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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43675 字 23天前

第131章 春晖(二)

沉云欢一直都知道张元清在临走前留下的两张符绝非一时兴起。

虽说此人打从见面起就一副吊儿郎当, 没个正形的模样,但是从后来诛杀邪神观音的事就足以证明,她所言所行都是非常牢靠的。

因此沉云欢一直将这两张符贴身携带, 就是以应不时之需。

顾妄问道:“沉姑娘从何得来, 我怎么从未见过此等符箓?”

“朋友所赠。”沉云欢随口回应, 继而道:“你们坚守此处,我进宫了。”

顾妄点点头:“多加小心,还望能尽快解决这场祸灾。”

“必然。”沉云欢抬起头, 目光往后一眺, 看见阵法之内的酒楼处堆聚了不少百姓。他们围在栏杆上, 像拥挤在枝头的雀儿,数百双眼睛充满翘首以盼, 凝望着沉云欢。

她知道, 这些人并非看她,而是在看她脸上的这张面具。

沉云欢冲他们招了下手, 旋即那座酒楼便传来高低错落的叠声叫喊:“太子殿下!”“是太子!”“我们有救了!”

她没再回应这样的热情,旋即催动灵力灌入两张符箓中。旦见金光一闪, 那两张符骤然幻化作水流一般, 上方的咒文顺着沉云欢的手游动,游至手腕处停下。

“不动如山”印在左手腕, “万阳敕鬼”印在右手腕。她将腰间的刀抽出, 轻轻将手腕一抖, 火焰瞬间从刀柄处迸发, 顺着刀刃一路向上, 原本呈现出赤红颜色的火焰,眼下却泛着白,像跳动的澄澈水流。

沉云欢没再停留, 身影一晃,瞬间离开此地。她奔跑几步,跃在半空,踩上包裹着白色火焰的不敬妖刀,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那火焰散发出的光芒瞬间敕退了周围纠缠过来的阴兵,使她在阴魂遍布的街道肆意穿梭,再无阻拦。

阳火所带来的威力极其显著,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张符箓所承载的法力有限,并且还属于外借,所以燃烧在刀上的火焰始终不算强。

沉云欢在途中稍稍分了个神,思考着师岚野眼下在何处。八星盘将她异位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没有机会拉上师岚野一起。方才她在城中的主街上都跑了一遍,也没瞧见师岚野的踪影。

说不上有多挂念或是担忧,只是心里空了一块,怎么都不舒坦。

师岚野非是凡人,但这一路遇到的危险不少,他或许是有一些自保的手段。可这些阴兵到底是神器炼化出来,若是他也无法抵御该如何?身为仙灵,他比凡人更可口,难保不会被这些阴鬼追着撕咬。

沉云欢眉头紧皱,吐出一口浊气来,翻来覆去地想,心神不得安宁。

大难当前,当然是以救人为先,沉云欢明知现在找到霍灼音,将她斩杀再收了阴虎符才是正确的,心却总是分神,向她的脑袋一遍遍传输师岚野被阴鬼撕咬分食的场面。

正当她难以控制心绪平静时,视线里忽然飘来白色的东西,像是密集的柳絮一样顺着风从她面庞扑过来。

沉云欢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个时节不可能飘絮,她稍稍一顿,再凝目细细看去,才发现果真看错。

这并不是柳絮,而是一场雪。

沉云欢大为惊讶,眼下不过金秋十月,即便京城位于大夏北方,但也从未听闻十月便会下雪。

可那密密麻麻的白色从天而落,轻软如羽毛,被风卷着落在她身上,与炽热的皮肤相触的瞬间,留下冰凉的水痕,无一不让沉云欢确认,这就是雪。

这场雪突如其来,却不知为何,并未给沉云欢带来诡谲之感。她在半空中停下,抬起手掌,将面前这片看起来很大的雪花接在手中。

雪带来的凉意,像极了师岚野冰凉的手指轻触掌心,化作水珠的那一瞬,她的脑中猛然感知到了师岚野所在的位置。

他行走在一条阴魂肆虐的街道上。

沉云欢觉得很奇异,虽然她想不明白原因,但她就是觉得,师岚野应是知道了她此刻正因找不到他而烦心,所以才落了这么一场雪,以雪花告知她,他现在位于何处。

沉云欢抬手结印,指尖跳跃出一簇火焰,旋即化作一只巴掌大的玄鸟,在沉云欢的手背上跳跃两下,忽而一展翅,就这么扑腾翅膀飞了出去。

火焰所化的玄鸟与沉云欢背道而驰,乘着风在这场细雪中翱翔。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被这场雪覆盖。大街小巷中奔逃的百姓,努力救人驱逐阴兵的修士,在同一时刻抬头,看见这场从漆黑天幕落下的雪。

京城最大的酒楼有阵法坐镇,散发出的阳气支起一个领域,也仅用以驱散周围的阴兵,无法将那些阴魂斩杀,因此酒楼周围布满了虎视眈眈的阴兵,伺机而动,就等着这阵法出现破绽,再蜂拥上前撕碎里面藏着的人。

顾妄正在加持阵法,仰面看去,昏暗的天地铺满了絮白。这雪不受阵法限制,轻易就穿透阵法支起的光罩落下。起初他还以为是妖邪的手段,施展术法防备,直到看见雪落在旁人的肩头,才发现这的确只是一场普通的雪。

可这普通的雪,在这个季节,在今日落下,无论如何也不普通。

他皱眉:“哪来的雪?”

贺语还在一旁闹着要出去寻兄长,此时看见了雪也不由停下,脸色惊恐道:“听闻十几年前京城也曾遭遇雪灾,不会是旧灾重现吧?”

顾妄没有理会此等不吉利的言论,余光忽而瞥见一人的身影,匆忙转头将视线追过去,便看见阵前的路上,正有一人在慢步行走。

如今京城的街道简直没有落脚之地,随处可见的残肢尸体以及铺满道路的黏稠血液,触目惊心,但凡有个脑子正常的活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在街上闲逛。

而此人却行走在街道中央。他一身墨黑的长衣外面笼着雪白的软纱,长发以白色发带高束,发丝里夹杂着纯白的细雪,额前的碎发被风撩乱,时不时露出光洁的额头,从侧面看去,是一张极为俊美,颠倒众生的脸。

这张脸生得出众,绝不会让人轻易认错,顾妄当下扬声唤他:“师公子!”

师岚野停步,偏过头来看向他,那冷淡的视线像是一捧雪灌进了顾妄的脖子,冰得他险些打了个哆嗦。他赶忙冲人招手:“快进来!莫在街上乱走!”

师岚野却并不应声。此人一贯如此,任何人同他讲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一样,倒不是目中无人的那种高傲,纯粹是一副将自己当成聋子的模样。

就像在路边遇到的冷漠野猫,它可以为人停下,却不管怎么掐着嗓子叫喊,怎么呼唤,都不会靠近人半分。

顾妄思及沉云欢整日将此人走哪带哪,颇为倚重的模样,为了不让沉云欢前去杀敌没有后顾之忧,他还是在劝说师岚野进法阵之事上努力了一把:“师公子,眼下京城处处危险,你还是先进此处,我也好传信给沉姑娘告知她你现在安全,免得让沉姑娘为你忧心。”

师岚野却是油盐不进,丝毫不理睬顾妄的好心相劝,只静默地站在街道之中。忽而,他将头转过去,抬眸往远方的天际眺望。

此时顾妄猛然发现一个重要的事情。他转动视线左右瞧,发现四处阴鬼穿行而过,密布周围的阴魂伺机而动,分明这是一条极是危险的街道,但师岚野却安然无恙地立在其中,竟是没有任何阴鬼对他造成伤害。

正当他想疑问,却见天际飞来一抹火红的光,再定睛一看,那抹光芒由远及近,是一只小巧玲珑,展翅而飞的火焰玄鸟。

它顺着风雪飞到师岚野的身边,在他周身绕了两下,然后竟然很是亲昵地往他脸上轻蹭,很明显是奔他而来。

“啊。”顾妄恍然大悟:“这是沉姑娘所放出来的灵鸟吧,应当是找你来了,她果然对你的安危忧心。”

师岚野只停了片刻,没说半个字,就这么像一阵风似的又离开了。他跟着那空中飞舞的玄鸟,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满街流窜的阴鬼之中。

顾妄的目光追随了一阵,收回来时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恰逢雪花落在脸颊,他抬手轻抚,冰冷的水痕擦过,让他恍然有些清醒。

很快他就明白那股怪异源自何处——师岚野的眼睛。

方才此人置身于黑暗之处朝他看,那双眼睛却像是映了光一样,呈现出浅浅的颜色,绝不是黑眸所能呈现的样子。

顾妄心觉奇怪,暗道自己应当不会看错,但人已走远,此时也没有机会再去仔细瞧。思索间,贺语又闹起来要去找兄长,这次闹得比前几次都凶,竟一头冲出了法阵,使得法阵破裂一隙,顾妄再没时间琢磨其他,赶忙修补法阵。

落雪好似冲淡了空气中浓郁的腥臭气味,沉云欢踩着刀在街道疾驰,迎面落满细雪,每一片雪花飘在身上,触及皮肤时都让她感知到师岚野所在的位置。

京城中的各个修士和数量庞大的天机门弟子赶到,因祭神节刚结束,离开没多久的仙门弟子得知京城有难,也纷纷赶回来,在京城各处施展身手,建立起大大小小的保护区域,竭力挽救幸存的百姓。

沉云欢飞身越过皇宫的高墙,将奚玉生此前佩戴的白玉簪花拿出来,催动灵力之后,红线再次飘了起来,指向他的所在之地。照她的料想,霍灼音此时应当是与奚玉生在一起的。

从先前在国库时所见,奚玉生并无受伤的模样,相反倒是那大祭司糊了满身的血,不见人样,而后霍灼音启用阴虎符时,也不过是割破了奚玉生的手掌,就说明她暂时并无杀奚玉生之心。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这对奚玉生来说便是好事。沉云欢有绝对的把握,只要她这次前去找到奚玉生,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人再能够危及他的性命。

皇宫死寂无声,阴魂漫无目的地游荡,那原本照亮着宫道的长灯也尽数被踩在脚下,泥泞一片。守宫门的禁军已死得干干净净,四处奔逃的宫人也变作残肢碎体,散落满地。

沉云欢的刀如同划破水面的痕迹,在满目漆黑阴寒之中生生辟开白色的细痕,一头密长的卷发滚动起来,恰似墨色的水波,衣摆叫风吹得猎猎翻飞,衬出风雪下凛冽的身姿。

这白雪细痕配上赤炼红衣,一路逼近议事大殿,老远就看见宫殿前那站得密集的阴鬼。

霍灼音正站在檐下,半蹲着正与跪在地上的奚玉生说话,边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皇帝,这一幕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息。

沉云欢从天而落,声势极为浩大,落地的瞬间刀刃往地上猛地一刺,白色的焰火翻出淡淡的气浪,朝周围扩散。

这阳火自是阴鬼的克星,气浪波及之处,便听得咿咿呀呀的嘶叫声响起,阴鬼飞快后退,立即让沉云欢立足的方圆几尺变得空旷干净。

她持刀起身,抬步往前走。阴魂躁动不安,像触碰到烙铁似的猛然散去,让沉云欢一路畅通无阻,行至殿前阶下停住。

霍灼音站在前方,双手负在身后,镇定怡然地与沉云欢对视。她没有半点惧意,比起轻视沉云欢,则看起来更像是习惯了应对这样的场面,双眸带着出乎意料的坚定。

阴魂退去几丈远,周围空旷下来,沉云欢立于青石之上,泛着白光的刀刃抬起,直指霍灼音,面具下的唇角扯起个冷然的弧度:“你是在等我?”

“非也。”霍灼音道:“不过是等着亲眼看着京城覆灭。”

“那恐怕要让你的打算落空了。”沉云欢的脸被面具遮住,声音有些沉闷,比平日里听起来多了几分阴沉,也多了几分震慑之力:“我不管你有什么雄心壮志、深仇大恨,你残害全城无辜百姓,罪孽深重,我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此地。”

霍灼音眉毛轻挑,眼角带着轻笑:“沉云欢,你对自己的能耐倒是自信得很。你先前应当看出来我所练身法乃是战场所用,我砍的人比你吃的盐都多,你当真觉得能在身手上胜我一筹?”

她目光微微一落,看向那柄缠绕着白火的刀,又道:“这阳火是你外借的吧?你根本还没学会中境阳劫,这些阳火散去,你又有什么能耐,让我死在这里?”

沉云欢见识过霍灼音的身手,那杆长枪在她手中威风极了,完全没有寻常那些长兵器笨重的弊端,反倒灵活得好似游蛇,招式干净利落,令人见之不忘。

更何况那时候的霍灼音还存心隐藏自己,出手未必都是真正实力,掩饰了几分尚未可知。

“那今日便试试,是你的枪厉害,还是我的刀硬。”沉云欢攥着刀柄的手指一收紧,话音还没落下,身影便猛地冲出去,好似呼啸而过的风,完全无法捕捉。

只听“铛”一声脆响!再一看,沉云欢的刀已经落在霍灼音的头顶,却正被一支银杆长枪挡了个结结实实。兵戈相接的刹那,猛烈的灵力在空中炸开,翻出的气浪将最近的奚玉生冲得翻了好几个跟头,皇帝则径直摔出去,就连距离稍远的大祭司也被波及。

她本就受了不小的伤,顾忌着体内有沉云欢的火种不敢使用灵力护身,硬生生被这风浪掀翻,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

她慌张地爬起来,吓得嘴唇都开始打哆嗦。

沉云欢此人在人间仙门之中的传言实在太多,除却她灵力天赋上的一骑绝尘之外,听得最多的便是她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云云,这也正是大祭司先前对她轻视的原因。而今却已深深明白,沉云欢绝非浪得虚名,她的凶狠当以天赋齐名,能在不动声色之中在她身体里种下火种,也可见心机之深。

尤其是她分明被八星盘送走,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重新找上门来,戴着张华贵金纹面具,当真好似诛杀世间万鬼的神灵,只看一眼便震得她手脚发抖。

大祭司可不管霍灼音怎么想,或许这位少将军凭借着长枪还能跟沉云欢斗上一斗,但她这种能耐的人犯在沉云欢手中就只有一个“死”字,可不敢这样冒险。于是她慌张地摸上八星盘,祭法启动,想要再次将沉云欢异位。

却不料这次却没了半点效用。

在八星盘启动的瞬间,沉云欢左手腕上那“不动如山”四个字猛然一亮,好似金光从上到下闪过,隐隐散发出热意。沉云欢踩着长枪借力猛地后翻,落地之后将头一偏,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抓住了抱着八星盘不断尝试启动的大祭司。

“不动如山”的效用应当是如此,能够完全规避八星盘的力量,沉云欢提着刀飞身上前,在大祭司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抬刀便劈。以大祭司的能力,这一刀下去的时候,她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只是刀刃落在她头前几寸,长枪从一旁横刺过来,正中刀刃。这一击的力量极为凶悍,竟生生将沉云欢的手臂打偏,震颤的力量从她的手腕传至臂膀,整条右臂竟在这一瞬麻得毫无知觉。

两刃在脸前交了一手,大祭司才反应过来,吓得嘶喊一声,还没有别的动作,就被霍灼音一脚踢飞:“滚远点,别碍事!”

