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祭神节(六)
那女子肤色较深, 面颊的皮肤有些粗糙,应生于气候恶劣的风沙之地,加之她看师岚野的神色有些不一般, 沉云欢猜测她可能来自西北地带。
沉云欢发现这极为微妙的异常之后, 立即转头去观察师岚野, 却见他神色如常,视线也未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在纷乱的人群里与沉云欢对视, 哪怕是被人撞了, 也并不关心是谁。
摔倒的那女子腿脚利索地爬起来之后, 瞬间就涌入人群中不见踪影。台下拥挤得厉害,沉云欢等人根本站不住, 奚玉生的护卫守在两侧开路, 几人干脆顺着人流从戏台处离开,逐步行入街道之中。
奚玉生拂了拂衣袖, 将衣裳整理干净,提议道:“这个时间街上的人实在太多, 我们不妨先去玉兰河看看。”
几人并无异议, 既是在街上转着玩,去什么地方都一样, 便跟在奚玉生后头前往河岸。城中的八大主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也就显得其他街道宽敞稀松不少。玉兰河岸栽满了树, 绿油油的枝叶中坠着大大小小的红果, 远远看去红绿交织一片, 风景宜人。
沉云欢其实在昨日就看见了,京城各处似乎都栽种了这样的树,只是这个河岸尤其多, 密密麻麻连成片。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这是何树?怎么结的果子这么丑?”
奚玉生抬起手,一片绿叶便从枝头飘落,轻轻落在他的掌心上。他用指尖轻轻捻起,眉眼间蕴起眷恋的笑,道:“云欢姑娘,这是玉兰树,尽管它的果子没有那么漂亮,但是它的花洁白无瑕,如雪如玉。”
玉兰?沉云欢仰头看了看树上的红果,又看了看奚玉生头上那朵玉兰簪花,觉得差别过于大了。
也难怪奚玉生会如此钟爱玉兰花,京城几乎是玉兰独秀,没看见别的花种。
奚玉生觉得颇为遗憾,深深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们来得时节不对。京城各处都种了玉兰树,待到三月开春,整个城都会开满玉兰花,随风飘摇时铺得满地雪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景。”
沉云欢见他一脸失望,便道:“不妨事,明年开春再来一次就是。”
奚玉生听了后便喜笑颜开,这随口而出的约定让他极是欢喜,喊着几人下到河边来,在地上捡石头打水漂。虞暄一定要与沉云欢比在不用灵力的情况下,谁打的水漂更远。
沉云欢好胜心强,昔日在仙琅宗,虞暄不管要跟她比什么她都会答应,如今也一样,便低头在地上找合适的石头。打水漂的石头,最好是扁扁的,能在水上漂好几下,沉云欢第一次玩没有经验,捡了一手滚胖的圆石。
师岚野见状,将手里的石头递给她,道:“这种石头能漂得更远,可助你取胜。”
虞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边上,只望了师岚野掌中的石头一眼,就没忍住发出惊叹,随手捻起一个左右翻看,瞪圆了眼睛,“你是在哪捡到的这么漂亮的石头,这形状像是天生为打水漂而长的。”
其他人听到了这声音,马上围来看,将师岚野围在中间。只见他掌心里放着几块扁平的石头,大小几乎差不多。奚玉生疑问,“我为何没有在附近找到这样的?岚野兄,你是在何处捡的?”
霍灼音也忍不住感叹,“我从未见过这么适合打水漂的石头……”
看着这几人的眼神,师岚野微微蜷缩了手指,大有一副不愿意分享的样子。奈何沉云欢慷慨,不由分说地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还道:“这样我们的石头差不多,才更有利于分辨胜出者的实力。”
沉云欢对于比赛向来坦荡,讲究公正公平,师岚野低声道:“分给他们,你不一定取胜。”
沉云欢心说,不就是打水漂,还能有什么难的?她扔到对面河岸都不成问题,决计输不了,嘴上便道:“若是他们能凭实力胜我,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几人站在河岸边,随着虞暄的一声令下,同时甩出了手里的石头。其他几人都像是老手,扁石头在水面上跳起来,留下一圈圈涟漪,唯有沉云欢的石头,一甩出去就沉入了河中。
沉云欢心不服口也不服,马上要求重赛,这次没再将师岚野捡的石头分给别人。但她很快发现并不是石头的问题,她没掌握好打水漂的技巧,石头仍旧落水就沉。
于是一场持久的打水漂比赛在河岸展开。其中霍灼音技术了得,回回都是她的石头漂得最远,稳居第一。虞暄稍微落后,时常第二,偶尔失误会落在第三,让奚玉生抢在前面,只有沉云欢屡屡垫底,惹得她很是不快,转着圈地在地上搜罗石头。
霍灼音赢了几回后便不再参与,找了处地方躺下来,头枕着手臂,看着天上慢悠悠飘着的云彩。
京城的气候宜人,倒也不算太热,加之已入初秋,风里添了几分清凉。天空极其的蓝,棉白的云朵挂在上方,偶尔遮了日光,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下来。
奚玉生也累了,见霍灼音躺在地上,去了她身边盘腿坐下来,问道:“灼音姑娘,你觉得京城如何?”
“繁盛,热闹。”霍灼音用一只手盖在脸上,腔调慵懒。
奚玉生见她似觉得日光刺眼,便往前坐了坐,以自己的身躯遮住了日光,“你从未向我说起你的故乡,较之京城如何?”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淡声道:“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霍灼音从前跟奚玉生略提过,她已父母双亡,更无亲朋,虽然是鬼阁的成员,但也是无足轻重的存在,这几个月跟随沉云欢等人,也没有收到鬼阁的任何来信。
奚玉生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绣着金纹的衣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许久之后才道:“过了祭神节,云欢姑娘恐怕就要离开,前去雪域办大事,我不会再随行,要留在京城。灼音姑娘,你可愿与我一同留下?”
霍灼音抬开手腕,那双稍显明艳的狐狸眼看了看他,含笑问:“何故要我留下?”
