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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18922 字 23天前

第51章 招亲盛筵(二)

宋家城坐落在汹涌奔腾的江水边上, 又有枝叶葳蕤的密林环绕,河水的分流通过庞大的水利工程环绕着锦官城,为炽热的暑天带来一份清凉。

招亲盛筵在宋家外城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 沉云欢与师岚野就把自己拾掇得很体面, 结伴出了门。

昨夜探过宋家城之后, 师岚野似乎彻夜未眠绘制了两份很详细的地图,沉云欢则是躺在床上呼呼睡到天亮,醒来之后就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宋家内外城地图。

来到锦官城的仙门成百上千, 数量庞大, 甚至连皇家都牵连其中, 显然不是奔着这一场招亲大会来的。沉云欢意识到今日的场合姑且算得上隆重,将衣裳放在床上正挑选时, 雀枝前来叩门, 手里端着两个檀木锦盒,说是少爷吩咐送来的。

沉云欢道了谢, 拿进房中打开一瞧,竟然是两套衣裳。

一套是雪白里衣搭配赤红外袍, 外面则罩着一件半透明的墨纱织金衣, 领口、袖口、衣摆处都以金丝线绣着山雾云纹,衣扣镶嵌着无瑕白玉, 入手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光滑柔顺, 放在朝阳下一照, 细密精绝的针脚一览无余, 仙蚕丝流光溢彩,防火防水,是人界最为昂贵, 也最为稀有的衣料。

另一套则是师岚野的,与沉云欢的外衣相反,他的里衣黑如泼墨,零星点缀着云纹松叶,外面则是雪色细纱衣。师岚野素日爱穿黑衣,朴素得毫无花色纹样的衣袍很衬他寡淡的性格,让人打眼一看就觉得沉闷。但穿上一层雪白之后,仿佛映衬得整张白皙的脸都亮了起来,原本就精致的五官也变得不可忽视,从平静无波的湖水,化作雪山之上的清泉。

这仙蚕丝是先前沉云欢在春猎会上赢来的,后来奚玉生说他知道有一处制衣坊能够用仙蚕丝做成极好的衣裳,所以让两人裁量了身体的尺寸,将仙蚕丝送去制成衣服。

没想到现在才做好,并且来得也十分及时,正赶上这场算得上隆重的盛筵。

招亲盛筵的场地相当宽广,宋家在绿地之上用法器设下结界形成域,两侧摆了密密麻麻阶梯式的座位。正前方立着高耸奢华的楼阁,每一层屋檐都挂上了赤红的绸布,红灯笼排成长龙悬挂在天空上方,一派喜气洋洋。

宋氏家主名为宋勤,是个年过五十的男子,身量不算高,但身体瞧着很硬朗,站在高楼之上俯瞰整个场地,表情算不上亲和,颇有不怒自威的风范。宋勤的天赋并不高,修为也难有成就,但他娶的妻子却是蜀中难得的根骨极佳之人,因此诞下的两个女儿在修仙上天赋都极高。

宋夫人的面容算不上秀美,但气度雍容华贵,面上带着温柔笑意,颇有当家主母的模样。她身边则站着宋海宁。今日宋海宁打扮得相当艳丽,面施粉黛,头戴金晃晃的发钗,又着一身殷红,与浓丽的唇色相映衬,美得令人惊叹。

宋海宁虽说二十有六,但在仙门之中这年龄算不上太大,生得貌美如花也就罢了,更何况身后还有整个宋家,是以这次招赘吸引了无数人前来参加。在招亲大会开始前已经有过重重筛选,但依旧剩下不少,围在域外排队等候着,再加之两边的座位全是宋家弟子以及各个仙门来的人,所以放眼望去人山人海,排场极大。

招亲会分为两个环节,眼下这个便是第一个环节。在宋家建立的域中摆了十座高架,所有参与人同时入场,在规定时间内相互斗争,直到时间结束,能将玉佩挂在高架上者,便是第一轮的获胜者。角逐出十个人后,才是第二环节的擂台比赛,最终胜者才能获得从天而降的绣球,成为宋家赘婿。

为了娶到美娇娘而争得头破血流,自古以来都算是美事,这样的场合自然也极其热闹,还没开始喧闹声就震天响。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的到场,更是让整个场地彻底哄闹起来,甚至将沉云欢的前路都围了个水泄不通,宋家弟子和侍卫奋力维护的秩序在瞬间被打乱,成一锅粥。

沉云欢如今太过瞩目,她是在春猎会连续四年摘得魁冠的人,又习得神法在身,当众劈碎了天下灵器榜排行第一的不敬剑,此刻的风光比之从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昔日那些说她灵力尽废,跌落泥尘的传言全都变成了笑话。

周围充斥着吵闹的声音,沉云欢太熟悉这样的状况,这种如潮水般的赞誉和吹捧,随时都会褪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将手搭在腰间的刀上,懒怠地警告:“别挡我的路。”

面前的路很快就被让开了,她一路走进去,看见奚玉生与霍灼音二人已经坐在地势较高的位置上,似乎正对下方想要参赛的人指指点点,讨论着谁比较有希望成为胜者。

见到沉云欢二人,奚玉生便起身迎了两步,清亮的眸中满是笑意,“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们二人换上这仙蚕丝的衣裳,瞧着气度都与众不同了,如何,这衣裳可还合身?”

沉云欢颔首,玩笑道:“合身,多谢了,这些零碎的恩惠我暂且都记下,日后还你个大的恩情。”

奚玉生摆手,“不过举手之劳,你我既是朋友,何须言谢。”说罢便将二人带入座中。

沉云欢入座之后往周围观察了一下,发现与她昨日在宴席上所看到的相同,这十四州数得上名号的仙门竟然都到场了,甚至有些已经隐居的修士也出现,倘若真的计较起来,怕是比春猎会的排场都大。

薛赤瑶等人代表的是仙琅宗,也坐于高处,与沉云欢没隔多远。她的目光往下稍稍一落,就能看见身着墨纱红裙的沉云欢,那一头浓密漆黑的卷发高束,雪白的发带垂落肩头,从背影看她的坐姿不是很正经,浑身散发着一股懒散。

薛赤瑶眉眼轻压,即便努力掩饰,却还是露出些许厌烦,又将目光落在她身边的师岚野身上。这个总是像影子一样跟随在沉云欢身边的年轻男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殊,甚至连灵气都感知不到,薛赤瑶不明白此次临行前,师父为何要她多留心试探此人。

但见他与沉云欢紧密相依的程度,怕是根本寻不到靠近他的机会。

薛赤瑶的打量也不过才片刻,旁人都没察觉,那性子安静的师岚野却突然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朝她看来。眸光虽然平静,却让薛赤瑶脊背一凉,顿时将视线移开,望去了别处。

沉云欢的余光察觉到师岚野转头的动作,朝他望去,询问,“看什么?”

