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欢抱着双臂在边上站了会儿,观察着不远处的村落,瞧见村口栽种了桃花树,正盛开着满树的粉嫩花瓣,当下并非桃花的花期,这花却开得这样旺盛,自是不正常。
她见几人一时半会儿没商量出结果,便道:“无妨,等进了村这女鬼若是纠缠你,我一刀砍了她。这村子也古怪,青天白日就有人把结阴亲的东西扔在路上,这不是摆明了要害人?若是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恶,我一把火烧了村子。”
几人一时也商议不出别的法子,只得暂时息声,一同赶往村子。不多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不合时宜的桃花树,正逢有人从村口行过,楼子卿上前拦住那行人,询问村中有没有观音庙。
那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视线在几人脸上掠过,瞧着他们气度不凡,像是非富即贵之人,当下十分热络,说道:“你们来得不巧,这几日正是闭庙的时候,到下月初一才开呢,不如你们几位先在此地住下来,我家的客栈还有闲房。”
楼子卿顿了顿,“客栈?你家在村里开客栈?”
那男子连连称是,将几人往村中引,说这村子从前贫穷,大多数人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前两年忽而有官府的人来在此处建了一座庙,抬进了一尊观音像。待这观音庙建成之后,村子便开始有四面八方的人前来参拜,庙中由村中的人看守着,那些前来参拜之人约莫是为了向观音表现自己的善心,多多少少都会给贫穷的村里人一些铜板碎银。
村里人也从中发现了生财之道,建起客栈来供来此地参拜之人居住,或是贩卖线香等参拜所用的信物。
沉云欢听了之后,插话询问:“这村口为何栽了一棵桃花树?现在并非桃花盛开的季节。”
“是观音娘娘赐的。”男子道:“庙宇落成之后,这棵树就长起来了,一年四季都不会凋零。”
“邪树。”沉云欢盖棺定论。
那男子回头望了她一眼,低声道:“贵人切莫胡言乱语,观音娘娘可都看着呢,当心祸从口出呀。”
沉云欢轻哼一声,转头对走在身边的师岚野低声道:“倘若房间分开来,我们便暂时分开行动,我要探探这张元清的底。”
沉云欢原本独来独往,她要做什么是不会与谁提前知会的,只是师岚野并没有那么独立,许是离开避世之地,不太适应世间人多的地方,他偶尔会黏得很紧,因此沉云欢的念头刚在心里转了一圈,就下意识讲给师岚野。
师岚野面色平淡,看不出愿意还是不愿意,没有应声。
很快便到了那男子家中开的客栈,奚玉生出手阔绰,这副贵公子的做派立即让他们受到了最好的待遇,所安排的都是客栈里最好的房间。正如沉云欢方才所说,他们所住的地方果然分开,并且房间没有那么多,须得二人同住一间房。
沉云欢主动要求与张元清同房,住进了地处较为清静偏远,且带着院子的小房子。师岚野、奚玉生、楼子卿和燕流四人住另一处两间房的大院落。剩下的则是知棋和怀境,霍灼音与雀枝各分去了两间房,将客栈所有房间都占满。
眼见着太阳落山,夜幕将近,男子说着让众人先回房,而后将饭送上门。沉云欢朝师岚野望了一眼,希望他能自己提出来给她做饭的想法,然后自己再顺理成章地答应。
但是师岚野没有说话,只是很无情地走掉了。
沉云欢咂咂嘴,倒没有追上去提要求,转而与张元清前往住处。路上也遇见不少村中人,早已习惯络绎不绝的信徒来此参拜,他们对沉云欢这些外来客笑脸相迎,表现得极其热情,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孩胆子大得拦住两人的路要她们买一些线香。
二人推拒不少,来到男子所说的一棵空心大树对门的院落,刚进院门就发现隔壁的院中有一只黑色的大狗正转着圈地玩耍,看见了二人之后也极为热情,隔着栅栏冲两人甩尾巴,被栅栏挡住之后有些焦急,叫了几声。
“老六,别吵!”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出来,先是呵斥了黑狗一声,而后瞧见了隔壁院里站着的沉云欢和张元清二人,神色一怔,“二位也是来拜观音的?”
张元清手肘压在栅栏上,用扇柄坠着的流苏逗弄黑狗,闲话道:“自然,来这里还能为别的事儿吗?”
“道长是修行之人,也为求姻缘而来吗?”那年轻女子走近,笑着打趣张元清,“依着道长这张脸,什么样的男子找不到,何须来求观音娘娘?”
张元清掀起眼眸看她,笑得饶有兴味,“我这张脸怎么了?”
“人间绝色。”年轻女子看了看她,又转头看了看沉云欢,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誉之色,“你们二人都是。”
沉云欢走了半天的路此时也感觉到乏累,在房门前的阶梯处坐下,对年轻女子问道:“你为何会笃定我们二人是来求姻缘的,难道不能是为了求别的事吗?”
女子笑道:“自然也是可以,不过这里的观音只有求姻缘求子才会灵验,求旁的便不管用。”
“这庙里供奉的又不是送子观音,如何只有求这些才灵验?”张元清故作不信,晃着手里的扇子反驳,“我们可是打听了清楚来的,你不要觉着我们不懂就诓骗我们。”
“我何苦骗你们!”女子道:“我有一位表兄,打从十六岁起便决心要遁入空门,吃斋念佛,前年被拉到此处来一拜,回去就娶了妻纳了妾,去年相继临盆,得了两个男孩儿,日子过得幸福美满,所以我这才跑来求姻缘呢!”
张元清约莫是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内容,没再与这女子展开话题,说了几句客套话结束闲聊,推门进入房屋。沉云欢跟在后头,反手掩上门,一转身就看见原本黑暗的房中点了一根烛火,张元清站在桌边,手中夹着一张黄色符纸,轻轻甩了一下,符纸上的火便熄灭,烧了一半又被她放回袖中。
沉云欢颇为诧异,实在没见过这么抠门的行径,“一张符箓至于这么省着用?”
