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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31386 字 23天前

第121章 阴虎符(四)

“你是何时知道的?”

沉云欢头上戴着赤红如血的玉兰花, 花瓣凝结而出的光芒如同细烟,被夜风扯得老长,却也展现了出乎意料的韧劲, 放眼望去那红色的细烟不见尽头, 不知飘去了什么地方。

皇宫禁法, 也只有沉云欢这种外头来的野路子敢踩着刀乱飞,楼子卿迫于规矩,还是翻身上马, 奋力扬鞭, 抽得黑马夺命狂奔, 才追上了沉云欢的速度。

他想不明白。

奚玉生自打出生起就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常年只有几个人在他身边伺候, 后来进了天机门, 更是彻底隐藏身份。

他的身份保密等级,与皇城四象法阵的核心法器保密等级相同, 这么多年来,知道奚玉生是当今太子的人, 只有那么几个。

根据楼子卿这赶路月余的观察, 沉云欢并不是个面面俱到之人,她甚至鲜少在队伍中占主导地位, 从先前赶路上京时她放任队内氛围尴尬僵硬就足以看出, 沉云欢对于身边的人, 没有那么多目光。

她极有可能是那种, 同行的伙伴剃了个光头, 半个月后她才突然一惊讶,问人家什么时候剃了头的人。

是以对于奚玉生这样隐藏得极其深的身份,照理说沉云欢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但她今日一进皇宫就要去东宫,见着那身穿太子衣装的人死在地上后,又立即问他要奚玉生的贴身之物,以术法寻人。

足以表明,沉云欢早就知道奚玉生是太子。

楼子卿实在不知道,这破绽究竟是什么时候露的,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沉云欢的眸光紧紧盯着空中飘着的红丝,稍微分神为他解答:“也不算太早,进京之后。”

楼子卿追问:“因何发现?”

沉云欢回想起她第一次对奚玉生的身份起疑心,可以追溯到今年三月头一次见到奚玉生的时候。

那会儿在汴京城外,他一身锦衣站在辉煌气派的飞舟上,从众人的头顶缓缓而过,那是大夏之中,鲜少有人能够受到的待遇,要么他有极为显赫的架势,要么他就有一骑绝尘的修为。

可奚玉生背后的身份,只是在京城里地位还算尊贵的皇亲国戚,倘若如此,远远不足以让天机门如此礼重他。但沉云欢当时并未深究,概因那会儿她自己的事都忙不完,没闲工夫去探究别人的家世。

他怀揣珍宝,出手慷慨,散金如同洒水,从汴京到锦官城再到京城,跟着沉云欢玩儿了半年,天机门没有给他任何传唤,哪个正儿八经的弟子会这么闲?当然,要是硬往晏少知头上扣屎盆子,说奚玉生是他的私生血脉,那天机门给他的这些优待倒也说得通,但是作为少将军的楼子卿,对奚玉生的态度就十分奇怪了。

就算他曾说过自己与奚玉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所以关系亲密,可沉云欢看在眼里,两人的关系抛却熟稔亲密之外,还有一层“主仆”的关系在里面,楼子卿在奚玉生面前,总是下意识流露出了侍奉的姿态。

有时沉云欢闲下来,捧着饭碗与奚玉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会偶尔动动脑子思考片刻——奚玉生应当有更高,且不方便示众的身份。

这个思考从不深入,直到几日前进了京城。

沉云欢站在街头,听见京城的百姓对太子赞不绝口,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她信与不信暂且不提,但那些百姓口中用于赞誉太子殿下的“心怀大善”“一心为民”之类的词汇时,浮现在沉云欢脑海里的,却是奚玉生。

真正让沉云欢确认奚玉生身份的,是从晏少知安排她留在京城开始。

晏少知说需要她留下,却并没有让她做任何事,只说像前几天那样即可。回去之后沉云欢仔细回想前几日都做了什么,恍然发现,祭神节这热热闹闹的几日,她都在街上吃喝玩乐,且都是与奚玉生在一起。

沉云欢当下就明白,晏少知将他留下,并非为了让她守京城,而是为了守人,守奚玉生。

晏少知是想在不透露奚玉生身份的情况下,让沉云欢保护在街上游玩的奚玉生,所以才没有明确告知她留在京城之后需要做何事。

皇城之中能让天机门的掌门人都如此上心,甚至要用人情留下沉云欢去保护,除了那位神神秘秘,不见首尾的太子殿下,沉云欢想不出第二人。

方才晏少知在梦中未说完的话,约莫就是想让她进皇宫找奚玉生。

晏少知早就知道京城有劫难将至,依照天机门的行事风格,他定然早已将一切都已安排好,至少具备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然而晏少知入她的梦却那么焦急,惊慌,显然是这突然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到了极为严峻的地步。

万象仪崩裂,皇宫失守,奚玉生失踪,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如此迅捷,打得人措手不及,极有可能背后的始作俑者,是隐藏在身边之人。

沉云欢眉眼低沉,酝着风暴,已然猜出七七八八:“他们是为了阴虎符而来。”

“灼音……”奚玉生记不得自己的脑袋此前受到了什么攻击,正钝钝地痛着,因为思绪迟钝,看着面前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只得愣愣地问:“你怎么会有阴虎符?”

霍灼音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那被人界各大仙门极为忌惮,觊觎的神器,在她手中宛如满大街售卖的小玩意儿,于指尖来回翻滚:“当然是在宋家城拿到的,所以这才来找另一半了呀。”

奚玉生猛然想起宋家城那个混乱的夜晚,虽说一开始他的确与霍灼音结伴而行,但是后来的混战里,他只顾着看沉云欢的烈火烧亮半边天际,却没留心霍灼音的去向,还以为只是被无量青莲给卷去了别的地方。

而今才知,那时候的她趁所有人未曾注意,盗走了阴虎符。

如此说来其实天机门这几个月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霍灼音的身上,在他的身边,只是她隐藏得太好,从未露出破绽。

此时此刻,奚玉生再想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就太过天真愚蠢。他盯着霍灼音,眸中难掩受伤之色,“灼音,不管你想做什么,到此为止吧。”

“我与另一半阴虎符只有一门之隔,你认为我会就此罢手?”昏暗的环境里,霍灼音的神色并不分明,眼角没有了笑意后,显得整个人都阴冷许多,完全不是奚玉生平日里所见的那副模样。

奚玉生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阴虎符是镇国之宝,凡觊觎者都将以大夏最高刑罚处置,皇宫是座牢笼,你就算得到了也逃不出去,更何况此物乃是神器,你未必会用……”

霍灼音用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看着他,须臾间,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是呢,我怎么会知道阴虎符如何催动?”

她散发出一种敌意,毫不掩饰,直冲冲地刺向奚玉生,将他刺得心脏一缩。他不可抑制地慌张起来,赶忙在心里安慰自己。

阴虎符作为不属于人界的神器,大夏立国的根基,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藏在某个地方。它藏在皇宫最深处的国库里,且有天底下最为牢固的密门,没有钥匙便是累死也打不开。

他虽不知道霍灼音是用了什么方法越过重重禁军进入皇宫深处,但不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得到钥匙……

“吱呀——”推门声响起,打破周遭的死寂,室内的灯笼在瞬间点起,奚玉生的视线猛地一亮。

他仓促转头,见进门而来的人身着雪白的长袍,大大的帽兜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抹殷红的唇。此人将帽兜拂下,露出一张眉目慈祥的脸,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比奚玉生往年任何一次见面时都要冷漠。

来人正是司命宫的掌教,大夏的祭司。

他瞳孔猝然一缩,在这一刹那,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晕死的。夜间他从酒席上散场,便想去找霍灼音,将新拿到的簪子赠她,却在到达霍灼音的住处后,看见了大祭司离开的背影。

大祭司终年在皇宫的司命宫里,从不出宫,更何况还是身着常服,隐匿市井独自出行,奚玉生立即感觉到不对劲,悄然跟了上去。却不想大祭司越走越偏,最后将他带入无人暗巷之中。之后便是后脑一痛,他眼前猛地漆黑,失去了意识。

奚玉生从不独身,他的身旁总是跟着暗卫,雀枝燕流二人的修为,顶得上大仙门里的佼佼者,绝不会放任他受伤。

然而他不仅被打晕,还被带到此处,就表明……

奚玉生急火攻心,起身的动作过快,后脑传来的疼痛再次让他双眼发黑,重新跌坐在地上,他咬着牙忍了忍:“那些跟着我的人如何了?”

却不料平日里待他和善温柔的大祭司,此时却并不理会他,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一眼,皱着眉盯着霍灼音:“为何留他性命?”

霍灼音懒散地歪着头,用轻缓的目光描摹奚玉生的轮廓,仿佛欣赏他愤怒的表情:“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岂能让他死在无人问津之处?”

“此局我们筹划那么多年,你竟这般儿戏?!”大祭司发怒,声音变得尖锐,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刺着奚玉生,猛地一甩袖,宽大的袖子中射出几根细长的银针,速度快到在灯芒下一闪而过。

奚玉生下意识运用灵力抵挡,却猛然发现自己经脉像是被堵住一样,半点灵力都调动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银针向他的面门刺来,本能地闭上眼睛抬手抵挡在脸前。

只是痛感却并未到来,奚玉生惊慌地睁眼去看,发现那无比锋利的针,只堪堪停在他身前,差一寸的距离便能刺中他的手。

奚玉生怔怔地转脸,就看见霍灼音抬手置于半空,随着她五指曲起握拳,悬在他脸前的几根长针也扭曲成十八弯,纷纷掉落在地。

大祭司怒目圆睁,“难道你当真与这小子相处出了感情不成?快杀了他!此子不杀,后患无穷!”

霍灼音的眉眼好似在一瞬间凝结寒冰,眼风轻描淡写地扫了大祭司一下:“大祭司约莫是在皇宫里做久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倒有胆子命令起我来了。”

奚玉生只觉得空中徒增寒气,凌厉的风短促地从他身边掠过,扑向大祭司。随后那大祭司的身体僵直,脸上露出了略显吃力的表情,下一刻便像是被千斤压下,不得已半跪在地,垂低了头,忙道:“属下僭越!”

霍灼音没有应声,只冷漠地看着她。

大祭司兀自撑了片刻,不知在承受什么痛苦,身体微微颤动起来,其后她雪白的衣袍从各处开始渗出赤红的鲜血。多年未见,大祭司早已忘却此人的恐怖,而今痛楚袭身才让她猛然惊醒,当下双膝跪地,弯身将脑门贴在地上,这回语气里则完全充满敬畏:“少将军息怒!”

