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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25272 字 23天前

空中不再是炽热灼烧,反倒开始充斥阴寒冰冷,流泻于地的阴火似缓缓流淌的浊水,沿着地上的各种东西烧起来,朝前方的莲花台逼近。

此刻那台上的观音终于打破了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假面,他看见这肆意燃烧的阴火,眉目间难以抑制地露出惊慌。然不等他做什么措施应对,沉云欢已经握着墨刀飞身至面前。

没有神力的镇压,沉云欢的动作快得难以预料,他只觉面前一花,紧跟着那股湿冷的阴火便已经凶猛袭来,锋利无比的墨刀悬在他的头顶之上。

仍然是雷厉风行的一刀,杀意铺天盖地,直逼他的头颅。她身体所释放出的火焰浑浊邪肆,扑面而来的霜寒仿佛冻住了他的骨骼,挟着千军万马之力,不可抵挡!

这一刀若中,他的头颅必将当场劈成两半。惊慌之下,他将手中柳枝用力一甩,抽在刀刃上,同时身体向另一侧躲避,那刀刃便落偏,砍在他的手臂处。

“啊——!!”他发出凄厉地惨叫,阴火迅速灼烧他白瓷般的玉臂,再无方才那高高在上的庄严模样。

沉云欢双眸微敛,见这一刀偏了,心中很是不满,旋身在空中一转,又一刀横着砍去,直奔他的脖颈。

利刃逼近的瞬间,她猛然将双眼一睁,霎时间丝竹管乐、觥筹交错的热闹声音涌入耳中,沉云欢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发出当啷一声。

周遭是悠扬乐声,头顶是翩翩起舞的男女,桌上摆着满汉全席,所有人都在谈笑,闲聊。

师岚野将酒杯扶正,拿出锦帕为她擦手,一句话不说。

倒是奚玉生听到了动静,转而问她发生何事。沉云欢没有回应,怔愣片刻,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询问坐在对面的张元清,就听见桌子尽头处传来尖叫。

声音尖厉刺耳,引得桌上的人都转头张望,只见原本侧卧在莲花台上的观音仓皇起身,白玉手臂多了一道极深的伤痕,泛着浓郁的黑气,流淌出刺目的血液。

沉云欢恍然大悟,知晓方才并非幻觉,只是这妖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灵体拉入他所建立的域中,以此来降下“神泽”。

她心道难怪在大殿之中尚不觉得这股莫名的神力压人,进了方才的地方却被压得连站起来都困难,应当也是他所建立的域加持。

尖叫声刺破大殿中的热闹嬉笑,桌边的众人登时大乱,莲花台上的观音捂着手臂的伤口,一双怨毒愤恨的眼睛直直盯着沉云欢。

沉云欢腾地站起身,手刚按上刀柄,余光就瞥见坐在对面的张元清一下子站起来,高举酒杯狠狠砸下,瓷器破碎的声音极为刺耳。

她摔杯为号,大声喊道:“就是现在,动手!”

第96章 太子殿下(一)

沉云欢的刀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出鞘, 凭空啸声一响,墨刀“噌”地飞出去,阴火沿着刀尖烧起来, 奔着座上的观音而去。

他抬手一挥柳枝, 就听“铛”一声巨响, 墨刀整个被打偏,斜斜钉在墙壁上。沉云欢一跃而起,飞身上前将墨刀拔出, 高举过头, 照着莲花座便要劈下。

却见他猛地从身后伸出数只手来, 每一只都奇长无比,飞舞着向沉云欢抓来。她在空中难以闪躲, 改变挥刀姿势砍了数只, 待眼前被遮挡的视线清明后,一条巨大的柳枝迎面甩来。

沉云欢反应极快, 将刀横在面前抵挡,只觉得一股猛烈的力量狠狠撞在刀上, 发出刺耳声响, 连带着她也一同被撞飞数尺,落在地上以墨刀刺地, 剌出长长的裂痕, 延长几尺才堪堪停下。

“云欢姑娘!”奚玉生一声惊叫, 沉云欢感觉到后脑生风, 不作他想旋身便是一刀, 将身后逼近的东西斩为两段,发现是先前在井底所遇见的那些张着鬼脸的怪物。

尖叫声刺破殿堂,空中的温度骤然降下来, 呼出的气儿都变成白雾。师岚野黑眸轻动,倒映出沉云欢的身影,她一身潋滟红衣,墨纱翻飞,卷发如同漂浮在水中荡起波澜,阴火如浓墨般环绕着她的周身,精致的眉眼被这样浑浊的火焰燎烧,变得充满邪肆。

沉云欢从前站在火里,总是炽亮、澄明,而今站在这淤泥邪恶的阴火中,却也能完美地融合进去,邪气熏染她的眉眼,愈发夺目。

桌边的人早就乱作一团,惊叫着乱逃,带翻了桌上的菜肴酒水,混乱不堪。

“坏了坏了!云欢姑娘怎么被妖气侵染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啊!”奚玉生尚不明白事态为何发展那么突然,听得张元清喊了动手,也摸出几张符纸捏在手中,离席时还不忘拉着师岚野。

莲花座旁的男女童子骤然变了模样,方才还仙气飘飘的姿态,此时两人面容狰狞,脸皮皱如老树,一双血红的眼睛充满怨恨,张着一口獠牙嘶吼,猛地朝奚玉生和师岚野二人扑过去!

奚玉生吓得身子一顿,抬手将符纸甩了出去,光华流转间,就见一杆银枪破风而来,将符纸卷在枪头,一下就扎进女童的心口,将她钉在墙上。与此同时,霍灼音的身影在眼前晃过,跳上桌台,单用双手就抓住了男童,生生将他撕裂。

浓稠腥臭的血液四溅,在空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奚玉生脸色难看地后退几步,没忍住呕了一声。抬起头来,就见沉云欢与霍灼音已然跃空而起,自左右两边朝着莲花座奔去,银枪与墨刀交织而过。

阴火缠着阴气,在空中奔腾翻滚,整个大殿几乎被这股浑浊笼罩,只能隐约看见两人的身影绕着莲花座,打斗的声响频频作响。

位于桌子尾端知棋与怀境二人对了个眼神,即刻对奚玉生大声呼唤:“奚少爷,此地危险,快随我们离开!”

奚玉生急得团团转,冲她们道:“你们快快将这些凡人领去安全的地方,切勿让妖邪伤及他们!”

此时情况紧急,商议不得,二人只得呼唤着四处奔逃的凡人,带领他们先离开此处。

奚玉生看见两人领着其他凡人逃出大殿,稍稍有些放心,继而发现战况如此激烈,阴火所带来的寒气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扑来,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避,转头就看见师岚野定定地站在身边,面上的神色平静,没有半点被眼前的场景所影响。

“岚野兄,我们……”他刚想提议找个地方躲藏,却看见柳枝一甩,千百水珠散落,落地就变成满脸狰狞的鬼脸妖邪,放眼望去竟挤得大殿无处下脚,将他们层层包围起来。

奚玉生是头回见这种东西,生得丑陋无比,似人却不是人,密密麻麻的鬼脸堆积在一起,单是看一眼就噩梦缠身的程度。他下意识呼吸一轻,急忙去寻找逃路,却见四处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数量多得头皮发麻。

奚玉生赶忙唤起护身法器,摸出袖中的符纸,打算生生辟开一条道路,却听得身旁的师岚野忽而开口,“别动。”

他动作一顿,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仍看着莲花座的方向,面色如常,也不知这话究竟是不是对他说的。只不过不等奚玉生开口问,很快就发现师岚野说这话的用意,因为他惊奇地发现这些妖邪好似完全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从他们身旁蜂拥而过。

奚玉生怔愣地看着,那密集的妖邪狰狞地扑来,却又从他们身旁飞速掠过,唯独在两人周身避开,形成一个极小的空地。

他脑中一片茫然,杂乱的思绪翻飞而过,一瞬间想了许多,最后却只余下一个念头。

为何师岚野在每次危急时刻,总能找到安然的藏身之处?究竟是他藏的本事厉害,还是其他原因?

绚烂的光芒在空中炸开,发出震耳巨响,将奚玉生纷杂的思绪打乱,转移了注意力。

就看见沉云欢与霍灼音二人被观音爆发出的力量震飞,一人将长枪钉在墙壁上挂于半空,一人落在灯台之上。莲花座完全绽放,散发出五彩光华,座上的观音此刻却如疯魔一般,不再具有神性,反而蓬头垢面,满身血痕,显然在战斗中没有讨得半分便宜。

但这妖邪被逼至绝处,所迸发的力量也相当棘手,沉云欢身上也有负伤,又被这力量震得手臂麻痹,几乎握不住刀。

沉云欢看见下方人头攒动的妖邪,下意识拧起眉头,在黑压压的鬼脸中寻找师岚野的身影。张元清却在此时踩着妖邪的头颅飞跃到半空,对沉云欢道:“下面交给我,你们去对付他,只要夺下玉净瓶,他就没能耐了!”