沉云欢后退几步稳住,眉眼沉着一层郁色,隔着面具与霍灼音对视。抓着刀刃的手指仍旧牢固,若非刚刚握得紧,这刀一定会脱手。

在如今面临的敌人中,能够一击让沉云欢的右手握不住刀的,少之又少,应对起来自是非常棘手。

她沉气凝神,调动周身灵力,右手腕的“万阳敕鬼”金光一闪,刀刃的火焰迅速窜高,炽烈的阳火沿着刀缠绕而出。刀风随火而至,破风疾响,卷着空中的细雪,猛力刺向霍灼音,速度堪比闪电。

霍灼音旋身一躲,银枪在她腰背打着转,锋利的枪头涌出黑色雾气,正与那阳火相撞,好似太极二色,黑白分明,交融的瞬间炸开,爆出的灵力使得风咆哮起来。

二人一刀一枪交起手来,锋利铁刃相撞发出刺耳声响,身影迅捷得肉眼无法捕捉,只能隐约看见一红一紫的身形在空旷的地上打得有来有回。

奚玉生这一跤摔得也不轻,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看见二人打得凶猛,空中频频爆开的灵力震得人浑身疼痛,他本能地往远走了走,却听到皇帝在那头斥道:“你要去何处?!快来将朕解开!”

奚玉生转头,看见皇帝眼睛怒目圆睁,满脸狰狞,竟是对他大吼大叫。他长那么大,也从未被父亲如此疾声厉色地斥责过,一时不禁像是脸颊被扇了个重重的耳光那样刺痛,又心如死灰,绝望不已。

奚玉生轻声问:“父皇,事到如今你也并未觉得你做错是吗?”

皇帝怒道:“朕是皇帝!永远不会做错!这妖女是你带进城来,酿成如此大祸,如今不想着补救,反倒同旁人来指责朕?朕养你何用!”

奚玉生无力反驳,归根结底霍灼音也是他带进京城,京城有此大劫,他万万难辞其咎,只得道:“我会救京城百姓的。”

“你凭什么救,拿什么救!”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若非身体被铁链死死锁住,只怕恨不得一剑杀了奚玉生。这个他素来疼爱的儿子,到头来竟引狼入室,害得京城至此。

他本可以是一代明君,功绩千秋,而今却一夜之间沦为千古罪人。前朝众臣虎视眈眈,皇室血脉式微,他膝下更是只有奚玉生这一子,倘若他今夜一死,大夏的江山可能真的就此易主。

他不能死!永嘉皇帝攥死了这个念想,看着站在那处浑身颤抖,脆弱得如同落下枝头的花朵的皇太子,强行压制了心里的愤怒恨意,放缓声音:“不论如何,你先过来将朕解开,这江山终归是你我父子二人,只要除了这妖女,将今夜的劫难度过,朕便不会追究你的过错。”

奚玉生以往十分乖顺,最最听父亲的话,而今却站在那处不动,哀哀地看着皇帝:“父皇,你我应当赎罪。”

第132章 春晖(三)

“赎什么罪?朕有什么罪?”永嘉帝凶戾地瞪着奚玉生, 震声道:“朕是皇帝!是天下之王,朕永远不会犯错!该死的是你带进京城的妖女!你知不知道她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根本就不是人!她害了你的父皇, 害了全城百姓, 你反倒叫朕赎罪?你是被这妖女迷得连是非黑白都不分了吗?!!”

奚玉生若是当真不分是非, 倒还不用如此痛苦。正因为他秉持善道,分明黑白,所以才在目睹了月凤国曾经遭受的大难之后, 被悔恨羞愧蚕食心脏, 硬生生呕出血来。

他自懂事起所坚守了十多年的信念, 在今夜彻底崩溃,只是父恩如山, 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使得他无法对其斥责,更无法与父亲争辩, 那股无能为力使他变得懦弱窝囊,软了脊梁。

奚玉生面对着永嘉帝的厉声, 茫然无措地站了许久, 这才问:“父皇,你的命曾被霍灼音的父兄救过, 对吗?”

永嘉帝瞬间噤声, 也不知这一刹那他的思绪落在了何处, 面上出现片刻的怔忪, 旋即沉默不应。

即便什么都不说, 奚玉生也能从这末微神色的变化里看出答案。他难掩脸上无尽的失望,狠狠擦了一把滚落的泪水,咬着牙恨声道:“父皇, 我曾无数次在心中对自己说,日后要成为您这样的人,给大夏带来盛世与希望,而今,我后悔了!倘若有来生,我不求生于富贵世族,也不畏生于贫瘠困苦,只求生于淳朴之家,有个善良正直的父亲,能够让我挺胸抬头,堂堂正正做人!”

他撂下这一句,转身跑进了宫殿之中。大殿空无一人,只有金灿灿的龙椅上方,浮空着展开的万鬼图,滚滚阴气从里面持续不断地溢出,涌向四面八方。

即便奚玉生知道自己灵力被封,无法毁坏万鬼图,却仍是想抱着希望来试试。他刚跑至大殿的中央,就听得后方传来一声大喝:“站住!”

奚玉生认出是大祭司的声音,不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眼看着就踩着台阶而上,却被大祭司从身后扑了过来,将他拽住:“你个坏小子想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不老实时时刻刻盯着你呢!少将军暂且留你一命,你还不老老实实地谢恩,竟还敢做坏事!”

奚玉生在她手里挣扎起来,用力推搡她:“放开我!我要撕了这万鬼图!纵然我父皇有罪,我们二人赎还便是,京城百姓无辜,何故牵连!”

大祭司面目狰狞,拼着一把老骨头跟奚玉生撕起来,奋力将他往台阶下拖:“我管你有罪无罪,我只要大夏百姓给月凤人偿命!!”

奚玉生到底年轻力壮,且习过武,就算没有灵力也不会任大祭司摆布,一甩手就将此人推得跌下台阶,滚了个跟头。他本意并非伤害别人,见她摔下去还惊了一下,但眼下也顾不上其他,转头就踩上龙椅,抬手去撕扯万鬼图。

双手刚触及画卷,铺天的阴气纠缠上来,寒冷侵入他的指骨,瞬间将他的双手冻僵,手心手背结上冰晶寒霜。

大祭司这副老骨头也经不住折腾了,这一摔竟然将她摔得两眼一黑,缓了好一会儿才忍着痛爬起来,当下要奔过去拽奚玉生的双腿,却在此时听得有人在旁喊道:“师父?太子殿下?”

大祭司猛地转头,却见大殿后方的石柱边站着两个人。二人身着司命宫的银织白袍,身上多处污浊,灰头土脸,看似在尘泥里滚过一样,但仍能从五官辨别二人的身份。

正是知棋、怀境两姐妹。

“你们怎么在此?”大祭司停了动作,惊愕问道。

知棋从未见师父这么狼狈不堪的悲惨模样,更难以接受她与太子厮打在一起的场面,一直瞪大眼睛没有回应。

素来性子还算稳重的怀境已然从方才那几眼中分清楚当下的局势,悄悄抬手将知棋往后按了按,镇定地开口:“师父,司命宫突然爆炸,我与师姐藏身在法器下才侥幸逃命。司命宫起了大火,无法进去救人,我们见宫中有异,妖邪横生,便一路躲躲藏藏寻至此处……师父,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祭司从见到二人开始,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虽然她本来就满脸血污,难以直视。

两个姑娘还小,不过十五六岁,如今脏兮兮地站在那里。怀境的情绪还算稳定,知棋许是因同门弟子尽数葬身火海而痛哭过一场,眼睛红得像兔眼,此刻看起来可怜巴巴,对满心信任的师父仍旧毫无防备。

大祭司早就恨透了大夏人,即便这两个丫头自小养在她身边,怕是也分不到她丝毫私心,没死在司命宫已是万幸,再撞到大祭司的手里,岂能有命活?

奚玉生略一思量,忍着双手的刺骨冰寒,对二人喝道:“快走!”

“离开!”下方一道呵斥的声音竟在同时响起。

奚玉生讶然转头,却见大祭司飞奔上前,竟没有对二人出手,只是往她们肩上推搡,一边转头往殿外张望,一边压低声音道:“我只当没看见你们,有多远走多远!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不会留情!”

奚玉生见状心头一震,忽而明白大祭司这样紧张,是在防备霍灼音!她想要在霍灼音的眼皮子底下,放这两个丫头一条生路。

“师父……”知棋哭道:“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我和怀境可以留下尽一份力!”

“就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帮上什么忙?不需要你们!”大祭司急得不行,推搡的动作用了些力,知棋一个不防摔倒在地,她又赶忙俯身去拉。却在此时,那性子稳重的怀境猛地跃起,一个空翻落在了龙椅边上,仰头对奚玉生道:“太子殿下,您是想撕毁这幅图对吗?我来助您!”

说罢,她便动作极其利索地爬上龙椅,双手结印,掌中泛起白色的光芒,拍在奚玉生的手臂上,瞬间震碎他双手结出的冰晶。

“你给我住手!”大祭司回身,一声大喝,当下要飞奔上前。

怀境神色镇定,与奚玉生同时将双手探入画卷的阴气中,冷声道:“师姐,拦住她!”

大祭司方跑了两步,就猛地被知棋从后方抱住了腰身。

“师父!”知棋的双臂搂得死紧,几乎将她勒岔气,同时还大哭地喊道:“那可是咱们太子啊!你为何要对他出手!”

“放开!放开!!”大祭司奋力挣扎,对着知棋的脑袋梆梆敲了几下,却因着没有灵力,体力透支,没对知棋造成太大的伤害,反倒让她将自己的腰越束越紧,脸涨成猪肝色,喘不过气来。

这下完了!大祭司在心里想,就不该动恻隐之心,少将军若知道了,非把她的头摘下来当球踢不可!死劫难逃!

怀境对奚玉生道:“殿下,我调动全身的灵力打出一击,将阴气分散,我们趁这时机一同往两边使力,或许可以撕毁这张图!”

奚玉生点头:“好!”

怀境在心中默念三二一,施以全身的灵力汇聚手掌,用力打出一道闪亮的白芒,在刹那间将滚滚阴气冲散,露出当中那两指宽的缝隙。奚玉生便抓准时机狠狠抓住画卷本体,与怀境在同时往两边撕扯,奋尽全力。

只听“刺啦”一声响,大祭司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万鬼图便在空中被生生撕成两半!阴气在瞬间散去,画卷迅速缩小,掉落在地时已与寻常画卷无异。

殿中的阴寒在刹那间崩溃散去,原本立于空旷之地的阴鬼也在同时如烟飘散,月亮褪去蒙尘,骤然变得明亮。

霍灼音长枪一挑,从沉云欢的耳尖擦过,锋利的刃尖留下血痕。沉云欢的刀自上劈下,结结实实地砍在枪杆上,巨大的铮鸣震得两人都双耳嗡嗡作响,同时向后退了几丈,拉开距离。

霍灼音状态良好,如此密集的战斗并未让她受伤,甚至脸不红气不会喘,只有看见周围原本站着的阴鬼在瞬间消失后,她才气得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冲大殿喝道:“烟桃,给我滚出来!”

大祭司跌跌撞撞跑出来,双膝往地上一跪,哭天喊地拜了起来:“少将军!不得了啦!那天杀的太子把万鬼图给撕啦!”

霍灼音凛目一看,正见殿中站着的奚玉生,身旁还有两个知棋怀境二人,她冷脸,眉眼间平添暴戾气息:“若我没记错,司命宫弟子应当死干净才是,你如何办得差事?”

“这、这……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那么大的能耐,能从里面逃出来……”大祭司支支吾吾,面如菜色地为自己开脱:“归根结底还是不该留着太子一命,早该杀了才是……”

沉云欢拉开几丈落地,体力的剧烈流失让她难以抑制地喘着气,右臂麻得几乎没了知觉,仍有余颤无法平息,只能一味地攥死了刀柄,避免让刀脱手。

霍灼音的棘手,比想象中更甚!

以往沉云欢有把握交手的对象,都没有这么精湛的武艺,便是万剑门的大弟子她应对起来也不算吃力。她自诩身法卓绝,剑术登峰,便是半道换了刀法,也差不到哪去,今日与霍灼音一战,方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的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毫不拖泥带水,几乎一出手便是奔她性命而来,无一招花架子。这应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于无数场厮杀之中修得的身法,实打实的杀人之招,她身法灵力矫健,百招交手下来,不敬刀却没有伤及她一分,反倒是沉云欢自己耳朵被挑出血痕,须得全神贯注地应付,但凡稍有不慎,身上就会被捅出个血窟窿。

她抬手,指腹落在耳尖轻触,低眸就见指尖染上猩红的血。

单凭武艺,沉云欢从未在谁那里感到如此难对付,更何况,她发现“万阳敕鬼”的阳火对她的威胁似乎并不大,有几次刀刃贴着她皮肤掠过,却不见她闪躲。

但张元清给的这“万阳敕鬼”符绝非多余,霍灼音浑身阴气遍布,也不像是活人的样子,不可能对着阳火不忌惮。沉云欢暗暗猜测,是她往阳火里灌输的灵力还不够,远远没有到威胁霍灼音的地步,她心知要对上此人,想要有所保留是万万不能了。

眼看着霍灼音掐着大祭司的脖子斥责,沉云欢催动体内灵力,墨刃上显现出血色的咒文,从上往下开始慢慢溶解。

刀中镇压的妖气蜂拥而出,沿着沉云欢的肢体缠绕,蜿蜒的妖纹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寸寸往上爬,刀上的阳火“轰”的一声烧起来,炽烈的白光跳跃起来,将周围照如白昼!

“蠢货,将他们捆起来!”霍灼音感受到身后急速逼来的灼烧热浪,没时间修理大祭司,将她摔回殿中,转身的瞬间银枪已然迎上刀刃。

灿烂的阳火自上落下,灼意扑面而来,火焰之后便是沉云欢那双充满肃杀的眼睛,面具遮住她的妖纹,却遮不住她隐隐泛着红,熏染上妖冶的瞳孔。

火热的风呼啸而过,灌进殿中,奚玉生忘记自己没有灵力,匆忙弯腰一手揽住一个小姑娘,将两人护在自己的衣摆下。却不想这爆炸力量凶猛,将三人都冲飞,七荤八素地摔在龙椅边上。

霍灼音推着长枪突刺,旋身一摆,那银枪在空中高速旋转起来,变作铁钻头直击沉云欢的面门。她连着三个后翻躲过,再抬头时银枪已从斜侧扎来,距她眼睛只差几寸。

“金流!”

