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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31386 字 23天前

她原本吓得不轻,见此状当下露出疑惑的神色,拔箭一看,箭头居然碎得四分五裂!

大祭司立即朝他心口摸去,奚玉生这才像是有了反应,匆忙抬手抱住衣襟制止,却仍是被这力气顶上耕地老牛的老太太抢了去。

里面正是他先前随手塞进衣襟的那一半阴虎符。

“神仙保佑!”大祭司乐不可支地站起来,将那半块阴虎符献宝似的奉给霍灼音。

她心里不明白,也不赞同霍灼音搞这一出干什么,在她看来纯属是浪费时间,但她却并不敢对少将军抱怨,于是当机立断地将火撒向别处,扯着嗓子对下方的皇帝大喊大叫:“狗皇帝!看来今日便是神仙也不站在你那边!”

她的声音如此粗粝,简直能刺破耳膜,令所有人都觉得刺耳难听。

但此时已经没人去在意这些,因为他们看见,那原本心口中了一箭的太子,正缓缓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由衷地松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

唯有皇帝目眦尽裂,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却见他低着头,手里捏着那支箭,箭头已经完全碎了,他却看得专注认真,不知在研究箭杆上的什么东西。

须臾后,太子抬起双眼,平日里总是盛满春光灿烂的桃花眼此时像描了一圈赤血,红得吓人,又有无声的泪水滚滚而落,千言万语尽作沉默,望着永嘉帝。

奚玉生将箭杆攥得极紧,手指用力得泛白,几乎抠烂自己的血肉。指腹按着的地方,隐隐遮住他出生的年月和时辰。

他分明没中那一箭,心脏却迅速腐烂,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快去死!”永嘉帝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像是苍老的人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着奚玉生奋力呐喊:“快去死!将箭刺进你的身体!!”

奚玉生低下头,看着那没有碎尽,还余下一小部分的箭头,仍然锋利。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从旁伸来了一只苍白如雪的手,握住了箭头,将那支箭夺了过去。

“方才不过是热热场,助兴之用。”霍灼音把箭扔了下去,笑着对众人道:“接下来,才是好戏开场。”

沉云欢掐准了时机,踩着这句话的落下而动身,先是用力甩出墨刀朝霍灼音刺去。

她的准头也不会有半分偏差,不敬妖刀在空中烧起烈火,灼烫的热浪卷着风在空中划过,直奔霍灼音的脑袋。其后她自己跃空而上,动作机器迅疾地向回廊处进攻。

可五丈终究还是有些距离,就见霍灼音的动作无比快,力气出奇地大,被封了灵力,此时又遭受万痛锥心的奚玉生毫无反抗能力,任她划破了手掌,将合二为一的阴虎符按在掌心那奔涌而出的鲜血之上。

下一刻,飓风骤起,凶猛得掀起数丈之高,只听一声响彻天际的虎啸传来!好似震碎山河的架势,震得每个人双耳都无比刺痛,面露痛苦之色,本能地施展诀法护身。

神器开启的瞬间,释放出巨大的力量,沉云欢在半空中整个被震飞,翻身落地,鞋底在地上拖出数尺才堪堪稳住身形。连同不敬刀也偏离原本的轨道旋飞翻滚,斜刺入地。

再抬头,就看见霍灼音的周身已然被黑雾笼罩,阴虎符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与黑雾交融,竟衬得她气势猛涨,满俱令人不敢逼视的震慑之气。

“百万阴兵,听我号令——!”

霍灼音抬起手,阴虎符浮空在她身前,金光流转间,她的声音仿佛传至千里,直击人心。

隐约有战鼓擂响,号角齐声,巨风吹得下方密密麻麻的禁军以及天机门弟子几乎站不住,东倒西歪,形容狼狈。

所有人无比震撼的眼中倒映出霍灼音的统帅之姿,听见她站于高处下令:

“屠尽京城,以雪国恨!”

万鬼图在这一刹那猛地一震,紧接着便是鬼门打开,漆黑似墨的阴魂大军海啸山崩,一泻千里!如同被镇压多年,渴望多年,终于得见天日的凶残困兽,叫嚣着、嘶吼着要撕碎一切,自霍灼音的身后疯狂奔腾而出!

不过是那一瞬间,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那气势磅礴的阴魂便淹没了下方站着的所有人!

第127章 阴虎符(十)

距离上一次启动阴虎符, 已经匆匆四十年而过,参与那场战役的将士大多都死了。或是化作白骨腐化在血染的土地里,或是垂垂老矣, 走到凡人寿命的尽头。

王幸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年岁已近八十, 老眼昏花,双腿打摆,走路须得依赖拐杖。今夜钟声震响, 外头街道上传来的禁军铁骑令人心惊, 一家老小都紧闭着门躲在屋子里, 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忐忑地等待着。

王幸最小的孙子方二十岁, 平日里文不成武不就, 却有一双巧手,画的面具在街坊四邻相当受欢迎, 就是人有点神叨叨的。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寝屋里待着,只有他抱着自己画的太子面具, 在院中对着月亮又跪又拜, 嘴里念叨什么“太子保佑”“神仙保佑”之类的胡话。

王幸站在院中,抬头望去, 就见头顶是四象阵法所建立的天域守护, 薄薄的光罩遮不住皎洁的月亮, 恍然间, 看起来竟与四十年前的那轮月亮一模一样。

他对自己最小的孙子道:“你这傻小子, 有什么好怕的,咱们皇上手里可有顶天的宝贝。”

孙子停下跪拜,投去疑惑的目光:“爷爷这话您都说多少遍了, 什么阴虎符阳虎符的,若是皇上真有这种宝贝,何不将大夏周境的国土一并收了,让那些蛮夷之族不敢再犯。”

王幸摇了摇头,并未与这无知小儿争辩,只是微微眯起昏花的眼睛,搜寻着记忆里所剩无几的场景:“那年神器现世,阴魂大军遮天蔽日,盖住满天月华……”

“那是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的庞大军队,所过之处皆寸草不留,阴魂不受凡刀所伤,不受地形所困,能够乘着风侵入任何坚固的堡垒,然后荡平一切。”年轻的孙子早已将这话听过千百遍,烂熟于心,叹着气摇头道:“我说爷爷,您还是别惦记着那些陈年旧梦了,人死了就是一抹魂烟,活着的时候尚且抬不动几斤,死了还能成兵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孙子扬了扬手里的面具:“还不如跟我一起拜拜咱们太子,那可是实打实的在世神仙!”

王幸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摇头:“未曾见过那撼天动地的场景,自然是无法想象,不过那等人间炼狱,还望日后再也不会重现人间……”

“爷爷……”院中传来发颤的声音,忽然间月光黯淡下来,原本满地清明的院子被黑暗侵入。王幸疑惑地抬眼望去,就见原本干干净净的夜空骤然出现遮天黑幕,如惊涛骇浪的云海,竟有着将天穹吞并之势。

王幸猛地瞪大眼睛,刹那间,这漫天漆黑的场景与他脑中留存了几十年,几乎褪色的画面重叠,一晃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月凤国。

站在决堤的洪流之下,铺天盖地的阴魂大军迎面袭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吓得完全没有了反应,甚至连闪躲都是徒劳。

国库四周的空旷之地,一眨眼便被滚滚阴魂铺满。霍灼音仍旧站在二楼的回廊,她身后涌出无穷无尽的阴气,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那是得了将军之令冲去京城各处,开始肆意屠杀的士兵。

奚玉生感觉到这空气中的风变得阴寒刺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已不容许他再为其他事伤怀,见那成千上万的阴魂铺满天幕,他惶急地朝霍灼音扑过去,伸手抢夺面前的阴虎符:“不要!!”

霍灼音却将手一握,阴虎符收入掌中,转头看他。

她的目光平静,又充满冷冰冰:“这是大夏应得的。”

奚玉生瞬间乱了方寸,眼见下方的人全被阴魂淹没,连同皇帝也消失其中。他脑中混乱一片,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本能地越过栏杆翻下去:“父皇!”

霍灼音并未阻止他,只看见他的织金长袍晃过,栏杆处留下一个血手印。

这楼层不算矮,奚玉生重重地摔落在地,右腿传来刺骨的剧痛,他却丝毫没有停留地爬起来,奋力朝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去。

忽而灼烧的气浪扑面而来,瞬间烧至面前,迫使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抬袖抵挡。

那洪流般的阴魂大军之中,猛地烧起一堵火墙,瞬间拔高几丈,散发出明昼般的光芒,逼退了周遭的阴魂。

“所有人!离开此地!”

沉云欢召刀入手,灵力在瞬间迸发,周身烧起凶猛的火,抬手劈开面前的巨风,暂时护住了底下站着的一众禁军。

“不准后退!拿下妖女!”楼啸大吼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下令所有禁军往前,同时唤来楼子卿,让他将皇帝扶上銮驾,护着皇帝离开此处。

皇帝此时像是让人抽了骨髓,断了脊梁,面上满是绝望,只不断重复念叨着什么,细细听来,是零碎的“报应”“大夏将亡”“千古罪人”之类的话。

楼子卿将皇帝扶上銮驾后却没有离开,反而随着一哄而上的禁军冲向国库,被楼啸劈手拽住了后领子,往后猛地一掼:“我让你走!”

“我不走!”楼子卿嘶吼一声,满脸泪痕,发狠道:“我要去救太子!”

沉云欢的火墙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眼下也顾不上这些找死的禁军,只反手推了师岚野一把,简单交代一句:“保护好自己。”

随后她便如离弦之箭冲刺出去,墨刀往空中狠狠一劈,火光大作,硬生生从阴魂大军中劈开一条道路来,直通霍灼音所在的位置。

霍灼音隔着遥遥距离与她对上视线,眼神虽冰冷却并无战意,只抬手虚空一抓,一个状似八卦盘的东西便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将八卦盘置于身前,双掌凝起黑雾,画出个阴阳太极之势,盘上猛然光芒大作。

沉云欢已欺近她的头顶,腰身的力量甩到双臂,墨刀高举,照着她的头颅当下就是一刀。火刃逼至她的头前,却在此时听得她念响口诀:“山河换影,天地异位!”