“你懂什么?勤俭节约是美德,穷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张元清走到床榻边,仰面一躺,一身的懒骨头得到舒展,长长地喟叹一声。
沉云欢站在桌边,影子被投到墙壁上显得十分庞大,手指落在桌面上轻敲,“道长,村口的桃树是什么来路?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懂,但觉着很古怪,想来不是这村里人说得那样。”
“还能是什么来路,你不是说了,邪树。”张元清脱了鞋子跷着脚,慢悠悠地晃着,“你听过桃花煞吗?”
沉云欢道:“没有。”
“古人常将桃花代指情爱、婚姻等风月之事,桃花煞就取名于此,只要中煞之人,便会一门心思想要成婚生子。适才那女子不是说她的表兄此前想要出家,结果只来这里走了一趟回去就又是娶妻又是纳妾,显然是中了桃花煞。这玩意儿缠人得很,若是中招了再想解就麻烦咯。”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张元清的语气没有半点正经,似乎并不将这东西放在眼里。
沉云欢问:“如何避免中招?”
张元清停顿了片刻,才道:“不要落单即可,最好与一个异性结伴而行。桃花煞多半作用于单身的男女,越是想要求姻缘则中招越快。”
“进村的时候为何不说?”沉云欢皱起眉头,语气里有几分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她何必还跟师岚野分开,闹得连晚饭都没得吃。
张元清道:“你主动说跟我住一起,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想来听听你怎么向我表达钦慕。”
沉云欢:“?”
能说出这么没脸没皮的话,惹得沉云欢多看了她一眼,继而站起身,将手按在刀柄上,“来过两招?”
张元清笑着讨饶,“我的用处还是有的,建议你不要现在把我砍死。”
沉云欢同意她的同行也是为这,当下又坐回去,“那你再说说你还有没有发现其他奇怪的地方。”
张元清便道:“这屋子的风水有问题。”
“何以见得?”
“空心大树对门前,家中祸事泪涟涟。”张元清轻声哼起来,道:“屋子的西南角不可放巨大石头,易伤人命。屋里屋外都犯了风水上的忌讳,是谋财害命的格局。”
第87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二)
黄昏的光芒落尽, 夜幕笼罩了整个山头,家家户户在门口点起了灯,渐渐显出夜的宁静。
客栈的人来送饭食, 摆在沉云欢的面前, 屋中只亮着一盏灯, 烛火在无风的情况下仍轻微跳动,将沉云欢的影子变得忽大忽小,她坐在桌边, 盯着那桌饭没动弹。
张元清在睡觉, 先前进了房间之后她说这屋子的风水不对, 摆的是谋财害命之局,但也没有细说, 只打了个哈欠说要睡一会儿, 便当真扭个身背对着沉云欢睡着了。
风水上的门道很深,沉云欢所知甚少, 但张元清倘若修炼的是神衍天机,那么屋中的风水所造之局对她来说根本不算问题, 所以她的态度如此放松, 说睡就睡。
面前的饭菜看着寡淡无味,没有任何香的气息, 沉云欢纵然是觉得饿了, 也实在下不了口, 打算今夜就以灵丹填补身体。
送饭的男子在临走时好心劝告沉云欢, 说入夜之后不要在村中乱逛, 否则会惊扰到观音娘娘,这是村规。
沉云欢心想,你们村的村规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表面应是, 实则在屋中休息了一个时辰就打算动身。临走前看了还在熟睡的张元清一眼,觉得没必要特地将她喊醒告知自己出门,便动作轻盈地离开。
整个村落并不大,沉云欢所住的地方已经算是村子的边沿地带,现已入夜,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窗,显然都十分严谨地遵守夜间不在村里闲逛惊扰观音娘娘的村规。
由于张元清说了村中有桃花煞阵法,沉云欢也不敢独身一人闲逛太久,打算先去找师岚野几人汇合,同时再与其他人商议一下今夜如何度过。
她摸出奚玉生所赠的天机门玉牌,按下中间的琥珀石想要与奚玉生联系,却不想中间的琥珀石才刚亮起,就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曲儿,声线极其细,每个音节都黏在一起,给人一种分明听得清晰,却又完全辨别不出来她在说什么的感觉。
“奚玉生。”沉云欢唤了一声。
玉牌的另一头仍然只有这女子低声私语的动静,语气里似带着浓重的哀怨。
恰逢一阵夜风吹过,阴寒气息扑面而来,不消说沉云欢也想到这可能是今日奚玉生所见到的阴亲八字所惹上的麻烦,她当下冷了声音,“你找死吗?”
不知是惧于她的态度还是其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玉牌的另一头骤然安静。一刻的停顿后,奚玉生的声音传来,“云欢姑娘?是你吗?为何不说话?”
“是我。”沉云欢接上声音,肃声道:“你白日里捡的那个东西已经缠上你了,你现在与谁在一起?”
“我自己,岚野兄方才出门了。”奚玉生抬头,往房间里看了看,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手指却攥紧了玉牌,努力掩藏自己的紧张,“你如何知道……”
“她方才在用这玉牌跟我说话。”沉云欢的声音充满镇定,让奚玉生心头稍微有一些慰藉,隔壁房就是楼子卿和燕流,若是真有什么问题他只要大喊一声,就能叫来人。
况且那姑娘方十五岁,刚及笄,年龄还小,不一定是什么凶猛的邪祟。奚玉生这么一想,心里就放松了不少,对沉云欢道:“我暂时无事,不如我先出去找你们,我们见面再说?”
正说着,房中的烛火忽然闪了一下,近乎熄灭,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奚玉生不免惊了一下,正要去查看烛火时,那原本要熄灭的火芯又亮起来。
这一明一灭,就让奚玉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感觉手心里出了汗,刚换了个手拿玉牌,就听对面忽然传来一个从未听过的,细嫩的少女声音,“郎君,你想去找谁?”
