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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25272 字 23天前

第91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二)

沉云欢睡醒时房中没有第二个人, 日头高照,外面传来鸟啼声,似是一个晴朗天。

她下床披上外衣, 将散落的长发高高束起, 收拾好后推门而出, 就看见张元清手里捧着饭碗,正吊儿郎当地蹲在檐下吃饭,不知在看什么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沉云欢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出去, 又见木栅栏的另一头站着那只大黑狗。昨晚上见它的时候, 它的脖子分明被拧成麻花, 这会儿却又完好无损地站在隔壁院中,直勾勾地盯着张元清。

沉云欢觉得它满是邪性, 仔细一瞧那双眼睛不像是狗的, 反而跟昨夜遇到的那些鬼脸邪物有些像。

这样一想,沉云欢就隐隐觉得这狗并非是盯着张元清手里的饭碗, 而是盯着她本人。

“这狗不是死了吗?”沉云欢发出疑问。

“魂死了,身还活着。”张元清拿着筷子, 掰着手指头说:“这世上的死亡分为三种, 一是魂死,二是身亡, 三则身魂俱灭, 前两种情况下尚有‘活着’的可能, 但第三种则是人们常说的魂飞魄散, 连轮回都入不得。”

沉云欢望着那只狗, 仔细观察下发现它果然眼珠子一动不动,也没有昨日见到她们时那热情甩尾巴的反应,果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正想着, 张元清忽然用筷子夹着一块啃完了肉的骨头扔到了隔壁院中,大黑狗连忙转头去吃。

“它也吃肉?”沉云欢惊讶地问。

张元清没忍住笑了,“多新鲜啊,狗不吃肉吃什么?”

不知是不是刚睡醒,沉云欢的脑子还不太清醒,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也没留心这样的问题有没有意义,“它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喂它?”

张元清也是闲着,随口答道:“死了的狗也是狗啊,再说这骨头扔了跟喂给狗也没什么区别。”

沉云欢站在边上发怔,不知道是在思考她的话,还是想些别的事情。良久之后她才走出门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吹了吹暖风醒了醒神,转头开始问张元清正事。

“张道长,你想隐瞒来历身份我能理解,但是此地这么古怪,让我那些朋友的安危都受到威胁,你是不是该向我分享一些有用的东西?”沉云欢对她问道:“为何我的刀对那些妖物没有用处?”

虽说昨晚张元清说她的天火九劫没有修炼完全,很多邪物对付不了,但她的攻击对那些妖邪毫无办法,张元清却能以一张符轻飘飘地杀尽,这总有个原因在里头。

张元清捧着碗扒了两口饭,咽下之后才懒声道:“修行之人,整日喊打喊杀的做什么?”

沉云欢倚靠在木栅栏旁,对这冠冕堂皇的话表现出了倦怠之色,“少说些废话。”

张元清就问她:“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村子周围的环境?”

沉云欢当然会观察,她长年在外降妖除魔,见惯了各种凶险的情况,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下意识观察,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只是昨日来的时候,她并未看出这周围有什么奇怪之处,但张元清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发现了别的东西,她反问:“你看出了什么?”

张元清就站起来,往前行了几步,走到院门边随后转身往后一指,道:“你看这个村落,后有山峦为靠,前有奔水湍流,在风水学上叫枕山面水,前有照后有靠,是为吉天福地。”

其后她推开院门,喊着沉云欢跟上她,两人往外走了十来步,停下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下。张元清抱着碗,用筷子往地上一指,“你看这里。”

沉云欢往上一看,并未瞧出什么特殊,她便蹲下来伸手在地上拨弄了几下,上面的浮土被拨开之后,便隐隐露出了红色的泥土,像是积年累月泡在血里一样。沉云欢抓了一把嗅了嗅,只有土腥味,没什么特别。

张元清道:“宅院附近因有大树遮天蔽日,而整天见不到阳光的红土地,亦为吉相。”

“可你昨日说这屋子的布置是害命之局。”沉云欢疑惑。

“所以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些,都是阴宅的风水。”张元清转身,往院中慢步回去,边走边吃,姿态熟练得让沉云欢猜测她的门派里可能没有饭桌这种东西。

“我昨晚趁着夜黑风高去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这村中的风水完全乱了,对生人而言都是阴损害命的大凶,对死人来说却是造福子孙的大吉。”张元清走回檐下,蹲坐在原本的位置,没听到沉云欢的回应,她又问:“你听懂了吗?”

自然是听懂了。阴宅即人死之后埋尸的坟墓,也叫穴。这世道活人死人都讲究风水,门道极其多,方才张元清说的那些对于阴宅来说是风水宝地,但是活人可不讲究死人的风水。

沉云欢心道怎么可能,暗骇许久才开口问:“昨日进村时,我看那些村民并不像死了的样子,日头还没落他们就敢出来晃,什么法术能让死人像活人,又不惧日光?”

张元清听出她话里有几分质疑,倒不急着反驳,只是问道:“你认为什么是阴阳?”

沉云欢顿了顿,回答:“天和地。”

“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这些都可以代指阴阳。”张元清往下一指,指着脚下这片土地,道:“但是在这里,阴阳为生与死,神明与邪祟。”

沉云欢追问:“所以这村中的人若是死了,为何还能像人一样活着?”

“因为他们并非死了,而是半生半死。他们不是鬼,是妖鬼。”张元清声音压低,故作玄虚完了之后,这才为她解答最初的问题,“你的刀尚没有砍阴鬼的能力,所以你昨晚的攻击对它们没有用。”

沉云欢听着这些,觉得颇有意思,在张元清的身边盘腿坐下来,随手将腰间的刀接下横在腿上。刀鞘在日光之下仍然呈现出暗沉的光芒,精心雕琢的纹理清晰分明,每一条纹理都暗刻了镇邪咒,让沉云欢的墨刀安安静静。

她握住刀柄往外抽了一半,刀锋发出轻微的尖啸,墨色的刃便在金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光芒,映入两人的黑眸中。

沉云欢低头看着它,开口训斥,“你怎么回事?为何还有你砍不了的东西?”

“好刀。”张元清眼眸微眯,“可有名字?”

沉云欢道:“不敬。”

张元清道:“你这刀已经足够坚硬,应该取个柔软的名字,刚柔并济方能不折。”

沉云欢先前从方寇松的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也因此耿耿于怀,今日又听张元清如此说,便问:“应当取个什么名?”

“迎春开趁早春时,粉腻香温玉斫姿。”张元清念了一句她从未听过的诗,并道:“不如叫迎春花如何?”

“谁会给刀取这怪名?”沉云欢马上否决。

张元清倒是坚持,又劝了一句,“好不好听不要紧,关键是有没有作用呀。”

沉云欢没再说话,而是陷入了一种回忆往昔的沉默,指尖轻轻摩挲着刀刃,眉眼间似染上怅然。

少顷,她缓缓开口,低低的语气有几分落寞,“从前人人都夸我这‘不敬’之名取得好,让那把剑一飞冲天,受万人仰慕,但后来却折了。”

沉云欢停了停,将刀合鞘,双臂微蜷,像是将它抱进了怀里一样,“改什么名字没有意义,我自会保护好我的东西。”

张元清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吉星入命,怎么也死不了,为绝处逢生之相。沉云欢,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沉云欢:“自然是好事。”

“非也。”张元清摇头,道:“往往这种人也伴随着非常凶的命格,这一生想要太平地活,不可能。”

“你以前便是这种命格。”她对沉云欢说。

沉云欢迷茫,“以前?现在不是了吗?”

张元清到这儿却不说了,卖了个大关子,又露出了那种“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沉云欢啧了一声,略有不满。但方才从她那里已经听到很多事,没道理再逼问,就道:“你既然这么了解我,何不教我两手神衍天机,作为交换,我可以教几招天火九劫。”

“嗳,那可不行!你当这是饼子换馒头呢?”张元清道:“我这边要是把我们门派的看家本事传你了,回去师父还不打死我。”

沉云欢企图给她支招,“你别让你师父知道就是了。”

张元清摆了个掐手指的架势,在她脸前晃了晃,问:“那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你们昨日会上山的?”