奚玉生噤若寒蝉,掩着眸中的惊慌,看着眼前的一幕。

片刻后,霍灼音才微微低头,收回冰冷的剖视:“他们来了吗?”

大祭司浑身一松,忙回答:“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的迷障法困不了他们多久。”

霍灼音缓缓起身,腕间一转,阴虎符就消失在指尖,不知被收去了什么地方。她缓步行来,停在奚玉生的身边,弯腰从上方贴近他,与他对视。

她玩味一笑,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那些护卫自然是杀了,不然怎么能将你从那些忠心的狗手里抢过来?”

奚玉生心中一痛,悲痛大于怒火,应有的质问出口后却变成不敢置信的气音:“你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霍灼音抬手,以手背在奚玉生白俊的轮廓上轻蹭,动作带着几分轻佻:“我暂时不会杀你,你对阴虎符还有大用。”

奚玉生抬手,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已然气得眼眶描上一层红丝:“霍灼音,你究竟要做什么?”

霍灼音虽然平日行事并不张扬,仙门之中也未曾流传她的名号,但她却是有着能与沉云欢并肩作战的本事,便是十个奚玉生加起来都不敌,更何况此刻他还被未知的东西封住了灵脉。

霍灼音轻而易举地甩开他手上的力道,转而朝向大祭司,冷声道:“开门。”

大祭司应了声是,飞快起身,双手掐出个诀法,就见白光一现,一颗滚圆的珠子便凌空浮现。那珠子通体漆黑,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特殊,却让奚玉生浑身一震,如坠深渊。

——那是开启国库的钥匙。

“阴虎符本是九重天上的神器,为何会沦落凡尘,还能受凡人所驱使?”沉云欢可没忘记那些民间传闻,据说几十年前永嘉帝御驾亲征,外出平叛,用的就是阴虎符。

但神器与天下万器不同,不是随便念个什么口诀,注入灵力便能催动,否则阴虎符在人界流落那么多年,落在谁手里谁就能称帝称王,人界都不用等雪域封印破碎,早就湮灭于掠夺和权力战争之中了。

神器必有特定的条件才能启用,然而这种秘法却鲜为人知,大约是每件神器都独一无二,与使用者有灵魂制约,任何知道催动神器秘法的人,都要为此保守秘密,不得传世。

楼子卿不过二十出头,诞生那会儿阴虎符已经被一分为二有十多年了,他与沉云欢一样,都是从市井街头听得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并未亲眼见过永嘉帝当年启用神器的场面。对于沉云欢的问题,他也只能摇头说不知。

皇宫四处都挂着明艳的灯盏,被刷了金漆的墙壁反射光芒,视线所及之地皆一览无余。沉云欢御刀贴地,迅疾的风卷起她的长发,不断在师岚野的颈子和脸庞拂过,被他抬手抓在掌心,抽出一根红丝带束住。

沉云欢一边按着与奚玉生联络的玉牌,一边用目光在周围搜寻,偌大的皇宫,竟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这红线飘往什么方向?”

楼子卿目光往前掠去,分辨片刻,犹豫地回答:“似乎是国库所在之地……啊!我想起来了,阴虎符还当真可能藏在国库里!”

以往用玉牌联络奚玉生时,不过片刻玉牌里就会传来他的声音,然而眼下不管沉云欢如何呼唤,玉牌都没有半点动静,奚玉生的状况显然不太乐观。

沉云欢有些心急,催动灵力将不敬刀往空中提高,打算加快飞行速度,越过皇宫直奔国库。却不想只刚将飞行高度提至宫墙的一半,眼前突然出现了白雾障目。

沉云欢当下看穿:“迷障之术。”与此同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入耳朵。

“前方好像有人!”楼子卿在下面叫喊。

沉云欢提速往前飞了几丈远,在宽阔的宫道一拐角,就看见大道上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顶明黄色的车轿,四面垂着织金纱帘,挂着銮铃,夜风拂动时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袭龙袍,显然是永嘉帝。

銮驾的四方都站着身着红蓝交织的官袍之人,男男女女,各有四个,从气度上看,都是有些真本事在手的人,面对今夜皇宫这突发的诡异情况,仍一派从容,不见急色。

其中左侧为首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持刀而立,浑身充满肃杀之气,隔得老远沉云欢都能感觉出此人满身血腥。

后方便是密集的禁军,个个严阵以待,见到沉云欢飞来的刹那,同时抽出腰间的刀,啸声一片。

“什么人!”那身着官袍的男子冲沉云欢大喝。

永嘉帝抬手撩开纱帐,“楼将军不得无礼,来人是贵客。”

沉云欢飞近,收刀而落,对永嘉帝拱手行礼,“皇上,云欢听得皇宫警钟不断,担心有妖人作祟,便进宫探查情况。”

“云欢,你来得正好。”永嘉帝道:“夜间司命宫发生爆炸,大祭司不知所踪,万象仪也崩裂,晏掌门此刻在修补万象仪,朕察觉国库异动,正要带人去捉拿内贼,却在这宫中迷失方向。”

“此处有迷障术。”

永嘉帝颔首:“朕的御龙卫已查出缘由,只是暂时没有破解之法,不知你可有法子?”

迷障术这种偏门术法,修炼起来极为困难,有人坚持修炼数十年,都只能困住一只老鼠,但若修成,则牢不可破,一旦被困其中,要么等待迷障术到了时间自己解开,要么就是知道破解术法的方式。

这也是先前知棋和怀境二人被张元清施以迷障术困在小院子里时毫无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赔罪的原因。

“原是没有的。”沉云欢非专攻术法的修士,若是稍微低级一些,她或有可能凭蛮力砍碎,然这术法设在皇宫,困住皇帝将军一众人,显然不是简单级别的术法,她哪有这本事破解,但……

“如若此术法是大祭司所设,那我还真有点办法破解。”

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难免让人觉得她傲慢,像是空口说大话。沉云欢并不理会旁人质疑的目光,只随手将刀丢给站在身侧的师岚野,而后双手一抬,运起灵力。

天火九劫在体内飞速流转,火焰猛地烧起,宛如细长的蛇,缠着她的双臂蜿蜒,火种凝于双掌之中,往中间汇聚。

热浪乘着风飘散,所有人在此刻都感受到了神法压迫力,不约而同噤声凝视,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就见她脸庞被火焰蒙上一层金光,呢喃似的唤起口诀:“金流。”

同一时刻,身在国库的大祭司在瞬间如同置身火海,灼烧的痛苦毫无征兆地随着血液在体内奔腾,她一时耐不住这样的酷刑,发出凄厉地叫喊:“啊——!”

走在后方的霍灼音和奚玉生被同时惊了一跳,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霍灼音拧眉。

大祭司跌坐在地,竟在地上挣扎翻滚起来:“好痛!好痛——!少将军救我!”

霍灼音蹲身,一抬手死死地压住她的肩膀,撩起她的袖子一看,就见她的皮肤上爬出蜿蜒的火痕,烧得皮肤冒烟,隐隐有溃烂之态。

“是天火九劫。”霍灼音抬掌,手中凝聚黑雾般的灵力,拍入大祭司的体内:“将你外放的灵力收回!”

大祭司被这入体的阴寒缓解剧烈的灼痛,忙听言收回了置放在宫中的迷障术,压制体内的灵力,那股灼痛果然开始减弱。

“你真是蠢得让人恶心。”霍灼音起身,冷笑地望着她:“就这么点能耐,还敢对沉云欢动手?连她在你身上下了火种都不知道。”

第122章 阴虎符(五)

短短瞬息间, 大祭司已经在火焰里走了一遭,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痛苦之色未消, 心中满是惊恐, 下意识想要反驳:“什么时候!”

话音还未落下, 大祭司就猛地想起几日前,她曾对沉云欢施展探魂术。当时的沉云欢顺从配合,探魂术施展失败后, 她就唤醒了沉云欢放人离去。

大祭司还以为沉云欢是太过年轻, 又极为信任皇室, 是以才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而今大脑被狠狠捶了一榔头, 才明白沉云欢哪能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竟能在她未曾察觉的情况下, 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她细细回想那日的一举一动,完全找不出沉云欢究竟是在何时将火种落在她身上的。如此说来, 这倒也不算是她轻敌才险些丧命,是沉云欢的修为远远高于她, 能够在瞬息之间将致命的火种融入她的血液中, 纵然她心有万分警觉,怕是也无法抵挡。

血液里的余热未褪完全, 大祭司的后脊全然汗湿, 身体却像是泡在冰水里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起来, 去开门。”霍灼音移开厌恶的目光, 望向前往的长阶, 两边挂着的灯盏未点,前路隐入不可窥视的黑暗中:“时间不多了。”

大祭司手脚并用地要爬起来,却不想双腿软得像锅里焖了三日三夜的面条, 完全使不上力气来,往地上跌了一跤。

“嗳!”奚玉生身体的动作比脑子快,想要去扶,刚踏出去半步又生生停下,愁眉叹气道:“你们这又是何必?明知是不归路还要如此,尽快收手吧!”

霍灼音冷淡地瞥他一眼,并未回应。大祭司却听不得他说风凉话,咬着牙爬起来,话中竟是带着决绝的恨意:“便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也要拖上你们一起!”

奚玉生被她这扑面而来的浓烈仇恨给震住:“大祭司……”

大祭司不再理会他,强打起精神拾级而上,手里攥着那颗滚圆的黑色珠子,雪白的袍子先是浸血,又在地上打滚,此时显得狼狈不堪。

然而此人步伐坚定,毫无退却,有股慷慨赴死的架势。奚玉生看在眼里,不知道曾经待他和蔼可亲,温柔体贴的大祭司,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何对他、对大夏有着如此强烈的恨意。

皇宫的宝库,藏着不少天下罕见的珍宝,钥匙历来由皇帝亲自保存,而大祭司既然能拿到钥匙,就足以表明皇帝对她已经极为信任。

而大祭司却利用这份信任,伙同他人密谋盗取阴虎符!

奚玉生行了几步,不愿再走,停下来发泄满心怒火:“大祭司,你怎么能辜负父皇对你的信任,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在宫中为掌教十数年,文武百官礼重你,司命宫的弟子尊崇你,京城的百姓爱戴你,你盗取阴虎符,可曾想过他们的性命安危?”