“鬼阁终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他们行事张狂,不加收敛,近年来对其不满的仙门越发多,终有一日会将矛头对向鬼阁,你留在里面恐遭波及。”奚玉生嗓音温柔清润,语速很慢,如涓涓细流滑过心头,“你亲朋皆亡,孑然一身,倒不如留在京城,我可照应你,来日你若是不喜欢京城了,想要离开也无人阻拦。”
霍灼音听后还真斟酌了一番,笑道:“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既然如此,我留下也无不可。”
奚玉生听得她的回答,双肩微微一放,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继而莞尔一笑,白净的脸显得格外好看。此时另一头传来沉云欢的笑声,奚玉生转头看去,就见沉云欢捏着石头笑得开怀,喊道:“师兄,师兄!你输了!总算是叫我赢了一回。”
虞暄一脸懊恼,像是为自己的失误生气,细细看来眼睛里全是笑意,转而应道:“是呀师妹,你学什么都很快。”
沉云欢的确高兴得过头,俨然已经忘记如今她不再是仙琅宗的弟子,像从前一样喊着虞暄师兄。她毫无察觉,又捡了石头往河里打,看着石头在水面上连连跳跃,留下一长串波澜。
师岚野站在边上,时而将眸光落在沉云欢打出去的石头,时而凝目看着沉云欢的侧脸,偶尔分神落在虞暄身上些许视线,只是眸中的情绪算不上温和。
清风掠过河岸,从几人的长发和衣袍间穿过,仿佛从很远处带来了街道上的喧嚣热闹,更衬得这里安宁清静。
此后,虞暄再没赢过沉云欢,两人在河岸边比了许久,直到满天余晖才停下。
日落西山,天色开始黯淡,半边天幕染上夜色,是长夜来临的前兆。街上的花灯俱已点亮,放眼望去五彩缤纷,将望不到尽头的街道点缀得极为绚丽。不少百姓都在脸上戴了面具,在主街上汇聚,翘首以盼游神车的到来。
“砰”一声巨响,烟火蹿上天,炸开斑斓的烟花,紧接着便是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站在街上的百姓拍着手发出欢闹声,吵杂的声音如决堤洪流,瞬间将整条宽阔的主街淹没。
这是只有盛世才能见到的场景,奚玉生踩上石阶,站得高,将攒动的人头收入眼底,笑道:“待祭神节最后一日,太子便会站在游神车上,带领百姓走过主街,踩着神仙的脚印,得到福泽。”
沉云欢头一次参加这样热闹的大型祭祀,整个京城的百姓皆参与,另有各大仙门的人在其中,的确是空前盛景。一个国度的强盛与神的关系其实并不大,但祭祀的习俗却从远古时期传承下来,留存至今。
古人拜天拜地拜水,今人拜祖拜庙拜山,皆是信仰神明。
双耳充斥着欢呼的吵嚷声,沉云欢转头看见师岚野站在灯下,明黄的灯将他的周身勾勒出分明的轮廓,薄薄的耳骨半透光,像是整个人都站在仙光之中。
他抬眼,平和的目光投来,与她对上视线,瞬间汹涌的人潮与他有了楚河汉界般的分割,无法融入这缤纷多彩的人间。
沉云欢突然很好奇。倘若师岚野当真不是凡人,又是为何走到这人间来,显然他没有对人间表现出喜爱。
街上人太过密集,沉云欢光顾着抓紧师岚野,很快就与奚玉生等人走散。她顺手买了糖葫芦,分给师岚野一串,两人一边吃着,一边随人群的洪流往前走,将街边的花灯都看过一遍,这才脱离主街,回到暂住的将军府。
却不料虞暄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到沉云欢归来,忙起身道:“云欢,你可算回来了,今日玩了一天,还没跟你说正事。”
话音落下,师岚野随后进门,虞暄一顿,继而微微皱眉,“你们同住一屋?”
沉云欢点头,道:“进房说。”
虞暄对师岚野略有忌惮,没有立即动身,朝他身上看了两眼。沉云欢看穿他的心思,道:“无妨,他不是外人。”
虞暄向沉云欢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此事,不可宣扬。”
沉云欢想了想,转而对师岚野道:“我的小人糖吃完了,你再去给我做些吧。”
师岚野绝不会拒绝,只是凉凉地看了虞暄一眼,转身前去厨房。厨房收拾得很干净,灶台下还余下一些柴火,是他今日早起劈的,只给沉云欢做了一顿早饭。
师岚野点上灯,火芯跳跃,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漆黑之下,竟显孤寂。他站在灶台前,眸光低落,浓黑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听见另一头传来关门声,与他中间相隔的并非一道门,一个院子,而是沉云欢的防备。
“云欢,此人是何来历,你为何还与他住在一起?”刚进门虞暄给门上施展隔音术,迫不及待地询问。
沉云欢来到桌边,径直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想了想才回答:“一些不太好说明的缘由,总之我需要他。”
虞暄问:“那你可摸清他的底细了,从前怎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沉云欢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暂时还没有。”
虞暄极是不赞成,眉头紧拧,“你是不是太疏于防备了?如今你是众矢之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我当然清楚,他们想害我,有胆子来就行。”沉云欢将脚边的椅子踢过去,道:“向隐哥,坐下来说吧。”
虞暄在她身侧落座,“今日你去皇宫里,可见到大祭司了?”
“见了,她对我用了探魂术,自己遭了反噬,受了重伤。”
虞暄捶了下桌子,气道:“果真如此。”
沉云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虞暄神色凝重,沉声道:“六月份宋家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众,八大仙门曾秘密召开过一次议事。雪域封印的崩坏如此快,与他们供奉天魔脱不了干系,民间一定还藏匿着不少这样的组织,但加固封印一事迫在眉睫,因此临时先派出了一批人去沧溟雪域,我师父便在其中。”
“师父在出发前曾将我喊去,说你习得神法之后便有多方人暗中计划要从你手中掠夺神法。此神法本是天授,传承不得,但自古以来觊觎神法的人实在太多,什么阴邪的法子都能使出来。曾有先例成功过,据说用的便是探魂术。师父知道皇宫的大祭司会探魂术,又听闻你要去京城,便要我叮嘱你千万当心,只是这两三月我一直没有你的踪迹,也唯有今日才能见你,不得已出此下策,给你塞了纸条。”
虞暄气得面皮发红,“没想到皇室竟当真有这种心思,简直可恨!”
沉云欢倒不甚在意,她与皇室究其根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皇帝虽觊觎她的神法,但大祭司此举失败,身受反噬,皇室最终还是要借助她的力量,雪域此行就万万不能将她撇下了,必然要让她加入。
她略一沉吟,问道:“师伯现在如何了?”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虞暄重重地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月前,我与师父失去了联络,多方打听之后,发现不仅是我,六月那些前往雪域的人,都没了消息,恐怕凶多吉少。也正因如此,皇室才会这么着急在此召集八大仙门十大世家,共议雪域封印之事。”
第112章 祭神节(七)
虞暄摸出一块玉佩, 一黑一白,其中黑的那半块给了沉云欢,道:“这是阴阳玉佩, 其中一块碎裂, 另一块也会跟着破碎。阴玉给你, 阳玉我会贴身带在身上。过几日,我就跟随他们前往沧溟雪域寻找师父,若是我在雪域遭遇不测, 到了必死的地步, 我就会打碎阳玉, 届时你见阴玉破碎,便知我再也回不来, 还望你能知会我的父母。”
沉云欢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虞暄这是交代后事来了。虞家是十大修仙世家之一,虞暄在家中的地位并不低, 恐怕这次雪域之行他是瞒着父母前去,“向隐哥, 雪域我也去过, 只要你不深入,就没那么危险。”
“师父恐遭遇不测, 不论生死, 我都要找到他。”虞暄微微摇头, 神色决绝, 又道:“我生平从各处搜罗来的宝物都放在仙琅宗了, 届时我回不来,就全部给你,你记得去拿。”
沉云欢道:“既然此行生死难料, 你何不跟我一起,我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没时间了。”虞暄道:“此次情况与往年不同,雪域封印摇摇欲坠,显然已经有邪魔从中逃出,雪域一带必将危险重重。我从掌门那里听得,此行将会分作三支队伍,前两队用于探路,为的就是要确保最后一队能安然前往封印的深处,完成加固,这关乎天下安危,兹事体大,不得有半点差池。”
虞暄拍了拍她的肩头,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来,“云欢,你一定会在最后一支队伍中,就让我们这些人为你们探路吧。”
沉云欢紧拧眉毛,满是不赞同,“若真是那么危险,岂非拿你们的命垫路?”