沉云欢心道这人真是鬼精得很,不想说的话什么都套不出来,怕是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

张元清道:“你少在心里骂我两句。”

沉云欢讶然,“这你也能算出来?”

张元清道:“这还用算?你脸上的表情写着呢。”

沉云欢放弃了与她闲聊,站起身将刀卡进腰带之中,“我要出门了,你自便。”

张元清碗里的饭也吃完了,随手搁在地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忙活了一夜没睡,她打算先去休息,走前对沉云欢道:“明日是初一,你们先进庙拜观音,拜完之后什么都不用做,太阳一落山你们所有人就开始睡觉,他自会将你们请到奉神庙。”

沉云欢问:“他是谁?”

“观音娘娘呀。”

“那你呢?你不进去?”

“我自有办法去找你们。”张元清打了个哈欠,声音变得更懒了,含糊不清道:“明晚你时刻注意我的暗示。”

沉云欢还没追问她所说的暗示指的是什么,她就进了屋关上门,思及她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沉云欢便没再去打搅。

她出了院门,往村中行了一段路,就陆续看见路上出现了村民,或是劳作或是闲聊,瞧见沉云欢了便热情招呼,甚至还会闲问两句,热情地邀请她去家中吃饭,被沉云欢一一推拒。

村中草木茂盛,来往的人也如常生活,沉云欢走在其中,感受不到任何邪祟的气息,更没有看出这些人有死人之相。鸟语花香,风景优美,沉云欢一时间有些恍惚,并非质疑张元清的话,而是对这村里未知的危险感到茫然,这是她从未涉猎的领域,因此也久违的有了极其危险的预感。

她加快脚步,打算去寻师岚野等人,心里正念着,忽而就瞧见前方的路上出现了师岚野。

他正慢步走来,今日换了身雪白薄衫,墨黑的长发以水蓝色的发带半绾,明媚的金光尽数落在他身上,沉静的气质将他包裹,远远看去极为俊美不凡,成为满眼的绿景之中唯一一抹晃眼的亮色。

他好似因为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而备受村民欢迎,老远沉云欢就听见边上坐着的妇人笑着问他,“小郎君,可有婚配?”

从前这种陌生人的搭话,师岚野是一概不理的,这次不知为何脚步稍停,板板正正地回道:“尚无。”

妇人打趣道:“难不成小郎君也是为了求姻缘而来?”

师岚野正要说话,便被匆匆走来的沉云欢抓住了手,不由分说地将他带离,行至四下无人树旁才停下。转过头来,沉云欢的眉头皱着,一副很不满意他方才行为的样子,“不要跟这些人对话,他们不是活人。昨夜不是说了这村子古怪,你行事应当更为谨慎才是。”

师岚野望着她,眼眸里落了金光,照得平日里漆黑的眼仁有些浅色,于是显出几分温和,“他们不是恶人。”

“是与不是,你说了也不算。”沉云欢感受到这地方存在的未知危险,终究是心里不安,因此也免不了有些烦躁,但素来要面子,这些话自然是咬死在牙关里,只问道:“你昨夜睡得好吗?”

师岚野一敛眸,落进里面的金光消散,又变得黑沉沉,“不大好。不该如此。”

沉云欢问:“什么不该如此?”

师岚野未说,只是忽而抬手,递给沉云欢一个东西。

沉云欢一看,发现是个巴掌大小的泥人。只是这泥人的模样竟然与她有八分相似,衣袍则是先前在仙琅宗山脚时她穿的那套雪白立领衬衣配赤红无袖外袍,五官刻画得精细,似笑非笑,鲜活动人。

师岚野约莫是天生有一双这样的巧手,不管什么都会做,且做得极好。

可就算是有如此天赋,要做出这样一个泥人,可不是半盏茶一炷香就能完成的。

沉云欢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泥人的小脸,忽而心头一动,难得冒出几丝隐秘的内疚,抬头望着他,“你彻夜没睡啊?”

第92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三)

师岚野没有说话, 不过答案显而易见。

沉云欢回忆了下与师岚野同住一间房的人,是奚玉生的随从燕流,也是个寡言沉默之人, 在队伍之中他几乎没有跟师岚野说过话。

难怪他昨夜会跑出来, 想来是与陌生的人同在一房很不自在, 但师岚野也不是喜欢随口抱怨的性子,所以就默默在村中闲逛。

师岚野安静的时候可以成为完全不存在的人,在房中不会发出一点动静, 因此就算枯坐一夜来捏这个泥人也不会吵到房中的另一人。

沉云欢越看着手里的小泥人就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或许是因为她将师岚野带下了山, 带到这危险的世俗之中,她就莫名有一些责任心。

起初这些责任心只是局限于师岚野的安危, 现在还莫名其妙地扩散了, 为着将师岚野丢与他人同房睡而在意。尤其是师岚野这副什么都不言,逆来顺受的样子, 让她又回想到了当初在山上被欺负的时候。

她将泥人挂在自己的腰间,几乎挨着师岚野的手臂, 把声音压低, 听起来像是哄慰:“你别担心,不论这里有什么危险, 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 眼眸像是一捧融化的雪水, 干净澄澈, 好似不管面对什么都可以坦然接受的样子。

沉云欢愈发愧疚, 又道:“既然你不喜欢与别人同住一间,今夜便还是与我一起吧,不过张元清说村中有桃花煞, 先将其他人安排妥当再说,我们去找他们商议一下。”

师岚野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眉眼骤然舒展了,眼底蕴着不明显的笑意,衬得容貌更加昳丽。

忙活了一整夜,大约也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

沉云欢没留心这样细微的表情,只抬步往前走,喊着他跟上。二人一路来到奚玉生等人住的地方,见几人早已会合,皆在屋中坐着议事。

“云欢姑娘,你来得正好!”见沉云欢进门,奚玉生率先起身,几个大步迎上来,道:“昨夜我与灼音有了大重大发现,正要去寻你呢!”

沉云欢往里走,看见门前的位置站着雀枝和燕流,桌边则坐着楼子卿和知棋姐妹俩,霍灼音坐在窗框处,姿势懒散地往外看着。房间并不大,这么几个人就将屋子衬得有些拥挤,不过这几人倒是瞧着气色不错,显然都好好休息了一晚,没有受到昨晚怪事的干扰。

沉云欢与其他几人简单颔首算作打招呼,找了处地方坐下,问道:“何事?为何不直接用玉牌知会我一声?”

“那玉牌被我不慎摔坏了。”奚玉生没好意思说昨晚上跟沉云欢联络的时候正被那女鬼吓了个正着,失手甩飞了玉牌,当场从中间碎裂,不能用了。

沉云欢想起昨夜的事,道:“这东西不用也好,昨夜我在与你说话的时候,听到了别人的声音,约莫这村子里的妖邪有些手段能干扰我们之间的联络。”

“的确!”奚玉生正色道:“不知你们在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沉云欢自从得知这个村子里都是半死半活的人之后,就对他们完全没有了探寻的兴致,毕竟到时候都是要一刀砍死的。

奚玉生的神色凝重,声音低沉,“这村中,没有孩童。”

奚玉生将昨晚上自己所遭遇女鬼的事简单道来,详细说了后面从女鬼口中问出的话。

当时奚玉生让女鬼带着他们去见那观音娘娘,却听女鬼说,若是不拜神像而擅闯奉神庙,就会被观音释放的冥界恶鬼撕碎。

“冥界恶鬼?”霍灼音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被钉在地上的阴鬼,嘴边挑着满不在乎的笑,嘲笑的意味明显,“你这种吗?”

