原本悬于夜空的皎洁银月在今日果然变得血红无比,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仿佛将整个天地都蒙上一层模糊的血色。

村中所有人都穿上了色彩斑斓,绣着各种各样凶兽的衣裳,因夜间寒冷,那些厚重的外袍将人裹得臃肿,加之人们戴上了毛毡帽和青面獠牙的面具,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妖怪的模样。

按照本地的习俗,所有人会在村中一些有威望的人的带领下,燃起巨型篝火,献上现杀的猪羊牛,而后围绕着篝火起舞。舞姿十分怪异,毫无美感可言,在血红的月亮和窜高的火焰下,畸形的影子相互交叠,编织出群魔乱舞的奇异画卷。

沉云欢与桑雪意商议完之后,再出门时这场为妖邪所举办的盛宴已经开始,她在房中没见到师岚野,等了片刻也坐不住,便起身出了门。沉云在人群中穿梭,这实在是非常盛大的节日,几乎所有村民都聚集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之中,到处都燃着小型的篝火,或是举着火把起舞,或是唱着难听的歌,总之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像“人”,就连沉云欢也被过路的村民拽住,要求她戴上画着獠牙的兽面。

她在街头找了会儿,很快就失去耐心,放出了身上的纸鹤,让它领路,一路行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了村中心。那是一片非常广阔平坦的地形,当中有一座沙石混土搭建的高台,与祭台相似,里面正燃着熊熊火焰,烧得极为热烈。台下的人绕着圈地起舞,嘴里喊着“呼呼嚯嚯”的声音,现杀的牲畜摆在上头,血液顺着一种特制的管道流下来,形成一种绮丽诡异的图案。

血红的月亮之下,这样的画面尤为奇怪,若非沉云欢没在这里感知到妖邪的气息,还真以为是百鬼夜行,在这里举办什么吃人盛宴。

她看见纸鹤在空中盘旋,绕了几圈后缓缓落下,视线所及之处,就见一人站在十来步远的地方,戴着凶兽面具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他并未穿厚重的外袍,雪白的立领内衫外套着赤红的无袖外衣,露出一双肌理分明的白臂,即便不看脸,沉云欢也立即认出他的身份,因为站在这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他实在过于显眼。

正当她缓步走过去时,忽而见一个半大的孩子奔跑而过,像是根本没看见师岚野一样,闷头撞了上去。师岚野被撞得退了半步,脸上的面具也跟着掉下来,露出俊美的脸。面具砸在了孩童的脑袋上,那小孩当即捂着脑门往后一跌,摔了个四仰八叉,呜呜地哭起来。

这种情况师岚野多半不会理睬,要么直接转身离开,要么就会默默捡起面具之后转身离开,他从不给陌生的人半分眼神。但接下来却发生了让沉云欢都无比惊讶的一幕,就见师岚野竟然蹲下来,将摔倒的小孩从地上拎起,而后给他擦了擦眼泪。

沉云欢倍感惊奇,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到了近处见那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却只有膝盖的身高,应是才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的衣着也相当花哨,什么颜色都有,仿佛掉进了一个大染缸里,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像路边的小乞儿,却又生得过于漂亮。

他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白嫩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师岚野一眼便不哭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哄好,还是被师岚野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略显严肃的脸给吓到不敢再哭。

沉云欢好奇地蹲在小男孩身边,手欠地捏了一把他肉乎乎的小脸,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撞了人不知道道歉吗?”

小男孩看了看她,惧于她话里的责问,往师岚野的怀里缩了缩,没有应声。

随后就见师岚野忽而动手,拢了拢小男孩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简单地给他扎了起来,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可以离开。小男孩却不走,指了指师岚野腰间挂着的东西,口齿十分清晰地问道:“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那是一条五色莲花金链,链子的尾端还坠着几个小巧玲珑的镂空铃铛,是极为精巧且昂贵的挂饰。师岚野抬手接下,随手给了他。小男孩欢欢喜喜地收下,反手套在了脖子上,将脖子上本来戴着的一块祥云形状的金丝玉给摘了下来,塞到师岚野的手中,随后便像一条游入河流的小鱼,钻进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沉云欢忍不住询问:“你喜欢小孩子?”