沉云欢没有立即动身,仍是将目光放在下方搜寻,最后在角落之中找到了师岚野,与他对上视线。奚玉生站在他身旁,二人似乎有什么护身法器罩着,并未受到这些妖邪的攻击。

她的神色在看见师岚野之后有明显的放松,拧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未置一言,匆匆掠过一眼便飞身而动。阴火在她的周身肆意流窜,衬得肤色雪白,充满杀伐的眉眼仿佛拥有不可抵挡的气势,高举着刀刃从极高的地方往下劈,落下雷霆万钧的一刀。

“砰”一声巨响!墨刀重重地砍在柳枝上,沉云欢将全身的重量压下去,硬生生将观音的双臂压弯,那玉净瓶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光华,似在给他无尽的力量。

观音以单手持柳枝,被这狠厉的一刀震得手臂剧痛,灼烧的阴火飞快地顺着他的双臂纠缠而上,极度阴寒侵入骨骼,他的面容扭曲,丑陋得无法落眼。这墨刀的力量仿佛能劈碎天地,若非玉净瓶仍掌在手中,他怕是早就在这阴火墨刀之下灰飞烟灭。

他满心只想着逃,却见面前的人俯身压来,墨黑浑浊的双眸所迸发的杀意化作实质,直直钉在他的脸上,旦听她口诀轻启,“清虚——”

阴火猛然爆开,如决堤的瀑布倾泻而下,瞬间将他淹没!寒冬腊月的雪融进血骨之中,从四肢百骸朝心口飞速攀延,寸寸锁死他的肢体,疯狂蚕食。

沉云欢察觉到他有逃走的意图,双手攥着刀柄死死地压住下方的柳枝,旋即大喝一声,“霍灼音!”

“来了——”霍灼音的声音先至,赴身跳入奔腾的阴火之中,银枪往地上一钉,双手抓着枪杆借力荡起来,同时鞭腿而出,在浓稠如墨的阴火中,精准踢中观音手中的玉净瓶。

就见那洁白如雪的玉瓶从浑浊墨流中飞出,在空中不断旋转,散发出晶莹光华,眼看着就要往墙壁摔去。张元清掏出别在腰间的扇子唰的一声展开,朝高空扔去。

扇面上洒金的“万法归一”在光华中若隐若现,扇柄卡着极为精确的时间与玉净瓶撞在一起,从而改变它原本要撞上墙壁的轨迹。紧接着张元清飞身而起,再落地时玉净瓶依然握在她的手中。

她双指一并,喝道:“禁!”

十数张符箓自她袖中飞出,首尾相接似形成长长的绸布,绕着玉净瓶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直到那黄色的符箓将整个玉净瓶给完全包住,上方赤红的符箓闪着金芒,玉净瓶便完全散去了光华,成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瓶子。

与此同时,簇拥着的鬼脸妖邪发出嘶声,化作云烟消散。莲花座被劈成两半,轰然落地,砸出巨响!座上被阴火包围的人拔声惨叫,连身翻滚,直至皮肤出现密密麻麻的赤红裂痕,如同冬日里冻裂的皮肉,触目惊心。

沉云欢落地,合刀入鞘,收了所有阴火。她身上的妖纹渐渐消退,浑浊的气息散去,露出鸦发雪肤的模样来,冷漠地看着莲花座上的人。

那的确是一个人,只不过褪去玉净瓶的加持,已经没有方才那玉臂雪身的模样。他佝偻着身躯半死不活地趴在莲花台之中,露出的皮肤布满苍老的斑纹和褶皱,发丝全白,皱纹与重重叠叠的血痕融在一起。

他年岁约莫已逾花甲,骨瘦嶙峋,脊背上有一个刺青。沉云欢从褶皱中辨认,发现图案上隐隐画着高山,流水,云雾,流畅的线条融合在一起,形成瑰丽而壮阔的场景。

他此刻伏在台上往前爬了两下,费力地抬头,朝前方的高墙上望去,昏黄的眼珠还余下一抹白、一抹光,盯着墙上的图腾。

霍灼音收枪而落,与沉云欢并肩站立,循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唇边荡出一抹笑,“倒是瞧着眼熟。”

沉云欢这回吃了不少苦头,虽然突破了天火九劫的中境,也赢下这场战斗,但身上各处也受了伤,隐隐痛着。她抬步上了莲花台,行至老人的身边,鞋子像是没留心一样踩在他的手背上,半蹲下来,冷声质问,“说,为何在此作恶。”

老人惨叫一声,抽不出手,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忽然凭空生出一股无畏来,咧着嘴嗬嗬地笑出声。

沉云欢不满地垂眸看他,拇指顶着刀柄,状似要出鞘砍人,却听张元清道:“他借这宝贝伪装成神明,让方圆百里的凡民供奉,所谓的赐福,不过是以柳枝的阴气注入女子体内,使她们怀上鬼胎,诞下妖邪。鬼胎长大成人,与凡民结合,所生之人皆有妖邪之气,正如这座村子里的人,半死半活,非人非鬼。”

沉云欢站起身,大发慈悲地抬脚,从老人的手背上撤开,转头问:“他为何要如此?”

“长此以往,方圆百里的城镇便会无一活人,那些妖鬼又会带着血脉前往五湖四海,不出百年时间,大夏就会变成只有妖鬼存在的国度。”张元清道:“他是想毁了大夏的国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奚玉生在此时突然开口,快步从后方行来,于墙壁处站定,盯着那墙上的图腾看了又看,说道:“这墙上的图腾我方才就觉着在哪见过,现下想起来,是大夏边境依附的小国,只不过四十年前他们肆意进犯大夏边境,最后又因内斗导致国体分崩离析,从此灭国了。”

“放你娘的狗屁!”方才还绝望颓败的老人听得这话突然暴起,满口血沫喷出,声嘶力竭地冲奚玉生骂道:“黄口小儿,你且记着,大夏皇帝背信弃义,残暴昏庸!是烂心烂肺的阴毒之人!当年国师算得大夏有三百年鼎盛气运,却在他登基之后变为几十年,大夏气数将尽!也会有别人站出来毁灭此国!复我月凤!”

奚玉生叫他骂得一愣,继而白玉般的面容染上绯色,怒视着老人,难得地发起大火来,“胡说八道!当今圣上雄才大略,丰功伟绩,万古长青!岂是你这等妖邪能随意诋毁?!”

说罢又觉得不解气,撸起袖子便要爬上莲花台,看起来像是要亲手揍人。

只是还没等他爬上去,那老人就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仿佛将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生命力吐尽,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他没有再与奚玉生继续争辩,意识到自己败得彻底,死亡将尽,心中突生无尽悔恨,不由得仰天长啸,号啕大哭,浑浊的眼涌出数行泪水。

“皇上——熏风无能,未能给吾皇报仇,未能给月凤的子民报仇,如今还有何颜面去地下见你们!只期望熏风能化作厉鬼,日夜纠缠大夏皇帝,直至亲眼看见大夏的覆灭!”

苍老的声音犹如腐朽的枯木,漏了风似的发出嘶哑的声响,在大殿之内回荡,回音层层叠叠,像是含着无数凄恨,久久不息。

“你!”奚玉生刚要厉声斥责,却见他不知从拿出摸出一把短刃,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地刺进自己的脖颈,那一瞬爆发出来的力量压过疼痛,他握着刀柄,硬生生在脖子处割了半圈,血液喷溅而出,尽数洒在沉云欢的裙摆上,顺着墨色的纱衣往下滚落。

脖颈被切了半圈,奔涌出的血极快地扩散开,沉云欢往后退了几步,下了莲花台,目光落在已经死去的老人脸上。他满脸狰狞,双目瞪得几乎裂开,带着万千悔怨和恨意而亡,死不瞑目。

大殿静下来,奚玉生满脸不可置信,未曾料到他死得这般惨烈,更对他方才口中的诅咒恶言心有余悸。霍灼音未发一言,嘴边挂着轻笑,耸了耸肩,不感兴趣似的转身离去。

尘埃落定,奉神庙再不复进来时那般奢华富丽,反倒是处处狼藉,几人站在殿中,各自沉思。

沉云欢在脑中搜寻了片刻,没想起月凤国是什么地方,灭国之事已经太久远,四十年前她甚至还没有出生。幸好事情解决得利落,没在此处拖上十天半个月,耽搁正经行程。

正沉思时,沉云欢觉得侧颈传来一抹清凉,转头望去,发现师岚野不知何时走到身边来。他似乎用指尖拂过她的脖子,指腹上都是血色,对她道:“受伤了。”

“嗯。”沉云欢低声应了一下,经他一说,此时才感觉全身上下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传来,尤其是今日破境所借用的妖力太多,炼化时总要吃些苦头。

想到此,沉云欢便略有惆怅,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香囊,发现一根糖棍都没了,所有存货吃光。她解下香囊,故意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给师岚野瞧,希望他能主动提出制作新的糖棍。

然并没有如愿,师岚野视而不见,问道:“可要在村中休息几日?”

