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骂斥责不绝于耳,怨魂的撕咬也极为凶残,好像一刻都不曾停歇,将霍灼音身体咬得阴气溃散,倘若她是活人,早就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而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又或者是早已习惯,只是怔怔地望着奚玉生。
霎时间一场风自人间过境,卷着无数柔软纷落的玉兰花,瞬间模糊了多年的岁月,奚玉生站在这漫天的玉兰花里,眸光纯粹明净,就好像那年第一次看见漫天花雨的场景。
他那半透明的身体散发出金色光芒,瞬间照亮了寂寥的夜空,却见那原本疯狂撕咬霍灼音的怨鬼骤然被他的光芒吸引而去,发了疯似的相互拥挤争抢,扑在他的周身。旋即更多的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挟着滔天的怨念,恍若飞蛾扑火,一股脑地涌向奚玉生。
“不对,不对,不对!!”霍灼音终于不再冷静,也没有了方才那些刻薄凶戾,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像想要爬起来,却因伤势太重摔倒,只得拔高声音吼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做的所有不过是按照计划,为了将烟桃安插进皇宫,根本就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奚玉生却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开在春日里的花,不如夏季的花争奇斗艳,轰轰烈烈,不如冬季的花坚韧傲气,霜寒难摧,哪怕凋落时,都是这般静谧柔和,始终明媚。
万千怨魂滚滚而来,尽数纠缠上了奚玉生的魂灵,拖着他堕入深渊,与之相较的,另一边的霍灼音周身却变得干干净净,再无纷扰。
他合十双手,轻轻闭上双眼,竟在最后关头在神明面前为霍灼音祈祷:“愿灼音今日一死,万罪皆消,来世为人,仍能光明一生。”
霍灼音勃然大怒,猛地扑了过去:“谁要你为我祈愿!”
这一扑,耗尽了霍灼音的最后一丝力气,却一下将奚玉生的魂灵给撞散了,瞬间化作万千星芒散落,将那些发疯撕咬他的怨鬼笼罩其中,像是千千万万的萤火虫在雪白的花雨中飞舞。
霍灼音挥舞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捞了几下,转而对师岚野大喊:“你为何不救他?你不知道他的魂魄有多珍贵吗?为何要放任他以命祭愿?!!”
沉云欢看着在空中消散的点点星芒,仿佛还残留着奚玉生最后那一瞬间扬起的释然一切的微笑。
百年为一人,千年修一仙,万年不见神。寻常人的魂魄都是无色无形,但奚玉生的魂魄却是淡淡的金色,正说明他必有飞升之命,生来便是庇佑仙灵,这样的魂魄,千年难出一个,也正因稀缺到这种程度,他才能以一命,赎万命。
他不会责怪于任何人,世间千万罪,在他面前,唯有一个“赦”字。
师岚野站在徐徐的夜风之中,玉兰花从他周身飞过,卷着奚玉生所散的金色魂灵飘向天际。他神色虽淡,却仍是在奚玉生擦肩而过时,转头以眸光追寻。
光芒涌向天穹,怨魂也跟着尽数散去,沉云欢沉默不语,只觉得眼前有了光明,抬头一瞧,竟是东方天际亮出了一抹白。
长夜已过,黎明将来。
霍灼音徒劳抓了几下,什么也没留住,彻底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上,仰面望着那随着玉兰花瓣飘远的金芒,一手拿着簪子,一手握着空空如也的拳头,眼眸逐渐变得模糊浑浊。
倏尔,她眼角滚落了一滴泪,莫名地笑了起来,轻声呢喃:“奚玉生,你这个人……好怪。”
话里也不知道是含了抱怨还是什么,但也已经没有细究的意义,她说完这句话,身形也溃散如烟,化作黑雾,随后乘风而去,唯有那根玉簪掉落在地,被花瓣掩埋。
霍灼音离去后,留下了一抹阴气飘在沉云欢的面前,被她伸手接下。却见那阴气落在掌心后,竟慢慢凝成一对月牙耳饰。
沉云欢顿了顿,随后想起霍灼音将这东西留给她的用意。应当是先前因为她与霍灼音的赌约,她败了,自然要应诺,告诉沉云欢她身上那股诡谲力量来源于何处,其答案应当是在这对耳饰中。
沉云欢并未立即查看,只是转手将耳饰收起来,一路踩着花瓣去捡了那个先前被甩脱的雪白金纹面具,来到奚玉生的面前,将面具轻轻覆在他脸上。
她看着奚玉生倒在地上,很快就被玉兰花簇拥起来,面具戴上之后,好似就这么在花团锦簇中安祥地睡去了。
神仙亦有消亡之日,更遑论寿命不过百年的凡人,生老病死、天降横祸,一切都是未知,沉云欢深知这一点,因此她的平静就显得近乎冷淡了。
只是她并未就此离去,反倒是在奚玉生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取下腰间的刀,横放在腿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缓步过去,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沉云欢这一战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连身上的仙蚕丝都破损多处,右肩胛骨的伤口虽已经不再流血,却仍然狰狞,赤红的血落得她身上到处都是,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脸颊、下巴到颈子都糊了一片血花,衬得肤色更如白玉明净,眉眼漂亮无瑕。
他半蹲下来,取出一方锦帕,一手扶着沉云欢的脑袋,一手给她去擦唇边和下巴的血污。
沉云欢微微抬头十分顺从地配合,安静了好半晌才缓慢开口:“迎春开趁早春时,粉腻香温玉斫姿。”
倒不是她突然有了吟诗作对的雅趣,只是在此时想起了什么,问师岚野:“你知道这句诗里的迎春花指的是什么花吗?”
师岚野淡声道:“世间迎春而开之花有千万种。”
“是,但是与我这把刀融合的迎春花,只有一种。”沉云欢道:“先前张元清跟我说,我这把刀已经足够硬,合该取一个软和一点的名字中和,建议我将不敬改名为迎春。后来我仔细想过,这两句从未听过的诗究竟在描写什么,张元清告诉我这些当真只是闲聊,还是有其他用意。”
“如今想来,迎春花嘛,不就是玉兰?”沉云欢的一只手被师岚野抓在手中细细擦着,另一只手摩挲着刀身,叹道:“我还当张元清不过是给我说了小事,何至于将手伤得那么重,现在才终于知道,她所受伤恐怕根本不是因为提前暗示了我进阶神法,打败邪神观音的办法,也不是因为赠了我那两张符。她根本就是在那时就算出了奚玉生的命,算出他最后会化作魂灵入我刀中,所以才借以给刀改名字来提醒我。”
奚玉生平日里最爱玉兰,他舍命入刀,在漆黑的刀刃上开出了一朵朵纯白无瑕的玉兰花,便正像是迎春时节那万千雪白之中的其中一个枝头。
只可惜张元清受制于天道只能隐晦提示,而她也明白得太晚,晚到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沉云欢低声道别:“再见,奚玉生。”
第四卷 玉神心
第136章 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沉云欢面对死亡, 就像是面对吃饭喝水那样稀松平常,也早已见惯了分别,只是这次的平静却让她沉默了许久, 师岚野那一滴眼泪蔓延在舌上的苦涩仍没有褪去, 她发着愣, 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亦敛眸不语,神色之中呈现出一种不问世事的冷淡,细致地给她擦着手指缝里的血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奚玉生的尸体已经被玉兰花完全埋住, 沉云欢也落了满头花瓣, 脸颊和双手已然干干净净,恢复了白皙光洁。
她沉寂许久, 忽然开口:“我有点累。”
其实也很痛, 身上的伤还没有医治,仅用灵力暂时填补, 褪去的妖纹虽然已经消失,但今夜她借用的妖力实在太多, 进阶之后必有一场劫难, 这炼化还不知有多痛苦。
想到这里,她瞬间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往后一倒, 一句话不说, 就这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
师岚野像是早就准备了多时, 顺手将她接住, 拢在怀里抱了起来。
沉云欢此人向来好面子,即便是这议事殿前的人都已经死光,她仍是不愿意在任何喘气的生物面前露怯。她身上的伤势极其重, 被捅穿的右肩胛匆匆用灵力填补,这会儿晕死过去之后灵气消散,又开始喷涌鲜血,更不消说身上其他伤处了。
师岚野将她抱在怀中,鼻子里被血腥的味道充斥,只觉得她虚弱得连气息都稀薄,骨头也软了,浑身都软绵绵的,完全瘫倒在他身上。饶是如此,也没听沉云欢喊一声痛,就这么硬扛着直到昏迷。
他将沉云欢抄起来,让她的脑袋枕上自己的肩头,其后用另一只手拿上不敬刀,起身之后踩着满地花瓣,缓步离开了皇宫。
厄灾所降临的这一夜已经过去,东方亮起日光,又是新的一日。凡人较之六界其他灵种虽然显得弱小,却有着生生不息的顽强力量,京城纵然被摧毁得满目疮痍,可仍还有不少人幸存,不日又会借以他们勤劳的双手,建造出焕然一新的京城。
随着神法一步步进阶,沉云欢的炼化越来越痛苦,她早已做好了烈火灼身的准备,却不料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境之中,她坐在一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面前是烧得极旺的火盆,跳动的火光中隐约能看见地上的脏乱和老旧供台上那尊已经被蛛丝灰尘掩埋的神像。
“欢欢。”身边有稚嫩的声音唤她:“你几岁了?”
“我五岁。”她从紧紧抱着的毯子里伸出一只手,亮出五根手指头晃了晃,似乎对自己的年龄很是骄傲。
转眼就看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身着明黄色织金衣袍,头戴小金冠,雪嫩的脸颊上还沾着米粒,那精致的眉眼,一看就是幼年的奚玉生。他听到回答之后露出震惊的表情:“你看起来像是三岁。”
“你懂什么,我娘说我这是从小就长得显年轻。”她颐指气使道:“你刚才有没有向神明许愿我的病快些好?”
“许了。”小玉生乖乖点头,问:“你从哪里来?”
虽然年纪很小,但她很有防备意识,含糊回答:“从我来的地方来。”
小玉生:“那你要往哪里去?”
她道:“往我想去的地方去。”
小玉生又问:“你生了什么病呢?”
她道:“生了我不想生的病。”
便是被这样随意糊弄,小玉生也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是伸手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欢欢,你可以不可以讲我能听懂的话?”
“你听不懂,那是因为你笨。”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转而不再跟小玉生说话,而是捡起一块石头,在墙上画着什么。
小玉生凑了过去,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是什么,于是不耻下问:“欢欢,你在画什么?”
“云。”她说。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画云?”
“云就是我,我就是云。”她不知所云地跟奚玉生交流,用瘦小的手指握着石头,费力地一遍遍描摹,在墙上留下了云的形状。
“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画在墙上呢?”
“因为我快死啦。”她道:“所以我要把我画下来。”
“你才五岁,怎么会死呢?我父皇说,人可以活一百岁。”
“我生病啦,治不好,所以要死了。”她嫌弃地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真笨。”
“什么病这么严重,怎么会治不好?”小玉生很热心道:“我可以带你回去,父皇有天下最厉害的医师,我每次生病都能将我医治好,你的病一定也可以。”
“我去过很多地方啦,没有人能医治好我。”她像是不愿提及这些话,皱着眉头不耐烦道:“你不要吵,不要打扰我。”
小玉生果然安静下来,然后也跑去捡了块石头,学着她的模样在墙上写写画画。她画完了那歪七扭八的云朵,好奇地挪过去:“你在画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看见墙上的内容,沉云欢这个梦境就消散了,经络里传来丝丝温和的力量,像是灵泉浸泡时的舒适,那股灵力融入血液中走遍全身,将那些暴虐的妖气给捋平。
这是沉云欢唯一一次在进阶之后的炼化阶段发生的意外,那些疼痛并未到来,待她睁眼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通畅,灵力突飞猛进,身上的灵骨也沿着脊骨长到了双臂,神法更进一阶后,她整个人都有了巨大的提升,神清气爽,灵力充沛。
她茫然地坐起来,发现右肩胛被长枪捅出来的窟窿已然半愈合,敷了厚厚的草药用麻布缠得很紧。身上各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被处理包扎,一看就是师岚野的手笔。
从前只当他是穷得响叮当,买不起那些灵药医治伤,现在想来,他确实从不取用凡人的灵力造物。山脚下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屋中那些桌椅床铺,包括后来给她垫在身下的被子,似乎都是他亲手所做。
收取万物的乾坤锦囊是沉云欢挂在他身上的,那一身仙蚕丝所制的衣物,也是沉云欢强烈要求他换上,大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动手。以前沉云欢只以为他有着勤劳的美好品质,而今想来,他应是另有缘由。
沉云欢正想着,忽而余光瞥见一抹白,她转头看去,才发现枕头旁放着一朵完整绽放的玉兰花。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为何这次炼化体内的妖力并未觉得痛苦。奚玉生是一个细心而周到的人,他以命换来的东西实在很多,诸多心愿之中自然也包括了沉云欢这个救下京城的恩人。
沉云欢抬手,指腹摸了摸柔软的花瓣,道了声多谢,随后将花收入了衣袖里,掀被下床,鞋还没穿上就先张口喊了师岚野。
连声喊了好几下都没得到回应,沉云欢忍着肩上的痛,推门出了房间。
师岚野将她带回了先前住着的将军府偏院,此时天色将明,和她先前晕过去时的天空看起来没什么分别,顿时让她产生了自己不过才睡了片刻的错觉。
从院子还保留着他们先前离开时的模样来看,这里并未受到阴鬼的大肆攻击,沉云欢临走前在将军府的门上下了一个守护术法,应当也是起了一些作用。不过眼下将军府的人应是没心思招待他们了,皇帝被扎透了头颅,楼子卿也当胸洞穿,这将军府里还剩多少活人也不得而知,只怕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厄灾过后的阴霾之中。
沉云欢的精神倒是好,只是伤势还未完全恢复,行了几步就觉得伤处隐隐作痛,赶忙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来。少顷,师岚野推开院门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桶水。
沉云欢醒来不见人,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很不满他将自己丢在这屋中,有些小脾气,马上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去哪里了?我的伤处有些不舒服,你是不是没给我换药?”