师岚野轻摇头,低眼看了看手中的玉,并未收下而是将它系在沉云欢的腰间。

沉云欢伸手摸了摸,那块玉温凉光滑,金丝并非嵌在表面,反倒像是天生就生长在玉里,看起来玲珑剔透,清澈无比,是玉中罕见的种质。

这块玉一定不同寻常,否则师岚野不会系在她身上。

第149章 遗失地万人齐跳祈神舞

“呜呼——!”

随着众人齐声高呼, 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被团团围住,百姓手牵着手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圈,迈动着奇异的舞步, 嘴里发出粗哑的声音, 看起来像是随意乱跳, 实际上他们舞步一致,动作相同,连发出的声音都融合在一起, 极为壮观响亮。

血月之下, 连火焰都被镀上猩红诡谲的光, 仿佛置身在妖界。

沉云欢坐在路边的矮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 认真地盯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 连连感叹这场表演实在丑陋。师岚野坐在她的身旁,由于凳子太矮, 他两条修长的腿无处安放,并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略显乖巧老实的姿势来, 连带着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变得呆板。

“真是个不祥的节日啊。”沉云欢突然感叹一句。

师岚野将话接过来:“为何?”

“自古以来民间的节日都是祭祀鬼神、仙灵, 从而祈祷庇佑,但这些人却为作祟的妖邪准备如此盛大的晚宴, 难道就不怕妖邪来到此处之后流连忘返, 不愿离去吗?”沉云欢自顾自地思考着, 目光在张牙舞爪的人潮中掠过, “况且那么多人扮作妖怪, 什么地方混进几只真的都察觉不出来,岂非太过危险?”

师岚野的眸光映着耀眼的火,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空中的寒气似乎更加凛冽了。他静默许久,这样的安静不比从前,掺杂着阴郁的冷寂,而后缓声开口:“这个节日诞生于绝望之时,此地的百姓认为……”

“神明抛弃了我们。”旁边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将师岚野的话截了过去。一个小凳子被放在沉云欢的身边,迦萝丝毫不见外,贴着沉云欢的胳膊坐下来,道:“我住在这里,比他更了解这片土地的过去,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沉云欢却并不领情,皱起眉头不满道:“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随意打断吗,这是很无礼的行为。”她到底知不知道要师岚野开口说一句话,说起过去究竟有多难啊?

迦萝显然是不知道的,很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想问随时随地把刀挂在身上,一言不合就要抽出来砍人的行为就很遵循礼节吗?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毕竟沉云欢的乖张之名并非虚传,她从善如流地低头道歉:“抱歉,你也知道边疆之地多蛮夷,我们这里的礼节与内境不大相同。”

师岚野果然闭口不言,不再说话,沉云欢对此很生气,决定以后要在队内加一条不可违反的规则——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断师岚野的话。

思及迦萝不是无事会找她闲聊的人,沉云欢按下了让她滚蛋的话,没好气道:“然后呢?接着说。”

迦萝道:“像我们这样盘踞此处百年,历史悠久的村落,村中都会有一位德高望重,被称作灵师的人,能够以梦的形式得到神明的启示,从而带领我们这些凡人躲避灾祸。虽然神的启示极为稀有,但数百年来,我们村子也并未经历什么劫难,直到那段极为黑暗的时期降临。”

迦萝所说的时期并不久远,就是十多年前桑家险些灭门之后。桑家遭遇大难后自是元气大伤,连自家都险些保不住,当然没有精力再庇佑西域,因此没有圣家的坐镇后,本就疏于防范的边境之地便涌入了成群结队的妖邪。

那段时日妖魔肆虐,肆意杀害西域的百姓,村中灵师多次消耗寿命央求神明降下神迹庇佑,却始终未能得到回应,诸天神明仿佛在一夜之间闭了眼睛,关上耳朵,不闻世难。

神明抛弃了他们,西域沦为遗失之地。

沉云欢倍感疑惑:“就算这里的仙门再怎么稀少,陇州不是有崆阳派吗?他们应该不会对妖邪肆虐之事坐视不管。”

