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鬼阁少女(二)
就见前方空地上起冲突的人分为两伙, 其中一部分身着墨绿色的宗服,衣襟袖口都绣着宗门的徽文,这个宗门奚玉生也熟识, 是湘州有名的仙门, 称作辉月派。
陇州的崆阳与湘州的辉月并成为日月两大门派, 一门练纯阳之法,专克阴邪,一门练纯阴之法, 巧取月辉, 在十四州很是闻名。
女子属阴, 更能顺畅地接受月辉的力量,因此辉月派之中大多都是女弟子。奚玉生认为这是好事, 因为在某些情况下, 女弟子更容易沟通,方便他从中劝和, 而大多男弟子仗着自己有几分灵力,总要在女弟子面前逞一逞威风, 表现自己的年轻气盛, 从而将矛盾激化到不可和解的地步。
他往前走了几步,雀枝的眼神比较好, 立即分辨出前面争吵的是什么人, 对奚玉生劝道:“少爷, 咱们还是莫要管这个闲事比较好。”
奚玉生不赞同道:“这怎么能叫管闲事, 调和我们仙门弟子之间的关系, 促进人族团结友爱,这是行善。”
“但是……”雀枝犹犹豫豫,“这两伙人恐怕无法团结友爱。”
奚玉生听得此言, 又细细看去,这时候也看出了另一伙人的身份来。他们着装各有不同,显然没有固定的宗服,但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同样的徽文,有些是在脖子上,有些是在手上,昳丽的红色如同用鲜血染就,衬得人有几分妖冶。
这样毫无秩序,充满诡谲的气息的队伍,人间诸多门派之中只有一个——鬼阁。
鬼阁是几年前突然崛起的组织,并不是指其中成员全是鬼,在创立最初,其中大多成员都是半活半死之人,以修炼“借阴”之术来给自己的身体吊着最后一口气,被世人称为活死人。此类人活在阴阳两界的中间,但受阳界仙门管束,因此并不是作恶多端的妖邪之流。
后来鬼阁越来越壮大,“借阴”之术的名声也宣扬起来,不需要先天灵骨便能修炼,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去,便是身体健全的活人也开始修炼此术,将自己化作阴间之使。
众人也渐渐发现,借阴之术是由古神法“侵阳夺月”所衍生而出的旁门之法,虽能力只占此神法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也足以让凡人逆天改命。
鬼阁之中没有秩序,只有一个神秘的阁主,但从未现于人前,也并不知是以什么方法传位,总之在鬼阁不断扩大之后没有强力的管束和传授体系,这个组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混乱的代表,近两年更是渐渐成为人人喊打的门派。
其中辉月派最是恨鬼阁,因为他们所修习的借阴之术与辉月派传承的纯阴之法大同小异,都是借取月亮的光辉来修炼,只是辉月派成立多年,历史悠久,传自正统术法,行的是采月渡己之法,而鬼阁的法术却是无止境的掠夺,因此辉月派对鬼阁的敌意比其他任何门派都要大,简直称得上死敌。
奚玉生见状,也略略停下了脚步,脸上出现几分迟疑。但眼看着两边人都要打起来,便也顾不得那么多,还是快步行过去,劝道:“各位,各位!和气生财,切莫因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且不说奚玉生这人在仙门之中名气本就不小,而今又是与沉云欢同行为伴,因此辉月派的人瞧见了他之后,立即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的阵营,说道:“奚公子,你来得正好,这伙歹人便是伤了方大师的罪魁祸首,你快快请来沉云欢,将他们就地正法!”
奚玉生暗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的人便尖声回道:“少他娘的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害方寇松了?少在这里乱扣屎盆子!拿出证据来!”
奚玉生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摆手,“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阁下还请礼重用语。”
“你们一月前刚来此地,方大师就在同时遭难,前几日方大师同我们一起被救出,你们得到消息便又迫不及待赶来,端的是什么不良居心,当我们都是傻子,看不出来?”辉月派的弟子大声驳斥,“今日有沉云欢在此地,你们安敢再作恶!”
“我呸!这地方只准你们这些个废柴来,不准我们来?这是哪来的道理?”那鬼阁弟子个个也都是脾气不好惹的主,立即与辉月派弟子骂作一团。
吵闹的声音和各种秽语充斥着奚玉生的耳朵,他赶忙在中间劝和,“诸位!方前辈的身体并无大碍,各位不必担忧,另外在真相未查明之前,若轻易下定论岂不是冤枉好人?人界仙门的风范不该如此。”说着,又转了个头对鬼阁的人道:“如今鬼阁在人界的地位特殊,倘若你们真的清白,蒙受冤屈时也该竭力找出真相洗刷莫须有的污蔑才是,这些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这番话说得中肯,并且一碗水端平,没有偏向于谁,只是两方人都没有选择听取奚玉生的建议,不仅骂得不可开交,甚至气上头之后开始动手,很快就打得一塌糊涂。
奚玉生在燕流的护卫下从混乱中脱身,形容有些狼狈,转而对雀枝和燕流急声道:“快!去阻止他们,免得有无辜之人受伤!”
二人听令离去,投身加入战斗。
奚玉生往远处走了几步,来到一棵茂密的树下,本想着躲避两方人的打斗,却倏尔瞧见树上躺着一个懒洋洋的少年,嘴里衔着一根草,闭着眼睛休息,完全不被这些争执吵闹所打搅。
这少年双耳戴着银闪闪的月牙耳坠,黑红交织的衣裳绣满了银丝云纹,双脚叠在一起微微摇晃,枕着双臂,一副惬意的模样。
奚玉生觉得新奇,当下被少年的气质所吸引,又看见边上还有空的树枝,认为此地是风水宝地,就捋起双袖往树上爬。踩着分叉的树身爬到一半,他的头靠近了躺在树上的少年,忽而发现少年的脸与树下看到的有些不同。
“兄台。”奚玉生出声唤道:“可否搭把手,将我拉上去?”
少年听到了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奚玉生才真正发现,这并不是个男子,而是个少女。她眉眼生得很英气,又是男子的衣着打扮,所以奚玉生方才将人认作男子。
但她的眼睛一睁开,是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瞬间将原本英气的五官添上柔美,便再也不能认作男子,唇红齿白,极为好看。
奚玉生忙道:“姑娘,方才冒犯了,是在下眼拙,一时没瞧出来。”
她眼仁的颜色稍微有些淡,经斜阳余晖一照更是亮如琥珀,看了奚玉生一眼,又瞧见他头上戴着的白玉兰发簪,说道:“我们是敌对阵营,你认为我会帮你?”