沉云欢还没等到人回答,定睛一瞧,才发现师岚野整个人好似焕然一新。他难得地将头发以发带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脖颈,零星的碎发散落额间鬓角,随着微风轻摆,掠过眉眼来回,显得极为干净利落。
并且他还换下了沉郁的墨色衣袍,换了身雪白的织金立领里衬,外面套了件红蓝相间的无袖长衣。袖子以双色绸带束紧,缠着几条极细的金链,上面还挂了小巧玲珑的哑声铃铛。长衣底下则以金银双丝绣着高山云纹,下摆还坠着几条金黄流苏,走动时云纹浮动,流苏轻晃,隐隐露出一双黑色锦靴。
竟是相当华丽,又平添几分年轻意气。这般明亮的颜色衬得他肤色更如瓷白,不见半点血色,唯有眉眼浓墨漆黑,更显俊美精致,漂亮得不似凡人。
他提着水桶进门,放在石桌上,淡声道:“出门前给你换过药。”
沉云欢还在盯着他发愣,根本没留心他说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先前的质问,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用长柄勺舀着桶里的水,给墙边的那些花花草草浇灌。
晶莹的水珠滚滚而落,洒在已呈枯萎的花草上,动作轻慢而自然,看起来简直闲情逸致到没边。
一桶水下去了半桶,沉云欢才迟迟回神,“奚玉生临走前,都对你许了什么愿啊?”
师岚野头都未回,一勺下去水能把小草淹死一半,语气十分平常:“此为窥天机,你想知道须得献祭。”
用不着师岚野回答了,沉云欢已经立即猜到答案。
奚玉生先前为她和师岚野各打了一副面具,师岚野戴上面具之后表现得与平日不大相同,那时沉云欢还因好奇随意地问了奚玉生一嘴。
奚玉生说,并非所有面具都作遮掩之用,若是平日里都戴着面具行事,那么再戴上一层面具之后,则遮的是假面,现的是真我。
当时她还以为奚玉生不知其详,说出的这番话不过是自己的想法而已,而今想来,奚玉生怕是早就得知了师岚野的身份,这才特地为他献上一副面具。
那么师岚野今日大变,许是因为奚玉生在临走前的那些愿望之中,必然有一条是希望师岚野能够摘下面具,得自由、现真我。
奚玉生原为太子,却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从未以太子之身份现于大众,亦是将面具戴了那么多年,或许正是如此,他才对那种束缚感同身受,因此希望师岚野也能摆脱。
沉云欢坐不住了,起身走过去。这样鲜亮的颜色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简直太稀奇了,何止是令人眼前一亮,简直让沉云欢的心中涌出了一些无法形容的心情。她在师岚野的周身左转右转,目不转睛地盯着瞧,连着好几圈后才停下,倏尔抬手,用指头勾了勾他袖口挂着的金链铃铛:“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漂亮的一身行头?”
师岚野丝毫不在意她的小动作,道:“此为我的本相。”
她顺手摸了摸师岚野的外衣,入手光滑而冰凉,上方的织金针脚细密,根根分明,袖子上的铃铛也极是精巧,只有豆子大小,却能看清楚上面的纹样,且用的都是真金白银。单是这样的布料都称得上有价无市,往日那繁华的京城都不一定买得到,更遑论是现在这样的京城。
沉云欢尝试抠个铃铛下来,没能得逞,转眼看见师岚野已经将桶里的水尽数浇灌,惊讶道:“浇那么多水,不会淹死这些花草吗?”
“凡经我之手,皆能生得旺盛。”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那便是绝对自负,纯心吹牛,可师岚野的语气如此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于是沉云欢就蹲下来盯着那些花花草草看,随口问道:“我睡了多久呢?”
师岚野道:“六日。”
“这么久?”沉云欢惊讶地仰脸,她还以为最多睡个两三日就足够,难怪这一醒来就饿得心里发慌,前胸贴后背。不过她在此时却没有关注自己饿肚子的问题,而是发挥了她刚学到的美好品德,关切地问道:“京城现下如何了?”
师岚野立于院中,漠然地看着檐上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雀鸟,道:“尘埃落定。”
六日已过,厄灾除尽,京城的一切皆已尘埃落定。那夜的一场声势浩大、不合时节的花雨,带走了街道上密密麻麻的残肢和浸满每一块地砖的血迹,待风将满地的雪白花瓣扫走之后,京城的街道竟然变得极为干净,若非到处是火烧和断壁的痕迹,以及逝去的生命为证,怕是会让人以为厄灾不曾降临。
只是那夜霍灼音以四象守护雕像将永嘉帝的罪名在人前细数,永嘉帝无从抵赖,百姓皆知这场无端降临的灭顶之灾皆是由皇帝带来,于是百姓那些生离死别,家园尽毁的仇恨尽数落在永嘉帝的身上,不过短短六日,京城之中关于永嘉帝的塑像、赞颂书籍被大肆砸毁、焚烧。
永嘉帝生前最在乎,最看重的声名自是一落千丈,被万人唾骂。与之相反的,奚玉生反倒被人们以赞誉托举起来。人们说,这位善神转世的太子殿下,曾在厄灾降临,妖邪肆虐的那夜于街道上救生灵、度亡魂。
他戴着那张祭神祭天时所用的神面,请神上身,拯救京城众生。他为救世而生,完成使命后便被那场漫天纷飞的花雨接回了天界去。
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生前最爱玉兰花,那场带走了京城血腥和灾难的花雨,是太子最后留给子民的礼物。
虽然过程有些差错,戴着那张太子面在街道上走的飞跃的人是沉云欢,但最后的结果没偏移多少,的确是奚玉生以命渡万魂,换了这场灾难的结束。
沉云欢站在街头,手里捧着热乎乎的油炸饼,吃得唇色油润光亮,整张脸气色好极了。她转动清凌凌的眼眸左右看,见京城的百姓已然振作起来,忙碌地修补被毁坏的建筑。
故人已逝,活着的人自然要无奈接受并马不停蹄地继续生活。
街道两边的人时不时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目望向街中,似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沉云欢转头一瞧,师岚野正在街边行走。他不徐不疾,有一种漫步的悠闲气息,但实际上步伐并不慢,只是沉云欢方才为了买油炸饼跑了一小段,这才将他甩在了后头。
师岚野这身行头堪称招摇,日光璀璨,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将金银饰品照得闪闪发亮,更何况还有这张脸加持,因此走在荒败的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招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沉云欢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奇怪的梦境,便回头走了几步,动作极为顺手地牵上师岚野,催动灵力带着他快行几步,眨眼就到了城外的庙前。
这地方显然是扩建过,与梦中的大小和荒败完全不同。庙顶刷了金漆,鱼鳞般整整齐齐,墙身则雪白无瑕,庙门也十分威武。可见当年奚玉生来此处拜过之后,永嘉帝就将此庙翻新修缮,并且应当是派了人驻守,精心维护着。只是这几日京城出了大乱,守庙的人也早就不见,沉云欢大剌剌地上前,抬手就要推,却被师岚野一把扣住了手腕。
沉云欢投了个疑问的眼神给他,却见他板着脸,正正经经道:“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取了师岚野的意见,抬手叩了三下,而后等了片刻,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沉云欢转头,虚心地朝身边这位规矩突然多起来的仙灵请教:“没有人应,我是进还是不进?”
师岚野道:“进吧。”
沉云欢这才推门,嘀咕道:“怎么你好像是这庙的住持一样?”
师岚野道:“我比住持的阶位高。”
沉云欢脱口而出:“大住持呗。”
她进去便瞧见院落宽敞,地面整洁,一座几层高的大香炉摆在当间,两边则各放着较小的香炉。里头烟灰堆积厚重,显然平日里香火极其旺盛,只不过此时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落针可闻。
她抬步进去,也不在其他地方停留,在庙中来回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最为金碧辉煌的主殿。虽然与梦境之中的场景截然不同,但供奉着神像的一定是主殿,沉云欢莽撞地跨过门槛进去,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登时停了所有动作。
这座主殿修得实在气势恢宏,穹顶挑得极高,四方架着粗大的横梁,那尊神像便立在其中。供奉的庙宇翻新,这尊神像自然也是重新雕塑的,皇室的手笔奢华而铺张,光是神像的大小就令人震惊。约莫高一丈,宽七尺,神像身着雪白的金织衬衣,赤红与靛蓝两色相交相融披作外衣,头戴雪莲金冠,颈间环彩金碧玉。双袖束金链,腰间配彩丝,袍摆是高耸入云的山纹与滚动缥缈的云彩,脚底则踩着蓝色的浪花水纹。
此神闭着双眸,眉目间只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平和而神圣。十数年过去,神像的颜色仍瑰丽绚烂,未见分毫褪色。
沉云欢恍然转头,却见身后的院中,师岚野负手而立,站在那尊大香炉面前,低头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香灰。侧面看去,他眉目淡然,眼神静穆,灿阳的金光拢在他身上,将人衬得若隐若现,缥缈不定,好似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一般。
他身上这般穿着扮相,与这神像竟相差无几。
沉云欢恍然大悟,微微睁大眼睛:“这皇庙里供奉的是你?”
她先前是浑然不知,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毕竟她头一次见师岚野时是在苏州,那地方与京城隔了千里,有哪个神灵会离开自己的法相之地,跑那么远去被人欺负。
可眼下从眼前这尊奢华辉煌的神像来看,京城所供的神灵,就是师岚野无误。难怪当时永嘉帝率领文武百官祭神时,他像是很清楚祭拜的是谁一样,原来根本就是在拜他。也难怪方才他走在街上会引来那么多的注视和议论!
师岚野听见沉云欢的惊疑声,转眸看她,倒是表现得很平淡:“不过是我的法相之一。”
“可你先前说你从未来过京城。”
师岚野微微皱眉,似对这声质疑有些不悦,“我从不将谎言出口。”
“好嘛好嘛。”沉云欢笑嘻嘻道:“我也觉得你说谎,只是惊讶而已,皇城建造那么大的神像供奉你,你竟然从未来过,有这么讨厌京城吗?”
“相隔甚远。”师岚野道:“且没有来之必要。”
“这么说来,十多年前那场雪灾,当真是你停的?”沉云欢往里走,声音远远传出来,问出这话时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师岚野的来头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她是完完全全被一开始的表象给误导了,且误导得很深。先前在山上总是起早贪黑,孤苦又勤劳,且还被两个蠢人欺压的师岚野实在给她留下了非常深的刻板印象,再加上后来两次摸骨都没能摸出他的灵力,导致沉云欢曾有一段时间坚信不疑地认为师岚野就是个窝囊内敛的老实人。
后来见他端倪渐露,身份已经不平凡,可也始终无法往高了想。
师岚野做的最多的事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围绕着灶台打转,晨起给她打水洗漱、入夜给她擦手擦脚,平日里更是黏她黏得紧,像是附身在她身上,吸取她的灵力滋长自身的灵物一样。
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神灵?沉云欢觉得不是自己想得不够全面,换作天下间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不会觉得师岚野有什么厉害的来历。
“山神啊……”沉云欢摩挲着下巴,仰着头凝望着那尊高大的神像,脑中浮现出先前皇帝祭神时,所拜的那座巍峨高耸,不见山顶的高山。
山神的诞生条件万般严苛,纵观大夏跨境千万里,山峰千百座,山神定然也屈指可数。高山拔地而起,山峰入云顶天,连接天地,因此将山神称作人间之神也可理解。而师岚野能在皇城得如此供奉,必定是在万万千千的人热烈而诚挚的信仰中所诞生的神灵。
他只掌天灾,不管人祸,所以他能停了十多年前那场险些灭了京城的雪灾,却无法插手阻止这次由霍灼音所挑起的祸难。
她抬手按了按有些不安分的心脏,说不好是什么奇妙心情。现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日后让师岚野给她熬煮小人糖的时候,不会出现亵渎神灵的顾虑。
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余光瞥见师岚野进了主殿,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法相不太像话,这才将视线移开去办正事。
她按照梦境里的视角开始寻找位置。一般来说这种古老的庙宇或建筑,就算要翻新修缮也不会将原本的墙体给推倒重建,会损耗气运,是以旧时那面被小玉生和欢欢刻下字迹的墙一定还在。只是年岁不短,而且墙面全部刷了新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不大好找。
沉云欢耐着性子找了一会儿,没能找到,于是将漂亮的眉毛皱起,臭着一张脸。
师岚野见她蹲在墙边摸摸索索,蹭脏了手掌也没不得头绪,便走过去停在一处位置,刚半蹲下来,沉云欢就立马走来,与他面对面蹲下,澄明的眼睛朝他确认:“是这里?”
师岚野静静地与她对视,那眼睛不似从前那么浓墨深邃,却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
沉云欢不再问,抬手蓄起灵力,将赤红的微光往墙面上一拂,崭新的漆面就开始呈现出字体。
五岁的欢欢尚不会写字,只会歪歪扭扭地画着自己认为的云朵,而九岁的奚玉生已经能写一手端正秀丽的字体,随着沉云欢以灵力回溯,那陈旧的字迹便出现在云朵的旁边。
只是这字体却有胡乱划掉的痕迹,不太好辨认,沉云欢细细看了几遍,才分辨出来这句话的内容:玉生愿以寿阳为祭,愿欢欢早日康复。
沉云欢心头一震,耳边好似出现了稚嫩少女的责骂:“你真是个笨蛋,我要你的寿阳干什么?!神仙才不会答应你这样的祈愿呢?你什么都不要求了,现在去求神仙,要他把你的脑子变聪明一点!”
她恍然回神,满心迷茫,眉眼间凝聚出浓浓的不解。
欢欢是谁?从云朵的形状和名字来看,似乎就是她沉云欢。
可问题是,沉云欢根本就没有这段记忆,莫说是幼年见过奚玉生,她甚至清楚自己连京城都没有来过,五岁那年分明还在仙琅宗修行。可如若欢欢不是她,她为何会有这段记忆?难道是奚玉生留给她的?