“成大事,必将有牺牲。”虞暄的眉眼被暖色的光芒映照,竟显出无比深沉的坚毅来。他望着沉云欢,与她的眼神交汇,很快神色又温和下来,“云欢,你较之从前真的变了很多。”
“从前在仙琅山,你一心修行,从不与人深交。当初我三天两头上山头找你玩,如此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有次我外出除妖重伤,险些丧命,你都没来看我一眼。我痊愈后极是伤心,去问你为何不看望我,你当时说什么,可还记得?”
沉云欢循着他的话思考了片刻,很快就想起来这回事,脑中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那日阳光明媚,她刚练完剑,正坐在草丛上擦拭剑刃,虞暄气冲冲赶来,恼火地质问她为何不去看望自己。沉云欢当然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回答,她只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反问:“我为何要去看望你?”
虞暄道:“那倘若我死了呢?”
沉云欢无所谓地低头擦剑,说:“死了就死了呗,难不成我还能让你起死回生?”
虞暄便在她面前气得落了泪,此后有半年的时间未再上山来寻她。如今再想起来,沉云欢只觉得满心迷茫,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想法。
虞暄苦笑着道:“我气了半年,后来师父开解我,说你天生七情不足,六欲有缺,是无心之人,并非故意如此,我才释怀原谅。不承想你下山不过半年的时间,已然补足了七情六欲,不仅交了朋友与人结伴,还学会了体贴,早知如此,我便早就偷偷把你带下山了。”
沉云欢从前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但真的下山之后,双脚踏踏实实地站在土地上,才明白自己从前眼高手低,太多太多来自民间的东西,她根本没有见识过,从来称不上见多识广。
她收下了阴玉,对虞暄道:“向隐哥,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在抵达雪域之后,一旦遇上危及生命的危险,立即摔碎玉佩,向我传递位置,同时想尽办法自保,我绝对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救你。若你应了,我便收下阴玉,若你不应,我就会阻止你去雪域。”
虞暄弯眼笑了,“如何?你还要将我锁起来不成?”
“你知道我做得到。”沉云欢敛着眼眸,声音平静,倒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同时虞暄也明白,她说得出就做得到,从前沉云欢还不会神法的时候,他败在不敬剑下的次数就多得数不清,更遑论现在。
“好,我应你。”
虞暄从房间出来时,看见厨房点着灯,又觉得稀奇。民间有句老话叫“君子远庖厨”,大多男子是不进厨房的,师岚野此人看着倒是不食烟火,没想到钻进厨房便不出来了。他出于好奇,走到厨房门口往里看,就见师岚野坐在灯下,静静地往灶台里塞柴火,火焰的光芒落在他身上,照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
自打春猎会他同沉云欢一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后,这几个月来,仙门从没有放弃过对他的追查。据虞暄了解,没有一人能查出师岚野的过往,他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人,毫无踪迹可寻。
这就非常诡异了,哪怕是民间最寻常的普通人,也能查到父母亲朋,祖上根基,师岚野的过去却一片空白。
虞暄绝不信师岚野是个寻常凡人,此时他悄无声息来到此处,正是试探的最好时机,只要通过观察师岚野在突发情况下本能的反应,就能看出他究竟是真的无能,还是假装无能。
稍作沉思后,虞暄并指一抬,指尖微芒闪过,下一刻师岚野所坐的小板凳便四分五裂,就见他直愣愣地摔坐在地,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虞暄“哎呀”一声,动身进入厨房,快步走过去将师岚野扶起来,道:“将军府的东西未免太过劣质,好端端的凳子,怎么突然碎了?快快起来,没摔着吧?”
师岚野被他捏着手腕,扶着手肘从地上拉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虞暄一边佯装热情地为他掸灰,一边顺着他的脉搏往里探,发现他体内如一潭平静死水,虽气息纯净无瑕,却没有半点灵力。
他微微皱眉,不信邪,又探了一回,仍旧如此。师岚野便安静站着,任他皱着眉捏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也没有半点挣扎。待到沉云欢循声进了厨房,师岚野才开口,“你探查清楚了吗,可找到你想要的了?”
虞暄这才惊觉,匆忙撒开了手,尴尬一笑,“师公子这是哪儿的话,我是想扶你一把而已。你是云欢的朋友,我怎么会对你起疑心?你莫要嫌我。”
师岚野转身,将碎了一地的板凳拾起来,淡声道:“我与她不过相识半载,比不得你与她十数年的师兄妹情分,你对我防备疑虑也属常事,我安敢不满?”
这话说得让虞暄浑身刺挠,瞬间不知如何回应,好像自己当真做了什么恶事欺负了他一样,便道:“这……我帮你将这凳子修好吧。”
“不必。”师岚野将碎木抱在怀中,冷淡道:“我虽不像你们这样有仙术傍身,但修理个东西还是能做到的。”
“我并非此意。”虞暄道:“我只是想帮你。”
师岚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仙长有这份心意,我已感恩戴德。”
虞暄:“……”
沉云欢定眼一看,心知肚明,好好的凳子哪能被坐碎成这样,分明就是虞暄暗中作弄。她拍了拍虞暄的肩膀,对他招手,示意他出来。
虞暄跟在沉云欢后面,走到院门处,还没等沉云欢开口,他抢先道:“此人手段了得,不可不防。”
“向隐哥,师岚野不是有心机的人。”沉云欢眸色极为认真地为他解释:“他素日连话都很少说,不相熟的人更是从来不理,你何故打坏他的凳子?”
这模样落在虞暄眼里,活脱脱像是话本里被狐狸迷了心智的痴呆书生,他压低声音,急急道:“如此反常,那不是更加说明他方才是使了手段吗?”
沉云欢却道:“定是方才你惹他生气了,他才会如此。”
虞暄哀叹,“我的好妹妹,你清醒点。”
“我清醒得很,自有分寸,你不必忧虑我。况且,我尚有命脉拿捏在他手中,不能惹他生气。”
虞暄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沉云欢从来不是愚笨之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师岚野此人的邪门,仍旧与他结伴定然是被威胁了。一代天骄竟被拿捏至此,虞暄当下急眼,怒道:“此等大事,何不告诉我?他究竟以什么威胁你?”
沉云欢神色凝重,伸手比画了一下,“你知道仙琅山脚下的镇子里卖的那种缠在棍上的糖吗?”
虞暄自然知道,幼年时没少吃,“小人糖,此物怎么了?”
沉云欢道:“如今是我的续命良药,不可或缺。”
沉默半晌,虞暄才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听说你当初从仙琅长阶摔下去过,有没有痊愈?是不是摔到了……”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
沉云欢推着他的背,往外行了几步,道:“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何时出发去雪域记得给我传信。”
虞暄心知再劝也无用,且沉云欢向来是可靠的人,应当自有思量,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到底心有不甘,最后说了一句,“这师岚野就是邪门得很,不管你多信任他,都必须留心他的动向。”
沉云欢点头如捣蒜,藏了几分敷衍在其中,虞暄叹气,与她道别,转头往外走。
谁知面前这路平平坦坦,虞暄才刚走出院门没几步,猝不及防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慌里慌张爬起来一瞧,地上不知怎么多了块石头,绊住了他的脚。虞暄气恼,怒而飞踢,脚趾传来剧痛,没忍住嗷叫一声。
沉云欢探出头,“虞向隐?”