奚玉生并不赞同,说道:“此言差矣,我与他们并非一伙儿,这样毫无意义的争执我并不认可,况且你也并未参与其中,所以我们算不上敌对,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少女勾唇一笑,将他伸出的手握住,拉他上了树。
奚玉生与她保持了一段合适的距离,坐在树上,双腿垂在空中,织金的衣衫落在粗糙的枝丫上,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与人闲聊。他从少女的口中得知,她名唤霍灼音,今年不过十八岁,性子看起来很是懒散,自称是京州人士,但奚玉生觉得她口音不像,腔调懒洋洋的。
霍灼音对自己的家世无意深聊,只告诉奚玉生自己父母已经亡故,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才加入了鬼阁,其他便很少细说。奚玉生见她这般孤身无依,问她是不是也要去宋家,邀请她同行。
霍灼音看了眼打得一团乱的两伙人,很轻易就点头答应了。鬼阁之人向来都是来去自如,并不结伴,今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是因为辉月派的人寻衅才偶尔体现出团结,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各自为伍,不受管束。
奚玉生见她答应邀约后,马上就想带她回去与沉云欢几人见面,因此跳下了树,仰头对她道:“霍姑娘,跟我回去吧。”
不知何时天穹出现了火烧云,大片红霞布满西方天际,映得大地也一片赤橘霞光。霍灼音从树上跳下来,唇角勾着浅淡的轻笑,“好。”
奚玉生见燕流二人还在混乱的人群中,尝试喊了几声没喊出来,便打算先回去,以玉牌跟他们联络。
回去的路上,奚玉生瞧见路边有一瞎子跪地乞讨,心生不忍下意识想要摸出银钱给他,却发现自己身上带的钱在出门时一路给光了,剩下的在雀枝身上,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摘下了腰间的玉佩弯腰放在瞎子的破碗中,低低道:“拿去当些银子,踏实度日吧。”
霍灼音双手抱胸,只看了一眼,便对奚玉生道:“是个装瞎的。”
奚玉生的脸上并未出现惊讶的表情,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用那装瞎乞丐听不到声音道:“不管如何,他都是出卖尊严换取钱财,给他也无妨,只希望他日后能另谋出路。”
霍灼音对此暂不作表,或许会在心中认为他脑子不太好,但至少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什么都没说。
这边瞎子乞丐在得到这枚品质上乘的玉佩之后立即爬起来,将玉佩揣在怀中满心欢喜地往当铺去。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老李,老李!快来看看,老子今儿个搞到个尖儿货。”
“哎,就来!”当铺老板应了一声,继续打着算盘给面前的红衣少女算账,“一共是二百两,姑娘当真要当吗?”
“哎呀你莫让老子等了!”装瞎的乞丐冲到柜台前,抬手把柜台拍得砰砰响,“老子着急出手,你快看一哈。”
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了玉佩,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难掩脸上得意的神色,冲当铺掌柜扬了扬眉毛。
“姑娘,暂且等我片刻。”这掌柜见他难缠,便小声对红衣少女说了一句,旋即走了两步来到他面前一看,当下露出大惊之色,“老丁,你这东西从哪里得来?”
老丁嘿嘿一笑,心花怒放道:“今儿在街上遇到个财大气粗的傻子,随手就把这玉佩给了我,你说说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傻子都能生在富贵家,投了个好胎,偏偏我不能,真是不公啊!”
“若不是你好赌散尽家产,气死爹娘,何至于沦落至此。”老板摇头地叹,旋即想要将玉佩拿起来细细查看时,忽而有一只洁白的手伸过来,覆住了玉佩。
二人同时转头,就见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红衣少女在瞬间就到了近前,昳丽的眉眼轻动,轻笑着说:“这好像,是我朋友的东西,我要拿回去问问他是怎么丢的。”
“放屁!这是——”话没说完,他胸口猛然一痛,整个人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登时摔了个半死不活,趴在地上起不来,吭哧吭哧地痛吟着。
天底下还有这么赶巧的事,沉云欢自己也没想到,她就是出来随便当个从春猎会得来的小玩意儿,就正好遇见偷了奚玉生玉佩的扒手。
她瞧了瞧柜台,对老板道:“东西我当了,将这人的药钱从里面扣除,剩下的银子现结给我。”
说完想了想,又道:“多扣一些,我断他两只手。”
第42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一)
沉云欢哼着小曲儿, 手里随意地甩着玉佩回了方寇松的院子。师岚野正帮助方寇松给不敬刀做模子,奚玉生则和一个陌生的少女坐在院子的另一边,悠哉闲聊。
她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进入, 立即被奚玉生看见, 还不等她开口说话, 奚玉生便起身迎上来,惊讶问道:“云欢姑娘,你手中这是……”
沉云欢笑眯眯地转着腕, 晃了几下玉佩, 然后递到他面前, “我记得这是你的玉佩,方才在当铺里正巧遇见偷走你玉佩的扒手, 就把玉佩抢回来了, 你放心,我已经帮你教训了他, 敲断了他一双手,让他长个记性。”
奚玉生愣愣地接下, 看着沉云欢露出了行好事时的得意神色, 一时很难把真相说出口,如鲠在喉。还是一旁的霍灼音嗑着瓜子, 慢悠悠道:“玉佩是他亲手赠出去的, 姑娘你遇见的人, 不是扒手。”
“有这回事?”沉云欢讶异地看了奚玉生一眼, 都不用继续追问求证, 光看他的表情就能看出这话属实,她道:“你为何要将玉佩赠给一个赌徒?他准备当了你的玉佩拿去赌呢。”
“我是在路边瞧见他装瞎乞讨,一时心软才给的, 却不料他竟是这样的人。”奚玉生叹一口气,将玉佩重新戴回腰带,面上出现几抹惆怅,“多谢云欢姑娘出手,今日是我的不是,不应当那么随意散财,差点助纣为虐。”
沉云欢想说你终于发现这个问题了,虽然她并不是在乎银钱的人,但是在看见师岚野以前那么贫穷,那么费力地以劳动力换取报酬,并且跟着他过了一段紧巴巴的抠搜日子后,沉云欢认为,银子这种东西,可以不尊重,但不能没有。
奚玉生这一路走来,钱袋子像有着天堑巨沟一样,留不住一文钱,只要上街就会送得干干净净。沉云欢刚想趁这机会说两句“所以下次就不要乱送钱了,至少身上的东西别乱送人”之类具有规劝意义的话,却听那边认真做刀模的方寇松突然开口:
“奚公子不必介怀,你只管行好事,那些因果不由你承担,自有作恶者受着,怎么能算得上是助纣为虐?”