师岚野轻轻摇头,“随意瞧瞧。”

沉云欢却疑心难消,因为师岚野很少会主动这样观察周围的环境,她循着师岚野方才转头的地方看去,轻易瞧见了坐在后方的薛赤瑶,当下微微皱眉,露出不喜的神色。

这点不喜大概也牵连了师岚野身上,她沉着脸不再与他说话,直到师岚野从锦囊中摸出新做的糖棍递给她,才缓和了脸色。

只听锣鼓喧天,一声钟响贯彻整个场地,招亲大会正式开始,候在地方的所有参与者一拥而入,进入了场地之中,展开无比混乱的争夺。

域中灵光闪烁,众人拼尽全力争夺,撕打在一起,两边座位的叫喊声更是震得人耳朵嗡鸣。

沉云欢咬着糖棍,只觉得无趣,随意一瞥,瞧不见什么出彩的招数,很像是在鱼塘里争抢食物的鱼群,乱得让人眼花,没有任何古怪奇特之处。

她感觉今日可能白来一趟,目光在周围乱转,忽而看见一个神色怪异之人。

是个站在角落之处的男子,身上没有华贵的玉石,仿佛家境很平庸。与众不同的是,人人都在关注域中争夺的场景,他却痴痴地抬着头,望着高楼之上,神色有着难言的悲戚苦涩。

沉云欢多看了几眼,循着那男子的目光往上,看见了宋海宁。

为了延续所谓的家族血脉,以这种方式挑选出修为强大的夫婿,培育天赋与灵骨上佳的下一代,这样的规矩让沉云欢觉得乏味。眼下看见这些人的本事,就显得更好笑了,仿佛一场盛大的闹剧。她遥遥看着高楼之上站着的宋海宁,开始走神,想起昨夜看到她与奚玉生在偏僻之处的场景,不由觉得疑惑。

宋海宁这个曾经在蜀州名声响亮的佼佼者,会甘心这样的安排吗?

沉云欢转头,冲奚玉生询问:“奚公子,你可知宋照晚这两日的情况如何?”

奚玉生道:“她鬼气侵体有些严重,这两日都还在昏迷当中,我昨日想去探望但被海宁姑娘阻拦,说药师正在用灵药救治,不宜打扰。”

“她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想去看望她。”沉云欢道。

奚玉生斟酌片刻,继而道:“那我带你去吧,左右在这里也闲着无事,回头来问个胜出结果就是。”

沉云欢没有拒绝。

霍灼音也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听到奚玉生说要离开,立即就站起了身,做出要走的架势。离席之后几人来到那座高楼的下方,据奚玉生所言,宋照晚住在内城的核心地带,若要进去得先得到内城之人的通行玉牌才行,于是他派人上去向宋海宁通报一声。

宋海宁也很快就下了阁楼,笑着跟几人说两句客套话,听到奚玉生说想要看望宋照晚,她便温和笑道:“正巧我也站乏了,这几年身体愈发不行,便不在这里久留,我带你们进内城看望晚儿吧。”

第52章 招亲盛筵(三)

宋海宁身上总是缠着一股病气, 即便是用脂粉也遮掩不住,这是她当初受了重伤之后侥幸保下性命而留下的病症,不仅失去了全身的灵力, 这样的病态还要纠缠她余生。

她步伐并不慢, 走动时裙摆飘摇, 从背后看去有一种令人怜惜的娇弱。沉云欢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曾经有人说宋海宁曾经在修为巅峰时,能够与百兽对话, 一柄长弓驱邪诛魔, 成为蜀地赫赫有名的修士。

宋海宁还年轻, 不过二十余岁,若是她没有遭受灵力尽废的大劫, 而今或许还是沉云欢在春猎会上有力的对手, 名震十四州的人物。

沉云欢觉得有些惋惜,她的对手多是近战, 还没有碰到过厉害的远程修士。

霍灼音因身份原因,不便出入内城, 所以先行离去, 其他人则被宋海宁带往宋照晚的住处。不论是身份,还是修为, 宋照晚都是宋家捧在手掌上的宝贝, 所以她的住所修缮得很气派, 拱形的雕花院门旁还挂着嵌金的字:常春苑。

往里走要行过澄澈见底的水潭, 里面养了各种各样的灵鱼, 游动时摆着长长的尾鳍,极其美观。自木桥走过,再行过花丛, 便是宋照晚的住宅。一如整个院子奢华,房屋也建得很高大富丽,门外站着两排侍卫,见到宋海宁后便齐齐半跪在地,唤一声:“大小姐。”

宋海宁应了一声,让下人将门打开,转头对奚玉生笑了笑,“晚儿今早就醒了,现在身子还虚着,所以没有让她去外城。她知道是你们救了她,一直闹着要见你们呢,请吧。”

奚玉生道了声谢,几人陆续跨过门槛进去。房中的结构复杂,门口站着两个侍女,左边垂下厚重帘子的内室门口也站着两人,见到他们之后,便将帘子撩开,半弯身恭敬地行礼。

沉云欢从前久居仙琅宗,从未去过规矩如此多的人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宋家沾了点皇亲国戚,处处都透露着尊卑有别。

宋照晚半靠在床头,面色苍白如雪,眼下有很明显的乌黑,唇瓣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至极,若不是看见沉云欢等人之后眼中浮上了些许愉悦,有了一些活人气息,否则看起来当真与死人无异。

奚玉生见状,吓得不轻,出于礼节又无法靠得太近,只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道:“照晚妹妹,你身体可还好?怎么脸色这样差?”

宋照晚轻咳了两声,弱声说:“不必担心,我已经用过灵药了,医师说我是消耗了太多体内的阳气才会如此,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沉云欢站到宋照晚的床头,低头将她细细看了看,说:“我怎么觉得你的情况有些严重,光吃药能好吗?你们此前有治疗过这样的病症吗?”