沉云欢将香囊挑在指尖甩,含糊不清道:“等天亮再看看情况。”

“村子干净了,在此留多久都可以。”张元清在此时插话,声音清亮,使得殿中几人都能听见。她举了举手里的玉净瓶,对沉云欢道:“多谢你们几人的相助,这东西我就先带走了。”

沉云欢方才没有仔细看她,眼下凝目一瞧,发现她竟然受伤了。拢在黄色道袍中的左手正往下流淌着血,浸红了半截袖子,仍是未止血的状态。

她心生疑惑,想到先前在井下时张元清一张符就轻松解决了那些鬼脸妖邪,纵然今日的数量多了些,但也不至于让她受这么重的伤,于是开口询问:“如何受的伤?”

张元清笑了一下,一边将玉净瓶收起来,一边行至她面前,一抬手,宽袖徐徐而落,露出她手掌中狰狞见骨的伤痕,涌出的血顺着白皙的指尖流淌,触目惊心。但她语气却是十分轻松,对沉云欢道:“你先前总是说我们这些玄道之人说话喜欢卖关子,吞吞吐吐,现下你可知道原因了?”

沉云欢盯着她掌中的伤,竟是深得几乎将整个手掌穿透,“你故意受的伤?”

张元清笑道:“泄天机便会受天罚,是不是我故意而为并不重要,这是必定的结果。”

沉云欢疑惑不解,回想起先前与张元清的对话,并没有从她的口中得知什么将来之事,不由追问:“你泄露什么天机了?何以受那么重的伤?”

“再问,我伤的可就不止这一只手了。”张元清抽出白色的绸布,一圈圈缠在手掌上,将不停涌出的血给压住,粗略地处理了伤口。随后她将先前插在玉净瓶中的柳枝拔出,递给师岚野,道:“待回了万善城,劳烦你将这柳枝栽种在城门处,来年开春它长起来,便可将往日扩散的邪障消除。”

奚玉生站在边上听,觉得新奇,抬手去接那柳枝,却见张元清将柳枝一抬,相当郑重道:“只能师公子种,旁人不行。”

他忍不住问:“为何?”

张元清道:“他种的能活。”

师岚野并未应声,但也没有开口拒绝,只将柳枝接下,敛入袖中。

沉云欢的眼眸在张元清和师岚野身上来回打转,而后揽上张元清的肩膀,将她往旁边带了十来步,站在大殿的一角,敲了个响指施放隔音术法,对张元清问:“你知道,对吧?”

张元清摸出个锦帕,低头擦拭手上的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答不了。”

“那你将柳枝给他是何意,你分明就是知道什么。”往日沉云欢要是被人拒绝了,马上就会变脸,但面对受伤的张元清,她多了些包容,态度平和,“难道这样也算泄露天机?”

“不算。只不过是我自己能力不够,没能看穿他究竟是什么来路,给他柳枝,是因为他身上有‘灵’。”张元清语气轻缓,向她解释,“凡人身上都有灵,因此也被称作地仙,只不过是身上的灵多灵少的区别。灵多之人或是修行更易,或是受山野兽类亲近,或是栽种的花草树木皆有生机。那柳枝被他亲手种下,借他身上之灵,隔年便能抽芽生长。”

沉云欢倒是听过这种说法,只不过没有不太了解,顺势提出疑问,“我身上的灵还没他的多吗?”

未防张元清这个久居深山老林的人不清楚那些过往,沉云欢又赶紧补充,“我自幼天赋出众,同龄弟子无人能在修行方面胜过我,照理来说应当我身上的灵比较多吧。”

张元清嘴边噙着笑,此时神色就显得含糊了不少。命格早夭之人身上的煞气十分凶狠,沉云欢这种更是罕见,乃是百兽避让,花草尽凋的煞气。

她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侧面道:“先天灵力与这种‘灵’不是一种东西,不可相提并论,你身上没有多少灵,你好好想想,从前走在山野时有没有动物肯亲近你。”

沉云欢仔细回想了片刻,发现以前还真没有什么记忆,头一次有兽类亲近她,还是在她摔断了全身的骨头,躺在那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那会儿。

师岚野倒确实是很受山间兽类的亲近,沉云欢曾在那个雾霭飘散的清晨看见他站在兽群之中,轻抚白虎的脑袋。

“不过他并非常人,有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张元清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总之你若心存怀疑,可小心提防他。”

提防师岚野?沉云欢的脑中冒出这么个念头,下意识迷茫。

“我并不认为他是什么邪祟,但毕竟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不是我,所以你若是当真对他疑心太重,我这里有个法子。”张元清忽而拉住她的手,以食指在她的掌心滑动,画了个复杂的咒文,低声道:“先说好,这种方法风险不小,若是你在用的途中出了差错,可别怪在我头上。”

“这咒文你记住,以血画在他的心口,便可探知他记忆之中的过去。不过这咒文弊端也很大,仅作用于记忆,所以真实性不高,如若你窥探到的是他记忆中的梦境,得到的一样是假的信息。并且如果对方的心境太过混乱邪恶,你甚至可能迷失在其中,总之我是建议你不要轻易用,如果到了不得不探寻他过去的时候,你再考虑这个咒文。”

沉云欢感受着她在掌中所画下的纹路,得益于她在修炼方面出奇高的天赋,只用了一遍就轻易记住,并在脑中形成完整的形状。

沉云欢想了想,颇有几分贴心道:“你先前不是说不能将你门内术法外传,这样告诉我可有碍?”

若是她说无碍,沉云欢打算从她那里多学几个咒法,学一个也是学,学十个也是学,没什么区别。

但张元清似乎从她放光的双眸里看出了算计,只摇摇头,并无与她多说,沉云欢马上流露出失望,眼巴巴地看着她。

张元清与她对视片刻,而后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箓来,递到她面前,“你帮我找回门中宝贝,这东西便当作是我的谢礼了,关键时候能帮你一把。”

沉云欢垂眸,见那符箓与张元清先前所用不同,是通体雪白的纸,上方的咒文则以金砂所画,相当贵气精致。总归是好东西,沉云欢稍稍满足,抬手收下,问:“你要走了?”

张元清道:“是呀,再不走就回不去喽。”

沉云欢并未挽留,只问:“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张元清莞尔一笑,眉眼风华无双,“凡人各命自有定数,缘分也强求不得,你我相识一场,这一面就足以抵得过万千萍水相逢的缘分了。”

沉云欢听这意思,便是懂了此后再不会与她相见,不免有几分怅然。张元清虽看起来显得年轻,但约莫虚长她几岁,行事说话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松弛,却让沉云欢觉得极为可靠。

若能与这样的人结伴而行,必能一路顺利,不知少了多少麻烦,更能把酒言欢,结成挚友。只可惜,张元清是随风来,随风去之人,强留不得。

沉云欢说不出道别的话,只拱了拱手。

却见张元清望着她,眸中似有未尽之意,到底没有说出口,只低声道:“沉云欢,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沉云欢张口便想问,可张元清已经不给她这个机会,抬手打了个响指,说:“醒!”

随后只听鸡鸣自远方响起,嘹亮地刺进耳中,她猛地睁开眼睛,恍然坐起身。就见窗外已然亮起天光,屋中没有点灯,朦胧看见其他睡在地上的人也陆续起身,坐在椅子上守夜的楼子卿听得动静转身望来,赶忙问:“事情如何了?”

第97章 太子殿下(二)

天空灰蒙蒙, 朝阳只刚探出云层,落下的光稀薄,半边天穹仍被没有完全褪去的黑暗笼罩, 大地一片昏暗。

门窗紧闭, 房中点着灯, 沉云欢静静地垂头坐着,视线落在地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师岚野的影子部分重叠在一起。

沉云欢受的伤并不轻, 将衣衫解开之后, 左肩就有一处很深的伤痕, 只不过暂时被灵力凝住了血流。师岚野将她一头浓密的卷发给盘了起来,从后方看去, 她光洁的后脖颈散着零星碎发, 勾勒出分明的颈骨,血液溅在白皙红润的皮肤上, 在烛光下呈现出艳丽的颜色。

师岚野的手指很凉,跟往常一样的温度, 从她的肩颈掠过, 往下一探,不知道按在什么地方, 沉云欢立即感到了凶猛的疼痛, 稍微直了直腰板, 皱着眉忍住痛哼, 就听他淡声道:“肋骨断了两根。”

沉云欢闷不吭声, 由着他继续检查伤势,烛火幽幽,燃烧着空中的寂静。

自张元清敲了那个响指之后, 所有人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刚睁眼的那个瞬间,沉云欢的神识尚不太清晰,下意识以为这是一场梦,只是往怀中一探,摸到了两张雪纸金纹符,意识才渐渐清明。

清醒过后,身上各处的伤便传来痛感,肩头的血顺着衣裳往下流,染红了地毯。沉云欢是唯一一个受了伤的人,且从她流出的血中能够看出她的伤势不轻,奚玉生立即摸出了上等的灵药给她,但被沉云欢拒绝。

从前受伤之后,沉云欢总是大把大把地吃灵药,伤势能恢复得很快,但现在的沉云欢已经不能用灵药疗伤,概因她每次催动妖力之后,都要在体内炼化,灵力与妖力在体内相冲,所带来的痛苦是无法轻松消弭的,灵力越多,冲突的痛苦就越多。

所以现在沉云欢受伤,都是让师岚野以民间治伤的法子来处理,只不过他用的药草似乎并不是民间常见。

那药草被捣在一起,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的苦涩味道,闻习惯之后就能分辨出一些植物的清香,看起来平平无奇,效用却出奇地好,再重的伤势,用不了几日就能恢复。