倾泻而出的火焰好似奔腾水流,瞬间裹缠住银枪,卸了迎面而来的力道,顺着枪身飞速烧起来,直奔霍灼音握杆之手。

旦见她眉目一沉,身体爆发出浓郁的黑雾,瞬间将金流之火冲得溃散,似阴毒的蛇顺着银枪杆急速朝沉云欢的刀上爬去。不过是瞬息之间,那黑雾就涌上她握刀的手,寒气猛地刺入指骨,让她在这一刹那险些松了刀柄!

沉云欢及时抽刀,后翻的半途一脚蹬在霍灼音的长枪上,借力将她踹得倒退几步,散了满身的阴气。

“扶摇!”沉云欢招手,烈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引火十丈,风涡卷着刀刃在空中浩浩荡荡铺开,如一条火龙绕着她的周身而翻滚盘旋,剧烈的灼意在风中爆炸,排山倒海似的扑向霍灼音。

沉云欢的身影隐入火中消失,霍灼音提着长枪,目光极快掠过,耳朵轻轻一动,立即听得后脑生风,本能偏头闪躲,火刃便从她的耳畔刺出。银枪回身便刺,被沉云欢的刀刃挡了个正着,另一只手燃着烈火猛地朝霍灼音的后背拍下,攻击已是在瞬息间完成,衔接得无比快,照理说无论如何也是闪躲不开的,但霍灼音却矮身一滚,使得这一掌打空,灿烂的阳火瞬间将地砖炸得粉碎。

沉云欢右手持白焰墨刀,左手缠绕金流之火,周身再以风化火龙盘绕,迸发出极为绚丽的不同颜色的火,在长夜之下尤为显眼,火光奔出数尺,空中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俨然将整个大殿方圆都变作大火炉。

霍灼音却丝毫不惧,阴气在她身上肆意流窜,时而挑在枪尖,时而凝聚手掌,与那三色焰火厮杀在一起,两种霸道的力量在空中相撞,兵刃相接发出的刺耳声响随之炸出凶猛的气浪,永嘉帝直接被这力道冲得摔出几尺远,头撞上石柱晕死过去,奚玉生也跌了个跟头,其他人更无法靠近观战,只能一再往后退。

大祭司得了霍灼音好一顿教训,此刻应当按照霍灼音所言将这三人捆起来才是,但她眼下又使不出灵力,如何是知棋怀境二人的对手?单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奚玉生都够她撕扯老半天,于是索性躺在地上装死,不动弹。

却不想知棋怕她被沉云欢二人的战斗波及,顶着风中灼烧跑来拽着她的胳膊拖拽,想将她拖去安全地方。大祭司的后背在地上蹭了片刻,忽而一睁眼,瞪着她道:“两个蠢东西,还不走!留在这里找死吗!?”

“师父!”知棋见她没死,当下露出惊喜的神色,也没在意自己被师父责骂。

大祭司抬手推了一把:“还不快滚!”

怀境平静地望着她:“师父放心,来之前师姐为我二人算了一卦,今夜我们不会死。只是当下皇宫的状况,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大祭司听了这话,嘴都要气歪!今夜发生的一切,便是连天机门的掌门人都算不得结局,最后谁生谁死,谁赢谁败,哪有定数?这两个还没出师的小丫头片子竟然敢如此大言不惭。

“你们俩是活够了吗?我好心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偏偏要找死!”大祭司转脸一变,目露凶光,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短刃,抬手便刺向身旁站着的知棋。知棋没料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师父对她生了杀意,惊愕地僵住,幸而怀境反应迅速,掌中凝聚灵光拍在大祭司的手腕,将短刃震掉,同时用另一只手将知棋拽走。

“看来司命宫爆炸之事,果然是你所为。”怀境冷眼看向地上狼狈的老人,眼中已经没有了敬畏。

大祭司坦然承认:“是我所为不假,本来看你们两个平时也算乖顺便留你们一命,没想到反而给我自己添了麻烦。也无妨,你们大可继续在此地逗留,待我们少将军杀了沉云欢,碾死你们二人不过动动指头。”

“师父!”知棋听这锥心之言,难以接受,睁大眼睛哭喊:“这都是假的对吗?你是骗我们的对不对?”

怀境却仍镇定,握紧了知棋的手,制止她再上前,对大祭司道:“大祭司,我感念你这十多年来的教养之恩,不会对你动手,但我与师姐生于大夏,所学一身本领皆是为了保卫大夏,决不能对眼前之事袖手旁观。”

她说完,转头朝奚玉生望了一眼,眼含请示。奚玉生神色微怔,没想到这个年岁不过十五,看起来还没长大的少女,竟已有如此担当之能,好似已近枯竭的大夏冒出的郁郁而生之薪火。

他道:“将她绑起来,别再让她作乱。”

怀境颔首,对大祭司道了一句:“得罪了。”旋即从袖中抽出一根长绳,冷静地动手将大祭司绑了起来。

“你、你!我……”大祭司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喘了两口气,“气死我了!”

奚玉生捡起地上的短刀,猛地抵上大祭司的脖颈,厉声:“说!我的灵力如何恢复!”

刃尖贴着皮肤,冰得大祭司浑身一抖,她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就完成了心中的计量。娇贵的太子殿下素来喜欢玩乐,志在治天下,而不在修炼,所以修为并不算厉害,身上那些法宝也被搜刮一空,即便是恢复他的灵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何能以她性命相较?

于是她道:“少将军以阴气封在你的合谷穴,你将穴位打通便可。”

奚玉生当下让怀境以灵力将他的穴位打通,下一刻身体各处的骨骼变得轻盈,被灵力充沛。他二话不说,转头奔向大殿之外。怀境放心不下,在绳子上下了术法,随后跟随奚玉生的脚步离开,留下知棋一人坐在大祭司边上抹眼泪。

外面打得天昏地暗,沉云欢的攻势凶猛而密集,换个人早就一败涂地,偏生霍灼音接一招拆一招,应对自如,战局出乎意料地焦灼。

沉云欢略微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右手腕上的“万阳敕鬼”频频闪出金光,每闪一次,那咒纹便会黯淡一分,正是力量流逝的表现,若是再这么僵持下去,未必能从霍灼音手里讨得便宜……

“霍灼音!”殿门传来奚玉生的叫喊,他用央求的目光凝望霍灼音,似想哀声求她停手,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无用,他只得道:“杀你父兄、灭你月凤的是我父皇,我愿替父偿债,你杀我便是,别再殃及无辜!”

霍灼音转眼一瞥,眼眸里透出淡淡的猩红,浑身鬼气缭绕,着实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邪煞。

怀境在宫中修习多年,见识不多,先前在那万善城的山村所见的邪神观音在她看来已是十分了得,而眼前这位,显然比那邪神要凶猛厉害得多,不过是被这随意瞥了一眼,双腿就开始发软,不由自主地萌生退意。

霍灼音并未理会奚玉生的哀声劝阻,只抬手一挥,就见她双耳挂着的银色月牙骤然泛出皎洁的光,在空中飞掠,相互交缠片刻,一个化作月牙似的弯刃散发光辉,一个却化作银白的凤凰,仰颈长鸣。

月牙弯刀与凤凰在空中盘旋片刻,继而猛然朝奚玉生二人冲来!怀境幻化出一张长弓,整个人跃至高空,在空中搭箭,瞄准银白凤凰,一松手便是三根灵箭疾驰,奔着奚玉生俯冲而下的银凤凰侧身躲了两支,被最后一支箭钉住翅膀,扑腾个不停。

“殿下,快躲开!”怀境一边闪避月牙刀,一边大喊。

奚玉生利用这间隙,甩出一击灵光掌,将银凤凰打得翻了几个跟头。他本能地想去摸袖中法宝,却摸了个空,恍然想起身上的东西几乎被全部搜走,眼下唯有靠自己的灵力应对。

银凤凰很快就挣脱了灵箭,再次朝奚玉生飞来,双翅扇出呼啸的风,将空气里的灼热搅得更为逼人。奚玉生左右躲闪,只恨平日里贪玩没有好好修炼,太过依赖满身法宝,而今面对着这一只耳饰化作的东西,都应对得狼狈吃力。

可笑他还想帮沉云欢忙,如今竟是自顾不暇,还拖累怀境频频分神来照应他。奚玉生心里羞愧万分,更觉痛苦难过,一时不防被银凤凰咬中了左肩,疼痛袭来的瞬间,他被整个叼上了半空。

“太子殿下!”怀境惊恐大喊,飞快搭箭,想要将银凤凰射下来,但见它左右乱飞毫无章法,又怕放出去的箭误伤太子,不敢松弦,急得额头渗汗。

奚玉生被叼着在空中甩,晃得七荤八素几乎要吐出来,余光瞥见下方沉云欢与霍灼音正斗得无比激烈,冲天的火焰好几次都差点燎烧他的脚,心知这银凤凰极有可能是在找个机会将他扔进两人的战斗之中。

他有灵力傍身,这样的高度摔下去最多摔伤,不至于丧命,但若是被丢到那二人中央,必定会被沉云欢的刀或者霍灼音的长枪捅个对穿。

奚玉生扬起先前捡的短刃,蓄起灵力,用力对银凤凰的腹部一刺。它发出长啸,甩头丢下了奚玉生。

急速下坠的途中,奚玉生奋力调动灵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尽量以后背着地,不至于摔伤了手脚行动不便。却没想到,正在他咬牙准备迎接疼痛时,忽而凭空飘来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下坠的速度放缓,而后接着他平稳落地。

“殿下!”楼子卿大步奔来,顾不得君臣礼节将他上上下下检查好些边,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才暗暗松了口气,道:“殿下,皇上在何处?你与皇上先跟御龙卫离开,此处交由我们!”

楼子卿并非只身前来,他的身后跟着庞大的队伍。其中多数为皇宫的禁军,身穿甲胄,手举火把,连奔跑的步伐都整齐划一,重叠的脚步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禁军两侧则是永嘉帝培养多年的御龙卫,个个都是拔尖的高手,在京城被阴鬼肆虐的情况下,无一人折损,八人到齐。

另有一部分则是天机门的弟子,悬飞于上空,皆身着白色宗服,灵光缭绕,气势磅礴。

楼子卿几乎是带来了当下皇城里所有的精锐,他看见前方三色火焰与阴气悍然相撞,空中的热浪炙烤得皮肤都焦干,显然是沉云欢与霍灼音在打。

楼子卿扬手高喊:“所有将士听令!只可前进不可后退!不惜一切代价,斩下妖女!”

禁军齐声一应,飞快奔跑上前,围绕着站在中央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摆出包围之阵,人海战术瞬间将空旷之地填满,空中则布满腾飞的天机门弟子,随后人手拿出一件巴掌大的法器,打开后弹出泛着白色光芒的细丝,在高空织就弧顶,编织出网的形状。

奚玉生说什么也不愿离去,楼子卿劝不过也只得放弃。他身为天机门的弟子,自然知道这是本门极为闻名的“千丝锁妖阵”。千丝成形,任何妖怪都会被牢牢锁在其中,持阵之人越是多,这阵法的力量就越强,眼前这人山人海,所织就的千丝锁妖阵必然有着极为强悍的力量和牢固。

可奚玉生却惶惶不安,觉得这阵法未必困得住霍灼音。

千丝阵成行的刹那,光芒大作,将中间两人打斗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沉云欢刀法迅猛鬼魅,动作间轻盈得像是挥舞羽毛,砸出的力道却有重若大山,伴着刀身飞舞的火焰杀伤力也极强,风火拔高数丈数次将霍灼音的身影淹没其中,将人当作铁来煅烧。雪白的金织面具折射着赤色火光,好似有一股令人见之便情不自禁敬畏的神圣。

只是霍灼音却根本没有半点落于下风的样子,一杆红缨长枪挥舞得破风尖啸,阴气所化的浓墨黑雾宛若灵活巨蟒,缠上沉云欢的肢体和腰身,若非她每次都闪躲得快,这会儿早就死透了。

沉云欢见此阵已成,后跃数丈出了千丝锁妖阵,刚落地而站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此时右手指节已僵,颤抖的弧度相当明显,白皙的耳朵染着刺目的血色,面具下的双眉紧紧拧着,脸色难看至极。

雪不知何时停了,师岚野的踪迹消失不见,沉云欢刚经过高强度的战斗,妖纹灼烧着皮肤,双耳嗡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身边,急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然而此时她却无暇应答,刚平息喘气便沉声道:“让所有人离开!”

楼子卿一愣,没想到沉云欢会说出这样的话,疑惑道:“沉云欢,你怎么了?”

“让他们走!”沉云欢将手里的刀换了只手,尝试活动剧痛的右手腕,道:“这阵法奈何不了她,所有人现在就离开,头都不要回!”

楼子卿道:“阵法已成,怎么能现在撤离?”

沉云欢转头,那双凛冽的眼眸透过面具,直直地看着楼子卿,没有任何说笑之意,声音阴沉:“不走,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第133章 春晖(四)

沉云欢还从未遇上这样的对手。

从前是斩妖除魔也罢, 与仙门弟子较量也好,旦有一剑在手,她从不会在战斗中迷茫。她对自己的身体万分熟悉, 每一根骨头, 每一条经脉, 所以她清楚自己出手的每一招会打在什么地方,造成什么程度的伤害,更从中推算出对方会以什么的姿态抵挡, 回击, 从而立即将接下来的应对都描绘在脑海里, 无比清晰。

沉云欢会在战斗中处于主导地位,因此, 以往与她较量过同门弟子, 不管是察觉到自己毫无胜算就认输,还是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事后都会给沉云欢的战斗一个统一的评价:身法鬼魅,招式霸道。

可她在方才与霍灼音的交手中, 却始终站不得上风, 无法成为主导。霍灼音一招一式的狠辣自不必说,她不仅见招拆招, 甚至丝毫不惧沉云欢的火焰, 那些阴气将她团团包围, 凝结出一种古怪的力量。

那力量平静而沉稳, 有着难以想象的厚重, 融在霍灼音周身环绕的阴气里,只要沉云欢的烈火之刃触及,就会立即像是被扑灭的火苗, 完全进入了让她熄火的领域。

这状况太过诡谲,让沉云欢难以捉摸,甚至觉得……那不是妖邪能拥有的力量。

霍灼音在京城作乱,也不过是为报亡国之仇。而月凤是四十年前被大夏所灭,霍灼音化作妖邪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五十年,这样短的时间里,霍灼音如何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沉云欢认为她生前,很有可能是得天授神法之人。这也就可以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分明已死,却还能像常人一样行走于烈阳之下,将自身的气息掩藏得很好,便是朝夕相处也完全没有察觉,甚至她还能躲过京城的镇仙石的审查。

然而落于凡间的神法太过神秘玄妙,至今都没有完整的古籍记载,沉云欢听过太多相关传闻,真假难辨,此刻也根本分辨不出霍灼音身上使的,究竟是什么偏门术法,总之隐隐感觉那是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她不愿人前露怯,将颤抖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对楼子卿道:“霍灼音连我的天火九劫都不惧,又怎会将这些小法器放在眼里?你们留在这里,我无暇顾及你们的死活。”说着,她稍稍偏头,对一旁站着的奚玉生道:“你也一同离开。”

奚玉生盯着她脸上的面具怔怔失神,千丝锁妖阵释放的光芒将他眼底的水液照得晶莹剔透,也不知在想什么。见沉云欢和楼子卿都看着他,他才敛了神色收回心神,道:“楼子卿,云欢姑娘方才与霍灼音交了手,此时让你们撤退定然有她的考量,你照做就是,别让这些将士和天机门弟子白白……”

“太子殿下。”楼子卿打断了他的话,亦不知何时变了神色,双眸凝重,显出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沉稳和坚决,望着那排列整齐的千人阵法,沉声道:“大夏在遴选将士时,首当其要便是‘不畏生死,守卫大夏’,战场之上,只可死于迎敌,不可死于逃亡。您贵为太子,是未来的君主,此时面临危险却不愿离去,岂能有我们这些臣子将领弃主求生的道理?”