下一瞬,沉云欢眼前的景象骤然剧变,这凝聚满力量的一刀竟然生生落空,劈在地上,炽烈的焰火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裂痕。

国库、阴兵、霍灼音皆已消失,她所处的位置在瞬息之间完全变化,此时已不在皇宫内,反而不知落在什么街道上。

前后是漆黑的街道,头顶黯淡无光,方才那转瞬即逝的火焰提供片刻照明,她看见满地横尸。

沉云欢将头一侧,刹那间四面八方传来绝望的恸哭,恐惧的嘶吼,痛苦的惨叫,与日前那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的京城俨然天渊之别。

风中是浓稠的血腥味,几乎掩盖了一切气味,直往人鼻子里冲。四象守护阵在同时熄灭,光芒溃散时,笼罩着京城的结界也碎裂成千万片,所有百姓俱成了阴兵刀下随意宰割的“鱼肉”。

与此同时,大殿内倾尽全身灵力维持万象仪运作的晏少知心头猛地一阵,继而那碎裂的细声频繁响起,翻滚的万象仪出现密集的裂痕。

晏少知已然浑身汗湿,满头滚落汗珠,紧咬牙关,慌忙往里补送灵力,却也回天乏术。万象仪“嘣”的一声炸开,锋利的碎片化作千百利刃,割得他周身出现密密麻麻的血痕,震得大殿四面的墙壁爬满皲裂。

晏少知也被这股巨大的爆炸力量冲飞,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喷出一大口鲜血。他露出满心不甘,眼角滚落一滴泪,恨恨道:“终究还是如此吗!”

他认真心肺快要炸开的疼痛,缓缓抬起头,无力的目光投向那只余下小半块的万象仪。上方密布的繁星黯淡无光,大多数已经熄灭,唯有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还倔强地散发着余芒。

这是阎王算账,阴魂索命,是大夏的必遭之祸。

沉云欢在街边飞奔,躲避着满街的阴魂,跨越地上的横尸。禁军完全抵挡不了这些阴鬼,更何况数量如此之多,无穷无尽地从皇宫深处奔腾而出,大有将整个京城都淹没之势。留在京城里的修士正往主街汇聚,此时团结起来御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京城各处的百姓几乎就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鬼哭狼嚎的声音充斥双耳,沉云欢看见男女老少,壮丁妇孺在街头求救哭喊,挥刀而上,想将面前人山人海的阴兵击退。

却不料这刀上的火,对阴魂的伤害却并不大,即便她催动阴火对之,却还是如同杯水车薪,火焰所及之处,烧过的阴魂很快又凝聚成形,挥着大刀凶猛地朝她劈砍。

有人燃起了火,京城紧凑的小巷很快就烧起来,火龙以极快的速度在街边蔓延,漆黑的道路上出现了光亮。地面几乎被血泡满,纵横交错的血脚印触目惊心,横尸遍地。

沉云欢一边击退身旁的阴兵,一边朝着皇宫的方向靠近。纵然无数次在妖邪的手下救人,听惯了求救的哭喊和惨叫,沉云欢却还是被面前这人间惨剧震得心头震颤。

分明几个时辰前,此处还是大夏最为繁盛的皇城。

她却没有因为这满地的鲜血停留,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刀迅速赶往目的地。她深知在此停留没有任何意义,阴虎符才是这百万阴兵的源头!

然而就算她心里如此坚定地想着,却还是在突然间停下脚步。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尽管他跪在地上,身体佝偻弯曲,双臂交叠收着,摆出了个虔诚祈祷的姿势。

但他已经死了,阴魂的利刃从他身后捅了个对穿,腹部破了个大窟窿,血染红他的下半身,阴气侵蚀他的皮肤,所见之处皆如枯死的树皮般。

沉云欢认得这身衣裳,认出此人是她头一日进京时买面具的那个摊主。

一个满心认为太子当真是神仙转世的痴人。

他应当是遭遇了阴兵闯入家门后,逃到街上求生,被满街游荡的阴兵所杀,死前仍在向神明祈祷。

沉云欢走过去,看见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于是掰开他的双臂一看,见那是个面具。

正是沉云欢那日看中,想要买下却被摊主拒绝的太子神面,仍旧洁白如雪的干净,没有沾染上一滴血污。

京城大多数百姓都认为他们的太子乃是神明托生,所以他是皇帝最后一个子嗣,诞生于中元节之日,天灾也因他的拜神而停,无数生命在他的庇佑中活下来。

概因凡人脆弱而无能,无法抵御这世间穷凶极恶的妖邪,因此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任何可以称之为“神仙”的生灵上。

幸好这芸芸众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凡人骨头硬得可以支起天地,刀刃利得可以劈碎邪祟,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不堪一击的凡人。

沉云欢未发一言,将那张先前没能买下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京城百姓希望太子可以救他们于水火,那么沉云欢便让他们如愿。

第128章 阴虎符(十一)

月凤国皇室所流传百年的仙器, 名唤八星盘。此物并非杀器,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却能够使得方圆百里的地势随意变换, 眨眼间可将面前的人换至另一处地方。

正因如此, 当年永嘉帝率大夏铁骑兵临城下, 耗尽粮草,生生攻不下月凤皇城,险些败退。

此物为世间罕见的守护法器, 当年永嘉帝将它带回来, 与万象仪相连后嵌入国库的墙壁上, 成为京城结界的阵眼,所建立的四象守护阵坚不可摧, 闻名天下。

八星盘被永嘉帝夺为己用, 时隔四十年才重新回到月凤国人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

霍灼音利用八星盘, 将沉云欢和一众禁军皆换去了京城各处,剩下的皇帝、奚玉生、大祭司和她四人, 则换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

宫殿大门紧闭, 将一切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好像一切兵荒马乱都在此刻平息, 难得安宁。

霍灼音抬步往前走, 所经之地两边的灯盏接连亮起, 照出雕梁画栋, 朱红长柱, 金顶折射着光芒,照得最前方那张龙椅熠熠生辉。

她的目的很直白,脚步轻慢, 一步步踏上高台,旋身时将衣袍轻拂,坐在了象征着最高权力,最高地位的龙椅。

霍灼音的姿态极其随意,将一条腿曲起踩在座上,看不出对这至尊之位有半点尊重。她往后一靠,冷漠的视线扫过殿中站着的奚玉生,而后落在皇帝的身上。

“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逃过一死。”

永嘉帝完全接受不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整个人状似痴癫,双目怔怔无神,身体不停发抖,嘴唇翕动着,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

“父皇!”奚玉生忍着方才摔痛的膝盖,飞奔到皇帝身边,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扶住。京城遭此大劫,奚玉生亦痛彻心扉,实在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强忍着眼泪哀声道:“父皇,保重龙体啊!”

这父子情深的戏码,让霍灼音很感兴趣,盯着看,顺手将八星盘撂在了案上。

“快让我看看!”大祭司喜不自胜,兴奋得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配着干涸的血迹看起来有些诡异。她上前从案上拿起八星盘,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颤抖着指尖在上方轻轻抚摸。

笑意还未褪去,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

“四十年……四十年了……”大祭司呢喃着,泪珠在血痕上留下清明的痕迹,带着苦尽甘来的悲伤。

这是多少人的一生了呢?大祭司从月凤国而出,以脚步丈量千里,从大夏的边境跨越,走到京城。这一场局谋划了四十年,她们没有庞大的军队,没有复国的拥护者。

唯有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少将军,和她这个没什么主见,没什么出息,胆小又怕事的婢女。

待喜怒无常的霍灼音离去之后,她就独自留在这敌国的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地扮演着永嘉帝的臣仆,将忠心的面具死死地贴在脸上,不露出任何破绽,甚至在模糊了岁月的日夜中,她都险些忘记自己来自月凤。

幸好,她的窝囊还没蔓延到骨子里,至少面对夏国皇帝给的无上权力和荣华富贵之中,她仍坚守着为月凤复国的本心。

大祭司流着泪,在一片绝对的安静中回忆往昔,忽而被震聋的耳朵一通,她听见霍灼音的声音:“上京而来的途中,我遇见了熏风。”

“熏风?”大祭司面露疑惑,好似在一刹那忘记了此人,但随后马上又想起来,挂着泪珠的嘴角扬了扬,笑了,“哦,他呀。他还活着?”

“死了。”霍灼音语气平静:“他不知怎么得了一个厉害仙器,在山里的村落扮作邪神,能使人诞出鬼胎,想要以此计绝大夏国运。他如此做了几十年,隐藏得很好,只是不走运,被沉云欢等人撞上了。”

大祭司一怔,笑着说:“他从前也是这样,什么差事都做不好,但陛下心善,总不忍心责怪他。”

但是旋即她消减了几分刻薄,对这位已经死了的人多了些宽容,又道:“不过他此次做成这样已经足够好了,能坚持那么久,真是了不起。他确实不走运,若是再坚持些时日,就能看见我们的成功。”

奚玉生听得二人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心脏如同跌落深渊,血液里都充满尖刺般的冰碴,冷得他身体轻颤。

却见霍灼音一挥手,几面硕大的铜镜浮在半空中,将皇帝和奚玉生二人环绕。镜面滚过黑雾,紧接着就出现了不同的画面。

镜中照出了京城各地的现状,昔日繁华昌盛的都城不过眨眼的时间,已经被大肆毁坏,焚烧的烈火沿着街道迅速蔓延,空中的风都变得浓黑无比,放眼望去,那些阴魂几乎遍布大街小巷的每一处。

男女老少的尸体,触目惊心的鲜血,亭台楼阁的废墟,铺成了京城新的道路。

凄厉的哭喊传进耳朵的那一瞬间,奚玉生的大脑猛地嗡鸣作响,好似聋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这些画面化作利刃,从他的心口捅过去,正中心脏的最深处,抽搐的疼痛让他猛地攥紧胸前的衣襟,整个人弓起背,佝偻着跌坐在地。

他费力地喘息着,嗓子已然失声,脖子梗起青筋,许久之后,才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霍灼音,住手,不要再杀人了……”

奚玉生平日重礼,从不直呼他人姓名,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叫霍灼音,带着满满当当的痛苦。

“夏国的百姓是生是死,与我何干?”霍灼音微微扬起下巴,瞥了一眼状似痴傻的皇帝,冷笑:“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一手建立的帝国毁灭,为当年的恶行赎罪。”

奚玉生只要一转头,便能看见镜中那残忍的屠戮场景,有的孩子还那么小,无助地站在横尸之中大哭,却也被阴魂毫不留情地斩断身体。

他悲愤交加,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白日里他还在祈祷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夜间却成了京城被屠戮的元凶!他恍然明白,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那日霍灼音躺在树上时,他就不应当主动去搭话,主动邀请她同行。

“所以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欺骗吗?”奚玉生像是质问,又像是自问,心痛得快要晕厥昏死。

她淡声:“是你自己找上门来。”

“对,对,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奚玉生咬着牙,面上淌泪,心里淌血。回忆起那日树下的相见,霍灼音还对他说了一句“我们是敌对阵营”,他当时还只当是戏言,从未放在心上。

奚玉生觉得这一耳光像是抽在了脸上,疼得他抬不起头:“该死的是我,百姓何其无辜!”