“司命宫的弟子的确是一群好孩子,他们日日勤奋苦学,起早贪黑,只为修得一身本事为国效力,又礼节端正,修身修性,的确不该卷入这场纷扰。”大祭司语速缓慢下来,显得温和不少:“所以在入夜后,我就给他们下了睡眠术,炸了司命宫,让他们在美梦里离去,免得吃后面那些苦头。”

奚玉生听到此话,瞬间如同五雷轰顶,心口剧烈地绞痛起来,猛地喘了几口气,双眼发黑险些站不住。

“你……你!”奚玉生双目赤红,落下两行清泪,“你竟如此狠心!他们可是自小就送到司命宫,在你身边长大的!”

奚玉生见过那些孩子被送进宫的模样,幼小又怯弱,像被拎出窝的雏鸟一样依偎在一起,挤在宫殿的角落,眼里包着稚嫩的眼泪。后来大祭司来了,他们就像找到了慈祥的母亲,慢慢地围在她身边。

他又想起知棋和怀境,两个半大的姑娘,在司命宫修习多年,六月份去锦官城接他回京是她们第一次出皇宫。不过才十四五岁,就凭借着出众的天赋修得那么高的本事,应当有着风光无量的光明前途……

“别废话。”霍灼音不耐烦地催促,打断两人的对话:“快走!”

奚玉生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也不知何为怕,猛地攥住霍灼音的手腕,几乎是强硬的语气,再不复往日的温和:“霍灼音!我绝不会再让你们往前一步!”

霍灼音侧目看他,眼底浮现一抹冷笑,似嘲笑他不自量力。随后她一抬手,掌心流蹿出黑色的雾气,极快地顺着手腕蔓延到奚玉生的手臂,没入骨肉当中。

阴气入体的刹那,剧烈的寒意冻住了骨骼,他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力道,仰面往下跌去,被霍灼音抓住了衣襟。

她将奚玉生拉近,笑得倒是漂亮,只是声线冷漠无比,“娇贵的太子殿下,你若是不想吃苦头,就乖乖配合。”

奚玉生怒从心中起,想要厉声呵斥,却耐不住骨子里的寒冷,牙关止不住地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待遇稍微降了一些,霍灼音摸出一根绳子来捆住他的双手,像拽着什么牲畜一样,将他拉着往上走。奚玉生身体各处的关节都冻住,很难自主行动,全凭霍灼音在前面拽着。

他灵力被封,先前想办法向沉云欢报信时去摸索自己身上的传讯灵器,才发现他身上装着宝贝的万物锦囊已经被拿走,唯一剩下的,便是他揣在怀里的那根,还没有送出去的簪子。

眼下外界什么情况他完全不知,但从方才大祭司身上烧起的火种来看,想必沉云欢已经进了皇宫。奚玉生紧咬牙关忍受着身体里的阵阵寒潮,心急如焚地盼望着沉云欢能尽快寻到此处。

“想不到沉姑娘的本事如此高,你是如何解的迷障术?”

萦绕在宫道两头的白雾散去,众人眼前的视线清明,出现了真正的道路,登时明白沉云欢方才只随意施展了一个法术,就将迷得他们团团转的术法破解,诸多质疑的目光当即转为敬服,高傲的御龙卫也神色各异,其中一人得了皇帝的眼神授意,上前向沉云欢询问究竟。

沉云欢上回进皇宫时,得了虞暄的提醒要提防大祭司,便不可能只在口头戒备,然后傻不愣登地送上门让人害。她的金流之火,能借水运火,人身体里的血液同样属水,因此沉云欢从进入大祭司宫殿的那一刻,就在她身上下了火种,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时候。皇帝生性多疑,沉云欢心里清楚这一声疑问并不为真的好奇,只是她此刻没有闲心情给人解答疑惑,耸了耸肩,态度十分敷衍:“你都说我本事高了,自然能轻松破万法。”

“这……”问话的人一时语塞,当下想要再追问,却忽而被一声呼唤打断。

“皇上!爹!”楼子卿驾马奔来,到了近处翻身下马,半跪在地:“臣救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楼将军脸色一变,呵斥:“胡闹,你进宫干什么?为何不去镇守四象门?”

“无妨。”皇帝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地免了他的礼。

楼子卿急声道:“皇上!东宫失守,太子殿下他……”

皇帝打断他的话:“无须担心,入夜前晏掌门预感祸事将近,命人去东宫顶替了太子,那东宫中的并非太子。”

“不,太子被抓了。”沉云欢将头上的玉兰簪花取下,上方的红线在空中飘摇着,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此时应当也在国库处。”

皇帝脸色骤变,当下大怒:“皇宫里尽是些酒囊饭袋,连太子都看不住!御龙卫听令!”

銮驾旁的几人同时跪下听令。

“前四留下,后四带领一队禁军速速前往国库救太子!”

“我也去。”眼前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是再快也快不到哪去,跟他们一起就是浪费时间,沉云欢握紧了簪花,另一只手从师岚野的手中接过刀,就听楼将军突然开口:“沉姑娘,我瞧着你身边那人似乎不是修士,待在身边岂非让他涉身危险?不如让他留下同我们一起,也便于你行动。”

对于这话,沉云欢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多谢将军体恤,不必。”

楼将军皱了皱眉,觉得她实在太年轻,又不懂得说那些场面话,更听不懂旁人的言外之意。皇帝在场,本轮不到楼将军来发号施令,只是有些话皇帝不便说,只能他来代口,然而沉云欢却好似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只得又道:“你何必推脱我的好意,此次作乱的妖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非同小可,你若在身边带着一人,总归束手束脚,也让旁人不放心。”

这话里就比方才那句的意思明显多了,蕴含着显而易见的威压,使得周遭的气氛沉重下来。

沉云欢低着头摆弄腰间的暗扣,一时没有应声,众人盯着她不语,就连楼子卿手里也捏了一把冷汗,紧张地频频朝沉云欢张望。

师岚野面色沉静,情绪平和,好似没意识到这场没有硝烟的僵持因他而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见她似乎是想将这玉兰簪花别在腰间的暗扣上,但单手操作怎么也无法固定,便主动上前一步,抬手帮她。

有了师岚野帮忙沉云欢才抬头,一双漆黑澄净的眼眸直直地看着皇帝,冷冽如霜:“我留在京城,一来是奚玉生为我的朋友,二来是晏前辈的请求。我可以为皇室出力平乱,只有一个条件——此人必须在我身边。倘若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便即刻离开京城,再不管此处任何事,京城是存是亡,皆与我无关。”

“京城高手如云,想必也不缺我这一个吧?”沉云欢微微颔首,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稍微表现出了点不太诚恳的歉意:“云欢自幼顽劣,来去随心,不会听令于任何人,皇上见谅。”

已经苍老却仍猜忌多疑的皇帝,前有授意大祭司对她用探魂术企图掠夺她的神法,此刻又想将师岚野扣下,以此来掣肘她,迫使她归顺。沉云欢对这老皇帝的耐心已经耗尽。

撂下这句话后,她抬手召刀,不敬之刃一飞冲天,在空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啸声,好似清亮的鹤鸣,荡起的罡风向四周扩去,浮起地上一层尘烟似入水波澜。

她自然而然地牵上师岚野,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时间便踩着刀御空而起,留下一众面面相觑之人。

楼将军隔着纱帐窥见皇帝脸色难看,料想这位半生居于权力顶峰之人接受不了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便压低声音道:“皇上,待此间事了,自有千百种办法收拾这黄毛丫头……”

皇帝抬了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声音里显露出苍老的疲态:“子卿,你跟去看着,救出太子为首要,其他都不重要。”

楼子卿战战兢兢,应了声是,匆忙召剑而出追赶飞走的沉云欢。幸而她飞得还不算远,楼子卿提了提速,就追上夜空中穿风而过的身影,“沉姑娘!”

他追上去,一阵后怕:“你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忤逆皇上啊!这下可如何是好……”

“别啰唆。”沉云欢截了他的话头,牵着嘴角冷笑:“皇室若当真那么厉害,晏前辈还要我留下做什么?听说皇帝极其倚重大祭司,怎么此人在宫中十多年,都没人发现她包藏祸心?皇帝又如何?再如何掩饰,也不过是个老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愚人。”

楼子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竖着手指头连嘘好些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沉云欢满不在乎地嗤笑:“我哪有什么九族?”

楼子卿叹了长长一声,知晓沉云欢此时在生气,便也不再触她的霉头,只道:“大祭司是十多年前那场大雪灾里出现的,当时太子冒着大雪偷跑出宫,去郊外的庙中拜神。他本就体弱,那场雪灾又无比迅猛,此行险些丧命,最后被大祭司背回了皇宫才救了回来。后来太子醒来,向别人说起那日之事,道他在返程的路上跌进了雪里被埋起来,呛了满口雪呼救不得,是大祭司在雪里救出了他。”

“而后大祭司向皇上进谏,说自己算得太子命运多舛,若是在养在东宫怕是有早亡之相,提议将太子送去天机门修行,可抵万劫。皇上听得此言,将太子送进天机门,从那往后,太子便好似脱胎换骨,再不会轻易患病。也是因此,皇上才信任大祭司,此后多年,她协助司命宫观天象,占吉凶,屡立大功,才升至司命宫的掌教,到了被皇上如此重用的地步。”

“谁也没想到,她在宫中蛰伏十数年,竟是为了阴虎符!”楼子卿义愤填膺,对着大祭司一通咒骂。

沉云欢听在耳中只觉好笑,以皇帝那老东西那么猜忌的性子,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重用这大祭司,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一些所有人都不知道,唯有皇帝自己清楚的原因。

余下的路沉云欢没再多问,一路追着红线而去,飞至灯火稀微的深宫之处,老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座恢弘气派的宫殿,红线在空中歪歪扭扭,隐入宫殿之内,指明了奚玉生所在的位置。

“我们到了,前方就是国库!”楼子卿喊道。

奚玉生浑身冰冷,光是抬起腿上楼都尤其吃力,被霍灼音拽得踉踉跄跄,勉强走到台阶的尽头,面前出现一条幽长的暗道。

霍灼音打了一束光甩出去,光芒往前飞行,抵达尽头之处猛地炸开,瞬间将整个密闭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那一座双扇石门便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

建造国库宫殿所用的是阴阳楼的结构,从正面的大门进为阳楼,里面堆满灵石碧玉,金银珠宝,多是凡物。而阴楼虽与阳楼相依而建,但想要进入只能从地下的暗门进。这暗门由炼器世家精心打造的灵器守护,除却钥匙,任何东西都不得开。