宋照晚仰头望她,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并无,不过我也没有觉得身体何处难受,只是有些乏力,没精神罢了,我想应当不严重。”

说话间,师岚野几步来到床边,微微俯身,抬手将指间按在宋照晚的手腕上,随后保持着动作沉默,只有手指微动。沉云欢看了他几眼,没忍住问:“你在做什么?”

“把脉。”师岚野简短地回应。

“你还会把脉?从前怎么不见你给我把过脉呢?”沉云欢觉得奇怪,虽然师岚野经常捣鼓一些奇怪的药,但他看起来不像精通医术的样子,除了用一些黑乎乎的药往她身上抹之外,没有其他医术方面的能耐。

“略懂一二。”说话时师岚野已经松开宋照晚的手,淡声道:“你身体亏空严重,不止是损失阳气那么简单,体内浑浊的鬼气还没有祛除干净,应当是身上某处有伤没有被处理,还是再让医师来看看吧。”

“当真?”宋照晚讶然问。

师岚野没有回答,只是将结果通知了她,并不想解答她是真是假的问题。而沉云欢也马上就发现师岚野所说的是真的,因为她很快就看见宋照晚的手腕上,隐隐有一片墨黑的痕迹。

她弯身探过去,将宋照晚的手抓起来,把衣袖往上一捋,当下露出纤细雪白的腕子,因此上面的墨迹更加鲜艳,简直到了刺目的地步。

那是一个浓黑的手印,五指分明,圈住了宋照晚整个腕子。

“这是什么?”沉云欢问。

“什么?”宋照晚满眼迷茫,顺着沉云欢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又问道:“云欢姐姐,你看见了什么了?我手上有什么东西吗?”

沉云欢的眸子里带了些讶异,转头望向师岚野,“你也看不见?”

师岚野的神色不见半点意外,不知道是一早就看见了宋照晚手腕上有个黑手印,还是对眼下的异常并不感兴趣,只微微摇了摇头。

宋海宁见状不对,忙快步上前来,急急问道:“沉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奚玉生往前走了两步,也跟着瞧了瞧,道:“我们应当都看不见,云欢姑娘,若是在照晚腕上看出什么不对劲,可告诉我们。”

沉云欢的手指在黑手印上摩挲几下,道:“我看见她手上有一个黑手印,将她手腕握住。”

此话一出,其他几人皆是一惊,当下又朝着宋照晚的手腕细细看,但她腕间洁白,什么东西都没有。宋海宁皱着眉头,沉声道:“不论如何,我还是再请医师来一趟,细细给她检查一遍。”

沉云欢自己也觉得奇怪,她见那手印绝不像作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旁人看不见,唯独她能看见。但见宋照晚的状态实在不算太好,加之宋海宁又传了医师来,便不宜在这里久留打扰病人,于是出言告辞。

“沉姑娘。”行至门外,宋海宁快步追上来,将她唤停,神色诚恳道:“上回你救了晚儿我还未答谢,没想到今日来又帮了大忙,先前听说你在修炼天火九劫,我便去城内的藏书楼翻遍群书,抄录了些关于天火九劫记载,虽然我知沉姑娘你并不缺这些恩情,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沉云欢对天火九劫的了解并不多,见宋海宁一副打定了主意要报答她的样子,便点头同意,“好。”

随后就见宋海宁腕子一翻,一本略薄的书就出现在她手中,封面上写着《天火九劫总记》,她递给沉云欢时道:“里面所抄录的内容并不保证真假,但出处我都记在侧旁,但愿能对沉姑娘有帮助。”

沉云欢道了声谢,旋即与师岚野、奚玉生几人离开了宋照晚的院子,出去时正碰上医师提着药篓慌慌张张行过,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泛着十分浓郁的药草气息,光是闻着就令人感到苦涩。

出了内城之后,奚玉生要接着回去看招亲大会,与沉云欢二人道别。

沉云欢走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将宋海宁所赠的书翻开来看,入眼便是秀娟端正的字体,行行列列都十分工整,赏心悦目。沉云欢乍一眼看过去,觉得这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不再纠结,细细看着里面关于天火九劫的内容。

天火九劫是远古神法,凡人只能得天授而习之,不可传承。在上古时期,人族并不像现在的凡人,他们当中有人拥有非凡的血脉,被称作“人神”。人神能够修炼神法,驱恶诛邪,庇佑人间,当时的人认为这些人神死之后会去天上做神仙,因此也受子孙后代的供奉和祭拜。

天火九劫是诛邪神法,分作上中下三境,目前相关传闻和古籍记载之中只有中下二境,其中说法最多的,便是下境为“风水木”,中境为“阴阳星”,上境到现在都无人知晓,像是无法窥探的神机。

沉云欢目前只修习了下境中的“风”,自己取名为“扶摇”,在来蜀州的路上,她多次尝试进阶,都没能成功。

另外,宋海宁也抄录了不少来自各地的轶事,说是当地也有人得天授修炼了神法,结果都不得善终,或是死状凄惨,或是六亲尽绝,总之没有好下场。

沉云欢走一路看了一路,眼睛盯着书面不放,好几次都差点被不平的地势绊倒,多亏师岚野扶得及时。

走路看书并不是好习惯,但由于每次她快摔倒的时候都下意识往师岚野身边靠,依赖着他的搀扶,甚至还会在他的手臂上挽一会儿再松开,所以师岚野也就没有批评她这个陋习。

因为沉云欢的陋习实在很多,这个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沉云欢回到住处后,坐在院中一边阅读宋海宁的书,一边尝试调动体内的灵气,想再试试能不能突破目前的阶段,更上一层。

她在院中练了一整个下午,大汗淋漓,妖纹爬上双臂和颈子,天火九劫仍没有进一步提升。再练下去怕是今晚就睡不安宁了,她已经感到骨头有焚烧之感,于是只能停下来,折了一根树枝,对着墙边的草丛抽抽打打泄愤。

师岚野送来了晚饭,沉云欢闻到空中飘散的饭香,心里的气才消了不少,转而去了屋中饱餐一顿,一时又庆幸没让师岚野离开是对的,否则她这仙门天骄将因为好面子和不喜欢吃辣而饿死在蜀州。

吃完饭后已是黄昏,沉云欢并无外出的兴趣,跑去泡了个热水澡,回到房中让师岚野给她的伤处换药。

那黑乎乎的药相当好用,不过一天一夜的工夫,沉云欢身上的鬼爪就已经淡了很多,隐隐有愈合的趋势,也不再冒黑气,而是露出隐隐嫩红的血色。

她将肩膀的衣衫半褪,露出圆润光滑的肩头,被烛火照得透白发亮,静静坐在床边,与等饭的时候一模一样,难得有几分稚气。

师岚野缓步上前,将药抹在她的肩头,指尖轻轻从她的骨骼滑过,像温柔的抚摸。

沉云欢像是突然想起来,道:“你的药这么有用,何不给宋照晚送点?她看起来很虚弱。”

师岚野沉默片刻,将药抹匀了之后才缓声开口,“我这药只治鬼气,治不了她。”

沉云欢道:“可你不是说她鬼气侵体吗?”