昏黄的烛光中,霍灼音的影子被照得落在女鬼的身上,仅仅只是这么靠近,她便吓得使劲挣扎起来,瞪圆了眼睛,嘴里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声响。奈何钉在她身上的那杆长枪实在是太威风,银光折射着寒芒,枪头的红缨轻晃,不管她如何扑腾,都无法撼动银枪分毫。

奚玉生见状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霍灼音这八字是硬到了何等程度,竟能让这女鬼吓成这样。不过她瞧着毕竟还是十五岁的少女,在奚玉生眼里也就是个半大的小孩,更何况还要从她口中问出些讯息,于是奚玉生在霍灼音身旁矮身,凑近她低声道:“还是我来问吧,倘若她什么都不愿意说,你再收拾她,如何?”

霍灼音转头看他,一张脸正对着烛光,平日里显得极尽妖冶的狐狸眼被点了暖色的光之后,也漂亮温和,耳朵边坠着的月牙耳饰轻轻晃动着。

她平日里的衣着都是男女混穿,着男装时因那一双略显妖娆的眼睛而不像男人,轻易让人看出是个女子,但是着女裙时,眉眼又会过于英气,更有一杆长枪威风凛凛。

奚玉生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只觉得霍灼音身上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所以才在当初见面时邀她同行,又在锦官城面临分别时邀请她去京城玩。

如今想来,将她一路带着确是对的,否则今晚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救他。

霍灼音是时常将笑容挂在脸上的人,对奚玉生的任何提议素来都是一个“好”字,性格随和得像是纵容,此时自然也不例外。她听了奚玉生的话之后站起身,走到桌边懒洋洋地坐下来,是一个稍稍退开,却又能在女鬼有什么不轨动作时第一时间出手的距离。

奚玉生敛神,转而看向女鬼。霍灼音退开之后她情绪便稳定了不少,没有方才那么激动,只是眼中仍带着惊慌,俨然一副吓破胆的模样。这种情况下,一般问什么就会答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方才说只有生出更多的孩子才能报答神的恩惠是何意?这话从何而来?”

女鬼颤着声道:“娘娘下凡而来,就是为了将福泽赐于万民,融进血液之中,延至子孙后代。只有不断孕育孩子,才能让神的赐福长长久久存于世间,以此报答娘娘恩惠。”

奚玉生当即道:“荒唐至极!从未听过这样的谬论。”

“是真的!是真的!”女鬼因他的否决而动怒,忽而提高声音反驳,“我们村里每个人的血里都有神赐福泽,死了之后便会成仙,留在娘娘身边伺候!”

“那你也死了,为何没有成仙?”奚玉生质问。

此话像戳中女鬼的痛楚,她露出伤心落寞的神色,凄凄道:“因为我死得太早,没能为娘娘诞下孩子,自是没有资格去侍奉。”

奚玉生便试探着问:“倘若你真的怀了身孕,诞下孩子,又会如何?”

“孩子出生之后便会被娘娘接走,若是生来六根清净,天赋出众,便会留在娘娘身边修习。”

“若是没有这样的天资呢?”

女鬼提及此,方才充满憧憬的神色一瞬变得阴狠毒辣,阴恻恻道:“不能回馈娘娘的恩泽,那这样的孩子留着也无用处。”

到底是死了的人,如此喜怒无常,狠毒无情,让奚玉生后背生凉,心底发寒。

他忽而觉得奇怪。从这女鬼神情与言语当中,不难看出她对观音的信奉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如此狂热痴迷,短短几年是不可能形成的,除非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在这样的思想之中长大,因此即便是死了,也要为她口中的“娘娘”孕育孩子,将诞下的孩子当作回馈观音的工具。

可这观音庙也才建了几年,何以形成这么诡异畸形的信奉?

奚玉生询问:“那观音娘娘是何时将福泽赐予你们村子的?”

女鬼似是回想了片刻,才答道:“四十年前。”

一阵阴风吹过,奚玉生骤然感觉周身一冷,恍然意识到这观音庙的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起初他还以为这里发生的古怪之事还真是因为那些匠人炸山挖路不慎挖出了什么妖怪,而今看来,恐怕这根本就是一场被谋划多年的局。

奚玉生的话说完,屋中陷入了沉静之中,无人接话,思绪各异。

“或许我们应该先离开此地,回到京城后将此事向上禀报,让上头的人处理。”楼子卿生在官宦世家,生来报效朝廷,不论何事自然先想到回去上报。

他看向奚玉生,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况且这地方的妖邪让人防不胜防,昨日我只是出去打了盆水的功夫你就不见了,险些吓死我!”

昨夜奚玉生遇到那女鬼之后,便被她搬去了别的地方,楼子卿急得到处找人,差点把别人的门敲烂,幸好奚玉生也没有离开多久,很快就跟霍灼音一同归来,才让他安定下来,否则定然闹得整个村子都不得安生。

即便奚玉生没有受伤,楼子卿也不敢再冒险,一大早起来就嚷嚷着要离开,奚玉生劝说几番他也仍然坚持,“此地太危险,若是你受伤……”

“不会再有事了,我是因昨日进村的时候捡了不该捡的东西才会如此。”奚玉生这话已经说了很多遍,但仍保持着足够的耐心,温声劝道:“那妖邪昨夜已经被灼音收拾干净,放心吧。”

“这让我如何放心?”楼子卿沉着脸,满是不赞同,但语气却不生硬,只道:“奚少爷,我知你不忍此地百姓被妖邪残害,可是我们是路过此处,行事匆忙,人手不多。若是此地当真危险至极,你应当以自身安危为重,就算回京城去准备齐全再来,也耽搁不了多少时日。”

话说得难听点,这观音庙几年前就建了,这地方的百姓被祸害这几年也没见怎么着,不差这十天半月。只是楼子卿知道奚玉生听不得这样的话,就忍住了没说。

“确实该如此。”沉默许久的怀境也在此时开口,赞同楼子卿,“奚少爷,此事不是儿戏,还望慎重考虑。”

“少爷,就听少将军之言吧。”燕流也低低劝慰。

一时间赞同楼子卿的人多了起来,奚玉生露出为难的神色,无法辩驳,只得转头向剩下三人投去目光。

霍灼音对上他的眼神,轻挑眉尾,笑着道:“留也可,走也可,我无异议。”

奚玉生很是失望,连师岚野甚至都不用看,他向来是三天不会说一句话的人,并且奚玉生其实隐隐感觉到师岚野对他蹭饭的行为似乎有些意见,说不定还真会在这会儿出口支持楼子卿的提议,于是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沉云欢。

奚玉生悄悄看了沉云欢一眼,希望她说点什么,带着暗示的眼神还没送达,立即就被师岚野一个无意间的侧身给挡住了。

幸而沉云欢也在这时候开口,“再留两日。”

第93章 少用心机奉神明(一)

沉云欢一锤定音, 此事无可商量,众人只等初一拜完观音之后再离去。

此后几人在屋中相互交换信息。知棋与怀境二人清晨在村中转了转,发现了此地风水问题, 与张元清所说大致无二, 只是她们并不知这些村民究竟是什么妖物。

沉云欢所掌握的信息最多, 从村口的桃花煞开始说起,迅速而简洁地讲述了昨夜所发生的事,并且告知他们进入奉神庙的方法。

几人一商量, 决定明日留下楼子卿和雀枝燕流三人不进庙, 如此可以在他们夜间入睡之后看守他们的身体, 以免突发情况,其他人则入奉神庙一睹观音尊容。

商议过后几人各自散去, 燕流却找上师岚野, 脸上带着一丝歉疚,“师公子, 今夜我要去少爷的房中守夜。”

师岚野原本静静坐着,即便是人来到了面前也没有分一个眼神, 却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忽而一侧头, 黑琉璃一样的眼眸望着燕流。

燕流被这一个眼神看得脊骨一凉,下意识挺直了背板, 以为师岚野对他突然的决定抱有不满, 正要郑重抱歉, 却听边上的人忽而开口, “你们三人要睡一间房吗?”