走到近处,石门上的浮雕便赫然立于人前。左边是一只威武凶猛的老虎,右边则是一条雄浑壮硕的龙,二兽呈相斗之势,隐隐散发出凶戾的杀气。

整个阴楼都是灵域,面前这龙虎便是域中的绝对霸主,任何人在此都不可战胜。倘若没有钥匙,擅自触碰石门之人,便会被这一龙一虎冲出来,刹那间就撕咬得粉碎。

门的中央有一个太极盘,其中阳中之阴为空,那便是放钥匙之处。大祭司显然对此非常了解,缓慢上前,将手中的黑色滚珠嵌入空着的凹槽处。

“嗡——”的一声闷响,玉珠嵌进去后开始缓缓流转,机栝的声响咔咔不断,扭动到一个位置之后停下,闭合得没有一丝缝隙的石门便从当中冒出一丝灵光,其后地面传来隐隐震动,巨大的声响落下,石门缓缓开启。

第123章 阴虎符(六)

大祭司看见门缝里亮起细微的光芒后, 双肩一垮,长舒了一口气。

国库的钥匙只此一个,向来由皇帝亲自保管, 她也是用了十多年的时间, 才一步步走近司命宫, 走到皇帝身旁的位置,获取他的信任,费尽心机才得到这把钥匙。

尽管她反复确认检查, 也对皇帝施过真言咒, 确认这就是打开国库石门的钥匙, 但她仍然未能放心,觉得生性猜忌的皇帝总留了后手。

但是看着眼前即将打开的石门, 大祭司才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暗道幸好没出什么差错,若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钥匙打不开国库, 只怕都等不到皇帝来算账,她的脑袋先被后方的少将军给摘了。

想到此, 她转头朝霍灼音投去一个讨好的笑容:“少将军, 咱们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话还没说完, 忽而一声惊呼从奚玉生的口中发出, 霍灼音的表情也从冷漠在刹那转变成震惊, 双眉猛地拧起, 盯着她的身后。

大祭司在这一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心脏猛然突了一下,还不等她思考,耳边陡然爆发巨响的虎啸龙吟, 只是瞬间,她的双耳剧痛,尖锐的嗡鸣如长针刺进耳膜直达大脑,紧接着她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身后掀起猛烈的风浪,大祭司转头去看时,被这股无比强悍的力量冲飞,重重撞在墙壁上,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好似全身的骨头都撞碎般,落在地上一时之间难以动弹。

但她却在方才那一眼,看见了石门上雕刻着的龙虎二兽竟张着血盆大口直接从石门中冲了出来!

大祭司的耳朵已经被它们冲出来那一瞬间的吼声给震聋,除了尖锐的耳鸣之外,旁的再也听不到。此时全身剧痛无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心头巨震:怎会如此?

石龙与石虎化作庞然大物,身覆灵光,携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奚玉生。他早已被眼前的一幕吓呆,身体又被阴气限制,此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二兽凶猛地扑来。

只是一瞬间,奚玉生的后背就满是冷汗。

就在石虎大张着兽口咬向他的头颅时,身旁突然传来迅猛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翻滚两圈,后脑勺原本被打的地方不知撞在了什么上,疼得他双眼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视线恢复时候,他看见霍灼音半蹲在他的身侧,显然方才千钧一发将他救下的人是她。

霍灼音呈现出攻击的姿态,眉目凛冽,锐利地盯着前方的二兽,一手按在他的胸膛前,一手抬起,黑雾缭绕间,一杆银色的红缨长枪被她握在掌中。

奚玉生的双耳尚嗡嗡作响,恢复得很慢,只感觉身下的地面震颤不止,转头一看,见是那只石虎正狂奔而来。

霍灼音当下暴起,如猎豹般动身蹿出去,银枪迅猛刺出,枪头在石虎的身上摩擦出闪耀的火花,声音尖厉刺耳。石虎庞大,动作稍显笨拙,冲着霍灼音扬爪猛拍,被她轻松旋身躲过,紧接着长□□在它的头颅,脖颈,腹部,石头之身仿佛毫无破绽,坚韧不摧,没有留下半点划痕。

腾飞的龙身形较之小了一圈,但在空中游时显得极为矫健,于上空盘旋了几圈后,骤然俯冲,龙口大张,锋利的牙齿冲奚玉生撕咬而来。

奚玉生没有灵力傍身,此时与废人无异,危急之下只能飞快地爬起来,找地方闪躲,倘若被咬中,定然是抓到空中撕成粉碎,血液肢体散落一地。

然而石龙的速度太快,眨眼便至,丝毫不给他闪躲的机会。幸而霍灼音一边与石虎缠斗,一边留心奚玉生的状况,抬手甩出一缕黑烟,像小巧的灵蛇般飞向奚玉生,卷着他的腰身将他拽离了石龙的攻击之处。

奚玉生被甩得七荤八素,视线之中天旋地转,险些吐出来。混乱之中只看见霍灼音的身影在石虎的周围翻滚,银□□在石身上发出各种尖利的声响,却根本没有对石虎造成伤害。

国库门前的灵域之中,这龙虎二兽乃是绝对霸主,想在此战胜二兽根本不可能,石门开启失败,要么死,要么逃,只有这两条路。

奚玉生强忍着难受,大声冲霍灼音喊:“快逃吧!你不论如何也打不过它们!”

霍灼音一边与石虎战斗,一边还要运起黑雾卷着奚玉生闪躲石龙的攻击,已经够忙,听得他这一声喊,不由分了神,被石虎的爪子正中后背!

这一瞬间重击在后背上的力道恍若十座大山,差点把她的心肺都拍得吐出来,整个人猛地撞在墙上,喉头一甜,翻涌起腥气。

落地时她恶狠狠地瞪了奚玉生一眼,似责怪他多嘴,催动黑雾将他的嘴巴封上,随后将长枪猛地置出,斜扎在大祭司身前的地面上,呵斥:“你还在装什么死?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大祭司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像是晕死过去。

霍灼音跃至半空,踩着狂奔而来的石虎借力,如离弦之箭飞出去,抓着银枪旋了一圈,顺着强悍的力道将大祭司一脚踢飞。

大祭司装死失败,肋骨好似被踢断,剧痛迫使她发出凄惨的叫喊,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踹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撞上石门停下。她这次不敢再有丝毫懈怠,催动灵力稍微减缓身体的痛苦,挣扎着爬起来往那石门中间的锁扣一瞧,这才是发现了真正的问题:“是阴阳锁!皇帝转换了钥匙!”

只见原本是通体漆黑的滚珠此时嵌在门上却变成了白色,原本应当拼成太极图的阴阳,阴鱼眼变成了阳,这才致使开门失败。

“狗皇帝!”大祭司咬牙切齿,满口血沫地骂了一句。她的担心果然为真,那狗皇帝虽然已经信任了她,给了她钥匙,却仍是留了一手,应当是知道她们此时身在国库,才将钥匙的阴阳逆转,让这二兽杀死闯门之人。

也幸好,他纵然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此次她们这里有一位满身阴气之人。

“少将军!”大祭司此时双耳已聋,血流顺着双耳往下淌,只能以自己最大的嗓门喊:“此门需你来破!”

霍灼音闻声飞来,往大祭司的后心拍了一掌,将她往前推了几步,喝道:“牵制石虎!”

大祭司觉得,霍灼音能对她说出这种话,分明是没把她当人看。

只是还不等她说不行,转眼便看见满口獠牙的石虎飞奔而来!她登时吓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体内的火种,被迫在极短的时间里调动全身的灵力,以此抵挡石虎的飞扑。尽管如此,大祭司仍被撞飞,喷出的血溅了一路,看得奚玉生心惊肉跳,下意识脱口而出:“当心!”

好歹也是为霍灼音争取了些时间,她抬起双手,运起汹涌的阴气,重重拍在阴阳锁之上,奔腾的黑雾争前恐后地涌入阴鱼眼的位置,将那颗白色的滚珠染上漆黑的墨色。

“咔!”机栝重重响了一下,其后阴阳锁拼成完整的太极,开始旋转,盘在空中乱撞乱飞的石龙和正冲着大祭司脑袋下嘴的石虎在瞬间消散,化作轻烟,吸入了石门之中,重新变成门上的龙虎雕像。

所有灵光散去,石门发出轻声,开了一条缝。霍灼音抬手将门推开,扑面而来一股清幽的凉风,紧接着数十盏灵灯亮起,明昼般的光芒照亮整个大殿,所有东西俱呈现在眼前。

卷着奚玉生的黑雾又像条欢快的小蛇,从他身上离去蜿蜒地在空中游着去寻找自己的主人,钻入霍灼音的袖中。他落在地上,堪堪站稳之后,面对着身前打开的国库和趴在血污之中半死不活的大祭司,犹豫了片刻,脚步还是往大祭司的方向而去。

霍灼音已经进了国库,如今没有任何灵力,也没有法器傍身的他,便是她要将国库洗劫一空他也没有能力阻止,倒不如先去看看大祭司尚有没有命活。

奚玉生蹲在她身旁,手指刚贴上大祭司的侧颈,还没摸出脉搏,就听她幽幽道:“还死不了。”

奚玉生吓得缩回手,站起身后退两步,就见大祭司动了动,从血污里爬起来。此时她已经狼狈得没有人样,身上的白袍已经被染红,还破了几处,头发凌乱,更可怕的是她一抬头,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

这副样子半夜走在街上,绝对能吓死任何一个与她狭路相逢的人。

虽重伤至此,大祭司的脸上仍带着怪异的兴奋,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奔向国库。

奚玉生也只得跟上去,还没踏进去就觉得门缝漏风,里面似阴风阵阵,冒出来一股又一股寒气,直往骨子里钻。

虽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国库。进门的瞬间,只觉得视线豁然开朗,灵灯的光将殿内所有东西都照得透亮,却并不刺眼,奚玉生一抬头,赫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那是一幅长度横跨了一整面殿墙的图,或者说是画。

那幅画上尽是泼墨留下的痕迹,乍一看很像是大片的墨迹被水晕开,呈现出混沌的画面,但第二眼再看去时,就会看见画上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能将脸的轮廓看得分明,却无法看清楚五官。

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宛如天上星辰被卷在洪流之中,排山倒海地扑面而来,霸道地占满了一整面墙。