这么说起来,沉云欢突然想到了年初在汴京春猎会与奚玉生的初见。他行至面前来拱手行礼,笑着说了句“久闻大名”,所指的究竟是平日里被誉为修仙天才的沉云欢,还是十数年前在这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那个病弱又脾气不大好的欢欢。
沉云欢想得出神,许久未动,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来。只是她顺手扶了一把墙面时,忽而感觉掌心按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疑惑地凑过去,用灵力一拂,另一种完全与奚玉生不同的字体也跟着呈现了出来。
那字体很是潇洒,大开大合,书写者并不是为了庄重地记录什么,更像是随手一写,内容如下:
永嘉二十九,己巳年。
行至京地,得拜山神,方知此地凡民停供多年,神迹不至,白跑一趟。
听闻西北现神迹,不日启程,望一路顺利。
第137章 行路艰难关复一关
这座供奉着师岚野神像的庙里, 藏着沉云欢完全没有记忆的过往,虽然墙上的那一则小记不知是何人写下,但是沉云欢多少也能猜到那人的身份。
十几年前那场雪灾, 京城的百姓尚且死伤无数, 更遑论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孩, 所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绝非自己来到庙中,一定是有人带着她来到京地。而那个人来此,便是为了寻找“神迹”, 只不过那时候庙里荒废多年, 那人见此状之后, 便在墙上留下了一则小记,转而离开了京城, 去往西北。
师岚野自己也曾说过, 他自西北而来。
沉云欢想,倘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当真是她, 那就说明在五岁之前有人带着她走了许多地方,找寻师岚野的踪迹。
而她的记忆, 追根溯源也只保留了进入仙琅宗之后的日子, 再往前就一片模糊,那是她完全无法探知的过去。恐怕也只有当年同在庙中的奚玉生才见过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现在已经无法再询问了。
沉云欢在殿中没有搜寻到别的信息, 打算离去。站在门槛前倏尔瞥见师岚野又在院中的大香炉前翩翩而立, 低头瞧着那些堆积起来的香灰, 淡漠的神色也不知藏着什么思绪。
她扶着门而站,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民间的供奉是神明力量的主要来源,一旦被世人忘记遗弃,那么曾经再辉煌厉害的神明也会落魄得不如山中精怪, 甚至会就此消亡。
根据主殿墙上的小记来看,京地的百姓应当是将师岚野遗忘了很长时间,任他的神像在漫长的岁月里堆积灰尘,腐败落魄。饶是如此,师岚野也不曾对此记恨,在十几年前得到了一人供奉后,停了那场漫天雪灾。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被多少人遗忘,只在乎被多少人记得,那些香炉里的香灰便是他被记得的证明。
沉云欢想了想,转身走回去,从供桌上抽出三炷香,催火引燃,在神像前拜了三拜。
站在院中的师岚野忽而一动,转眼朝殿中看去。日光漫过门槛落进去,堪堪触及沉云欢的鞋边,她背对着庭院而站,大半身形隐在暗色中,将线香平举,拜神的姿势并不算端正。
点香奉神,须满心虔诚才能将愿望传与神明听,师岚野本以为沉云欢不过是心血来潮,贪图好玩才会点香,却不料下一刻耳边传来沉云欢的低喃:“想吃菌子炒饭。”
师岚野应愿的次数有限,怎么也没料到会被这样浪费一次,不由得批评道:“贪吃。”
沉云欢佯装没听见,将香插在炉中,这才出了主殿。她从师岚野身边行过,自顾自道:“我们就不在京城耽搁了,今日收拾一下尽快启程前往雪域。”
“你说,现在京城的人都觉得是奚玉生救了他们,日后会不会将你这神像推倒,换成奚玉生的像呢?”沉云欢跨门而出,想起那夜师岚野落下一滴晶莹眼泪的悲悯之相,不由心念一动,问道:“你会躲在无人之地偷偷哭吗?”
“不过复回从前。”他道。
言下之意,不过是再次被遗忘,他已经历过,是以并不在意。
沉云欢没再多言,似是随口一提。继而神灵也走出了庙门,凭空卷来一阵风,将院中那三个大香炉中堆积的香灰吹散,庙中寂静无比,唯有神像前的供台上,还有三炷香在慢慢地燃着。
出门时沉云欢就已经知道将军府起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所有东西。她先前落在门上的术法的作用果然不大,府中家眷似乎无人存活,而楼子卿死在皇宫,其父被阴兵撕碎,偌大的将军府如今死的死,跑的跑,一个人都不剩下,俨然成了废墟。
唯有沉云欢先前住的偏院完好,她回去时路过那片废墟,若有所思道:“我们给奚玉生烧纸时,也给楼子卿烧些吧,毕竟也收容我们住了几日。”
刚回别院,沉云欢就掏出霍灼音死前留下的那对耳饰。
耳饰银亮,上方隐隐附着阴气,她进了屋关上门,以灵力催动,刹时间双眼蒙上一层黑乎乎的雾气,好似进入一片混沌的世界。
少顷,那雾气散去,沉云欢看见面前是霍灼音身体缥缈的虚影,她飘在焦黑的废墟之上,周围像是一场滔天大火烧过,高高的城墙倒塌,满是断壁残垣的街道,地上则铺了厚厚的灰尘,遮掩不住血染的地砖。这显然是战败之后的月凤,霍灼音应当是死了之后化作怨魂,在这片落败的土地上徘徊着,不愿离去。
而此刻有一人站在霍灼音面前,手里放着那对银月亮耳饰。此人身上披着墨黑的罩袍,戴着一张纯黑且没有任何五官空洞的面具,模样令人极是不适。
霍灼音问道:“为何是我?”
那黑色罩袍的人开口,声音是不男不女的怪异:“是它选择了你,报国破家亡之仇,或是就此含恨而去,你自己选。”
这话听着就不像是留人自由选择的余地,沉云欢霍灼音收下了耳饰,却没有立即戴上,那黑色罩袍的人离开之后,她又在荒芜的月凤飘荡许久,而后停在了一座残破的府邸前。那房屋并未被焚烧,但房顶都被砸毁,坍塌了一半。屋中只剩一个半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的妇人尸体,尸体并无外伤,嘴边却满是鲜血,应是国破之际服毒而死。
她蜷缩的怀中死死抱着四个灵牌,上方刻字隐隐约约可见“霍氏”二字。
霍灼音在此停留非常久,最后还是戴上了那对耳饰。瞬间那银月亮里迸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华,将霍灼音的魂体笼罩,犹如织锦般千丝万缕地将她的身体塑成。
她终于以双脚落地,浑身不着寸缕,沉云欢站在她的后方,明晃晃地看见她那光洁的脊背上,缓缓呈现出墨笔所画的图案——正是天枷。
眼前的景象到这儿便停止了,刹那间散去,沉云欢握着耳饰出神,刚打算思考,外面忽而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砰”的一下像是什么爆炸了。
她收起耳饰起身推门而出,原是顾妄来了。
他推着一辆木板车,不知是行得太快没刹住,还是没什么当拉车老牛的经验,竟然直接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生生撞裂了门板,惊得院中的沉云欢回头张望。
就见那木板车上似乎摆了具尸体,直挺挺地躺着,被这么一撞差点滚下车,让顾妄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继而对沉云欢道:“太好了,没有白跑一趟。我来时听街边的百姓说有两个衣着光鲜的人往城外去了,还以为是你们二人。”
沉云欢走去院里:“你来得巧,我们也刚回来。”
顾妄道:“我此番前来,是要与你商议启程雪域之事,若有叨扰,还望见谅。”
他话音落下,余光忽而瞥见厨房走出来一抹亮色,偏头一看,方知那些百姓口中的“衣着光鲜”指的是何人。顾妄大为惊讶,再是如何收敛也用目光将师岚野上下打量一遍,忽而倒抽一口凉气:“这是……”
顾妄抵达京城的第一日,就去了城外的皇庙拜了那尊神像,当时还在心里感叹过不愧是皇家的手笔,神像上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不过才短短几日,那神像的模样他自然不会忘。此刻却见那尊神像从供台上走下来,站在这小院中,袖子挽起,提着一把菜刀,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并且话语稍显刻薄:“既知叨扰,为何还要进来,当赔了门后速速离去才是。”
顾妄睁大眼睛瞪着师岚野,一时惊诧得忘记说话。
沉云欢思索片刻,不大熟练地说着谎,替他遮掩身份:“他喜欢那神像的扮相,所以仿着神像置办了这一身。”
顾妄认为,人是可以撒谎的,并不算犯错,但像沉云欢这种十分敷衍且毫无技术的谎言,简直是把人当成猪来哄,他诚心发问:“沉云欢,是我哪里表现得让你觉得我是个傻子了吗?”
沉云欢倒不觉得顾妄是蠢人,只是得到这句疑问时,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看了顾妄腰间戴着的木偶一眼,而后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你自然也懂。”
顾妄不得不假装懂了,转头施了个术法将撞裂的门修好,再对着板车上的那人晃了晃,唤道:“嘉木兄,嘉木兄?别睡了,醒醒,我们到了!”
沉云欢也是没想有人能睡得比猪还死,门板都撞烂了,他还在板车上挺着。她好奇地走近去瞧,发现此人的衣着与寻常人不同。
他内里穿着天青白立领银织衫,外头套着一件趋近于墨色的浓绿长袍,只套了一个袖子,右臂膀半袒,肩头和腰身束了软甲,正是当下并不时兴的文武袍穿法。他瞧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张脸因为过分年轻而显得稚嫩,皮肤是常年在日头底下晒出来的麦色,五官却很是俊俏,双眸轻闭,怀里还抱着一把剑,正是呼呼大睡的模样。
顾妄今早去喊他时也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叫醒,走半道上此人又一声不吭地栽在地上开始睡,他无奈之下只好借了辆板车将人推来,撞烂了门不说,此刻还被师岚野以冷漠且不欢迎的目光持续攻击,此人又是赖在板车上叫不醒的状态,简直是猪精转世,麻烦死了!
他本就不是多好的脾气,平日里装得端正有礼也是碍于天机门的面子,此时四下没有别人,他终于耐心耗尽,有些恼怒,飞快往这少年脸上拍了一巴掌,“虞嘉木!”
这清脆的一巴掌,才将这睡得不知黑天白地的少年喊醒,顶着半边红红的巴掌印睡眼蒙眬地坐起来:“放、放……”
沉云欢瞧着他这身打扮也像是官宦子弟,还以为他要说“放肆”,却不想他打着磕巴道:“放饭了?”
沉云欢由衷评价:“这位瞧着倒像是个人物。”
顾妄温和地笑道:“嘉木兄,咱们此行来是为了正事,还是莫在门口耽搁时间了。”
这个名唤虞嘉木稍微清醒,感觉脸上有点不对劲,抬手摸了摸,迷茫地看着顾妄:“我、我的……”
“哦,你的脸啊。”顾妄道:“方才推车的时候没留心,撞在了门上,想必也磕着你了,抱歉抱歉。”
不知是不是天机门弟子那牢靠可信的形象深入人心,虞嘉木竟没有丝毫怀疑,顶着巴掌印翻身下了板车。不等人招呼,他就自己进了门,行过师岚野时眼尖看见他手里拎着菜刀,便煞有其事地冲他点点头,道:“饭。”
顾妄吓一跳,生怕师岚野抄起菜刀砍他脑门上,匆忙拽了他一把,笑道:“进去说,进去说。”
沉云欢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顺手塞了根糖棍咬在齿间,低下头取下墨刀,细细擦拭。
顾妄才刚坐下还没开口,就听沉云欢问:“今日就要出发?”
他点头道:“正是,时间紧迫,原本与你们一同前去雪域的贺家兄妹不知所踪,至今仍未有联络,而万剑门的权燎与崔氏先行一步,在几日前就已离京,掌门临时令我和嘉木兄顶上你们队伍中的空缺,我们便留在此地等你醒来。”
原本安排好的队伍因为京城突然而至的祸灾而被打乱,雪域之行不得耽搁,是以有几人在沉云欢还重伤未醒时已经出发。顾妄本就打算与沉云欢同行,去西北探查鬼阁之事,因此并无什么行程上的变动。与他一同加入队伍的虞嘉木则是万剑门的得意弟子,出自涿郡虞氏,与沉云欢的师兄虞向隐是本家,或许也有着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万象仪破碎将天机门的掌门晏少知重伤,又得知皇帝和太子皆死,一时悲痛万分加剧伤势,至今仍卧床不起。此番京城大劫令大夏损失惨重,八星盘被沉云欢一刀砍碎,阴虎符则被天机门秘密回收,于外则是不知所踪的状态。
皇帝一死,太子也无,群臣拥护皇室宗亲子嗣匆匆登基。司命宫被炸毁,仅有知棋,怀境二人存活,于是年少的二人共同接任大祭司一职,以测吉凶之能操持皇帝、太子的国丧和登基大典及其他事宜。
凡人最擅长制定规矩并领导秩序,通过众人的努力,短短几日好似从表面上暂时稳住了京城的大乱,然而皇权的斗争才刚刚开始,皇室的宗亲以及王侯的激烈内斗必定不断,这种混乱的状态会持续很长时间,带来无穷之后患。
不过这些问题就与沉云欢等修仙子弟无关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须得即刻启程。
离开前,沉云欢隔空取了些纸钱蹲在院里烧。今日正是奚玉生的头七之日,沉云欢从前没给别人烧过纸钱,这也算是头一回了。
火焰照亮她白皙的脸庞,映得双眸满是跳动的火光,她慢声道:“奚玉生,你就好好地上路吧,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做个自私自利之人,免得再遭罪。”
顾妄也蹲在旁边,顺手送了一把纸钱进火堆,眉眼间隐隐是悲恸之色,却道:“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再如何痛苦也要努力振作精神,走向新的明日。”
看起来好似已经坦然接受了生离死别,沉云欢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腰间的木偶,不言。
顾妄察觉她的目光,便道:“阿笙不同,她只是身体毁坏了,魂魄还在,不算死。”
要这么执迷不悟,沉云欢可就开始戳心窝了:“那你让她跟我说两句话。”
顾妄沉默。沉云欢暗暗叹气,不知道放任顾妄沉迷这虚无缥缈的假想之中变得疯癫,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烧完了纸钱,几人便开始动身。师岚野的饭做到一半就搁置了,也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他这一身本相的装扮实在太过招摇,于是顾妄租了马车,挤在同一车厢准备离京。
车厢不算大,沉云欢与师岚野坐在一处,两人的腿都伸不开,沉云欢只得保持那种并着双腿将双手搭在膝头的姿势。她不喜这种拥挤的环境,这马车较之先前奚玉生的那辆差得太远,不过她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妄,也不好抱怨什么。
虞嘉木同顾妄坐在一处,这人像是熬了八百年的夜没睡一样,上车就呼呼大睡,占了座椅的一半,半个身子都歪在顾妄的身上,推搡了好几下都没用,将他挤得紧紧贴着车壁,连喘口气都困难,平日里作为大师兄的端方形象全无。
这种情况下,沉云欢也说不出什么“想换辆大马车”之类的话,毕竟这车里显然有比她更想换车的人。
马车在京城门口被拦下来,沉云欢道了声“稍等”,便掀开车帘下去。车前站着怀境,而今她身居大祭司之职,尽管脸庞还稚嫩,周身的气度却较之先前成熟不少,见到沉云欢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知贵人有何要事指教。”
沉云欢在出门前传了信给怀境,叫她先一步在京城门口等着,便是有几句话要交代。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沉云欢道:“京城能度过此劫,除了奚玉生以命为祭之外,更是因为京城百姓平日里虔诚供奉,勤于祭神,得神灵眷顾京地,因此日后不论京城如何乱,也绝不可让皇庙的香火熄灭。”
怀境眸光一动,瞥见那清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刹那一现的金织衣袍和淡漠俊美的侧脸,敛回目光后低头道:“怀境谨记。”
沉云欢拍了拍怀境的肩膀,觉得掌下的肩头颇为薄削,担此重任定然极为辛苦,也不知是熬了几夜未睡,脸色更是差得难以入眼。她不由得多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大夏不是只有皇室将领,还有我等千百仙门。”
虽说这句话算不上多么温柔的语气,更谈不上是承诺宽慰,但怀境还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深深一揖,道:“还望贵人一路顺利,万事迎刃而解。”
沉云欢不再多言,道别之后钻进龟壳般的马车,与师岚野贴作一处,搭在他臂上的手指顺道抠了抠他袖口上那挂着铃铛的金链。
她拨弄了好些下,不听铃铛响,便问道:“这铃铛为何是哑声的?”