平日里总是满面笑意,围在她身前身后唤着“灼音姑娘”的太子,而今跪在地上,白净俊秀的脸上被泪水占据,往常那金尊玉贵的模样完全消失,变得狼狈不堪,可怜至极。然而霍灼音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冷得像铁:“或许我应该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好父皇曾经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一阵强风袭来,瞬间覆没了奚玉生。

他只觉得浑身一冷,像是有什么乘着风进入了他的脑中,下一瞬眼前骤黑,身体失去知觉,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先恢复的是耳朵,奚玉生听见热闹市井般的喧哗,伴随着男女的高歌和锣鼓声。随后就是眼睛,斑斓的光芒陆续在眼前亮起,其后以极快的速度编织出了一条繁华的街道。

奚玉生看见街头挂满了彩灯和彩丝,随风飘荡着,灯下是密集的人潮,好似在欢庆什么节日,人人都洋溢着笑脸,喜气洋洋。此处的建筑风格和人们的着装与京城大相径庭,且到处挂着凤凰绕月翱翔的旗帜,因此奚玉生意识到这是当年的月凤国。

“哎!你发什么呆!”身旁有人撞了一下他的手臂,语气充满担忧:“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别叫你家少爷来找公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被殿下发现……”

尽管这张脸较之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显得过于年轻,但奚玉生还是一眼认出面前说话这人,是大祭司。

随后奚玉生听见男人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我说烟桃啊,你可别颠倒是非黑白,分明是公主传了信,要见我家少爷的嘛。”

烟桃说:“还不是因为你家少爷的父兄都出征,公主心善,担忧你家少爷为此忧心,这才偷偷出宫特地宽慰你家少爷。”

这两个下人显然已经十分相熟,也不是头一回这样见面,说不了几句便争辩起来:“那平日里公主有了烦心事,也会传信给少爷,让他解忧啊。少爷外出时还会买许多当地的玩意儿,通通送进宫里献给公主。”

“公主平日给你家少爷的赏赐也不少,每次偷偷出宫都要顶着被殿下责怪的风险。”

“什么你家少爷我家少爷的,你放尊重点,这是月凤唯一受封的少将军。”奚玉生听见自己这身体的主人说:“况且话也不是这么说,前年公主还未与少爷相识时,不也是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宫玩?那日若非少爷去得巧,给公主赔偿了撞坏的花灯,解了围,还不定怎么……”

“杨敬,不得无礼。”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噤声,一同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奚玉生像是从几十年后穿越过来的一抹孤魂,跨过了漫长的岁月,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见了霍灼音。

她长发束起,身着墨黑长袍,一身男子的装束。眼尾微微上挑,眉毛稍浓,显得格外英气,在五彩斑斓的灯下模糊了性别,雌雄莫辨。

她身边坐着个少女,一袭桃粉色的长裙,发钗耳饰都相当华丽,仍压不住貌美的脸。她与霍灼音并肩坐在桥下的石梯上,街道上人来人往,石梯处却很是安静,只有二人。

奚玉生忽而意识到,这是他自幼听着的故事映照在眼前。

国难当前决然赴死,成全爱人忠义两全的公主殿下,和自幼闻名百里,年纪轻轻便受封的少将军。

可是二人显然都是女子,何谈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奚玉生像抹游魂,离开了李敬的身体,飘去了霍灼音与那位公主的身旁,就听见公主道:“是吗?那你平日里一定过得很辛苦呢,要时时刻刻扮成男子,定有很多不方便之处。”

霍灼音笑叹道:“我已经如此许多年,都习惯了。”

公主好奇地问:“为何霍将军要将你当做男孩养大?”

霍灼音接下来说了一段听起来极为夸张,像是讲故事的话:“我诞生时,正逢大夏有位修为高深的仙师在府上暂住,他言我杀气重,命克六亲,是杀神在凡间捏的宿体,因此做法将我的命格遮掩,让我抛却女郎身份,扮男装而活,如此便可抵消杀神之命。”

公主果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将霍灼音看了又看,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二字。

然而只有奚玉生才知,此话没有掺半句话,因为如今的霍灼音的确六亲尽亡,已然成了在世杀神,残忍地屠戮京城百姓,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关于“善”“杀”二神的传闻,类似于阴阳的存在,相生相伴。实则凡人并无查证神明转世的能力,不过是习惯将那些生来命格便不同于其他人的人冠以“神明转世”的名号,以表现此人特殊。

只是这样的特殊的身份加持在身,他们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奚玉生养在深宫,隐姓埋名,不得以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却还是没能逃过给大夏带来灭亡的厄命。

霍灼音女扮男装,苟且偷生,国破家亡多年,最终也应了命格之论在大夏的京城大开杀戒。

奚玉生这抹孤魂幽幽地站在霍灼音的跟前,注视着她的脸。

公主又说了一些闲话,将话题落在了当前的战事上,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气愤起来:“这大夏实在太坏,分明与我月凤结盟多年,何以突然出兵攻打我们?听说你三哥几年前赶赴边境支援大夏抗匈奴时,还曾救下大夏如今的皇帝,怎生就翻脸不认人,不念旧情?”

霍灼音漠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灼音,你别担心。”年轻的公主晃着耷拉在半空中的双腿,将捻在指尖转动的花簪别在霍灼音的发上,轻声安慰:“霍将军征战半生,从未败仗,你的父兄一定会没事的,”

光影轻晃间,霍灼音低垂的睫毛被描摹上微光,这才将模糊的性别勾勒得稍稍分明,有了女子的模样。

月凤国的承宁五十四年,也是大夏的永嘉二年。永嘉帝率兵亲征,从边境之地一路向西北,突破月凤的边防,侵入这个曾经与大夏是好哥俩的盟国。

“公主,公主……”烟桃在那头呼唤。

霍灼音听得这声音,将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拢入袖中,对公主道:“是太子来寻你了。”

公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奚玉生在霍灼音的身边飘了两圈,转而跟上公主,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一人正打起车帘,将里面的人扶下来。

来人身量高挑,身着月白长袍,头戴红缨玉冠,一抬脸,奚玉生看见一双温和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人与他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

“皇兄。”公主小步跑去,像一只翩翩蝴蝶,头上的珠钗撞在一起丁零作响:“你怎么来了?”

男子点了点公主的鼻尖,动作略显宠溺:“你胆子是越发大了,还敢偷跑出宫,若是让父皇知道,定会责罚你。”

公主圈着太子的手臂撒娇:“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就说是皇兄带我出宫的。”

霍灼音走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太子殿下缘何出宫?”

“来寻崇静,顺道给你捎句话。”太子将温和的眸光落在霍灼音的身上,道:“前线传来捷报,你父兄退敌成功,若战况顺利,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霍灼音的脊背在这一瞬间松弛些许,像是无意间长舒一口气,旋即舒展眉眼笑了笑:“多谢太子相告,那臣便在家中静候月凤战士凯旋。”

奚玉生的心里忽然翻滚起悲伤的情绪,转头将视线放得极远,一时间将张灯结彩,喧嚣热闹的街道收入眼底。月凤与京城有着不同的风俗,此处的人衣着打扮和建筑都喜欢以鲜艳的颜色点缀,就连花灯也是各种花色拼接,远远望去,像是在这西北贫瘠的旷地上绽放的一朵七色花。

如此的繁盛、美丽。

此时所有人都还不知,这场仗会打多久,皆盼望着前线的胜利,只有已经知晓结局的奚玉生明白,霍灼音再也等不到父兄的凯旋。

奚玉生眼前黑下来,像是一出盛大场景的落幕,他飘在黑暗之中,感受着无边的孤寂,悲痛的心情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

待眼前再次有光亮时,他听见沉重浑厚的号角声由远及近,战鼓如山崩地裂地响着,将士们用手中的长戟重重在地上砸着,发出洪亮的声响,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杀!杀!杀!”

狂风在咆哮,像是巨兽被困于绝路的嘶吼。

奚玉生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骑大军,为首的人身披黑铁甲胄,高坐马上,身后跟着威武壮汉扛着大旗,上方是大夏的图腾。

奚玉生认出中间那身着铁甲的人,是他父皇,年轻的永嘉帝。

他转过身,就看见身后变成了高高的城墙,霍灼音一身如月光般银亮的铠甲站在上方。她将头盔抱在臂弯,高束的乌黑长发正随风飞舞,身后立着一杆大旗,旗面被风卷着,恣意飘荡,绕月而飞的凤凰像随时冲出旗帜翱翔天地。

与奚玉生平日所见的霍灼音那懒洋洋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英气,目光坚韧得胜过千军万马,直视着城门之下的几十万大军,毫无怯意。

战事打了大半年,永嘉三年,大夏的大军攻破月凤边线,长驱直入,陆续擒获霍将军及其三个儿子,一路战无不胜,直抵皇城腹地。月凤国君年事已高,为战事耗尽心神,听此噩耗便当场倒地猝死,太子匆匆登基,国丧简办,接下了守国守家的重任。

风沙漫天,天穹一片昏黄,黑云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不辨日月黑白。

“月凤大势已去,何必负隅顽抗?”阵前,年轻的永嘉帝向上方扬声,借以灵器将声音传得极远:“霍家小儿,你守着这么个皇城没有意义,倘若你现在开城门,献上八星盘,我便放你霍家上下一条生路。”

霍灼音不为所动,与她站成一排的将士沉默着,似乎组成了城墙之上的另一道不可逾越,不可摧毁的高墙。奚玉生飘到城墙上,与霍灼音站于一处,往下看时,才感受到大夏这几十万大军所带来的震慑和压迫。

这样的大军直抵城门之下,便是再厚的城墙也不堪一击。可霍灼音硬是靠城内这些月凤国所剩无几的将士守住皇城,将几十万大军挡在城门外。

永嘉帝摆了摆手。随后大军之中便辟开一条道路来,几辆车陆续推上来,车板上则是铁栏打造的囚笼。

囚车在阵前排列开,每辆囚车里关着一个男子,为首的年纪较长,发须发白,身着布满血痕的囚衣,脏乱不堪。剩下的囚车则是三个较为年轻的男子,无一例外都浑身污泥,四肢套着锁链,几乎看不清面容,消瘦见骨。

霍灼音的目光有了变化,原本牢不可摧的坚韧被击碎了一角,情绪里流露出了破绽来。

“父亲,兄长……”奚玉生听到她低声呢喃。

身旁站着的其他将士无一再保持镇定,接连露出慌张的神色,惊声:“是霍将军!”