奚玉生知道这是什么,乃是与阴虎符齐名的,大夏的镇国之宝——万鬼图。

第124章 阴虎符(七)

四十年前, 皇帝灭月凤国,平乱凯旋,挑着月凤皇帝和将领的头颅, 拉着搜刮来的装满整整四十箱的异域珍宝装进城, 百姓夹道恭迎, 跪拜十里,风光无量。此后月凤国的旗帜立于城墙之上,与那些败于大夏, 或亡国, 或成为附属的旗帜插在一处, 迎风招展。

那年楼啸方十五岁。

大夏的史官曾秘密烧毁过一册官书,里面所记录的内容是皇室绝不会公开的秘辛。此书烧毁后没多久, 史官以及看过官书内容的人接二连三意外身亡, 此后换了新的史官,再无人知晓那册被烧毁的官书到底记载了什么。

楼啸是唯二看过那册烧毁的官书还存活的人, 另一个就是皇帝。那年新的史官走马上任,他也在同一年被封作镇国将军, 多年来盛宠不衰, 前朝文武百官无不低他一头。

楼啸曾在皇帝面前承受秘言毒誓,倘若将官书内容泄露半分, 便五雷轰顶, 万劫不复。多年已过, 楼啸早已成朝中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再未提起过当年的事, 好似彻底忘记一般。

然而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那册官书里所记载的内容,一字一句, 他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永嘉四年,皇帝突然下令日后沐浴时不准宫人近身伺候,将浴池加盖,封得严严实实,宫人一律候在外面。同年,皇帝宠幸后妃时命令宫人熄灭所有灯火,内外都不准有光亮,寝殿之内伸手不见五指。

永嘉五年,长公主坠楼薨逝。

永嘉六年,三皇子寝宫走水,薨于火海。

永嘉七年三月,六公主溺毙池塘;同年七月,二皇子坠马薨逝。

永嘉八年二月,四公主、五公主误食毒果,不治身亡;同年四月,七皇子山中围猎,坠落山崖;同年腊月,八皇子患病夭折。

登基八年,皇帝子嗣尽绝,后宫佳丽三千,再无所出。永嘉十年,宫中闯入刺客,禁军闯入皇帝浴池护驾,无意撞见龙体。龙体之上遍布咒枷,绕其腿,缠其腰,密密麻麻,似重重诅咒,又如邪神落笔。当夜,闯入浴池的禁军尽数获罪入狱,不日斩首。

同年祭神节,皇帝遣散后宫,开放国库,拨款于各地修建庙宇奉神。命人用金子打造了替身,埋于泰山,投入黄河,熔烧祭天,连着三年登山拜神。

此后十年,大夏天灾渐息,各京逐步繁盛。永嘉二十年的七月十五日,大夏最后一位皇嗣诞生。其母难产血崩,皇嗣在胎中憋闷过久,出生后已全身青紫,没了呼吸,皇帝悲痛欲绝本已下令厚葬,却不想此子求生之念太过强烈,在襁褓中挣扎片刻后放声大哭,方得一条性命。

皇帝抱着此子走出宫殿,抬头便见碧光漫天,好似翠玉铺满天穹,于是便赐名“玉生”。

玉生,取“欲其生”之意,惟愿这大夏的最后一位皇嗣能无病无灾,茁壮成长。

九皇子玉生,自幼体弱多病,羸弱不堪,三岁时一场高热险些要了他的命,此后久居东宫,在司命宫念书学礼,经年于二地往返。永嘉二十九年,千年不遇的雪灾降临京城,四象阵抵妖邪不抵天灾,冻死者不计其数,满街横尸。

年仅九岁的太子独自出宫,前去城郊拜神,皇帝出动所有禁军寻找,最终在城外寻得太子,已是为时已晚,太子浑身僵冷,脉搏呼吸尽无,亡故多时。

永嘉二十九年,腊月三十亥时,皇帝搂幼子于怀,回城路上遇见雪中立一女子。其挡在禁军前,只对皇帝说了八个字:“咒枷不除,大夏必亡。”

女子被请入皇宫,随行禁军于当晚秘密处决。

永嘉二十九年正月初一,新禧当日,太子于棺中坐起,呼吸绵长,面色红润,是为复生。

以上便是那位史官所撰写的官书,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大夏天灾不断,皇嗣接连身亡的缘由,将这些吊诡之事记下来,只是在送出宫的当夜,被楼啸截获。

于是至今无人知道,十多年前的那场雪灾,太子已经死过一次,而那突然出现的女子,便是当今大祭司,更无人知道皇帝的龙袍之下,已有二十余年的咒枷。

大夏气运为何持续颓败?太子为何死而复生?皇帝身上的咒枷因何而来?来历不明的女子又为何稳坐大祭司之位?

楼啸微微侧目,目光极是隐晦地窥视着銮驾内的皇帝,隔着几重纱帐也掩不住皇帝的苍老颓废之姿,他想,或许今夜就能知道真相了。

奚玉生看着面前殿墙上这幅巨大的万鬼图。他一直知道国库里有这么个东西,据说当年是跟阴虎符一起封存在国库阴楼之中,乃是他父皇在外平乱,战无不胜的国宝。

只是他从未想过,万鬼图竟然如此气势恢宏,波澜壮阔,图上的画面好似让他身临战场,耳朵里灌进了潮声,许久之后才恢复听觉。

“果真是阴虎符!”大祭司激动得声音都打着颤,尖利得变形。

奚玉生闻声,将视线从万鬼图上撕下来,搜寻一圈,还未看见大祭司,就先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霍灼音。

她立在墙边,那张既英气,又因狐狸眼显得十分漂亮的脸被灵灯柔和的光笼罩,将密长的睫毛照出长影,银月牙耳坠正微微晃动着,反射灯光,将她的面容轮廓覆上一重柔和。

霍灼音的眼眸里蓄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眼眸几乎亮得泛光,像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奚玉生的心有一瞬间的动容,因为他自与霍灼音相逢以来,从未见过她有过这样的神情。他将目光缓缓移动,寻着霍灼音凝目的地方望去,却见她看的东西,实则是墙上挂着的那些头颅。

那些头颅应当是经过处理,血肉剥离,只余光秃秃的骨骼。表面不知涂了层什么东西,头骨仍是白的,但能看出这头颅在此已有些年岁,被嵌在量身打造的框架上,统共有四个,大小不一。

奚玉生看见这种东西,心里总不会舒坦,毕竟他知道这些头颅生前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些头颅的来历,父皇也从未提起。

却见霍灼音忽而伸手,将最前面的头颅给摘了下来,其后她微微低头,将额头轻轻触碰头颅的额骨,眼睫轻颤,声音似呢喃:“爹,女儿不孝,终于找到你了……”

这声音轻得如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进奚玉生的耳中,顺着耳道直穿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砸了个稀巴烂,瞬间好似地动山摇,震得他踉跄不稳,后退两步。

霍灼音父亲的头颅,竟然挂在国库之中!

纵然奚玉生在进入国库之前,面对这样的状况猜疑了千万种可能,却仍是被悍然逼至眼前的事给砸得头昏脑胀,心乱如麻。

“少将军!此事不是缅怀将军的好时机,还是先将阴虎符和八星盘取下来要紧!”大祭司在那头奋力叫喊,聋了的耳朵让她把握不好音量,致使整个大殿都是回音。

霍灼音被这刺耳的声音惊扰了情绪,旋即把墙上挂着的几个头颅骨收入袖中,转身飞向大祭司。

大祭司所说的八星盘,约莫就是嵌在另一面墙上的东西。那面墙刻着极为繁复的咒文,像盘枝虬节的百年老树,朝着四方扩散,分化出千千万万的细枝末节。而那八星盘则嵌在正中央,外形看起来像是一个有棱有角的太极八卦,当中分阴阳两色,四个方向的正位正闪烁着微芒。

阴虎符则置放在一处半人高的圆台之上,四周嵌着灵光,形成淡色的光罩,将那一半阴虎符笼罩其中。此光罩没有任何防护功效,约莫只是为了将这神器衬托得好看,霍灼音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越过光罩。

正在手指快要触碰到阴虎符的时候,忽而有一股很大的力道撞过来,将她猛地向旁边撞了两步,其后台上的另一半阴虎符被夺走。

奚玉生纵然是知道自己现在根本无法阻止霍灼音的行为,却也顾不了那么多,满心满眼只想着绝不能让霍灼音拿走另一半阴虎符,只得以自己的身体去撞。

却不想,也不知道是不是霍灼音以为大计将成,兴奋得放松了警惕,竟然让他一击得手,抢走了阴虎符!

“还来!”大祭司狂吼一声,当即一蹦三尺高,双手向怨鬼索命似的朝他掐去。

眼下大祭司身受重伤,还能站起来只靠着一丝末微灵力支撑,多的灵力是丝毫不敢用,而奚玉生也灵脉俱封,与寻常人无异。

两人就这么争执起来。大祭司年事已高,且身量不如奚玉生,抢夺阴虎符时难免吃亏,只得奋力将奚玉生抱住,撕扯着嗓子喊霍灼音:“少将军!少将军!快将阴虎符拿回去!”

霍灼音却没有动弹,只是偏着头,盯着一处方向——唯一一面嵌了几扇大窗的墙。

“少将军!你在干什么!”大祭司的后背被捶了两肘子,喉头一阵腥甜翻滚,好歹忍住了,未想转头看霍灼音竟然站在那里不动,气急败坏道:“你没看见我要被打死了吗?!”

霍灼音懒懒地瞥她一眼,“若是不想死,我奉劝你闭上嘴。”

只是大祭司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持续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与奚玉生撕扯了几个来回后,忽而“砰”的一声爆炸巨响!

琉璃所制的窗子在瞬间稀碎,炸出千万碎片,映射着殿中的光芒,好似火花四溅!

只见一柄墨色长刀破空而来,刀刃燎起绚烂的火焰,迅速点燃空中的风,炙热的气浪裹挟着锋利刀气声势浩大地闯进来。

奚玉生惊得停下与大祭司推搡的动作,眼睁睁看着那柄烈火刀直直飞过来。大祭司虽听不见,也似有所察觉,急速逼近的热气迫使她感知凶戾的危险,一扭头,就看见不知打哪飞来的一把刀,直击她的头颅!