“便是面前明晃晃摆着一条死路,也只有‘向前’这一个选择,绝不可能在此时撤兵。”

楼子卿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他并非质疑沉云欢的话,只是在眼下这种形势,即便早知结局是死,也不会后退一步。

奚玉生瞬间恍惚,好似在这一刻回到了那虚幻的旧影里,看见遥遥千里之外那个曾经繁华昌盛的国度。在濒临衰败时,他们也有一位不畏生死的少将军。

几句话的工夫,千丝锁妖阵已然完整,楼子卿拔剑出鞘,剑尖凝聚光芒,大喝一声:“锁阵!”

声音以灵力外送,传遍宫殿前的旷地,就听千百人齐齐吼了一声,继而千丝阵光芒大作,千丝万缕好似活了一般挥动起来,下一刻便急速缩小,从四面八方朝霍灼音缠去。

立于正中央的霍灼音只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将银枪往边上一扎,双手挥动,就见阴气缭绕间,阴虎符出现在当中。

阴虎符乃是天生为了战斗而生的神器,其蕴含的力量在六界独一无二,战之必胜,但其启用条件却极其严苛。其一便是命格显贵,其二才是至纯至善,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阴虎符流世千万年,也不过才开启过寥寥几次。

一旦启用,不死不休。

霍灼音双掌凝聚阴气,往阴虎符一拍,就见她所站之地骤然爆炸出惊天动地的力量,漫天的阴气如同飞流千尺的瀑布,直冲天际而上,瞬间就将那散发着灵光的千丝阵撞得粉碎!

空中的风变得刺骨阴寒,站于阵法的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飞,空中的天机门弟子伤得尤其重,全部重重摔落在地。呼啸的阴风奔腾而来,沉云欢抬起手,双指凝出火红的光芒,飞快在空中画出咒文,再借以灵力一甩,便化作一层浅浅的光罩周身围了起来,护住了奚玉生,楼子卿二人。

这千人布下的千丝锁妖阵,在霍灼音手里不堪一击,不过瞬息之间就碎得稀巴烂!

空中的阴气浓郁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滚滚黑雾散去后,霍灼音仍站在原地,双眸赤红尖牙横生,已是十足的罗刹恶鬼。而周围原本摆好了阵法的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却摔出数尺远,哀声一片。

“你还想装死到什么时候?滚出来!”霍灼音微微蹙眉,不耐烦地冷声责骂。

少顷,大祭司拽着身上的绳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好一番折腾才将绳子扔在地上,转而将早已晕死过去的皇帝提着,拽到了霍灼音的脚边。

皇帝年事已高,今夜这么一折腾,便是还没对他动手做什么,他的命已经去了一半,这会儿还不省人事。

霍灼音将掌中阴气拍进他的额头中,他便像是被长刺扎了脑髓一样,浑身抽搐两下,嘶吼着睁眼:“啊啊啊!”

大祭司顺势将他提起,身上的锁链一缚,迫使他双膝跪地,摆出卑微臣服的姿态。永嘉帝费力地仰头,看见浑身鬼气的霍灼音站在身边,事到如今也没有半分悔改之意,昏黄的眼珠迸发出恨意:“你这妖女……”

霍灼音像是拍路边的小狗一样,拍了拍永嘉帝的脑袋,绕着他走了半圈,语气愉快:“永嘉皇帝,风水轮流转,时隔多年轮到你跪在我面前了,现下的心情如何?不如说点什么给你的子民听听?”

大祭司抱着八星盘在怀里调试,按下机栝的瞬间,同一时刻在京城中响起了霍灼音的声音。京城四个城门坐落着四象雕塑,与八星盘相连,她通过这种连接将此处的声音用四象雕塑传出去,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传遍京城,传至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耳中。

京城散布各处的人,或是藏身修士建立的防护阵法,或是藏身尸堆之下,又或是在犄角旮旯里奔逃的人,听得此声不约而同地仰起头。

那场突如其来的飞雪停歇,空中的寒意仍未散去,经过几轮的屠杀后,京城再没有灾厄初临时的惨嚎痛哭,侥幸存活的人皆屏气凝神,想尽办法保住性命,而阴兵为鬼已无自主意识,不会口吐人言,京城就这样被诡异的寂静笼罩,更显得霍灼音的声音响亮,余音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散。

清冷的少女声音散去后,便传来永嘉皇帝嘶哑的声音:“不过是让你这反国余孽一时得逞,你以为你靠这些伎俩就能毁了大夏?别做梦了!”

霍灼音道:“此为天罚。”

“可笑至极!大夏昌隆数百年,得天庇护,何来天罚一说?你休想将你的作恶行径归于天界!”永嘉皇帝“呸”了一声,冷笑道:“纵然朕今日亡于你们二人的奸计,日后也有千千万万的夏人站起来!月凤已亡,子民尽死,再也不可能复国!”

“你这恶人,还敢口出狂言!”大祭司暴跳如雷,双目赤红无比,扑上去甩手便是一个耳光,重重抽在永嘉帝的脸上。

“父皇!”奚玉生眼见父亲挨打,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往前冲了半步,被沉云欢抬手拦下。

奚玉生惶急之下,也顾不上礼节,抓住沉云欢的手腕急声:“云欢姑娘,可有办法救救……”

话说了一半他猛然觉察不妥,又生生止住,他意识到此时不应求任何人去救他父皇。

虽说今夜发生的一切让他对这位父亲完全失望,可毕竟二十多年的感情!他生来丧母,自幼养在东宫,能见的人少之又少,皇帝在处理国务之余尽量多抽时间去陪伴他,说是在父亲的臂弯上长大也不为过,如何能将这份感情轻易割舍?

更何况以奚玉生这样的性子,更是不可能看着父亲被人欺辱杀害而无动于衷,别的还来不及想,终归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沉云欢听出他未尽之言是何意,轻轻摇头,表示做不到:“莫说去救人,你现在便是踏出去一步,我连你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声音有些沉闷,似乎方才那场无法占不得上风的战斗使她不开心了。

“方才所言云欢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过。”奚玉生说完便拂开沉云欢的手,拔腿就要往外冲,应是要自己去救人。只不过才跑了两步就被楼子卿从后面抱住了腰身,紧紧拽住。

“松手!放开我!”奚玉生疯狂挣扎,竟然像个小孩一样开始手脚并用的扑腾。

“太子!太子殿下!你万万不能出去!我去救皇上!”楼子卿浑身蛮力,硬生生将奚玉生往后拖了几步,又喊道:“沉云欢!”

话音刚落下,一束红色光芒从沉云欢的手中飞出,像一根极为敏捷的灵丝,顺着奚玉生的手臂缠上去,从腰身到脚都缠住之后,光芒褪去变作一条锁链。

“云欢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将我松开啊!”奚玉生没想到沉云欢竟然直接将他锁起来,强劲的力量困死了他的身体,他催动灵力也无法冲破。

“抱歉。”沉云欢并未看他,面具遮住了她的神情,因此低沉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冷漠:“我答应过晏前辈,要保护好你。”

奚玉生这样性子的人,也在此时急得生了怒,纵然声音已经嘶哑,却还是用力吼着:“我岂能弃父皇于不顾?那是我的父亲!!”

沉云欢沉默不应,好似真的心冷如铁。

楼子卿安置好不能动弹的奚玉生之后,在他后背拍了拍,轻声哄道:“殿下,殿下,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敌人强大,我们这些臣子将士,死便死了,命不值钱,但是你不同,你是大夏的太子,是大夏的将来,千万不能出事。你放心,我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救出皇上!”

奚玉生仍在不停挣扎,白净的脖子上暴起青筋,牙齿咬得满腔鲜血:“不需你们,我自己去!霍灼音恨的是我……”

“不是你,是皇帝。”沉云欢静静道:“冤有头债有主,她铁了心要杀皇帝,你们救不了。”

楼子卿不再多言,只对沉云欢深深一揖,“沉姑娘,烦请照看好太子殿下。”

他说完这句话,将长剑抽出,大步奔出了保护光罩,直奔霍灼音而去。

那厢永嘉帝挨了一耳光后,耳朵嗡鸣作响,狠毒的目光盯着大祭司,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却奈何困于身上铁锁,无法动弹,只得任人侮辱。

“看来你是到死都不肯悔改了。”霍灼音负手而立,猩红的眼眸冰冷如霜,阴气在她周身缓缓萦绕。她轻抬手指,阴气似毒蛇一般飞快缠上他的脖颈,往两边一拽,永嘉帝当下发出痛苦的“嗬”声,尽力仰起头颅喘息。

霍灼音手指一动,那阴气便拽着永嘉皇帝的脖颈向下一甩,当下就让永嘉帝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我那予你救命之恩,却被你恩将仇报抓起来百般羞辱折磨,最后斩首示众的父兄。”

永嘉帝只磕了一下,额头就裂开,流出浓稠的血液,滑过额间暴起的根根青筋往下流淌,嗬哧了两声,说不出一个字来。

霍灼音再一动手指,永嘉帝便磕了第二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那个仍对你抱有希望,被你诱骗出城却又遭你出尔反尔,杀于阵前的月凤皇帝。”

奚玉生已经停了挣扎,无声地落泪。他看着父亲受人欺辱,疼得似千万根针一路从嗓子扎到心口,可也深知父皇当如此赎罪。

沉云欢安静不语,只是低头,悄悄看了一眼自己仍在颤抖,尚未平息的右手,用力攥紧。

“列阵!”楼子卿持剑飞奔,大喝一声,指挥四处散落的禁军:“御龙卫,为我争取时间!”

霍灼音好似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佁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根本没将楼子卿及其他禁军放在眼里。楼子卿单是见她这模样就知道,这一剑刺出去,约莫也没什么用,但脚步却没有慢下来半分。

永嘉帝磕了第三个头,这一下尤其响亮,石砖都磕出了裂缝,再将他的脸抬起来,已是满面血污。

“这一叩,则是为月凤千千万万,因你而丧生的子民。”

霍灼音嘴角挑着轻笑,好似站在边上与他闲聊,语气轻松闲适:“永嘉皇帝,我曾在死前以命立誓,定要将亡国之仇报还于你,只是月凤灭亡,唯剩我一人,复仇大计寸步难行。若非你当年觊觎我月凤国宝,背弃两国之间维持百年的盟约,带领铁骑在月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丧尽天良的罪行引了天怒,恐怕再等个四十年我都无法复仇。”

“这就是天罚。”霍灼音的声音通过四象雕塑,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大夏因你的恶行而被神明抛弃,京城生灵涂炭,遭此祸劫,皆怪你一人。你才是大夏的罪人。”

此时的永嘉帝只剩下出的气,染血的面目十分狰狞,便是到了这个关头,他吭吭哧哧地说:“朕……是皇帝,朕永不会做错,朕的功绩将传颂千秋……”

霍灼音眼眸稍眯,眉目跳跃上几分阴沉:“即便大夏不亡,我也要让大夏后人在史籍上记载,今夜京城的大祸因你生,城中百姓因你而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大夏不祥的罪人,招来所有灾厄的祸端!”

她话音落下,忽而蹲身,抬起阴气缭绕的右手,猛然一掌拍在地上!

下一刻大地便发出震颤,阴气形成的墨色瀑布拔高数丈,以霍灼音为中心,瞬间朝方圆扫荡而去!重重击中正向她包围的禁军。

楼子卿亦在其中,见状便在一刹那凝聚全身的灵力于剑刃,以护己身。却不料这力量竟如此迅猛强大,好似泰山崩塌般完全不可抵挡,他连一刻都站不住,登时被冲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十数圈才停下,灵剑也早已脱了手。

霍灼音一击清扫周围的人,再站起身时,抬手一召,立在边上的银枪登时暴起,在空中不停翻滚,枪尖笼着阴气飞速奔向永嘉帝。

“父皇!!!!”奚玉生用尽全力嘶吼。

绝望的叫喊刺破长空,与长枪一同而至,就见枪尖猛然刺入永嘉帝的左眼,巨大的力道刹那间就将他的头颅整个捅穿!

“啊啊啊!!”永嘉帝无比凄厉地惨叫出声。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被长枪的力道抓带飞,竟是飞上了议事殿上头那张金碧辉煌的牌匾上,被狠狠钉在当中!

皇帝仍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左眼的长枪将他的头颅钉穿,喷涌的血将象征着至高权力,无上辉煌的龙袍染得赤红,也将牌匾上那“太平盛世”四个字喷上污浊的血。

在位四十年,受大夏爱戴崇敬的皇帝,如今却钉在议事殿的牌匾之上咽了气,死得凄惨。八个忠心的御龙卫发出嘶吼,楼子卿震惊地瞪大眼睛不知作何反应,在场千百禁军皆哀声高呼,大有一副将皇帝给喊活的架势。

大祭司蹦起来拍着双手,又笑又叫,高兴疯了似的:“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妙!你这恶人终于死啦!!月凤之仇报啦!!”