师岚野将药草糊在她肩膀上的伤口处,汁水渗进血肉之中,只带来清凉之意,没有任何不适。

沉云欢想起自己先前还吐了几口血,便主动报告自己的伤势:“我的肚子里应该有东西被肋骨刺破了。”

师岚野将她肩膀上的伤口包扎上,旋即半蹲下来,一只膝盖落在地上,在她腰间糊上药草,打上木板,一圈一圈地绑起来。他动作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他手上的力道,但木板却能结结实实地贴紧沉云欢的腰身。她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师岚野蒙上黑色绸带的眼睛。

那双眼睛其实在烛火下更显漂亮,只是现在被挡得结结实实,也掩住了里面的冷漠,绸带的黑与皮肤的雪白相衬。他高耸的鼻梁在脸上投下阴影,唇色浅淡,面上的每一处都像是精心刻画了千万遍之后的落笔,暖色的光芒将他的轮廓照得柔和。

师岚野身上有一种不融合于俗世的静谧,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人,但沉云欢知道他不是那种非人的死物,毕竟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脸上还有笑容来着。

张元清说他可能已经死了,若是如此,倒也可以理解他情绪的淡薄,只是他身上并没有亡者的气息。不过沉云欢现在已经对自己的判断没有那么自信了,毕竟当初扶笙也是已死之人,甚至还能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沉云欢同样没察觉她身上的端倪。

她发呆似的望着自己的掌心,先前张元清就是在这里画的咒文。沉云欢已经将其记在心里,但仍在犹豫要不要用在师岚野身上。

她思考了很久,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为她绑好了腰间的薄木板,静静地沿着她的腿骨轻摸,检查她身上其他伤处。

沉云欢将褪了一半的外衣拉上,随口问道:“你从何处而来?”

师岚野检查完她的双腿,没发现多余的伤处,便站起身拉下眼睛上的绸布,开始收拾桌上零零散散的药草,淡声回道:“很远的地方。”

沉云欢的鼻子里充斥着药草的气味,腰身因为绑了木板,脊背挺得很直,行动极是不便,恍然又回到了许久之前,她全身骨头尽断时所躺的那个逼仄的小屋之中,她问:“所以你的确不是寻常凡人,对吗?”

师岚野没有应声,但没有出口否认在沉云欢看来,这就是默认。

正如张元清所言,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但因为某种力量仍像个活人一样存活,就像先前的扶笙。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族,是别的什么生物,比如木精之类的。

沉云欢以前见过这样的灵物,修炼成人之后因缺乏凡人的情感,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那木精在天机门做活,沉云欢每次去都看见她捧着镜子,练习笑和哭的表情。

她看着师岚野,那张无比精致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不由得猜想他会在私底下对着镜子练习吗?

沉云欢的脑子里已然乱成一锅粥,此时很想把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她发现自己在师岚野身上的猜测一直在出错,先前坚定的想法这会儿也剧烈动摇,探寻的欲望和理智的克制在她心里支起秤。

师岚野缄默不言,显然是不想说。她虽好奇,却对师岚野做不出逼问的行径,于是转了话题,“刀生了灵。”

师岚野神色平缓,并未表现出惊讶,应是早有所知。沉云欢看着桌上的墨刀,又道:“它从何而来?”

这天下万物,生了灵便可成精,只要修炼就有机会踏入仙途,倘若这把刀在铸成前便已开了灵识,又怎么会甘愿受千锤百炼,成他人所驱使的兵器,除非师岚野强行拘灵。只是此举太过伤天害理,灵物不比凡人,风吹日晒千千万万年才有可能开灵识,天下万般兵器,无人敢以开灵之物铸造,概因业果沉重,凡人无法能承受。

师岚野在洗手,水声潺潺,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他的指骨往下滴落,在水中荡开层层涟漪。他没有回头,背对着沉云欢,不知怎么就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回道:“它是自愿。”

沉云欢登时满心迷茫,不懂这“自愿”从何机缘而来。

师岚野将东西端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打断了沉云欢飘远的思绪,她没有再多问,只是静静望着他离开,直到门被关上,隔绝了视线。

师岚野站在门外,看见东方的天际那一抹光亮在肉眼可见地上升,每一次眨眼,大地都会亮一分。

奚玉生正在院中踱步,见师岚野出来,匆忙快步迎上去,“岚野兄,云欢姑娘的伤势如何?”她方才流了很多血,把几人都吓到,其中奚玉生最为担忧。

师岚野不喜欢别人过问沉云欢的事,故意装作听不见,往前行了几步。奈何奚玉生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来,先是趴在门上往里唤了两声,而后又追上师岚野,急急道:“是不是伤得太重?这可如何是好?方才给云欢姑娘的灵药她也不吃!怀境擅长医术,不如让她进去为云欢姑娘看看……或是,或是我们现在就出发,前去京城,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医师!”

太吵。师岚野的眉眼浮现不耐,觉得奚玉生未免太过失礼,如此明目张胆质疑他的治疗,有必要向他透露一些事实,于是停下脚步,对他道:“她先前摔断了全身的骨头,没有吃任何灵药。”

奚玉生一怔,脸上的神色有了变化,眉头紧拧。

师岚野看在眼中,观察到这是那种被称作痛苦的神色,不过师岚野知道这并不是奚玉生感到疼痛,而是他的怜悯之心作祟。

奚玉生艰涩道:“何时的事?”

师岚野道:“去汴京之前。”

奚玉生回想片刻,当初春猎会在汴京初遇,沉云欢四肢健全,行动自如,没有半点断过骨头的模样,不由得露出迷茫的神色,“那她是谁医治好的?”

师岚野为他解答,“我。”

奚玉生脑筋一转,立即明白,马上拱起双手连连作揖,赔礼道歉,“看不出岚野兄是妙医圣手,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岚野兄见谅,既然如此,云欢姑娘的伤势我便可放心了。”

师岚野不再说话,倒了盆里的水,转而去了厨房。

奚玉生跟着进去,看见他站在灶台前,双袖挽着,长发被高高束起,显然是要下厨了。

沉云欢是要好好吃一顿,毕竟这次诛妖受了不轻的伤,但奚玉生觉得自己也需要食物安抚一下受惊的心,于是自己去搬了个板凳坐在灶台边,殷勤道:“岚野兄,我来帮你烧火添柴。”

奚玉生显然是金尊玉贵之人,根本没有来过灶台,想当然以为烧火不过是将木柴点燃,于是把柴火一股脑塞进去,又往里甩了张火符。谁料火符的威力太大,砰的一声炸开,将台上的锅整个炸飞,砸在天花板上,发出巨响!

声响惊动了屋里的沉云欢,她一把推开门,扬声问:“什么动静?”

厨房冒出白烟,沉云欢刚要走上前查看,就见奚玉生失落地从厨房走出,一步三回头朝屋里张望。屋中师岚野拎着被炸了一个大洞的锅,面色冷漠,身上的怨气比空中的烟还浓郁。

奚玉生只好离开,停在沉云欢面前,讪讪道:“我只是怕岚野兄太劳累,想为他分担一些。”

沉云欢惊讶道:“你也会下厨?”

奚玉生摇头,“我是想帮忙烧火。”

沉云欢心说烧个火做顿饭还能累着他?也是没见过他以前在山脚那会儿起早贪黑,一刻不停歇堪比耕地老牛的劳动力。沉云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倒忘了自己重伤,宽慰起灰头土脸的奚玉生,“无妨,他擅长此事,交由他便可。”

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泛白,衬得双眸愈加浓黑,笑起来自是十分好看,却平添几分虚弱。奚玉生见状也不再添乱,与她一同回房,让她坐下歇息。

二人闲聊,她从奚玉生口中得知了她疗伤时错过的一些后续。

整座村子已然空了,先前生活在此的百姓俱已魂消神灭,什么都不剩下,原本来村中拜观音的人也在天一亮就飞快逃离。

此次妖事乃是他国余孽所为,潜伏在此四十余年谋划这伤害大夏国运之局,楼子卿极为重视,当下就将事情的始末整理,传信给了朝廷。

再说那玉净瓶。其展现的能耐深不可测,少说也是个仙器级别,绝不是张元清先前所说的“小玩意儿”,只是她却带着玉净瓶就此消失,楼子卿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看见她的踪影,此人来去无痕,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知棋和怀境二人则因在梦境中保护其他凡人抵御鬼脸妖邪的攻击,耗尽精力,此刻在房中休息。

奉神殿一战仗势不小,众人心知肚明,倘若不是沉云欢在前面顶着,他们岂能这般全身而退。

奚玉生想起那大殿里肆意燃烧的墨色火焰,不由得问道:“云欢姑娘,你先前在奉神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你浑身充满阴邪之气,可吓坏我了,我还当你是被那些邪魔侵染神智。”

“我不过是突破了天火九劫的中境而已。”沉云欢将自己破境时的千难万难一笔带过,道:“那阴火亦是九劫之火,不要紧。”

奚玉生露出了然的神色,一连夸赞数句,沉云欢思绪跑偏,并未听进耳中。

诚然天火九劫是极其厉害的神法,甚至在几大神法之中,能与其比肩的仅有一二,可未能修炼完整的天火九劫缺陷实在太大。下境之火需借外界元素施展,而中境之火也十分局限,单凭她所掌握的这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世间万邪的克星”。

沉云欢觉得,天火九劫这神法必然还有许多她未曾探知的东西,且很明显越往后修炼,难度越高。不过才刚突破中境,她就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知往后修炼会遇到什么难关,相比于从前那顺风顺水的修炼之途,沉云欢头一次感觉到了攀登天山的困难与迷惘。

也是此时她才明白,当初长好了全身的骨头从久卧的床榻上走下来,站在灿阳之下的那一日着实意义非凡。

那是她真正踏上这条通天修仙之途的开始。

不多时师岚野就端着刚出锅的食物进门,冒着热气的三菜一汤,一眼望去都是极为简朴的农家饭菜,香气扑鼻。

奚玉生自认有错,赶忙起身,略显殷勤地迎上去接菜,同时对师岚野连连赞叹,“岚野兄果真厉害,手脚如此麻利,竟然这么快就做好了几道菜!”