燕流转眼望去, 就看见是沉云欢在说话。

她不知何时摸出了根糖棍咬在嘴里,话音就显得有些含糊。她向来有这样的习惯,像幼兽在成长阶段时的磨牙习性一样, 即便是上面缠着的糖吃完了,她也会将棍子咬在嘴里,用牙齿研磨。

沉云欢与师岚野坐得很近,不是正常邻座距离,两个人的身体似乎挨在一起。她半趴在桌上,长长的卷发散落下来,像绸缎一样散发着光滑,一部分落在了师岚野雪白的衣衫上,乍一看像是在他的衣服上绣了水墨纹样。

燕流顿了顿,才接话道:“我与少将军轮流守半夜,免得少爷再被妖邪侵扰。”

沉云欢点了点头,“那你放心去吧,夜间我与他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一路走来两人几乎都是同住一房,起先他们都以为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后来听沉云欢自己说过一回,据说是因她修习天火九劫,时常会觉得身体不适,师岚野又略懂医术,能够照料她。

总之二人就是这么紧紧相依的状态,师岚野沉默而寂静,几乎化作沉云欢的影子,不同的是他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存在。

燕流冲沉云欢拱了拱手,道了声多谢。

众人陆续从屋中离开,周围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沉云欢用手支着下巴,牙齿在糖棍上咬出齿痕,转而对师岚野道:“你睡觉吧。”

师岚野并未答应,只是问她,“你要去何处?”

“我哪儿也不去。”沉云欢低头,将腰间的刀抽出来,语气很是理所当然道:“就在这里。”

师岚野去床上躺着睡了,房中寂静无比,偶尔传来沉云欢动作的轻声。她的呼吸声很轻,但能够清晰地落入师岚野的耳中,甚至她胸腔内那缓慢且有规律跳动的心脏,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时时刻刻都明白沉云欢在身边。

这样的宁静让时间慢了下来,阳光照在窗子上,整个屋子格外明亮,空气中充满夏日的暑热。沉云欢受不了这样的热,用不了多久,她或许会起身出门,走到树下乘凉,或许会脱鞋上榻,靠在他的身边躺下。

一夜未睡的人,此刻应当十分疲倦,所以不能让沉云欢发现他没有睡着。

师岚野其实不需要睡眠,但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严格地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法则,到现在已经对睡觉从善如流。

沉云欢也并非呆坐着,她闭着眼睛在体内运转天火九劫,尝试突破。

天火九劫之中分三境,其中当属下境最好修炼,因此沉云欢没吃什么苦头,修习得也算顺利,但是破境极为困难,从锦官城离开之后的这些日夜,她一直未曾放弃突破。

中境像是一道无比高大厚重的铁门,将关卡焊死,不论沉云欢怎么尝试都无法窥探门后,她并未懈怠修炼,但至今未能更进一步。

这让自小天赋卓绝的沉云欢难免感到烦躁,便从刀中抽调妖力引入体内,使火焰在身体周身游走去炼化,想要积累浑厚的灵力去强行突破。

很快灼烧的感觉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沿着她的经络和骨骼朝心口烧去,剧痛凶猛地袭来,好似将她的骨骼架在烈火上炙烤。

沉云欢无法抵御这种从骨头里传出的灼痛,立即停止了妖力的炼化,猛地吐了一口血,像绽开的赤色花朵,在桌上四溅。

她下意识朝屋中另一人投去视线,见师岚野仍然板板正正地躺着,闭着双眼面容宁静,没有被吵醒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这还是她头一次因为修炼而反噬自己,并不希望被别人看见。

不过显然将妖力引入体内强行破境是胡闹的行为,沉云欢掏出锦布将嘴边的血擦干,又胡乱在桌上擦了擦,发现血迹已经深入木头里,于是又泼上了茶水模糊污迹,企图掩饰。

筋脉里仍有灼烧的余温,沉云欢擦干嘴边的血迹便走去床榻边,脱了鞋子往上爬。巧的是师岚野睡的位置靠近床榻里面,外面留出了一些空余,沉云欢躺上去正合适。

她轻手轻脚地躺下,为了不惊醒身边的人,就慢慢蹭过去,肩头挨上师岚野。随后就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凉意,缓缓沁过来,渗入她的血肉中,缓解身体里的灼痛。

吃一堑长一智,沉云欢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心想下回修炼不能再这么莽撞了。

沉云欢这次反噬其实伤得不轻,她这么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近乎昏迷。

师岚野途中起来,去外面走了一趟,碰上奚玉生向他询问沉云欢的去处,约莫又是找她说一些无足轻重的话,师岚野代为拒绝,只说沉云欢在休息,不见人。

奚玉生并未失望,转而就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师岚野,许愿似的希望师岚野能进入厨房。

师岚野看着他,双眸黑沉沉的,“你不应该带两个随从,而是需要两个厨子。”

奚玉生腼腆地抿唇笑,说:“可是我吃过各种山珍海味,都不及岚野兄所做的食物美味。”

认真来评判的话,师岚野做的饭并不算极其美味,也不算很美观,但奚玉生就是觉得他手里出来的饭食很特殊,即便是简简单单的一碗白粥,令人食之也念念不忘。

奚玉生其实有时能够看出师岚野有些不情愿,虽然他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但有时双眉轻压,漂亮的眼眸就会染上训斥一样的情绪,尽管说出的话并不严厉。

不过也不知为何,师岚野从未拒绝过他这样的请求。

就好比当下,师岚野在听了他的话后,冷着脸道:“你应当学会克制贪食。”然后转身去借了客栈的厨房。

夜间师岚野打水进屋,沉云欢尤在沉睡,他关上门点了灯,于床榻边坐下,给她擦起手脚。手臂上还有未褪完的妖纹,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显眼。

沉云欢的刀砍不了阴鬼,让她心浮气躁,在修炼方面急于求成,才走了错误的一步,好在她察觉不对劲时便及时止损,对身体没有大的影响。

师岚野细细擦着她的手掌心,背着潋滟的烛光,眉眼看上去并不柔和,却因为添了几分专注而软化了漠然和锐利,视线落在沉云欢恬静睡眠的脸上。

骄躁是修炼的大忌,沉云欢从前在修行之路上不会这般激进。师岚野知道她是因为跌过一次,摔得太厉害,为了站起来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更在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灵力尽失的情况下,难消心中的不安,所以才会如此。

太要强,太好面子,受不得别人嘲笑她。

她天性如此,因此师岚野觉得不应该苛责,将手掌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温暖干燥的掌心贴上她滚烫的皮肤,轻声好似哄慰,“慢一点,不着急。”

沉云欢睡得更沉了,身体像消弭了一切痛苦,进入了极为舒缓的状态。

隔日一早便是九月初一,几人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未大亮在沉云欢的房门前集合。

沉云欢本打算昨日下午去看一看观音庙,但事发突然,她这一闭眼就睡到次日鸡鸣,醒来之后匆匆忙忙把鞋子蹬上,束发洗漱,推门一瞧众人都已准备好。

前来拜观音的人不算少,得益于此庙威名远扬,沉云欢等人去的时候竟然还要排队。

远远看去,天色青灰一片,还有白雾笼罩,那座庙便在雾中若隐若现。算不得多么宏伟壮观的庙宇,完全比不得井底所看见的那道门,打远了看不过就是很普通的庙。庙门口栽了一棵柳树,光秃秃的,树身满是斑驳,好似枯死多年。

庙中有人守,并非出家人,听旁人说这些事村里为了看顾前来参拜的人别在庙中冒犯观音而自发组织的看守人。传闻说许了愿之后在庙中住上一夜,心愿才会灵验,但实则这庙中房间有限,并不是谁人都能住下来,须得在许愿时摇签,摇出了“大吉”的上上签才能入住。

沉云欢在队伍中耐心等待,待进了主庙室,扑面而来一股焚香的气息。这香火的味道并不像寻常那般沉稳,反而有一股甜腻的香气掺杂其中,令人闻之竟觉得心旷神凝,情绪诡异地平静下来,只剩下满心虔诚。