“啊!”奚玉生吓得一甩手,整个玉牌就飞了出去,滑过桌面滚落在地。
屋中寂静无比,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跳得飞快,显然是被方才那猝不及防的一下给惊住。奚玉生几个深呼吸镇定下来,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箓夹在指尖,并且下意识往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摸了一下。
奚玉生身上的法宝数不胜数,防邪祟防妖鬼的一应俱全,先前在锦官城那绣楼之中五鬼都近不得他身,不知为何这次却失了效用。
他催动周身的灵力,符箓上的咒文隐隐发出微光,光芒流泻而出缠绕在他身体各处。奚玉生放轻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屋中各处,直到走到门边,食指一并,门便像是被一阵劲风给推开,撞在两边发出闷闷的声响。
奚玉生打开了门夺路而出,转头却看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此人身量不高,一袭绣着双喜鸳鸯的赤红嫁衣,长发以红丝带绾起,插上坠着流苏的银簪,一副新娘子的打扮,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好似看得不太真切。
奚玉生反应也极快,当即往后退了两步,符箓同时甩出去,喝道:“破!”
符箓炸响,火光在那女子的身上乍现,热烘烘的风呼啸而过,奚玉生紧紧盯着前方,待烟尘散去后,他赫然看见站在门前的女子竟没有半点损伤,仍旧站得笔直。
空中的风不知何时泛起冷意,吹拂过奚玉生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出了一层冷汗,凉飕飕的。他往袖中一摸,刚拿出几张新的符箓,便见门口那女子忽而身形一动,慢慢转过身来,在跳动的烛火下露出半张稚嫩又明艳的脸庞,红唇鲜艳如血。
“郎君。”她眸光幽幽地看着奚玉生,声音如诉如泣,“你我拜堂在即,你要去往何处?”
山里的月亮格外的亮,便是不用烛灯照明也能将前方的路看个清清楚楚,虚无的影子落在地上,与晃动的树影交织相融。
“奚玉生,奚玉生?”沉云欢对着玉牌喊了几下,仍是一片安静。从奚玉生说他要出来找人的时候,玉牌就再无半点声音,她意识到奚玉生可能遇上了突发状况,当即加快了脚步。
只是往前行了百来步,忽而瞧见前方的树下亮着一盏灯,与月光相映,照出了一坐一站两个身影。
她凝目一看,就见那站着的人是师岚野。他身前是灯笼映出的红色光芒,给俊美的侧脸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影,衬得瓷白的皮肤有了几分暖色。
他身后则披着银月,仙蚕丝所织就的雪纱在两重光下隐隐有些流光,夜风拂动墨色的长发,松散懒怠地落在他的肩头处,随衣摆轻动。
夜深人静,路上已没有其他人的踪影,他却还站在此处,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沉云欢快步行过去,张口便问:“你在做什么?”
师岚野没有动弹,像是已经察觉了她的到来,只是仍低头看着前往坐着的人,淡声说:“行路至此,就停下来看看。”
沉云欢转头,才看见有个老人坐在桌前,灯笼挂在边上提供照明,他正眯着眼睛,动作缓慢地捏着泥人。
“夜深了,别人都归家,你为何还在此处?”沉云欢
“最后一个了,捏完就回去。”老人笑呵呵地用脖子上挂的布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道:“倒是没想到还有二位看客。你们可知村规不许人在夜间乱走?当心惊扰观音娘娘!”
“我看你也没有忌惮的样子。”
“我都老骨头一把,半个身子埋荒土的人,还怕这些吗?”那老人说完这句,也刚好捏完了泥人,随手往桌上一戳,而后在旁边的盆里洗了洗手,道:“二位尽快回去吧。”
老人提着灯笼,哼着小曲儿离开,摊子也不收。沉云欢低头一瞧,戳在桌上的是个身着红衣的姑娘。
她没有细看,转而伸手抓住师岚野的手腕,“奚玉生那边出事了,你出门前可有察觉到不对劲?”
问完她就意识到自己是白问,师岚野哪里能察觉出这些东西,怕是那阴鬼都走到他脸上了,他也只是觉得风凉了一些。
她拽着师岚野就往前走,道:“我们先去找他。”
谁知这一下竟然没有拉动,师岚野跟脚下生根一样站在原地,眸光如无风的湖泊,平静无波。沉云欢回头看他,对上他的视线,听他道:“不必去,有人守着他。”
她刚想问是谁,忽而感觉到玉牌有灵气闪过,拿出来一瞧中间的琥珀石果然亮起,里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有人?”
“是我。”沉云欢应了声,“奚玉生如何了?方才与他说话突然中断。”
“哦,他没事。”另一头传来的是霍灼音的声音,语气满不在乎:“不用担心,没有受伤。”
沉云欢多问了一嘴,“是不是有东西找上他了?”
“就是他白日里捡到的新娘,要跟他拜堂成亲,正好被我撞上。”霍灼音轻笑一声,“很热闹,你要不来瞧瞧?”
沉云欢道:“既然没事我就不过去了。这村中有桃花煞,你告知其他人不要落单,尽量多人同行,男女结对最好。”
霍灼音应了一声,随后沉云欢收了玉牌,转头看见师岚野站在桌前,手里拿着方才那老人戳在桌上的泥人。她走到近处瞥了一眼,发现那泥人的头上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裂痕,像是将整个脸庞撕成两半一样。
师岚野看得很认真,不知道在瞧什么。
沉云欢晚饭都没吃,免不了生出几分抱怨的情绪,抓着师岚野的手:“别看了,我晚上没吃东西,我们去找这客栈的东家借一下厨房,你给我做些吃的。”
师岚野鲜少这样主动询问,“店家送了饭,为何不吃?”