最后一辆囚车推上来,方才那低低的惊呼声才一下子像是被燎烧起火,泛起层层滚烫的热波。

奚玉生低眼看去,就看见那囚车里是一位少女,衣裙滚了泥土,发髻也凌乱,再无珠宝点缀,与方才所见时已是天壤之别。

正是月凤最小的那位公主。

月凤崇宁元年,敌国兵临城下,敌军以霍将军父子四人、崇静公主为质,胁迫守城的少将军开城门。

据世间流传的故事,公主在大义前自尽而亡,宁死不屈,成全少将军守国之任,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奚玉生却看见铁囚中的公主紧紧抓着铁笼,声嘶力竭地朝霍灼音哭喊:“灼音!灼音!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好怕,你快救救我!”

第129章 阴虎符(十二)

奚玉生年七岁那年, 一只燕子在他寝殿的檐下安了窝。

他每日习完书,都会趴在窗框上,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去看, 目睹了这只燕子勤勤恳恳去各地衔来树枝, 一点点将鸟窝搭建起来, 然后孵出一窝幼崽。新出生的幼崽叫声吵闹,宫人拿着长棍想去捅了鸟窝,却被奚玉生拦下。

东宫整日静谧无声, 这窝新来的生命给他的生活添了几分色彩, 更何况年幼的奚玉生可以将任意生物当作朋友, 对这窝燕子自然十分喜爱。

只是好景不长,有一日奚玉生的清晨没有在幼鸟的叫声中醒来, 外衣都没穿好, 赤着脚匆匆跑去看,就见原本挂在檐下的鸟窝已经破碎, 里面的幼鸟不知所踪。一问宫人才知,原来日出时大燕子出巢觅食, 不知哪里飞来个鸟, 竟将几只幼鸟吃了,当值的宫人瞧见了匆忙拿长棍敲打震慑恶鸟离去, 却也已经晚了, 鸟巢里只余下一些残骸。

奚玉生闻言落泪, 大为伤心。然而那离巢觅食的大燕子回来之后, 面对惨状却并没有弃巢离去, 接连好几日都绕着巢飞,发出恰似悲鸣的啼叫。

后来永嘉帝听闻此事,进东宫看望奚玉生, 将年幼的他抱在臂弯里,父子二人站在檐下,一同看着盘踞鸟窝,声声啼哭的燕子。

父亲的肩膀宽阔而充满力量,即便抱着半大的奚玉生,也能稳稳地站着,好似什么都不会将他击垮。他对奚玉生道:“玉生,你看,血缘便是这世间最牢固,最不可割舍之物,连这般脑子只有核桃仁大小的牲畜,都会困于血亲之悲。”

“此物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骨子里的软肋,再痛恨也会打断骨头连着筋,当你找不到一个人的破绽时,以此下手,绝不会出错。”

奚玉生素来谨记父皇的教诲,即便许多年过去,此话仍牢记在心,明白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血亲。

然而此时他看着城墙之下那排列阵前的几个囚笼,好似受了当头一棒,痛得双目发黑,心筋抽搐。

他从未想过,自打他记事起便仰望,崇敬的父亲,泱泱大夏的君王,教导他“心怀悲悯,仁治天下”的人,竟在几十年前做出如此有悖人伦的残忍之事。他建立在心中那巍峨的宫殿,日日夜夜所奉行的教诲,在这样残忍的画面下开始分崩离析。

父亲的脸他看了二十余年,却在今日觉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笼中四个男子皆像是受过酷刑,身上布满血痕,年长者已奄奄一息,生死不明。余下三个年轻人状态也不佳,被铁链紧紧拽着,只能保持着跪姿,仰头看着墙头上的霍灼音。

永嘉帝抬手,士兵快步上前,围在铁笼周遭,将拴着几人脖子的铁链奋力一拽,迫使四人的脑袋卡在铁笼前方的小窗里。年长者昏迷不醒,任人摆布,剩下三个尚为清醒的年轻人立即挣动起来,拽得士兵踉跄两步,铁链发出刺耳响声。

棍棒探入铁栏里,狠狠照着几人的腹部捣了几下,方才尤做困兽之斗的三人立即痛得蜷缩起来,再无反抗的力气。

纵然奚玉生与这四人并不相识,也清楚这些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影,却仍是被眼前的画面震得双耳嗡鸣,心脏千刀万剐地痛起来,紧咬着的牙齿刺破了口腔,血液的甜腥在口中弥漫。奚玉生握着拳头,死死地将脑中的弦绷紧,让自己保持镇定,局外旁观。

耳边响起了哭声,是守城的将士低头抹了眼泪,嘴里呜呜咽咽,喊着“将军”。

奚玉生转头去看霍灼音,却见她仍站于高处,脊背打得很直,那一身银铠在风沙之中也显得格外锃亮,飞舞的发丝纷乱她的眉眼,却仍未将那些坚毅动摇一分一毫。

她的侧脸极为冷漠,方才那一瞬的动容已然完全消失,她依旧是坚不可摧的模样。

见她久久不应,永嘉帝抬手做了个下切的手势,便见一人抽刀上前,行至第一辆囚车前。手起刀落,照着那卡在小窗外的头颅便是一刀,年长者的脑袋滚落在地,热血抛洒。

奚玉生宛如一箭穿心,滚落了眼泪,“不要……”

城墙之上哭声大起,月凤士兵悲喊着将军。

砍下敌将头颅,大夏几十万将士士气大涨,又开始将长枪往地上砸,喊着:“杀!杀!杀!”

然而霍家人未言一语,不管是囚笼中的三人,抑或是城墙上的霍灼音,皆沉默着。

永嘉帝二次抬手,第二辆囚车的年轻人脑袋落地。

奚玉生浑身颤抖着,那断颈喷出的血,染得土地赤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永嘉帝第三次抬手,霍灼音的兄长又少一位。

她却无动于衷,面上脸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冷漠得犹如看着路边的蚂蚁被蹍死,好像是个无知无觉,不会疼痛之人。

墙头之上,忽而有人唱起哀歌,零零散散,开始有人附和。那是一种奚玉生听不懂的语言,应是相隔京城千万里的月凤所流传的古老方言,腔调悲伤而悠扬,似乎是一首送别故人或是告慰亡灵的曲调,伴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听得奚玉生肝肠寸断。

此时的奚玉生并非心向月凤,但也不属于城外入侵的大夏。他被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哀于生命的流逝,哀于战乱带来的灭亡。

哀于霍灼音亲眼面对父兄之死的痛苦。

永嘉帝再一次扬手,做了斩首的手势,将士拎着沾满鲜血的刀停在最后一个年轻男子的囚笼前。

“灼音——!”就在此刻,那人忽然撕扯着铁链,爆发出强劲的力量,猛地扑在铁笼上,挣得周围拽着铁链的士兵跌倒。

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地抓着铁栏,一仰头,糟乱的头发中那一双赤红而明亮的眼睛,好似滚烫的火焰灼人,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吼声振聋发聩:“父亲让我代为转告你,月凤城门只可破,不可开!纵使霍家满门尽死贼手,也绝不可让城、门、一、寸!!!”

这吼声被喧嚣的狂风卷得漫天散落,绵延千里,足以传到每一个月凤人的耳中。

哀歌化作失声痛哭,咆哮的风声里掺杂了洪亮的号角,震天的战鼓,几十万人的齐吼,却依然压不住那铮铮作响的铁骨声。

士兵将锁链狠狠一拽,那声音嘹亮的年轻人便死死地卡在小铁窗里,他发疯地挣扎,爆发出愤怒的嘶吼,使得囚车周边的士兵都使出全身的力气绷紧铁链。

伴着一刀落下,挣扎扑腾的身体便没了生息,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喷涌的血雨之中,那双眼睛仍死死地瞪着,到最后都没合上。

永嘉帝让将士将这几颗头颅挑在长枪之上挂着,远远看去,好似耀武扬威地左右挥动。

奚玉生已无力再看,闭上双眼,月凤将士的痛苦,霍灼音的静默,皆化作利刃刺进他的身体。

他俱已分晓那“月凤小国进犯边境,大夏皇帝亲征平乱”的辉煌故事里,有着多么残忍的过去。

他是大夏的太子,生来便注定接替大夏的权柄,为天下君王。却不知在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万罪加身,这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便是再多的善行也无法消解业果。

奚玉生陡生软弱,想要逃离这里。

“灼音!你救救我——”城墙下传来少女的哭喊,已然嘶哑难听,却通过灵器越过风沙,传至城墙上。奚玉生看见最后一辆铁笼中的少女,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披头散发,满身污泥。

“月凤公主在敌军阵前自尽,约定与少将军来世再做夫妻”的故事,奚玉生自小便在京中听过,这凄美的爱情甚受大夏百姓的喜爱,编写话本,绘以化作,编演剧目,演变出无数版本。

却是不知,这些真实的过往早已随着月凤的灭亡而彻底被人改头换面,连同这些悲惨的故事也一起消失在大夏人的记忆里。

五彩灯火下身着华丽衣裙,戴满珠翠玉石向皇兄撒娇的小公主,正满身狼狈地抓着铁栏一声又一声地呼唤霍灼音,向她求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把我换回去好吗?”公主呜呜咽咽,语无伦次地乞求:“大夏的皇帝说,只要你开城门,献上八星盘,他便不会动月凤皇城一人。不过是一个法器,给他们就是了……我好怕,皇兄,让皇兄救我……”

霍灼音静静地看着她,无任何回应,心若冷铁。

永嘉帝见状,也失了耐心,偏头下了个命令,随后几个士兵便大步上前,竟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甲胄,脱了上衣,露出光裸的胸膛,将铁笼围起来。

奚玉生心头大震,满腔怒火烧沸胸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便是再如何见识到父亲过去的不堪,他仍是被眼前的一幕击溃。

男人的手探进铁笼里,发出刺耳的笑声,争抢去摸笼中的公主。

她吓坏了,尖声叫起来,站直身体在铁笼中闪躲避让:“灼音,灼音!”