迦萝叹道:“西域的疆土如此辽阔,一个门派的弟子才多少,如何管得了那么多?那段令人绝望的时期持续了许久,最后灵师舍命与大妖结下契约,要求大妖庇护我们的村落,但每年都要挑出一日,向大妖献上年少的孩子以及为百妖准备丰富的晚宴,这才换取了平日的安宁。只是晚宴上妖邪会将百姓当作食物,因此我们就打扮成妖怪的模样,燃火起舞,感念大妖平日里的庇护。虽然后来桑真人出现,杀尽了西域作孽的妖邪,我们不必再供上孩童求生,但这个习俗被永远保留纪念,这一日也被我们称作‘凶日’。”

沉云欢听后只觉得非常荒谬。软弱无能的凡人,在凶残暴虐的妖邪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妖邪能够提供保护,他们就会归顺妖邪,并将献上同胞之日留存成节日,称之“感恩纪念”。

许是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讥笑有些明显,迦萝察觉,淡声道:“我们别无选择。”

沉云欢轻嗤一声,道:“这世上多的是被妖魔鬼怪迫害却仍不愿归顺之人,懦弱只会换来加倍欺凌,反抗才会破除旧的困境。”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沉云欢。”迦萝目光盈盈,重复道:“我们是被神明抛弃之人。”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师岚野。他静谧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光似落在人群上,又似看着虚无之处,隐匿于尘世,若不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是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

他如此冷漠淡然,如一片误落凡间的雪花。

她的确不知道当初这里经历了什么,但她觉得师岚野并不是会抛弃凡人的神明,因为他曾在玉兰花绽放的京城之夜,为逝去的奚玉生垂下一滴泪。

沉云欢对迦萝说:“你们不该将被迫害的岁月当作节日纪念,这样对那些被你们无端献出去的生命,和失去亲朋的未亡人不公平,这是对同胞的背叛。”

迦萝凝视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沉云欢身上的症状,同行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说难听点,她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同行的伙伴逝去,她提及时不见情绪起伏;西域散落着她母亲的传闻,她只会露出好奇的神色;同门师兄留下的求救玉佩破碎,她从容地说“师兄有生命危险”。

自小修习的法则约束她行为向“善”,她只遵循,却并不理解。沉云欢只有喜怒哀乐,却没有情感。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怪,但貌似是事实。

“你随我来。”迦萝站起身,牵上沉云欢的手腕往前,走入了乱舞的人潮之中。

越过层层包围圈,越靠近中间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越能感受到空中翻滚的热浪。位于前排的人也脱下厚重的衣裳,将露出的手臂涂上又黑又绿的汁水,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时高时低,充满歌颂的慷慨激昂。

周围的地方摆满了小的火盆,众人绕着跳舞,一个个从火盆上跨过去,令人眼花缭乱。

迦萝带着她走到了最前方,最靠近中间高台的位置,扑面而来的灼热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温暖,驱散西北长夜的寒冷,映照得两人满身光芒。

她仍牵着沉云欢的手:“沉云欢,有时候语言并不是表达的唯一途径。”

沉云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没问,就见她突然动身起舞,带着沉云欢一同迈起舞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她有些惊讶,却因为好奇迦萝到底要做什么而没有挣脱,反而手忙脚乱地跟上。

她练剑十多年,身法轻盈柔韧,对于跳舞这种事根本难不倒她,更何况这些舞姿也算不上舞蹈,充其量是胡乱摆弄肢体。沉云欢观察着身边的人,试着学了学,很快就对这些舞步和动作熟练,从容地跟上节奏,融入其中。

加入了起舞大军之后,沉云欢听清楚了他们嘴里呜呜咽咽的歌声,那原本晦涩难懂,喑哑粗粝的怪异曲调竟然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变成了沉云欢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们祭奠为大义死去的生灵。”

“我们祈祷弃西域离去的神明。”