如若不是奚玉生给锅凭空炸飞,炸破了个大洞,这一桌饭菜早就摆上来了。师岚野不语,表情冷淡,只放下了两碗饭,希望没分到饭的人能够长眼色离开。

奚玉生见状,惊讶地问:“岚野兄,你不吃吗?”

师岚野没应声,他便又说:“是不是米不够了?那我的这份就给你吧,我吃些菜就行。”

沉云欢捧着碗小口地喝汤,道:“不必,他吃我的那碗,我现在不怎么饿。”肋骨刺破她的脏器,尽管伤势得到治疗,正是愈合的时候,但疼痛仍然存在,沉云欢眉眼恹恹,精气神几乎耗尽,自然没什么食欲。

师岚野的眸光在她脸上晃了一圈,转而又去了厨房,给她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汁,散发出极其浓郁的药草气味。

她见状便下意识皱眉,不可避免地露出逃避的神色。

先前受伤都是外敷,从未有过内服,这一碗汤药端上来,沉云欢光是闻着就想吐,等进了嘴里还不知怎么被折磨,正要开口推拒,却听奚玉生道:“这药闻着倒是清香,与寻常草药似乎不同,只是颜色这般深,岂非苦涩难忍,云欢姑娘可喝得惯?”

师岚野语气稀松平常,接道:“千刀万剐的修行她都忍得,不过一碗苦口之药,对她而言自是不在话下。”

“当然。”推拒的话在牙关绕了一圈,又回肚子里,沉云欢挺了挺腰板,马上将师岚野的话接了下来,“区区一碗药,都不值得我去计量,看我怎么收拾它。”

说罢就放下了手里的汤,瞪着眼睛看了汤药片刻,而后便一鼓作气端起来。师岚野约莫是先熬煮的药,盛出来后放了一会儿,到手已经是温热,入口正适宜。铺天的苦涩涌入鼻子里,沉云欢只刚一靠近就被这味道打得眼冒金星,也是死死地抓着碗,才忍下了扔碗的冲动。

奚玉生和师岚野同时望着她,安静不语。海口已经夸下,沉云欢的面子从来未曾掉地上过,这碗是万万不能放下的。她悄悄闭气,短暂地做了心理建设,而后捧着碗就开始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甫一入口,这苦涩的味道直击味蕾,用尽全力忍耐才维持眉眼没皱成一团,沉云欢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一口闷了,连咽十多口,将碗底都喝了个干净。苦味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反呕的欲望顶上嗓子眼,沉云欢闭上眼睛缓了缓。面子上必须过得去,她放下碗时语气平静道:“还行,没那么苦,跟喝水一样。”

沉云欢一个从前连民间食物都不吃的人,让她喝这么一碗药,简直要命。说完就闭上了嘴,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吐出来。

师岚野看了一眼见底的药碗,没有说话,倒是奚玉生露出十分敬仰的神色,拍掌赞了几句。沉云欢只点点头,一句话应不上来,又喝汤又吃菜,想要去除口中汤药残留的味道。奈何这药不知是什么来路,不管吃了多少,她的舌根上都充满着苦涩,没有半点消退。

最后顶不住,沉云欢放下筷子,只说自己吃饱了,连步走去卧房的床边,脱鞋上榻落下纱帐,面朝着墙躺着,这才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来。

嘴里的苦味久久不散,沉云欢翻了个身,扯动了肋骨处的伤势,登时气得不行,觉得师岚野是故意熬了一碗世间最苦的药给她喝,打定主意等奚玉生走了就找他麻烦。只是她今日为了破境所耗费的精力实在太多,就躺了这么一会儿,眼皮子就重得睁不开,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师岚野送走奚玉生费了些功夫。他对先前炸了锅添麻烦和享用师岚野亲手做的饭抱有一些歉意,因此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停筷与师岚野闲聊。

尽管他并未得到几句回应,但冷淡似乎消减不了奚玉生的热情,他兴致勃勃地对师岚野侃天侃地,仿佛抱着块石头也能聊个几天几夜的架势,最后师岚野抬起筷子,在他说话时将几盘菜吃尽,奚玉生没得吃了,只好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临走时他抱走了所有的碗碟,说是要亲手清洗。

师岚野关上门,聒噪的房屋总算安静下来,只余下一些细微的风声顺着窗子的缝隙吹进来。他将掌心贴在合并的门缝中,仅那么一下,瞬间连风声都静止了,周围变得极度安静。

在这安静之中,他听见了粗重的呼吸声,如潮声涌来,却十足平缓。

师岚野循着声音进入寝房,透过纱帐隐隐看见床榻上有个蜷缩的影子。他将纱帐撩起,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烧沸的热水蒸腾着。

沉云欢侧躺在床榻中央,双目紧闭,露出一张恬静的侧脸。师岚野将眸光一落,看见她的探出衣袖的手臂和脖颈已经爬满了黑色的妖纹,像一重重厚重的锁链,隐在她的衣衫之下,将她牢牢困锁。

但她的神色却出奇地平静,眉眼舒缓,尽管皮肤已经烧得泛着红,却仍旧沉在睡梦之中。

师岚野坐下来,将手指落在她的腕间,立即感受到皮肤传来的炙热温度,超出常人的滚烫,寻常凡人的身骨恐怕早就融化在这样的灼烧之中。他俯身压过去,抬手捏着沉云欢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

妖纹顺着下颌骨染上耳垂、侧脸,使得她的面容变得极为妖冶,只是被高温烧得殷红的唇却抿着,拉出不高兴的弧度,显然入睡前她的心情不算好。不过也不难猜出,师岚野总是很轻易猜出她表情之后的含义,应当是那碗药太苦,才使得她臭着一张脸入睡。

她这次为了破境,引入体内的妖力实在太多,尽管不敬刀为她吸收了一部分,助她成功突破中境,但接下来的炼化将是她目前为止所承受的最为凶猛的一次,非凡人身骨能够承受,这也是她头一次需要内服汤药的原因。

但是沉云欢对苦的东西实在是深恶痛绝,若是直说那药她喝了之后可缓解体内灼痛,她定然是不愿意的,还会硬气地表示自己能够承受。

可沉云欢在修行方面的确远胜旁人千千万万,如此厉害,必当嘉奖。

沉云欢感受到凉意的侵袭,在尚不清楚的意识之中,似找到了解渴的甘泉,她本能地将脸贴过去,拱近那冰凉的源处。师岚野低眸看着她,眸光好似冰雪消融时滚滚流动的潋滟春水,顺着明亮的光倾泻在沉云欢的身上,轻缓地流淌。

沉云欢睡得很沉,呼出的气息带着高烧的温度,尽数拂在师岚野的脸上,在他近乎雪白的肤色上染上点点绯红。

他摸出一颗蜜饯糖,含进嘴里,而后捏开她的唇瓣,低头覆下去,一并含住她嘴里的灼热气息。

第98章 太子殿下(三)

仙琅宗的山巅, 在清晨时有着经年吹不散的云雾,沉云欢最喜欢早起,站在云雾之中练剑, 当她的衣衫上披了一层露水之后, 太阳也会徐徐拨开云雾, 照亮整个山巅。

届时她站在高处,视线往下一落,便可将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山下站着密密麻麻修炼的同门弟子, 沉云欢的目光扫过, 见他们大汗淋漓, 十分吃力,不由得发出疑问, “师父, 是不是本门术法有弊端,何以师弟师妹们修炼如此辛苦?”

沈徽年端坐在松树下, 身旁环绕着潺潺流水,正慢悠悠地煮着茶, 听得这大逆不道的疑问, 嘴边只噙着一抹浅淡的笑容,语气轻缓道:“仙琅宗之所以能成为人界第一大宗门, 概因我门中术法通俗易懂, 便于修炼, 即便是天资较差之人, 只要潜心练习, 也能踏过门槛,习得一二真本事。”

沉云欢更加想不明白,直愣愣道:“那为何我见其他弟子在修行道路上停滞不前?”