师岚野微微低头,瞧见她白净的指尖在他腕间摸来摸去,动作自然而大胆,更显几分娴熟的亲昵,一时不言。
顾妄见车厢中沉默,不得不开口接话:“这我倒是略知一二。”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否则也不会在当初春猎会的擂台上一眼就认出沉云欢所使的是天火九劫。他说“略知一二”其实是谦辞,匆匆看了师岚野一眼,见他的气质已经不再冷漠,而是进入了一种好脾气的平和状态,这才解释道:“我听说,神灵隐于世间,所出之言,所动之声,所用之力都为神迹,神迹现世则会引来灵物相随,妖邪觊觎,就算没有这些,若被凡人探知神迹,也必会引起大乱。”
沉云欢恍然大悟,细细想来,师岚野平日里除了沉默寡言之外,的确很少发出动静,常常悄无声息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
另一方面,沉云欢又觉得无比稀奇。神灵自古以来为凡人所仰,而凡人踏上修仙大道,万般艰难的修行不只是为了斩妖除魔,庇佑人间,更有飞升成仙之毕生所愿。尽管沉云欢平日里并不拜神,可有这么一位活生生的神灵坐在身边,那些仅闻于传说或是古籍里的规矩,约束神灵的条条框框,应验在师岚野的身上之后,无一不让沉云欢真切实际地感受到他不同于旁人的特殊。
思来想去,她还是想要隐藏这个秘密,抬眼对顾妄道:“奇怪,这车里又没坐着神仙,好端端的你说神迹做什么?”
沉云欢这话的语气和态度已与先前在院中完全不同,点漆般的眼眸望着他,盈满正经。顾妄也心里清楚,笑了笑道:“是我多言,神仙哪有什么闲工夫来我们人界,神迹一说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话虽如此,顾妄仍不敢有片刻放松,紧绷着身体,时不时推搡一下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虞嘉木。有一回力气大了,将他推得摔下座位,他都没醒,枕着师岚野的鞋一动不动,顾妄立即得到了师岚野一记冷漠的眼风,又吓得他赶忙将人捞上来摆回座位。
若非顾及这车厢窄得伸不开手,顾妄真的很想摒弃端方气度,给这口吃的死猪甩两个大耳刮子,再让他睡车顶上去。
又充满怨念地在心里数落万剑门,不知道这仙门是怎么教的弟子。
不过半个时辰后,顾妄的紧绷就放松了不少。因为沉云欢毫无恭敬地歪在了师岚野的身上,将他当作枕头一样睡得七荤八素。
顾妄看着跟自己遭遇差不多的师岚野,再是如何超凡出尘,淡漠疏离,此刻也被揉乱了衣襟,攥住了发丝,胸膛被人枕着,平静地抱着睡得香甜的沉云欢,于是莫名觉得这位的气质没那么骇人了。
幸好出了京地,这龟壳般的马车就用不上了,剩下的路程须得快马加鞭,白日骑马,夜间飞行。修行之人不必日日睡觉,以灵力加持或是吃灵药,最多可连着五六日不睡。
只是沉云欢尚且能强撑着,那虞嘉木就不行了,边骑马边打瞌睡,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几回,回回都要顾妄停下来捡他。
饶是顾妄在心里念了八百遍本门的清心法诀也没能忍住,一个愤怒地飞踢,把虞嘉木从地面踢上了树杈,挂在枝头晃。
他睁眼醒来,茫然地问道:“我、我怎么、睡、睡树上?”
顾妄站在下面,冲他招手,微笑道:“你看看你,骑马的时候要清醒点啊,都被这马尥蹶子甩上树了,太危险了。”
转眼一看,沉云欢的马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师岚野也不见行踪,两个时辰之后才发现她走错了路带着师岚野拐去了另一个方向,半天的赶路彻底白费,几人不得已宿在城郊。
顾妄一个头两个大,肠子都叹出来,心道这路程才刚开始,若是一路这么过去,还没到雪域他人就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虞嘉木已在床榻上睡下,顾妄坐在桌前望火长叹,解下腰间的木偶,将她摆在灯台旁坐着,与那双紫色的眼睛对望了许久,旋即忽而想了个妙招,认真道:“阿笙,你显显灵,等虞嘉木一睡觉你就托梦吓他,吓得他魂飞魄散……”
“呸呸呸,说什么魂飞魄散,不吉利!”顾妄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又道:“吓得他不敢再睡觉就好。”
不过显然这木偶也不会给出丝毫回应,接下来的路程,虞嘉木该睡还是睡,睡醒就吃。有一回在城中休整,他站在街边看人卖艺,因神色太过呆滞被当成痴儿,以美食诱骗给拐进奴隶黑市,最后寻了一个时辰,沉云欢找到人时,他正在被卖。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为了口吃的上当!”顾妄简直无法忍耐,怒不可遏地拍桌骂道:“蠢猪!”
虞嘉木抱着剑,坐在床边发呆,好像这声骂得不是他一样。
沉云欢坐在边上,雪白的内襟和赤红的外裙交融,墨色的卷发披在身上,精致的眉眼与肤色相衬,显得白玉无瑕的面容格外漂亮。她正捧着碗扒饭,听到此言便停下来,鼓着腮帮子道:“别伤了我们队伍的和气。”
有了之前的带队经验和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沉云欢知道了管理队伍的重要性,时不时站出来展示自己的领队地位。这显然是负责任并且调和队伍气氛的好行为,有助于队内成员的友好关系发展和队伍的紧密性。当然,如若她别总是走错了路,并带着那尊大神乱跑就更好了!
“既是拖累,合该分头而行。”这里还有一位总是建议解散队伍的人员。
师岚野倚在窗边,神色冷淡地望着下方人来人往的街道。出了京地之后,他的法相便有了变化,据当地香火最旺的庙里所供奉他的神像而变,不再那么金贵华丽,而是换了身月白的立领金织长袍,长发半绾,少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些书卷气息,好似出身富贵的书生。
而这是他自出发以来,第七次提出分头行动。合理怀疑他每回闷声不吭地跟着沉云欢乱跑也不提醒,存心是为了将队伍分散。
顾妄两眼一黑,抬手掐自己的人中,确保自己不被气死在半路上。
第138章 赤地千里黄沙漫天
沧溟雪域位于西北之北, 与京城隔着山峰千万座,河流无数条,便是走最近的距离日夜兼程, 路上也消耗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其实按照顾妄的计划, 本来半个月就能到, 但路上实在波折太多。
连着数日披星戴月,顾妄尚且能磕灵药维持,但沉云欢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撑不住, 因此赶路几日就得找地方休息。有时是进城住客栈, 有时在路边一铺地毯就这么草草睡下, 只是宿在野外时需得一人守夜。
本来计划是轮流守夜,但虞嘉木此人实在可恨, 轮到他守夜时他就消极怠工, 坐着都能睡着,甚至一头栽进火堆上, 压灭了火堆不说还将胸前的衣裳烧出个大洞,次日所有人都醒了他仍保持着栽地上的姿势睡着。
沉云欢还在迷糊地揉着眼睛, 师岚野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有顾妄看不过去,一把将他提起, 一边骂骂咧咧:“怎么不烧死你呢!”
另外, 师岚野更是一直没有掩饰过自己想要分离队伍的心思。他的法相随着跨越千里不停变换, 但漠然的态度和稍显刻薄的嘴没有半点变化。
赶路之余, 顾妄也会学习制衣绣花等针线活, 将自己的积蓄都拿来买各种各样的衣料给妹妹裁衣,且一针一线都亲手所为。
只是他从前没做过这些事,学起来难免吃力, 更是忙于赶路无从学习,只得求助队伍里朝夕共处的三个同伴。
虞嘉木是个吃了睡、睡了吃的蠢货,少有的清醒时间都在钻研剑术,丝毫不懂女红,顾妄也没指望他。
沉云欢听了后当下拍拍胸脯道:“这有何难?交给我了。”
顾妄欣喜地跟着她学,结果她穿了针线之后剪出衣衫袖子的形状然后缝在一起,看得顾妄两眼发黑:“沉云欢,你要是不会,就说不会。”
沉云欢坚持这就是制衣的其中一种方法。
胡搅蛮缠了一阵,沉云欢不愿承认自己不会缝衣,便将话题转移说师岚野会裁衣裳,先前还给她做过几身。顾妄听后,满心欢喜地跑去找师岚野,向他请教。
师岚野却一脸漠然地看着他:“白费功夫。”
顾妄不耻下问:“大人何出此言?”
他转头看向远处,语气平淡:“你无天分,做出的衣物丑陋,不能着身。”
顾妄从未见过这么冷漠的神,竟然连任何委婉的说辞都没有,就这么直白地伤人心。他顿时怨愤冲天,回想这一路走来,两眼一睁不是在拖着后方摔在地上的虞嘉木,就是喊着前方的沉云欢莫走远,还要时时刻刻维护队内的和谐氛围,硬着头皮夸赞虞嘉木两句,以免当真让这尊大神从中作梗成功,劝得沉云欢就此宣布分头行动,策马而去。
容易吗?!结果他得到了什么?只有漠视和苛待!!!
顾妄连夜给掌门传信,洋洋洒洒细数这一路惹出的祸端和麻烦,问能不能将虞嘉木遣返回去,带着他委实是个拖累。同时申请了天机门的飞鸢,希望自己能甩开几人,先一步飞到西北再汇合。
结果遭到了晏少知无情的拒绝。他在回信中说,虞嘉木虽年少,在万剑门的能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并不输大弟子权燎,且他如此嗜睡是与他所修炼的剑法有关,平日里虽松懈但遇上正事时不会出差错。又说了如今皇室大乱,京城百废待兴,国库亏空严重,天机门仰仗皇室而立,现在自然也跟着捉襟见肘,哪有多余的飞鸢?