“只是很小一部分。”师岚野敛着眸,神色平淡地说:“她身上有很多处外伤,那才是她虚弱的根本原因。”

第53章 无量青莲(一)

沉云欢难得躺在床上没有立马睡去, 而是睁着眼睛在思考。

绣楼无端出现的五鬼图和宋海宁身上出现的小鬼有着什么样的联系,藏在宋家内城那座被看守得很严密的大殿又是什么来头,宋照晚身上的外伤又来自哪里, 锦官城之中汇聚了那么多有名望的仙门, 他们究竟奔着什么而来。

沉云欢可以肯定的是, 一定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促使他们聚集在锦官城, 但是这件事没有被明面上传播。可能是无法用口头传播, 又或者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 所以她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风声。

于是整个宋氏、锦官城和汇聚在此的各个仙门,形成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 表面热热闹闹, 暗地风起云涌。

师岚野在房中收拾药草,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身影被烛光投在墙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因此显得十分高大。沉云欢的目光落上去, 追寻那晃动的影子,看见他低着头时的轮廓, 从鼻梁到喉结。

“你之前怎么没有给我把过脉?”静谧的房中, 突然响起沉云欢的问话。

师岚野背对着她, 回道:“你不需要。”

“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沉云欢又追问了一句。

师岚野道:“在仙琅宗时你骨头摔得粉碎, 伤势太重, 因此摸不到脉搏,后来在汴京你有神法护身,能够压制那些妖力, 在绣楼所受的伤也是皮外伤,这点鬼气侵蚀不了你的身体,自然也不用把脉。”

沉云欢听他说完,再一琢磨,似乎很有道理,无可指摘,于是哦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着里墙,闭眼准备睡觉。

却在此时,她耳尖一动,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隐隐在空中嗅到了灵力的气息。沉云欢当即翻身下床,速度很快地披上外衣,长发随手一束,抓着放在桌上的不敬刀便出了房屋。

房门推开之后,那吵闹的声音就更为明显了,有人呵斥,还有人劝阻,融合在一起在原本寂静的夜晚显得相当突兀。沉云欢转头对师岚野说了一句:“我去瞧瞧怎么回事。”而后快步离去。

吵闹的地点距离沉云欢住的地方并不远,越靠近越能感受到空中泛滥的灵力,就见前方灯光通明,一行人围在一起,当中灵光频闪,像是有人动起手来。

沉云欢很快就辨别出其中有一人是薛赤瑶,她的灵力非常纯粹而深厚,所以在使用剑招时空中充斥着她的剑气,只不过没有了不敬剑带来的绚烂光彩,这样纯厚的灵力仿佛也失了几分颜色。

她穿过纷扰的人群,刚想询问是怎么回事,就见薛赤瑶一身雪衣立在前方几丈远的地方,一柄泛着白光的长剑旋在她周身,千百虚影同时出现,朝着另一人挥动剑气。

而被她攻击的人,竟是霍灼音。她身着黑白交织的衣裙,双手负在背后,一边后退一边左右闪避着剑气,但周身气度从容,动作虽然看起来懒洋洋的,却出其不意地快,百来下剑气,无一下击中她。

这二人也不知是怎么撞上,竟然在这里动起手来。

薛赤瑶被这样的态度激怒,双手结印,周身的灵力猛然爆发,在空中泛起强烈的气浪,震得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往后退了数步,如此便将定定站在原地的沉云欢显得极其突出。

灵剑裹缠着耀眼的光芒,照得夜空亮如白昼,千百剑影汇聚成一,剑气带起凌厉刮骨的风,剑尖直指霍灼音。

霍灼音面对此景也不由正经几分,往后一翻,半蹲在一座半人高的琉璃灯台之上,轻巧地踩着灯罩,双手一前一后打出了攻守的架势,掌中溢出浓郁的黑雾。

沉云欢看着此景,仍站在原地,但左手已经搭上刀柄,一副随时待发的样子。沉云欢倒不是打算冷眼旁观,只是这一路走来,她并不知霍灼音的底细,现在倒是探一探她底细的好时机。

携带着巨大灵力的灵剑冲霍灼音猛地刺过去,途中掀起巨大风浪,将周围房屋檐下的灯笼都刮得疯狂摇摆。沉云欢的长发飞舞,衣裙猎猎翻飞,隐隐意识到,薛赤瑶的修为在这段时间可能又精进了一些。

眼看着霍灼音的身体爆发出泼墨般的黑雾,不躲不闪似乎要正面接下这一剑,却突生变故,宋海宁竟是不知从何而来,猛然冲入了战场之中,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同时发出惊呼声。

薛赤瑶大惊失色,此时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喝道:“快让开!”

就连霍灼音也皱起眉头,显然没料到她突然冲出来。宋海宁距离她仍有一段距离,此时再冲过去将她拉走或是挡下灵剑,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便在这一瞬间,赤红的身影猛然晃动!从出现在余光到行至面前不过刹那,紧接着就听见凭空一声金戈炸响,狂风呼啸而来,灵力在前方猛然爆炸,密集的剑气往四周纷飞,霍灼音以袖遮掩巨风,从琉璃灯台翻下去,连连后退十数步,才没被这股强大的灵力伤到。

风声渐息,霍灼音抬眼望去,只看见前方站着衣裙仍在轻摆的沉云欢。她反手握着墨色长刀,精准地挡住了薛赤瑶那一记剑招,将其中布满杀意的灵力尽数化解,只剩下了一把被火红色的光芒死死裹缠的长剑顶着刀身。

薛赤瑶面如土色,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变,赶忙念动召剑法诀,却见灵剑被红光缠住,无法挣脱。

宋海宁位于沉云欢身后,身体蜷缩着,将双手挡在身前呈现出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等风停之后发现自己没有受到攻击,才缓缓站直身体,苍白着脸色道:“沉姑娘,多谢你救我一命。”

沉云欢冷睨薛赤瑶一眼,反手将长剑敲落,转头时面色极其严肃,质问:“宋姑娘,你没有灵力,何以突然闯入这里?”