“无事!无事!我就是想喊一嗓子。”虞暄赶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飞快走远。
送走虞暄之后,沉云欢进了厨房,见师岚野站在灶台前,搅拌着已经熬得黏稠的糖汁,破碎的板凳堆在墙角,像是被遗弃了。
她将碎木板拾起来,掌中凝出微弱的光芒,丝丝缕缕的赤红飘出,将碎木板慢慢拼接起来。厨房中极为安静,柴火燃烧和冒泡泡的糖汁偶尔发出轻微声响,沉云欢半蹲在地,看着恢复如初的板凳,说道:“虞向隐生性警惕,他是与你不相熟才会如此,对你并无恶意,你别生气。”
片刻的沉默后,师岚野低声道:“你们师兄妹一条心,防备我这个外人情有可原。”仿佛真的很大度,话中充满着原谅。
沉云欢一琢磨,感觉话里有话。平时师岚野并不会这样,偶尔生点小气,很快就自我开解,恢复如常,冷漠之下偶尔泛起波澜也是正常,只是这次翻滚起水波来,怕是气狠了才会如此。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早就不是仙琅宗的弟子,哪里还有什么师兄?况且当初你在山上被欺负,我将你带下来后,可曾再有过人欺负你?若是我将你当成外人,又何必日日与你在一起。”沉云欢啧了一声,佯装不满,批评道:“你不要小人之心。”
师岚野不提她先前三番五次说要分离,也不提她掌心里攥着从张元清那里得来的咒文,只转头看着她,目光直勾勾,“这么说,是我多虑了,你对我本没有异心。”
“自然。”沉云欢坐上小板凳,仰头看着他,笑得双眸弯弯,“都是误会,幸好我比较大度,不与你计较这些,换个小心眼的人,怕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师岚野眸光晦暗,凝望着她,“那你起誓。”
沉云欢没料到他来这一招,愣了愣,“什么?”
“你起誓。”火光为他的侧脸镀上金芒,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密密的剪影,流光掠过唇上的水润,只听他轻声道:“今后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对我保持绝对信任。”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不掺杂任何情绪在里面,却无端显得锋利,好似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极重的力量。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光摇曳,不算宽敞的厨房之中,两人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对视。沉云欢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深不见底,藏着太多无法窥探的东西,但她只思考了片刻,便爽快应道:“好啊,我起誓。”
“我沉云欢,今后不论何时、何地,都会绝对信任师岚野。”
她说得太快,太不正经,像是随意出口,不会兑现的虚假诺言。但师岚野却没再说话,像得到满足那样转身过去,挑着黏稠的糖开始为她制作糖棍。沉云欢搬着小板凳坐在了灶台边,与他的影子融在一起,她闻到这些糖被熬出之后散发出来的甜腻的香气,盯着他熟练地将糖一圈圈缠在小棍上的动作,眸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期待之色。
这是非常考验耐心的事,师岚野要先用小刀削出大小长短都相同的小棍,还要将糖缠得紧密,最后包在油纸之中。他不依靠任何灵力,纯用双手制作,因此要耗费很长时间。沉云欢塞了一根在嘴里,坐着等,等到后来困了,竟然倚着他的腰身打起瞌睡。
月光被薄雾遮掩,京城彻夜不息,主街上充斥着鞭炮烟火,欢声笑语。将军府的一角却寂静无比,柴火熄了之后,师岚野将边上堆叠成小山的糖棍收入万物锦囊中。他身体稍稍一动,沉云欢立即就醒了,揉着困倦的眼睛,拖着慵懒的长腔,“做完了?”
师岚野应了一声,半蹲下来,从下方微微仰头看她。她像是实在困得厉害,眼睛睁了一刻,又立即合上,身体微微晃动,在睡意中维持着平衡。
沉云欢的能力实在太强,肩上又背负了太多,遇到危险时下意识成为别人的依靠,因此也就让人忽略,她不过也才十八岁,面容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只有在这种半睡不醒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师岚野轻声问她,“我带你回房?”
“嗯——”沉云欢应着,身子往前倒,被师岚野展开双臂接住,像从前在山间那座小木屋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那样,将她从小板凳上抱起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肩头,带着她出了厨房。
云开月明,洒下一片银光,院子地面好似水一般亮。师岚野抱着她缓步走过,相贴的影子落在地上,好似亲密无间。
第113章 太子祭神(一)
得益于奚玉生周全的游玩计划, 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在接下来的四日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好在京城里的热闹事非常多,倒不至于无趣疲累,偶尔玩累了, 奚玉生便会跟在师岚野的后头, 跟着回将军府, 蹭一顿师岚野做的饭食。
听闻太子已经回京,楼子卿忙于朝中事务,整日脚不沾地, 倒是鲜少能与他碰面。其他时间, 四人便在城中闲玩, 虽然走到最后总是会变成师岚野与沉云欢、奚玉生与霍灼音两两分组,但仍不能打消奚玉生一大早就来将军府候着的热情。
等沉云欢再次进宫, 祭神节已剩下最后一日。
永嘉帝在皇宫召开了宴席, 称作“宴仙会”,沉云欢应邀, 带着师岚野前去宫中赴宴。夜晚的皇宫张灯结彩,挂起鎏金的灯笼, 极是奢华。
沉云欢料想今夜的宴席意义非凡, 换以盛装出席,进入辉煌的大殿之后, 便看见八大仙门之首赫然在列, 其后便是九大世族之人, 放眼望去, 整个大夏赫赫有名的人物几乎都聚集于此。
殿中还算热闹, 虽无喧哗笑闹声,但众人皆在闲语,气氛并不凝重。
沉云欢一脚踏进去, 殿中不算嘈杂的环境瞬间又安静不少,凝聚起来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稍显炽热。
几日前那回见面,这些人坐在高台之上,自持身份难掩周身的傲慢,而今再见,沉云欢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那些人藏于眼底的窥探,惊艳尽数显现,再也不见轻视。
宫人在前头毕恭毕敬地带路,沉云欢目不斜视,泰然自若地跟在后头,一路往前,座位被安排在极其靠近龙椅的地方,对面则端坐着正在喝茶的沈徽年。
沉云欢视线掠过一眼,觉得沈徽年在从前年轻的时候并不这么总端着架子,许是因为现在年纪大了,才总是维持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或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这样。沉云欢正想着,身边的空位落了座,她转头望去,发现是晏少知。
不同以往,今日的他并未以白眉白胡易容,以本相露面,只是眉眼微沉,神色相当凝重,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瞧见了沉云欢,只略微问了几句这几日在京城玩了什么,但从脸色上看,他并无闲聊的心情。
沉云欢没有多问,应了他的话之后就安静坐着,静静观察着殿中的其他人,觉得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侧头,歪着身子朝师岚野凑近,几乎贴在他的耳边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场宴席十分奇怪?”
师岚野轻抬眼皮,似乎早就察觉并且已经想好了答案,就等着她来问,“像一场丧事。”
“丧事?”