沉云欢道:“不想吃。”
师岚野说:“那便是不饿,何须再给你做一顿饭。”
“不是不饿。”沉云欢想反驳,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没说出去,就忽而听见远处传来犬吠声。
这声音传得远,是方才沉云欢走来的方向,叫声又响又急,并不像是跟别的狗掐架发出的声音。沉云欢眉头微皱,想起隔壁院子的女子的确有一条大黑狗,便暂时停下了与师岚野的对话,“随我去看看。”
她动身快行了几步,没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见师岚野动作慢吞吞的,才刚把泥人放回桌子上。沉云欢凭空有些生气,觉得今夜的师岚野有些怠慢她了,说话爱答不理,回应也平淡,平日里根本不是这样。
但是眼下有旁的事,她不便追究,只摆出了个不大好看的脸色,而后双指一并,催动灵力从锦囊中抽出长长的丝带来。一头缠上沉云欢的手腕,另一头飞到师岚野的手臂处一圈圈缠绕起来,拉着他不断缩减两人之间的距离。
沉云欢站在月下,赤色的裙摆飘扬起来,一头乌黑卷发像晃动的波澜,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了即便是带着不高兴的情绪也相当漂亮的眉眼。
丝带绑紧两段,将两人牢牢系住,中间只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沉云欢扬手用力一拽,这次师岚野不再是方才那脚下生根,半分不动,他许是察觉到了沉云欢要找麻烦的情绪,就随着手臂上的力道往前行了两步,像是被拽着的样子来到她的面前,影子都靠在一起。
丝带又缩短了一些,沉云欢紧盯着他,压低声音,这样显得有几分凶,“跟紧我。”
师岚野低低应一声。
犬吠的声音仍在持续,村子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人出门查看或是呵斥,好像一入夜,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沉睡。
沉云欢拉着师岚野脚步匆忙,越靠近那犬吠声就越响,只是还没走到院落前,原本一直高声叫的狗忽然发出了尖锐的嚎声,像是突然受到剧烈的惊吓或是攻击一样,连续嚎叫了两声,继而声音戛然而止,陷入死寂。
她眉头紧拧,快步来到院前,隔着栅栏却看见那只大黑狗正安安静静地卧在院中,将脑袋压在前肢上睡觉,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常。
沉云欢站在栅栏前看了又看,对着诡异的情况仍然保持沉静,转头问师岚野,“你方才听到犬吠声了吗?”
只是还不等师岚野回答,她余光忽然看见了异样的东西,便抬了下手,做了一个制止他说话的手势。而后沉云欢十分缓慢地转动脑袋,视线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在目光将将靠近院中那黑狗的身上时,就猛然看清楚了异样的画面。
只见原本卧着的大黑狗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体积大了一倍不止,头颅像是被生生拧了半圈,落在了脊背上,同时它身上的皮毛里生出了好几只血淋淋的眼睛。
第88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三)
风止树静, 悄无声息间周围已经没了任何声音,只剩下沉云欢轻轻浅浅的呼吸。
她望着院中那只黑狗的尸体,显然死得不寻常, 生长在它身上的眼睛好似还会动, 漆黑的眼仁微微转着, 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这只狗方才叫得那么厉害,寻常凡人没反应就算了,但张元清不可能没听见, 可房门依旧紧掩, 屋中没有动静。
沉云欢闭上眼睛在空中追寻, 没有察觉出妖邪的浑浊气息,就动身走到隔壁的院门边, 打算进去仔细探查。只是她刚想要推门, 就忽而被斜方伸来的手臂拦住。
沉云欢侧目看向师岚野,“怎么?”
“我先进。”师岚野道:“你跟着我。”
沉云欢心生疑惑, 自下山以来,每回遇到事情都是她在前面打头阵, 这还是师岚野头一次主动要求走在前头。还不等她提出疑问, 师岚野就握住她的手,动作熟练又自然地牵住她, 同时推开了门, 进了院子。
这院落算不上大, 但也不小, 从院门到房门约莫要走上十来步, 左右约一丈多的宽度。院中除却零散的杂物之外,没有旁的东西。
沉云欢刚走进院子,忽而一股阴风从背后袭来, 冷如腊月里的寒风,猛地将院门给拍上,巨大的声响在宁静的夜显得格外突兀。为了方便她抽刀,师岚野牵住的是她的左手,本应往前走,他却忽而转身,向左手边行去。
这一举动让沉云欢疑惑地皱起眉,却也没有随意开口问,只是顺着他的力道行走。很快她就发现,师岚野仿佛真的在这一方空旷的院落之中很认真地带路,他走的路线不得章法,但显然不像是随便乱走,时而侧身,时而低头,在这院子里绕了起来。
沉云欢学着他的样子,越看越觉得,他好像是在躲避什么障碍物一样。
可是沉云欢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只看见一个空旷的院子,和躺在地上那只黑狗的尸体。
沉云欢骤然觉得后背发凉,她意识到这种诡异的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师岚野看见了她看不见的东西,二则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沉默着跟在师岚野身后,原本十来步就能走到房门口的院子生生多走了几十步,待停在门前,他就松了手,“这里干净了。”
房檐下没有点灯,全是借着头顶的月亮照明,师岚野正面朝着月光,覆在面上的银色衬得他更加清冷出尘。
沉云欢看着他,总是会生出质疑自己的念头,她为师岚野摸过骨,一寸一寸没有遗漏,是确认过他身上没有半点灵力的,可有时她又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她凑近,往他的眼睛上仔细观察。师岚野没有半分后退,站着不动,低着眸与她对视,十分坦荡地接受她审查般的端详。
“你看见了什么?”沉云欢轻声问他。
师岚野道:“很多人。”
“这院子里?”
看见师岚野点头,沉云欢的心情却猛然沉了一分,这个地方的古怪已经超出她的设想,分明清楚此处有妖邪作祟,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妖邪之气,甚至连师岚野能看见的东西,她都毫无所觉。
这感觉与先前她灵力全废的那段时间非常相似,不踏实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
沉云欢静静站了片刻,缓慢地抬手按上腰间的刀柄,感受到刀内缓缓流动着的妖力,躁动的情绪忽而又变得宁静。
不管是从前的剑,还是如今的刀,只要有不敬在手,她就不会畏惧任何妖邪。
沉云欢按下心里有些纷杂的情绪,抬手推开了房门。屋内的陈设与她住的屋子相同,只摆了桌椅和床榻,一进门便能瞧见床头站着个人,因着窗子闭着,月光不清明,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身形来。
那人听见了有人进门的动静,转过头来,是张元清的脸。
只是她那双眼睛极为诡异,眼角竟然像狐狸一样吊着,沉云欢看得分明,那眼仁不似常人是圆的,是竖瞳,泛着幽幽绿光。
沉云欢站在门处没动,拇指顶着刀柄出鞘几寸,凛冽的杀气迸发,裹着风直直地冲着张元清而去。
就见张元清一抬手,手中的扇子轻轻挥了一下,杀气形成的风涡散去。她道:“是我。”
声音如常,没有邪祟入体的样子。沉云欢撤手,刀又合鞘,“你怎么在这?”