宋海宁余惊未消,显然方才也被吓到,苍白的脸色更添病态,扭着头看了看薛赤瑶和霍灼音,声音还有些轻颤,“薛姑娘是仙琅宗的弟子,霍姑娘又是奚公子的好友,都为宋家的贵客,在此动手必定是我招待不周,若是二人有谁在此受伤,我也难辞其咎,方才只想着阻止二位贵客动手,一时没想到那么多。”

她又对沉云欢扬起一个柔弱的笑容,“没想到竟是给你添了麻烦。”

“不算麻烦。只是宋姑娘如此不知死活,当真是为了阻止她们二人的打斗吗?”沉云欢收了刀,转过身,望着那琉璃灯台,轻描淡写道:“还是说,有其他原因?”

灯台吃了不少剑气,已经粉碎,琉璃碎石撒落一地。

“是我一时糊涂了。”宋海宁叹了一口气,继而对边上站着的侍卫摆了下手,下达了一个指令,其后侍卫齐齐动身,一部分去置换新的灯台,一部分驱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

宋海宁柔声对薛赤瑶问道:“薛姑娘,不知你在深夜突然对我宋家客人动手是何缘故?是否有误会?”

“我今夜在城内闲逛,察觉一阵阴邪气息,便一路追来了此处,看见她站在月下,浑身充斥着鬼气。”薛赤瑶已经收回了剑,冷漠的目光落在霍灼音的身上,轻哼一声,“我还道怎么这处来了脏东西,原来是宋家放进来的,你难道不知她来自鬼阁,修的是鬼道之术?”

宋海宁仍是端着温和的态度,缓声道:“此次宋家开门迎客,不论是何身份,只要未曾作恶便不会拒之门外,更何况霍姑娘还是奚公子的好友,自然是宋家上宾。”

薛赤瑶的目光往姿态懒散的霍灼音晃过,嫌恶道:“万鬼多以恶为性,鬼阁更是杂乱阴邪,崇尚鬼道之人岂能算是好人?谁知道她背地里有没有做害人的勾当,宋家不应当接待这种人。”

宋海宁听闻此言,稍稍敛了笑容,语气仍没有变化,“薛姑娘出门在外,有斩妖除魔的心是好的,但同时也应有一双明辨黑白的慧眼,更要明白各地有各地的规矩才是。”

她到底年长,虽然话说得像是语重心长的规劝,温柔之中却藏着细针,明里暗里含着敲打,无非是告诉薛赤瑶,这是宋家的地盘,由不得她胡作非为。

薛赤瑶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无法硬着头皮在宋家闹事,梗着一口气低下了头,硬声道:“对不住,今夜是我冒犯了。”

说完,她也不等宋海宁说话便冷着脸转头离去。此时霍灼音已经慢悠悠地走到了宋海宁身边,虽说方才是她跟薛赤瑶打得厉害,但眼下却是一副困倦的模样,打了个哈欠道:“多谢二位方才出手相助。”

宋海宁无奈道:“霍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委屈你,不过眼下城中人多眼杂,鬼阁又是名声在外,你行事还需更加谨慎才是。”

“麻烦你了。”霍灼音并未对自己的行为多加解释,随口敷衍了一句,目光往下一落,忽而伸手将她的手抓起来,道:“你受伤了?”

宋海宁的手上有鲜红的血液往下流淌,苍白的腕子有两道细长的伤痕,应当是方才被剑气不小心刮到,并不深。她笑了笑,以袖子遮掩伤痕,说道:“无妨,一些小伤罢了。”

随后她对沉云欢道:“沉姑娘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眼下我还有要事,日后再与你详议。”

沉云欢倒并不在意这些恩情,随意摆了摆手道了句不必在意,随后与霍灼音一同沿着来时路回去。

二人并肩行在路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杆高高悬挂着灯笼的灯台照明,像方才那样的琉璃灯台并不多见。沉云欢与霍灼音的住处也挺近,二人同行了好一段路,沉云欢沉默思考,霍灼音也只是零散地打了两个哈欠,谁都没有主动开口闲聊。

直到霍灼音的住处先到,她停在门口,突然对沉云欢道:“其实今夜我并没有修炼鬼术,是那个姓薛的突然跑过来,对我动手。”

沉云欢停步,转头看向她,“难道薛赤瑶方才是撒谎?但她似乎与你无冤无仇。”

“不一定是撒谎。”霍灼音半敛着眼眸,懒声说:“另外,我方才看到宋海宁的鱼际、少府二穴处有细小的伤口,这二处对应心肺,是鬼道之术中‘以身饲鬼’的常见取血位置。”

第54章 无量青莲(二)

霍灼音只对她说了这一句, 然后就伸着懒腰回了自己的住处。

沉云欢盯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抬步回到院中, 看见师岚野正在院子里坐着洗衣裳。他在做这些活的时候非常认真, 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白如润玉的手臂, 墨发从肩头散落下来轻轻摇晃,隐隐遮了一半俊脸,仍旧是淡无波澜的神色, 身上单薄的衣裳在他的动作间勾勒出肌理分明的身体。

倒不是说他洗衣服的动作多么生疏, 只是这样的事情于他来说总有一种违和, 仿佛他并不适合做这样的琐事。

“方才薛赤瑶与霍灼音动起手来。”沉云欢进门看了他两眼,交代方才出去所看到的事。

“因何动手?”师岚野问。

“薛赤瑶说她察觉到了阴鬼气息, 所以一路追到了附近看见霍灼音在修炼鬼道之术, 所以才动手。”沉云欢搬了个矮凳子,在师岚野的边上坐下来, 接着低声说:“但霍灼音方才告诉我,她没有在城中修炼鬼术, 并且她发现宋海宁的鱼际穴和少府穴有细小的伤口, 那是鬼道喂养小鬼所取血的常见位置。”

师岚野将衣服拧干。他手臂的力量非常大,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手里的衣服拧成了麻花, 然后起身挂在院中的竹竿上, 问:“宋海宁在饲养阴鬼?”