最后晏少知批评了顾妄,道自己还在为国事发愁,病身未愈,他还用这些破事来烦他,修行之人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谈什么修行,不如回他的老家豫州种地。
顾妄看完回信后,感觉天突然暗下来,原来不是日落,而是天塌了。
赶路的过程颇为乏味无趣,沉云欢的精神肉眼可见地落了下来。路途中遇上的新鲜事以及秀美壮丽的风景,都无法停步驻足。白日骑马,夜间飞行,有时连着好几日都不眠不休,沉云欢倍感疲累,连修炼都没有时间。
不过她最近发现了一个乐趣。师岚野应了奚玉生死前所愿,显出本相之后,除却性情上有变化外,他每到一个地方,法相都会随之发生改变。他所幻化的模样,具有极强的地域风格,俱是当地百姓根据自己的风俗所建造的神像。
在京城时他头顶金冠,袖缠金链,是十足华丽富贵的样子。离开京城之后,有时他一身赤红衣衫,头戴官帽,脚踩祥云靴,手里还抱着一柄玉如意,好似个状元郎;有时他又长发高束,金银软甲束袖缠腰,变作威风凛凛的武将;抑或衣衫雪白,腰佩碧玉禁步,手中持一把折扇,唇红齿白无端风流,平添几分世家子弟的纨绔模样。
种种法相,皆是各地百姓的信仰凝聚,沉云欢瞧着新鲜,每回他法相一变,就忍不住盯着看许久,细细研究他身上的配饰,也会因百姓各地不同的特色风俗而着迷。
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山脉相连,河流汇聚,养出了万万千千不同的人。
沉云欢对师岚野有失恭敬一事,打从一启程时顾妄就知道了。只是后来也未见她有半分收敛,入城休息,她偏要与师岚野共住一间房,宿在野外时,又熟练地枕在他身上。赶路时累了还会自己爬上他的脊背,使唤他背着,或是撩闲抓着师岚野的一缕发编着小辫子。有时盯着师岚野的目光更称得上是锐利,亵渎。
其中动作的亲昵自不必说,虽然什么男女大防,有伤风化之类的民间风俗在修仙门派间并不存在,但沉云欢这么理所当然地将师岚野当作枕头,还是让顾妄在心里反复震惊许久。
这可是活生生的神明啊!从来只存在于古卷书籍,人间传闻之中,从古至今又有几人得见神明真容?就连顾妄很明显察觉此神刻意敛了气息,化与凡人无异,他却还是会因为师岚野冷不丁的眼神而本能地想跪下来三叩九拜。
换作旁人怕是早就高高供起来了,也唯有沉云欢这般放肆。而且师岚野也从不拒绝或是抱怨,尽管平日里神色淡然,但似乎什么都会做,任劳任怨也不知是灌了什么迷魂汤。更夸张的是,他先前还暗地里特地提醒过沉云欢,莫要一直用那种眼神盯着师岚野,免得被扣上个亵渎的罪名,反倒得来师岚野一句冷漠的“多管闲事”,简直没有天理。
反过来说,若非如此对待神明的是沉云欢这个天授神法的传承人,顾妄早就大喊一声“妖孽看剑”,然后一剑刺过去,斩了这个蛊惑神明的邪祟。
话说两头。阴虎符此等神器现世启用,将皇城打得千疮百孔一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人界仙门,同时传出的还有沉云欢在京城以一人之力战百万阴兵,对抗神器而大获全胜的壮举。
天火九劫一时间又成为风口浪尖的话题,此等神法所展现的力量早已远胜世间万千法术,且目前还处于未修炼完整的形态,他日沉云欢若真能登峰造极,将天火九劫修得完整,人界必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动荡。
杀沉云欢夺取神法之力的人,与招揽沉云欢入仙门的人变作两支庞大的阵营,散落在人间各处寻觅沉云欢的踪迹。只是顾妄在出行前就留了心眼,他们的行踪极为隐秘,更有晏少知的奇门遁甲之术加持,这一路走来也无人打扰。
雪域之祸迫在眉睫,可天下局势也分崩离析。人界仙门皆由凡人组成,既是凡人,自然摆脱不了无穷无尽的欲念。天机门作为皇室直属的仙门,其在人界各门的地位居首,所掌控的权力和供给的资源都是其他仙门望尘莫及的存在,也早就令千家百门暗生不满。因此皇帝太子逝去之后,登基的新帝又尚为年幼懵懂,不仅皇权势力面临洗牌,八大仙门和十大世家也纷纷坐不住,陆陆续续开始接受笼络或是主动下场加入皇室宗亲和王侯的阵营。
一场人间内乱的巨大风暴正在逐渐酝酿成形。
不过四人跨越千里赶路,到后来除却师岚野,其余三人的状态都不算好,累得晕头转向,并不怎么关注外界消息。
穿越大半国土,四人终于来到了大夏西北的边境地带,陇州。
陇州是前往雪域的必经之路,一路向北走到人界的边境才能抵达。陇州之北,便是地广人稀,风景独特的西域。
西域有着大片的赤壁荒漠,绵延几百里的无人区,甚至有些地方寸草不生,赤地千里,但风景却依旧蔚为壮观,瑰丽无比。这片土地神秘而广袤,埋藏着无数奇异传闻和秘宝,古往今来前往此地的人前赴后继,数不胜数。
师岚野自进入西域地界后,法相从头到脚都发生了改变。先前不论法相如何变化,服饰上的风格相差并不算特别大,然而西域独特气候和风俗导致此地的百姓也有着与别的地方截然不同的服饰。
他长发半绾,束以莲花金冠,其中以五色丝带结了几条细辫,眉间浮现赤红的莲花法印,双耳戴着孔雀蓝羽所制的银饰,耳廓上还戴了几个精致小巧的银环。衣裳只有单薄的一层,上身是件赤红金纹的立领无袖,露着两条毫无血色的雪白双臂,两侧大臂还戴着坠着一圈小铃铛,雕刻着莲花纹的臂钏。腰间则挂着蓝璎珞金链,鲜艳浓烈的蓝色长裤束着脚腕,露出骨节分明的脚踝骨和一对未穿鞋的赤脚。
一望无际的黄沙和赤壁却孕育了如此浓墨重彩,绚烂无比的颜色,师岚野着身的明黄、朱红、靛蓝、竹绿、墨黑,成为这昏黄的天地中独一无二的风景。
沉云欢向来喜欢披金戴银,颜色灿烂,因此立即提议三人去市井置办一身西域当地的行头,入乡随俗。西域的人身上衣料都很少,男子袒胸露乳,女子裸肩赤脚,十分常见。
沉云欢换上赤红的纱衣,戴着银质发链,颈间环着莲花璎珞,臂上套着靛蓝的丝带臂钏,腰身一束,挂满了蓝色铃铛的腰链缠了两圈。她踩着一双云纹丝履,双脚各戴了银铃,甚至连手指上都要套几个红红绿绿的戒指,走起来浑身上下叮当作响,如溪水潺潺般清朗悦耳。
沉云欢的面容精致,眉眼浓郁的黑色与白皙的肤色相衬,漂亮得极为张扬且具有攻击性,并无江南烟雨之下养出的秀丽温婉。给她换衣裳戴头饰的老板娘笑眯眯道:“姑娘真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美人,这身行头一换,瞧着倒像是我们西域的人。”
沉云欢一旦受了夸奖,下巴就微微仰起来,不经意地就流露出几分得意的模样来。她站在骄阳下,经西域耀眼的太阳一照,身上闪闪发光,招摇得连上头飞过的鸟都要被闪瞎眼。
虞嘉木脱下文武袍,身着黄绿交织的半臂衣袍,大剌剌地露出半个胸膛和右臂膀,长发也被编起来,正抱着剑站着发呆。顾妄骨子里约莫有些保守,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些袒露身体的衣裳,选了件将手腿遮得严实的单薄衣衫。
几人聚首后,顾妄被沉云欢从上到下这一身都闪得眼睛酸痛,连声喊道:“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本来他走在这城镇中看着满地的袒胸露乳之人就不知将视线往哪儿放,更是接受不了沉云欢露着两条嫩生生的手臂,于是马上跑去买了两件墨黑的外袍,让师岚野和沉云欢披在身上,遮住这一身的招摇。
沉云欢不大乐意地披着,本来想找个理由给扔掉,但后来发现这西域的太阳比大夏内地要炽烈许多,晒得人头皮发热。
非是她不愿以灵力自补身体,抵挡这些恶劣气候,只是西域此地实在是地广人稀,灵力也稀薄,出发前晏少知再三叮嘱要保证几人的行踪必须隐秘,因此在这种地方,能不用灵力便不用,尤其是沉云欢,稍有不慎可能就叫别人追踪到位置。虽说几人并不畏惧,只是蚊虫多了,这一批一批地来送死也惹得人心烦,更何况他们还有要事在身,不得在这些地方耽搁。
沉云欢不方便以时时刻刻以灵力护着身体,因此就将黑袍顶在头上,遮住了这灼人的阳光。
行走数里不见村落,三人都有些疲累,沉云欢爬上了师岚野的后背,让他背着自己走,汲取他身上的冰凉,这才舒服了些。没多久,虞嘉木忽而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顾妄走出老远一回头,发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又睡着了。
谁知折回去喊了几下没动静,抽耳刮子也没用了,才发现他是晕倒了。顾妄受累,拖着他又走了几里地,终于得见荒漠之上的唯一一家客栈,这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路了,只得在客栈留宿。
这客栈虽说立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却修得气派,足足有三层楼高,单是客栈的大门就占了两层楼。客栈由一对年迈的夫妇操持经营,那老板娘生得高大,皮肤粗糙黝黑,眼窝很深,眼睛颜色偏淡,不笑时有些凶狠,但是一笑又显得和蔼淳朴。
一见有人进门,她便提着茶壶热情地迎上来,招呼道:“嗨呀,几位贵客累坏了吧!快来喝口水,休息休息!”
沉云欢师岚野背上拱了拱脑袋,从黑袍里露出一张脸,转着圆滚滚的眼珠大致打量了一下客栈,然后才从他背上滑下来,并不接老板娘递过来的碗,转头眼巴巴地等着师岚野把她的专属杯子拿出来,这才让老板娘倒了水,咕咚咕咚地几口喝完。这西域的太阳可算是让她吃了不小的苦头,人都要晒成干了。
老板娘道:“贵人讲究。”转而问师岚野:“这位公子的杯子呢?奴家给你倒些水解解渴。”
师岚野淡声道了句不必,转而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抬手揩去了她因为喝得急,滚落至下巴的水珠。
顾妄落后十来步,一进门就把虞嘉木给甩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此时半点形象也顾不得,喊道:“来水,来水!”
老板娘慌忙递上一碗水,顾妄喝了个底朝天仍不够,一口气喝了三碗,灌了满肚子的水,这才缓过气来,擦着满头大汗。随后端着碗试图给晕过去的虞嘉木也喂些水,但此人晕得太死,嘴巴抿得就好像怕别人给他灌毒那么紧,掰都掰不开,最终只得放弃。
顾妄要了两间上房。沉云欢是铁打的要与师岚野同住,而顾妄思及他与虞嘉木都是男子,挤一间也方便,所以这一路走来只要住客栈都是两间房。
老板娘将房门钥匙递于他,慢悠悠道:“几位贵人还是多住几晚为好,近日不宜出行。”
顾妄挑着眉尾问:“此话怎样?”
老板娘并不明说,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待到太阳落山你们就知了。”
顾妄也未多问,转手将一把钥匙递给沉云欢,随后拖拽着死猪一样的虞嘉木上了楼,将他扔到房中的床榻上去。这一番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虞嘉木一路磕磕碰碰,脑袋估计都磕出个包,仍未醒。
顾妄则毫无心理负担地在桌边坐下来,解下腰间的木偶,取了小巧的帕子沾水给它擦擦脸,擦擦紫色的眼睛,柔声说:“阿笙,此地风沙多,行路时我就用绸布将你包住,免得太阳晒伤了你,等我这两日我做个帽子给你就可以了……”
楼下大堂中,沉云欢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趴在桌上,牙齿咬着糖棍左右轻晃,下巴垫在手背上,任由师岚野帮她清理卷发里的黄沙。西域的风里都带着沙,避无可避,说话都要用手遮一遮。
“几位贵人是从外地而来吧,听口音就不像是西域人。”老板娘端上了糕点,目光从师岚野头上的莲花金冠掠过,又道:“这位大人,这缠枝莲花冠呀,乃是神明之物,您还是取下来吧,免得冲撞了神明。”
师岚野充耳不闻,对顾妄还能刻薄两句,对外人实在是漠视得彻底,正慢条斯理地挑着沉云欢的发丝,一缕一缕的墨色卷发从苍白的指尖流泻,留下些许沙粒,被他攥在掌心。
沉云欢将话接过来:“你这客栈开在这么荒芜的地方,有生意做吗?”
老板娘丝毫不介意被人无视,笑容如旧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地虽人烟稀少,却是进瀚海圣地的必经之路。”
“瀚海圣地?”
“再往前走便是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沉云欢与这老板娘闲聊了一会儿,得知这人今年已五十六岁,名唤依兰,与其丈夫十八岁就在此地开了客栈,几十年来经营得当,见过的客人数不胜数,什么样的人都有。
而她所说的瀚海圣地,在许多年前是绝对禁区,从来无人踏足,便是不慎进去了,也无法活着出来。后来一位姓张的圣人历经千难万苦走通了瀚海,在那片吃人无数的沙漠留下一串脚印,紧跟着无数掩埋在黄沙之下的秘宝异闻也得见天日,更是打通了一条极为繁盛的贸易之路,成为游行到此地的商人必经之路。
但这片瀚海圣地并非纯良无害,在某些时候,它仍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之地。
正聊着,便又有人进了门,接下来客人就多起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进来的客人有样貌和服饰都极其华丽的胡人,也有民间的剑客或是散修,后来进来一支商队,人数众多,使得整个大堂都吵闹起来,沉云欢觉得闹腾,便上楼回了房间睡觉。
师岚野端了水进来,将门一关,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房中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沉云欢累得不行,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半只嫩生生的手臂不规矩地耷拉着床外,臂钏的彩色丝带缠在线条流利的手臂上,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干净。
师岚野在床榻边坐下来,拧着锦布的水,慢悠悠地给她擦着脸和手。呼吸一轻,他听出沉云欢醒了,淡声道:“今夜不赶路。”
沉云欢用懒洋洋的鼻音发出疑问,“顾妄同意了吗?”
师岚野说:“何须他同意。”
“他会一直念啊。”沉云欢懒声道:“这一路走来都不知道念多少遍了,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念得人头痛。”
师岚野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你可以向我祈愿,叫他噤声几日。”
“这不太好吧?”沉云欢都能想象出顾妄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还要努力维持端方君子形象的那副样子,先前没忍住被虞嘉木气得破口大骂之后,他抄了一沓天机门的戒律,为了修行,可谓是十分刻苦。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况且我为什么要祭出我自己的东西换他闭嘴,太不值当。”
对于向师岚野提出祈愿和献祭,沉云欢多少摸出了一些法则。
若是直接对师岚野提出愿望,类如“给我一百两”“给我一个孩子”这种,是不会实现的。但若是换成“我以一个月的好气运换得一百两”“我愿吃三个月的素食换得子嗣”则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之后,都要献祭换得。基本上是献祭等于愿望,想得到多少,就要祭出多少。
而另一种将祈愿施加在他人身上,则是献祭高于愿望,就像奚玉生那样,想以魂灵入刀,平息亡魂怨念,洗涤霍灼音的罪孽,就要献出自己那条必有飞升命格的金贵性命。
总而言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神明更是不会白白施以神泽。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师岚野给她擦手的动作,那些铃铛在他身上轻晃,比起先前的法相,现在的师岚野更加俊美神圣,有了十成十的“神仙”模样,更印证了他先前生于此地的说法。
她想,师岚野既是神明,就绝不会平白无故眷顾一个凡人,他一定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沉云欢想起自己的掌心还有个没派上用场的咒法,是先前张元清画在她手上,教她探知师岚野过去的东西,或许今夜可以试着用一用。
第139章 无名客栈初闻旧怨
沉云欢伏在榻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房中点着灯,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心说她这一闭眼的工夫竟然睡得天都黑了?
房中安静得没有任何杂音, 师岚野坐在桌边, 不知在看什么, 她爬坐起来,缓了缓刚睡醒的惺忪,一张口声音竟然哑了:“师岚野, 什么时辰了。”
师岚野的背影一动, 起身缓步走来, 手里端着一杯水递给她,道:“日入。”
日入即为日落时分, 指酉时。西域与大夏其他地方的气候出入极大, 就连天色也黑得晚,一般到戌时末才会天黑, 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天色还亮。
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转头望向窗子, 抬起手指在空中轻划, 那窗子便被灵力驱使,倏尔大开。
外面果真没有了半点亮光, 甚至连月光都没有, 黑色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沉云欢眼眸微眯, 细细一看, 就见有些黑色的雾气正顺着窗框往房中飘来。
她走到窗边,将手往外一探,惊讶地发现半条手臂都被这股诡异的黑色给掩埋, 方知不是天黑,而是外面起了一种漆黑如墨的雾气,且极其浓郁,可见度不足几尺,似能吞噬一切。
这情况也不用多看,一眼便知是那老板娘所卖的关子,想来也不是说头一次出现的突发状况。沉云欢关上窗,“什么时候起的黑雾?”