“少将军!”“少将军,还是口头议和,将公主救下吧!”墙头上的士兵再也忍不住,纷纷开始动摇。

霍家世代从将,战死沙场不在少数,战败而死虽令将士伤心痛哭,但为国战死乃是士兵之荣耀,自是理所应当。而公主生来娇贵,又是皇帝唯一的胞妹,是月凤子民所供养的公主,如何能忍受得了这份屈辱。

劝阻的声音越来越多,霍灼音身形一晃,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手,冷声道:“弓来。”

站在后方的下属立即奉上一张长弓,周身的士兵面面相觑,彼此眼中流露出疑惑,不知这位少将军要作何。

却见她接过羽箭,忽而从衣襟里摸出一支簪花来。

那簪花粉艳明丽,点缀着翠色,显然是女子所戴之物。奚玉生只看了一眼,立即就认出,那是方才那张灯结彩的街桥下,公主戴在霍灼音发上的那一支。

她将簪花的铁钗生生弯曲,一圈又一圈地缠在箭头的后方,再弯弓搭箭,劲瘦的手臂爆发出的力量在瞬间就将弓弦拉满,箭头直指城墙下方。

士兵皆不明白她何故如此,毕竟这时候再想凭一支箭杀了敌国皇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当务之急应是缓解战事,将公主救下来才是。

奚玉生这缕游魂飘在霍灼音的身侧,看着她充满冷然坚毅的眼睛瞄准羽箭的目标,猎猎狂风之下,她的身姿如同深深扎根,绵延百里的一棵长松,如此挺拔,茁壮。

霍灼音眸色稍压,苍白的唇轻启,沙哑的声音流泻出很轻的一句话:“崇静,抱歉。”

奚玉生听得分明,眼睛猛地瞪大,就见霍灼音动作极快地松弦放箭,箭头凝聚起淡淡的光芒,在黄沙之中一晃而过,刺破烈风的轨迹,从铁栏的间隙冲进去,重重没入崇静的胸膛!

鲜血在瞬间奔涌而出,立即将箭上缠绕的粉翠簪花染得赤红鲜艳。

崇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城墙头上的银甲之人,死前仍嗫嚅着:“我、不想死……”

根本没有那些所谓的凄美爱情,这些故事背后,实则都是无可奈何的残忍。

“少将军,你这是……”“公主!”眼看着公主在灵力加持的羽箭射中后,无力地摔倒笼中,再无动静,墙头上吵闹一片。

“众将听令!”霍灼音扔下长弓,拔起身旁的大旗,将旗杆使劲往地上一砸,地下的铁盘发出巨大声响,打断了所有人慌乱的叫喊。

士兵噤声,齐齐跪地,应和:“属下听令!”

肆虐的黄沙狂风之中,霍灼音的声音尤其明亮,冷得刺骨:“守城便是守国,城破则国亡,凡有我霍灼音一口生气尚在,月凤皇城之门绝不会开!若再有动摇军心,主张议和者,斩立决!”

她转头,眸光犹如钢刀,恨意直刺永嘉帝:“月凤将士,只认死,不认降!”

月凤崇宁元年,大夏铁骑攻于皇城之下,受挫多日,以守城将领霍灼音的父兄和月凤公主为质,要求和谈。未果,霍灼音父兄尽死,公主被射杀,大夏再一次攻城失败。

高耸而坚固的城墙开始化作轻烟消散,囚车与尸首被风卷走,大夏几十万将士也消失于眼前,奚玉生的视线又变作一片漆黑。

所有声音尽数远去,死寂逐渐笼罩了奚玉生,他立在黑暗之中,手掌按在心口处,想借以这样的方式去缓解内心的痛楚。

只是这场跨越四十年的时空之旅,并未给他缓解悲痛的时间,很快下一场戏又拉开了序幕。

“少将军,人抓到了!”一声怒意十足的叫喊闯入耳中,奚玉生的眼前猛然亮起来。抬眼看去,见此处类似公堂之地,霍灼音的银甲未解,威武的头盔随意地搁在桌上,边上搁了一堆文书,她正点着灯研究。

“带进来。”霍灼音放下手里的书籍。奚玉生飘过去看,发现上面是与神器阴虎符的相关内容。

旋即两个士兵押着一女子进来,往她腿窝一踢,将她押跪在地。那女子十分狼狈,身上的衣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几乎被血染透,变成了红黑色,头发乱糟糟,四肢还有几处伤口。

霍灼音见到她后瞬间起了怒意,霍然起身,抽出长剑,快步行去。那女子吓得浑身发抖,立即凄声求饶:“少将军饶命,少将军饶命!”

这声音奚玉生实在熟悉,尽管年轻不少,但他还是分辨出来,此人正是大祭司。她此时的名字,当是烟桃。

“饶命?”霍灼音唇齿咬着音节,冷笑:“你侍奉的主子已死,你还活着做什么?留你一条狗命,再让你行一次忘恩背主的行径?”

锋利的刀刃抵在烟桃的侧颈,血液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淌,她却不敢有丝毫闪躲,只绷紧了身体颤颤巍巍地为自己乞求:“我没有背主,我没有背主!”

“那公主是如何落入敌军之手?你整日贴身伺候,何以你却能活着?”

烟桃流着泪,哀声道:“是皇上……不,是先帝,他驾崩前预感国之将亡,便安排了一队护卫秘密将公主送出皇城,去他乡求生,岂料大夏敌军来得如此快,公主的护卫队被敌军追上,他们杀光了护卫,掳走了公主……”

“抛却公主自己逃生,你怎知回来不是一个‘死’字?”

烟桃忽而趴在地上不停叩头,哭喊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当时太害怕,大夏的铁骑凶猛无比,我一心逃命,根本顾不上其他,待回过神来时,公主已经被抓走了。我只是想活着,我求求你饶了我……”

不知是这样乞求的话,还是烟桃的卑微姿态让霍灼音动容,她忽而怔住,情绪凝固在脸上,久久没有动弹。烟桃的求声为止,这一声声的“我想活着,我不想死”传遍公堂,许久之后,霍灼音才敛着眸光将剑收回,不再追责,只低声道:“你走运,想活,便尚且有命活。”

霍灼音打了个手势,让士兵将哭得瘫软的烟桃给拉了下去,回身将桌上的书籍卷宗给简略整理,随后离开了公堂。

奚玉生跟在其后,见她翻身上马,一路在街道驰骋。月凤皇城的街道远不如京城宽阔,也早已没有了张灯结彩的模样,放眼望去几乎无人在街上走动,暗灯几盏,月亮无光,只有身穿铁甲的士兵匆匆而过,满目萧索。

霍灼音驾马行至一座府邸之前,翻身下马后将身上铁甲解下,随手递给边上的家丁,低声询问:“母亲睡了吗?”

“尚未。”家丁低声回应。

霍灼音微微点头,先去房中洗净了脸和手,换下灌满黄沙的外袍,披上干净衣裳,提着一盏灯轻手轻脚穿过回廊,来到一扇门前叩门,“母亲。”

里头传来两声咳嗽,“音儿,快进来。”

霍灼音推门而入,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并不明亮。桌边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手中拿着针线,缝制着清脆作响的东西。见霍灼音进来,她放下手里的物什,满是皱纹的眼角浮现慈祥温和的笑意,“你刚回府?累了吧?何不好好休息去?”

霍灼音在妇人对面坐下来,将手里的灯搁在桌上,房间登时明亮起来,“不累,来看看母亲。”

妇人问:“战事如何了?”

霍灼音笑了笑,“好着呢,咱们月凤有八星盘,城外的敌军今日进攻又落败,粮草想必也支撑不了他们多久。”

妇人闻言也笑,连声道:“好消息,当真是好消息。”说着,她又长叹一声,眉眼染上哀色,“只是不知你的父兄如今可还好,当初传来他们落败的消息后,便再无音讯,哎……”

“母亲放心。”霍灼音的声音发涩,嘴角的笑也露出几分牵强,停了片刻后,将气息稳了稳,才又发出平稳的声音来:“父亲和兄长也不是头一回出征,便是落败了,进山里也能藏一藏,许是在什么地方休养生息,只等恢复元气后率兵回来呢。”

“但愿如此。”妇人被宽慰后,缓声笑了笑:“你父亲年轻时总是外出打仗,起初每一回我都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早已做好了孤儿寡母一辈子的准备,却不想他每回都能健全凯旋,许是上天当真保佑霍家,还望这次也不例外。”

霍灼音点点头,未再回应。

“苦了你,独身在城中支撑。”妇人将手里的东西提起来,道:“这是我给你缝的战衣,里面都是玉片,聊胜于无,你穿在身上,定然是战场上最厉害的将士。”妇人缓声道:“音儿,国在家在,国亡家亡,你一定要守住我们的国。”

霍灼音微微侧脸,桌上的两盏灯交相辉映,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她眼睛澄明,似有水光泛起,被灯光照得晶莹,再一眨,又好似没有,只安静地接过母亲缝制的战衣,轻轻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房中静谧安宁,似乎与外面那些战乱,惨剧,哭嚎都隔绝在外,此处只剩下母女二人亲昵的低语。

母亲的关怀,孩子的宽慰。奚玉生站在灯下,久久未动。

霍灼音未聊多久,很快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后,她却并未立即休息,反而点亮房中的灯,走到摆满书籍的柜子前。

在这些由不同人的记忆所组成构建的场景里,奚玉生意识到,他现在所看到的,是属于霍灼音的记忆,这是只有她自己的脑中才存留的场景。

她将书籍拿出来大半,竟从后方翻出个木盒来,抱着来到桌边。上头盖着的红锦布揭下,木盒打开后,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信件。