师岚野曾经见过民间办丧事,许多人为悼念一个人的死去齐聚一堂,哭声和笑声交汇。主人家分明在为年纪轻轻的亡人而伤心,却还要笑着招待前来奔丧之人,往往这种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虽然面上是笑,但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哀伤和忧愁。
殿中的所有人皆是如此,答案显而易见,师岚野声音淡漠道:“他们得到了不太好的消息,在为此忧虑。”
虽然沉云欢不知道,但多半也能猜出来。修仙之人在人界享有一切上好的资源的待遇,概因他们肩负着守卫人界安宁,斩妖除魔的重任,而今雪域封印的事已然火烧眉毛,危难当前,他们必然要顶在前面,以血肉之身填补破碎的封印。
虞暄说六月份前去雪域的第一支队伍已完全失联,下落不明,他坚持要去寻人,信任师父仍有一线生机,实则在殿中这些人的心中,已是十死无生。
紧接着就是第二支、第三支,坐在殿中的这些人将被分作几队,前赴后继地前往沧溟雪域,投身凶险万分之地。或许他们已经明白这注定是条不归路,往前便是必死的结局,却仍不能退却。
连晏少知都这般模样,显然是雪域那边又有了更紧急的状况,恐怕吃完这一顿晚宴,这些人都要从京城动身。
沉云欢的指尖捻着一张油纸,将它折成各种形状,尖利的牙齿将充满甜意的糖棍咬得满是牙印,无法对这些人的忧虑感同身受。
随着宫人一声高喊,永嘉帝入殿,所有人同时起身,拱手向皇帝行礼。
沉云欢抬眼望去,就见永嘉帝比之前几日竟有不小的变化。他的神态疲老许多,面色也苍白泛青,的确如民间所言有大病之态,只是上次见他还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却是不知为何在这短短几日变化这么大。
永嘉帝笑着摆手,踩上台阶坐在龙椅之上,叫众人坐下,吩咐人上了美酒佳肴,再以管弦之乐为辅,开始了宴会。
宴上众人举杯同饮,欢笑声比方才多了一些,随着皇帝说起当年旧事,众人才像是打开话匣子,纷纷忆起往昔。往前数个几十年,在座的各位也都是大夏的风云人物,那些纠缠在他们身上的爱恨情仇,风流往事,随着年岁的推移都已淡化,今日再提起,好似又回到当年般,就着酒水吵嚷得热火朝天。
谁也没提沧溟雪域之事,好像这就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晚宴。
沉云欢无人闲聊,只默默地吃着菜,偶尔抿一口酒,倒也闲得自在。
宴席将散时,永嘉帝举起酒杯,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苍老干哑,“诸位仙长。这大夏的盛世,人界的安宁,便交托你们了。”
言笑晏晏的气氛一哄而散,众人陆续起身,手中端着酒杯,逐一应声后,将酒一饮而尽,场面竟是说不出的沉重肃穆。
永嘉帝喝了酒后猛地咳嗽起来,面容涨得通红,贴身太监忙上前搀扶,却见他摆摆手,没再说话,自龙椅走下来,离开了大殿。
众人开始离去,方才的热闹尽数消散,沉云欢捻了颗花生米进嘴里,对晏少知道:“前辈。”
晏少知自然猜得出她喊着一声是为什么,道:“随我来吧,正好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沉云欢起身跟在晏少知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师岚野,确认他也跟上了,这才出了大殿。
晏少知一路无话,将她带去自己的住处,方一进门,屋中飘在空中的灯盏便亮起。
“云欢,你在第四支队伍中,同行的是仙琅宗、万剑门,以及兰陵崔氏、咸阳贺氏,另配了各大世族中的顶尖高手协助。”
沉云欢问:“修补封印,这些人够吗?”
“不。”晏少知脱下外衣,对师岚野做了个请坐的姿势,道:“你们是负责求援。你虽然修习神法,但对法阵之门并不精通,修补封印用不着你。”
师岚野在桌边坐下来,安静得像一尊白瓷人偶,一言不发,毫无存在感。
沉云欢对于别人给自己分配的任务并不作表,只道:“雪域又有新的情况了?”
晏少知来到一面墙前,抬手往墙上一按,刹时间丝丝缕缕的白光飘散出去,很快就凝结成画面。画面之中是大片的雪,隐约能看出厚重的雪层之下掩埋的狼藉。
“昨夜雪域大震,在山上堆积了千百年的雪层有部分塌陷,建在雪域的万法殿倒塌,被埋在雪下,驻守万法殿的人皆已确认死亡。”
“被雪埋死?”
晏少知说道:“妖邪所杀。”
沉云欢当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人人都说雪域的封印摇摇欲坠,但到底没有亲眼看见邪魔跑出来,因此都以为像往常那千百年来一样,有一根弦仍在绷着,然而雪山大震,驻守万法殿的修士皆死,足以证实封印的的确确裂开了。
晏少知:“神山之下镇压了万千邪魔,一旦封印破碎,势必山河崩塌,生灵涂炭,人界易主。”
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不可再于京城耽搁,沉云欢问:“我何时出发?”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你须得在京城多留几日了。”晏少知转过身来,说话间,背后墙面上的景象变幻起来,映照出万象仪的模样。比之沉云欢前几日所见,万象仪上的光芒几乎消失,正快速转动着,像是崩坏的模样。
沉云欢皱起眉毛,“怎会如此?”
“万象仪在当年被打造时,取京城风水气运为运转核心,近百年来从未出现这种状况。”晏少知长叹一口气,眉眼间是乌云密布般的愁色,“京城,恐大难将至。”
第114章 太子祭神(二)
沉云欢见他如此, 不由得宽慰两句,“前辈是不是多虑了?这几日我都在京城街上游玩,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况且京城不是有号称天罩的四象法阵, 坚不可摧, 能出什么大事?”
“大夏数百年, 每一代天机门掌门都竭力守护万象仪,只因万象仪与皇城气运相连,一损俱损。如今万象仪异动, 我却探查不出问题的根源, 是我无能。”晏少知敛起失落的神色, 转头望向沉云欢,诚恳道:“如今雪域之行迫在眉睫, 明日过后, 城中诸位修士便会离开,我也只能拜托你多留几日了, 待我找到事情的源头,就有解决的办法。”
沉云欢倒不是想要推却这份委托, 只是晏少知口中的“大难”, 可不仅仅是出现一两个邪魔那么简单,他一定意识到了这次情况的严重, 所以才难以遮掩脸上的神色。
若真有撼天动地的浩劫, 多她一个人, 又能改变什么?
许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晏少知又开口, “云欢,你可知我为何每年都要去找你下一盘棋?”
沉云欢微微摇头。
“我生来是天缺命,注定孤苦、无后, 因此我在玄道极有天赋,幼年还未入玄道时,我看谁一眼,便能知道他明日要做什么,回到什么样的遭遇。后来入天机门修习,学得神演天机后,任何人在我眼里都一览无余,我若想看此人何时生,何时死,在想什么,要做什么,都只需要动动手指。”晏少知点了点她,道:“唯有你,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看透。”
沉云欢轻扬眉尾,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显然是早就猜到。
“为此,我每年都会找你一次,邀你下棋。你的下一步棋我永远推算不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持续如此,发现不论我在玄道如何提升,都窥不得你命格上的半分。”
晏少知得出结论,“我认为你不属于人间。”
“我不属于人界?那我是什么?”沉云欢觉得好笑,没忍住弯了眼睛,道:“妖还是仙?”