沉云欢听后,不由朝方寇松看了两眼。奚玉生被宽慰了一句,神色稍微缓和,马上对沉云欢介绍了他今日新结交的朋友,并表示想邀请她同行去宋家,征询沉云欢的意见。
她错眼看向霍灼音,将人细细打量了一下。霍灼音生得比寻常女子要高,她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比沉云欢都要高半个头,身板很直,若不是生了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将整张脸衬得有了女相,还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她勾着唇,懒懒的冲沉云欢歪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奚玉生是重礼之人,礼节好像刻在了骨子里,时时刻刻都端着,但霍灼音却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懒散,半点礼节都无。
沉云欢冲她点了下头,道:“既然都是去宋家,同行也无妨。”她并不在乎这人是不是来自鬼阁,只要不是作恶多端的妖邪,与谁为伍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她与奚玉生闲谈两句,随后转身前往师岚野的身边,从袖中摸出了她在当铺里当来的银票和碎银子。因为在春猎会上得了太多东西,有不少玩意儿是无用的,沉云欢有时会挑一些拿去当了,换来的银钱用于两人平日开销,通常都是放在师岚野身上的锦囊中。
“还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我们明日就要出发了。”沉云欢见他双手都是泥,兀自摸到他的腰间,打开了锦囊将银钱塞进去,动作熟稔,毕竟这一路走来她从师岚野腰间拿钱的次数也不少。
师岚野的视线落在她的发上,提议:“应当买两支玉簪。”
沉云欢从前喜欢穿金戴银,现在不爱那些了,摇头拒绝,说道:“不如将钱省下来买吃的。”
首先,很贪吃这并不算一个优点,但师岚野同时也开始自省,觉得自己可能是某些言行不太妥当,给沉云欢留下了太过贫穷的印象,导致从前花钱如流水从不在银子上计较的沉云欢,竟然也会说出“将钱省下来”这样的话。
他沉默片刻,忽而听见奚玉生在那头道:“云欢姑娘,若是你银子不够用尽管同我讲,万万不要省着委屈自己。”
于是师岚野马上又想到了新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奚玉生这一路散钱太厉害,让沉云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反而对钱珍视起来。
师岚野道:“的确不该挥霍。”
沉云欢坐在院中观望着师岚野与方寇松合力给刀鞘做了模,奚玉生则在与霍灼音闲聊,虽然多数是他在说,霍灼音在听,或是闲闲地应一两声。
直到傍晚时分,奚玉生的两个随从回来,两人都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进门向奚玉生行礼复命,说那两伙人最终在他们的努力调解下,各自打破了头骂累了,最后辉月派的弟子嚷嚷着要状告鬼阁,这场闹剧才散。
奚玉生叹了口气,旋即给了二人丰厚的奖赏,以慰辛苦。
夜幕降临时,刀鞘的模子已经完全做好,师岚野洗净了手,转头看见沉云欢坐在堂屋前的门槛边,正用手支着下巴打瞌睡,显然是等人等得困了。
师岚野将墨刀洗净,细细擦拭,锋利的刀刃经月华一照,显得冷冽无比。他用布将刀刃一圈一圈裹缠住,而后来到沉云欢面前半蹲下,微微俯下头,并没有出声叫人,只是用手掌慢慢覆在她的肩头,用一种很温和平静的方式将打瞌睡的沉云欢唤醒。
沉云欢睁眼,因困意而沉重的眼皮眨了眨,用手揉了几下,懒声问:“刀鞘做好了吗?”
“没有这么快,只是模子。”师岚野将刀递给她,手掌仍然覆在她的膝头,低声问,“还能走吗?我背你?”
“不必。”沉云欢接过刀拒绝了他的提议,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筋骨。此时奚玉生与霍灼音也起身,几人站在院中一一向方寇松道别,临走前得了老人几句叮嘱,沉云欢承诺若是无量青莲在宋家,她定会夺回。
回到客栈后各自回房睡觉,等到第二日一大早,几人从客栈出发,一路出了江阳镇,前往锦官城。
路上沉云欢与霍灼音也闲聊了几句,主要是好奇鬼阁平日里都是做什么的,这个门派充满了随行和神秘,算不上正派,但也绝非邪派。
霍灼音便说她也是刚进鬼阁不久,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里面的人瞎混,这次也是听说宋家要办热闹事,鬼阁里有前辈接了委托,她才跟着来此地玩儿。她从未见过鬼阁的阁主,据说已经消失很久了,生死未卜,这两年鬼阁毫无秩序的散漫造成的落没,也与阁主的消失有关。
奚玉生在一旁听着,温声说道:“你刚加入鬼阁,不过是跟着来玩儿就遇到了这样的事,也着实不赶巧,不过你放心,现在各地的仙门应当都在赶往宋家,若方大师的宝贝被抢夺一事与鬼阁无关,天机门也一定会查明真相,在各个仙门前为鬼阁洗刷冤屈。”
霍灼音听后却只是牵着嘴角淡淡一笑,仿佛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清白。
沉云欢听来听去,觉得鬼阁不过是一群闲杂人聚集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在人界各处游荡,实在算不上神秘,因此也很快对霍灼音失去了兴趣,转头找师岚野让他给自己卷糖棍。
宋家是蜀州有名的世家望族,一朝传出要办招亲大会的消息,当下吸引了南来北往的修士们趋之若鹜,于是从江阳一路前往锦官城,凡是算得上繁华的城镇中都聚满了人,稍微干净些的客栈也满房,再加上沉云欢几人有些赶时间,无法在慢慢悠悠地走走停停,因此入夜时在荒野之地,他们只能枕地而眠。
几人清理出了一片干净之地,在中间生起了火堆,边上铺上锦布,各自找了位置坐着。燕流与师岚野合力做了热饭,但是将饭盛在碗中时,沉云欢却发现,燕流漏掉了霍灼音,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她坐在火堆边细细地擦着刀,一抬头就看见奚玉生表情不虞,似乎呵斥了燕流两句,燕流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随后奚玉生将自己未动的饭碗给了霍灼音,因御下不严对她致歉,霍灼音笑了笑,并未在意。
沉云欢墨黑的眼眸转来转去,这一番暗中观察下来就得出一个结论——她的队伍出现了一些裂缝。
她擦着刀沉思,一会儿想着裂缝的缘由,一会儿想着刀鞘和无量青莲,最后思绪一直发散,饭放在边上都快凉了,师岚野见状便提醒她,“先吃饭,刀已经擦得够干净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突然开口道:“方大师那日说我的刀缺了仁慈,若一直这样终有一日会折断,我在想,他说的究竟是我的刀,还是我?”