她抬头一看,就看见正前方的案台上摆着一尊观音像。虽然主庙室建得不高,但这观音像却很是庞大,踩在莲花台上,在贴近屋顶的地方半弯腰,形成一个俯瞰的姿势。

缥缈的白烟散去,现出被雕琢得精致的观音像,微微睁着双眼,满脸慈悲,好似俯视众生,极具庄严的神性。

观音是远古之神,六界在沧海桑田间经历过无数次的更新迭代,那些存在于上古时期的神明早就不复存在。但是人界在经过千万年的繁衍之后,仍然传承着对诸天古神的信仰。世人骨子里敬畏、依赖神明,因此所有人在看见这尊观音像的瞬间,便心生极端的畏惧,不由自主地将头低下来,不敢直视。

就连沉云欢见了,也免不了心头一颤,这尊神像的神性几乎铺天盖地压下来,化作实质砸在她的颈骨,迫使她低下头做出虔诚,敬畏的模样。

庙中没有闲话的杂音,众人跪下拜神,诚心祈求,摇签的声音噼啪作响。

沉云欢学着别人的模样跪在蒲团上,闭上眼在心里许了个摇出上上签的愿望,这么将手一晃,落下的签子上果然写着“大吉”二字。

第94章 少用心机奉神明(二)

沉云欢弯腰捡起签子, 焚烧的香火相当旺盛,从她的眼前飘过。

她想要抬头去看悬在上方,俯瞰众生的观音像, 却总感觉有一股力量压在脖子处, 使得她无法将头抬起来, 只得左右转头脑袋去观察。

这庙虽然建得简陋,除却面前这尊观音像之外,旁的什么都没有, 然而此处的气息却干净无比, 不仅没有丝毫污秽邪气, 甚至还充盈着醇厚而浓郁的仙气,将人包裹其中。

民间有不少观音庙, 沉云欢多少也进去过, 从未遇见这样的感觉。就仿佛真的如村民所言,神明下了凡间, 落在这间小庙之中赐福众生,因此这股无形的压迫力, 每时每刻都在持续。

上古神明大慈大悲, 降妖除魔,是能够为众生献祭自身的神, 是“善”的缔造者, 绝不可能以这样阴邪的法子赐福凡民。

四十多年的局, 打造出这样一座充满仙气的庙, 了不得。

沉云欢拿着签子去找庙中的看守人, 分得一个房间,待回身时就见其他人已经拜完观音,朝她聚拢。

看守人带着几人穿过主庙室, 后方便是供信徒歇息的院落。院中清扫得很干净,房间不算大,但入住的人井然有序,并未出现争抢的现象。看守人向沉云欢收了几个铜板,道这些都是香火钱,夜间他们会统一点香,向娘娘禀报在庙中过夜的人数。

楼子卿与雀枝燕流三人并未进庙拜,而是直接进入了后院的房间,等着几人入睡之后在此守夜。

定下房间后,沉云欢与几人辞别,同师岚野又去了一回先前下井的后院之中。

真正供奉观音的庙实则建在了地下,也不知挖了多大的山体,单是那晚看到的庙门就不难想象里面有多么富丽堂皇。沉云欢本想再下井探一回,却不想这次去一瞧,发现那口井竟然不是枯井。

在日光的照耀下,井里的水荡漾着,偶尔泛起波光。沉云欢没有强行下井,确认这里面的水不是障眼法之后,她转头去了隔壁,想找张元清再聊一聊。

相比于他们在这里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张元清显然知道得很多,沉云欢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至少能省一大半的事。可惜的是张元清并不在房中,那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没人睡过一样。

沉云欢尚不死心,在房中转了一圈,忽然弯身从叠起的被子下一探,摸出来一张纸。

纸上写着:今夜酉时闻鸡鸣入睡,勿寻我,自会相见。

沉云欢看见上面的字便心中奇怪,通常鸡只在日出之时发出鸣声,还没听过日落打鸣的鸡。但她知道这是张元清留的纸条,因此并未怀疑,随手引火烧了,与师岚野一同离开寝院。

剩下也没了旁的事,只需等日落再回庙中,沉云欢趁着时间富余,让师岚野给她做饭吃,再打了水好好洗漱干净,觉得今夜有一场恶仗要打,因此沉云欢一整天都在准备状态。

吃饱喝足,才好做事。

在村子里晃了几个来回,与村民闲聊一会儿,沉云欢无所事事地回房睡觉,补养昨日被反噬的伤。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沉云欢睡了个午觉起来,就见漫天霞光,太阳西斜,余晖朝着远处的山峦落下,便与师岚野赶回庙里。

其他几人也谨记沉云欢的话,没多久便在房中聚集。

为了方便行事和众人安危,所有人都要睡在这一间房内,可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几人面面相觑间,沉云欢主动退让,让师岚野从锦囊中掏出为平日宿在野外准备的锦布软毯拿出来,靠着墙边铺下,说自己今晚就这么睡。

师岚野自然也不争不抢,默默去铺软毯。

奚玉生与楼子卿几人在床榻边争论了片刻,几人都一致认为应当让奚玉生睡床,在奚玉生再三拒绝之下,还是将他按坐在床榻上。

其后霍灼音将桌子搬到窗子边,动作熟练地往上一躺,将脚搭在窗框上,寻了个惬意的姿势合上双眼。

沉云欢的双眸落在师岚野的脊背上,看着他在墙边铺毯子的动作,耳朵里却充斥着几人仍在相互谦让,讨论唯一一张床榻的归属,便沉着声开口道:“酉时鸡鸣响,必须入睡,别浪费时间。”

房中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奚玉生也停下了推让,不再与其他几人争辩。其后众人各自开始在地上铺东西,就地将就一晚。

奚玉生望着他们将这本就不大的屋子瓜分,各自忙活铺地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站起身来到沉云欢的身旁,悄声道:“云欢姑娘,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沉云欢转头看他,从奚玉生的双眸中分辨出他认真正经,便转身与他出了房,二人往外行了几步才停下,还没等她开口问,就听奚玉生犹疑道:“这奉神庙,不拜观音能入吗?”

“自然不能。”沉云欢轻挑眉尾,“你今日没拜?”

“不是我。”奚玉生轻轻摇头,声音略低了些,“是岚野兄,他并未拜观音。”

沉云欢一怔,仔细回想起早上的情形,她拜完之后拿着签子就走了,并未留心身后的事,从而也不知道师岚野到底有没有拜。

奚玉生窥她的神色,又补了一句,“或许岚野兄并不想入奉神庙。”他并非怀疑师岚野有不轨之心,只是沉云欢再三强调此地古怪,奚玉生怕师岚野不拜观音会导致什么纰漏,才冒着日后吃不到师岚野做的食物的风险,告知沉云欢。

“不一定。”沉云欢缓缓摇头,心道,又或许是因为他有别的方法入奉神庙,跟张元清一样。

二人没有多聊,不过两三句话就前后脚回了房中。酉时天色还未答案,落日却依然沉下群山,天空布满赤红霞光,彰显明日的晴朗天。

沉云欢一进门,就见师岚野坐在铺好的软毯之上,用沉静的目光望着她。

她未说话,走到边上坐下来,与他肩膀相并,视线落在地上思考着。师岚野身上却有古怪之处,但那些古怪并不突出,没有让沉云欢强烈地感觉到不对,加之她给师岚野摸过两次骨,足以认定他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灵骨的寻常凡人。

然这世间万千,多的是沉云欢不知道的事情和状况,或许师岚野曾是有过灵骨的人,只是后来因何原因废了;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

可是六界万族中,妖、鬼、人、仙、灵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气息,沉云欢知道自己废过一段时间,但还不至于连朝夕相处的身边人是不是人族都察觉不出来。

沉云欢不想质疑自己的判断,可如果真是察觉到古怪还视而不见,那就太自负了。

她转头,将视线落在师岚野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淡漠而精致的眉眼,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鸡鸣。

沉云欢神色一变,来不及多言,立即脱下鞋子,一声令下,“睡觉!”