“未时。”
“不过才两个时辰,外面就黑成这样?顾妄可知外面的情况,有没有来寻过?”沉云欢这一觉睡得沉,中途没有醒过。
师岚野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来过一次。”
沉云欢暗中思索,虽说这一路走来好些次都将顾妄气得头发倒立,但他骨子里还算稳重的,遇上这种事倘若没有将她唤醒,就说明他已经有过了解,且事态并不紧急。
沉云欢站在桌边,抬手将师岚野面前的书随手拿来,却见上面的文字非是大夏常用文字,竟是一点都看不懂,立即让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的她微微皱眉:“这是什么书?”
师岚野道:“西域深处带出来的书,被从前的旅客留在了房中的木柜里。”
“那书上写了什么?”沉云欢纵使是不认识这些字,也因为师岚野方才看得专心而好奇上面的内容。
师岚野道:“记载了西域深处供奉的神灵。”
“谁?你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坠在双耳那泛着蓝色光泽的孔雀羽便跟着轻晃,眸色被烛光照出浅淡的颜色。光影落在他瓷白的脸上,覆上的橘光使得他的皮肤有了些暖色,看着也不再那么冷漠疏离。
一个地域多神供奉的事并不少见,但信徒就那么多,香火难免分摊不均,被遗忘或是冷落的神明,最终要离开这片土地,但师岚野好像并不在意。从他的法相来看,西域的百姓对他应当也是尽心供奉的,此地着装向来雌雄莫辨,那些琳琅满目颜色璀璨的饰品挂在身上,像是百姓们献出了自己珍藏的宝物一般。
沉云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敛起心中的思绪,随手在这本看不懂的书籍上乱翻,本打算放下了,却不想在最后一页竟然看见了认识的字。
字迹已经非常黯淡,应是许多年前写下的,她连忙凑近了灯火去瞧,就见上面写着:
永嘉三十,丙午年。
重回西域,遍寻不见神迹,须穿过瀚海继续寻找。
此地突现黑雾,邪肆诡谲,危险重重,然所剩时间不多,纵千难万险,吾亦往之。
沉云欢自然认得出这字迹与京城皇庙上所刻下的字体同为一人,那人离开京城之后,当真带着欢欢来到西域,且从小记中看,此人也遇上了这片诡异的黑雾。
“还有别的书吗?”沉云欢转头去柜子里翻,发现上面有很多住客栈的前人所留下的东西,仅有的几本书被她抓下来翻阅,没再找到同样的小记。
纵然沉云欢心里已经有八分认为那个往墙上画云朵,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就是年幼的她,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尚未下定论,只道:“我们去找这儿的老板娘问问去。”
她卷着书出了门。楼道里只点上了两盏灯,暗得连影子都模糊,但下了楼梯之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大堂中几乎坐满,各地方言口音交织一处,相当热闹。
沉云欢二人的出现,让大堂之中的声音削减几分,众人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顾妄坐在其中吃饭,看见两人后招了下手,示意他们过去坐。
沉云欢点点头,转身去了柜台处,胳膊肘往上一支半个身子倚在柜台,道:“老板娘,两碗素面,一壶酒。”
“好嘞,贵人稍等。”老板娘依兰正在提笔记录,听到这话之后提着笔转去了后院,给丈夫报菜去了。沉云欢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书本,发现她所写也非西域文字,索性站在柜台前等了片刻,待她回来便问:“你非西域人?”
“起初不是,后来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也算半个西域人了。”依兰笑笑,继续低头写字,缓声道:“此地比不得境内繁华,但山高地远,别有壮阔之景,住久了就不愿再离开。”
沉云欢视线落在笔尖,见她不是在记账,问道:“你在记什么?”
依兰叹了口气,道:“起初我详尽记录这里的天气,想从这些里面找到黑雾来临的规律,这样的话也好提醒过路的行人注意避让,不过一直未能成功,这些黑雾来去都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现在我不过是习惯性地记录,写着玩罢了。”
沉云欢就等着她提起黑雾呢,马上顺着话问:“说来,这外面的黑雾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遮天蔽日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不像是天气造成的。”
“谁知道呢?这东西怪得很,从前是没有的,就是在某一日突然而来,有时三五日就能散,有时则耗个十天半月,被这黑雾赶上啊,只能等。”依兰抬头看向沉云欢,笑着道:“所有来此处的人都是要穿越瀚海圣地的,但这黑雾下的瀚海可不是圣地,乃是只进不出,杀人无数的鬼蜮,奉劝你们还是莫要冒险。”
沉云欢沉静地听完,丝毫没有被此话恐吓,只是将手轻轻搭在腰间的刀柄,唇线轻扬:“嗯?说得这般神秘,我倒还真想去长长见识。”
依兰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那金丝缠绕的木制刀柄上,问道:“宝刀何名?”
沉云欢眉眼弯弯,露出个看起来颇为纯良无害的笑容,道:“阎王点卯。”
依兰连声称赞好名,恰逢她丈夫在后院喊了一声,她便去将面和酒壶端出来,送到桌子上,道了声:“慢用。”
大堂没什么多余的空位,顾妄与两人拼桌,正鼓着腮帮子吹面条,抽空问了一句:“方才聊什么呢?”
“问了几句外头黑雾的事。”沉云欢从师岚野的手里接过筷子,望了一眼面前的清水面,没什么食欲,翻来覆去地搅和:“她说最短也要个三五日,时间长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顾妄道:“我们耽搁不了那么久。”
路上虽说耗费时间,但起码每日都在前进,若是在这客栈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则完全是浪费时间,绝不能停下。沉云欢也有此意,点头赞同,偏头朝桌子另一头的两人打量。
就见这两人皆是女子,从身形上看,一个肩背单薄尚为年少,一个则支着脑袋姿态慵懒,正与沉云欢所投去的目光对上。
她头上披着长长的黑纱,连同发丝和腰背一同笼罩,身上似随意套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袍,还戴着一张遮住全面的木制面具,整个人都掩得十分严密,只能通过漆黑的眼眸辨认她非西域之人。
不过这样的装束于此地也不算奇怪,单说这个大堂里就汇聚了不少奇装异服之人,有师岚野这般金贵华丽,也有面前此人破如乞丐,边关多的是萍水相逢,来这里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过度在意别人的扮相。
只是这女子旁边坐的少女倒是个眼熟的,她高眉峰深眼窝,略显灰蓝的眼睛,脸颊上有着暗色的斑斑点点。沉云欢细看两眼,在记忆中翻找,很快将这少女的脸与先前在京城祭神节上,不慎摔在他们面前的那人重合。
之所以让沉云欢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当时这少女深深看了师岚野一眼,那一眼分明昭示着她认识或是见过师岚野。
隔了千万里还能再次遇见,这让沉云欢觉得颇为有意思,不由得多看了少女两眼。
“不喜欢吃?”
略显沉闷的声音传来,打断沉云欢的思绪,她很快意识到是戴面具的女子在说话,那双眼睛仍在看她,显然是在询问她。沉云欢也不装了,搁下筷子道:“看着不太好吃。”
那女子道:“边关的食物不及境内多种多样,清水面倒是还好,其他食物当地风味太重,更不会合你们这些从境内来的人的口味。”
沉云欢道:“不吃也无妨。”
“不吃不行。”女子说:“你们想穿越瀚海,就必须先饮此地的水,吃此地的食物,否则一进瀚海就会立即迷失方向。圣地会惩罚任何不尊重这片土地的人。”
沉云欢不太赞同,心说哪有那么玄乎?她身边还坐着一位山神呢,先前在仙琅山不也被两个废物压在头上欺负,纵然瀚海诞生了神灵,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去惩罚过路的人,除非,是有人借以神明的名义行恶。
她道:“不打紧,我们手里有人,不怕被惩罚。”
女子便轻笑两声,从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显得沉郁怪异,道:“我知道了。你们这是抓了个灵物当作供品,是要献祭给瀚海圣地,所以才不怕被惩罚,对吗?”
沉云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纳闷:“难道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邪恶的脸?何以这般揣度?”
女子道:“那为何将这奴隶打扮得如此华丽?”
沉云欢十分讶异,转头盯着师岚野瞧:“什么奴隶?哪里来的奴隶?”
顾妄这一路看着师岚野给她端茶倒水,对此比较有发言权,完全理解这女子发出的疑问,便解释:“姑娘误会,我这友人素来爱干净且心善,喜欢做这些,并未被奴役。”
“既然双手双脚健全,何须事事由他人所为。”女子的话中竟有批评之意。
沉云欢的嘴角一耷拉,面色看起来有几分不高兴。她这一路从来都是将师岚野当作同伴的,即便是最开始全身的骨头尽断,瘫痪在床榻上,的的确确是事事都要师岚野帮助的情况下,也没有生出半点奴役师岚野的心思。眼下这女子说的话,好像显得她很苛待师岚野一样,简直是对她巨大的污蔑和诽谤!
沉云欢立即低头喝了两口面汤,迫不及待地争辩:“哪有事事,这饭不就是我自己在吃吗?我又没叫别人喂。”
顾妄一边嗦面条,一边在中间劝和:“这小菜味道倒是不错,快尝尝。”
正说着,虞嘉木踩着楼梯,噔噔噔地跑下来。他像是睡饱了精神,脚步都踏得风风火火,抱着剑来到大堂,视线一扫立即看到了坐在中间的沉云欢几人,不由分说走过去一坐:“饭。”
他口吃严重,大多时候不说话,即便开口,也尽量是一个字两个字地说,加之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冷酷的气质。
顾妄看见他就一个头两个大,瞥见师岚野面前的那碗面半点没动,便询问了一下:“你若不吃,施舍给他可以吗?”
师岚野未作声,但顾妄知道,他只要没有出口拒绝,那便是默认的意思,于是动手将面推到虞嘉木面前。虞嘉木也丝毫不介意,将怀中的剑往脚边桌腿边一竖,提着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沉云欢喝了几口面汤就想搁下筷子,却不想又听那女子说:“就吃这两口怎么够?待进了瀚海,一去百里没有人烟,便是这清水面你也吃不到了。且这一碗面你才喝了两口汤就要搁筷,岂非白白浪费粮食。”
沉云欢有些不服气,道:“一顿饱顶个什么用?我就算是全吃完,进去之后也得磕灵药。”
“灵药比不得粮食夯实,你多吃些总是没错。”说着,这女子摇头叹气道:“你们这些从外地来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闷着头往里冲,倘若不敬畏这片土地,可是要遭不少罪的。”
这人语气稍显严厉,但并无刻薄和恶意,竟有些像她年少时仙门里对她诸多管教的师长,虽然后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啰唆,但年幼时沉云欢没少被念。沉云欢让她说得心虚,转眼看见顾妄和虞嘉木都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就也挑着面条往嘴里送了几根,磨磨蹭蹭。
沉云欢以前不吃民间俗物,没有“浪费粮食”这么一个概念,自从遇见师岚野之后,她每每吃不完剩下的东西,都会被捡走,不论什么师岚野都会吃个干净。她硬着头皮又吃了几口清水面之后,对着伤害味蕾的食物实在吃不下,又不愿让人说她浪费食物或是奴役同伴,便悄悄朝那严厉的女子偷看几眼。
见她没有盯着自己,就忙从桌下扯了扯师岚野的手臂,同时推了推自己的面碗,小声道:“给你吃。”
却不想师岚野这次却没有将面碗接过去,屹然不动,只是淡声说:“晚间我去后厨给再给你做一碗。”
沉云欢听了后也没有多欢喜,抿着嘴角,心说那面前的这一碗怎么解决?若是她端着面起身走两步,再佯装摔倒砸碎面碗,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吗?
想着,她又朝那女子偷看,这次被她抓个正着,为表示自己没有奴役同伴,沉云欢马上对师岚野说:“那我同你一起,帮你切菜。”
刀上的功夫她还是擅长的,不管是杀人斩妖,还是砍瓜切菜。
沉云欢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极好,体贴又用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了,怕那戴面具的女子没有听见,便打算问问她吃不吃,顺道给她做一碗。正要开口,却忽而见有一人跟喝醉了酒似的,走到边上来踉跄了一下。
此人并未撞到人,倒是将虞嘉木放在脚边的剑给撞倒了。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蹲身捡剑,虞嘉木十分宝贝自己的剑,不愿往别人碰,也飞快弯身去捡,却仍是让那人抢先。
这动作太过刻意,没有半点“无心”的样子,沉云欢扭头一看,就见他已经将剑拔出了鞘,指着剑身上的徽文,忽而扬高声音质问:“你是不是涿郡虞家人?”
虞嘉木眨了眨眼,咽下塞满了腮帮子的面,“不、不——”
那男子横眉怒道:“虞家的家徽在此,你还敢否认不成!”
虞嘉木也终于将话说完整:“不然呢?”
“你敢承认就行!没想到竟还有虞家人那么大胆,堂而皇之踏足西域,今日算你不走运,撞上我们哥几个,现下就砍了你的人头去桑家领赏!”那男子一抬手,竟一下抽翻了虞嘉木的面碗,摔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弟兄们,来活儿了!”
大堂瞬间静谧下来,所有人停下了交谈,直直地朝此处张望。另一桌的几个壮汉拍桌而起,闹出不小的动静,手里提着武器,走路时还一脚踢翻了凳子,当真是气势凛然,将这张桌子给围住。
虞嘉木满脸茫然,捧着面碗的手仍滞在半空,慢吞吞地开口:“你们,找死?”
沉云欢却是双眼一亮,就此想到了个妙计。眼下这闹剧不存在任何误会,这些人就是奔着涿郡虞家人而来,指名道姓地要找虞嘉木的麻烦,虽然不知虞家与桑家有何旧怨,但沉云欢却伸手,在那男子身前拦了拦,劝道:“误会误会,一定是误会,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
那黑脸男子听得这劝话,勃然大怒,一把拂开了沉云欢的手:“他自己都承认是虞家人,何来误会?!”
就见沉云欢被这么一拂,反手打翻了面前的碗,汤汤水水的面条洒了一桌,逼得坐在桌边的几人同时起身躲闪。
“哎呀!”沉云欢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本打算将这面吃完的,现在可好,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
顾妄拿着筷子后退两步,嘴角都要抽到天上去,已经懒得拆穿。什么“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这些话能从她沉云欢嘴里出来,也算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好说。”顾妄道:“我再去后厨帮你要一碗。”
沉云欢沉默不应,此时变成聋子,佯装没听见。
“这是做什么?”那戴面具的女子施施然起身,“好端端的两碗面给你们糟蹋了,今日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你们就舔干净再走。”
“走?”沉云欢将话接过来,装得是像模像样,“打碎我的饭碗还想走,那可不行,起码也要一人留下一只手来。”
挑事的男子一听,阴沉的眼睛钉在沉云欢的脸上,满脸横肉都因怒意而抖起来:“你别急,杀了他,就轮到你了!动手!”