师岚野在她身边坐下来,手里端着半温的饭,缓缓搅拌着,已经打算喂她了。
沉云欢道:“那日在血桥妖域之中,照心镜照了我,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师岚野沉默片刻,说:“我房中的镜子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沉云欢觉得听了几句没有用的话,并没有解答她心中的疑惑,正巧在一旁的奚玉生听到了,便隔着火堆,笑着对沉云欢道:“云欢姑娘,我觉得许是你心灵太过纯净,没有杂念一心向道,所以无相镜才照不出你的心。”
她一听,觉得这说法有几分道理,就听着奚玉生又接着道:“况且你的刀法如此厉害,在修炼方面的天赋又这样卓绝,应当很快就能找到应对之法,不需忧心那些并未发生的事呀。”
沉云欢心里顿时有一种被开解的豁然开朗,并且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毕竟她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什么问题给难住。当下心生欢喜,眉目舒展,荡开一个轻浅的笑,对奚玉生道:“你说得对,多谢你宽慰我。”
奚玉生摆了下手,莞尔道:“我不过实话实说,能够为云欢姑娘解忧就再好不过了。”
倒也不算是客套话,沉云欢多少摸清了奚玉生的性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绝不是奔着恭维谄媚而去,而是真心这么觉得。正是因此,沉云欢才觉得高兴,不由与奚玉生多聊了几句。
她身侧的师岚野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搅拌,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白皙俊美的脸上,将一半眉眼覆上阴影,晦暗不明。听着耳边沉云欢与奚玉生的谈笑,他低着头,用汤匙将饭送进了自己嘴里。
沉云欢心中的疑虑解决后,很快就感觉到了饥饿,转头想去捧起自己的碗吃饭,却看见师岚野正一口一口,把原本属于她的饭吃得快见了底。
她倾身靠过去看了一眼,凑到他脸前提醒:“这是我的饭。”
师岚野漠声道:“已经凉了。”
沉云欢轻哼一声,也不跟他计较,只说:“那你再给我盛一碗。”
师岚野听言,便取了个干净的碗,又重新给她盛上,沉默地递给她。
掺杂了鲜肉和碎菜的米粥散发着香气,沉云欢用双手接下,捧在手中,慢吞吞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时,她忽然抬头对师岚野问:“这样看来,我也并非真的是冷心之人,你说是不是?”
这显然还是在回想奚玉生对她说的那些话。师岚野半垂着眼睫,淡声道:“我如何知道?难不成还要把你的心剖出来摸一摸是不是冷的?”
第43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二)
沉云欢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并没有采纳师岚野的建议,并对师岚野说:“我是人,如果我的心被剖出来了, 我会死的。”
师岚野表情很平静地回:“多谢你告知我, 否则我还不知道此事。”
他态度有点怪, 但鉴于平时也寡言,多说两句是好事,于是沉云欢表示纵容。她吃完饭后将碗放在师岚野面前然后撒手不管, 从奚玉生那里接了净尘符用在身上, 而后往锦布上一倒, 怀里抱着刀,就这么幕天席地入睡。
霍灼音许是察觉到了队伍里有人对她不待见, 所以吃完饭之后早早就闭上眼睛睡了, 而奚玉生则在雀枝和燕流的强烈请求下,回了马车里睡觉。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 今夜无月,倒是繁星点点。师岚野将东西收拾好之后坐在沉云欢边上, 手里拿着一根长棍, 时不时拨弄火堆,往里面添木柴, 以保证光明在夜间延续。
夏天本就炎热, 加上蜀地湿气重, 空中的热也蒙上一层水雾, 这样的环境其实更适合用夜光灯之类的东西照明, 但此处是野外荒僻之地,难免有不干净的东西或是野兽,因此生火才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一点不好, 便是野外蚊虫多,沉云欢听见耳边总有嗡嗡声盘旋不断,在浓重的睡意间升起烦躁的情绪,撒气一般随手挥了挥,不小心打在了师岚野的后背。
他一声不吭,起身拿了一块锦布然后用水打湿,拧得半干之后来坐在沉云欢身边,将她额头、脖子上的细汗慢慢擦去。这些动作已经做过很多次,是沉云欢所熟悉的力道,因此她像是刻在骨子里熟悉那般,并没有被惊醒,反而因为身体的热意少了一些慢慢舒展眉头。
给沉云欢擦完了汗之后,师岚野又低头从锦囊中摸出一把扇子来,一边给她扇着风,一边驱逐那些缠绕在身边的蚊虫。丝丝凉意笼罩沉云欢,她烦躁的情绪很快褪去,归于平静。
霍灼音睁开眼睛的时候,所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跳动的火光照着俊美男子的半边身体,墨黑的长发顺着肩头垂下来,松散地落在地上,白玉般的脸让他的脸看起来像精致的瓷人。他半敛着眼眸,因此窥不清情绪,只是晃着手腕,慢悠悠地打着扇子。
而他的腿边则躺着赤色衣着的少女,浓密的卷发散了一地,她侧着身微微蜷缩,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刀,整体姿势仿佛又对身边的男子呈现出几分依赖,虽然因为角度问题瞧不见脸,但看得出来睡得很安然。
霍灼音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其后慢慢站起身,仿佛打算离去。只是刚转身还没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去何处?”