所有人停下了说话,同时遵循这句命令,纷纷躺下来。待屋中陷入完全安静之后,那声鸡鸣骤然变大,沉云欢闭上眼睛就感觉有只鸡在她耳边打鸣一样,声音嘹亮无比,仿佛刺破耳膜。

但奇怪的是,沉云欢就在这一瞬间意识模糊,所有乱七八糟的思想远去,让她陷入安眠之中。

这个过程虽然短暂,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睡着了。

继而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又或许是一个时辰那么久,沉云欢听到一阵吵闹声,旋即眼珠滚动,她骤然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极为宏伟富丽的大门,相隔两三步远,两边挂着火红而明亮的灯笼,因此比上次在井底看见时更为清晰。上方的金漆被照得闪闪发光,晃得人眼睛疼,上方三个硕大的“奉神庙”也笼罩着淡淡的白色光辉。

边上的奚玉生倒吸一口凉气,难掩话中的吃惊,“这便是奉神庙?”

沉云欢稍微醒神,转头看了一眼,见几人都在,其中那没拜观音的师岚野也好好地站在她身旁。她多看了师岚野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欲言又止,考虑到现在时机特殊,并未追问。

吵闹的声音就是从门后传来的,里面像是开办了一场宴席,隐约有人说话谈笑,还有若隐若现的丝竹管乐。沉云欢上前两步,将手覆在门上,还没有用力推,那富丽而庞大的庙门便像一阵清风给吹开了似的,缓缓往里打开。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伴随着缭绕的烟雾,尽数拂在沉云欢的面上。她没有抬手挡,只是微微侧头躲闪,打眼就看见门后站着两个孩童。

这孩童是一男一女,左右而站,瞧着都是六七岁的模样,粉装玉琢。女童身着水红色衣裳,男童身着嫩青色,以红色丝带扎着垂髫发髻,颈子挂着玛瑙碧玉璎珞,双手双脚都戴着金银双镯,眉心一点圆红,俨然是观音身边随行的金童玉女。

这两个仙童子瞧见了沉云欢等人,便笑眯眯道:“几位请随我们去见娘娘吧。”

沉云欢不言语,跨进庙中,霎时间满堂光彩映入眸中。她看见庙内雕梁画栋,硕大的柱子立在当中,赤炼红漆反照屋顶各处挂着的明珠和仙灯,威武的瑞兽刻画在柱子上,气势恢宏,栩栩如生。

行过长道,再往里视线豁然开朗,仙境般的画卷铺开在眼前。屋中所有的梁柱都雕刻成了云纹的形状,绘以鲜艳的色彩,雪白的纱帘无风飘摆,使得整个金碧辉煌的庙堂像天上宫殿。

同钱老爷所描述的一样,这地方极致富丽,中间摆着长桌,桌上则是满汉全席般的佳肴美酒,两侧各坐了不少人,已是开宴的热闹的模样,众人在悦耳的曲声中觥筹交错,沉醉在这仙宴之中。

长桌的尽头,便是一座金光闪闪的莲花台,上方侧躺着一人。此人打扮得十分华丽,头上顶着七彩莲花金冠,身着雪白长衣,脖子戴着颜色绚烂的珠玉,敞着的衣衫露出白玉般的胸膛,耳垂略长。

再看其面,生得一双慈祥眉眼,眉间一点朱红,唇线微弯露出微笑,好似能够包容世间万象,听世音,度苦难,赐福百姓,悲悯众生,为至高无上的神明。

沉云欢没有被这架势唬住,不动声色地观察。

佛门中的观音,面容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身上只有神性,没有性别。而眼前这位,沉云欢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不过是个男生女相,假冒观音的妖邪而已。

仙童子将几人引入座席之中,随后飘去了观音的身边站定。

沉云欢听着耳边传来吵闹的嬉笑闲谈声,沉了一口气,视线轻飘飘掠过,在座间寻找。忽而她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咳,声音相当熟悉,飞快望过去,就见张元清坐在她对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握着酒杯,正玩味地笑着。

第95章 少用心机奉神明(三)

果真有不用拜观音就能进入奉神庙的方法。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张元清, 表面上看起来无异,心思却飞到了右侧坐着的师岚野身上。

张元清知道这种方法自是寻常,可师岚野为何也晓得?这一路走来, 她与师岚野可谓是紧紧相依, 几乎没有分离的时候, 自认为对师岚野已经足够了解,但在此刻却恍然察觉,她对师岚野极有可能一无所知。

不知他从何而来, 不知他往何处去, 更不知他是什么人, 又为何跟随在她身边。

沉云欢见惯了妖魔鬼怪,自然也知道人心险恶, 不该轻信这种突然出现的人。但每当她冒出这样的念头, 总会想起那个凛冽的初春。

她从仙琅长阶上摔下来,粉身碎骨, 骨头刺破脏器,体内体外都是血, 尽管当时的她能够坦然面对, 但不可否认,那是沉云欢有生以来, 觉得自己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师岚野便是在这时候走到她面前来, 用那双眼睛看着她。沉云欢看见他的眼眸清冽如水, 澄澈明亮, 不像人的眼睛, 像是巍峨的雪山上,那一轮被天雪浸洗过的月亮,仿佛承载了千万年的静谧。

璀璨如日光的灯盏逐一点起, 整个辉煌的大殿充斥着反射出来的金芒,沉云欢的眼睛被金光一晃,从飘远的思绪中回神,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在猜忌师岚野。

她揉了揉被金光晃得难受的眼睛,抬头一看,就看见雕梁画栋投落庞大的剪影落在大殿四周,像是威武的守护神。

灯光将座前方的观音给照亮,此时沉云欢才发现,那观音背后有一面高墙,墙上则画了非常大的图腾,乍一看像是腾飞的凤凰,徘徊于月亮之上,云雾缭绕间隐隐遮了凤凰的风华。

图腾的左右则各刻着八个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嗯?”奚玉生落座于沉云欢的左侧,此时发出低低的疑惑声,嘀咕一句,“这图案瞧着眼熟得很。”

沉云欢扭头问他,“在哪里见过?”

奚玉生微微皱眉,思考了片刻,才道:“一时想不起来,约莫是见过的。”

笛声悠扬,古琴清脆,新的乐曲被奏响,伴随着鼓点,四面八方飘来身着彩色羽衣的男女,汇聚在大殿的上空翩翩起舞。甜腻的芳香扑鼻而来,一条轻盈如云的纱袖从沉云欢的面前拂过,铃铛声徐徐入耳,织就奢靡华丽的歌舞仙宴,使人一时分不清这里是天上,还是人间。

这像是朝拜仪式的开始,坐席间的人陆续起身,行至观音的莲花座下,双膝跪地开始虔诚拜神。沉云欢专注看着,就见那男生女相的假观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玉净瓶来。

玉净瓶洁白干净,隐隐散发着微芒,里头插了一根柳条。沉云欢的眼神锁定瓶身,隔得老远都感受到玉净瓶散发的仙气,浓郁得让人无法忽视,当下明白这是非凡之物。

却见观音素手轻动,将柳枝抽出,在面前跪拜的人身上甩了几滴晶莹玉露。一瞬间,沉云欢便在浓烈的酒香,甜腻的烟香以及充盈在四周的仙气之中,精准地捕捉到邪气。

这是她来到此处之后,第一次感受到邪祟的气息。

这才对。沉云欢盯着那根被甩动的柳条,心想这妖邪便是伪装得与神明再像,也绝不是神仙,先前一直感知不到邪气让她心里总是没底,眼下总算是让她抓到了这一丝气息。

对面忽而传来几声轻响,沉云欢扭头望去,就见张元清晃着手里的酒杯在桌上轻磕了几下,与她对上视线之后,又将手稍稍一抬,仿佛在示意她饮酒。

她想起张元清先前交代过她,要她时刻注意暗示,当下便觉得这便是张元清所说的“暗示”,犹疑一瞬,沉云欢拿起面前的酒杯,浅尝一口。

清凉醇香的酒液席卷口腔,沉云欢被这刚烈的味道冲得微微皱眉,飞快咽下去,只觉得凉意顺着喉咙往下,直入身躯肺腑,将她整个心腔都裹上了寒气。

酒杯搁在桌上的刹那,周遭猛地安静下来,所有声音如褪去的潮水,消失得一干二净。沉云欢转头,发现这片刻的晃神间,整个大殿之中的人全部消失,只剩下她一人坐在摆满美味佳肴的桌旁。