“请原谅凡人的无能与软弱,愿我们偿清罪孽之日,逝者安息,光明再临。”

沉云欢心头大震,随着舞步转身时望去,视线之中那一张张覆上凶兽面具的脸看不分明,可传出的歌声却是那样坚毅激昂,振聋发聩。

此刻她才明白迦萝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百姓自诩被神明遗弃,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庇护而屈于妖邪之下,献上年轻的生灵交换多数人的安危。但他们却并未真正软弱地拜于妖邪的脚下。十多年前,在这样血月笼罩,妖邪肆虐的夜晚,他们披上凶兽衣裳,戴上丑陋的面具扮作妖怪,绕着篝火起舞,表面上是感念妖邪庇护,为这场招待妖怪的盛宴庆祝,实则却是在用晦涩难听的歌声和扭曲怪异的舞蹈传达他们的意志。

那是哀悼之歌、祈神之舞,那是软弱无能的凡人骨子里所刻下的不屈。

妖邪肆虐的残暴之下,无力反抗的压迫之中,他们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将歌声和舞姿相融,这种妖怪所不能理解,也学不会的行为,便成了凡人们心照不宣的表达。

因而那些被献上的无辜生灵成为人们心中永不消逝的痛,所以即便是妖邪已经清除,重新得到桑家庇佑的此地,他们仍保留了当年的习俗,并将这永不消逝的痛苦之日,定为“凶日”。

沉云从一开始就对此地的风俗抱有偏见,对难听的歌声和怪异的舞蹈不屑一顾,所以才无法聆听这不屈的声音。

迦萝已经停下舞姿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尽管没有说话,她的眼神中却清晰地传达:你看,这就是我们纪念‘凶日’的意义。

很难得的,沉云欢的心中涌出歉意,仿佛衡量着世事的一杆秤倾斜,那些从未被教导过的事情,自然形成了对错的判定,让她意识到,“轻慢”是错,“误解”是错。

沉云欢踩着鼓点旋身至高台的正前方,忽而一举右手,那原本燃烧的烈火在顷刻间猛然拔高数丈,掀起火焰巨浪,惊得众人齐声高呼!烈风自八方而来,带着西北特有的躁意和凛冽,在空中盘旋片刻后,骤然被火焰渲染,流云般飘落在四处,驱散长夜的黑暗与冰冷,无尽的白昼和炽烈笼罩整个广阔的土地。

置身在流云火焰之中的百姓被突然出现的状况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舞蹈,视线凝聚在高台之前的少女身上。火焰将她团团包围,打着卷的碎发和长辫飞扬,那些流动的火像是充满生命,被她所掌控,缓慢地飘动着。

分明这火焰的光芒已经足够耀眼炽亮,她却是更加引人注意。

她仿佛天生是伴火而生,是唯一能够在明艳绚丽的火焰旁争夺光彩的人。

师岚野站在惊呼的人群之后,澄澈的目光穿越纷杂的人潮,落在火焰的中心处,凝望着沉云欢。

如此热烈鲜活的生命,她所散发的恣意散落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所过之地皆会留下关于火焰,关于沉云欢的传说。

“我的亲娘啊!发生什么事了?是沉云欢又再打人吗?还是这里出现了妖怪,为何老远就看见这里火烧得那么旺!”顾妄匆匆赶来,凶兽的面具被他斜着扣在脑袋上,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天机门大弟子的吊儿郎当,但此刻也无暇顾及,寻到师岚野身边,面露害怕地问:“还是她终于打算抛弃正道的身份,改做混世魔王了?虽然我先前说过不管她做什么决定都支持,但若是这种,那还是要好好考虑的。”

师岚野冷声批评:“作为同伴,你对沉云欢的信任过于稀薄。”

顾妄立即作揖道歉,但不怕死道:“对她完全信任的恐怕只有您了,大人。”

这好像是顶嘴的行为。师岚野思索片刻,转头不悦地看他一眼,他连忙用手指比了个叉落在唇上,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言。