“父皇!!”奚玉生亲眼得见这一幕,脑袋像炸开一样剧痛起来,浑身瘫软无力整个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啊啊啊——”

利刃刺穿了他父亲的头颅,却好似撕开了他的心腔,往那千疮百孔却仍顽强跳动的心脏上浇了一勺热油,滋啦一声将心脏灼穿,无异于将他抽筋拔骨。

纵然永嘉帝有千错万错,纵然他心里也明白这就是赎罪,可那到底也是奚玉生的生身之父。这位父亲为他打造金碧辉煌的东宫,寻来同岁的玩伴,教他人生之道,此前也从未对他疾声厉色,即便他去了天机门或是在外游玩,也经常能收到父皇的亲笔信,那么多日日夜夜,二十多年如一日地疼爱他。

一夜变故,奚玉生从云端摔下来,跌入修罗炼狱,更是亲眼看着父亲惨死,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般痛楚。他身体的骨头被抽光一般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耗尽了所有力气,吃吃地哭着。

沉云欢镇静地看着一切,再低头一看,右手的颤抖已经平息了不少,指尖还有轻颤,但较之先前已经好太多,只是右手腕上那“万阳敕鬼”四个字已经非常淡了,几乎要消失不见。

她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后将刀重新换到右手,微微侧脸,淡声身边跪伏在地上的人道:“奚玉生,今夜过后,大夏需要一位新的君王,还望你珍重性命。”

他哀声不断,泣声不止,也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耳中。

狂风咆哮不止,空中尽是哭嚎声,沉云欢脚步却稳健,离开了红色光罩,一步步朝中央走去。

流窜的阴气骤然如见火的飞蛾,从四面集结疯狂地涌向沉云欢。她抬起右手将墨刀轻轻一转,“万阳敕鬼”金光一闪,苍白的阳火瞬间覆没她的周身,将浓黑的阴气隔绝冲散。

风灌进了她的赤衣外的墨色蚕丝纱衣,吹鼓起来,随着火红的衣摆飘摇。雪金面具掩住她眉眼中的肃杀,卷发随风扬起波浪,白焰燃烧着墨刃,腰间还别着一支白玉兰簪花,步步走来,立在霍灼音面前。

“沉云欢,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霍灼音负手而立,一派轻松地站在月下,那银白凤凰和月牙刀又变作她的耳饰,折射着皎洁的月光轻晃,对着沉云欢轻笑:“分明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在意京城百姓的生死,为何挡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这可真是天大的污蔑,沉云欢自然不认,反问:“谁说我没有?便是路边死了一只小猫小狗我也会觉得可怜啊。”

“是么?”霍灼音微微歪头,很惊奇似的:“看来你自己也并未发现啊……你好好想想,倘若你真的在意京城百姓,为那些丧生之人怜悯,何以你的身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你看看周围这些人,没发现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沉云欢闻言一怔。

她不用去观察自然也知道周围是什么景象,失去了君王的将士发出绝望悲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各种声音杂糅在风里皆从她耳边流过,沉云欢将这些人的情绪听得一清二楚。

沉云欢并非情绪寡淡之人,她会为吃到合心意的美味饭菜而欢欣,也会因为扒手偷走了她仅剩的糖棍而恼怒,有时会对师岚野的沉默不语感到不开心,有时又会因为刀法更精进一分而得意。

可此时,她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隔着胸腔跳动的心脏却如此平和安静,在这样的变故之下,没有丝毫变化。

沉云欢不太承认别人说她是薄情寡义之人,毕竟当初虞暄说要去雪域,她也表示了关心;晏少知恳请她留在京城,她也答应;眼下奚玉生遭此大难,她也出手保护。哪个薄情之人会做这些事?

她没有与霍灼音深入探讨这些奇怪问题,转了个话题道:“霍灼音,你我做个赌如何?”

霍灼音眉尾轻挑:“说来听听。”

“就赌今夜一战。倘若你赢了,我便为你效力,不论你是要成为大夏的新皇帝,还是要推翻夏王朝重建月凤,我都会助你。”沉云欢对她道:“但若是我赢了,你就要告诉我,你身上这股力量究竟来自何处。”

霍灼音一听就笑了,“这般作赌,看来是已经笃定能赢过我了?”

沉云欢话里也有笑意,只是有面具遮挡,隐约只能看见眼眸微弯:“先把赌约下了嘛,万一我侥幸赢了呢?”

沉云欢难得话里有自谦。大多仙门弟子都知道,她是个从未打过败仗之人,几乎出手必胜,因此“沉云欢不会打没把握的仗”之言广为流传。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会输,就算霍灼音身上的力量强大得诡谲,还有阴虎符在手,但沉云欢亦不是赤手空拳。她不仅有师岚野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仙灵亲手所打的刀,还有刀中的万千妖灵,更有天火九劫在身。

倘若“万阳敕鬼”奈何不了霍灼音,那她就在此战突破中境阳劫——九劫阳火必克天下之阴。

虽说能不能突破也是未知,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看着霍灼音把所有人杀光屠尽,现在能够对上霍灼音的,只有她。

“好啊。”霍灼音欣然答应,双袖流泻出浓郁的阴气,从她的双脚开始往上缠绕,她缓声道:“我应了这个赌。”

沉云欢抬起左手,轻轻往上呵了一口气,忽而一根火羽凌空飘来,在她手掌处绕了几圈,轻盈地落在她掌中,而后像燃尽的火焰消失。

火羽带来了师岚野的消息,得到他仍然安全并且在朝皇宫靠近,沉云欢的眉头下意识舒缓些许。她将左手握成拳,不怎么虔诚地低声道:“你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仙灵,保佑我赢下今夜之战吧。”

刀锋映照月亮,散发出凛冽的寒芒,她往身前一竖,双指在刃上一敲,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刀身上那仅剩一半的血色咒文顿现,妖气汹涌而出,自她的右手往身上缠,裹缠着刀刃的炽白焰火猛然热烈。

“扶摇”化风,在她双脚处卷起火焰风涡,她一跃高空数丈,身影在刹那间就逼近霍灼音,墨刀高举,冲她的脖子用力劈下!

霍灼音分毫未动,大量的阴气在身前凝结成障,结结实实地挡住沉云欢落下的刀。沉云欢动作顿在半空,纵然一击被挡却也并未撤离,反倒抬起左手,火焰顺着左掌拍出,给墨刀再添一份力,当下就将阴气屏障砍出了裂痕,如蛛丝般迅速蔓延。

下一刻,阴气凝结的屏障被砍碎,刀刃往下用力劈,霍灼音后翻一躲,致使这刀落在地上,砸出巨大的裂痕,震翻了边上的大祭司。

她摔得七荤八素,赶忙爬起来拔腿往殿里冲,喊道:“我的亲娘呀,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她既希望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将军赢,却又不想跟沉云欢成为同僚共事,现在这两人在她眼里都是疯子,今夜只怕不拆了这皇宫,两人都不会罢手!

但她又不敢逃走,毕竟她身上还背着“背主而逃”的前科,若是霍灼音发现她跑了,追到天涯海角恐怕也要杀了她,毕竟怨鬼的执念是很深的。于是也只能在殿内找了个地方龟缩起来,遥遥观战。

霍灼音躲过方才那一击,退了几丈有余,停在议事殿的牌匾下,一招手那钉死永嘉帝的长枪飞下,甩尽了上方的血珠竟又变得银白干净,锋利无比。永嘉帝的尸体便像一坨烂泥一样摔在边上,左眼那个大血窟窿尚在流血,右眼则睁得要裂开,似死得极其痛苦,又似死不瞑目。

霍灼音持枪而上,身影竟比先前快了许多,刹那就跃至沉云欢的身后,枪尖突刺,直击她后心。沉云欢反手以刀相抵,两刃剧烈相撞,那股猛烈的力道径直将沉云欢打飞。

她尚未稳住身形,霍灼音那一杆银枪再次出现,从下方横扫她的双脚,只听耳边风声尖啸,沉云欢不得有半刻的松懈喘息,高度集中注意力,除却眼睛视物之外,另有耳朵听声、皮肤触风、感知阴气,去应对霍灼音的攻击。

两人打起来自是天崩地裂的动静,周遭人只得暂时往外退让。楼子卿看见奚玉生跪伏在地上,都来不及用灵力调息方才受的内伤,快步跑过去,蹲在地上去扶他的双肩,“殿下、殿下!”

奚玉生的身体抖得厉害,被扶起来时,满脸都是泪水,已然是痛苦至失声的状态。

楼子卿相伴奚玉生长大,何时见过太子这般模样,不由眼圈一红,哽咽道:“殿下……”

旷地上传来爆炸的巨响,大地震颤几下,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周身爆发出浓郁的妖气,刀上的血色咒文已然全融,万千妖灵疯狂涌出,发出刺耳的尖啸大笑,争前恐后地往沉云欢的身体灌入。

沉云欢的墨刀自刻上镇妖咒之后,在战斗之中从来都是融一般,留下剩下一半咒文镇压,一旦使用妖力过度,那些癫狂的妖灵就会蚕食她的理智,侵占她的身体,将她变作只会杀戮的空壳。

但霍灼音实在太棘手,棘手到沉云欢第一次,主动融了刀上的全部咒文,让镇压在刀中那万千妖灵尽数入身!

妖纹在她身体迅速攀爬,连面具之下的脸也被覆满,原本漆黑澄明的双眸骤然浑浊,像是一滴血掉进去又融开,染透了墨色瞳孔,散发出邪肆的妖气。

万千妖气充盈经脉,沉云欢周身火焰暴涨,烧起的白焰冲高数丈,简直炫彩夺目!

却见霍灼音祭出阴虎符,双手摆作太极手,往神器中注入大量阴气,被血液染红的阴虎符光芒大作,再次发出一声响彻天际,冲破云霄的虎啸。

下一刻,千军万马从她身后奔腾而出!化作海上巨浪,卷出数十丈高,衬得沉云欢竟如渺小一粟。

阴兵恍如高山崩塌,声势浩大地朝沉云欢奔流,带着不可抵挡之势,瞬间将她淹没其中!

阴兵大军奔来的刹那,沉云欢祭起阳火抵挡,却仍觉得刺骨冰寒贴上皮肤,那些阴魂同时朝她出手,或爪或砍,力量骇人。沉云欢在里面挥舞阳火刀能斩碎阴兵,可数量实在太多,她完全无法应对。

一人怎么抵挡千军万马?

沉云欢的身影完全不见了,这第二波释放的阴兵较之第一次更为凶猛残忍,周围的禁军慌张应对,惨烈的厮杀在议事大殿前爆发。

霍灼音融身入阴兵大军中,身影变幻多端,神出鬼没,沉云欢再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她的踪迹,只能调动体内的妖力借风纵火,暴烈的火焰蹿高,从浓墨阴气中硬生生劈出绚烂的光芒。

霍灼音似乎想要结束战斗,出手更为狠辣,银枪快得连残影都捕捉不到,不过百招之内,沉云欢已然负伤。她应对这密密麻麻的阴兵已是吃力,如何分心对付霍灼音,很快肩胛、左肋,小腿皆被锋利的枪尖刺得鲜血直流。

剧痛席卷她的身体,挥刀的手也不免慢下来,迎面抵挡住霍灼音凌厉一枪,后退几尺,右手腕上的“万阳敕鬼”竟在此时彻底耗尽,白焰消散,阴魂疯狂扑了上来!

瞬间,沉云欢的每一根骨头都泡进了冰天雪地之中,那股刺骨的寒侵入她的经络,纵使烧得再热烈的火焰,也无法驱逐这些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阴寒几乎是在一刹那冻结了她的身体,抽光她身上所有力气。

刀刃无力抵挡,霍灼音用力将长枪往前一推,枪尖快要刺进胸膛时被她咬着牙以左手握住,硬生生偏离方向,直直刺进她的右肩胛骨,整个扎透!

沉云欢的左掌也被枪尖割得皮开肉绽,血液狂涌,被扎透的右肩胛传来的剧痛让她不得已将墨刀脱手,整个人摔出去几丈远,纤瘦的身体拖出长长的血痕。

霍灼音飞身掠过,虎虎生威的长枪凝聚万千阴气,气势磅礴地朝沉云欢刺出一枪,似要以这一招彻底了结沉云欢的性命。

翻天覆地的阴气眨眼而至,沉云欢被这汹涌的力量压得几乎无法起身,咬着牙忍下喉咙的血沫,用体内肆意流窜的妖气引火才强行壮了几分力量,迅速起身。原本甩脱手的墨刀急速飞来,不知是不是救主心切,它到底是比霍灼音的长枪先一步到,被沉云欢握在手中。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力量冲击方圆,所有人同时被这力量震飞,就连在光罩中的楼子卿、奚玉生二人都没能幸免,楼子卿用尽灵力护住了奚玉生,自己摔出老远。

沉云欢与霍灼音所站的地面沿着方圆炸开蜿蜒密集的裂痕,碎石纷飞,尘土四散。凶猛的阴气与灿烂的火焰对上,空中寒气与炙热交织撕扯,两股力量就这么僵持住。

霍灼音沉着眉眼,阴魂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上凝聚,沉云欢死死地咬着牙坚持,身体里的剧痛像是要将她肢解撕裂,妖气疯狂蚕食她的神智,在她的脑海里叫嚣着屠尽一切。

凄厉刺耳的叫喊和万千妖灵的怨气如密密麻麻的针刺入她的脑中,刺入身体的每一寸!

可中境阳劫仍无法突破,她完全感知不到任何“阳”的气息,无法捕捉,无踪可觅。铺天盖地的阴气将她死死地压住,只能以本能用双手攥紧墨刀。

霍灼音步步上前,眉眼凛然:“沉云欢,你再不松手,刀就要断了。”

沉云欢下意识在心里反驳,刀怎么可能会断?

可是这疑问还没落下,刀刃就剧烈一震,震得她双臂发麻,随后墨刀的震颤便持续不断,越来越剧烈,其中的妖灵发出刺耳无比的哀号,嘶吼惨叫着,像愤怒,又像痛苦。

一直以来坚韧无比的刀身竟出现微微曲折,似乎顶着天大的压力,一副就要支撑不住,随时崩裂的状态。

她猛地瞪大眼睛,难掩惊愕。

刀是会断的!沉云欢猛然意识到,霍灼音并非蓄意恐吓。

她回想起许久之前在蜀地拜访炼器大师方寇松时,他曾说过,这把刀缺了一丝仁慈,过刚易折,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迟早会断!

难不成真让他一语成谶?!

不松手,刀就会断,松了手,她一定会死!此时仿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必舍其一。

沉云欢脑中嗡鸣,一瞬间毫无意识,只是恍然看见那星垂的夜幕下,师岚野站在破旧的小院之中,烧着炙热的火焰,披星戴月,一锤一锤地将这把刀铸成。

淬火发出的声响和跳跃的火星,那是沉云欢断骨重立的新生。

烈火缠着呻吟不断的刀与排山倒海的阴气对峙,沉云欢步步后退,已呈败势。楼子卿见势不妙,转而对失神的奚玉生道:“殿下,你在此处别动,我去助沉云欢一臂之力。”

奚玉生木然不应,魂魄被抽离了一般,毫无反应。

楼子卿眼中浮现痛色,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道:“殿下,大夏还需要你!”