“凡人。”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音,听不出男女,空灵得像在巨大的地下空腔之内回荡的声响,环绕在沉云欢的周身。莫大的神力倾泻而下,尽数压在她的脊骨上,迫使她低下了脑袋,呈现出谦卑的姿态。

沉云欢平生不拜神明,更没有那些莫须有的敬畏之心,是以在神性铺天盖地压来时,仿佛是刻进骨子里的反叛在作祟,她仰起头与前方的观音对视。

莲花台置于高处,呈现出完全绽放的样子,嫣红的花瓣轻轻飘动,坐于台中的观音比方才看上去更加庄严神圣。那张脸仍旧是慈悲的模样,盘腿而坐,手捧玉净瓶,双眼闭着。

沉云欢瞬间感受到洪流般的威严,远胜方才千万,竟须得她集中全部的精神,才能打直了膝盖往前走。越靠近那流光溢彩的莲花台,她所承受的压迫之力就越大,余下的每一步都倍显艰难,直到她行至莲花台下,膝盖也撑不住,不由自主地想往下弯。

沉云欢心如止水,并未强行逆着这股力量,佯装顺从地跪在莲花台下,将头微微低下,摆出拜神的姿势。

只听上方的观音又传来空灵的声音,对沉云欢道:“因何而拜?”

声音落下后,周遭空寂无声,仿佛进入绝对静谧的仙境之中。神明高悬头顶,光华绚烂夺目,沉云欢合十双手,状似虔诚许愿,缓缓启唇,“唯愿世间邪祟皆消,天下太平。”

此话一出,凛冽的狂风呼啸而来,沉云欢抬头的瞬间,便看见莲花座上的观音睁开了双眼。刹那间周遭的墙壁、石柱、地板出现千千万万双眼睛,密密麻麻,皆怒目圆睁地盯着她!

“放肆!”一声怒斥如同惊雷般砸下来。

沉云欢的脊梁猛地压上千百斤的重量,压得她身子骤然往下趴,好似要将她死死压在地上。她在这一刻催动体内的灵力,温暖的火焰从脊背流过,减轻这凶猛的重力。

墨刀出鞘是一瞬间的事,只听凌空铁声长鸣,黑色的利刃如离弦之箭破风而去,刀刃在疾速刺出时燃起灿烂火焰,直逼莲花座上的观音。

烈火之刃当前,旦见他不慌不忙,抬手从玉净瓶中抽出柳枝,随意一甩,好似随手拂去袖上的灰尘般,墨刀就发出一声剧烈声响,整个被甩飞,在空中飞速旋转,钉入一旁的石柱上。

同时那股强大的力道朝沉云欢扑面而来,她以灵力为挡在身前凝出火红的光罩,却不料那无形的力量直接将她的光罩击得粉碎,猛然将她掀飞,后退十数步狠狠撞在墙壁上。

胸口撕裂般痛起来,腥甜的血液猛烈翻涌,沉云欢拧着眉想要压下去,却仍是没忍住,喷出一口赤红,飞溅在地上,如同落下的红梅。

沉云欢抬手,光芒流转间墨刀应召而回,飞至她的身前被她握住。其后烈火随着罡风而起,炙热的温度在空中爆开,盘旋的风带着火焰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飞舞。沉云欢便自这火焰中冲出,墨黑的卷发被烈风吹得飘摆,眉眼压着凶戾的杀气。

她高跃半空,与莲花台持平,墨刀猛地刺出,奔着座上之人的面门而去。他挥动柳枝,耀眼的白色光芒奔泻而出,将赤色火焰尽数化解,直至墨刀抵到面前,被他用柳枝轻易挡住。

那张满怀慈悲的脸淡无波澜,似乎根本不将沉云欢的攻击放在眼中。爆裂的火焰随着风将整个莲花台环绕,沉云欢的眼眸映着火光,所点燃的俱是狠厉肃杀,挥舞利刃朝他劈砍。

辉煌的大殿中,火焰随着墨刀迸发绚烂光芒,被金灿灿的器物折射,一时间整个殿中充斥着无比刺眼的光,随着灼烧的温度不断攀高,不少金银所制的器物开始融化,精雕细琢的柱梁也布满凶狠的刀痕。

桌上的东西早就掀翻砸碎,一片狼藉。沉云欢在短时间内连砍数百刀,无一刀伤及莲花台上的观音,皆被他周身那温和的白光给化解。

他稳坐其上,神色淡漠,神圣不可侵犯。

天火九劫的下境虽说厉害,可弊端太过明显。扶摇借风,苍灵借木,金流借水,然而此处无水无木,仅有的风并不够她使出全力,加之面前这尊假观音诡谲古怪,化解她所有攻击,这一番下来,未伤得他分毫。

沉云欢早就经过千百次战斗,一出手就能在心中估算出这场战斗的难度,见那莲花台上的人虽然装得高深莫测,但手里未必有几分真本事,怕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加持才会如此。

沉云欢一边躲着挥舞的柳枝,一边耐着性子寻他破绽,忽而瞥见他手中所托举的玉净瓶散发着莹莹光华,似有源源不断的仙气从中流淌而出。

她心念一动,腕间翻转,旋身在空中借用身体的力量照着他连劈四刀,力量在集中在最后一刀,与柳枝相撞时爆出汹涌的烈火。这是沉云欢距离那假观音最近的一次,她撤刀的瞬间猛地改了方向,直奔着玉净瓶刺去。

恰在此时,那观音倏尔将眼眸一转,与她对上视线。

无上的神力仿佛在这一瞬决堤,如不可撼动的洪流飞泻而下,沉云欢则站在这巨大的洪流当中,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要刺出的刀竟然硬生生停止,分明刀尖仅差几寸便能触及玉净瓶。

“砰——!”

沉云欢的身体骤然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声响,四散的烟雾淹没了她,整个大殿为之震动,墙上迅速出现千百裂纹。

她只觉得那股强大的力量来得猛烈,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这一身的骨头几乎撞碎在墙壁上。随之而来的疼痛撕扯至全身,沉云欢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嗬嗬地喘了两口,连带着五脏都剧痛!

她的手仍然紧握着刀柄,想要催动灵力将身体的痛苦暂时压制,却不论如何都无法起身。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庞大的手死死压在她的身上,迫使她站不起来,只得半跪在地,用刀刃支撑着剧痛的身体。

这股莫须有的神性无孔不入,力量太过强大,铺天盖地,不可战胜。自古以来,凡人在神明面前永远是渺小卑微,如尘埃蝼蚁。沉云欢便是心性坚毅,不受这股神性影响,但未修出灵身,肉骨凡胎,无法抑制对神性的畏惧。

她抬起胳膊,看见自己的手不断颤抖,像是极力违抗她的本心,对面前这妖邪产生退缩和恐惧。沉云欢拧着眉,殷红的血从她的唇中溢出,滑过白皙的下巴往下滴落,又顺着身上仙蚕丝所制的墨纱滚落在地上。

“本座下界而来,普度众生,在此救济大苦大难的世人,竟还有人不知道好歹,对本座出手。”莲花台上的妖物再次开口,仿若万钟齐响,震得沉云欢双耳嗡鸣剧痛,自耳洞溢出血流。

“罚你下十八炼狱,受尽苦罚,消除自身罪业!”