晏少知神色认真,并非说笑,“是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守住大夏,守住京城。”
沉云欢望着他,面上浮现些许无奈,好半晌之后才微微摇头,“前辈,你糊涂了呀。”
她若不是凡人,何来一身凡骨?若不属于人界,又为何化作星芒出现在万象仪之上?她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一个凡人。
晏少知没应声,他知道沉云欢说这话是何意,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所有仙门都以雪域封印为首要重任,京城无人看顾,留下沉云欢守在此地,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应对。就算沉云欢是凡人,她的命格与天下人都不同,无法探测,也足以说明她的特殊。
“我会留在京城。”沉云欢问:“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晏少知:“无须改变现状,你只像前几日那样便可。”
沉云欢想了想这几天的活动,几乎全天都是在街上游玩,但晏少知既如此说,应当有他自己的安排。她不再多问,颔首道:“那我便随时听调了。”
晏少知道了谢,又侧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从进门开始就一句话没说,静静地坐在边上,像是与什么事都不相干,游离在世事之外。唯有沉云欢身上牵了一根线,连接在他身上,才让他得以踩在尘世之中。
察觉到晏少知的目光,师岚野微微抬眼看来,与他对视。
刹那间,晏少知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什么,像是一种他寻求了很多年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让他猛地失神。
片刻后,师岚野淡淡地收回目光,仍目视着前方,状似发呆。
沉云欢喊着师岚野离开,走到殿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看见晏少知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望着画面里飞速转动的万象仪,眼中涌出无尽的悲伤,低声喃喃,“难道大夏覆灭,当真是不可改变的结局吗?”
殿门闭合,沉云欢收回目光,抬头一看,不见月光,只剩下繁星支撑着无边夜幕,仿佛昭示着风雨欲来。
城中仍旧欢声笑语,轰轰烈烈地庆祝祭神节,沉云欢一边走,一边闲聊似的问身边的人:“我们是回去休息,还是再去街上转转?”
师岚野道:“你若是不放心,那便去街上走一走。”
“不放心?我怎么不放心了。”沉云欢并不太想承认,“这京城高手如云,除四象法阵之外还有天机门守卫,皇室每年招揽那么多能人异士也不是吃白饭的,就算真有什么事儿,也落不到我的头上,更何况皇帝还妄想在我身上掠夺神法,我为什么要那么尽心尽力帮他守京城。”
师岚野顺着话问:“那你为何留下?”
沉云欢道:“不过是看着晏前辈的面子罢了。”
师岚野微微摇头,对她的话不赞同,又道:“因为你喜爱此地。”
“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喜爱这里。”沉云欢哈哈笑了几声,觉得此话荒谬,她自打能下山除妖之后,天南海北地不知去了多少地方,从未觉得自己对哪个地方有偏爱。
要是非要挑出一个她喜欢的土地,她觉得应当在滇州,至少那里生了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菌子。
师岚野不与她争辩,因为他知道,即使沉云欢有时会口是心非,说出的话与心里的想法不太一致,但最后总会做出从心的决定。
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她道:“不过你瞧着倒是很喜欢京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多对此地上些心,今夜再巡逻一番。”
沉云欢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师岚野眼底里荡开的轻浅笑意。
两人出了皇宫后,行入主街,走了一个时辰,待到夜已深,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沉云欢才打着哈欠,揉着困顿的眼睛与师岚野一起回了将军府。
隔日天还没亮,一记洪亮的钟声敲响,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被一阵穿过京城的风送至城中各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正呼呼大睡的沉云欢被这钟声敲醒,倏尔睁开双眼,腾地坐了起来,眼角还残留些许困倦,满脸迷茫。
她只刚一动,师岚野也跟着睁眼,双目清明如水,没有半点惺忪,似乎根本没有睡着。
第二声钟响悠悠传来,沉云欢翻身越过师岚野爬下床,手忙脚乱地蹬上鞋子披上外衣,嗓音还有些沙哑,“去看看怎么回事。”
出门时天空还灰蒙蒙一片,余下些许星芒未散,晨起的空气清洌,清风拂面而过。主街站满了人,在中间留出宽敞的道路来,两边堆积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嘈杂的声响如一场暴烈的大雨,处处都是热闹之景。
今日是祭神节的最后一日,皇帝将带领皇后太子,以及前朝百官祭神,全城百姓恭送祭车出城。这场面极为宏大,沉云欢看见那祭车建造得极致华丽,两边雕刻了七色祥云和栩栩如生的瑞兽。
头车里坐着帝后和太子,明黄色的纱帐一重又一重,遮掩了里面的身影,隐隐看出帝后衣着华贵无比,太子则戴着面具。后头的跟车上则站着队形整齐的文武百官,身着蓝黑交织的盛装,人人神色庄严肃穆,直视前方。
另有千百禁军护卫在两侧开路,百姓纷纷跪地而拜,高呼吾皇万岁,鞭炮声跟在后面炸响,祭车缓缓而过,从主街行至城门。
沉云欢随着人潮前进,跟出了城门之后,许多百姓都止步回去,她则召刀而飞,带着师岚野继续往前。祭车行了半个钟头才停下,沉云欢站在半空往下看,见这地方十分辽阔平坦,当间建造一座祭台,上方摆着一尊大鼎。
往正北的方向眺望,则能看见视线的尽头有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不见真容。
她收刀落地,看见永嘉帝下了祭车,跟在他身后的是端庄雍容的皇后,太子落在最后。沉云欢此前听闻了关于太子的传说,眼下由不得多看两眼。
太子身形清瘦,身着明黄色长袍,戴着面具,不知是用了特殊的法器还是什么原因,沉云欢并未在他的身上感知出特别的气息,好似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不过是京城人闲得太厉害,以讹传讹编出来的故事。
其后便见永嘉帝牵着皇后走上祭台长阶,太子落后一步,再往后就是昨晚在皇宫赴宴的诸位仙门魁首,世族修士。文武百官站在祭台下,并未跟随,禁军守在外侧,场面浩荡壮观。
日出而云霏开,东方的天际吐出一抹金色的白,眨眼间整个天幕跟着亮起来。浑厚的号角吹响,数百大鼓在刹那同时敲起,声音好似震天撼地。祭祀的大鼎中点起火焰,永嘉帝手持高香点燃,其后大祭司带领司命宫子弟念诵咒文,吟唱祭神曲,清脆的声音融入号角鼓声之中,传遍辽阔大地。
文武百官齐齐撩袍跪地,八大仙门之首及九大世家修士低下头颅,拱手作揖,皇帝高举焚香,虔诚三拜。
一拜:“人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拜:“凡人消灾解难,邪祟不侵。”
三拜:“大夏长盛不衰,山河永宁。”
沉云欢站在晨风之中,将眼前这震撼人心的场景收入眼中,各种声音交织入耳,像海潮灌入了心底,难以抑制心中涌起的澎湃。
她失神喃喃:“他们在拜谁?”