“这是必然。”沉云欢支着下巴, 闲闲地看他来回走动, 慢悠悠道:“但是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何不对, 明日便知了。”师岚野将最后一件衣服晾好,转身拿起衣盆,仿佛对这样的事并不关心, 听得敷衍回答也敷衍,只是望着她的脚道:“可还要再洗一洗脚?”

沉云欢点点头,然后进了屋中,脱了鞋子坐在床榻边,一副乖乖等着师岚野将水端来的样子。

屋中烛火摇曳,光芒黯淡,沉云欢坐在暖黄色的光下静静思考。师岚野口中所说的明日便知,是因为明日招亲大会就结束了,今日得胜的十个胜者在明日展开擂台赛,只有最后一位赢家能够接住绣球,成为赘婿。

招亲大会是各个仙门聚集锦官城的理由,此会一旦结束,他们聚集在此的目的就会显露苗头,那些她想不明白的疑惑应当也会得到解答。

沉云欢怀着疑虑入睡,如此很难睡得安稳,隔日便醒得很早,坐在院中等师岚野做饭的时候一直打哈欠,精神有些萎靡。

她同师岚野赶去擂台赛的场地时,发现原本高高的楼阁之上只有宋夫人一人,原本应该出现的宋氏家主和宋海宁皆不在上头。

今日是决出赘婿的重要日子,按理说两人不该缺席,台下宋家各位族老和后辈也端坐各地,仙门齐聚,各门派弟子仿佛都是为了参加今日的喜宴而换上了盛装,放眼看去人山人海,一派繁荣昌盛。

今日出席的人远比昨日要多,沉云欢还碰见了几个熟人,略微寒暄几句才入座。

奚玉生和霍灼音早早入席,身后站着雀枝和燕流二人,严阵以待地守护着奚玉生。沉云欢行过去落座,就听奚玉生问道:“云欢姑娘,你可曾发现今日的气氛略有不同?”

沉云欢在入场时就察觉了,虽说所有人都盛装出席,闲聊议论的声音闹哄哄的,但她却没在其中感觉到什么喜庆的气息,细细看去,有不少人神色郑重,情绪紧张,仿佛严阵以待,根本不像是要举行喜宴的样子。

沉云欢反问:“你这两日不是一直忙着与人把酒言欢,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奚玉生仔细回想了片刻,其后慢慢摇头,“他们大多都是与我话家常闲事,少有人提及招亲或是蜀州的事宜。顾师兄这两日也忙于追查城内的蛊修,我未能与他见面,不知进展如何。”

沉云欢对此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城内的喧闹声久久不息,一直到擂台赛开始,那高高的楼阁之上都没有出现宋勤与宋海宁父女二人,只有雍容华贵的宋夫人端坐高处,面带着微笑看着下方。

接下来便是耐心地等待。擂台赛每开一场的间隔是一个时辰,宋家在一场比斗结束后会给获胜者提供上等灵药帮助恢复灵力和治疗伤势,能够在短时间能痊愈,方便继续守擂。

因此十个获胜者要从早打到晚,直到月亮高悬,周围的半空挂满了赤红的灯笼,使得周围灯火通明,红光遍布。沉云欢途中离开了两次吃了饭,在城中闲逛几圈,还拉着人问了宋海宁的下落,并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

整个宋家城到处都贴满了红喜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就连宋家弟子和侍卫也都在袖口绑上了红绸带,满面笑意,随处可见的赤色。

沉云欢边逛边观察,无端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等她回到擂台赛的场地时,已经是最后一场比试,台上那个虎背熊腰,身高接近九尺的男人一拳正中另一人的头颅,只见白光闪烁,被打中的那人猛地飞出去狠狠撞在擂台边缘,将厚重的实木桩撞得粉碎,重重摔下擂台,胜者决出。

获胜的男子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站在擂台中央高举双臂发出虎啸一般的嘶吼,台下便是各种拍手叫好,齐声欢呼。

高空飘浮着一个庞大的赤红灯笼,底下坠着黄色流苏,其中一根长线就吊着以金丝线绣龙凤呈祥的红绣球。接下来只要绣球落下,由胜出者稳稳接住,便能与宋海宁成婚,成为宋家赘婿。

沉云欢静静等着,眼看着那男子在擂台上绕了好几圈展示自己健壮的肌肉身材,听够了赞誉和掌声之后,正要飞身而起去摘绣球的时候,忽而擂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爆炸声!

紧接着黑色的火焰如同邪祟降世般,沿着擂台猛然烧起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将那男子围在当中。场地周围的人见此变故便发出哗然惊声,有不少人惊得站起来,靠近擂台的座位更是感受到了扑面的热意,不得不起身往后退避。

“救火!”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这样的呼唤便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宋家侍卫飞快入场,列阵的同时以手结印,散发出白色的光芒齐齐汇聚于擂台。黑色的火焰极其猛烈,仿佛被浇了一把油猛地窜高几丈,只听站在擂台之中的男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横冲直撞之下,他裹着一身黑色火焰冲出擂台,众人飞快上前救火。

此时座位席后方的薛赤瑶猛地拍案而起,灵剑出鞘,大声喝道:“妖邪,这鬼火定是你在后捣鬼!”

沉云欢几人回头望,就见她的灵剑攥在手中,隔着几排座位直指霍灼音的脑袋。奚玉生吓了一跳,赶忙站起,一抬手将霍灼音挡在身后,拧眉道:“薛姑娘这是何意?为何以剑指着我的朋友?”

他一动,雀枝与燕流二人也同时动身,分于两侧挡在奚玉生面前,面色不善地望着薛赤瑶,针锋相对的气氛悄然而起。

沉云欢抬眼望了一下霍灼音。她还坐在席间笑嘻嘻地往下看着热闹,似乎根本不在乎薛赤瑶的言行,总是一副懒骨头的样子,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座上,坐姿不是很雅观。

周围已经闹成一团。擂台周围是着急慌忙扑火的人,被灼烧的擂台胜出者仍在发出刺耳的嘶吼,席位间已经没几个人还老老实实坐着,仿佛这突然烧起来的火像是某种暗示着开始的信号,场地整个哄乱起来。

若说还有谁能在这样的场合下保持镇定,情绪淡然,那也只有师岚野一人。

他的眼眸映满空中的赤红灯笼,如同万千光辉熠熠,平静地看着这场喧嚣闹剧,精致俊美的眉眼没有任何情绪。

“让开!”薛赤瑶剑锋往前逼近,“此人我必须捉拿,交由宋家审查,擂台的鬼火与她绝对脱不了干系!”