顾妄望着空中飘散的火焰长叹,心说幸好明日就离开,否则沉云欢此举简直是明目张胆告诉别人她的踪迹,若是在此地逗留被有心之人追上,还不知招致多少麻烦。

在这万千震惊的高呼之中,火焰渐渐落下,旋即人们看见那燃烧着篝火的高台之前,竟凭空出现了一座堪比人高的大钟,钟上雕刻着繁复咒文,钟的下方则是燃烧的火焰纹理,在光芒下勾勒出华美的形状,炫目无比。

“诸位。”沉云欢一握拳,火焰被尽数收回,高台中拔高数丈的火也落了下来。她背对着瑰丽的烈焰,对众人道:“今后若再有妖邪侵扰,烦请敲响这座钟,神火将会驱赶妖邪,庇佑你们。”

沉云欢将虞暄留下的镇妖钟启用,注入了神火的力量后,只要此处火焰不熄,任何时候敲响钟声,都足以震慑方圆的邪祟。

道歉的话自是碍于面子而说不出口,不过迦萝也说了,语言并非表达的唯一途径,所以沉云欢就将心中的歉意化作这口钟,以此作为对误解和偏见的道歉。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百姓见此状,自是欢喜地振臂高呼,继续方才的舞蹈。有几个年少的姑娘冲到沉云欢身边,热情地牵着她去舞蹈,以更加热烈的方式对她表达喜欢和感谢。

沉云欢被抓着跳了一阵,额头上都出了细汗,这才摆手退出了人潮,回到师岚野的身边。顾妄不知何时而来,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迦萝身边,与她闲聊。

沉云欢刚一落座,师岚野就默不作声地递上锦帕,她接过之后胡乱擦了擦额角,刚要还回去,就听他道:“手也要擦。”

沉云欢不甚在意,一边擦手一边问迦萝:“事情的进展如何?”

迦萝看了看她翻来覆去擦着的手,想起傍晚时沉云欢对她提出的条件。

她同意了会在黄金城里保护她的要求,但条件是她需要混入别的队伍进去,这对迦萝说并不算难事,因为其他要进入黄金城的人,一定会带走几个本地的村民。坏一些的人会强制抓走,道貌岸然的人则以丰厚的报酬诱骗,这些人最后多半是回不来的,但由于此地没有像样的官府存在,并且西域多的是离家之后不归之人,所以仍然有人经不住诱惑被蒙骗。

迦萝是这村里难得清醒之人,她分得清高额的报酬背后是无尽深渊,所以从不轻易答应别人做事,并且在瀚海之中杀了一批又一批满心贪念之人。

“我找到其中一队人,说我的父亲曾带人进过黄金城,给我也讲述了里面的事,所以我可以为他们提供信息,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沉云欢一听,觉得耳熟,转念一想桑雪意好像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傍晚时,桑雪意说他了解黄金城,当时沉云欢并未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出谎言,细问之下才知,桑雪意的父亲曾进过黄金城。那是十多年前,自称已经找到黄金城入口的女人所张罗组织的队伍,当时很多能人异士参与其中,桑雪意的父亲是其中之一。

他们成功进入了黄金城,虽说里面险象环生,许多人丧命,但他父亲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留下了一本手札,里面记录了在黄金城之中遇到的事情。桑雪意之所以想进去,是因为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且已经订下亲事的姑娘身患重病,药石无医,已是濒死之态,他想冒险一试,在黄金城中找到传说之中的古老秘术,医治好他未过门的爱人。

他并未拿出父亲所写下的手札,只说自己阅读过千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可以在进去之后为沉云欢指路。这如若是个谎言,一旦进入黄金城则必定会不攻自破,所以沉云欢没有必要求证,届时若是发现被骗,她可以随时砍了桑雪意。

迦萝道:“他们好像已经协商好,打算一起行动,日出之时在村尾集合。”

沉云欢颔首。迦萝停了停,似不放心,“你不去找他们协商加入吗?万一他们不愿意跟你同行,我混入他们当中还有何意义?”