迎面扑来一股厉风,紧随而至的便是猛烈的攻势,沉云欢什么都没看见,只觉得身体被这股无形力量重重击中心腔,疼痛的刹那她双眼一黑,犹如魂魄剥离,整个被震出了身体。

她听见远处吟唱的梵咒,也听见数千万人哭嚎嘶喊,火焰在她的周身烹烧,痛苦连着身上的经络,撕扯全身。

沉云欢觉得这一掌似将她打入了炼狱之中,灼烫的链条顺着她的四肢紧锁,放眼望去,周围布满了先前所见的鬼脸妖邪,密密麻麻堆集着,皆死死地盯着她,只等一声令下便会扑上来将她撕碎分吃。

她的视线从周身妖邪掠过,抬头望去,便见莲花台置于极高的位置,端坐上方的观音满脸肃容,玉净瓶流转的华光将他环绕,散发出柔和的白芒。

沉云欢置身炼狱火海,罪业的火舌舔舐她的手脚,焚烧她的皮肤,带来密集的痛楚。沉云欢却并未在意这些疼痛,只仰着头,见头顶上那妖物仍然那般神圣光洁,当中撕开了仿若万丈悬崖般的鸿沟,金光万丈,将他衬托成天堑上的神明。

沉云欢与他遥遥对视,短暂的静默过后,她忽而笑了一下。

神性迫使沉云欢的凡骨卑躬屈膝,却怎么也压不下她的头颅,即便她浑身狼狈地半跪在地,脊梁骨仍是笔直,那双澄明漆黑的双眼越过光华,紧紧盯着莲花座上的神明。

那目光几乎化作实质,如她挥舞的烈火之刀一样,直直刺向观音。

沉云欢咳尽了嗓子里的血液,笑得断断续续,状似喃喃自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剧烈的痛苦像岸边的水浪,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席卷她的全身。沉云欢轻闭双眼,刹那间梵唱、哀号都消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处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跳动声。

咚咚、咚咚——

那是她的心脏发出的声响,是她所有生命的来源。

张元清曾问过沉云欢,何为阴阳。

当时沉云欢回答了一长串,俱是人间代指的阴阳,然张元清却摇头,说在此处,阴阳指的是生与死、神明与邪祟。

她并未放在心上,听了一耳朵便抛之脑后,直到此时被这金光闪了眼才明白,张元清提及阴阳的用意。

从进入万善城开始,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仙气,不论是高坐莲花台的观音,还是这金碧辉煌的奉神庙,抑或四面八方虔诚来拜的信徒,在这片土地上,在所有凡民的眼中,他就是神明。

而妄图斩杀神明的人,将被视作恶人,邪祟。

神明为阳,邪祟为阴。

沉云欢若想将莲花台上的观音斩落,那她必将先化身为邪祟,方能让自己消弭自己这一身凡骨对神明的敬畏。

她闭上眼睛,松懈了全身的力道,身体猛然往后一倒,似沉入了虚无之中,心脏源源不断地往周身输送灵力,撞碎的断骨重接,刺破的脏器愈合。墨刀发出强烈嗡鸣,刀身上的咒文显现,散发出刺目的红色,像是随时崩裂的模样。

人体内有阴阳。阴则为五脏之气,是体内的浊气。沉云欢缓慢地呼吸着,将灵力尽数收入心口,很快就感受到身体变得笨重,没有灵力充盈的筋脉和骨头,每一根都变得无比沉重。

这股浊气顺着躯体流转,逐渐缠上她的四肢百骸,伴随着阴寒侵入骨骼,腊月的雪悄然飘落,附着在她骨血里的每一寸,融入妖力之中,走遍她的全身。

沉云欢感受到极致的寒冷,身体难以抑制地发颤,皮肤像冻裂一样,剧烈的疼痛犹如长针刺入骨髓,密密麻麻。她竭力扼制身体的灵力,任阴气在体内疯涨,卷着妖力汹涌肆虐。霜寒使她丧失了身体的知觉,手脚已完全感知不到,血液也凝固,只剩下心口那颗坚毅的心脏还在缓慢地跳动。

沉云欢感觉身体已经到了临界点,无限接近死亡,只听见自己心口传来那轻微的动静,那是唯一她还活着的证明。

恍然间沉云欢看见面前有一座遮天蔽日,仰头看不见山顶的天山,而她站在山脚,脚下竟踩着层层叠叠,数不尽的枯骨。

天火九劫不是传统的仙门术法,没有传承,沉云欢无从得知它的修炼方法,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摸索。一境一山,下境与中境有着天壤之别,破境尤其困难,死在山前的人千千万万,沉云欢站在其中,要么像少数前辈一样攀越这座看不见尽头的天山,要么像大多数人一样,死在山脚,成为这千万枯骨之一。

沉云欢先前强行冲境受了反噬,此刻伤处开始作祟,心脏如同裂开了一条口子,阴气疯狂涌进去,撕裂她的心口,痛楚直击魂魄!

她被这痛苦击溃,费力地喘息两下,竟觉得无法呼吸,一时间窒息、剧痛、寒冷重叠袭来,形成千刀万剐,烹炸魂魄的酷刑,沉云欢踩在鬼门关,临门一脚,生死摇摆。

“嗡嗡——”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微的嗡鸣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地飘到沉云欢的耳边。她转动眼眸,在万籁俱寂之中去寻找这股声音的来源,恍然发现,这声音是她手中的墨刀发出的。

它在颤动。

墨刀上破碎的咒文开始重组,疯狂涌泄的妖力被镇压,那些给沉云欢造成痛苦的阴气正在被它吸收,春风般的力量消减了她的痛苦,源源不断灌入她的身体。

不断作响的嗡鸣让沉云欢一点一点从濒死的混沌中抽离,清醒。

沉云欢看着面前不停吸收阴气的墨刀,震惊不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把刀竟然生了灵!

当初她与不敬剑结成灵契,少说也用了几年的时间,才能达成心剑合一的效果,未曾想这把刀不过铸成才半年的时间,竟然就生了灵?!

她下意识又觉得不对,即便是她向来认为自己在修行方面的天赋是天下少有,一骑绝尘,却也无法自信自己有这般能耐,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让武器生灵。

刹那间,沉云欢的脑中又浮现出许许多多个日夜里,师岚野静静坐着擦刀的画面。

或许根本不是这墨刀突然生灵,而是它从一开始,就有灵。

不知为何,沉云欢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春猎会时,有一人向她挑衅,说她手里的墨刀比不得从前的不敬剑,当时沉云欢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向来习惯沉默的师岚野却破天荒开口。

“比那更好。”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时隔几个月,沉云欢后知后觉,不是因为这把刀是师岚野亲手铸就从而抱有偏心觉得它比不敬剑更好。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因为这把墨刀,的确远胜不敬剑千万。

窒息的感觉最先消失,沉云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而阴寒开始褪去,春风卷着生机在她的体内肆意疯涨,身体各处开始恢复知觉,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中。

好似一记重拳砸破了千万丈厚重的冰层,桎梏在顷刻间被撞得粉碎,沉云欢一抬手握住刀柄,心脏的跳动开始变得强烈,血液复又流转起来,往身体各处输送。

刀身嗡鸣即止,一切归于寂静,像找到了主人的小动物,变得安静,乖顺。

大殿中的风停歇,翻腾的火焰也消失,只余下一片狼藉之景。沉云欢半跪在墙边,手中握着墨刀支撑身体,满头卷发披在身上,垂落在地,低着头掩住了面容,像是濒死前倔强的不屈。

莲花座上的观音轻摆柳枝,状如碾杀蝼蚁般轻易,对沉云欢下了杀招。

无形的力道穿殿而过,带起猛烈的狂风,直奔沉云欢。就在那狂风逼近的那一刻,却见她身体各处猛然涌出黑色的火焰,沿着刀刃哗然窜高数尺。

那火焰似云一般厚重,又似雾一般缥缈,浑浊不堪。

天火九劫·中境——

“清虚。”

沉云欢红唇轻启,释放出体内奔腾的阴火,爆发出猛烈的灵力,犹如一个火星子掉在了油锅里,炸裂燎烧起来。下一瞬,压在身上那不可抗拒的力道骤然消失,她霍然起身,双手握住刀柄,黑色的火焰炸开,围绕着刀刃疾速旋转,对着迎面而来的烈风便狠厉砍下一刀!

阴火卷着刀风而出,硬生生将那无形的力量劈作两半,落在左右两侧,在墙壁上震出硕大裂纹。

沉云欢立在中间,妖纹在身体各处肆意增长,黑色的火焰环在她周身,唇边仍挂着殷红的血迹,衬得整张脸昳丽无比,邪气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