随着男子的一声令下,其他几人猛地动身,挥舞着大刀朝虞嘉木砍过去。大堂中登时起了惊呼声,周遭几桌纷纷避让,生怕被波及。
却见那平日里只知道睡觉和吃饭,呆傻得像是被妖怪吃了脑子的虞嘉木忽而身形一动,召长剑出鞘入手,啸声凌厉一响,剑光在烛灯下晃过,原本那气势汹汹,要砍下他脑袋领赏的几人皆同时顿住身形。
细细看来,他们的脖颈慢慢浮现出一条极细的血线,连声惨叫的响声都听不到,脑袋就纷纷滚落在地。
再一转眼,虞嘉木仍端坐在桌边,正慢吞吞地擦着剑上的血迹。
“好剑法。”沉云欢难得称赞了一句。
旁人怕是没看明白,但沉云欢习剑十几年,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虞嘉木方才只用了一剑,就像串糖葫芦一样,把这几人的脑袋削下。因动作实在太快,皮肉分离的速度都没追赶上剑刃,所以待他坐下之后,伤处的血迹才慢慢涌出来,且不是以喷溅的方式。
连顾妄都看直了眼,微张着嘴巴一时没缓过来劲儿。
尸体倒在地上,被削得极其平整的断颈不停往外淌血,很快就染红了地面。依兰冲后院高喊了一声:“当家的,出来收拾一下!”
少顷,便有一个十分高壮的男子从后院出来。他的身量瞧着超过了十尺,膀子健硕,门框险些容不下他,还得矮头侧身在进得来,甚至走路时都隐隐震得地面轻颤。
他提着木桶,将地上几人的头颅收起来,再将尸体像收拾被褥一样叠起来,往肩上一扛就这么给拖走了。依兰提着水来清理地面的血迹,显然对此状习以为常,叹气道:“各位贵人,打打杀杀是这里常有的事,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容我劝各位一句,外头的黑雾还不定什么时候散去,一个屋檐下还请互相多包容,别砸了我这小客栈的生意。”
大堂较之方才安静许多,再无纷杂的议论声,众人皆低头吃菜喝酒,更是不敢再直视沉云欢这边的几人,只得用余光偷偷张望。
沉云欢丝毫不在意周围异样的气氛,搬着凳子在边上坐下来,问道:“老板娘,这桑氏和虞氏究竟是有什么过节?”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依兰刚要细说,却忽而被敲门给打断了话。由于大堂已经十分安静,再加上客栈的门早已锁住,拴上了锁链,这么一敲,连带着锁链碰撞的声音在客栈里显得极是突兀,引得所有人同时转头,朝门的方向望去。
敲了几下后,声音突然变大,像是外面的东西开始撞门,惊得众人发出低呼声。
顾妄见依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开门的样子,道:“外头有人,老板娘,你还是将门锁打开吧。”
“不成!”依兰脸色严肃,沉声道:“黑雾一现,人妖不分,谁知道外面究竟是人是妖,不可开门冒险。”
撞门声仍在持续,外头的人似是非常着急,隐隐约约伴着细微的呼喊声。无人说话,似都打算袖手旁观,但顾妄自是不能见死不救,道:“你只管开门,若是妖邪,我杀了便是。倘若是个人,你拒之门外岂非害人性命。”
依兰听闻,转而又看了看虞嘉木,显然方才他一剑杀了几人的身手也叫人多了几分信任,她点点头,去柜台后面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只开了一条缝,呼啸的风便裹着黄沙争先恐后地往里窜,随后依兰看见门外有两人,动作飞快地拽着人拉进来,“砰”地关上了门,利落地重新锁上。
风声停息,周遭又静下来,就看见来人一高一矮,满身黄沙,像是在风里走了许久。高个子的男子身体发着抖,那双眼睛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个没有神智的傻子,嘴里不停地发出无意义的“嘿嘿”声。稍矮的那个像是个少年,有一头胡人的卷发,眼睛蒙了布,面容脏兮兮的,进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闷头往地上一栽,晕了。
众人只看热闹,无人上前来关切,顾妄只好自己上前,检查那高个子的男子。戴面具的女子紧随其后,蹲在少年身边抬手摸他的脉搏。
那男子神志不清,口不能言,问了几句话丝毫没有回应,顾妄将他周身粗略检查一番,未见有明显外伤,却在他腰间发现了一块玉佩。顾妄摘下来一看,神色一顿,转头望向沉云欢。
这一眼显然不是随意乱看,沉云欢轻挑眉尾,“怎么?”
顾妄不语,将玉佩抛来,被她接住,翻过来一瞧,玉佩上刻着“仙琅”二字,还雕刻了宗门的徽文,表明此人是仙琅宗的弟子。
“这小郎君没救了,一看就是让食脑鬼吃了脑子。”依兰在一旁道。
沉云欢望向她:“食脑鬼是什么?”
依兰道:“这种妖邪正与我方才要跟姑娘讲的,桑虞两家的恩怨往事有关。”
依兰所讲的这段往事并不算秘闻,似是西域人人皆知的事。桑家乃是西域盘踞百年的修仙世家,平日里积德行善,斩妖除魔,被西域百姓奉为“圣家”。近二十年前,桑家有位修仙近一百五十岁的老圣人即将羽化,活到这种岁数,便是死了也是喜丧,于是邀请各大世家前来赴宴,涿郡虞家自然邀请之列。
然而桑家的盛大宴席却被虞家砸了个彻底,还险些被灭满门。概因虞家人贪图桑家至宝,与妖邪勾结,盗走至宝后对桑家痛下杀手,几乎将全族屠尽,若非桑氏家底浑厚,人才辈出,齐心协力才斩杀妖邪渡过难关,否则这西域圣家便会就此覆灭。
虽说渡过难关,但桑家也因此元气大伤,新的家主登位后便立下了铁律,西域永不欢迎虞家人,一旦发现涿郡虞家人踏入这片土地,便会赶尽杀绝。
而当初那些被妖邪所杀的桑家人,也因怨念难消,化作成一种名唤“食脑鬼”的妖邪,在瀚海之中游荡。凡是撞上食脑鬼的人都会被吃了脑子,从此变得痴傻疯癫,无药可救。
依兰道:“黑雾之中妖邪诡异,若想走出来,只能蒙着双眼,闭塞双耳,这样就不会听到或是看见那些妖邪,不受蛊惑,便不会迷失本心。只是一旦眼睛耳朵无用,难以感知危险,离死也就不远了。”
沉云欢望着面前这痴傻的仙琅宗弟子沉思。她已经不是仙琅宗的弟子,所以此事她管不管都合乎情理,若是她懒得与过去纠缠,大可以“雪域任务”为由拒绝,而顾妄也只能传信给天机门,派人来调查此事。但若是她想留下来管,也并非不行,已经有一批又一批的仙门弟子赶赴雪域,且他们时间上尚有容错,晚个几日也无妨。
沉云欢拿着玉牌若有所思。玉牌上还残留了几丝灵气,确认是仙琅宗的东西不假,而面前的弟子也并不眼生,正是她年前去雪域时随行弟子之中的一人。
当初在沧溟雪域变故突生,那些随行弟子奇异失踪,遍寻不得,她也因此背上了抛却同门,不顾同伴生死的罪名。
沉云欢重返雪域,并非只为了万魔封印一事,更要查明当初那些仙琅弟子去了何处,她的灵力为何突然消失。
但是……
沉云欢握紧玉牌,眉毛轻压,神色稍显凝重。这人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简直就像是有人甩了个鱼饵过来,送到她的嘴边,等她咬钩。可是这饵上挂的也不是假物,一时间让她犹豫不决。
正在她思索间,晕在地上的少年忽而动了。他在几人的注视下吃力地坐起,抬起骨节明显,略显消瘦的手摘下了眼睛蒙着的布,睁开双眼。
就见他污浊之下的皮肤雪白,眼窝稍深,鼻梁高挺而精致,尤其是有一双浅淡的绿色眼睛,像是宝石一样干净剔透,卷发呈现出栗金的颜色,竟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他看起来十七八岁,几乎骨瘦嶙峋,神色怯弱,眸中满是畏惧和谨慎,视线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沉云欢的脸上,与她对视。
第140章 忆说往昔辨明故人
胡人是生活在西域诸多部族的统称, 其中的长相特征也各不相同,眼前这少年显然是多种胡人之中最为漂亮的一族,那双异色的眼睛极是特别, 睁开的瞬间, 就让周围注视着他的人同时噤声, 心思各异。
沉云欢与他对视,心中却是毫无波澜。
这少年的确长了一张足以令所有人见之动容的脸,但沉云欢先前已经见过更漂亮的, 难免在心中暗自比较, 并出于稍微不太客观的私心, 给师岚野挂了一票。
师岚野的脸,是精致又冰冷的, 像是窑烧了千年万年才能凝结出一盏的绝世瓷器, 因此不需要了解他的过去,也知他高贵不可污浊, 疏离于世。便是当初在仙琅山脚那破旧的小木屋中,他身着粗麻布衣整日忙于劳作, 沉云欢仍觉得他从前是落没的世家大族出来的世家子。
面前这少年却是怯弱低微的, 好似天生就附着在他人身上的菟丝花,身上带着浓浓的欲念, 用以蛊惑的能力来自保, 因此浑身上下都彰显着人人都可以践踏的软弱。
无人说话, 那少年有身子轻颤, 看着可怜兮兮的, 顾妄只好半蹲下来主动交谈:“不要怕,这里是安全的。你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你与这个痴傻之人可熟识?”
少年将视线收回, 盈盈绿眸落在顾妄身上,声音嗫嚅得几乎听不见:“多谢相救,我名唤桑雪意,随同族回家时在瀚海遇到黑雾,不慎与同族失散,后来侥幸遇见此人……”
说到这儿,他像是体力不支,喘息了两口,瘦骨嶙峋的脊背更显柔弱,仿佛不堪一折。沉云欢还等着听后面的事,毕竟这痴傻弟子当初可是从她手里失散的,因此免不了心急,赶忙道:“快给他喂几口水。”
师岚野将头轻偏,眸光落在沉云欢的侧脸。
她毫无察觉,只是紧紧盯着那绿眼睛少年,让人分辨不清她的情绪里是关切还是为了其他。
旁的人听到他的姓名,皆讪讪收回了觊觎窥探的目光,不敢再直白打量。那老板娘一听少年是桑家人,却热情起来,动作飞快地倒了碗水递过来:“呀,原来是圣家的贵人,奴家有眼无珠没认出来,莫怪莫怪。”
名唤桑雪意的少年就算是被如此抬举,也十分谨小慎微,不停地道谢,双手接过碗时候慢吞吞喝了几口,又缓了会儿才继续道:“他说知道离开瀚海的路,便让我跟着他,若是他出了不测,便让我摘了他身上的玉牌去求救,说他还有同伴困于瀚海深处。因着黑雾中妖邪甚多,便让我蒙上双眼,封闭双耳,以防被妖邪所害。后来我便照做,跟着他走了半日,来到此处。”
沉云欢问:“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你对此一无所知?”
桑雪意摇了摇头,转眼看向边上站着的痴傻男子,脸上露出哀伤悲恸的神色,“我们遇见时,他尚无此状,一定是在黑雾中受到了妖邪的伤害……”
饶是如此,他仍带着桑雪意从黑雾中走出来,来到了这家客栈门前。
沉云欢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他的来历,为何会在瀚海中?可曾提及过其他同伴在何处?”
桑雪意仍是摇头,“黑雾中不得久留,时间紧迫,后来我封闭了双耳,也就听不见他说话,其他一概不知。”
他身体极是虚弱,说完这句话后竟又晕了过去。依兰见状赶忙喊着丈夫来,让他桑雪意扛去了楼上的房间休息,自己则去打水亲自去照料。西域人对桑家人的热情可见一斑。
老板娘忙活起来,大堂的其他人也纷纷收回看热闹的视线,兀自低语起来。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沉云欢站在原地不动,手指头抠弄着玉牌,上方雕刻着“仙琅”二字,仍泛着极其微弱的灵光。
西域广阔,即便是与沧溟雪域比邻,其中也相隔了不短的距离,若是当初在雪域里与她失散的那些弟子成功逃出,安然无恙,则必定会回到仙琅宗。既然他们了无踪迹,又出现在西域,那就说明他们后来还是遇上了麻烦,且很有可能到现在还活着。
一个将她扣上了罪名,又在她灵力尽失时将她赶下山,让她失去一切的仙门。昔日旧景历历在目,是宗门负她在先,她还不至于以德报怨,不计前嫌地为宗门做事。
戴面具的女子站在她身侧,应当是观察了她神色许久,在这时开口:“你与他是同门?”
沉云欢反手将玉牌收起来,看她一眼。两人站得近,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墨黑而仁厚,有一种严厉的温和,本想矢口否认,却在话到了嘴边时转了个弯儿:“从前是。”
女子瞬间便从她的话中得到了一些信息,慢声道:“纵然你与宗门有龃龉,但门中弟子也是无辜,你既然犹豫,那就说明心中有想救的念头。修仙之人,当以善念为行万事的基准,我建议你跟从善念而行。”
沉云欢沉默不语。
女子见她没有回应,又道:“你认为我说得对,所以在心中考虑,对吗?”
沉云欢叫她说中了心思,又觉得自己所想被人猜得那么准有些跌面子,刚要否认,却又听她说:“你想否认,是觉得我说中了你的心思,让你有些没面子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莫名其妙对我说教,比我从前宗门的师长还要啰唆。”沉云欢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肃正经,一副很有主见,能为自己做主的样子:“救与不救我有自己的考量。”
女子又道:“你的考量,不过是在面子与人命之间摇摆。”
这话便有几分责备之意,沉云欢登时有些气恼,冷着脸为自己争辩:“你在胡说什么?这些人早在年初就失踪了,如今突然出现分明就是故意撒饵给我,我自当要考虑这陷阱的深浅。何况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先前遭受了什么,便是没有这些陷阱,要不要去救这些人我也要好好思量!”