她本不打算理会直接离开,但却感到燥热的风陡然变凉,于是停下脚步,转头就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眸。方才还在专心给人扇风的人此时抬起了头,朝她看。
霍灼音反问:“这与你无关吧?”
师岚野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神色平静的模样,但不知是不是夜色给他添了几分颜色,白日里平和的眼睛此刻变得很冷冽,语气淡漠,“你现在与我们同行,一举一动皆有关联。”
空中似乎弥漫出一股骇人的气息,却又无法被捕捉,火堆被夜风吹得忽明忽灭,火光落下时,师岚野的眉眼便不再只是精致漂亮,仿佛充满危险。
霍灼音最后也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但也放弃了离开,只是觉得颇为有趣,轻笑着回到原本的位置躺下睡觉。
风中的燥热又起,火堆不再忽明忽暗,师岚野低眸看着沉云欢的睡脸,眉眼又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模样。
隔日沉云欢起了个大早,天空泛着灰蒙蒙的青,她看见师岚野坐在火堆边,似乎一整夜没有睡觉,便坐起来轻声问:“怎么不睡觉?”
师岚野见天要亮了,不再往火堆里添木枝,回道:“需要一人守夜。”
沉云欢皱了皱眉,不赞同道:“根本不用,我就算是睡着,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也能立即醒来。”
师岚野没有应声,很难将她昨晚睡得很沉,连他和霍灼音说话都没把她惊醒的事情说出来,并在心中认为奚玉生不该睡在马车里,此刻拆穿沉云欢的事应该由他来做。
如若他在连这个作用都没有,就不该留在队伍里,当然还有霍灼音,毫不相干的人,师岚野想不明白同行的意义。
师岚野起身给沉云欢准备了早饭,等她吃完后天色也大亮了,其他几人都已休整好,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途中陆续遇到不少其他自行赶路的小门小派,虽说奚玉生人脉广,几乎什么仙门都有朋友,但由于队伍中有性子乖张的沉云欢,不知来历的师岚野和鬼阁之人霍灼音,因此就算奚玉生热情地与人寒暄,有心邀请别人加入队伍以方便打探更多的消息,都没有成功。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雀枝和燕流带回了一些消息。
说是宋氏家主的长女宋海宁,以前曾是天赋很高的法修,是蜀州相当出名的人物,但后来在外除妖时发生了意外,差点丧命。后来宋家搜罗天南海北的珍稀灵药救治,让宋海宁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了所有修为,成为废人。
此次也是为宋海宁办的招亲盛筵,报名者通过初步家世背景、样貌品行的筛选之后,便在大会当天由宋海宁站在高楼抛出绣球,报名者在场地内抢夺,最后夺得绣球者便可与宋海宁拜堂成亲,成为宋家赘婿。
这是修仙世家中很常见的延续血脉的方法。族内天赋高的孩子要倾尽资源着重培养,与家族关系淡薄,远离世俗,而族中天赋低微者便要承担延续香火的重任。
宋氏家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已经是废人,将来必定要接管宋家,而小女儿宋照晚修道天赋很高,奔着脱尘飞升去栽培,不会接手族中琐事,所以成为宋家赘婿这个位置是极其诱人的香饽饽,才引得那么多人踊跃参加。
沉云欢对这些事并不做表,只是希望锦官城的客栈不要满得一间都不剩,她不是很想睡在街头或者郊外。
几日后,众人赶在招亲盛筵之前到了锦官城。此城是蜀地最为繁盛的一座灵城,更是有着十四州中极其闻名的水利工程,奔流不息的江水遍布锦官城每一个角落,绿水青山驱逐了夏日的暑气,空中都是清爽的凉意。
城门大开,进出的人群数量庞大,官府和宋家弟子都守在门边维持着秩序。人群之中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沉云欢,低声议论如同蝗虫过境,很快就蔓延开。
这一路走来,赶路工具都是奚玉生的马车,虽说他明面上只在身边带了两个随从,但其实还有一些暗中保护他的人,沉云欢有好几次都发现了那些人藏身之处。他们应当是负责清扫掩盖行路痕迹的,所以一路上并没遇见什么人拦下马车或是佯装偶遇。
对外界来说,沉云欢这个刚从春猎会上一举震惊百家仙门的人,在出了汴京城之后就神秘地失去了行踪,直到进入蜀地才渐渐有了消息。
沉云欢如今既是散修,自然有不少仙门都想招揽她,所以她刚出现在锦官城的城门处,就有不少人界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前来攀谈。
这样的场面让沉云欢烦不胜烦,若是放任下去,进了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正当她考虑要不要当街抽刀震慑一下这些人时,周围的吵闹声忽而慢慢小了许多。
随后便是身着紫衣的宋家子弟在人群中开辟一条路,清理了沉云欢几人身边缠着的包围圈。沉云欢抬眼望去,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
她过于纤瘦,弱柳扶腰地走来,衣着素雅,头上戴着镶嵌着血红宝石的发簪,给苍白的面色添了一些色彩。此人的身份不难猜,应当就是宋氏长女,宋海宁。
她与沉云欢对视时,难掩面上一抹惊讶之色,但又很快隐去,只剩下了温和的微笑。走到跟前处,她冲奚玉生拜了一礼,笑道:“海宁奉家父之命,前来城门迎贵客。”
奚玉生回以平礼,忙道:“何须客气,我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怎么不见照晚姑娘?”