大祭司要命地惊叫一声,刹那间就放开了奚玉生,猛地往后摔去!饶是她反应已经够快,动作足够迅速,侧耳还是被刀身擦过,顿时削去半耳,鲜血如注,她捂着耳朵惨叫不已。

霍灼音往后一个空翻,避开墨刀,看着它雷霆万钧地刺进墙壁中,没入墙体几寸,刀身嗡鸣不止。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整个大殿之中就翻起了灼热的风浪,无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第125章 阴虎符(八)

“陛下, 此子留不得。”

永嘉二十年,七月十五,碧光漫天, 云生七彩, 被京城百姓视作祥瑞之兆。永嘉帝抱着襁褓里的孩子, 赐名“玉生”,下令大赦天下,正是普天同庆之时, 天机门掌门人匆匆求见。

掌门人名唤白雁山, 已过耄耋之年, 在当今天下站于玄道的顶峰之位,执掌万象仪。他求见皇帝, 行拜礼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话。

永嘉帝勃然大怒, 当即便要问罪,白雁山撩袍跪地, 叩头三下,只道:“此子天生菩萨心, 至纯至善, 乃善神下凡。”

“吾儿如此,岂非大夏的荣耀?”

“陛下有所不知!善神出世, 必有杀神相伴, 方才属下察觉万象仪有异动, 竟是灾星亮起, 只怕此子将来会给大夏带来灭顶之灾啊!”

“放肆!”永嘉帝早就看着老不死的不顺眼。先有他的皇儿接二连三薨逝, 后有他咒枷缠身多年,面前这人作为玄门之首,平日里被吹捧得本事通天, 却不论如何都没解决这些问题,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皇子,他又在此妖言惑众!

“滚下去!再敢口出狂言,朕诛你九族!”皇帝到底还是给了天机门掌门一些颜面,并未降罚。只是这些年他咒枷加身,皇嗣死尽,不祥的谣言笼罩在他身上,若是今日白雁山所言再传出去,恐怕连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嗣也要被诅咒所困。

赶走白雁山之后,永嘉帝便以“未能照料好九皇子生母,致使她难产离世”之由,让寝宫里的宫人及太医陪葬,处决了当日目睹白雁山求见的所有人。

只是这“至纯至善”四个字,到底在他心里扎下一根深深的利刺,埋入心脏的最底端,多年来横亘其中,无法消弭。

永嘉帝不可能将江山拱手让人,他用尽各种办法,要保住这唯一的子嗣。他在皇宫里打造出守卫森严,极其隐秘的东宫,将太子藏于其中,另寻与他身形姿态相似的替身十二个。不管是外出还是祈神,皇帝身边所站的永远是戴着面具的替身,以至于真正的奚玉生可以行走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不受侵害。

永嘉二十九年,谁也不知道那样恐怖的天灾之下,年幼且体弱的太子是如何避过所有人,偷偷跑出城的。等永嘉帝找到他时,他依然浑身冰冷,每一根骨头都被冻得坚硬无比,永嘉帝将他从雪里抱出来时,恍若抱着世上最寒之物,锥心刺骨。

皇帝震怒,势必要血洗东宫,处置所有未能照看好太子之人。回城的路上,却见一位身着白袍的女子突然出现,挡在路前。

她求见永嘉帝,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便是:“咒枷不除,大夏必亡。”

第二句是:“诅咒可解,太子可活。”

永嘉帝将她带回皇宫。按照她的要求,命人打了一副棺材暂存太子尸身,其后她道出了永嘉帝咒枷缠身的原因。

乃是几十年前灭月凤国时,那位国君曾在镇国之宝上立下血咒——若此法器离之月凤国土,夺此物者,必将血咒缠身,子嗣绝尽,待血咒满身之时,便是亡国之日。

而如今那个法器,便镇存于国库之中。此女不仅说自己能够救活太子,还能镇压法器上的血咒,让皇帝身上的咒枷停止蔓延。

皇帝将信将疑,死马当作活马医,先让她做了第一件事。

当夜雪停,天机门之首听昭入宫,因护国不力,藐视皇威,以权谋私等罪名被处死。子时刚过,新禧之日,棺中太子睁开双眼,起死回生。

旁人不知,这是以命换命。

白雁山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此子必将给大夏带来灭亡。”

此女子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在皇帝身上施法镇压咒枷。

镇压仪式完毕后,皇帝心口一轻,脱下衣裳一看,那数十年不断朝心口蔓延的咒枷,果真停下不再增长。

此女所言,镇压不过权宜之计,咒枷非一日能除尽,须得每三年进行一次施法,但到底是暂时解决了惊扰皇帝近三十年的难题,将她收入司命宫。

自那之后的十多年来,太子的身体若脱胎换骨,进入天机门修行后,他再没有生过那些凡俗小病,平安长大。京城也多年无天灾内乱,大夏各京逐渐步入昌盛繁荣。永嘉帝接受了三次镇枷之法,咒枷退至腰间,此女也一步步成为司命宫的掌教,封为大祭司。

最后一次镇枷是在三年前,大祭司在镇压术法结束后口吐鲜血,当场晕死。此后那原本已经退至皇帝腰间的咒枷再次向上增长,又重新爬上他的两肋,比先前的增长速度快得多。

大祭司称这是万象仪出了异象,牵连了法器,才使得法器上的血咒出现反噬,下次镇压只能对法器进行。果然没几日,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传信而来,称万象仪有异,正全力排查缘由。

近日又到了三年一次的镇压之日,皇帝对大祭司的信任已根深蒂固,将国库钥匙给了她。

今夜司命宫爆炸前,永嘉帝还在深眠之中,竟蓦然梦到了几十年未曾想起的白雁山。

梦中是碧光满天,七彩祥云的那日,白雁山风尘仆仆入宫,拜在他的面前。

已是二十余年匆匆而过,永嘉帝竟还能将那番话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銮驾在前进途中颠簸了一下,外面立即传来告罪的声音,永嘉帝微微睁开双眼,声音里满是沙哑:“将朕的金龙弓取来。”

御龙卫之中的两人飞快撤离队伍,前去取弓。楼啸冲銮驾内低声道:“皇上,城中禁军已在四象阵集结,布下严密防守,天机门猎队和留守在城内的各大修士也正往皇宫赶来。皇城严密,那作乱的妖人定插翅难飞,还望皇上宽心。”

永嘉帝沉默不语,抬手覆上心口,隔着衣袍,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浓黑的咒枷已欺近心口,如同跗骨之蛆。

他轻闭双眼,微微低头,好似虔诚祈祷:“既有善神在世,还望神明垂怜,卫我大夏。”

月光皎皎,满地青白。

国库周围没有守卫,更没有灯火照明,只有月亮照出楼影,落在地上,化作漆黑的巨兽。

师岚野立在平坦的石砖之上,抬头望去。沉云欢站在半空之中,双手抱臂,赤红的衣袍在轻盈的黑纱下轻摆,浓密的卷发随风而动,身影遮了月,姿态无比嚣张。

被掷出去的不敬刀又破窗飞出,绕着她旋转两圈,停在她的右手侧。

“云欢姑娘!”一声呼唤由远及近,随后奚玉生便出现在那破碎的窗前,瞧见空中站着的人时,掩不住满眼的惊喜,翻窗而出。

他方才看见不敬刀,便知真正的大救星来了,匆忙将阴虎符塞进衣襟,直奔窗子而去。

窗外有一条宽敞的回廊,奚玉生想也不想,当下就要翻越栏杆往下跳,只是还没攀爬上去,后领子就被一拽,又将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霍灼音从后方贴上来,她的身体是没有常人温度的冰冷,声音低沉,恍若毒蛇吐信,“太子还是莫要乱动,当心伤着。”

奚玉生当下不敢乱动,身体僵住,捂紧了怀中的阴虎符,将求助的目光投去给沉云欢。

霍灼音凭栏而立,用一双笑眼描摹沉云欢:“沉姑娘的鼻子跟狗一样灵巧,寻来得倒是快。”

看见霍灼音的那一瞬间,沉云欢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点无奈:“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还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沉云欢从不将自己的目光用于搜寻别人身上的秘密,就像她知道奚玉生身份不凡,也知道霍灼音私藏目的,却从来懒得计较。

她从前不与人为伴,如今有所改善,也并未抱有长期同行的心思,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路上的同行者,待到了目的地,便会痛快地分道扬镳,再不相见,所以那些探寻没有任何意义。

沉云欢独来独往,可以潇洒地与任何人道别,转脸即忘。

可是这样的弊端也显现出来了。一路同行,并肩作战,可以称得上“伙伴”的霍灼音,终究是站在了皇宫的国库之上,挟太子,盗国宝,打破了京城宁静的夜。

“沉云欢!是沉云欢!”大祭司扒着窗子往外看,见空中站着那煞神,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边翻出来边叫喊:“少将军,快让她将我身上的火种解了!”

霍灼音皱起眉毛,似乎是一听到她刺耳的尖叫,就满脸不耐烦。

沉云欢的视线扫动。她看见奚玉生除却衣着有些乱之外,发冠整齐,锦衣干净,看起来并无外伤。倒是站在霍灼音另一边的大祭司眼下满身血污,衣衫还有几处撕破,尤其是那一张脸,尽管被擦过还是能看出来七窍流血留下的血痕,疯疯癫癫,看样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沉云欢不由嗤笑:“一时还分不出来谁跟你一伙的,与你同盟就这般待遇?日后谁还敢在你手底下办事?”

霍灼音轻扬眉毛,并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放远,往后方看了看:“怎么就只有你们三人来?”

话音落下,第三人便已赶到。楼子卿收剑落地,见奚玉生与霍灼音站在二楼回廊,似被劫持之状,当下大怒,指着霍灼音震声:“妖女!放了太子!”

沉云欢不欲多言,心知现在又不是比嗓门的时候,喊得再大声霍灼音都不会放人,当下抬手握住刀柄,身形化作利箭,猛然向霍灼音冲去。

“沉云欢!”楼子卿又在下方厉声尖叫,“不可!”

与此同时,沉云欢冲刺的速度骤然一顿,停在距离回廊一丈之远的地方。她看见霍灼音的刀抵在奚玉生的侧颈,锋利的刀尖已然划伤金尊玉贵的太子,殷红的血珠滚落。

奚玉生一动不动,感觉到侧颈有疼痛,却并未开口求饶或是要沉云欢停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空中站着的人,神色还算镇定,但滚动的喉咙暴露他紧张的情绪。

“不要伤太子!不要伤害太子啊!”楼子卿仍在下方嘶吼,急得双目赤红。

霍灼音懒声:“沉姑娘可以跟我比比谁的刀更快。”

沉云欢料想她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烦躁地啧了一声,只得被迫进入谈判环节:“你若你杀了太子,就绝对跑不出这京城。”

“难说呢。”霍灼音很是无所谓地耸肩,又眯着眼笑起来,指了指身后:“你知道这国库里藏了什么东西吗?”