奚玉生猛地回神,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他焦急地对楼子卿央求:“别去、别去!我求求你了,你快走!不要再去送死了,这些跟你没关系!快逃命啊!!”

“这种关头,岂能容我们逃走?”楼子卿道:“沉云欢要坚持不住了,我得去帮她。”

“让我去!放开我,让我去!千错万错让我来偿还就是了,你们不要再去了!!”他奋力嘶喊。

事态紧急,楼子卿也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拿了剑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又回了下头,道:“太子……我去了。”

“别去!!!”奚玉生扑倒在地,哭喊道:“回来啊、回来!!”

楼子卿扭头,毅然奔离,长剑祭起光芒,猛地朝霍灼音跑去。实力如此悬殊,连沉云欢都无法在霍灼音的长枪下讨得便宜,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又仿佛战无不胜,楼子卿也清楚得很,这一去,自己多半是个“死”字。

但只要给沉云欢争取一刻,哪怕就一个喘息的时间,用自己这条命换也是值得的!

“啊啊啊!!”楼子卿大吼一声给自己壮威,同时余光瞥见四方有几人与他动作同步,是皇帝精心培养的御龙卫摆脱了阴兵纠缠,与他一同向霍灼音攻击。

几人急速逼近,跃至半空,朝四面八方同时往霍灼音打出奋力一击。

霍灼音冷笑一声,只得卸下了手中的大部分力道,翻身一脚踢了沉云欢的刀尖,将她整个人踹飞出去,旋即长枪在空中旋飞,回身一刺,便捅穿了其中一个御龙卫的心腔。

沉云欢摔出数丈,狠狠撞在宫墙之上,肩胛骨几乎撞碎,雪底金纹的面具也摔脱,露出一张妖纹遍布的脸,刹那间胸口剧烈一痛,喷出一大口血摔落在地。她右手仍紧紧握着刀,即便没有断,整条右臂也像是废了一般,完全没有了知觉。

体内的妖力大肆作乱,在每一条经脉里流窜,带给她无尽的痛苦,争抢她的神识,湮灭她的意志。

不敬妖刀未停止震颤,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努力镇压刀中作乱的万千妖灵。

沉云欢几次想要爬起来,皆又重新摔落在地,无法凝聚自身的力气,喷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楼子卿几人的攻击的确给沉云欢争夺了喘息的时间,可他们对上百万阴兵护身的霍灼音,可以说是毫无胜算,甚至连缠斗的资格都没有,霍灼音挥舞长枪,几下就断了他们手中的灵器,那锋利阴寒的枪头,或是扎透心口,或是刺穿咽喉。

楼子卿饶是奋尽全力,也不过抵挡了十招,被长枪当胸穿过,长剑断作几截,身体猛地摔出去。

“子卿!!”奚玉生含泪大喊,因着沉云欢重伤,身上的锁链也跟着薄弱,他骤然冲破了枷锁,连滚带爬地朝楼子卿奔去,途中狠狠摔了一跤也不敢停歇,立即爬起来。

他摔在楼子卿的身边,将他翻过身来,胸膛一个血窟窿,正中心口的位置,血立即染透他的衣袍。

“子卿、子卿,你别害怕,我来救你!”奚玉生一手捂住他心口的大洞,一手在身上乱摸,想要找出那些昂贵的上品灵药,却摸了个空。他又蓄起灵力往楼子卿的伤处填补,乞求:“别死,你别死……”

“殿下……”楼子卿的气息已经开始微弱,再多的灵力送进体内,也于事无补,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他抬手,抓住了奚玉生不停颤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殿下别哭……这天底下任何人都会有错,但是殿下永不会犯错,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与殿下无关……”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有罪呢?

楼子卿心说,太子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仁善,最纯净之人。遥想当年他不过才几岁,被选入东宫成为太子的玩伴,第一次进宫时他得了很多警告和叮嘱,万不能惹太子殿下不高兴,因此步步拘谨,小心翼翼。

彼时太子坐在床榻上,体弱多病使得他极为瘦弱,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更小,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油亮,十分有神。他放下苦涩的药碗盯着楼子卿,良久才说:“他们说你很仰慕我,想来东宫见我。”

楼子卿按照一开始安排好的说辞,应了声是。

奚玉生却说:“胡说,你长得比我高大,比我健壮,有什么理由仰慕我?我这样总是生病的小孩,没有人会仰慕。你喜欢东宫吗?倘若你不喜欢,你可以跟我说,我让人送你回去。”

楼子卿战战兢兢地说不是的,他就是仰慕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又说很喜欢东宫,不希望被送回去。

此后楼子卿就在东宫住了下来,奚玉生总是病恹恹,反反复复地询问楼子卿,他什么时候才能好,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吃药。

楼子卿总是说很快就好了,但是后来太子的身体也总不见好,吃两口风就要患病,跑两步就累得心口痛。尤其是他在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灾降临京城时,独自跑去郊外的庙中祈神,回来时几乎丧命,那些罕见昂贵的药材成天地吊着他的命,最后才勉强将他救回。

此后太子被送去仙门修行,一来是强身健体,二来是隐姓埋名,楼子卿也跟着去了,从东宫到天机门,这一守,就是近二十年。

好不容易年幼体弱多病的太子长大了,也健康了,四处游玩,喜欢散财,对天下子民仁慈怜悯,这样的君王,日后定能让大夏辉煌盛世更上一层。

却不想今日的变故毁了一切,皇帝被妖女杀死,京城被邪祟祸乱,好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如果可以,楼子卿倒不希望奚玉生是太子了,他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负那么多,失去了一切还要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夏,倒不如是个寻常百姓,抛去皇权,抛去责任,抛去莫须有的罪名,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地活着。

楼子卿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留给他的时间太少,生命在急速流逝,他甚至没有机会好好与奚玉生道别。

他只能紧紧抓着奚玉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很不甘心地断断续续道:“太子殿下,可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子卿、子卿!”奚玉生死死地捂着他的伤口,将灵力倾注进去,恐惧达到顶点,“你别死,求求你了,别死!!”

楼子卿仍是闭上了双眼,彻底断了气。

奚玉生在瞬间崩溃了情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失声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死灰般嘶哑的细声:“啊、啊……”

耳边仍是不停呼啸的风,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在阴兵屠戮下的惨叫,带着恐惧的哭喊被卷在风里不停送入奚玉生的耳中,他看见火光之下父亲的尸体躺在地上,还看见到处都是血、残肢、逝去的生命。

脑中不停闪出被父皇砍下脑袋的霍家人,被霍灼音亲手射杀的公主,被阴虎符吸干血液的月凤皇帝,还有阴兵屠城,横尸满地的月凤国。

频频交织闪过的画面,生灵涂炭的京城和月凤,无法消弭的仇恨,将奚玉生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双眼猛地传来钻心痛楚,赤红蒙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了。奚玉生下意识抬手去擦,就看见原本指头上覆上新的血。

原来是他的眼睛流尽了眼泪,开始淌血。

身体里的活气尽数抽离,奚玉生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好似整个人在极致的痛苦和疯癫之下,变成痴儿,不吵不闹,只有血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

绝望融入血液中,流遍全身的每一寸,他今夜嘶喊得太多,皆是无用,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所有人死去。

这股无能为力,成为他最大的折磨,甚至比亲眼看着子民被屠戮,看着父皇被杀,看着相伴长大的朋友死去都要痛一千倍,一万倍。

万籁俱寂,一切声音在此时如退潮般散去,奚玉生好似失聪。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平稳缓慢,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身侧。

奚玉生呆滞地转动血色模糊的视线,便看见身旁站着的是师岚野。

他在混乱的京城走过,自万千阴兵中穿行,却仍是发冠整洁,衣袍干净。风再如何咆哮疯狂,触及师岚野时也变得轻柔老实,轻轻吹拂他发丝,掠过精致俊美的眉眼。

他的面上是一如往昔平静淡漠,低垂着双眸,静静地看着奚玉生。

师岚野是不属于今夜这个,祸灾肆虐、充满绝望的京城的存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俗世绝望、痛苦、灾祸,皆无法沾染他半分。

奚玉生颤动着僵直呆滞的眼珠,一点一点回神,继而他缓缓挪动身体,面朝着师岚野跪直身,双掌合十低下脑袋。

而后,他用喑哑的嗓音,无比虔诚地低声说:“神明大人,信徒奚玉生有求。”

第134章 春晖(五)

奚玉生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

就像他十年如一日地掩饰自己是皇太子的身份, 佯装寻常富家子弟混迹在仙门之中,结识了诸多朋友,却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身份, 足以见得他有多能藏秘密。

他自幼体弱多病, 先天不足, 养在东宫不得出,像一只被囚起来的脆弱幼鸟,或许正是如此, 上天对他也有愧疚, 于是偶有眷顾, 让他在幼年时遇到过一些奇妙的事——比如他在九岁那年,曾见过神明。

九岁那年雪灾压垮了京城, 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走在路边随处可见冻僵的尸体,无人敛尸, 人人都道这一场大雪会淹没整个京城。

便是在这所有人都对天灾无可奈何的时候,奚玉生来到了城郊外的庙中。

说是庙也不尽然, 这建筑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甚至建筑风格都不是京城所有,细细说来也并不像庙, 称其为“观”也是可以的。正因这建筑不伦不类, 里面也不知道供奉了个什么神像, 所以已经被京城人遗弃, 许多年无人踏足, 单从外面看来就无比破败。

奚玉生披着金织的明黄色裘绒披风,推开了陈旧的门,探头探脑一看, 却发现里面竟然燃着火堆。

火堆边上坐着个被裹在毯子里的小姑娘,年岁并不大,坐姿很乖巧,黑溜溜的双眼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火焰。听见推门的声响之后,她转头看来,竟也不见丝毫惊慌害怕,直直地看着奚玉生。

奚玉生很少见生人,在门口扭捏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冻,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姑娘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我叫欢欢。你呢?”

奚玉生道:“玉生。”

“我在等我娘。”欢欢将毯子拢了拢,即便只露出一张小脸,也能看出她很瘦弱幼小,约莫才三四岁的样子。她坐在火堆边上也似乎冷得厉害,脸上没有半点被火焰炙烤的红润,反倒是苍白无比,衬得眼睛浓黑。

奚玉生就脱下了身上的裘绒披风给她。

欢欢竟也丝毫不见外,接过来就围在自己身上,金灿灿的披风被火一照,细细密密地闪起来。

奚玉生在屋中观察了一番,发现正前方的供台上还真有一尊神像。只是这神像显然已经被放弃许久,落满灰尘,爬满蛛丝,甚至连面容的线条都已经风化,看不清样貌。供台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一个酒瓶,里面自然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或许在千百年曾有人供奉过,但是时间太久,就像被遗忘的神明一样,这些供品也早就空了。

奚玉生转着圈在地上一阵寻找,终于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找到了一个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蒲团。他用小手拍了拍,四散的飞尘叫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欢欢问:“你要做什么?”

奚玉生一边咳嗽,一边将蒲团摆在神像面前:“我听说这里有一位神仙,想求他停了京城的大雪。”

欢欢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糕点,边啃边问:“求了就有用吗?”

“有用的吧。”奚玉生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只是东宫里人人愁云惨淡,父皇也对这雪灾焦头烂额,好像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所以他才来求神。

欢欢就说:“那你帮我也求一求,我想要我的病快点好。”

“可是我听说,神明只管天灾,不管人祸。”

欢欢问:“什么是天灾,什么是人祸?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奚玉生也不是很懂,只是好脾气地说:“好吧好吧,我帮你求一求。”

他说完,就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了几串油纸包着的玩意儿,刚放上供台,就被欢欢给盯住了:“你拿的什么东西?我瞧瞧。”

油纸撕开是赤红的糖葫芦,奚玉生出宫仓促,没带金银珠宝,只带了几串京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糖葫芦,就这还被欢欢要走了一串,吃得正香。

奚玉生想要简单收拾一下供台,但由于太子殿下平日里金尊玉贵,小手就没脏过,哪会做这些活,一通收拾之后供台倒显得更乱了,他只得作罢。供品放下之后,他又摸出三炷香,跑去欢欢身前的火盆处点燃,又赶忙跑回去在蒲团上跪下来,举着香拜了三拜。

奚玉生从未拜过神,这些步骤也不过是听别人所言,只能尽力模仿。他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后,便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先是许下希望京城的雪灾停下的愿望,随后又许了自己身体健康,连带着边上坐着的欢欢也一同给求了,最后又是希望父皇别太劳累,天下太平。也不管能不能实现,总之乱许一通。

欢欢说:“有用吗?这个石头看起来快要碎了。”

奚玉生许完了愿望,这才抬起头说:“有用的,因为这是神仙,只要对神仙许愿,就会实现。”

欢欢说:“才不是呢,神仙才不会理会我们。”

奚玉生笑着说:“所以我现在才求神明大人理理我呀。”他站起来,正要将蒲团放回原位,却忽而瞥见供台上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就见原本脏兮兮的破旧碗筷此时竟然焕然一新,里面还填了半碗白米饭,而放在一旁的空酒瓶此时也装了半瓶水液,与整个脏乱的供台格格不入。

奚玉生大喜,捧着晚饭喊着:“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欢欢伸着脖子望了望,也觉得神奇,鼓着腮帮子嚼着糖葫芦,睁大眼睛看着。

奚玉生拿着筷子,想要给欢欢分半碗饭,但这小姑娘很挑食,见碗里只有白米饭,摇头拒绝了。于是奚玉生只能坐在边上,烤着火一口一口,把那碗白米饭给吃完。酒瓶里装着的也不是酒,是一种香甜的水液,很像甘蔗榨出来的汁水,极为可口。

奚玉生尝试与欢欢分享,再次被拒绝,他只要自己喝完。屋外风雪呼啸,门窗作响,唯有火堆旁温暖舒适,奚玉生坐下来便不走了,与欢欢说话。两个小病秧子依偎在一起取暖,许久之后庙门被推开,又进来一人。那人是个年轻的妇女,盘着发髻戴着毛茸茸的头巾,柳叶弯眉,眸若秋水,下巴处有一颗小痣,看见奚玉生时先是惊讶,随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谁家的小子,怎么这时候跑来这里?”

奚玉生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来此处的目的,那妇人掩唇笑起来,又摸摸他的头,夸赞道:“真是个心善的孩子,天气如此恶劣,你是如何自己跑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金织披风从欢欢身上拿下来,披在他身上系好,顺道掐了掐他的脸颊,半蹲着问:“长辈定然担心坏了,我送你回去如何?”