沈徽年答道:“他们是内门弟子, 所修炼的术法自然更高一阶。”

沉云欢接着问:“可我觉得这些术法过于简单,难道我所学习的与他们学习的并不相同?还是说,师父你并没有把真本事教给我?”

“非也非也。”沈徽年面对她一句接一句的疑问表现出了出奇的耐心,眸光柔和,落在沉云欢的身上,“云欢啊,你且记着,通天大道之中,必是千辛万苦,重重难关。若是你当下觉得修炼容易,那便说明你真正的修行尚未开始。”

沉云欢时年七岁,从未在修行的道路上有过绊子,自然无法理解师父的话,于是回道:“师父,我修炼顺利,难道不是因为我天赋高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沈徽年的面容隐在云雾之中,有些看不清了,沉云欢努力盯着他,仔细去听,隐隐约约听到后半句,“得天独厚并非幸事……”

当时的沉云欢并不懂,只觉得师父年纪过于大了,不一定每一句话都正确,所以有些话可以不用听。只是时隔多年,如今的她才知道这话中的深意。

烈火焚烧她的骨头,妖气冲乱她的经脉,血液里流淌着细细密密的尖刀,剧烈而密集的疼痛一刻不休。

五脏完全被拧成麻花,血液上涌,倒灌她的喉咙,从唇边溢出。阴火沿着妖纹烧起来,浓墨般的火焰迅速缠住她的躯体,妖力在体内爆发,凶猛地往心口撞去。

沉云欢被喉咙的血液呛到,咳嗽两声,浓稠的血染红了下巴,顺着脖子流入领口之中,在苍白的肤色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妖力在她体内疯狂作祟,沉云欢开始了炼化,尽管喝了那一碗奇苦无比的药,加固了她的灵骨不被熔断,可眼下的痛苦依旧让她本能地蜷缩起来,浑身颤抖。

师岚野俯身,手臂穿过她的后腰,将她抱坐起来,减缓了口鼻的呛咳。阴火顺着衣衫燃烧,迅速攀爬在师岚野的身上,瞬间传出“滋滋”声响,白烟腾飞,墨色的火焰将师岚野的双手烧得溃烂,血流奔涌而出。

阴火吞噬师岚野的双臂,仙蚕丝所制的衣裳未有任何烧毁迹象,可掩在衣衫下的皮肤却留下触目惊心的烧伤,尽管如此,他仍是面色平静,将沉云欢往怀中拢了拢,抱得更紧。

很快那肆意燃烧的阴火就将两人裹在其中,猛烈地侵蚀师岚野的躯体。她的口中含着一开始师岚野渡过去的蜜饯糖,因强忍着痛苦将牙齿咬得极紧,师岚野抬起手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用力,死死咬着的牙关就被迫松开。

沉云欢的舌尖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嘴边不停地溢出鲜红的血液,师岚野将手指探进去,鲜血淋漓的指节抵着牙齿,碾过滚烫的舌,将卡在牙间的蜜饯给摘了出来。嘴里的最后一丝甜被抽走,沉云欢忽而用力地挣扎起来,四肢扑腾着,要从师岚野的怀中挣脱。

师岚野将她搂得很紧,压制着她乱蹬的双腿,同时扣住手腕,几乎称得上钳制。暴烈的阴火冲出床榻,像决堤的河水,流泻于整个房屋。师岚野更是被阴火层层包围,雪白的皮肤出现千丝万缕的血痕,爬遍他的全身,顺着脖子往上蔓延,入侵那张绝色的面容。

他却屹然不动,稳固如山,抬起那只烧得白骨尽现的手,覆在沉云欢的后颈,像是安抚般轻轻摩挲着。同时他低下头,说不好是亲吻还是为了压制,落在沉云欢唇上的力道有些重,瞬间就被她尖利的牙齿狠狠一咬,紧跟着鲜血便涌出。

师岚野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盖住了瞳孔,只见焚烧的阴火之中,他满头漆黑的长发被烧毁,紧跟着如一场大雪纷飞而下,银白的发丝不断生长,柔顺得如绸缎滑下来,丝丝缕缕落在沉云欢的颈子、胸膛,被她下意识攥在了掌心中。

烈火焚烧之中,两人仿佛骨血相融,难舍难分。

雪带来的寒气灌入沉云欢的身体,融入血液之中,开始驱散她体内难以忍受的灼烧,使浓墨般的妖纹消退。

这种温和的凉意,沉云欢再熟悉不过了,鼻尖也传来草木的清香,即使意识尚不清楚,她仍能辨别出那是师岚野身上的味道。

很长一段时间,沉云欢都认为是当初摔断骨头的日子太过晦暗,让她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习惯了师岚野所带来的生机。因为他坚持不懈地给沉云欢做饭、换药,所以他的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往沉云欢枯竭衰败的身体里注入新的生命。

因此每次沉云欢深陷炼化的痛苦之中时,即便脑子已经到了完全不清楚的地步,但只要闻到师岚野的气息,身体就条件反射地得到安抚。

她开始变得平静。心口涌出的温暖流向身体各处,血液里作祟的妖力也被强力镇压,痛苦的消弭只在片刻,沉云欢停止了挣扎,朝着凉意的来源贴近,双手攀上师岚野的臂膀,抓着雪白的发丝,搂住他的脖子,以亲昵的姿态与他贴在一起。

她像是本能地贴近生命之源,从师岚野的身上汲取盎然的生机。

阴火褪去之后,师岚野的身上的腐肉开始焕发,以极快的速度生长恢复,千万裂痕的皮肤愈合,没留下一丝痕迹。他盘腿而坐,将沉云欢整个拢在怀中,一动不动许久,听得颈边传来的呼吸平稳之后,他才微微一动,将沉云欢环在他脖子上的左手拉了下来。

摊开掌心,师岚野的指尖轻抚而过,她的掌心里便徐徐显现出咒文。

昨日她与张元清站在一处,脑袋凑在一起说了许久,师岚野就看见她在沉云欢掌中留下了这么个东西。他低眸看着,自然认得出这咒文是什么用处。

他知道终有一日沉云欢会将这个咒文画在他的身上,去探寻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师岚野合上她的手,将沉睡的沉云欢放回床榻上,起身时发现她另一只手仍抓着他的一缕银发,像是不愿他的离开。

他便改了主意,顺从地躺下,将沉云欢搂入怀中,与她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闭上双眼时银发似染上墨汁,又变得乌黑光滑,恢复成先前的模样。

沉云欢这才是真的睡着了,呼吸也变得轻浅平稳,脑袋抵着师岚野的胸口,没了动静。

这一觉睡了整整两日,沉云欢醒的时候已是晌午,听见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睁眼的瞬间就坐了起来。

她第一个感觉便是通体轻盈舒畅,每一根经脉都被打通了一般,浓厚的灵力充沛着身体,与先前的状态有了巨大的差距。沉云欢运气周身,察觉到灵骨的增长,突破天火九劫的中境之后,她体内的灵力有显著提升。

沉云欢倍感惊奇,她深知自己灵骨只刚修了一半,状态却已经极其接近她的从前。

世间万法与这神法果真不可相提并论,不过才修习半年,竟然赶得上她十来年的勤奋修炼。

沉云欢心中欢喜,迫不及待想要跟人分享,撩开纱帐下了床,一出门就看见奚玉生与楼子卿站在院中,两人正争抢着几个碗,方才那将她从睡眠中唤醒的吵嚷声便是这二人发出来的。

起因是师岚野在奚玉生虔诚祈祷的眼神下做了午饭,奚玉生吃饱之后捧着碗要去洗,被正好回来的楼子卿撞了个正着。

楼子卿与奚玉生关系交好,从未见过他做这种活儿,立即冲过去与他争抢,叫嚷道:“这碗你给我便是,我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何须你亲自动手!”

奚玉生道:“那怎么行!这饭是我吃的,自然由我亲手洗才是。”

“吃了饭就要洗碗,哪有这样的道理?”楼子卿死死地攥着碗边,生怕一个手滑让奚玉生给抢过去,急声道:“奚少爷,你若是再这样执迷不悟,我可就把碗砸了啊!”

奚玉生无奈道:“这是岚野兄的碗,你砸它作甚?快快放手,否则我可要动怒了。”

他只是威胁,语气不重,楼子卿比他还先急眼,满脸不忿,“若是每回吃了他的饭都要洗碗,那还不如不吃!”