“阴虎符呗。”沉云欢与她闲聊起来,“这可是传说中的神器,难道你有办法启用?”

霍灼音并未回答问题,只道:“不止,还有大夏的镇国之宝。”

沉云欢听不懂,抬了抬手,佯装谦恭:“请赐教。”

“阴虎符一分为二,早已禁用多年,且另一半还流失民间,哪里算得上是镇国之宝?”霍灼音将抵在奚玉生脖子上的刀撤了下来,翻转着手腕把玩,俯身倚在栏杆上,一副闲散的模样:“真正的镇国之宝,乃是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向四象阵传输灵力,维持万象仪和四象阵运作的八星盘。”

沉云欢以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判断这一丈远,即使她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霍灼音将刀刺进奚玉生脖子的速度,只得继续陪聊:“从未听过名号,这算什么宝贝?”

“能够逆转乾坤,使山河异位。”霍灼音对它进行了简短的介绍:“从前是月凤的国宝。”

“哦。”沉云欢假装听懂,实则对此毫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月凤”二字耳熟,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被大夏灭了的那个小国?你是月凤的子民?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你贪婪成性,与那些想要盗取阴虎符的人无异,没想到竟然还是国仇家恨。”

霍灼音牵着嘴角,冷笑一下,“是啊。”

站在边上的大祭司什么都听不见,只根据霍灼音和沉云欢的口型来辨认她们的谈话内容,但也无法全部识别,只在沉云欢的脸上看见嘲讽之意,又看见她口中似有“月凤”二字,当下以为她说了什么贬低的话,勃然大怒,一蹦三尺高:“无耻小儿!安敢口出狂言,辱我月凤!是你们皇帝忘恩负义在前,言而无信在后!对月凤干净杀绝,今日遭此报应乃是天谴!尔等愚忠愚孝之人都该死!”

沉云欢莫名其妙地皱眉:“我口出什么狂言了?”

大祭司仍在举臂跺脚,怒骂不休,沉云欢听得心烦,随手施展灵力,引燃大祭司血里的火种,使得她惨叫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沉云欢耐心已尽,问霍灼音:“你想跟我聊到什么时候?”

“就到这儿吧。”霍灼音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来,望向沉云欢:“接下来这出戏的角儿不是你,后退。”

沉云欢僵持未动,霍灼音便将刀刃重新抵上奚玉生的侧颈,重复道:“沉云欢,后退,退到五丈之外。”

奚玉生没忍住,紧张颤了颤眼睫:“云欢姑娘……”

霍灼音凑近他,低声好似轻柔:“太子殿下,别说话,当心伤了你。”

沉云欢看着奚玉生这可怜的模样,只得后退,依霍灼音所言,退到五丈之外,落在地上。

她回身看了一眼,见后方那长长的禁军队伍正快速赶来,排成长队的灯笼照亮了此处的暗,金光闪闪的銮驾也出现在视野中。

沉云欢转回头,知道了霍灼音的打算。

这距离已经相当远了,尽管沉云欢仍然能看见回廊上的奚玉生三人,也能听见他们说话,却无法第一时间有什么动作,的确是一个站在外围看戏的距离。

师岚野缓步走来,停在她的身边。沉云欢瞥他一眼,而后低头,往他腰间的万物锦囊摸去,掏了几下,摸出那张以雾霭作底色的面具,递给他。

师岚野与她对视,在第一时间猜到了她的意图,微微摇头以表拒绝。

沉云欢眼巴巴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师岚野的眼睛实在漂亮,像是将头顶的那轮明月揽在了眼底,映照出澄明干净的瞳孔。冷清,淡漠,如万古平静的水,仿佛不会为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动容。

须臾,他微微低眸,抬手将面具接过,道:“只能问三个问题。”

沉云欢立即信誓旦旦地接道:“我绝不会问那些泄露天机的问题,放心好了。”

师岚野戴上面具,玉面上象征着云的白纹、象征着水的蓝纹、象征着山的黑纹被月光一照,散发银金般的光泽。

瞬间,他眼眸里那浓墨般的黑开始被水冲淡。

沉云欢问出第一个问题:“大夏会灭亡吗?”

师岚野静站片刻,沉默不应,忽而抬手要摘面具。沉云欢赶忙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指节,笑道:“我换一个。”

“霍灼音,知不知道催动阴虎符的方法?”

师岚野回:“知道。”

第二个问题:“她还是活人吗?”

师岚野道:“已死多年。”

沉云欢脑中其实还有很多疑惑,关于霍灼音和月凤国的往事,那些已经过去许多年的恩怨,大夏的存亡,奚玉生的生死……

她看着师岚野,视线描摹那双不落凡尘的双眸,轻声:“你无法干预这些,对吗?”

“此为人祸。”师岚野转头,清风随着浩荡的队伍自身后而来,穿过他的衣袍,拂乱他的长发,隐隐遮住了眼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非我力所能及。”

沉云欢分明没有抓住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抓着他手掌的力道收紧,像是安慰人似的:“无妨,你解天灾,我解人祸。”

“皇上驾到——”

一声尖锐的高喊打断两人的对话,禁军快步跑来,迅速展开队列,将国库前后团团围住。中间辟出宽敞大道,皇帝的銮驾行至殿前,宫人上前跪地躬身,当做人凳,楼啸上前相迎,将皇帝从銮驾上扶了下来。

六个御龙卫在两侧排开,皆已做好随时进攻防守的准备。

“父皇!”奚玉生见到了皇帝,登时红了眼眶。

“你想要什么?放了太子,一切尚有商议的余地。”皇帝今夜现身,不知是没来得及用那些维持体面的灵器,还是已经没有心情,只见他发须皆白,满脸褶皱,苍老得连脊背都挺不直,平日里震慑他人的帝王威严,也因这老态龙钟一落千丈。

霍灼音从上往下看,下方已经被围得密密麻麻,禁军源源不断往此处汇聚,天机门设立的专门斩妖除魔的猎队也紧跟其后,以顾妄为首散于四周,以身布下阵法。

此处已然极其热闹,阵法散发的光芒和禁军手提的灵灯,将周围照得如同昼日,连月光都黯然失色。

所有人严阵以待,今日怕是连她身上的虱子都不会放走一只。

“我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跟你商量的。”霍灼音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被包围的恐惧,抓着奚玉生的手晃了晃:“这位可是你唯一的子嗣,他若是死了,你可就绝子绝孙咯。”

皇帝的面容阴云密布,尚为镇定:“你若敢伤我皇儿,我必将让你尸骨无存,魂魄困于炼狱,受尽炼狱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霍灼音反手,阴虎符握在手中,展示给众人瞧:“我既然进得了国库,自然也得到了阴虎符,你比谁都知道它的威力,这些人能困住我?”

神器的名号震彻天下,所有人见之都不由自主心头大震,训练有素的禁军尚且只是面露惊色,保持安静,守于阵法各处的天机门弟子却按捺不住低呼。

皇帝并未被她吓住,依旧维持着帝王之姿:“阴虎符是九天神器,你根本不知如何开启,你若是会便早就用了,何须在这里空口说大话。”

霍灼音冷笑一声:“狗皇帝,当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眼睛也不复当年好使了,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

奚玉生虽性命在她手上,但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有话好好说,何必出口骂人,莫要如此说我父皇。”

霍灼音瞥他一眼,冷声:“闭嘴。”

回廊上的灯火暗,月光也照不下来,霍灼音背光而站,旁人尚且能看清楚她的脸,但皇帝确实已老,眼力不比从前,出来得急也没戴灵器,因此看不清霍灼音的脸。

“明目!”顾妄施了个法诀,白光没入皇帝的眼睛。

永嘉帝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明亮。他抬眼看去,视线掠过红着眼眶,满脸担忧和自责的皇儿,落在他身旁站着的人脸上。

刹那间,他的视线猛地盯住,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好似看见了阎罗恶鬼:“你!竟然是你!”

霍灼音的那双狐狸眼微微一眯,笑得冷漠无比:“万幸陛下还记得我,应当也知道了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皇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几乎站不稳。楼啸从旁扶了一把,低声关切:“皇上宽心,此处已布下层层杀阵,这妖女逃不得,太子定然也能被平安救下。”

皇帝却如同什么都听不见,苍老的眼珠紧紧盯着楼上的霍灼音,如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回到快要被他遗忘,却又铭心刻骨的那日。

“别说我不通人情。”霍灼音拍了拍奚玉生的后背,将他往前推了一步,道:“跟你这唯一的儿子说几句临终遗言,我好送他上路了。”

奚玉生听言,转头看了霍灼音一眼。

那一眼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唯独不见怨恨。他眼底蓄了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未言,只是失落地转头,望向地下站着的年迈父亲。

“父皇,儿臣愚昧。”奚玉生想跪下来磕头,可栏杆有些高,他若跪下来父皇就看不见了,于是只得弯腰作揖:“是我被蒙蔽了双眼,亲自将此人带进京城酿下大祸,应当由我担责,死有余辜,还望父皇莫要因我伤怀……”

“皇儿。”永嘉帝颤抖着声音,忽而落下两行浊泪。

奚玉生素来泪窝子浅,从前在街边瞧见个被打得浑身是伤的乞儿都会抹两滴泪水,今日大祸临头,死期将至,却生生忍住了两包泪,哽咽道:“我自幼养在东宫,羸弱不堪,三天两日患病,惹得父皇忙于朝政还要分心为我担忧。我自知不孝,原本想着要快快长大为父皇分忧,而今,我也不能在父皇跟前尽孝了……”

“从前听闻不实谣言,父皇是年轻时杀孽过多,才使得厄运带走了皇兄皇姐们,但自我出宫入天机门,便行善积德,无一日落下,就算我身上真的有厄运应当也早就抵消,是以我的死并非那些谣传,只因我自己愚昧,识人不清,万望父皇不要揽责于自身……”

奚玉生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这形势已不容他坐下来长谈,他深知造成今日这局面是他自己的错,也无颜多言,最后只道:“一切罪责在我。我死后,愿化作天上的一颗星,守卫大夏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太子……”楼子卿紧咬后牙,眼角闪烁,死死盯着楼上之人。