宋海宁道:“她正巧去城中取一重要物件,所以并未与我同来。”说完她看向沉云欢,又道:“方才在路上时就隐约听到沉姑娘来锦官城的消息,不承想这么快就遇上了,久仰大名。”
沉云欢只随声道了句客气,免了客套话,摸出方寇松所给的玉牌,递给宋海宁,“我是受人之托才来此处,你看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
她看了看身边的师岚野,说:“一间房就足够。”
宋海宁接下玉牌一瞧,神色顿时凝重不少,柔声道:“此玉牌乃是几年前家父赠予方大师,言他不论何时来锦官城,都是我宋家的上宾,今日既然沉姑娘是受方大师之托来此,自然也是贵客,请随我一同去宋家城吧。”
城门的吵闹终于可以结束,沉云欢几人上了宋海宁安排的马车,随后一路前往宋家城。
宋家城坐落在江水边上,分为内城外城,结构庞大。外城养了数百宋家子弟,内城则是宋家人自己居住之处,修为和天赋高的人,便住在核心地带,其建筑和环境也各有不同。
正是百花争艳的季节,宋家城外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远远看去好像将高高城墙包围了一般,风中也是浓郁的花香。
奚玉生对这样的景色很欣赏,掀开马车的窗帘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回头对马车里的几人道:“我家也种了很多白玉兰,春天来时开得到处都是,花瓣吹落满城,那风景也是世上独有,他日若是有机会,我带你们去瞧瞧。”
奚玉生喜欢白玉兰,这是沉云欢几人都知道的事,他的衣裳、玉佩、发冠到处可见玉兰花的影子,还经常在发上簪花。
于是几人都没有扫兴,比较积极地回应了奚玉生的话。
宋海宁将沉云欢等人的住处安排在外城的几个小院之中,地处并不算偏僻,但周围有很森严的巡逻,所以环境优美而安静,显然是招待贵客专门整理出来的住处。
她先到,站在院门外等候,正给几人介绍住处安排仆从时,忽而有一随从脚步匆匆赶来,声音着急,“大小姐,属下有要事禀报!”
宋海宁虽看起来柔弱,但对下却出乎意料地雷厉,拧着眉沉声,“没看见我在招待客人?有何事且先放一放。”
随从半跪在地,回道:“是二小姐出事了。”
奚玉生听闻,赶忙问:“我们的事不打紧,你快说照晚姑娘她怎么了?”
随从并未立即回话,只等宋海宁道了一声快说,他才道:“二小姐原是前去绣楼取定做好的绣球,但不知为何进了绣楼之后便再没出来了,属下们在外等了许久,怕耽搁时间就分了一半的人进去寻找,却不料后来进去的人也失了所有联络。”
第44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三)
这个随从所描述的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
他说宋照晚在进入绣楼之后就没再出来, 其后进去寻她的人也同样失去联络,若是绣楼之中有什么阵法或者存在某种域,切断了与外界的关联造成只进不出的假象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个随从却说, 他们探查了绣楼, 没有任何探知到任何妖邪气息或是灵力波动, 也就是说宋照晚等人在一个寻常绣楼中凭空消失。
沉云欢眸色一转,立即想到了还有一种可能。
无量青莲。
方寇松用毕生精力打造的,能够被称之为仙器的宝贝, 沉云欢对它并不算了解, 但先前听过传闻, 说它能够形成独立的,可以移动的域。若要宋照晚在没有任何灵力的情况下消失, 无量青莲是可以做到的, 或许这件事与它有些关联。
宋海宁听闻妹妹出事之后,神色也变得慌乱, 刚要辞别,就听沉云欢忽而开口:“宋姑娘, 我们与令妹有些交情, 既然撞上了这事,便不会袖手旁观, 正逢你忙于接待各处仙门, 不如将此事交由我。”
宋海宁的目光落在沉云欢身上, 先前在城门不过匆匆瞥几眼, 现在才细细打量。
沉云欢年纪很轻, 不过才十八岁,因此眉眼还有些稚气未脱。她衣着简便,腰间只有一把长刀和香囊, 身上什么玉石都没有,比之那些前来锦官城的各家仙门弟子,她的装扮朴素过分。
但沉云欢的身上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很难忽视的气息,便是她站在人群中什么话都不说,也不会淹没于人群。这种气势是常年居于山巅和无量风光养出来的倨傲,令她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一种必能达成目的的笃定。
宋海宁福身一拜,“你们是宋家的贵客,此事本不应该麻烦你们,可晚儿眼下身陷囹圄,我不敢冒险,况且眼下仙门齐聚锦官城,出了这种事我也不敢声张。沉姑娘威名赫赫,心怀大善,即开金口愿意救晚儿,我自当不会这般不识好歹,若是沉姑娘能将晚儿救出,我必定前来拜谢。”
沉云欢虚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她不必那么多礼节,只道:“顺手的事罢了。”
宋海宁不敢耽搁时间,立即派了从绣楼回来的剩下一部分随从跟着沉云欢等人,将他们带去绣楼。
绣楼在城内的南郊处,路上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待沉云欢几人赶到时,却发现门口已经有了人。且这人并不陌生,正是天机门的顾妄。
他身着青色衣衫,身旁站着两个身着天机门宗服的弟子,三人立在绣楼跟前,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顾师兄!”奚玉生在这见到师兄,自然是十分欣喜,连步上前。
顾妄听声转头,视线从沉云欢几人身上掠过,在位于后方的霍灼音身上多停了一下,继而收回视线对几人打了招呼:“许久不见,不曾想这般巧,能在此处遇见几位。”
而后他又对奚玉生问:“你们怎么来了锦官城?不是要去寻方大师吗?”
“我们去过了,是方大师托我们来锦官城的,此事回去再与师兄细说。”奚玉生好奇问道:“倒是师兄你为何会在此处?难道你也察觉了这绣楼出了问题不成?”