说罢还要转头,用锐利的眼神瞪了一下站在檐下的师岚野。

师岚野不理不睬,对这院中的纷争充耳不闻,只站着发呆。

沉云欢便是在这时候推开门,原本在檐下出神的师岚野闻声而动,转头将视线转来,落在沉云欢的身上。

她先前炼化体内妖力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师岚野在她昏睡时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物。长长的卷发被揉得很乱,此刻被她随手束起,碎发零零散散垂落在额头和耳垂。她气色肉眼可见的好,白皙的脸上带着健康血色,双眸点漆般黑,往晌午的阳光下一站,漂亮得晃眼。

沉云欢的目光只随便一掠,立即与师岚野对上了视线。

第99章 太子殿下(四)

沉云欢在炼化体内妖力的时候, 通常没有自主意识,过后也不记得自己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炼化妖力的时候梦起旧事, 或许是因此, 她也隐约记得有人在她烈火烧身之时依偎在她的身旁, 轻轻揉捏着她的掌心。

醒来时那草木的味道还没散去,沉云欢在一瞬间就知道那是师岚野身上的味道。

此刻他站在檐下,烈日洒下的金光落在他墨色的衣袍上, 照得一张脸苍白如雪, 如往常一般沉默平静。分明没什么变化, 可自从她从张元清口中确认师岚野并非寻常凡人之后,这副模样落在沉云欢眼里, 生生是与从前有许多不一样了。

师岚野并非个喜欢刻意隐瞒, 逃避问题之人,那么沉云欢就当作他不表明自己的身世, 定是有他无法说出口的原因。

有可能他是遗世的一抹孤魂,一旦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就会马上魂飞魄散, 或者被阴差找上门来拘走。

如此,沉云欢便不能够强迫他开口, 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况且师岚野有一双干净透彻的眼睛, 沉云欢单是看着那双眼, 就能判断他并非阴险奸诈之人。

一个经常给别人做饭吃的人, 能是什么坏人?这是连奚玉生都知道的道理。

对视之间, 师岚野虽没有开口说话,但已抬步往沉云欢所在的位置慢步走来。

奚玉生见她出来,顿时将碗的事抛之脑后, 松了手几步走向沉云欢,关切地询问:“云欢姑娘!你终于醒了,眼下觉得身体可有什么不适?你昏迷了两日,我们都很担心。”

“无碍,不过是小伤,能奈我何。”沉云欢一抬手,墨刀凭空飞来,被她攥在手中。迎面一股微风,撩动她的裙摆,她动作轻慢地将刀别在腰间,道:“耽搁了两日,此地不便久留,我们尽快出发上京。”

两日的时间,其他人早已休整完毕,就等着昏睡的沉云欢醒来。眼下她出门的第一句话便是要出发上京,其他人很快便在村口集合。

沉云欢一路离开,看见整个村子从先前的热闹变成如今荒凉破败,又想起先前张元清说此处的风水都是以死人布局,不难猜出她从刚踏进村子里时就已经知道这村中全是死人,那么此人从一开始与她的对话之中就藏有暗示,告诉她万物都要遵循阴阳法则。

张元清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却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她留下了两张符,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沉云欢站在树下想得出神,神色有些呆滞。清风过境,树叶徐徐飘落,师岚野抬手,将一片将要滑落她头顶的叶子接在掌心中,二人并肩而立,日光从身后照来,往地上投下两个距离贴近的镜子。

沉云欢从影子上看见了他的动作,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便转手从他的掌心里拿出那片被他接下的叶子。九月已进初秋,有些叶子开始枯黄,从枝头脱落就意味着它已经没有了生机,落入尘土之中化作新生的养料。

张元清说师岚野身上有灵,此前沉云欢从未注意到,当下摸到这片叶子之后,才从上面感受到了微薄的生命力,若有若无,仅有那么一丝,但也足够这枯死的落叶入土之后,焕发新的生机。

原来师岚野身上当真有如此浓郁的“灵”。沉云欢微微皱眉,心绪更沉一分。许久之前她倒是听说过凡间有一种恶心的行径,便是有心存歹念之人专修歪门邪道,搜罗这种人炼为炉鼎,或是助自己修行,或是卖出高价。

沉云欢握拳,枯叶在手中被捏了个稀巴烂,焰火一闪而过,她挥挥手将灰烬散尽,转过头去,就见几人已经聚齐。

自奉神庙一战之后,沉云欢闭门两日不出,而今一袭红衣站在树下,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分别。她腰间别着墨刀,织金发带束着浓墨卷发,腰板时时刻刻都挺得笔直,有着绝对优秀的仪态。

怀境与知棋二人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只听说她本事高,性子又倨傲,这一路虽同行而来,却总抱着几分戒备与审视。自从见了那一身阴火环绕的沉云欢之后,这两姐妹自是拜服得五体投地,莫敢不敬。

二人跟在奚玉生后方,来到沉云欢跟前站定,在奚玉生拱手行以平礼之后,她二人便同时抬手,规规矩矩向沉云欢行礼问候。

沉云欢早就经历过千百回这样的情况,对知棋与怀境二人的态度转变没有任何意外,淡无波澜地摆了摆手,作为回应。

霍灼音姿态懒散地朝她走来,稍一打量,唇边便攀上笑意,“恭喜啊,你看起来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沉云欢回以一笑,比从前竟多了几分热情,“你才是让我刮目相看,闲来得空,我想向你讨教几招。”

此话一出,几人同时出现怔然的神色。

众人心中都清楚,虽说这个队伍是由沉云欢为核心组建起来的,实则沉云欢根本不在意他们任何一人,在她眼中,几人恐怕都是萍水相逢,说散就散。加之她本事极高,在修行方面十分倨傲,从不曾从她口中听说过要向谁讨教,却不知在队伍之中一直游离在边缘的霍灼音为何突然得她青眼。

霍灼音自己也颇为意外,眉梢轻挑,“我手上这三两招数,可比不过沉姑娘一身本领。”

沉云欢讶异道:“何必自谦。”并未过多解释,将后半句话闷在心中。

那夜在奉神殿,她虽九分心意都用于对付异化的妖物,却也留了一分在霍灼音身上,这才发觉霍灼音一手耍枪的招数极为老练,凶狠又霸道,招招直逼死穴。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样的招数,与她从前所交手过的长枪完全不同,她猜测,那是用于战场上的枪法。

几人说着闲话,从这座荒村离开。村口那棵盛开旺盛的桃花也已经枯死,凋零一地的枯花,就像这座曾经热闹而今却空无一人的村落。

万善城依旧繁华,先前从村中逃离的人将村中邪事带回城中,一传十,十传百,而今已经将那观音庙完全妖魔化,无人再敢前去参拜。

几人在城中暂休一夜,沉云欢陪同师岚野,去城门口看着他亲手种下张元清临走时给的柳枝,奚玉生则与楼子卿前去官府交代了后续拆除观音庙之事。

一夜过后,众人起了个大早,披着晨曦出发,赶路上京。

剩下的路程并未耗费多少时日,因着楼子卿想要尽快回京复命,奚玉生一路散尽了手里的银子,急着回家补给,沉云欢也有意加快进京的行程,于是众人几乎是起早贪黑,鲜少停下来游玩。

不过半个月,众人便来到了皇城。

京城为大夏的国都,其贸易往来也为大夏之最,城门有四扇,分别位于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城门内设下四象守护阵,据说是多年前由上一任天机门掌门带领大夏数十位顶尖修道者联手设下。城内由八条大道贯穿,组成一幅巨大的八卦图,皇宫则坐落在八卦图的正中央。

四象守护阵以木、金、火、水之力融入土地上的八卦图,让皇城变为坚不可破的圣地。

沉云欢众人从西城门而入,隔得老远都看见前方那巍峨高耸的城门,城墙上排列着整齐的旗子,旗上的威武雄狮正迎风招展,经日光一照,金光闪闪。

城门处设有极为严苛的检查司,凡是进出城门的人都要经过极为严格的检查,以确保皇城之中不会出现邪祟妖孽。不过楼子卿身份特殊,手中的玉牌一亮,守卫便立即矮身行礼,并未检查几人的贴身物品,敞开了路放行。

沉云欢原以为这些人当真会对权贵松懈检查,却不想进入城门之后,打眼就看见一座巨大的白虎雕像,座下便是等人高的色彩绚丽的长石。

沉云欢自然是知道这种石头被称作镇仙石,其外表看起来很像是一面长长的镜子,能够照出人像,只是折射出来的光芒比镜子更为多彩。这种石头是当下人界所制造出来等级最高的灵器,极为罕见,世间千百宗门之中,也只有天机门与仙琅宗才有,其作用便是能够使得披上伪装的邪祟现出原形。

沉云欢从镇仙石前走过,身影被映照上去,她行过之后转身一站,凝眸望向后面跟着的师岚野。却见那石头上也完整地照出师岚野的身形,他视若无睹地走过,没有任何异样。

沉云欢很快就错开眼,稍微掩饰了一下方才审视的目光,主动开口对师岚野道:“京城接纳八方来拜,贸易繁盛,此处定然有很多你未吃过的东西,我们去街上看看如何?”