张元清反问:“我还想知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院门又没锁,自然是走进来的。”沉云欢朝她走去,又仔细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近距离看就发现那完全是一双狐狸的眼睛,随着她挪动视线而轻转,显得整个人妖媚横生,“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张元清道:“狐眼通阴阳,我这是借灵狐的眼睛,方便看清楚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沉云欢往院中一指,“外面那些?”
张元清颇显意外,“你能看见?”
沉云欢将手往前一伸,丝带另一头所缠着的人被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也进了屋中。沉云欢道:“他可以看见,是他带我进来的。”
张元清看了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有些人天生体质特殊或阴气重,的确是可以隐隐看见这些东西的。”
她两步走到沉云欢面前,并起的双指抬高,一点光芒凝结在指尖,忽而往沉云欢的双眉之间点了一下。瞬间一股清凉没入脑中,灵气一闪而过,她就觉得双目一明,视线之中好似有了什么变化,却又分辨不出来。
“你来。”张元清拉着她走到门边,用下巴指了指院子,“瞧见了没?”
她的声音很轻,很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那样,沉云欢循着方向去看,这次看清楚了。惨白的月光之下,原本空旷的院子里站了密密麻麻的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这些东西大体是人类的轮廓,但生了一张狰狞无比的鬼脸,皮肤像是浓稠的尸水里泡皱了的模样,布满褶皱,遍体青黑。
它们浑身裹满鲜血,甚至是新鲜的,往下流淌着的样子,流得满地都是,正齐齐地面朝着沉云欢三人所站的地方。
沉云欢不免被这样的景象惊了一下,当下明白方才师岚野为什么会在门前说“这里干净了”,从进院子他所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带着沉云欢在院子里左右绕着。
沉云欢的神色有一瞬的扭曲,嫌弃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一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邪物,你可以理解为鬼胎长大之后的模样。”张元清转头,回到床榻前,摸出一张符弯身探进床中。
床上是傍晚时跟张元清和沉云欢闲聊的女子,此时正双眼翻白,嘴巴大张,直愣愣地躺着,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沉云欢从前没遇到过这么奇特的东西,仿佛一脚踏入新的领域,此刻好奇心相当旺盛,马上又跟过去,在她身边站定。她看着张元清将符箓折起来,塞进她的口中,再一推下巴,她就合上了嘴,咬住符箓,随后双眼一闭,好似安稳地睡去。
“只是入邪了,不严重,等天亮就好。”张元清略微向她解释了一句,随手摸出来个比巴掌大一些的罗盘,上面刻满了金色的小字,被她的手指拨弄着缓缓转动。
她低着头飞快地掐着手诀,沉云欢在旁瞄了一眼,发现她其实能看懂这个手诀,以前晏少知在她面前寻东西的时候施展过。
沉云欢心念一动,问道:“你在找什么?”
“入口。”张元清回答。
沉云欢走了几步,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轻轻闭上眼睛。呼吸一轻,她就听到了空气中所流动的风声,从窗子、门口,以及床榻侧边的屏风后涌入屋中。
顺着风流走遍整个院落,沉云欢立即对这院子的结构清晰无比,发现屏风之后有一扇通往后院的门,而后院里的井口底下传来空腔的回响。
沉云欢道了声跟我来,随后拉着师岚野,带着张元清来到后院的井口边。月光照不进井里,即便是撑着井口往下看,也是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沉云欢道:“这底下是空的,没水。”
“下去看看,我先打头。”张元清将扇子别在腰后,折起双袖,将双掌缠上绸带,而后摸出个亮盈盈的夜明珠咬在嘴里,二话不说就翻入井中。
她的身姿出乎意料的矫捷,这一个翻入井口的动作让沉云欢惊了一下,还以为她会直接摔下去,定睛一看却发现她不知怎么在窄小的井口里调整了姿势,双手双脚展开撑在井壁上,就这么往下一滑,朝井底滑下去。
沉云欢看见她嘴里咬着的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往下,约莫有一丈半的高度才到底。
不算很高。沉云欢估量了一下,转头问师岚野,“能下去吗?若是不行你就留在上面等着。”
师岚野神色淡然地颔首。
她起身解开与师岚野交缠手腕的丝带,踩上井口往下跳,很轻盈地落在地上,并未发出多大声音,却仍然在井底荡起微弱的回音,站定之后往旁边走了两步,仰头望着。
很快上面就传来了声响,她看见师岚野直直地跳下来。这样高的距离寻常凡人跳下来一定会受伤,但他落地时却看起来轻飘飘的,鞋底踩上地面没有半点声响。
沉云欢用疑惑的眼神询问,见他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
这是奚玉生的符箓,很鲜明的黄纸金字符,造价相当昂贵,用起来也极其方便,便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也能驱使。但他平日里都是当落在地上的树叶一样挥霍,还喜欢赠送别人。沉云欢先前就从他那里拿了不少,不过都已经用完。
想来也是,师岚野偶尔会给奚玉生分一碗饭,自然会得他所赠的符箓。
她转头看去,见张元清已经走出几步远,夜明珠的光芒扩散出去,虽然不能企及整个井底,但隐约也能从漆黑的边缘和回响中感知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
沉云欢抽出刀,火焰沿着刀刃烧起来,光芒骤然增强,驱逐周身的黑暗。她往前两步,旋了半身一甩手将刀给平着扔了出去!