顾妄颔首,“不错,我是碰巧从此处路过,瞧见这绣楼前后被宋家的弟子围了起来,不准人靠近,我便来问了两句,正打算进楼里探个究竟。”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无大碍,沉云欢朝绣楼看了看,道:“那我们就一起进去吧,你让天机门的两个弟子留在外面,倘若我们也没有出来,便让他们回去禀报。”
沉云欢在门口指挥了一下,留下了顾妄身边的两个弟子和宋海宁派来的人,这些人就算进去了也不一定会帮上忙。
随后几人两两分组,组成一支长队前往绣楼,如此一来,倘若面前的人突然消失或者遇到什么事,后方的人也好有应对的时间。
沉云欢打头阵,顾妄本想与她一起,但她身边师岚野的位置实在难以撼动。此人并不听旁人说话,周身的气息也很寡淡,是游离在队伍边缘的人物,很容易让人忽视。
但当顾妄走到沉云欢身边,提出要与她一同打头阵时,这人就突然朝顾妄投了个眼神,让他无端觉得脊背发凉,好像迎面有一股子浓郁的怨气。但朝师岚野的脸细细看去,他的表情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这个提议很快被沉云欢否决,恰恰因为师岚野没有灵力,沉云欢既不放心他留在外面,也不放心他走在队伍最后,毕竟奚玉生与霍灼音,雀枝与燕流都已经两两成对,将师岚野带在身边她才可放心。
顾妄也并不在意,坠在队伍的最后,跟随几人一同进了绣楼。
这座绣楼名唤“秀灵院”,是蜀州当中最大的一座绣楼,内部结构庞大而复杂,容纳了上千的绣工,蜀州最上等的刺绣和衣裳皆是出自此楼。
生人头一次来这地方,定然会在里面迷失一会儿,但是不要紧,因为找人并不是关键,沉云欢的目的是搞清楚这里为什么会让人凭空消失。
踏进绣楼之后,起先一段路是没有任何异样的。阁楼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三面相衬,宽敞的檐廊连接几座楼阁。此处很安静,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亦没有兵荒马乱的痕迹,楼中的摆件都好好地放在原处。
行过檐廊,踏入阁楼之后,沉云欢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她在空中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种香味非常淡,不细心根本闻不到,她当下警戒起来,想要转头去询问他人有没有闻见这香味,却不料方才还跟在身后说话的人,此刻竟然完全不见踪影。
沉云欢眉头微皱,停住脚步转身看,场景没有任何变化,身后依旧是长长的檐廊,檐下的两边挂着红灯笼,斜阳透过高高的楼阁照在地上,显出几分萧索。而奚玉生等人,却消失得悄无声息,仿佛是一刹那之间不见的。
但师岚野还在,他仍旧立在沉云欢的身边,就算出了这样的怪事,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细细观察,仿佛还能在眼底窥出一丝满意。
“他们去哪了?”沉云欢问他,“你方才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师岚野摇头,而后回道:“此处地势发生了变化,就在方才一瞬间。”
“你怎么知道?”沉云欢讶异地看他一眼,怀疑他在瞎说。
师岚野并不畏惧被怀疑,平静道:“我们在阁楼外时,风是从西南吹来,但踏入阁楼之后,风向改为西北。”
沉云欢了然,风势不会在一瞬间发生改变,所以师岚野才得出了是地势改变的结论。可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感知到灵力波动,也无法判断是不是无量青莲造成的局面,只得先放着消失的奚玉生等人不管,与师岚野一同继续往前。
只是往里走了半刻钟,空中的香味突然变得浓郁起来,沉云欢登时停下来,突然开口:“障目香。”
师岚野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问道:“是什么?”
“一种能够令人致幻的妖香,吸入过多会使得人看到不真实的景象扰乱心智,并且突生懦弱、懒惰、贪婪等各种情绪,没有解药,很麻烦。”沉云欢一边解答,一边将缠在刀上的锦布解开,断成两截,分了一半给师岚野,说道:“蒙在眼睛上。”
他道:“看不见会很危险。”
沉云欢说:“在障目香中,看得见才危险。”
她抬手,用锦布系上了眼睛,视线立即陷入了黑暗,耳朵和鼻子因此变得更加灵敏。沉云欢只觉得周围变得死寂,在看不见的瞬间,师岚野呼吸,温度,所有气息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沉云欢微微侧了侧脑袋,以为是地势在方才又发生了变化,伸手晃了晃,“师岚野?”
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捏住,师岚野在很近的位置,几乎贴在她耳边应声,“我在。”
沉云欢难免被惊了一下,心生疑窦,不知道自己是灵骨刚重铸感知能力没有以前强了,还是师岚野本身就是气息极其微弱的人,她蒙上眼睛之后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师岚野的存在了。
不过现在倒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沉云欢将手落在师岚野的身上,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体温。
师岚野不说话,沉默地低着头看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腰身,随后沿着腹部往下,柔软的指尖留下微微触感,仿佛水过留痕一般,在皮肤上泛起点点涟漪。
沉云欢摸索到了锦囊,探囊取物,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很小巧的铃铛。这铃铛是从方寇松那里顺来的,毕竟这一行也是帮他办事,临走拿点东西也很合理。
这铃铛名唤寻路铃,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作用,只要注入一点灵力然后扔到空中,它就能凭借空中的风流辨别方向和路径,正适合现在蒙上眼睛走路的沉云欢。
为了防止师岚野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毫无声息地消失,沉云欢用锦布将自己的手腕和他的手腕给缠了起来,当间留了半臂长的距离,只要他那边有什么异动,沉云欢便能立即得知。她打算先出去,毕竟障目香燃烧的时间有限,等香味散去之后再进来比较稳妥。
只是刚绑好锦布,沉云欢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声脚步,仿佛是什么人抱着强烈的恶意在迅速靠近。
沉云欢侧耳听着,听出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来势迅猛,待它来到近处时,沉云欢身形猛然一动,妖刀不知何时已经攥在手中,往下劈时发出破风般的轻响。
然而刀刃却劈了个空,那声音也随之消失,周围又恢复了一派安静,似乎刚才所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她的错觉。
按理说她蒙上了眼睛之后就不应该再受障目香的影响,因为此妖香主要影响的是视觉,只要眼睛看不见,妖香的作用便会消失。显然这次的障目香与她以往遇到的略有不同,似乎更厉害一些。
她不敢再随意出招,主要是怕下一刀不慎劈在了师岚野身上,她并不是很想在蒙眼的锦布解开之后看见师岚野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样子。
沉云欢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与他掌心相贴,道:“此地古怪,我们先出去再说,你跟着我。”
师岚野低头看着被她牵住的手,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待沉云欢回头往后走时,师岚野却没有动弹,并且拉了她一把。
沉云欢感知到他的力道,询问:“怎么了?”
“身后是墙。”师岚野回身,望着那一堵高墙说道:“没有路,只能往前走。”
第45章 绣楼账目五鬼难缠(四)
沉云欢身形顿住, 被蒙住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凭借师岚野说话的声音辨别出他的位置,面朝着他拧眉, “你没有蒙眼睛?”