奚玉生乖乖站着,让妇人给自己系好披风,说:“不用啦,有人接我回去的。”

像是为了证实他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奚玉生仰着高兴的小脸:“接我的人来了,我要走啦。”他向妇人和欢欢道了别,离开了那座破败的荒庙。

奚玉生九岁的时候吃了那碗白米饭,后来多年,他已然忘记那碗米饭和清甜汁液的味道,只记得这神仙显灵送来的饭,他此后吃遍了山珍海味却再也没有味道能比得上那一碗饭香甜。

直到他误打误撞,吃了师岚野亲自下厨做的饭。

那样特殊的味道,他就算只吃过一次,却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就央着师岚野一次又一次下厨,一次又一次求证,终于从师岚野沉默而淡然的双眸里看出了一些不属于凡间,不属于凡人的东西。

于红尘中相逢神明,奚玉生不敢声张,小心翼翼保守这个秘密。后又在京城为他打造一副面具,虔诚奉上,就是希望这位神明能够在世俗之中感到疲累时,抛却假面,现出真我。

他曾在十多年前拜神,停了京城那场撼天动地的雪灾,今日以同样的姿势而跪,盼望能再救京城一回。

风歇声停,所有喧嚣远去,师岚野立于他身前,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却在他合十双手说出“有求”之后,黑曜石般的眼睛骤然散去浑浊,露出星星点点的琉璃澄澈,眸色迅速变淡。

师岚野淡声问:“何所求?”

奚玉生轻轻闭上带着血泪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像是抹去了所有痛苦,声音轻慢地说:“一求,天降一场大雨,洗尽京城的血色,还以百姓洁净如旧的京城。”

“二求,以我微薄之躯告慰亡灵,让此番祸灾殃及而亡的无辜魂灵得以安息,顺利往生。”

“三求,平息沉云欢刀中作乱的妖灵,使宝刀永固不毁。”

师岚野道:“以何为祭?”

奚玉生睁眼,又道:“玉生之命。”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他:“即便你明知,错不在你。”

“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奚玉生的脊背因无力而微微佝偻,像是被折了翅膀的鸟,一身颓败之气:“这场恩怨已持续了数十年,前有月凤因掠夺而亡国,今有皇城受报复临大难,恩怨相报下滋生无穷无尽的怨恨,祸及子孙后代,无休无止。”

“一则月凤因我父皇私欲灭国,父债子偿,我承其血脉,享其锦衣玉食,理应由我赎还;一则我为大夏太子,却将京城大祸的源头带进京城,又因太过无能才无法阻止他人用我的血液开启阴虎符,害了全城百姓。我愿背负千万罪名,以魂魄受百姓亡魂分吃,血骨受月凤亡灵撕咬,千刀万剐,以平旧怨。”

剧烈的仇恨下催生无尽的怨念,若不平息,日后还会有千百个“霍灼音”出现,亡魂当安息往生,奚玉生想以己渡魂,了结此怨。

师岚野眼眸半敛,停顿了片刻,才道:“应你。”

至纯至善之人,是天生庇佑的善神,命格里必有飞升,因此在人间极其稀有,神明对之有求必应。奚玉生今日所许之愿,凡在师岚野力所能及,便都会应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嘈杂的声音又如涨潮一般从四方涌来,奚玉生弯腰一拜,其后直起身,转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大夏禁军几乎全军覆没,天机门弟子也死伤惨重,沉云欢倒在地上挣扎不起,一切似乎注定了败局。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云纹缠月的雪白玉簪。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搜刮走的东西,一直贴着胸膛而放,雪玉被体温暖得热烘烘,入手温润光滑。

奚玉生是一个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安宁的人,善良的人自有好报,邪恶的人放下屠刀,人人共存于盛世,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他攥紧手里的簪子,低声呢喃:“我这一命,难抵万千罪孽,只希望能用最后的力量,给余下的人一个好的结局。”

奚玉生掌中泛起灵光,蔓延在玉簪之上,只见温润的光芒闪过,他以簪子用力往心口刺去!

剧痛只有那么一瞬间,血液涌出来的时候,一切都麻木了。奚玉生闭上眼,最后落下两滴血泪,身体骤然散发出金色光芒,凝聚腾空,乘着风掠过尸横遍野的旷地,飞向沉云欢。

这一瞬间,霍灼音猛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难以抑制惊愕地睁大眼睛,仓促回头,就看见远处奚玉生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心口插着一支深深没入胸膛的白玉簪。

空中本就充斥着各种腥臭难闻的味道,奚玉生的血腥味却尤其刺鼻,极为突出。

因为他的血是带着清香、甘甜的味道。

霍灼音身形一晃,飞身而去,却在快要靠近奚玉生时猛地被一道淡金色的光障挡住。她抬起长枪,爆发出迅猛的阴气往光障刺,却不想那些阴气在触及光障的瞬间尽数消散,化作万千星芒。

“师岚野,滚开!”霍灼音冲里面大喊大叫,陡然失去了镇定。

师岚野却毫无所动,雪白的面容淡无波澜,凝望着跪在面前的奚玉生。夜风习习,温和地拂过他的长发,从他的身体里带走的金色光芒源源不断地飞向沉云欢。

霍灼音转而飞到半空,挥舞着长枪打乱空中的金芒,招式急得乱了章法,却没有半点用处,打不到,摸不着,好像此时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沉云欢,仍咬着牙坚持最后一点神智,与体内的妖力斗争,绝不让自己堕入妖邪之道。体内的天火九劫反应尤其剧烈,灼烧的痛意让她好几次都险些晕死过去,只得以利牙咬得满口鲜血来让自己清醒。

正在这撕扯不休,万分痛苦的时候,忽而一抹清凉灌入身体,那些咆哮尖叫,不停作乱的妖灵竟然开始销声平静。一股温柔的力量附着在她的心口,通过心脉流向全身,极速缓解神法带来的灼痛和狂乱的妖气,好似清风而过,扫走一切污秽,只留下了和煦温暖。

沉云欢双眼一睁,竟从地上坐了起来,打眼就看见边上插着的墨刀竟然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而她身上的妖纹也开始褪去。同时,她在空中闻到了奚玉生血液的味道。

她茫然地起身,抬手握上刀柄的刹那,一束金光直冲天际,刹那间云开雾散,月光清明,不敬刀平静下来。

奚玉生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云欢姑娘,京城就拜托你了……”

“奚玉生!”沉云欢下意识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只有刀刃轻鸣。那金芒从刀中灌入她的体内,也是在她感受到奇异力量的这一刻,才明白了当初方寇松所言何意。

他曾说沉云欢的刀上缺了一抹仁慈,过刚易折,长此以往刀一定会断。一味以力量镇压刀中的万千妖灵,一旦落于下风,则必被反噬,方才与霍灼音力量相对时,墨刀所承受的不仅仅是霍灼音带来的阴魂之力,更有刀中妖灵的狂乱怒火,以及天火九劫的神法,三股力量顶在刀身,若非霍灼音被旁人干扰撤离了阴气,再僵持一会儿,刀一定会断。

可奚玉生的魂灵入了刀中后,竟然神奇地平息了刀中怨气冲天的妖灵,使阴阳两合,刚柔并济,也让沉云欢突然明白自己一直无法感受到“阳”的原因在何处了。

阴阳相伴相生,缺一不可。

沉云欢斩妖除魔,替人消灾解难,为的却不是保护、庇佑他人安宁,而是她打小修习时就听训的教导。她没有这份真心希望他人好的仁心,也就不懂那些仁慈,故而她只能感受到“阴”,无法捕捉到“阳”。

可奚玉生恰恰就是这样的人,至纯至善之魂平和了刀中的妖气,也让沉云欢瞥见一缕天光,触摸到了“阳”。

她闭上双眼,感受体内流转不停的妖力,沉了一口浊气后,阴火顺着皮肤燎烧起来,猛然大作,散发出的寒气急速在空中铺开。旦见她忽而一抬手,像是在空中抓住了一缕光,一星火,继而从她掌心里冒出一簇白色的火苗。

她将墨刀猛地甩出去,疾速飞行的途中,刀刃燃起白焰,直冲霍灼音的后背。

尖利的啸声从霍灼音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转身以长枪抵在身前,释放阴气抵挡。却不想这带着白色火焰的墨刀如此凶猛,层层击溃她的阴气防护!霍灼音只觉这火焰的灼热直逼面门,还未靠近就传来剧烈的痛楚,不得已后退数丈躲避,却仍是给燎了手背。

手臂立即皮开肉绽,烧伤的溃烂十分狰狞且痛得钻心,令霍灼音无法忍受,赶忙以手掌蓄上阴气覆在伤处。

霍灼音眉眼一抬,就见沉云欢召刀入手。她浑身血染,卷发狂舞,姿态却挺拔而坚毅,气势颇为凛冽,步步稳健,踏风而来。

霍灼音长叹一口气,持枪而动,身形化作一道光影冲向沉云欢,枪尖墨色流淌,幻化出庞大威武的猛虎,兽口一张便是惊动天地的啸声,震彻四方!

沉云欢当即停下,右脚往后撤了半步,身体稍侧刀刃横在身前,摆出个攻击的姿态。阴气凝结的巨虎呼啸奔来,她却丝毫未有闪避防御之意,眸光盯着霍灼音被拢在巨虎之中的身影,随着狂风扑面而至,枪尖已然刺到跟前!

沉云欢扬刀,烈火烹歌,喧嚣四起。

天火九劫·中境——

“春晖!!!”

下一瞬,极其耀眼的白色火焰轰然爆炸,席卷沉云欢全身。

爆炸的刹那似炽阳落在地上,驱散阴暗的长夜和刺骨的寒冷,带来了炽亮、热烈的白昼。

她的身体竟燃烧着黑白两种火焰,相互交织融合,却又两色分明,在她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霍灼音的长枪挟着刺破一切的力量硬生生停在沉云欢面前几寸之处,再不能往前一分一毫。

暴烈的阳火横荡方圆几里,燃烧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浩浩荡荡的阴兵大军发出痛苦的嘶叫,于火焰中化作白烟,被一扫而空。

紧接着雪白炽焰顺着她的枪尖缠上去,像是柔软无比,轻盈如羽的丝绸,速度却快到霍灼音完全反应不及,待她弃枪而退时已然晚了,整条右臂都被阳火灼烧得溃烂不堪,阴气疯狂外泄,露出一片白骨森然。

阳火克万阴,更何况出自天火九劫,其威力是方才那张“万阳敕鬼”符完全比不了的,这火烧得纯粹,烧得绚烂,是天下间至阳至烈之火,霍灼音完全无法抵御。

沉云欢持刀跃空,刀锋眨眼便至,照着她的头颅用力劈下!霍灼音只得以左手召回银枪,匆匆对招。

她一改方才霸道迅猛的攻势,阳火裹缠的刀刃竟然变得软绵而温和,雪白火焰亮得刺眼,无孔不入,枪头像扎在棉花里,不管什么招数,皆被阳火死死裹缠住,甩不脱挣不掉。

数十招对过,霍灼音就被阳火之刃燎烧得遍体鳞伤,节节败退。沉云欢的攻势却越来越密集猛烈,右肩胛那么重的伤势都没能让她的刀慢下来,反倒是霍灼音应接得越来越吃力,动作呈现出迟钝,被沉云欢抓住了空档以阳火之刀捅穿了腹部,再补上当胸一脚,将她踹飞数丈远,重重摔落在地,翻滚狠狠撞在墙壁上才停。

阴虎符甩出老远,再无力量支撑,光芒散去,重新恢复闭合状态。

“少将军!!!”大祭司拔声一叫,整个人扑了出去。

“师父!”知棋在后方尖声叫喊,身体往前猛冲,却被皱着眉毛脸色沉郁的怀境探手拦了下来。

这胆小如鼠的大祭司竟然在此关头若飞蛾扑火,挡在了沉云欢的面前。此人的实力甚至及不上楼子卿,沉云欢完全没将这个拦路猫放在眼里,抬手一刀就将她劈作两半,死得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悬念。

沉云欢的阳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奔腾汹涌之中带着滔天杀意,似游龙过境,掀起狂风大浪,从师岚野的身边掠过时,那火苗着他纠缠了一圈,荡起他雪纱墨衣,继而震天动地压至霍灼音的面前。

她腹部重伤,阳火灼烈,烧得她阴气溃散,再无爬起来的力气,双眸倒映出扑面而来的白色火焰,眼睁睁看着杀刀奔至,已是死到临头。

然而在此时,霍灼音却没有恐惧慌张,反倒唇角轻弯,浮现一个轻轻浅浅,恰似解脱的微笑来。

沉云欢的刀迅猛刺处,直奔霍灼音的心脏,沉声宣判:“魂飞魄散,当赎此罪!”

可变故在刹那间发生,沉云欢的刀刃在将要刺进霍灼音胸腔时骤然偏移,“噗”地捅透了她的肩膀。

下一刻,清风徐来,空中的灼烧在刹那间散去,风也变得温和,卷着密密麻麻的雪白拂绕着沉云欢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缠上她的刀刃,落了霍灼音满身。

沉云欢心头大震,转头望去,却见无边无际的夜空竟如繁星般飘满了白,好似一场纷飞的鹅毛大雪,又像千千万万只纯白的蝴蝶肆意飞舞,轻柔的触感不停拂过她的脸颊,带着轻浅的香气。

她怔怔抬手,随意往空中一抓,就见这漫天夜幕下纷飞的白色并不是雪,而是花瓣。

玉兰花。

非是玉兰花开的季节,这场花雨却来得轰轰烈烈,又似温柔似水,恰如奚玉生那温和明媚的笑和缱绻温和的声音。

玉兰花瓣在顷刻间就占据了所有视野,盖住了触目惊心的血和遍地残尸,厚厚一层,使得空中尽是芬芳。

沉云欢心想,奚玉生说得果然不错,这随风飘摇铺得满地雪白的玉兰花,果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景。

与此同时,京城的大街小巷皆迎来了这场花雨,那肆虐京城的修罗阴兵皆变作青烟消散,纷飞的玉兰花瓣徐徐而落,满城清香。

躲藏在暗处的百姓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支起大大小小法阵的修士也试探着收敛灵力。顾妄站于阵中,抬手接下一片柔软的花瓣,旋即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弟子收起灵力停下阵法。

“师兄?”身后传来疑问。

“结束了。”顾妄捏着花瓣道:“沉云欢赢了。”

很快京中人就发现阴兵真的消失,厄灾结束了!人人奔走相告,奔跑在铺满玉兰花瓣的街道上,劫后余生使众人抱头痛哭,拍掌欢呼,热闹喧嚣声充斥京城大街小巷。

沉云欢收刀入鞘,身上的火尽数消散,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灼音,冷声道:“你走运,是奚玉生留了你的魂魄。”

最后一刀的偏差,万万不可能发生在沉云欢的手中,是奚玉生在刀中的魂灵在最后关头挪偏了刀尖,没让霍灼音魂飞魄散。

霍灼音费力地喘息着,身体不断变作阴气飘散,望着沉云欢未发一言。

沉云欢本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阳火的,霍灼音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今夜一战,她应是必败。