奚玉生那张白俊的脸上也出现愠怒之色,平日温和的语气此时变得生硬,寸步不让,“薛姑娘,你要先拿出证据来,没有无缘无故就抓人的道理。”

见状,与薛赤瑶同行的仙琅宗弟子也纷纷开口劝她放下剑,莫要冲动。薛赤瑶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道:“待审查过后,自然就有证据了,你们与鬼阁之人为伍,也难辞其咎,应当一同接受审查。”

沉云欢听了这话,侧头朝薛赤瑶看了一眼,难掩眸中的嘲讽之意,似笑非笑道:“何必如此?你分明知道我在这里,你带不走任何一人。”

薛赤瑶攥紧了手中的剑,冷若冰霜的目光在沉云欢的脸上刮过,咬紧牙关像是强忍着情绪,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便试试?”

她像是太过于着急证明自己,春猎会的一败,终究让她耿耿于怀,再次与沉云欢碰面,无时无刻不想着以手中的剑向她挑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沉云欢再斗一场。

然而今夜太混乱,时机不对,否则沉云欢不会轻易拒绝别人的挑战。

她正想说话,却被师岚野捏住了手腕,只听得耳边传来他淡淡的声音,“你看。”

沉云欢立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台中的火焰已经全部熄灭,那位虎背熊腰的获胜者已经烧成一团黑灰,死状凄惨。而师岚野让她看的,则是从半空中突然掉下来的绣球。

这绣球做得比寻常绣球要大,落在台上的时候发出“砰”地一声巨大闷响,紧接着竟然弹了两下,而后从中间裂开。

此时沉云欢定睛一瞧,发现绣球裂开之后,赫然滚出了一个人头,在烧焦的擂台上滚了几圈之后停下,那张目眦尽裂,眼角流出两行血泪的面容正对着沉云欢。

尖叫声在台中各处响起,这下周围彻底炸开,乱成一锅粥,就连宋家侍卫也无法维持秩序——因为那颗头颅,正是宋氏家主,宋勤的脑袋。

下一刻,大地发出剧烈震动,恍若地龙翻身。沉云欢没有防备,身形晃了一下,马上被师岚野给扶住,紧接着她就看见地面猛然裂开,巨大的裂缝如同蜿蜒爬行的蟒蛇,从下方飞快延伸上来,转眼就奔至她的脚下。

沉云欢下意识抓住师岚野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裂缝一直追赶她的脚步,所踩过的土地碎成齑粉往下掉落,沉云欢一退再退,连续退了一丈远。

随后她感觉脚下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而后土地猛然拔高,将她往高空顶去。随着地势升高,视野也变得开阔,沉云欢看见下方的土地出现只密密麻麻,蜿蜒交融的裂缝,地势分作千百块,高低各不相同。

大部分仙门的人应对得还算轻松,用灵力结成屏障或是飞至半空中躲避,只有少数人因为没反应过来跌落地面被扯开的裂缝之中。

奚玉生几人处于另一块较高的地势上,原本他与沉云欢是邻座,眨眼的工夫已相隔几丈远。

地势在飞快且剧烈地发生变化,人群毫无秩序地哄乱起来,都在施法自保。沉云欢遥遥冲奚玉生打了个手势,让他保护好自己,就见奚玉生从锦囊中拿出一个玉牌举起来冲她晃了晃,大概意思是告诉她用这个保持联络。

沉云欢点了点头,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见地势仍然在变,众人施法时周围空气里的灵气变得混杂而浓郁,还不是动身离开的好时机,说不定会在这样混乱的空中与人相撞,她只得静观其变。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看着各个仙门弟子手忙脚乱的模样,沉云欢意识到这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计划之外的事情,可能与宋家原本的招亲大会无关。

正想着时,她忽而在空中闻到了莲花的香气,气味很淡,几乎捕捉不到。与此同时,握着她手的师岚野突然将手指收紧,她疑惑地看去,就见师岚野正仰着头往天上看。

他很少关注身边的人,但这不代表他的眼睛无用,很多时候一旦环境有什么变化,他总是最先看见。

沉云欢也跟着抬头望去,就见浩瀚夜空之下,万千缥缈的灵光若隐若现,在红灯笼的映衬下并不显眼,但细细看去,那些灵光似乎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图案,将整个宏大的宋家城都笼罩其中。

这图案大到沉云欢的视线无法将它全部收入眼底,只能转动眼眸从南到北的沿着灵光去看,在脑中渐渐勾勒出图案的雏形。

那是一朵花瓣重重叠叠,正在盛放的莲花。

“无量青莲。”沉云欢怔怔地呢喃。

第55章 无量青莲(三)

高空中那朵巨大的灵光莲花一重重绽放, 接下来所有场景的变化都发生在一刹那,原本宏达广阔的擂台场地在顷刻间爬满万千裂缝,地势随之瓦解, 又重组。

擂台与密密麻麻的座席消失, 一座宅院拔地而起, 紧接着茂密成群的树木一棵棵从巨大的地裂中冲出,带出纷飞的沙土,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大地仍然不停地震颤, 奚玉生所踩的土地拔高十数丈, 下一刻又随着沉陷在地裂里的树木下坠, 他当下没站稳狠狠趔趄一下,被霍灼音眼疾手快地扶住, 她低声提醒, “当心。”

“少爷!”身后传来两声急呼,奚玉生惶然转头, 就看见雀枝与燕流二人所站的位置与他分开,刹那就拉开一丈远, 二人想要施法跳过去时, 一堵高墙横生而起,完全挡住了去路。

奚玉生掩不住眸中的惊愕, 转着圈地往四处张望, 发现视野所见之处, 地势在不停地变, 一会儿荷塘奔腾而出, 一会儿群木破土而起,原本属于内城的高墙起起落落,奢华的宅院聚合又散, 仿佛有一只神之手在随意操纵世间万物,令人眼花缭乱。

约莫一刻钟之后,这种毫无章法的变幻才渐渐平息,只见一块块青石地砖铺起,高大无比的城墙相继接合,从混乱的擂台场地变成了极为宽敞平坦的大道,从前到后笔直一条,皓月之下,望不到尽头。

奚玉生周围除却霍灼音之外,已经没有了旁人,更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切都安静下来。

奚玉生的心绪尚未平息,眉眼间俱是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场景,难不成是幻境?”