沉云欢看着火焰边上齐齐舞动的人群,莞尔一笑,“放心,根本用不着我去找他们。”

因为他们会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

第150章 仙岩洞千佛秘藏地府梯

正如沉云欢所料, 回房之后,她的房门被敲响了四次,每次打开都是不同的人。三男一女, 每个人都代表着自己的队伍, 开门之后的第一件事, 为表诚意自然是自报家门。

最先来拜访的是一位眉目柔和话语温婉的女子,名唤南筠,所属沉云欢不曾听过的民间门派, 身负一技之长, 对龟卜十分拿手。南筠所带的队伍之中全是凡人, 没有修仙弟子,但不知是家底丰厚还是另有门道, 他们手中有不少灵器, 并向沉云欢展示了几个,比瀚海那支商队阔绰得多, 以此表示希望能与沉云欢合作进入黄金城。

其次便是一个名唤林柏的中年男子,容貌平凡, 中等身材, 言语神色略显谄媚,进门便是先一番天花乱坠地吹捧。听他所言, 他是受雇而来, 主人家要他去黄金城中寻找救命良药, 并不是贪图传闻中的稀世珍宝。在请示过主人家后, 他邀请沉云欢同行的报酬相当丰厚, 倘若此行成功,则会赠送沉云欢一件上品灵器、十颗火灵果。

这火灵果乃是御寒宝物,最大的功效便是能抵御沧溟雪域的严寒, 但结果之树难以培育,因此民间市场没有此物,多数管控在皇室的手中。本来沉云欢去京城时就是想要从皇室多要些此物,但是没想到后来京城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又走得匆忙,仅有顾妄通过天机门得了几颗在手中。而此人一开口就是给十颗,显然背后的雇主身份并不简单。

第三个上门的人模样活像个竹竿成精,细长的身材,进门时还得弯腰才免得脑袋磕上门框,名为夷喏,非大夏人。他操着一口十分别扭难听的夏语,一句话十个字,九个字沉云欢听不懂,全靠着他手舞足蹈的比画才表达出来邀请沉云欢同行的意图。

沉云欢本就打算同行,架子端了一会儿后发现根本听不懂此人提出了什么报酬,最后不耐烦了就点头答应,摆摆手将人打发走。

最后上门的是个名叫樊沂的年轻男子,腰后别着一把玉扇,头发梳得风流倜傥,倒是相当俊朗。由于脸上笑意过剩,此人一进门就得了特殊待遇——师岚野的冷眼。他恍若未觉,自顾自与沉云欢闲聊起来,坦诚地说自己同伙伴进入黄金城的目的极为简单,就是为了求得稀世珍宝,古老秘术,若沉云欢愿与他们同行,届时找到了宝藏可让沉云欢先行挑选。

沉云欢发现这人相当谨慎,便是面上笑眯眯,话语也一副熟络的样子,实则除却姓名之外,并未透露其他身份相关的信息。

送走这几人之后,沉云欢又在师岚野房中玩了会儿,才回常心艮的房间。连日的赶路让常心艮精力透支,进村之后她一直在房中睡觉,此时已醒来,靠坐在床头往窗外眺望,怔怔出神。听见沉云欢进门,她才将视线收回,缠满黑色绸带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面容微动,似勾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外面如此热闹,为何没有去玩?”

“已经见识过了。”沉云欢在桌边停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此地倒是独特,没想到还会有月亮变红的奇异天象。”

常心艮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缓声问道:“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沉云欢躺上了床,给自己盖好被子,闷头就睡:“常姨,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不过我会保护好你的,你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就好……”

常心艮将一口没喝的水搁在床头桌子上,给她掖被角,笑道:“那我便仰仗欢欢了。”

她闭上眼睛后,法诀在屋中落下,所有吵闹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屋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常心艮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久久没有变化。

西域的日出与内境不同,但沉云欢习惯了到时辰就醒,起身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其他人陆续起身,隐约还能听到顾妄喊虞嘉木的声音。桑雪意的伤势虽有好转,却仍虚弱,仿佛是怕沉云欢等人嫌他累赘改变主意,便强撑着精神爬起来,早早地在院中等候。