但变故就发生在奚玉生的身上。

沉云欢这个人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根本理解不了方寇松口中所说的“仁慈”为何意,她学着旁人救人性命,斩杀了妖邪保护一方安宁,帮人解决问题,以为这就是仁慈。因此她不懂,不会,参不透阳火的本质,可而今她感受到奚玉生的魂灵,才明白那不是指某句话,某件事,那种仁慈,指的是天性。

那种天性,是当你知道有个人十恶不赦,犯下诸多罪行,也害了很多人,甚至你恨他入骨,可以杀他的身、灭他的魂,有能力让他从六界彻底消失生生世世再不存在,但是你却仍旧让他今世债今世偿,留他一抹转世轮回的魂,来世好从头再来,清白做人。

十恶不赦之罪人,仍能得到赦免、救赎,这便是天性至善。

他以命为祭,化作一缕魂进入沉云欢的刀中,言传身教,在今日教会了沉云欢何为“仁慈”。

这种人,愚蠢得相信爱能止戈,无知得认为万罪可赦,愿将世间恶果揽于己身,求得天下人平安顺遂。叫他圣人也好,蠢人也罢,世间就那么零星几个,死一个便少一个,再没有了。

沉云欢转过头,看见师岚野站在奚玉生面前,将手掌覆在他低垂的额头上,纷飞的花瓣掠过他的侧脸,一切在他周身都是静谧、安祥的。

她忽而瞥见一抹晶莹。

沉云欢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登时双眼发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来到师岚野身侧凑近了看,果然见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她惊讶无比,心头一空,情不自禁地抬手,用指尖轻触那雪白脸庞上的泪液,不知怎么想的,混着指头的血液送进了嘴里,用舌头舔了一下。

“好苦。”她呢喃。

第135章 宿敌恩怨何解

沉云欢从未想过会在师岚野的脸上看见眼泪。

这个人像天生有一颗冰雪之心, 不会为任何人动容,便是置身俗世之中,也只像一个毫无情绪的旁观者, 他应是始终游离在凡间之外, 可以漠视任何人死去, 任何国度灭亡,是随时都会离开的存在。

可眼下玉兰花飘落满天,他站在芬芳扑鼻的清风里, 将手覆在奚玉生的额头, 那双低垂着的漂亮眼睛里, 竟有着说不出的悲悯。

正因如此,那滴眼泪才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神性非常, 让人心头巨震。

沉云欢久久不动,移不开眼睛。

在这静谧的瞬间, 她听见自己的心腔传来缓慢的跳动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渐渐滋生, 好似春季复苏时霜雪消融, 厚重的冰层发出裂开时的脆响。

紧接着,澄澈晶莹的水流从那狭窄的细缝中缓缓而出, 流得心口到处都是, 一点点形成一种名为“难过”的东西。

沉云欢想起方才从师岚野脸上拾起的一滴泪, 满口的苦涩难忍, 她赶忙抬手, 在自己眼角摸了摸,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狂风卷着洁白干净的花瓣, 缠着师岚野和奚玉生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他们周身乱晃。

师岚野舍下的一滴泪,震得沉云欢许久都呆呆地,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霍灼音咳了几声,忽而开口,“他们想干什么?”

沉云欢疑惑地转头,就见霍灼音已经从地上爬起来,靠坐在墙边,一只手捂着腹部的伤处,那些不停溃散的阴气从她的指缝流泻而出,好似被她延缓了流逝的速度。

她赤眸晦暗,脸色阴沉得显出有几分凶狠,瞳孔轻轻转动,绕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来回,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在看谁?”沉云欢东张西望,没看到身边有任何东西,不由生了好奇。

霍灼音绷紧了唇线,脸色甚至比她方才战败时还要难看,紧紧盯着师岚野:“回答我!”

师岚野向来不喜欢理睬别人,他的漠然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令人动容的悲悯一闪而逝,再次抬眼时双眸里覆着冰雪。这种冷漠不含任何攻击性,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看着霍灼音。

他手里握了根簪子。簪子原本通体雪白无瑕,此刻有大半沾上了赤红的血,正是奚玉生心脏之血,足以见得他方才对自己心口的那一下捅得有多用力。

没有回答霍灼音的问话,他只是缓步向前,停在霍灼音身侧,一弯腰便将那根染血的玉簪放在了霍灼音的手掌之中,平静地说:“他还有未尽之言。”

师岚野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不言而喻,沉云欢刚要说话,却忽而感觉手中的墨刀发出一声嗡鸣,轻微的震动过后,淡金色的星芒从刀刃中散出,顺着风在空中旋飞,旋即于半空凝结,慢慢幻化出一个人形的模样。

那是身着织金锦衣,头戴玉冠,发上盛开朵朵雪白玉兰簪花的奚玉生,他看上去与往常那金尊玉贵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可淡金色的光芒所凝结的身体却是呈现半透明,其后他一转脸,露出一双充满悲恸的眼睛。

“云欢姑娘。”奚玉生的身形似风一样轻晃,声音温柔低沉,无端令人难过,“多谢你守住了京城。”

沉云欢看着他若隐若现,随时都会消散的身体,忽而抬手按在了心口处,掌心贴着胸膛,感受到那里传来一下又一下,沉重又缓慢的心跳。她不自禁地敛了神色,凝视着奚玉生:“抱歉,我本应保护好你。”

“京城此劫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有预兆,迟早会来,不过或早或晚的分别,倘若没有你,恐怕整个京城都会覆灭,你是京城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奚玉生露出了一个短促的笑,显得十分勉强,又道:“只是余下的残局怕是要劳烦你们收拾了。”

“你本可以不用死。”沉云欢将刀收入鞘中,也不知是为何,说出口的话莫名低沉许多:“若是你想助我镇压刀中暴乱的妖灵,以魂入刀便可,便是受了伤也不怕,你多的是法宝,养一养总归会好,何须舍命?”

奚玉生正待开口,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声轻嗤:“奚玉生,你当真以为你的命那么珍贵,简简单单地往心口捅了一下,就能抵月凤人四十年不散的怨恨?”

沉云欢眼眸一转,视线落在后方的霍灼音身上。

霍灼音大部分时间都懒洋洋的,走哪靠哪一身软骨头的模样,虽然而今想来她这样的懒散极有可能是因为她为阴鬼,便是有某种力量傍身庇护她能行走在太阳之下,那强烈的阳光对她仍有影响,但她的确并非是个情绪很强的人,从不与人争辩什么,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总是含着不经意的笑,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然而此时沉云欢却看见霍灼音的表情很是凶狠冷酷,那张脸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一下子变得极为强势。

她先是启用阴虎符召来百万阴兵大肆屠戮京城百姓在前,又当着千百禁军的面审判永嘉皇帝在后,她压制了血海深仇那么多年,一朝白于天下应当是轰轰烈烈才对,可霍灼音直至现在,才露出了这漫漫长夜之中头一个刻薄锐利的表情。还是对着奚玉生。

“你不会觉得,你这么一死了之就能洗刷身上的罪业,成为舍命救众生的圣人,成为结束这场厄灾的救世主?你简直太可笑了!”霍灼音恶狠狠道:“你不过是软弱成性,窝囊地不愿承担这些责任,不愿面对你失去一切的后果!但凡你有点骨气,也得留着一条烂命,收拾好京城的烂摊子,像我们这些杀你父亲,祸你家国的人证明你不是个废物!”

“你这么说就有点过分了吧?”沉云欢也是没想到,这个亲手杀了奚玉生父亲,搅得京城大乱的人,竟然会反过来斥责奚玉生,简直莫名其妙:“若非你整出了这些了不起的动静,他至于如此?”

霍灼音冷笑一声,“当年大夏铁骑濒临城下,我为守城不眠不休,一直到最后一刻城门被破都未想过自尽,今日我不过是搅乱一个京城,就让你害怕得舍命逃避?可笑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永嘉帝,竟然会生出你这样无能之辈,死了也好,大夏的皇权若是落在你的手中,怕也撑不过几年。”

霍灼音这话简直刻薄得没边,没想到她那威风赫赫,让沉云欢都吃了不少苦头的银枪没往奚玉生身上扎,反倒是将话语化作刀刃,锋利无比地伤人。

沉云欢面露疑惑,真心实意地发问:“方才我说你这魂魄是奚玉生留下的时候,你的耳朵是不是短暂地聋了一阵?”

“我何须他救?不过是虚假一颗菩萨心。”霍灼音不屑地牵起嘴角,又道:“将杀父仇敌救下,你爹九泉之下能让你再气死一回,简直可笑。”

这话说得扎心又闹腾,沉云欢都觉得刺耳,以拇指将刀顶了几寸出鞘:“你疯了啊?好好说话。”

这对霍灼音造不成任何威胁,因为眼下的她已经是濒死的状态,她身上不断消散的阴气开始让双脚呈现透明状,早死晚死对她没有区别,于是她继续道:“我从前只当你性子温和,却没想到你是这般软弱无能之辈,你认为死就可以逃避一切?月凤和大夏的恩怨不可能就此平息,往后的岁岁年年,只要大夏不灭,只要月凤人怨魂不散,就会有无数个我站出来,报亡国血恨!”

奚玉生听了这些话,却始终安静,那双温和黝黑桃花眼凝视着霍灼音,平和的力量似乎能抚平一些尖锐的敌意和戾气。

霍灼音一番斥责加辱骂,自己也累了,捂着伤口粗喘着,见奚玉生竟没有丝毫反应,脸色更为阴沉。却不想此时奚玉生开口了,语气若春风拂面,柔和叫人心头一荡:“其实你也并不想做这些对不对?”

霍灼音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出口的疑问:“什么?”

奚玉生又说:“压在你身上的怨恨太多了,你不得已才会如此。”

霍灼音的神色有片刻的茫然,旋即嗤笑出声,满是讥讽:“你这人,真是天真又伪善,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假慈悲呢?我有什么不得已的?我的国家被你爹带兵踏平,我含怨而死本就是厉鬼出身,对你爹恨之入骨,多年来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恨不得大夏的所有人都死绝!我有什么不得已的?”

对比霍灼音那激愤的语气,奚玉生却显得如此平静温和,好像不管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全盘接受:“你三番五次救我性命。”

霍灼音满不在乎道:“那不过是小打小闹,还不是为了取得你的心,方便我顺利进入京城。”

奚玉生慢慢摇头,轻声说:“不是的,你忘记了吗?我说的是我九岁之前。”

霍灼音浑身一震,满脸错愕,所有声音尽数消失。

“其实我知道那是你,就算你总是戴着一副面具,也不与我说话。”奚玉生抬手,点了点耳边,说道:“但我记得你的月亮耳饰,所以先前那次相逢,我就认出你来了。”

霍灼音神色怔怔,好半晌才僵硬地回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奚玉生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很浅淡,却有着几分明媚,似乎回忆了极其美好的回忆,慢声道:“幼年时我总在东宫不得出,只有子卿伴我为友,但他日日都要去修习文武,并不能时时陪伴我,大多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向外张望。”

“那年京城种满了玉兰花,迎春开时,风就将那些花瓣送来了东宫,我头一次看见落花满地,也是在那日头一次看见你。你总是藏在暗处,有时会一动不动许久,有时我只看了一眼你就消失了,当我发现东宫里没有一人发现你时,我就也假装没看见你。”

那是年幼的奚玉生保守的第一个秘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掩藏得很好,总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侧一下脸,用眼睛飞快地看一下霍灼音藏在暗处的身影,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甚至连霍灼音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成天穿着一身黑衣,戴着漆黑的面具,唯有耳朵上一对月牙耳饰带着模糊朦胧的亮,时而在郁郁葱葱的树冠上躺着,时而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抱臂而站,像是东宫的影子,融于各个地方,悄无声息。

说到这,霍灼音大概无从抵赖了,不再否认自己曾在东宫住过,只是冷笑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确曾经在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兄长姐姐都是怎么死的?将他们一个个杀光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只是你出生之后被狗皇帝保护得极为严密,为了杀你我才不得已潜入皇宫。”

奚玉生当作没听见她所言,只是自顾自地说:“五岁时我一时兴起想要爬上假山去看东宫外的风景,支走了身旁的宫人自己攀爬,却在爬上之后不慎踩空跌落,是你救了我;六岁时,子卿从宫外悄悄给我带了些街头食物,却不想我吃了之后浑身起了红疹,害怕子卿被降罪就不敢声张,躲在床榻里忍受着红疹的痒痛,是你半夜给我喂了汤药,外敷药膏治好了我;八岁时,子卿来东宫给我带了个纸鸢,可我从未放过这样的东西,尝试了许多次纸鸢都飞不起来,失落而眠,隔天却看见那纸鸢高高地飞在空中,线另一头就拴在我的窗口,也是你所为对吗?”

“还有九岁那年,是你告诉我城外有一座庙里供奉了神仙,去求一求或许能停了那场无边无际的雪灾,然后你带我出了皇宫,去庙里拜神,虽然你打扮成了宫人的样子,但我还是能认出你。”奚玉生无奈一笑,摊手道:“说来也奇怪,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认出你,就算这些往事你已经不在意,对我来说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过往。”

“一旦你不是霍灼音,戴上面具之后成为任意身份的人,你对大夏,对京城的百姓,甚至对我,就没有那些恨意。我想,你不得不做这些事情,是因为你无法摆脱‘霍灼音’这个身份,只要仍留在世间一日,你就是没能守住月凤的少将军,是亲朋尽死、家国已亡的孤魂,你自觉辜负了那些数之不尽的期盼和嘱托,于是承受月凤人的怨念和仇恨,数十年如一日地被这些折磨,不得安宁。”

“霍灼音,其实我都知道的。”奚玉生轻声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沉云欢就觉得猛然感觉眼前一黑,待她将视线凝聚时,骤然看见那密密麻麻的阴魂怨鬼竟将霍灼音死死地包围,争前恐后地奋力撕咬她的身体,疯狂得像是饿狗分食。

吵闹的声音在顷刻间入耳,像是掀开了满是污迹的闹市,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你是杀神,你就是人间的厄灾!”“你带来了灭亡!”“为什么没有守住城门!你不是说了敌军攻不进来吗?!”

“是你亲手杀了公主,还眼睁睁看着父亲兄长被敌军杀死!冷血无情的妖物!”“大夏要议和,你为何不同意!害死了我们所有人你就满意了?!”“你不是将军吗?你手里不是有仙器吗?为何还会让城门被破!为何还会让我们被杀死!”“为何不杀光所有大夏人,给月凤复仇!!”

“灼音,灼音……我好怕,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你为什么要杀我!!霍灼音!你分明可以救我,为什么要射杀我?!!我恨你,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