霍灼音低垂着眼眸,手指落上去,轻抚,拿起最上头的一封。信是拆开过的,只是保存得完好崭新,霍灼音抽出信纸,就这么坐着看起来。

奚玉生飘过去一瞧,瞥见信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发现这其实是霍灼音的兄长来信。

“啪嗒”一声,一滴泪珠落在信上,当下就晕开了墨迹,被霍灼音手忙脚乱地抹去。

奚玉生惊愕地抬眼,却见霍灼音那双一直都镇定且坚毅的眼睛,竟然在此时蓄满泪水,滚滚而落。

她低着头,弯着腰,如长松的脊背也佝偻,捏着信纸的手不停打颤,于静默无声中,落下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打湿了冷漠无情的面庞。

落了泪,霍灼音就破了坚硬的面具,不再是面对几十万大军仍面不改色,冷硬如铁的少将军,而是变得软弱,可怜,变成了此时真正的自己,一个为父兄的死而悲伤的少女。

此后木盒里的很多封信都被拿了出来,一封封都写得满满当当,来来回回都是她三个兄长和父亲所寄。

细细想来,霍灼音即便是被当作男孩养着长大,但她的家人应当清楚她的性别,因此上头三个兄长自然百般疼爱着唯一的幼妹,平时日不论是外出,还是去边陲打仗,都会频繁地给霍灼音寄信,因此她才能用那些薄薄的纸张将这木盒填满。

纸短情长,寄托于字字句句的情感,终究是霍灼音无法割舍的命脉。奚玉生想起父亲的话,正如他所言,血亲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血液里的软肋,只要打得准,必将使人生不如死。

墙头之上如此冷硬,毫无破绽的霍灼音,只有在这无人之地才敢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努力压抑着哭声,在灯下一封封读着父兄曾经寄来的信,哭得浑身颤抖,呼吸困难。

奚玉生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落了泪,看着痛苦蜷缩着身体的霍灼音,听着她不敢放声的哭泣,心里好像裂开了千万裂痕,浸泡在苦水之中,难以忍受心中之苦。

烛灯照影,与夜同悲。

霍灼音将信一封封看完,泪也好似流干了,湿漉漉的眼睫轻眨,缓缓起身,从柜子下方抱出几块木头来。

这木头大小一致,材质上乘,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藏于此处。至于做什么用,奚玉生很快就知道了。

霍灼音拿出一柄短刀,坐在灯下,手起刀落地开始削木。她的眼泪并未干得彻底,有时平静了一会儿,有时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又滚落了几滴,被她以手背抹去。

奚玉生在一旁看了许久,发现霍灼音手中的木头逐渐成形,有了灵牌的模样。她修好外形之后,开始在上方刻字。

奚玉生恍然明白过来,霍灼音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也一早就做好了父兄会死的准备,一直未做灵牌,是抱着侥幸,以为战败的父兄找地方躲藏起来,直到她今日亲眼见到父兄的头颅被砍下,挑起来挂在敌军的长枪之上。

这才着手开始刻灵牌。

奚玉生突然回想起先前与霍灼音同行时的闲聊。她在日头下总是懒洋洋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万事不过心地回应他的话。但被问及家人时,她便会稍稍收敛那副懒散,只说自己父母双亡,更无亲朋。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那时候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怎么会不记得?

奚玉生想,谁能够在经历与亲人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后,会忘记这些?莫说四十年,哪怕翻过千百年的光阴,恐怕都不会忘记今日。

霍灼音能够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自己亲人已故,离乡多年,只能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成千上万次反反复复的崩溃和痛哭,才能在人前如此轻描淡写,毫无破绽地提及过去。

四个灵牌,霍灼音用了一整个长夜。待东方破晓,鸡鸣传来之时,她停下手里的刀,将最后一个灵牌置于桌上,与其他三个放在一处。

她取出香炉,点上三炷香,撩袍而跪,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

一阵微风推开窗子,从外吹进来,将桌上的信纸吹落。奚玉生忘记自己是抹游魂,下意识蹲身去捡,手指从信纸掠过,怔愣间,忽而看见上面的字。

信上的字很多,奚玉生独独看见了其中那两行,从信主的口吻来看,应是霍灼音的三哥所写,其大意为:灼音,我与父亲还有大哥二哥已安全行至大夏边陲,为其增援,来得及时救下了险些丧命的大夏七皇子,经救治,他已保住了性命。此人性子豁达,谈吐风趣,也不嫌我话多,还邀请我去大夏游玩,应是可交之君子,他日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大夏京城。

奚玉生自然知道,他的父皇未登基前,正是七皇子。

此时,便听见屋中响起霍灼音的低语:“父亲,灼音在此立誓,生则守国门,死则报国恨,生生世世,生死不休,定要让永嘉皇帝付出代价!”

第130章 春晖(一)

霍灼音于东方破晓之际, 在父兄的灵牌前立誓,即便声音不大,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但声声泣血, 每一字都刻在奚玉生的脑海里。

可笑的是在先前的大殿之中, 他还质问霍灼音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现在倒是得到了答案,却也让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属于霍灼音的记忆场景消失了, 那个永远埋葬于过去, 令霍灼音痛不欲生的长夜, 奚玉生有幸成为知情者。

随着眼前画面的散去又重组,那落满了幽幽烛光和眼泪的书房变作空旷清冷的宫殿。

“皇上!皇上——!”急声的叫喊贯穿寂静的大殿, 紧接着就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奚玉生循着这声源处飘去,就看见一人正从殿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嘘——”大殿中央, 一男子站在龙椅旁,转头对来人道:“熏风, 别吵, 安静些。”

这男子并未穿象征身份的龙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 长发以绸带束起, 灯影照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正是崇静公主唤作皇兄的那位。

“皇上……”来人立即压低了声音, 跑到近前便双膝一弯, 往地上一跪,脸就露在了灯下。

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与霍灼音的不同, 这张脸没有任何攻击力,眉眼秀美,皮肤白嫩,身形并不高大健壮,但脖子处却有着明显的喉结。此面容分外眼熟,奚玉生还不至于忘记,在万善城里作恶的邪神观音,正是这样一张脸。

那邪神观音在死前曾高喊皇上,以熏风自称,原来竟是月凤皇帝的一个小内侍。

“皇上,请您三思啊!万万不可信任大夏那些贼人,您忘记了,他们本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岂能在这紧要关头听信他们的承诺?”熏风伏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语速极快地说:“大夏皇帝带了那么多将士来,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议和,如今月凤由少将军死守,形势逐渐好转,月凤尚有生机!”

“熏风,话说慢点,你总是这样急性子,当心再咬着舌头。”皇帝温和地看着他,语气轻柔,并无任何帝王的威严。

熏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往地上“砰砰砰”地磕头:“皇上三思,皇上三思!此时大夏那贼皇帝传信要您出去议和,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千万别上当啊!”

皇帝叹了口气,好似在无奈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爱哭又软弱的内侍,然而此时殿中没有旁人,显然他对熏风极为信任。他抬手,拍了拍身旁那金闪闪的龙椅,慢声道:“父皇驾崩得突然,崇静也丧命于敌人之手,我于这世间了无牵挂,纵然出城门只有一死,又如何呢?”

“可您是月凤的皇帝!还有十万子民!只要您在,月凤就在!”

“不,并非如此。”皇帝不知为何,还有心情打趣:“月凤子民尚在,便有皇帝,月凤子民尽亡,我这皇帝的头衔便一文不值,骨头里也没镶金子,死在路边不过一捧枯骨。”

“我既为皇帝,当尽我所能舍身为民,若是藏于人后眼睁睁看着月凤覆灭,那才真是千古罪人。虽说大夏敌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城,但城外大军如此多,八星盘也挡不了多久,城中将士已所剩无几,一旦城门破,月凤……就亡了。”皇帝从案上拿起个东西,拾阶而下,缓步走向熏风:“眼下永嘉皇帝传信于我,邀我出城议和,倘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议和而成让大夏退兵,即便我踏出城门九成九是死,也要为那个“一”而试一试,总好过什么也不做,不是吗?”

他停在熏风面前,手里的锦布掀开,露出八星盘:“站起来,拿着它。”

“皇上,再等等,再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传信给了少将军,想拖时间等她赶来?我去意已决,谁也阻挡不了。”皇帝忽而语气严厉,道:“站起来,这是皇令!”

熏风早已泪流满面,啜泣不止,双腿软得像棉花,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将八星盘接过。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此盘你交由霍灼音,若我此番死在城外一去不回,她仍能够守城。”

“皇上……呜呜呜……”熏风失声痛哭。

“哭哭啼啼做什么,月凤还没亡呢,莫要把衰运哭来。你有些灵骨在身,本应好好修习仙术,却白白在宫里耽搁那么多年,倘若日后你出了宫,定要勤奋修炼,你心性不定,切莫走上邪门歪道。”皇帝佯装斥责,点了点八星盘:“盘上的阵法我已调试好,你在坤字位按下机括便可。”

熏风用力擦了两把泪,始终不愿动手,往身后的殿门张望了一眼,盼霍灼音盼得望眼欲穿。

却不料这走神的空档,皇帝抬手在八星盘上按了一下,上方的八颗星珠同时亮起。

“皇上!”熏风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匆忙扑上前,似想要抱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却不知这八星盘究竟是什么术法,皇帝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透明,只剩下一抹虚影,唯有声音残留在空中。

“熏风,好好活着。”皇帝的身体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直到最后都仍无法放下心来,叮嘱道:“转告少将军,不管月凤最终的结局如何,都不是她的过错,一旦城破,能逃便逃,别枉费了性命……”

熏风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待他飞快爬起来再回头看时,空荡荡的大殿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再无皇帝的身影。

熏风号啕大哭,将八星盘抱在怀里猛地朝外狂奔。奚玉生飘着跟过去,就见熏风在宫道上与策马奔来的霍灼音迎面相遇。

她勒马急停,银甲之下穿着一身雪白长衣,翻身而落,“你在这里做什么?皇上呢?”

他摔在地上,哭喊着断断续续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出,霍灼音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阴沉,一脚踹在熏风当胸,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怒道:“皇上得信之时为何不告知我?”