反倒是师岚野是最后一个出门的。空中的寒气结成霜,沉云欢呵出一口气都冒着白,师岚野却仍穿着单薄的衣裳,外面套了一件黑袍,隐约能看见领口敞出来的白玉颈子。

晨起的风恍若霜雪腊月那般刮人,几人都没有说话的精力,沉默地往外走。按照昨夜那几人前来邀约时所言,到了时辰之后会在村尾处集合,从那处出发前往仙岩洞。沉云欢走在前头,行了半刻钟,忽而有一人小跑着从后方追上来,喊着让他们停下。

转头一瞧,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裹着厚厚的皮毛袄子,径直停在沉云欢的面前,一伸手便送了个彩色草绳编织的手环,上头挂了一圈小小的兽牙,倒是十分精巧好看。

沉云欢不明就里,询问这是为何,就听那老妪说这草环有祈福之意,送给沉云欢也是见她昨夜点火数丈本事了得,希望她能帮忙留心自己失踪半年的孙女。

“香冉。”老妪说着不太流利的话,“我的孙女叫香冉,半年前她被人带去了仙岩洞,一直没有回来,若是你们能够遇见她,让她回家。”

半年都没回来,多半也是死了。沉云欢看着老妪塞给自己的干草手环,没将心里话说出,只是点了点头。

村尾已有许多人在等候。昨夜来找沉云欢的几人也在其中,四支队伍各自分站,有低声交谈的声音,但互不搭理。沉云欢的目光掠过,看见迦萝也站在里头,与她对了个眼神,而后佯装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这是一开始就商量好的戏码,因为沉云欢一行人是迦萝带进村的,若是此时都前往仙岩洞却分散则必然会引起疑心,所以两人要做出“认识,但并不相熟”的样子。

沉云欢露出一个疏离得恰到好处的笑容:“我是应邀而来。”

迦萝马上跟身旁的樊沂道:“先前也没说多了这一队人,我本是按人头收费的,加人就要加钱。不过这几位大人是我的旧顾主,先前出手也阔绰,这次我就稍微少收点。”

昨夜上门找沉云欢的四人自然挣着付银,争抢沉云欢口中的“应邀”。

迦萝收了银子便不再多言,沉默着在前头带路。从村尾出发,西行几十里便可到达仙岩洞窟,四队人马再加上沉云欢几人,有二三十人,阵仗不小。尽管众人以灵气赶路,也在路上耗了一整日,待到几人行至九层高楼下时,已是黄昏。

仙岩洞历史悠久,但经年在这风沙之地却并未被侵蚀得破旧,那断崖之上的高楼金碧辉煌,崖上大小不一的洞窟密密麻麻,巍峨神武的佛像或坐或躺,佛像之上的颜色绚烂明艳,抬头望去便是目不暇接,满心震撼,仿佛天工遗迹。

庄严神圣的仙岩洞平日里都有驻扎在边境的武官管辖,但前段时间京城出了大乱,死伤无数,边疆一带的士兵大多调回了京地,连带着此地也松泛管理,这会儿就无人看守,一行人轻易进入。

众人在佛像前行走,巨大肃穆的佛像让人脊背发麻,不由得肃然起敬,原本的窃窃私语也停下,队伍的前前后后极为安静,无人在此嬉闹。沉云欢仰着头看,能感觉到此地极其干净,莫说是没有半点妖邪的气息,便是连一丝灵气都察觉不到,干净得好像连空气里都没有灰尘。

发现入口的人是南筠。她不知何时摸出了一个龟壳形状的罗盘,左手持着,右手在上面划来划去,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带着众人进入一个洞窟之中。那洞窟里有一尊侧卧着的佛像,墙壁上则是色彩斑斓的壁画,密集的神灵站在佛像的身后,像是同时注视着进入洞窟的众人。

沉云欢在空中感受到一缕清风,目光往前一落,就见那清风飘来的地方是一堵墙。南筠行过去,对着那堵墙上下摸索,其余人则静静地站着等,无人发出声音。

片刻后,只听一声轻响,南筠不知寻到了什么机关,墙上被推开了一扇极小的门。这暗门狭窄,仅能一人通行,体型稍微壮一些都要侧身才能进入。打外面往里看则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光芒,有人点了灯提来,南筠高举着往里照了照,看不到尽头。