师岚野眸光平静,视线徐徐往前,落在远处的高山之上,淡声道:“山神。”
第115章 太子祭神(三)
人界的山峰千千万万, 数之不尽,但不是每座山都有山神。
民间大多占据山头的都不足以称之为“神”,不过是灵气幻化而成的精怪, 凡人不知其真相, 便也稀里糊涂地将其供为山神, 因此山神在人界遍地可见,几乎稍微高一些的山都有这种东西。
然而真正的山神,诞生的条件极为严苛, 首先一定要是巍峨而灵气浓郁的高山, 山上生机茂盛, 孕育无数生灵,持续千百年。其次还要有一代又一代的凡人以香火供奉, 在这绵延数年的信仰之中应运而生, 才为山神。
凡人拜山的习俗自古时期流传下来,时至今日, 人们依旧对高耸入云的山峰抱有敬仰和畏惧。
浩大的祭神仪式结束后,应邀而来的仙门修士陆续离去, 或是乘着灵舟, 或是御剑飞行,前前后后地从沉云欢的头顶掠过。
她仰着头, 看见沈徽年抬手轻动, 像是随手捻了一朵云似的踩上去, 薛赤瑶则召出灵剑紧随其后。先前她当众砍断不敬剑, 没过多久薛赤瑶的手中就换了一把新的宝剑, 光从品相上看就属上等灵剑,先前沈徽年对这位新徒弟极是喜爱、器重。
可人人都说沉云欢是沈徽年最得意的弟子,也不过才是去年的事。此次在京城见面, 她这位前师父未曾在她身上多看一眼,似乎从不相识。
沉云欢倏尔抬手,摸了摸心口,若有所思。
师岚野将她的神色和动作看得分明,见她发愣许久,才忍不住开口问:“你对仙琅宗还抱有留恋?”
沉云欢回过神,瞧了师岚野一眼,旋即摇了摇头,又望向沈徽年离去的方向,缓声道:“我在仙琅宗失去的东西,迟早要夺回来。”
师岚野并不在乎她要去抢夺什么,也没有好奇她的雄心壮志,得知她并未留恋仙琅宗后,他像是放心下来,眼底的郁色散去,神色稍显晴朗。
皇帝回了祭车,带领文武百官返回京城,街道上的人较之先前少了一些,但依旧将街道两边围得满满当当。天已大亮,沉云欢收到虞暄传来的简言,言明自己已经动身前往雪域,沉云欢回了一句“万事小心”。
她醒了之后也没了睡意,干脆在院中练刀,时不时去看一眼在厨房忙活的师岚野。
祭神节的最后一日,会以太子游街祭神来做结尾。夜晚降临时,太子便会站在祭车上,举着高香行过那条传闻从前有神仙走过的主街,京城的百姓认为他们的太子殿下能将祈祷之言传递给神明,因此跟在祭车后踩过神明的脚印,就会获得神仙的赐福,从此少病少灾,身体健康。
黄昏时奚玉生找上门来,兴冲冲地带着霍灼音和楼子卿,敲开了沉云欢的门。
他今日尤其高兴,一双桃花眼盛满笑意,白俊的面容如一块无瑕美玉。不知是不是为了庆祝祭神最后一日,奚玉生的衣着相当华丽,一身杏黄的衣袍明媚晃眼,头戴赤红长缨金冠,脚踩金银祥云锦靴,一支玉雕的白玉兰别在腰间。
黄昏的灿阳落在他身上,仿佛到处都是亮闪闪的,是完完全全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小少爷。
奚玉生向她拱手作揖,“云欢姑娘,今夜太子祭神,是将心愿传达给神仙的最好机会,你的心愿可想好了?”
“当然。”沉云欢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晃了晃,“都在这上面了。”
奚玉生一看,隐约瞧见纸中满是字迹,惊讶道:“这么多?可否能给我瞧瞧?”
“那可不行,我听你们京城的人说,将愿望写在纸上投入太子的祭车里,被太子亲手焚烧,那些愿望就能化为信,传到天上去,寄给神仙。”沉云欢将手往后一扬,翘着嘴角噙着浅笑,“若是给你看了,愿望不灵验了怎么办?”
奚玉生一本正经地教育道:“城中许多传言真假难辨,不可尽信,灼音姑娘就没写愿望。”
霍灼音耸耸肩,“无所愿。”
楼子卿道:“沉云欢,你在听说那些传闻时为何不听全?只有孩童才会将愿望写在纸上投入祭车,以盼望平安健康长大,大人则会将祈愿写在天灯上,让天灯带去天界。”
沉云欢倒是确实没听到这后半句,将愿望纸又揣回了怀里,心说大不了她扔祭车之后再把心愿写在天灯上。
几人吵吵闹闹地出了将军府,待行到主街时,天已然落下夜幕,满街的花灯点亮,沿着街道摆放,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华丽长街。
皎洁的月亮之下,已有稀稀拉拉的天灯在空中飘起,朝着上方飞去。街上熙熙攘攘,较之前几日竟更加热闹,仿佛这祭神日最后一个夜晚,使得百姓的情绪都高涨。
沉云欢看见主街的确聚集了许多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虽然有些孩童的衣服并不华贵,但干净整洁,个个手里都捏着纸球,或是红布条,翘首以盼等待着太子的祭神车。
听别人说,去追祭神车的大多是孩子,几乎没有大人参与,无非是想将平安健康的心愿留给自家小孩。这些话从沉云欢的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冒了出来,她默默掏出自己的愿望纸,已经准备好太子的祭车来了之后去跟车。
她对神明没有任何祈愿,写在纸上的内容,有一些是为师岚野写下的。类如“厨艺更加精湛”“不要总是生闷气”“偶尔与人多说两句话”等,另有一条分给了当初在仙琅山脚下的镇子里,卖小人糖的老人。
沉云欢在纸上写道:做出了如此美味食物的人,应当康健百年。
发愣间,太子的祭神车来了。车身整体雕琢成仙鹤的形状,两边的大翅膀各挂着半大的钟,轮子转起来时,钟声敲响,发出浑厚低沉的声音,犹如神仙的脚步落在尘世,传入百姓的耳中。
太子换了一身装束,却仍是明黄的颜色,外面披了一层雪白的纱衣,状似鹤羽。他面上覆着面具,双臂微展,身后立着两盏明亮的灯,照得他周身发光。
“太子来了!”“是太子殿下!”“祭神车来啦——”
街道顿时涌起海浪般的喧哗,所有百姓朝着祭车上的太子招手欢呼,扔上鲜艳的花朵,摆出恭敬的姿态迎接。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人从沉云欢的面前跑过,高举着手里的面具左右挥舞,歇斯底里地高喊:“您摸一下面具!这是我亲手做的——”
他有些矮小,很快就被人潮淹没,刚挤进去就被推出来,摔倒在沉云欢的面前。
“这里有人摔倒了!快疏通一下。”奚玉生赶忙对身旁的护卫吩咐,几步上前将那人扶了起来,温声询问:“可有摔伤?”
沉云欢这时候才看清,那男子便是她刚来京城的那一日,卖她面具的摊主。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当时挂在最上头不卖的太子面具。
他人摔在地上,面具却没脱手,紧紧地攥着,起身对奚玉生道:“多谢您了。”
奚玉生:“此处人多,切莫再往里挤了,当心伤着。”
“我这不是想让太子摸一下我做的面具嘛。”他笑着道:“太子殿下是我们大夏的福星,能让我沾点福气,这辈子也值了。”
奚玉生弯着眼眸笑了笑,目光落在面具上,道:“这是你亲手所做?看着倒是精致,可否让我瞧瞧?”