传闻太子是天上的一颗福星,他落在京城,变成京城的守护神,将所有人从那场滔天雪灾中救出。即便当初的事是真是假,还是传言夸大已经无可考,但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却无可动摇,听此一番肺腑之言,无人不动容,数百禁军红了眼眶。

他更是天机门里,受人喜爱的小师弟,平日笑颜对人,性情温和,无人不喜欢。见此情形,众弟子皆露出悲伤不忍之色。

他也是沉云欢下山之后,为数不多能伴在左右的朋友。她仰头,遥遥看着奚玉生,自知这种菩萨心肠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不管别人如何,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悄声攥紧了手里的刀。

永嘉帝望着白俊的青年,悄然间,他已经从一个孩子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他半生风雨,蹚着血路坐上龙椅,皮肉下的骨髓都是冰冷的,处决任何人都毫不犹豫。但他对幼子奚玉生——他有且仅有的血脉——倾注了所有的爱。

年幼时的奚玉生体弱多病,困于东宫,情绪恹恹,永嘉帝为讨他欢心,将白玉兰种满京城,春季来时,京城如同落下一场大雪,洁白的花瓣乘着风从远方飘来,落在他的窗口。自那以后,每年奚玉生都会在春季扒在窗边,望眼欲穿地等待飞舞的玉兰花。

后来长大了一些,他安静乖巧,自己读书识字,从不烦扰别人,也从未对看守严密的东宫有过一句抱怨,好似天生就这么懂事。

天灾之年,他才九岁,就敢偷跑出城,凭着一腔孤勇前去郊外的庙里拜神,许是得神明垂怜,那日果真停了雪灾,让京城免于覆灭。

他这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儿子,悉心呵护长大的太子,便是离了皇宫在外,一举一动也尽数被人汇报给他。因此,他比谁都清楚,都知道,太子的确是善神转世,至纯至善之人,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他甚至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时,也没能口吐一句恶言,一句责备。

更无舍他人性命,求自己生路的心思。

只求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弓来。”永嘉帝抬手。

御龙卫双手送上金光灿灿的龙弓。永嘉帝拈弓搭箭,纵然身躯已老,多年来习武留下的惯性还是让他将这把大弓拉满,灵力所制的铁箭头直指楼上之人。

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了周遭的人,就连楼啸也不由得急声:“皇上!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这妖女伤及太子性……”

“命”之一字还未出口,却听耳边风声呼啸,利箭离弦,破空而出!

沉云欢眸光一厉,猛地动身,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她所站的位置太远,根本追不上那有灵力加持的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箭飞向回廊之上。

奚玉生的视线因为被泪液蒙了一层,视力朦胧,见父皇弯弓搭箭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似想射杀霍灼音。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出口,就看见那长箭迎面飞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灵箭头散发着微芒,如同夜空一滑而过的流星,但又因为距离太短而显得极为急促,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直到奚玉生的视线被利箭的光芒占据,直到所有人发出惊叫和倒抽凉气的声音,直到凭空有几人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厉声叫喊:

“奚玉生!”

“太子!”

“师弟!”

“噗!”一声短促的闷响,奚玉生身体一震,心口猛然一痛,被这股凶悍的力道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在眼眶里努力憋了许久的泪也被震出来,饱满晶莹,滚落下去。

寂静无声的瞬间,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那支有皇帝发出的长箭精准地没入奚玉生的胸膛,太子殿下往后退了两步,栽倒下去。

永嘉帝缓缓收起拉弓的手,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顺着苍老的层层褶皱滑落,低声呢喃,虔诚祈祷:“吾儿至纯至善,一心为天下,还望神明垂怜,实现他生前夙愿。”

第126章 阴虎符(九)

永嘉帝生来少梦, 年轻时几乎没有在睡眠里分过心,却不知为何,到了六七十的年纪, 竟然渐渐多梦起来。

有时他会梦见塞北的疆野, 进犯大夏的匈奴无比高大, 个个都似天生神力,不可战胜的巨人,隔着老远掷出的长枪, 能精准地穿透大夏士兵头上那厚重的铁盔, 将头颅整个从前往后扎透。

有时他也会梦见繁星密布的夜晚, 篝火烧得极旺,拔高数尺, 将领士兵围着篝火而坐, 举着手里的烈酒肆意谈笑,尽情分享战胜的喜悦。

他还梦见自己身中数刀, 濒临死亡的那个长夜。他埋在腥臭的尸体之下,身上压着的是平日里待他亲如兄弟的副将, 死前也要将他牢牢护住。泪水混着血液滚下, 让他还勉强能从这一滴小小的液体中感知到自己还活着。只是命硬之人,到底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他被人从尸堆里刨了出来, 救治伤口, 在咽气的最后关头捡回了一条命。

救他的人是个威严的将士, 叫什么名字他早就忘记, 只是记得姓霍。霍将军有三个儿子随父行军,最小的那个与他同岁。长得什么模样也忘记了,梦起时, 隐隐约约看见他有一双明亮的杏眼,因声音总是充满活力,所以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他再次出现在梦中时,仍是所有模糊的人之中最鲜活的那一个。

霍三郎的话很多,嗓门也大,永嘉帝重伤在卧的时候,霍三郎负责给他换药,换完后像是没事做,在他床头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聊一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他说他们来自月凤国,素来与大夏是盟友国,月凤国君见战事激烈,大夏将领节节败退,边境失守,这才紧急派他们来增援。他们行军至此恰好将埋在尸堆里的永嘉帝救出,再晚一炷香,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他。

他还说,他底下有个弟弟,年龄比他小两岁,但能耐十分了得,五岁时便入道,十二岁随父上战场,大败敌军,被封作少将军。

月凤国的国土并不算辽阔,军备也并不强大,与大夏比邻而居,却是不知为何,那凶残无比的匈奴在掠夺资源时,不选择好拿捏的月凤,反而屡屡进犯大夏,战事僵持几十年,也并未讨得大便宜。

月凤国与匈奴并不是盟国,为何身似巨人的匈奴却不敢侵扰月凤?

永嘉帝对霍三郎问出这个问题,本以为得不到什么答案,却不料那霍三郎忽而神秘一笑,弯下腰俯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月凤可是有个稀世罕见的仙器——八星盘。此物能使天地倒转,山河换影,是天下间最坚固的守护仙器,自然无人敢来进犯。”

永嘉帝自然不信,那霍三郎却道:“那待你伤势痊愈,下了榻走出去打听就是了。”

后来永嘉帝才知,这在月凤并不算是个秘密,这个坠在大夏边陲的小国,的确有这么一件人界绝无仅有的守护仙器。

永嘉帝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以至于登基的第二年,他率兵出征,大夏的浩浩荡荡十万金戈铁马,踏入月凤。

如今回忆起来,那场仗确实难打,哪怕铁骑长驱直入,到后来只剩下一个皇城摇摇欲坠,月凤士兵却仍负隅顽抗,永嘉帝用尽了方法仍久攻不下,正是进退两难之时,随行军师献上妙计。

此次出征月凤,永嘉帝取出了大夏国库封存多年,无人能启用的神器,阴虎符。可不论他用什么法子,阴虎符都如一块毫无灵力的石头,死气沉沉,令人失望不已。

那军师所献上的妙计,则正是这阴虎符所启动的方法。

恍然几十年岁月已过,永嘉帝仍然能在梦里清晰地回忆起那番话:“阴虎符可率百万阴兵,是世间至阴至邪之物,若想开启此器,须以凡间至纯至善之人的血液融入其中,方可阴阳相合,大开鬼门。”

凡有所念,则必生欲望,凡有欲望,则必生善恶。永嘉帝只觉荒唐,心想这世上哪有这种人?

然而事实证明,这人界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人,不仅几十年前的月凤国有,而今的大夏也有。

未登基之前,永嘉帝因母族卑贱和自己性子不够活络讨喜,而不得先皇重视,自打十二岁起就在边疆军营里。他击退过无数想要进犯大夏的敌军,也一次次从全军覆没的惨剧中死里逃生。

他虽生来是卑鄙低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但不论他做下多少错事,杀害多少无辜之人,都只有一个目的——保卫大夏。

金龙弓发出的箭,箭头由灵力所制,能在刺入人体的瞬间吸尽此人体内所有血液,一滴不留。

此箭非量产,光是制造这一支就消耗了大量珍贵的灵石,箭杆上刻了奚玉生的生辰八字,不论往什么方向发出,最终目的都是奚玉生的心口。

多年前,白雁山被换命的那夜,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用一双盛满不甘心的眼睛死死地凝视永嘉帝,直到死,都只是反复重复着奚玉生会给大夏带来灭亡的预言。

这句话终究在永嘉帝心中种下了恶毒的种子,几十年的隐秘不发,凝结成这样一支利箭,在今夜这个月色皎洁之地,刺入奚玉生的心口。

朕也很爱这唯一的儿子,永嘉帝无可奈何地想,但这都是为了大夏。

目睹皇帝用弓箭射杀太子的众人此时皆已乱了套,几声惊叫过后,便是众人惊疑不断的低声。

楼子卿反应最为剧烈,泪水喷涌而出,持剑跃至高空,想要飞去奚玉生的身旁,却被霍灼音抬手甩出的黑雾重重打落在地,摔出几丈远。

天机门弟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纷纷将目光投向皇帝。天机门猎队虽说隶属仙门,但也听皇室调遣,而今皇帝站在下方没有下抓捕命令,他们就不能擅自行动。

发生如此变故,也只能强忍悲痛和愤恨,更不敢对皇帝质问。

只有沉云欢猛地停下了前进的动作,皱了皱鼻子,状似在风里嗅什么东西,随后才稍稍缓和了眼中的急色。

霍灼音的目光轻动,轻飘飘的视线扫了一圈,唇边挑着饶有兴趣的笑容。眸子一停,她与沉云欢隔空对望。

沉云欢的眉眼冷若冰霜,手里握着那柄黑刀,目光如有实质,直勾勾地刺过来。

霍灼音笑了笑,“倒还是有聪明人的,她应当是没闻到风里有你的血腥味,所以才知道你没有中箭。”

她转头,对地上睁圆了眼睛发怔的奚玉生说:“你还要躺多久,在等着我扶你起来吗?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大祭司已经奔至奚玉生的身边,蹲下来一瞧,发现那支箭根本没有刺进奚玉生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