无人说话,众人点起灯,一个个进入。沉云欢的队伍落在最后,为确保能时刻照看迦萝的安危,沉云欢行在最前,与迦萝落个前后脚。往后依次是师岚野、常心艮、桑雪意、虞嘉木,由顾妄断后,至少确保不会有人无声无息地掉队。

狭窄的通道之中幽静异常,众多脚步声交叠,灯光在这里好似受某种限制,无法提供明亮的照明,黑暗和逼仄一同压在人身上,让人有种呼吸困难透不过气的错觉。沉云欢时不时往前看,无法得知头前队伍的情况。

好在这通道并不长,行了百来步有余,前头突然传来声音:“有石梯往下。”

须臾,南筠的回应也跟着传来:“没有问题,可以下。”

沉云欢再行几十步,果然看见了那向下的石梯。石梯贴着墙壁,整体呈现出环形,盘旋在墙壁上一圈一圈地往下蔓延。环境开始宽阔,沉云欢松泛几下筋骨,听见下方传来闲聊的声音,语气轻快,显然是找对了入口,让这些人兴奋起来。

但是如此简单顺利,沉云欢有些怀疑黄金城的神秘性了,抓了走在前头的迦萝一把,施展隔音术法,压低声音询问:“这地方好像没有那么难找,当真是黄金城吗?”

迦萝神色凝重,小声回道:“你没来过此地根本不知,方才我们进的那个洞窟,仙岩洞从未出现过。”

沉云欢道:“此话何意?”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仙岩洞也来过不下百次,每一个能进的洞窟都进过,但方才那洞窟我却根本没见过。”迦萝道:“难怪那些人总说着黄金城就在此处,却还是一队又一队的人铩羽而归,看来这入口的洞窟应该是在特定的条件之下才会出现。”

沉云欢赞同她的猜想,心中的疑问得到解答之后也不再多言,专心顺着石梯往下走。一开始前头的人还有闲心聊天,还以为用不了多久这石梯就会到尽头,却不想这石梯竟然如同无穷无尽一样,走了半个时辰也没到头,到了后来所有人都没精力再说话。

沉云欢途中停下来好几次确认,发现路线确实没有重复,这石梯完全是奔着直达地府修的,简直不像是凡人能完成的工程。其他人有灵力加持状态倒还好,只有桑雪意有些支撑不住,他本就负伤,又连着赶路一整日,走到这会儿似乎到了极限,身子一歪,摔在石梯上。

他摔得突然,虞嘉木没反应过来,见他滚了几层险些砸倒了常心艮,才上前将人提起来。顾妄给他喂了一颗灵药,随后扶上了虞嘉木的后背,让虞嘉木背着他继续往下。

“发生何事了?”走在前方的樊沂听到动静,朝后询问。

“无事。”黑灯瞎火,沉云欢也看不见人在哪,就随便应了一句。

“再坚持一下,快到了。”樊沂道。

他说这话没多久,石梯终于到了尽头,沉云欢踩在平地上拨开人群往前行,就见南筠与樊沂、林柏三人站在一扇石门前低声商议,而那个竹竿精夷喏则拿着笔纸对着墙抄着什么。

沉云欢凑过去一看,发现墙上确实刻有东西,像是一种文字,但沉云欢一个都看不懂。

“这是身毒国的古老文字。”林柏站在她身边,笑着解释:“夷喏是身毒那边来的,他说这些字太古老,一时间看不明白意思,需要抄下来慢慢解读。”

“这里为什么会有身毒的文字?”沉云欢疑问:“难道黄金城不是大夏人修建?”

“尚不清楚,黄金城不过是这个神秘之地的代称而已,实则里面有没有黄金还两说,不过从这石梯还有墙上文字的老化程度来看,这地方的年岁非常之久,甚至千年万年,修建的年份远在仙岩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