霍灼音往他脸上看了几眼,见他好似真的不知道,便笑了笑,解答道:“奚公子,这就是无量青莲啊。”

“无量青莲?”奚玉生惊诧地望向她,“你说方才那些景象,都是它造成的?”

“虽然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我先前听过传闻,无量青莲在启动之后,可以将任何地界作为域,而在域中,掌握无量青莲之人便是造世主,可以操控域中的一切。”霍灼音道:“方才便是有人在此地启动了无量青莲,才会如此。”

这听起来似乎与普通的域没什么不同,但奚玉生想起方才眼前那变幻多端的场景,仍觉得惊骇不已,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地势这般变化,恐怕这天下间的修士没有一个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当然,我觉得不止这些。”霍灼音的声音充满漫不经心,一抬手,掌心冒出一股黑气,形成了莲花的形状,她低眸看着莲花,又道:“一件凡人打造出来的法器,却能被奉为仙器,必定不只是变幻地势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争得头破血流,逼得方寇松隐姓埋名逃亡十多年。”

奚玉生对无量青莲没什么兴趣,他自小到大,稀奇古怪的法宝见得太多,更何况本身也并不追崇这些,所以没有与霍灼音展开关于无量青莲的讨论,只是从锦囊中取出玉牌,按下中间的琥珀石,喊道:“云欢姑娘,云欢姑娘!能听到我说话吗?你们可还好?”

玉牌没有任何应答,奚玉生禁不住有些担心沉云欢,虽然她并不像被人担心的对象。奚玉生几次尝试与沉云欢联络都失败了,只得扭动琥珀石,调到与顾妄联络的位置,又对着玉牌呼唤顾师兄。

这次玉牌倒是很快给了响应,中间的琥珀石亮起,顾妄的声音传来:“奚师弟,你一切可好?”

奚玉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抱着玉牌,连忙说:“师兄!能够与你联络上就太好了!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宋氏家主被人杀害,招亲大会出了大乱,无量青莲将不少人困在这里,你快点让天机门派人来救人!”

说完,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师兄,你没有来擂台场地,应当没有卷入无量青莲的域中吧?”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噩耗,因为顾妄说:“并不,今夜我在宋家城中,无量青莲是将整个宋家城作为域点,凡在其中者皆被困住,我方才尝试给天机门发了求援,尚无回应。”

奚玉生听得手脚冰凉,背后发寒。宋家城如此庞大广袤,内城外城加起来还不知占地多少里,无量青莲竟然能够将整个宋家城都笼罩其中。他难得被吓到,说话打了磕巴,“那、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啊师兄!”

顾妄沉声道:“先保护好自己,倘若你所处的地方暂时安全,就不要乱走动,等待破域。”

奚玉生心里稍稍踏实一些,因为他所处的地方确实很安全,前后都是宽敞的大道,于是应了一声,也让顾妄注意安全,随后切断了联络。转头一看,霍灼音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墙头,站在上面往远处眺望,他几步走过去,仰头问道:“霍姑娘,你看到了什么?”

霍灼音从墙头翻落,轻盈落地,说:“咱们得往前走,我看见后方的道路上有黑色的东西正在朝我们靠近,距离太远,瞧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是活的。”

奚玉生赶忙往后瞧了一眼,周围没有灯光照明,只见月下所见的范围有限,望不到尽头的大道只有漆黑一片。霍灼音已经动身往前走,奚玉生也没必要自己上墙头再去确认,便拿出夜明珠提灯照明方圆的景象,二人沿着大道往前走。

青石路极为平整,鞋子落上去会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两人的脚步声便相互交叠,在寂静的四周回荡着。先前看时眼前的道路好似没有尽头,实则二人不过走了半刻钟,面前就出现了一扇庞大的木门。

木门似乎有些年岁了,红漆斑驳,两边各有一根粗壮的门柱,此门无端伫立在大道的尽头,看起来极其怪异。

奚玉生提着灯来到其中一根门柱前,就见上面刻着磅礴大气的三个字:溯回门。

“奚公子,你来看这里。”霍灼音站在另一根门柱前冲他招手,奚玉生便走过去看,就见另一根柱子上所刻的东西完全不同。那是一个圆形的图案,内圈分别有八个完全看不懂的字,中心则是能够转动的灵活机栝,霍灼音的手指按在上面轻转,那八个文字便会轮流发亮。

奚玉生认真研究了一下,发现这并不是本国文字,且从文字的复杂繁琐程度来看,一定来自很久远的年代。

他朝门柱走近,想要细细看那些文字时,忽而发现在圆形图案的旁边,竟然刻着一排字体。

“嗯?”奚玉生发出疑问的惊声,有些失态地凑过去,提着灯往上一照,神色顿时大变,将指尖落在那一排字体上摸了又摸。

霍灼音也去瞧,就见那排字写的是:此门凶险,不可入内。

但就算是这样的警告文字,也不至于让奚玉生这般失态,她问道:“你怎么了?”

奚玉生转脸,惊恐地看向霍灼音,颤声道:“这是……我的字。”

夜空如洗,只余下一轮清月悬挂其中,洒下银辉万千。

无量青莲只在绽放的一瞬亮出了光华,此后地势疯狂变幻,沉云欢再抬头去看,天穹之中就只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其实刚吃了晚饭没多久,方才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现在停下来之后她有点想吐,脸色苍白地伏在师岚野的身上平复眩晕,心想着无量青莲这招倒是厉害,先把人晃吐了再发动袭击,趁人病,要人命。

师岚野坐在地上,一边扶着她的腰身,一边往她后背轻轻顺着,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

他们身在青石大道之上,两边是高高的城墙,前后俱是黑暗,寂静非常。沉云欢稍微缓和了一下想吐的感觉之后,从师岚野腰间的锦囊取出玉牌,按下琥珀石喊道:“奚玉生,奚玉生!”

琥珀石先是发出了几下亮,随后便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窃窃私语一样。沉云欢将耳朵凑过去仔细听,便听到里面传来了几个很模糊的字眼,“……溯回门……进……”

接下来就又是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人站在很远的地方小声说话一样,沉云欢再努力辨认也听不清楚对方说了什么,她抬头对师岚野道:“这是奚玉生的声音,他约莫是知道了什么信息,在向我们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