师岚野回道:“没有。”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 往前走了一步, 其后动作很缓慢地牵引着她将手触及墙体上。沉云欢立即感受到了冰凉且粗糙不平的墙体,这似乎印证了师岚野说的是事实,而且确实没有蒙上眼睛。
“你怎么没有受障目香的影响?”沉云欢疑惑不解, “有没有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师岚野的视线里只有空旷的房间, 和蒙着眼睛的沉云欢,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尤其是没有队伍里那些总是说话或做出各种奇怪事情的人, 令他在这样的环境感到舒适, 他道:“这样就很好。”
沉云欢被他的话搅得一头雾水,但是听他的语气如此平静, 与平时没有半点区别,想来是没看见怪异的东西, 应当受障目香的影响不大。
可能跟他的体质有关, 也可能是他没有灵力,所以障目香对他不起作用。沉云欢正思考着, 忽而听到耳边风声响动, 很近的位置。她几乎是出于本能, 立即旋身提刀劈了过去, 速度快得身体化作虚影。
刀锋贴着师岚野的臂膀擦过, 刀刃带起劲风撩起他的发,被锋利的刀刃削去几缕,而他却一动不动, 神色依旧淡然。
这样快的刀,理应是必中的,但沉云欢依旧砍了个空,手里没有任何砍到东西的触感,她收刀沉声道:“有东西在附近。”
这次她能够确认,不是障目香引起的,之前那一串脚步声和方才近距离的风声,都是由人引起的,只是她没有感知到空中存在妖力或是灵力,只觉得那人行动诡谲,毫无气息,难以追寻。
沉云欢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你带路,我们先离开这里,去没有障目香的地方。”空中浓郁的香气一直不散,只要在这样的环境,她就无法解下眼睛上的锦布。
师岚野应了一声,拉着她往前走。寻路铃顺着空中的风流飘动,时不时响一下,在前面引路。
空旷寂静的绣楼之中,师岚野拉着蒙着眼的沉云欢,脚步很快地在一间间连接起来的空房间内穿过。由于沉云欢什么都看不见,出于身体的本能,她无法放开手脚往前奔跑,所以总会被师岚野拽着有几步踉跄。
但这落在师岚野的眼中,就是不信任的表现,他在沉云欢第四次因为脚步跟不上踉跄时,转过身来将身体一倾,而后抄起沉云欢的后背和腿窝,将她整个人都搂了起来。
沉云欢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鼻尖里障目香的味道已经很淡了,取之而代的是师岚野身上一直都有的草木气息,因此她并没有挣扎的动作,问道:“做什么?”
“你对我的引路没有完全信任。”师岚野一边往前走一边淡声道:“如此太慢,我带你出去。”
沉云欢仿佛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埋怨,但又不真切,想到师岚野一向情绪寡淡,应当不会因此事产生幽怨,于是也完全没有自省,只是道:“我看不见,行路当然要小心些。”
师岚野不想说话,抱着她跟着寻路铃大步往前,也不必再顾及沉云欢的步伐,一连穿梭了十来个房间,发现这里的结构很奇特,状似蜂蛹,房间都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找不到出口。
沉云欢的脑袋轻轻抵着师岚野的胸膛,她一直专注地留心着空气中的气味,发现这味道一直盘旋在空中散不去,怀疑师岚野一直在原地绕圈。
正当她想要开口询问时,师岚野突然停下了脚步,继而声音从上方传来,“没路了。”
沉云欢被放下来,抬手在空中探了一下,没察觉到风流,说明的确还在室内,而空中那妖异的香气也没有散去,离开师岚野的身体之后,那些味道又重新让她的鼻尖缠绕而来。
沉云欢问:“是什么样的房间?”
师岚野看着横亘在面前的一堵高墙。这堵墙跟方才所看到的任何墙都不同,首先它比寻常的墙面更高,导致整个房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突兀,其次这面墙上画满了图案。
无法具体形容壁画的内容,上面有非常多的小人,衣着打扮与寻常凡人没什么两样,只是遍布在墙体的各处,密密麻麻。壁画之中最显眼的便是四只青面獠牙的妖怪,它们有着人的身体,但面容狰狞扭曲,姿态诡异,戴着不同颜色的帽子,两只手都捏着许多小人,仿佛要往嘴里塞。
这看起来像是几只妖怪聚在一起进食的场景。师岚野用简单的话概括,讲给沉云欢听。
沉云欢静静地听着,在师岚野说完之后提问,“画上有几只妖怪?”
师岚野道:“四只。”
沉云欢道:“你再仔细看看。”
壁画之中这样的妖怪比其他小人的体型大很多倍,也用了比较明亮的颜色点缀,所以一眼就能看清楚数量,没有必要确认。但师岚野还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壁画上细看,忽而发现在壁画的最右侧有一处比较大的空白,在这样密集的壁画里显得很突兀。
随后,他视线再细细落到上面,这次就看见了那空白的地方周围有许多状似逃跑的小人,其中有的躺在地上,藏在石头后,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
师岚野眸光一沉,看见石头后躲着的人衣着酷似穿着竹青色衣服的顾妄,他怀中正抱着闭着眼睛的女子。
他声音平静道:“他们在壁画中,我看到他们了。”
沉云欢很快明白师岚野所说的“他们”是何人,即便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很快就分辨出面前的这幅壁画是什么来历,不由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沉云欢曾经斩妖除魔去过很多地方,自然也从民间听到诸多关于稀奇异闻,有些在古籍上有记载,有些却早已流失,只靠民间凡人口口相传。
此前她曾去丰都城,在那里听说过五鬼图的传闻。五鬼图源于民间的五鬼搬运术,本是古时候的术士研究出来用作搬弄他人财运或宝物,发横财的术法。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得通这楼中的人为何能够凭空消失了,皆被这五鬼搬运进了壁画之中,只是其他四鬼已经回了壁画,还剩下一只在绣楼中游荡,应当正是沉云欢方才两次抽刀都没砍中的东西。
阴鬼与妖物不同,无声无息,亦无实体,所以沉云欢无法探知它的气息,还真算得上棘手。
沉云欢跟师岚野说到这,稍微停了一停,而后道:“但是那只是对别人来说棘手,今日遇上我,算是它们不走运。”
没有回壁画的那只阴鬼显然也藏在房中的某个角落偷听,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它勃然大怒,猛然发出一声死后,青面獠牙的鬼脸凭空出现,张牙舞爪地朝沉云欢扑过去。
沉云欢虽然蒙上了眼睛,但风中一旦有任何响动,她都能第一时间察觉,立即往前翻身躲过了阴鬼的猛扑,持刀的手旋了半个圈,朝它的方向用力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