墨刀带着灿烈的火焰在空中飞速旋转,快速往前,一时间井底的全貌便呈现在三人眼前。
整体约莫是个半圆形的腔体,左右足有两张宽。墙壁贴了光滑的石砖,显然这个地方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专门被修建出来的。正前方视线的尽头处,能看见一扇巨大的双门,贴合圆形的穹顶仿佛支撑着整个地下空间。
那双门上雕刻着两朵对称的,极为庞大的金色莲花图案,门的边框则翻起厚重的云海,镶嵌了数不清的白色珍珠拟作云朵,再绘以大片的金漆拟作仙光,于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极是高大宏伟,富丽堂皇。
神圣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无形的压迫如潮水般奔腾。
门的正上方,则正有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奉神庙。
第89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四)
“郎君, 郎君……”
耳边传来轻唤,湿冷的气息黏腻地包裹住他的耳朵,那尖细而缥缈的声音顺着耳朵钻进去, 让奚玉生一下凉到了心底, 整个脊背都冒出冷汗。
他只在方才门口那女子转头的一瞬间, 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可等到他再睁眼时,已然坐在一个贴满红色双喜的房间, 桌上摆着喜烛, 燃烧时散发出的光芒与寻常烛火不同, 泛着幽幽绿光,将整个屋子都衬得阴森无比, 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
奚玉生动弹不得, 不知中了什么邪门的术法,在床榻边坐得极为端正。绿色的烛光下, 就见他一身赤红的喜袍,头戴新郎官帽, 身上绑着红花喜绸, 墨发披在身上,两手落在膝头处, 白净俊美的脸上覆一层奇异的光彩。
那新娘装扮的女子似乎就在他的身边, 身体柔弱无骨却没有半分人的温度, 好似生长在湿腻环境里的毒蛇, 死死地纠缠住了奚玉生。
他余光瞥见自己这一身喜袍, 吓得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身体半点不听使唤,就连想要开口说话也无法张开牙关, 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女子弯下头,贴在他的心口听了听,奚玉生的余光好似就看见她腐烂的半张脸,皮肉几乎全部剥落,隐隐露出腐肉之下的白骨。
“郎君,你的心跳得好生快,我听人们说,男子遇见爱慕之人时也会如此。”女子仰脸望着他,那张腐烂的脸忽而凑近来,几乎与他面贴着面,轻声问他,“郎君也心悦我,是吗?”
奚玉生差点没被吓死,本能地闭上眼睛,以此来减轻自己心脏所受到的伤害。
“为何不睁眼看我?”也不知是手还是舌头,总之是湿滑黏腻的东西,带着冰冷的温度落在奚玉生的下颌骨处,顺着轮廓轻抚,“郎君也是嫌弃我这张脸吗?”
奚玉生求爷爷告奶奶,希望现在来个人救救他,他长那么大头一次碰上这么诡异的事。
这阴鬼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化成,那些驱邪的符箓对她竟没有半点作用。奚玉生虽说师从天机门,但他生来天赋算不上出众,不过是年幼体弱多病才在天机门静养修身,平日里出门在外全依仗身边的护卫和身上的法宝。
近几个月他都与沉云欢同行,因此将身边的护卫撤去大半,就留了雀枝燕流二人随行,却是没想到这遇上的事一桩比一桩邪门,都还来不及有任何呼救,就陷入了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困境之中。
只听身旁的阴鬼忽而长叹一声,哀怨道:“我知了,你们男人总是这个模样,天生喜欢那些皮囊貌美之人。无妨,我也不指望着能与你厮守,只要你能让我怀了身孕,你是死是活,也都无所谓了。”
她说着,就往奚玉生的身上爬,软绵绵地坐在他的腿上,将手搭在他的双肩,把他往床榻里按下去。
奚玉生本能地想要鲤鱼打挺,奋力与身上的桎梏斗争,咬死的牙关显得腮帮子收紧,整张俊脸都涨红,却没能动弹分毫,任凭这阴鬼将他推倒。
眼看着这阴鬼慢慢爬上来,想要解开他的衣扣,他陷入完全无可奈何的境地,想着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事,便在心中念动平日里绝不会动用的法诀。
只是这法诀刚起了个头,他忽而感觉身上一轻,那股将他包裹起来的湿冷触感消失,紧接着传来那阴鬼一声凄厉的惨嚎。
“打搅你的好事了?”头上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奚玉生陡然睁开眼去看,就见霍灼音的脸出现在视线内,一双笑眼正慢悠悠地望着他。
奚玉生当下一喜,欣喜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来了?!”
话音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桎梏解开了,赶忙爬了起来,看见霍灼音好整以暇地站在床榻边。屋子的正中央有一柄相当威武的长枪,穿透阴鬼的胸腔,将她死死钉在地上。
正如张元清所言,阴鬼像是极其惧怕霍灼音的样子,此刻便是被钉在地上也不敢挣扎,只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奚玉生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喜袍,当下飞快地动手解开衣扣,将衣袍脱下来扔掉,顺手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摘了头冠,转而对霍灼音道:“灼音,真是太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我恐怕要栽在此处!”
“不必多礼,我不过是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才来看看。”霍灼音弯着眉眼,唇边噙着轻浅的笑意,便是这满屋子森然的绿光,也衬得她面如白玉,眼若繁星,令人眼前一亮。
依照奚玉生平日的礼节,本应该在此时郑重道谢,却不想对上她的笑眼时,不知是方才被这阴鬼惊吓得太过厉害,还是因获救而欣喜,心脏仍怦怦直跳,未曾平息,耳朵也跟着发热起来,他稍显慌乱地转头错开了与霍灼音的视线,转而看向地上蜷缩起来的女阴鬼。
“你你你。”奚玉生用手指点了点她,差点被她害了身体,自然是一肚子的气,但看到这十五岁的姑娘,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道:“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那阴鬼哀求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是你捡了我的生辰八字吗?你我这是两厢情愿!”
奚玉生皱着眉头,表现出严厉的样子,训斥道:“休要胡言乱语!你已亡故,怎能与活着的人成亲?你这不是害人性命吗?”
“是娘娘说,我可以自己挑选夫婿。”那阴鬼哭哭啼啼起来,声音幽怨尖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娘娘欢心,娘娘下凡而来,赐福凡民,只有生出更多的孩子,我们才能报答神的恩惠。”
“你说的娘娘是何来头?”霍灼音双手抱臂,缓步走到阴鬼的身旁,低头看着她问道:“可是你们这村子里供奉的观音?”