那人见祭神车围满了人,争前恐后像是饿了几百年没吃东西的鱼突然被人喂食一样,自己这小身板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便十分大方地将面具递给奚玉生,还自谦道:“不是多精湛的手艺,勉强过眼。”
奚玉生接过面具,指尖顺着上面的花纹摸了摸,随后笑道:“这手艺当真是了得,有心了,太子若知自己如此受喜爱,定然也是开心的。”
“哪儿的话,有这位太子殿下,才是我们京城百姓的福气呢!”那人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向奚玉生道了谢后,便用双臂护着面具钻出了人群。
沉云欢将视线收回,又看了看车边围着的人,惊叹,“原先知道京城百姓爱戴太子,没想到竟到了这份儿上,简直当成在世神仙供着了。”
“可不是吗?”楼子卿哼笑着道:“当初不是太子冒着雪灾前去求神,京城就被整个儿埋了。那年的雪下得比楼都高,太子才十岁,就能独自一人从皇宫前去郊外的庙里,若不是活神仙,谁能做到?”
沉云欢想了想,非是吹牛,只是在陈述事实:“我能啊。”
楼子卿失笑道:“沉姑娘,这世间能跟您比的人,能有几个?”
沉云欢不再说话,瞧见路边还有卖糖葫芦的,便跑去轻车熟路地摘了两串。这几日只要一上街,沉云欢就会跑去买,因为师岚野虽然爱吃此物,却从不主动去买,沉云欢体谅他沉闷的性子,主动帮忙。
她已经对这样酸得腮帮子疼的食物吃腻,比起山楂果的酸甜,她更喜欢吃纯甜,因此每次买了之后,她只吃两颗,就将剩下的扔给师岚野。
他会全部吃完,就像往常每一次捧着沉云欢吃不完的饭碗那样。
沉云欢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的工夫,等她举着两串糖葫芦回来的时候,奚玉生和楼子卿等人已经不见踪影,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师岚野一人站在原地。
沉云欢顺手将其中一串递给他,左右张望寻找,“他们人去哪了?”
师岚野道:“被人潮推着先走了。”
沉云欢咬了一颗山楂果,想起前几日也有同样的状况,忍不住疑问,“你说这京城的人走路,是不是特别喜欢伸长双手推着别人走?怎么每回跟奚玉生他们在街上闲玩,总能被人群给冲散呢?”
第116章 太子祭神(四)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巨大的烟花在夜空炸开,散落七彩光华,太子的祭神车终于开始游街。
就见他点燃三炷香捧在手中, 笔直地站在仙鹤车上, 面前是一方供台, 上面摆了一排香炉,每一台香炉上都插着三炷香。线香散发出缥缈的烟雾,缭绕在太子周身, 好似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青烟之中。
往后便以铁链将几辆车连接起来, 车的两侧插着各种各样的旗帜。听身边的百姓所言, 这些旗子来自归顺大夏的附属国,还有一部分是早年间永嘉帝征战沙场, 保家卫国时灭亡的反叛小国, 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些破了皇城的小国早已不在, 只留下一面旗子,被当作皇帝的功勋。
祭车开始往前行, 两边鹤翅挂着的钟轻晃起来, 发出叮咚声响。半大的孩童一拥而上,欢笑地奔跑上去, 跟上了车的尾巴。他们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竹板、麻布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扔。
沉云欢早就准备好了, 见状便将糖葫芦往师岚野的手里一塞, 飞快地跑上去, 极是自然地融入了孩童的队伍当中。她从怀里摸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愿望, 学着孩子们的模样,正要将纸往祭车上扔,就听身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只有小孩子的愿望才会灵验, 你已经是大人,不能再往车里扔愿望了!”边上有个小少年,脸上生了块很大的胎记,面容丑陋。他仿佛对沉云欢这个大人出现在此处极为不满,臭着脸对她大喊。
沉云欢压下眉毛,满脸不爽,“什么?只保佑小孩,那算哪门子神仙?”
小少年又道:“阿娘说,只有小孩才能踩中神明的脚印。”
沉云欢道:“我也是小孩子,只是长得比较大而已,谁规定了只有长得矮的才叫小孩?”
“你骗人!”那小少年气得跺脚,道:“你满口谎言,还对神明不敬,愿望一定不会灵验!”
沉云欢一听,登时凶相毕露,“黄口小儿,你知道这愿望我想了多久吗?大家都是一起扔上去,凭什么你的就能灵验,我的灵验不了?”
小少年见她这一瞬间的表情凶得不行,心中有了些惧,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反正你的就是不行,就算你把愿望塞到太子殿下手中,也没有用!”
妙哉。沉云欢眼睛一亮,心说这好主意她怎么没想到呢?
少年看见她抬起手来还以为要揍自己,连忙用双手抱住脑袋怕挨揍。却不想面前这人只是掏出了一副蓝色的面具扣在脸上,倏尔一跃,竟生生踏着空气跃至高处,连着在空中踩了几步,赤红的衣摆一转,她就稳稳当当地落在祭车之上。
周遭登时哗然一片,惊呼不断,因为此前经年的祭神中,从未有人敢在半途攀上祭神车。
“有人跳上祭神车了!”“这是对神仙的不敬!”“快将她拉下来!”
叫喊声此起彼伏,众人指着车上的沉云欢,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沉云欢却充耳不闻,轻盈的姿态在车上跳跃,翻过一辆又一辆链接的车,直接落在了太子所站的祭车上。
“喂!”她喊了一声。
原本手持高香,正虔诚拜神的太子被这贴着后脑勺响起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猛地转头看去,就见一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的身后。
街道两边的花灯散发出绚丽的光,尽数映在她赤色的衣裙上,照出斑驳的光影。束起的腰间别着一把笔直长刀,浓黑似墨的卷发披在肩头,再往上则是一张戴着蓝色面具的脸。
太子显然受了惊吓,却并未开口说话,甚至没有询问她为何站在此处。
沉云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塞他手,道:“太子殿下,听闻你能与天上的神仙对话,我这些愿望就劳烦你代为转达了。”
太子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仿佛十分顺从。沉云欢很快就松了手,笑了笑道:“吓到你了,抱歉。”
说完,她整个人往后一翻,整个像是要摔下去的架势,惹得人潮中惊叫一片。却见她在空中轻易旋身落地,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祭车周遭。许是她做的事实在惊世骇俗,立即受到了周围人的指责,纷纷责怪她不该闯上去打扰太子祭神。
沉云欢不甚在意,恰如茁壮的青竹一样站在那里,微微扬着脸,好似什么话都不听。
“云欢姑娘!”奚玉生带人赶来,虽然方才被人潮挤散,但几人也就在附近晃着,看见沉云欢跳上祭车,便匆忙往此处寻来。随从将周围的人群疏散,勉强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奚玉生站在她身边,问道:“你为何跑到祭车上去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抬手将面具摘下来,脸上正带着轻浅的笑意,对奚玉生道:“奚公子,你说,什么样的凡人才能与神仙对话?”
奚玉生失笑,“云欢姑娘岂非说笑,凡人如何能与神仙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