师岚野颔首为应,恰逢奚玉生上前来,对沉云欢暂别,言自己要先回家一趟,其后再与她来汇合。

进宫面圣规矩繁多,沉云欢等人风尘仆仆,须得先在落脚处沐浴焚香,更换衣装,由楼子卿上报求见之后才能进入皇宫,因此眼下还有闲余时间,方便他们先在京城内游玩。

落脚处在将军府,楼子卿听得沉云欢要去闲逛,便给了她一块玉牌,随时可入府邸,其后便与奚玉生等人离去。

不多时,队伍各自散去,只余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站在城门边。她收了玉牌之后抬头一看,却见师岚野盯着一个方向,专心致志地看着。

沉云欢很少见他这般模样,自入世下山以来,师岚野对万事都是不过心的状态,甚至有时他的观察看起来也极为漫不经心,不过随意一瞥。

此时却这般专心地盯着某处,沉云欢不由好奇,转头看去,发现师岚野所认真盯着的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垛子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红果。

沉云欢在这瞬间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便是师岚野将他的过去,掀开了一角。

第100章 太子殿下(五)

京城的铺张和繁华, 是整个大夏境地的任何都城都比不过的。

高耸的楼阁挂着琳琅满目的晶石,放眼望去几乎被这些绚烂的颜色占满视线。进了城门便是八大主街之一,这里的建筑拥挤却井然有序, 宽阔平坦的街道上摩肩接踵, 叫卖吆喝此起彼伏, 热闹得像是过年节。

京城的男子穿着风雅,时兴簪花,宽大的衣袖随风轻摆, 女子则大多穿着雪纱般的衣裙, 面贴花黄, 唇点胭脂,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个人人都爱美的都城。

师岚野目不转睛看着的那密密麻麻的红果, 实则是山楂果裹了糖衣, 再往竹签上这么一串,再滚上一圈芝麻, 远远看去那红彤彤的果子跟葫芦似的,被太阳照耀着, 格外可口的样子, 因此也被称为糖墩儿、糖葫芦。

十四州南北横跨了千万里,生活在各地的百姓口味大不相同, 糖葫芦这样的小吃在苏州并不盛行, 况且沉云欢以前不吃民间食物, 更是没有吃过这种红艳艳的糖果, 一时想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能够让师岚野这般注意。

“你想吃吗?”沉云欢看着他的侧脸,试探地问道:“我去买一串?”

师岚野沉默片刻,忽而应声, “好。”

沉云欢倍感诧异,眉眼没忍住流露出惊讶之色。自从她遇见师岚野以来,从未见他对什么食物表达出“想吃”的想法,或者说不单单是食物,是任何东西。

这种问题沉云欢从前也问过许多遍,但师岚野只是摇头,这还是头一回答应。

她腹诽不断,走上前去,从垛子上摘了两串糖葫芦下来,摸出几个铜板弹进卖家收钱的罐子里。山楂果洗得干净,个头都差不多大,外面一层冰糖也蘸得均匀,散发着甜腻腻的香气,芝麻炒过之后也有一股焦香,入手沉甸甸的,看起来格外漂亮。

不过几步的距离,沉云欢在路途中就没忍住,一口咬上去,把脆脆的糖衣咬破之后,果子的酸甜立即流淌了满嘴,香气在唇齿间流窜,惊为天人地好吃。

沉云欢眼睛一亮,鼓着腮帮子嚼,走到师岚野面前时将另一串递给他,此时已全然忘记问话,只道:“你快学一下这个怎么做。”

师岚野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进嘴里,将甜得发腻的糖融化在舌尖,顺着咽喉一路往下,似落在了心上。他低眼看着红得耀眼的山楂果,眸色在这一瞬有了明显的变化。

好像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平日里淡漠的情绪荡起涟漪,抹开看不透的深色。

“你从前吃过?”沉云欢想了想,“你是不是来过京城?”

师岚野摇头,“从未踏足。只是多年前在大夏西北吃过这种东西。”说话间又吃了一颗山楂果,显然对这种食物很是喜爱。

“西北?”沉云欢咬碎山楂,这一颗尤其酸,浓烈的味道压过冰糖,酸得她腮帮子都要萎缩,扰乱了她的思绪。

师岚野说他多年前在西北,就表明他几乎要跨越整个大夏国境才能到达仙琅山。走了千万里路,最后却选择在仙琅山脚的一个破木屋里住下来,显然不是他看淡了世俗才会如此。

沉云欢在短暂的时间里思考出两个可能性,一是师岚野早年在世间游历,他路过了西北,遇见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她不觉得是这种东西的味道单纯得师岚野喜欢,一定是他在糖葫芦上寄托了某种情感,才使得糖葫芦被他偏爱。所以他在那里发生了一段故事,足以让他惦念多年的刻骨铭心。

其二,便是师岚野生在西北,他出于某种目的,不远万里来到仙琅宗,只是当下目的不明,身份不明。

“西北的风景可好?”沉云欢从未去过西北,只听说那里漫天风沙,日月昏黄,与江南水乡天差地别,但那片土地孕育出的色彩却是绚烂明艳的。沉云欢以前得了几匹西北的丝绸制衣,非常喜欢那种纯粹的颜色。

师岚野面色平静道:“地广人稀之处,自然比不得这里繁盛。”

沉云欢又问:“你是不是生于那里?”

师岚野摇头,没再回答。沉云欢见他这般,心里有些气闷,搞不懂他为何把自己的身世捂得这么严密,好似防贼一般,但凡多问一句,立马变成锯嘴葫芦。

她不再搭理师岚野,自个走在前面,沿路欣赏京城的民俗风景。师岚野便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坠在她的身后,像一条怎么也甩不脱的小尾巴。纵使街道上的人再多,沉云欢的身影不断被人潮埋没,他也总能在人山人海之中精准找到沉云欢的位置。

沉云欢停在一个面具摊前,看着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彩绘面具,不由觉得新奇。

“哟,姑娘,您瞧瞧。”卖面具的是个中年男子,操着一口地道的京城口音,语调又轻又快,摘了几副面具摆在沉云欢的面前,“这都是这几日卖得好的面具,适合女儿家戴,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面具上的风格也大不相同,有些以明亮鲜艳的色彩画了仙鹤灵鹿,有的则是浓墨灰沉的颜色画了凶神恶兽,但每一个都极为精致,栩栩如生,足以见制作面具之人画技高超。

“这是什么?”沉云欢看见有个面具挂在最上方,以白、金、银三种颜色绘成,眉间点了一抹朱红,面上不是洒了什么东西,金光一照便细细密密地闪着微光,十分金贵。

“这是太子面,不卖的。”摊主笑着,将面具给摘了下来,双手捧着,竟是相当虔诚的模样。

沉云欢问:“哪位太子?”

话说至此,师岚野已走到了沉云欢的边上,约莫是知道沉云欢生着闷气,主动开口道:“是大夏的太子。”

摊主笑眯眯地问:“哟,这位公子,您瞧着也不像本地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沉云欢转头看去,见他已经将一整串糖葫芦都吃完,捏着竹签在手中,唇上像染了一层糖色,泛着晶莹的光。他道:“行在街上时偶有听闻。”

“不错,这面具画的正是我们大夏当今的天子殿下。”一个面具后面便是一个故事,甭管是真是假,都会被卖面具的人说得引人入胜。他拿着那张绘得华丽的面具,对沉云欢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面具的由来。

大夏的皇帝已近耄耋,早年后宫充盈时也得过几位皇子公主,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俱遭遇不测,死得彻底。后来大国师算出原因,说是皇帝在年少时为了巩固皇权,驱赶外敌,守卫大夏国土征战四方,犯下杀孽,因此命中无后,子嗣犯克。

说难听点,便是他自己命硬,反倒克了自己的孩子,于是生一个死一个。

皇帝听得此事之后便遣散后宫,命人以金子打造了替身,分别埋于泰山,投入黄河,焚烧祭天,连着拜神三年,在永嘉二十年的七月十五日,当今的太子便诞生了。

中元节乃是地官诞辰,地官主赦罪,因此众人纷纷说这是皇帝潜心拜神,得神明赦免,才送来了大夏的延续。但由于排在前头的皇嗣皆命薄,皇帝对这来之不易的儿子极为疼宠和保护,几乎从不让他离开皇宫,在人前露过面,即便是每年祭天拜神,这位太子也戴着面具。

沉云欢听后,不是很理解地问:“那你们将他的面具供在摊上时为何?只是因为他在中元节诞生?这天下生在中元节当日的人多了去了。”

“您别急,我还没讲完呢!”摊主道:“不知您可曾听说过古时有一位圣人,生了颗七窍心,能够跨过天堑与神明对话,将民众的愿望传达给神明。我们太子殿下便生了一颗七窍之心,当年京城的一场千年不遇的大雪灾,那雪无休无止地下,把京城的结界都压垮,您可不知道,当时死了好多人呢!”

“那场天灾连大国师都束手无策,当时那天机门的掌门为了逆转天机,耗尽全身的法力,以命祭天都没能阻止天灾,大雪几乎埋了整个儿京城……后来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还能怎么着,当然是雪停了,否则这京城的人哪有命活到今天?沉云欢都不知道他是卖面具的还是说书的,话密得很,但为了得知后续,还是顺着他的话问:“后来怎么了?”

“是我们太子殿下偷偷跑出皇宫,冒着大雪去了郊外的皇寺之中。当年的雪层您是没见着,别说行马车了,连走路都走不得,比楼层都高,更遑论是人,也不知他是怎么去的,总之到了庙中他三拜神明请愿消除天灾,隔日天就放晴了。”摊主道:“自那之后,太子请神消灾的事儿便在我们京中广为流传,人人都说太子是神仙下了九重天,为延续大夏鼎盛气运的凡身,其耳朵能够听到天上的声音,语言能与神仙交流,是以神明对他便是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沉云欢垂下眼眸,看着那张金闪闪的面具,扯着嘴角笑了笑,“倒是稀奇,如此说来,我还真想看看这位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