“自然。这世间哪还有第二位观音娘娘?”
奚玉生赶忙说:“她在何处,你快快带我们去见她。”
“不可。”阴鬼道:“娘娘素日都在奉神庙之中,只会见诚心参拜的信徒,非请则不可入庙,倘若惹怒了娘娘,后果不堪设想!”
霍灼音问:“若是我今夜非要进去呢?”
“娘娘会放出冥界恶鬼来惩治擅入奉神庙之人。”
嘀嗒、嘀嗒——
细微的水从角落传来,空中的风流静止,飞出去绕了一圈又转回来的墨刀被沉云欢接在手中,整个井底静下来,似乎连身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安静得落针可闻。
大致将整个空间前后看了一遍,确认此处没有妖邪后沉云欢熄灭了刀上的火,让师岚野从锦囊里拿出提灯。
提灯的中央镶嵌着几颗会亮的珠子,注入灵力之后便能调节光芒的强弱,散发出的白光柔和,但即便是最亮的光芒也无法扩散得很远,只能暂时为周身照明。
合刀入鞘,沉云欢抬起头,看见光芒的尽头处,那座金碧辉煌的大门若隐若现。
奉神庙正如那钱老爷描述得一样,其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这村子里的其他建筑,很难想象这枯井之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建筑。方才火焰照亮方圆的刹那,沉云欢直愣愣地看着高大的嵌金莲花双门,竟也在那一刻失神,感受到不可攀越的神性,重重压下来。
她抬步上前,追上走出十几步的张元清,小声提醒,“此地过于古怪,你当心。”
“不要紧。”张元清面对这些,则表现得很是经验老到,许是她了解的情况比沉云欢知道的要多,又或者面对的情况正是她专攻的术业,因此她的状态仍然十分轻松。
三人走到尽头,近距离看去,那嵌金的莲花则看起来更为巨大神圣,若一尘不染的洁净神花,不可亵渎。
张元清再往前行了一步,忽而手中那原本缓慢转动的罗盘飞快毫无章法地乱转起来,她当即停下了脚步,道:“不能再往前了。”
沉云欢也停下,没有贸然行动,只是想到了一个很恰当的进门方法,试探地问道:“不如劈开这道门?”
“今日不宜进。”张元清微微挑起眉,哼笑一声,又说:“有点麻烦,看来我们才是没有被邀请的不速之客。”
沉云欢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正要追问,余光却忽而看见师岚野转头,朝后面看了一下。她仿佛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循着师岚野回头的方向望去,骤然瞳孔一缩,刹那间就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锋利的墨刀出鞘,寂静的空间回荡起啸声,张元清被惊动回头,就见身后原本空旷的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是与上面院中站着的那些一样的妖邪,不同的是这些妖邪怒目圆睁,凶狠的鬼脸极其狰狞,皆死死地瞪着沉云欢三人,仿佛带着浓烈的恨意。
张元清道:“它们是在此守庙门的。”
“进不进庙?”沉云欢问。
张元清道:“不大好进,今夜还是离开吧。”
“好。”沉云欢应了一声,墨刀猛地烧起烈火,炽热在空中迸发,掀起的热浪将她那浓墨般的卷发吹拂起来,纷飞的碎发掠过清冽的眉眼,声音也染上肃杀,“我来开路。”
第90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一)
火光在烧起来的瞬间, 那些长着鬼脸的妖邪在同时变了表情,将嘴巴长得极大,下巴拉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长度, 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
井底如昼明, 张元清一句等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她的视线甚至追赶不上沉云欢的身影,下一刻那一袭红衣, 持着烈火之刀的人就已经身在群妖之中。
张元清倒吸一口凉气, 被这样的速度惊得睁圆眼睛。
热浪扑面而来, 随着空中盘旋的风铺开,沉云欢的刀刺破宁静, 发出呼啸之声, 冲着密集的妖群狠狠劈下!
火焰冲开几尺远,光芒刺眼, 逼得张元清都不得不抬手抵挡住眼睛,待凶猛的热意稍微褪去后, 她才冲沉云欢喊道:“当心, 这跟你平时对付的妖邪不同!”
倒不用她提醒,沉云欢在刀刃落下的瞬间就已经明白,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从这妖邪的头颅劈下去, 却好似砍了空气一样, 竟然对它造不成任何影响。
只听它们发出刺耳凄厉的尖叫, 同时朝她猛地扑来。她凭空跃起, 借助旁边的石壁躲闪,从密集的包围中脱身,落回师岚野的身边。
“又是如此!”沉云欢皱眉。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 先前在锦官城的绣楼之中,沉云欢就察觉自己的刀存在无法伤及妖邪的情况,攻击对五鬼图没有效用。第二次则是在扶笙将宋家残害的万千阴魂引渡到自己身上的那夜,起初砍了不下百刀都无用,后来还是习了金流才伤及扶笙。
“我记得你们道士会五行之法。”沉云欢转头对张元清道:“能不能借我点水?”