“当真如此吗?”她道。
沉云欢皱着眉毛,气恼地发问:“你究竟是谁啊?”
她道:“常心艮,我的名字。”
沉云欢毫不留情地给出评价:“怪名字。”
“莫吵莫吵,冷静冷静。”顾妄见二人似争执起来,下一刻沉云欢就要报出自己的大名了,于是忙起身在中间劝和。在外人面前他自然是向着沉云欢的:“你不必听他人所言,只管考虑自己的就好,你救或是不救全凭自己意愿,倘若想接着赶路,我传信给门内,同样会有人去救。”
连木头一样的虞嘉木也开口道:“对。”
唯独师岚野不出声。沉云欢没有听见最想听的支持,转头看向师岚野。他神色平和,不出声时安静得像不存在,但能够立即察觉到沉云欢投来的视线,与她对视。
旁人都可以说反对,唯独师岚野不行,他没有说话,明显是心中有异。沉云欢心中起了烦闷,找他的麻烦,低声质问:“你也觉得我是因为面子所以才犹豫?”
只是还没等师岚野有什么回应,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低唤:“欢欢。”
她心头一震,转头望去,正见戴面具的女子盯着她,那眼神比先前几次的对望都让她心惊:“你……你认识我?你为什么叫我欢欢?”
常心艮将负在身后的手抬出,手里握着一卷书,正是沉云欢先前从楼上拿下来的那一本,方才吃饭时她顺手搁在了桌上,本打算询问老板娘那则小记的事,却不想被突然到来的两人扰乱心绪,给忘记了。
她道:“你看见了这本书后面的小记?”
沉云欢微皱眉头,目光已经全是怀疑,像是想通过面具将她看穿:“你认识写下小记的人,也认识我?”
“自然。”常心艮道:“这本书当年还是我赠她的。”
原来如此。沉云欢心道,难怪这人才与她初见面就一副很相熟的样子,甚至连说话的口吻都酷似长辈,原来是早有渊源。
沉云欢飞快地追问:“她是谁?是我娘吗?长得什么模样?你们如何相识的?她带我来此地做什么?”
沉云欢有太多问题,从京外那座庙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憋在心里,无处询问。她还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让她带着自己到处寻找神迹,后来又经历了什么,使得她就此消失不见,自己则完全没了五岁前的记忆。
常心艮却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凝视着沉云欢。
沉云欢的脸上见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类如与母亲分离多年的伤怀,乍然得知亲人消息的恍惚,还有寻找母亲的急切,这些都没有,唯有眉眼中的好奇远胜其他。
在她一声又一声的询问下,常心艮似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声,才道:“是你娘不错。当初她带着你来西域,我听她说要穿越瀚海,便与她同行过一段时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与幼年时的样貌相差不大,且眼睛与她相仿一二,又带着这本书卷,所以我能认出你。”
“她,嗯……身量不矮,杏眼弯眉,长相还算过得去。虽说心胸坦荡好相处,但脑子不大聪明,很容易上当受骗,若非有我带着她,她定然是过不了瀚海的。”
常心艮的这些形容和评价不算好听,沉云欢也并未完全相信。倘若她娘真的是从京地到西域,带着一个孩子跨越万里,要说她没点本事在身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从心中否认了此人对她娘“脑子不大聪明”的评价。
但是她能叫出“欢欢”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书本的最后一页有个小记,那就说明她在十多年前认识她娘一定是事实,做不得假。
“原来是我娘的故人,常姨,我这样叫你可以吗?方才我声音大了些,你别介怀……来来来,咱们去房中细说。”沉云欢将从奚玉生身上学来的交际本事像模像样地用在此处,不悦的情绪也一扫而空,抬手抓住了常心艮的手腕,将她带着往楼上走。
行出几步,沉云欢忽而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又转头朝师岚野看,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沉云欢对常心艮道了一句稍等,折返回去来到师岚野面前,状似热切地关怀:“怎么了?你的脚断了吗?要不要我背你上去?我背得动。”
常心艮就在身后语重心长地唤道:“欢欢啊。”
沉云欢转脸笑笑,“常姨,我这是关心他呢,他有的时候就是会突然变成哑巴,不问就不说话。”说完,她动手牵住了师岚野,与他掌心相贴,表现出亲昵的模样,印证二人的关系好。
常心艮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欲言又止。其后三人上了楼进房中,顾妄则留在一楼清理血渍,虞嘉木又重新要了一碗面,闷着头开吃。
常心艮坐下来,开始回忆往昔,将旧事徐徐道来。
她说上次见面得有十三个年头了。那时她随家中人穿越瀚海寻找秘宝,在进入西域前的小镇上偶遇一女子。那女子生得细皮嫩肉,正不声不响地吃着面,身边还坐着个小丫头,也笨拙地拿着馕啃,这母女二人眉眼生得一看就不是西域人,左右也不见男人在身侧,于是她上前搭话。
此人戒心很重,并未多透露自己的信息,只说要穿越瀚海。见她孤身一人,又带着连筷子都握不好的孩子,于是常心艮就邀请她同行,在后来的路上赠了她一些书籍和日用物,才与她渐渐亲近熟识。
几人行至这家客栈,她说此行也不知生死与否,若是一去不回,当在此留下些痕迹才是,便将书留在了客栈。写下小记时,常心艮就在旁边坐着,所以她知道这东西是谁写的,又为何而写。
沉云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目光熠熠地盯着常心艮,等着她继续说。却不想她话题一转,堪称慈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道:“当初发生的事,三言两语是讲不清楚的,你娘为了你做了很多事,后来与你分离也是无奈之举。”
沉云欢听后忽而有些恍惚。她的记忆里没有从前,更不知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沿着时间追溯到最前也只是在仙琅宗的记忆,十多年的成长之路,她只有一把剑和不停进阶的修行。
沉云欢虽然从来没有思念过父母,也从不因为自己的生命里有这两位的缺席而伤怀,但是如今乍然看到她那位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痕迹,听到别人说她为自己做了很多,心脏好像被谁慢吞吞戳了两下,难免触动。
沉云欢怔怔地问:“她……她为何那么久不来找我?”
常心艮道:“出于某种原因,有人在寻找她,她无法离开,也不能露面。”
“她遇到了难处吗?”沉云欢立即道:“我现在很厉害了,可以帮助她!常姨,你可知道她在何处?”
常心艮点头道:“我知道。你要找她,须得穿越这片瀚海,我也知道穿越瀚海的方法,如何,你要跟我同行吗?”
“常姨愿意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但我有条件。”她道:“你必须救出你的同门。”
沉云欢并未立即答应,只是说:“常姨好像对此事颇为在意。”
常心艮沉默片刻,随后才道:“欢欢,当初与你娘同行时,她曾说过很多次,不求你日后修为卓绝,声名远扬,只求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便是能力低微,一生是平庸之人,胸膛里也要生着一颗热腾腾的善心,那她这跨越千山万水的万里路就走得值当。你今日所遇见的人是你的同门,他豁出性命孤身穿越瀚海,就是为了将求救的消息递出,不论你曾经与宗门有多么大的过节,都不能对今日之事视而不见。”
“她希望你身上流淌着血里尽是爱恨情义,长成一个真正的人,纵然有凡俗的七情六欲,也好过变成一把只知道修炼,冷血无情的冷骨头。”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受到了冲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胸腔被莫名的情绪激荡,如同空荡荡的山谷中来回环绕的余音,久久无法散去,惊得寂静之地变得喧嚣,无数茂密的叶子哗啦啦地被吹走,露出了下面藏着的东西。
于是沉云欢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锐利,不过就在楼下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那双温和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沉云欢的本性。
一种沉云欢就算否认千百遍,也掩盖不了的,冷血无情、至疏至远的本性。
常心艮看穿了她根本不是顾虑陷阱。因为她太过自负,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无畏,如此神采飞扬,那不是无知者的特性,而是确信自己能够面对所有局面的自信。
也的确如此,沉云欢对自己的信任从来都是百分之百,任何她一眼看穿的陷阱只有想去和不想去的分别,没有谨小慎微,进退犹豫。她方才在楼下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她不想多管这桩闲事,也懒得再与仙琅宗牵扯。
沉云欢当初愿意跟师岚野一起出山,抛却其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觉得跟师岚野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她那么怪了。
可先前在京城的那夜,师岚野落下的那一滴晶莹无比、满是苦涩的泪,就让沉云欢明白,最怪的人终究是她自己。
常心艮没再多言,见沉云欢一直失神后便起身告辞,让她再好好想想。沉云欢匆忙起身送了几步,走到门口她喊住常心艮,道:“常姨,你为何戴着面具?”
常心艮道:“年少时被大火烧伤了脸,留下了满脸丑陋的疤痕,不得已才遮了面,你要看吗?”
沉云欢点头,说要看。
常心艮的手伸到一半,却突然改了主意,说:“日后再看吧,免得吓到你。”
她说完便抬步离去,沉云欢站在门口以目光追随,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才后退两步将门给闭合。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师岚野的沉默比往常更甚,甚至显出了几分反常。
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师岚野一旦反常,那便证明有情况发生。
她在桌边坐下来,烛火摇曳,桌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良久的静默之后,她才开口:“我五岁拜入仙琅宗;八岁就跟着同门师叔下山除妖;十岁参加仙门问道大会,打败了当时被誉为‘剑王’的得意弟子;十二岁杀百年老妖;十五岁参加春猎会夺魁,十六岁夺魁,十七岁夺魁,十八岁夺魁,我在春猎会连着四年居于榜首,我的不敬剑也曾在天下灵剑榜位居第一,任何仙门弟子见了我,无不敬我三分。纵然我灵力尽失从头再来,也一样令天下人畏我沉云欢之名讳,人间千百仙门,再是如何天赋卓绝的弟子,也都是被我踩在脚下……”
她在细数自己的生平,那些被天下人所赞誉的往事,那些将她推上山巅的荣耀。
方十八岁的沉云欢,已经是人界所有仙门弟子望尘莫及的存在,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高悬万丈的云。
师岚野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从前说起这些,她的眼角眉梢总是藏着得意之色,虽然一副“这不过是寻常”的模样,但是没有夸赞是不行的,一旦被她发现这些荣耀没有换来赞誉,她就会立即翻脸,明里暗里给人摆脸色。
然而此时她的神色里却并无得意,细细看来,还有些惶然。但是得到夸奖理所应当的,于是师岚野应声道:“滚滚尘世人才辈出,十年一神童,百年一天才,千年一个沉云欢。”
往常每一次沉云欢听到师岚野的夸赞,都会喜笑颜开,今次却表现得截然不同。她忽而将手指头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又咬,眉头微微皱着,眸中是抹不开的迷茫和焦躁。
“不行……不行,还不够……”
师岚野问:“什么还不够?”
“你没听到吗?”沉云欢道:“她说希望我的血液里是爱恨情义,胸膛里要有一颗热腾腾的善心,可是这些我都没有。”
她的牙齿实在尖利,不过几下,手指头都给咬破了,殷红的血溢出来,染得她的唇瓣像涂了胭脂一样,烛光映照下的脸变得艳丽。她却像毫无察觉,仍持续着无意识的动作。
师岚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倏尔抬起手,动作轻缓地将她的手指拔出来,指头正往外滚着饱满血珠。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然后低下头,将她那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指头含在嘴里。
师岚野的身体是凉的,骨头是冷的,是炎炎夏日里,沉云欢必须挨着才能睡着的冷血生物。可他的口腔却是热的,好像比沉云欢身体里的神火还要滚烫炽热,湿润的舌尖舔在她的伤口,让她骤然如同被炭火烫了一下,惊醒般想要抽回手。
但师岚野修长的指节和掌心迸发出沉云欢都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的手被牢牢抓住,无法逃脱地被他吸吮着指尖的血。
沉云欢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
师岚野在穿着粗麻布衣,沉默寡言地劳作时,不论是给沉云欢擦洗换药,还是洗衣做饭,都面无表情,好似天生没有情绪的怪人。可当他恢复这一身金碧辉煌,由万千信仰凝聚而成的法相时,他靠近沉云欢,低下昳丽的眉眼,就如同舍下了万物刍狗的神性。
如春意消融了冰雪后,万丈冰层下缓缓流淌出的澄明雪水——一种恰似爱怜的情绪。
他吐出了沉云欢的手指,唇瓣却染上了赤红的血液,更显得肤色瓷白无瑕,眉目如画。
他用柔软的指腹在沉云欢的掌心轻轻摩挲,是充满亲昵的安抚,淡声道:“是她的错,不该对你要求过多,如此苛刻。”
沉云欢感觉手指头上的痛意消失,低眸一瞧,伤处已经完全愈合,连同印着指纹的血迹也被舔了个干干净净。周围太静了,沉云欢觉得自己的心跳有异,细细听来竟然是跳动的频率变慢,变得笨重。
她怔怔许久,喉咙滚动,不知咽了多少下,才从这种令她失神的静谧中逃离,偏头转开了视线。
烛火仍在不得章法地跳动,忽明忽灭,调皮得令人发恼,但又鲜活得像是有了生命。沉云欢盯着它,很用力的眼神,这跳得欢快的火苗好像被震慑了,开始变得老实,慢慢不再乱跳。
师岚野不说话,长久地安静过后,沉云欢才慢吞吞地开口:“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我才刚到西域,不过偶然在客栈里住下,就遇见了一个我娘曾经的旧相识,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既知道我娘从何而来,又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于何处。她当初见到我时,我才五岁,十多年过去,她却能一眼就认出我,萍水相逢的人,何以有这么好的眼力?况且她又不是住在这里,又不是日日都来,怎么偏生我头一日进西域就遇见了?”
“除非……”沉云欢说:“除非她知道我终有一日会来到此处,她一直在等我吗?她是为我而来吗?”
她转头,与师岚野对上视线,那双眼睛里早已不见半点迷茫,澄澈得好似波光粼粼。也是在方才,她才想明白为何师岚野突然不吃她的饭。
他并非不吃,他只是在常心艮面前不吃。
因为他知道,常心艮是个骨子里十分古板的女子,她克己复礼,温良谦恭,她不赞同沉云欢明目张胆的骄纵,批评她理所当然地使唤同伴,责怪她面对生命的漠视,以及所有不对的行为。
师岚野并不认同,却没阻止,是因为他也认为,此人对沉云欢来说,是天下间独一无二,最为特殊的一个人。
沉云欢说:“她就是我娘,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