“皇上、皇上不让奴才外传。”

“月凤的君王身边尽是你这般无能鼠辈,何以不灭?”霍灼音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旋即夺走八星盘,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奚玉生的心也吊起来,飞快跟上,仓促间回头,看见宫道上的熏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破血流,赤红染了整张脸,与泪混在一起,哭声传了老远。

他突然明白了月凤如今的局势。先帝猝然驾崩,将军战败而死,公主成俘被当众射杀,月凤国土尽数沦陷,只余下一个皇城在死死支撑,几十万敌军挡在城门前。如此状态下,月凤所面临的并非只有外患,还有内忧。

亡国在即,并非每个月凤人都有誓死守国的孤勇,“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大部分人所选择的方向,恐怕这皇城中已有半数人做好了亡国认降的准备。也正因如此,他父皇才钻了空子,让人递信给月凤皇帝,传达了议和的信息。

长夜之下,黄沙几乎笼罩了整个月凤国,不见半点月光。霍灼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驰,一路行至城门。刚下马,瞬间便有一众将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少将军,出大事了!”“皇上在城外!”

霍灼音脸色沉着,没有片刻停留,只对身边的副将撂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去查何人给皇上递的信,提头来见。”

副将领命迅速离去,她则踩着石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墙头。往下眺望,大夏的军旗已然竖起,无数火把如星芒,隐隐燎原之势,堆聚在城门之外,蓄势待发,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非八星盘守护着皇城,月凤这最后一道城门恐怕早就被大夏的几十万铁骑给踏平。黄沙之下,永嘉皇帝披着赤红的披风,威风赫赫,满是得意。在他的马蹄旁,跪着一个身着白袍之人,身上戴着镣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正如熏风所言,永嘉皇帝所递的信不过是个显而易见的拙劣骗局,明面上说是议和,实则只要一出城,永嘉帝便会立即翻脸不认人,将皇帝当作俘虏。

只是此时满心迷茫的月凤皇帝并不知道永嘉帝的目的,毕竟霍灼音在城墙之上目睹父兄被斩首,又射杀公主,以表死守皇城的决心,那么他这个在敌军来前匆匆登基又毫无用处的皇帝,依旧不可能成为让霍灼音开门的威胁。

大难当前,谁都可以做皇帝,此位已经是个烫手山芋,无人愿意接手。而月凤皇帝所想,大概也是赌上了这不可能之中唯一的一点可能,想为月凤最后出一份力。

只可惜在当下的时间里,谁也无法翻看岁月史书,窥不到月凤的结局,更不知皇帝这仓皇一步下的决定,给了月凤国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霍灼音立于城墙之上,她有灵骨在身,自然比所有人的视力都好,想必一眼就看见了黄沙滚滚之下,跪在敌国皇帝马边的月凤皇帝。

也是这一眼,她便明白,皇帝已然无可挽救。

“拿弓来。”霍灼音漠然对身边的士兵吩咐。

“少将军!”将士这次并未听令,急声喊道:“那是皇上!”

霍灼音睨他一眼,眸色冷若寒霜,锐利如刀。就见她身形一动,腰间的长剑在瞬间抽出,一刀便砍在此人的脖子上,当下将人的头颅削飞在地,血液喷了一地,飞溅在她冷漠的脸上,“违军令者,就地处决。拿弓来!”

士兵噤声,飞快送上弓箭,霍灼音丢了手里的长剑将弓接下,弯弓搭箭的动作在瞬间完成,瞄准黄沙中那抹几乎要散在风里的白色身影。

霍灼音绝不会在人前落一滴泪。她亲眼看着父兄死而无动于衷,亲手射杀与自己关系交好的小公主,甚至此刻还要射杀皇帝。

乱世终结后,她可以为世人辱骂,戳着脊梁骨斥责是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罪人,却不可在此时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月凤皇帝岂能受辱于军前,倒不如由我亲手了结,死得体面。”

城墙上的士兵皆双膝下跪,以头抢地,悲戚高呼:吾皇万岁——

然而变故在此时发生,还不等霍灼音长箭出弓,却见永嘉帝抬手一刀,刹那间就将月凤皇帝枭首,紧接着他那断裂的脖颈处涌出血柱,竟不像寻常那般飞溅喷涌,反而汇聚凝结,朝半空汇聚。

霍灼音双眸猛地睁大,松懈了拉着弓弦的双臂,看见那些吸走皇帝血液的,是一个巴掌大小,浑身玄黑的虎形法器。

随着鲜血的灌入,那虎形法器上的纹理闪过光芒,继而一声震天的虎啸冲破苍穹,传至所有人的耳中,大地似乎也因此震颤不止。

空中咆哮的黄沙飓风在这一刻停止,云散月明,清亮的银光洒向大地。几十万敌军高举火把,扬起军旗,却无一人说话。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天地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眼睁睁看着那古怪的法器疯狂地吸食月凤皇帝的血液,直到他的皮肤迅速干瘪,化作一具皮肉紧贴着骨骼的尸体,而后栽倒在地。

霍灼音飞快掏出八星盘,双手结印在上面催动术法,却已经是来不及。狂风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千军万马过境般,卷来了无穷无尽的阴兵,高悬于头顶,迅速将苍穹掩盖,咆哮着涌入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

墙头上的士兵不堪一击,瞬息间就被屠杀殆尽。

霍灼音动作有前所未有的惶急,不断重启八星盘,却猛然意识到,这些像阴鬼一样的东西,根本不受八星盘所影响。那个她从未见过,从未应对过的虎形法器,应是远远比八星盘更高级,更厉害的东西。

她反手将八星盘收入衣襟,一抬手召出银白长枪,自城墙飞跃而下,迎上大夏敌军。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落在人群之中吸干了浑身血液,于马蹄下被随意践踏的尸体,总算是明白为何觉得他与自己有一些相似。

原来,他们都是开启阴虎符的钥匙,隔着四十年的岁月,有着相同的命运。

月凤皇帝的血开启的阴虎符灭了月凤,而他的血开启的阴虎符,则毁了京城。

随后的画面不知是谁的记忆所构建,或许由许多人混合在一起,奚玉生面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变换,如轻烟消散又在下一刻重组。

他的双耳充满厮杀声,阴魂大军越过城墙对手无寸铁的月凤百姓进行屠杀,街道横尸遍布,血染长街,将士死守多日在皇城里所建立的那一丁点安宁,在此刻毁于一旦,变作修罗炼狱。

霍灼音的银甲在敌军中矫若游龙,一杆红缨长枪杀敌无数,皆是一击毙命。可她一人,终究无法抵御大夏几十万将士。银甲破碎,为父兄戴孝的白袍也染得火红,穿在里面那件由玉片缝制的中衣也被一刀刀砍得稀碎。

她的身上几乎插满长刀,用长枪支撑着力竭的身体,半跪在城门前,士兵将她层层围住。奚玉生站在她的身侧,好似泪已经流尽,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嘉帝自人群中负手行出,这场战争所洒下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月凤皇城,他的铁甲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猩红的披风随风飘摆。

“此番征战月凤,你和你的父兄的确难缠,给朕吃了不少败仗,着实可恨。”永嘉帝嘴边挑着讥笑,似乎嘲笑着霍灼音这死守城门多日皆作无用功,嘴上却假惺惺道:“不过朕也是惜才之人,不会叫你们白白死去,你们霍家人的脑袋会随朕回京,届时挂在大夏京城,向百姓颂扬你们的事迹。”

“……你休想。”霍灼音吃力地抬头,便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直视皇帝,血染红的双眼迸发出的不屈尤其尖利。仿佛到了这最后时刻,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她的脊梁也如钢铁般坚硬,绝不弯折,一字一句道:“永嘉皇帝,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永嘉帝震怒,抬刀便砍,却不想霍灼音以灵力自毁,身体骤然散作云烟,随风飘去。只余下那柄长枪,血染的衣袍,当啷落地的刀,还有永嘉皇帝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八星盘。

崇宁元年,亦是灭亡之年,此战尤为惨烈,然而史书只会将胜利者的事迹大肆记载,月凤之亡不过寥寥几笔。四十年的岁月翻过,关于月凤这个边陲小国,所剩下的也只有那被刻意编排,歪曲事实的,少将军与小公主的凄美爱情故事。

奚玉生在回到本体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沉,双腿的无力使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视线恢复清明,那些繁杂的声音散去,他又回到了寂静无声的宫殿之中。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见殿中无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快步奔向殿外。刚一出殿门,就看见大祭司抱着八星盘站在檐下,脚边则是双臂被铁链锁死,身着龙袍跪在地上的永嘉帝。

霍灼音负手立在边上,身影照在月光之下,紫色的长衣披了银光,落得满身清亮。

她听到动静,耳垂挂着的月亮耳饰晃了晃,转过脸来,是一双平静的眼眸。霍灼音早就不比从前那么尖锐,眼里不再是坚毅不屈,而是充满死寂,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太子殿下,可瞧清楚了?”她对奚玉生说:“你如此博爱,奉善而行,那么你觉得,错在哪方?”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她,方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开始在脑中闪回。霍灼音的情绪分明毫无起伏,语气也轻松,他却在此时猛然听到了她回荡在胸腔内,萦绕在心口中的痛苦,震耳欲聋。

随后他目光一错,看见殿前的空旷之处,竟不知何时站满了阴魂。他们浑身漆黑,冒着浓郁的黑烟,站得拥挤而密集,皆同时地看着奚玉生。

那些人的服饰,样貌,那些充满绝望的眼睛,皆明晃晃地告诉奚玉生——他们都是月凤人。

“你说京城百姓无辜,难道我月凤的百姓就不无辜?”霍灼音道:“你可知为何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二人?”

奚玉生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好似失声,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

“因为月凤人已经死光了啊。”霍灼音低叹一声,好似无可奈何:“你让我如何替他们,原谅大夏的暴行?”

奚玉生跌跌撞撞走过去,双膝一弯,跪在永嘉帝的身侧,低声轻唤:“父皇,父皇。”

他好像幼年时那样,充满迷茫地抓着永嘉帝的衣袖,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难道那些都是真的吗?您为了八星盘背弃盟国之约,向月凤出兵,以俘兵为质要挟霍灼音开城门,又以议和为由诱骗月凤皇帝出城,最后用阴虎符屠尽全城,可确有此事?”