“没有用。”张元清却冲她轻摇头,说:“你的火对付不了这些东西。”
沉云欢有些诧异,“传闻说,天火九劫是世间万邪的克星。”
“的确是如此,但那指的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你现在只修了下境,所以还有很多妖邪是你目前对付不了的。”张元清的语气慢悠悠的,看着面前发出怪叫朝他们逼近的妖邪,不慌不忙地将罗盘收起,顺手摸出一张符箓。
沉云欢看见那符箓上的咒文画得非常潦草,几乎不成形,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朱砂,颜色并不鲜亮,有点像寻常道士在练习画符时用的劣质材料制成。
“看好了。”张元清将那符箓夹在双指之中竖在脸前,双眼轻闭,不知催动了什么诀法,就见符箓上面鬼画符一般的咒文骤然过了一遍微弱的光芒,其后她抬手将符箓甩出去。
符箓好似被一股无形之风送了一阵,直直地飞往妖邪之中,停滞在上空的瞬间,符箓迸发出明亮的白色光芒,一时间将整个井底都照得透亮,任何黑暗都无所遁形。
方才还怪叫的鬼脸妖邪仿佛极其畏惧这样的光芒,发出尖锐的嚎叫声,像潮水一般猛地散开,往四周奔逃。只是这地方本就算不上辽阔,光芒几乎企及每个角落,它们自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像水滴在烧热的铁锅中被蒸发,一边滋滋作响,一边冒起黑烟。
不消片刻,面前就彻底干净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是什么招数?能不能教我一手?”沉云欢看在眼里,兴冲冲地问她。
张元清笑道:“这吃饭的本事哪能随便教人?况且天火九劫就够你学的了,有些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将天火九劫修习完整,你可要努力啊。”
沉云欢倒也没有坚持,毕竟张元清是道士,想学她手里那样的本事恐怕还要入道拜师。
既然今夜入不了奉神庙,沉云欢三人也不便在井底久留,陆续从井口回到地面。外面依旧寂静无声,云层遮住了夜空的月,四下昏暗,沉云欢被开了灵眼,在夜色中眼眸泛着绿油油的光,正不断左右看着,像极了初入世的狐妖。
她见周围没有危险之后,将刀收入鞘中,“今夜就先休息吧,等天亮之后我们再细细探查这村子。”
师岚野站在井口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而开口道:“村中不太平。”
“的确。”沉云欢想起了奚玉生的事,问道:“我记得你与奚玉生是住在一个院子的?”
师岚野颔首,又道:“一墙之隔。”
沉云欢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神色显得有些沉重。师岚野的话暗暗有引导之意,只是她并未察觉,顺着方才的话一想,顿时就觉得奚玉生所在的院子相当危险,不放心师岚野再回去。
她抬眸,对上师岚野的眼睛,他的面容虽然极为出挑,却不是那种相当锋利惹眼的俊,许是因为眼睛太过漂亮,柔和了他身上那股霜雪般的冷漠。
他总是这样平静,好像无欲无求,如水流一样无声地衬合任何环境。
沉云欢鲜少从师岚野的身上感受到什么情绪,只是此刻与他对视,莫名觉得他不想回房,便道:“那你……”
“无碍。”张元清打断了沉云欢的话,笑眯眯道:“今夜村里没有危险了,你放心回去吧。”
师岚野眼眸轻转,落在张元清的身上,月光探出云层落在他的侧脸,一半眉眼隐在暗色的光影里,有些晦暗。
“是吗?”沉云欢将方才未说完的话收了回去,细细想来确有不妥,就算要换房间,也要等到天亮,总不能大半夜的三人挤一间屋子。
她对师岚野道:“今夜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回去的时候顺道看一眼奚玉生,若是他还有事你再来叫我。”
师岚野没应声,像往常一样,不过沉云欢知道他会去做。
三人在院门前分别,沉云欢打了个哈欠,已然困了。虽说她本身没有与别人同睡的习惯,但张元清这人奇特,有一种极其随和的气场,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与张元清同为修习神法之人,有这样一层特殊的身份,沉云欢对她没有分外生疏之感。
只是没有师岚野的夜晚有些冷清,平日里洗漱都是师岚野准备好水,她从不做这些琐事。白日里走了一天的路,夜晚也没闲着,这会儿她确实累了,本来还有些话想问张元清现在也没了兴致,便随手使了个清尘术法,倒进床榻里便睡,也没留心其他。
入夜之后的村落被沉静的月光笼罩,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就连圈养的牲畜也好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万籁俱寂。
师岚野行走在小路上,清亮的银光铺了满地,照出他的影子,风悄悄而过,拂起他的长发和雪白纱袍。
在这充满诡谲、邪性的村子里,连树上不停哗然的叶子都显得不寻常,师岚野却淡然地走入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树冠之下,影子时常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不是回房的路。比起与别人同睡一屋,他更愿意找一棵顺眼的树,在上面坐一夜。
沉云欢的好奇心旺盛,她时常会对没见过的事抱有很强的探知欲,这有时是个有点,但有时并不是。并且师岚野认为,她应该加强些责任心,在明知这村子遍布妖邪的情况下,还让他自己回去。
虽然暂时太平,但是谁说这路上不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师岚野停下脚步,忽而转身,回头看了一眼,瞬间狂风骤起,吹得周围茂密树木呼啦作响,声音嘈杂。
“你寻人的本事真是厉害。”张元清从树后走出,正逢有叶子从树上被吹落,她抬手捏在指尖,一刹那,树静风止。
师岚野显然不想对此人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要走,谁知身后人突然开口。
“沉云欢是早夭之命。”
师岚野沉静的双眸再次望过去,似乎并未因此话产生什么情绪波动,像是完全不在乎,或是,早就知道。
张元清展扇,装模作样地晃起来,雪白扇面上的“万法归一”似有微芒,她道:“她的命格我不管推算多少次,都是早夭,你说这怪不怪?”
“与你不相干。”师岚野淡声道。
“更怪的是,你的命格一片空白。”张元清嘴边噙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一般来说,只有死人才会有这种情况。”
师岚野道:“窥天机的因果须得你自己承担,且无法规避。”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不会管闲事,不过是瞧着你奇怪,顺手推了一下而已。”张元清摆了摆手,像是感叹一般,说道:“因果业障这回事又有谁说得清呢,这世上不该死的好人太多了。有人害一国生灵涂炭甚至还比不得害一人性命承担的业障重,行善者万劫加身,作恶者顺风顺水,世道无常呐!”
师岚野眸光平淡,丝毫无法共情她的感慨,话说得既像提醒,也像诅咒,“修习神衍天机,最忌讳觉得自己能够逆天改命,改变注定的结局,因此在所有神法之中,得授此神法之人下场最是凄惨。”
“是吗?”张元清有些失神,“连你也看出我有这个毛病了?还是说所有前辈都有我这种心态。”
“从哪来就回哪去吧。”师岚野不欲多言,撂下最后一句便转身离开。
张元清看着他缓缓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声,抬头往夜空张望,云层散尽之后,明亮的月亮悬挂于空,像往常每个夜晚那样俯瞰世间。
“终归与我无关,我何须管那么多呢?”张元清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