永嘉帝已恢复清明,疲老的脸毫无生气,布满颓败和绝望。京城已沦陷,大夏国运已去,他比谁都明白百万阴兵的强大和不可战胜,知道败局不可挽回,也再无辩解的心思。

他看着奚玉生,如今才发现,自己这百般疼爱的儿子,与当年那个只身穿越黄沙来到他帐前的月凤皇帝,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和又纯净的眼眸。

他回想起打了胜仗搜刮完月凤的宝物回京,受百姓夹道欢迎的那年。京城与月凤隔了千万里,漫天的黄沙困住了那些坚贞不屈,铮铮铁骨,也卷走了他的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大夏的子民对那些一无所知,他仍是受爱戴和赞誉的君王。

然而天机门的掌门白雁山,却领着他去了万象仪前。此人素来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开头第一句话便是问他:“皇上灭月凤之国,是否动用了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永嘉帝正是年轻气盛之时,自然不肯承认,白雁山没问出什么,只道大夏的气运在一夜间衰败,本应昌盛数百年如今却急速缩短,认定是皇帝在出征之时做了有违天道之时。

世间铁律从来都是阴阳相合,盛衰相依,永嘉帝动用了非凡间所属的力量去对付凡人,所消耗的正是大夏的气运。

自那之后,白雁山的话语变作诅咒,他的身上开始生长咒枷,阴寒跗骨,没有一日得以安宁。甚至他将阴虎符分作两半,一半压于山下,一半封存国库,也未能消解半分。直到那年天灾降世,大祭司的出现,才缓解了他身上的咒枷,皇帝原以为是他的虔诚拜神致使大夏出现转机,却没想到这仍是索命之链。

从奚玉生降生的那日起,他的报应便来了。

“父皇,你回答我啊!你快说啊!”奚玉生得不到回应,攥紧了父亲的手臂,拔高了声音。

永嘉帝凝望着他,忽而反问:“朕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夏,何错之有?”

奚玉生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一直按捺在心中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他瞬间崩溃,失声痛哭:“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怎么能一己私欲杀了那么多人?毁了一个安居乐业,繁盛昌荣的国度!你这样的行径,与强盗寇贼何异?!”

“弱肉强食乃是世间法则,若非如此,大夏如何能强盛?你这个太子又如何能享受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是朕给你的,你什么资格来指摘我?”皇帝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吼道:“朕唯一之错,便是在当初你诞生时未听白雁山的劝告,将你当场诛杀,才惹来这灭顶之灾!该死的是你!!”

奚玉生听得此言,痛苦至极,心脏裂作千万片,炸得胸腔之内,五脏六腑满是酸毒的血液,平日里总是笑意吟吟的桃花眼此刻如染血般红,死死地凝视着皇帝,滚落血泪:

“我自幼崇拜的父亲,是大夏勤勉治国,善恶分明,秉公行道的君王。他顶天立地,撑起四海升平的盛世,受百姓崇仰敬畏,听得人们对他的赞誉,我与有荣焉。我从他那里得到无数教诲,奉行‘以善行天下,以仁度众生’,一心盼望太平长久。却不想,这一切都是欺骗,假象!原来我的父亲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鼠辈,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有着刻满罪痕的过往,手里沾满了无数枉死的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心痛得快昏死过去,唇边溢出猩红的血,状似疯癫地笑起来:“而我,而我……我却是将一心盼望大夏灭亡的人亲自带进京城的罪人,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劝人留下来,误以为这样繁华热闹的京城会成为她的第二故乡。我自打记事起便一心想要成为一个满心为民,舍身济世之人,结果却害得全城百姓白白遭此灭顶之灾,太可笑了,哈哈哈,我真的太可笑了……”

“他好像疯了?”大祭司轻挑眉毛,对身旁的人道:“不如直接杀了他吧?”

霍灼音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奚玉生。素来尊贵的太子殿下,喜欢簪花,喜欢玉石,喜欢金丝锦衣,喜欢广结善缘、笑脸迎人,此刻却狼狈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除了先前启动阴虎符在他掌心割了一刀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却是生生呕出几口血来,混着眼泪一起,顺着白净的脖子一直往下流,污浊了他的锦衣。

“霍灼音,霍灼音!”奚玉生猛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来到霍灼音的身前,冲她不停地磕头:“有罪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将我千刀万剐,烹煎炸煮,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放过京城的百姓吧,他们和月凤的百姓一样,都是无辜的生命,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住口!你有何资格提月凤!”大祭司气得跳起,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奚玉生骂道:“你与你那父亲一样,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当死千万次也难消其罪!”

奚玉生将这辱骂一并收下:“对!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怎么死都无法赎罪,我愿万劫加身,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偿还,还请你们放过其他人……”他泣不成声,弯下的脊梁显得极其卑微,哭得连话都无法说完整:“他们、他们不该承受这些啊!”

“哭哭啼啼惹人厌烦,少说废话!”大祭司抬手,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当即往他头颅刺去:“不如先送你上路,再让他们晚一步去找你!”

奚玉生不躲不闪,愿承此刃,却没想到大祭司刚出手,就被霍灼音一脚踹中腰子,踢下台阶,地上翻滚几下才停。她仓皇抬头,对上霍灼音的冷眼。

“奇怪得很,你这背恩弃主之人,何时还能替我拿上主意了?”

大祭司匆忙爬起来跪在地上请罪:“属下僭越!少将军饶命!”

“闭上你的嘴。”霍灼音道:“再吵,我便先杀了你。”

大祭司连连点头,将嘴紧紧抿住不敢再说话,却止不住腹诽,这霍灼音当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鬼一般阴晴不定,冷血无情,连她这唯一的同僚都要杀,简直泯灭人性!况且,既以阴虎符放出百万阴兵,京城则必灭之,此时合该离开京城才是,却是不知这位少将军还站在此处等什么。

霍灼音半蹲下来,与跪在地上的奚玉生平视。他的额头已经磕破,血流顺着脸往下淌,实在是脏了这张漂亮的脸。她抬手,将奚玉生额前被血液黏住的发丝往上撩了一把,掌心落在伤处,感受着掌下炽热的体温,她温和道:“太子殿下,你别着急,现在还轮不到你死。”

额头的伤愈合后,她又拾起奚玉生的手掌,指尖轻抚掌心的刀口,糊满尘泥的血痕也消失不见。她掏出锦帕,在奚玉生的脸上轻轻擦拭,拂过他哭红的眼角:“你们父子二人若死得太痛快,我做这些还有何意义?自然是要让你们活到最后,亲眼看着大夏的灭亡,方能平我心中之恨呐。”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怕是已经疯了!大祭司在心中暗道,且不说大夏土地那么广袤,仅凭屠尽京城就想使之灭亡根本不可能,就单说沉云欢此人还在城中,待她找上门来,还不知对付起来怎么棘手呢!

“少将军……”大祭司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开始劝阻。谁知才刚一开口,肩膀就“噗噗”中了两把短刀,瞬间呲血,她默默拔下短刀,道:“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月辉黯淡,阴兵肆虐的京城火光四起,赤地百里,空中弥漫着腥臭的血腥味,好似将风都变得浓稠浑浊。

主街之上,却有一栋楼散发着白色的光芒,楼中聚满了四面奔逃而来的百姓,像雏鸟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

“阵门有缺便及时补上!别让那些阴魂有可乘之机!”顾妄手持长剑立于众天机门弟子之首,扬声指挥:“既已进来,任何人不得出阵!”

忽而眼前晃过一袭墨纱赤衣,他当下喊道:“沉云欢!”

那从街头火光掠过的身影一晃便消失,速度快得只够顾妄捕捉一眼,还以为是沉云欢行得太快没听见,略有失望。

下一刻,那赤色的身影便从天而降,落在阵前。顾妄一喜,道:“沉姑娘,当真是你!”

面前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雪白金纹的面具,和一双澄明镇定的眼睛:“何事唤我?”

“虽然我知道此为强人所难,但眼下已没有别的办法,我要在城中守着此阵,尽量收留这些百姓,也告知了其他修士来此处集合,只是那阴兵的源头,恐怕要交由沉姑娘了。”顾妄道:“这些阴兵不惧凡刀,任何法术对他们都无用,但他们唯怕一种东西——阳气。沉姑娘,若我没记错,天火九劫的中境,乃是‘阴阳星’三劫,其中的‘阳’便是克万阴之阳,你……”

顾妄未尽之言也十分明显,是想问沉云欢有没有修习至中境之“阳”,但天火九劫并非凡术,半年前她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时,才刚学会下境,如何能用那么短的时间进阶那么快?

这是凡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他才说自己强人所难。

沉云欢确实还没学会“阳”,她目前的修习只停在阴火,听得此言面具之下的双眉微微皱起,只是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见旁处传来尖声怒喊。

“不行,我兄长还在外面!我要去找他!”贺语在阵前大闹,几次想要冲出阵法,却都被天机弟子拦下。

“贺姑娘。”顾妄转头,语气严厉:“这些阴兵乃是由神器炼化,非寻常妖邪可比,此处仗由古帝铜钱剑的阳气镇压,才能暂时保此处平安。一旦你在出阵时让阴兵闯进来,此阵便毁于一旦,所以还请贺姑娘老实待着。”

“我岂能弃我兄长于不顾!”

顾妄道:“我已向城中修士昭告,若是令兄尚活着,定然会来此处。”

“这便是你们天机门的行事?说来也怪,天机门素来享受大夏最好的法器灵物供养,怎么连皇城遭此大难都应对不了?还有你们那掌门人号称算尽天下事,却没算到京城有此一劫?没算到这些阴兵从何而来?!”贺语气急败坏,话语尖锐:“哦,我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天机门的神演天机根本就是假的神法,自然不是无所不能,算不到这些!”

顾妄不为所动,面容沉静,只回道:“本门弟子不能过问掌门之事,若是贺姑娘对此有疑,日后可亲自去问掌门。”

“你说得对。”沉云欢突然接话。

“什么?”贺语怔了怔,意外地看向沉云欢,没想到她会应和自己说话。

“非正式神法的神演天机确实算不到这些,晏掌门只能看出京城有大难将至,却一直看不透是什么劫难。”沉云欢像是喃喃自语,声音低缓,又带着一些恍然大悟:“但是真的神衍天机却能算到。”

顾妄疑问道:“此话何解?难道沉姑娘还见识过真的神衍天机?”

她不答,只是抬手从怀中摸出两张雪纸金纹符箓,低头看着,倏尔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张元清,你好生了得。”

这两张符箓正是张元清在临走前赠她的,当初放在她手里时,上面的咒文完全看不懂,也没告诉她做什么用,只说时机到了便会知道怎么用。

而今再一看,两张符箓上的繁复咒文已然变为八个字。

一张写着:不动如山。

一张写着:万阳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