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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18922 字 23天前

师岚野却没有应声,缓缓站了起来,朝着大道的后方望去,不知在一片黑暗中看什么。

沉云欢也跟着站起来,问他:“溯回门是什么地方,你听说过吗?”

师岚野轻轻摇头,神色里有一丝迷茫,显然确实不知。沉云欢见状,心说自己也是被晃糊涂了,师岚野从没有进过无量青莲,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奚玉生,你把话说得再明白点,方才没有听清楚。”沉云欢又按着琥珀石,冲玉牌连喊了好几声,“奚玉生,奚玉生——”

片刻的死寂过后,琥珀石突然亮起,另一头传来一个清脆又凶戾的质问声,“你是谁?”

沉云欢愣了一下,当即认出这一声质问是她自己的声音。

第56章 无量青莲(四)

“这就是我的字体。”奚玉生对着门柱上的字看了又看, 甚至自己用手指写了一遍,完全一致。

这就奇了,他分明是头一次来到这里, 又怎么会在路的尽头这个从未见过的门柱上刻下这样一行字?奚玉生下意识认为这可能是某种幻术所致, 又或许是无量青莲的能力, 总之不可能是他自己写下的。

但是这一句充满警告的话语,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抛却这字体与他的字一模一样的这件事来分析, 眼下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

一是门后确实有很凶险的东西, 所以这里出现了告诫话语;二则是门后是出口或是有好东西, 但无量青莲想把人困在这里,所以门柱上出现了这样具有欺骗性的文字。

霍灼音在边上静静地站着, 看着奚玉生反复对比研究, 又念念有词地思考着什么,也不知这样一想要想到什么时候去。她双手抱胸, 说道:“或许我们应该进去看看。”

奚玉生转过头来,眼眸发亮, “所言极是, 我们且先进去探探虚实。”

他从锦囊中摸出一个串着夜明珠的长绳,挂在了脖子上, 因此可以收起提灯来空出双手, 夜明珠温润的光照亮他一张白皙俊俏的脸。

霍灼音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锦囊上, 心道这真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出门, 随身带着一个百宝袋, 还毫无防备之心,随便什么法宝在她面前都随便拿出来。

她先动身,一抬手就将面前的门给推开了, 扑面一股阴寒的风吹来,一门之隔两边的景色完全不同。

进入门后一片漆黑,月亮好似被蒙上一层黑雾,无法再照明,除却奚玉生脖子上的夜明珠散发出微弱的光之外,其他地方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奚玉生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摸出一张火符,以灵力点燃随后甩到半空,刹那间周围的环境被照亮,就见面前是一个并不算大的院子,落了满地的秋叶,光秃秃的树下则摆着石桌,看起来只是个极为普通的院落。

在枯树的后方,似乎有一间比寻常屋子矮了一半的房屋,被黑雾笼罩一般,光芒无法渗透过去。奚玉生心生疑窦,往前走了两步,正想催动火符前去将那矮房屋给照亮,却忽然听见窸窣的声响从两边传来。

奚玉生登时警觉起来,正要快步退回霍灼音的身边,却见余光一闪,从他的左右两侧猛地出现数人,同时举着手中的长剑向他扑来!

奚玉生惊得浑身一震,反应很快地甩出几张符来,贴在这突然出现的数人身上,紧接着往后翻了两下躲避攻击,双指并拢竖在身前,喝道:“破!”

“砰”一声巨响,几张符箓同时爆炸,火光四溢,那几人纷纷被炸得散落满院,血雾纷飞,肢体竟然无比新鲜,还有一块残肢摔在奚玉生的脚下。

奚玉生拧眉细看,发现躺在地上的人皆穿着宋氏宗服,似乎都是宋家子弟,除了方才被奚玉生炸得肢体残缺之外,他们的身上只有零星几块碎骨,躯干空瘪,像是活生生被人掏空了一样。

“嘻嘻……”院子里突然传出怪笑,声音很尖锐,听不出男女。

奚玉生立即起身与霍灼音站在一起,低声道:“霍姑娘当心,此处古怪。”

“嘻嘻……”又一声怪笑传来,这次奚玉生发现,这声音来自树后那个火符也照不亮的矮房子里,他扬声询问:“你是何人?”

霍灼音抬手,示意他不要询问,侧耳听了听,忽而翻腕,黑雾在面前极快地凝成一柄长弓,她攥在手中动作极其干脆利落地拉弦,就见三支雾气凝成的长箭架在弓上,被她对准了上空,旋即一松手,三支箭猛地离弦而出,发出“咻”的声响。

奚玉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面前几个人突然从空中落了下来,但是并未摔在地上,而是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吊在空中,离地面几寸的距离。这些人的躯干空瘪仿若只剩前胸后背两张皮贴着,四肢关节尽碎,仿佛被线串起来吊着,像极了提线木偶,细细看去,才发现这些人都还留着最后一口气。

奚玉生脸色大变,倒抽一口凉气,惊道:“魔头扶笙!”

天机门近年来一直在缉拿的女魔头,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害人的手段凶戾而残忍,将活生生的人抽掉筋骨制成提线木偶,不为修炼,只为消遣玩乐。奚玉生先前在天机门就屡次听说过她的手段,顾妄好几次带人围剿她都失败,因此天机门的弟子都谨记,遇上女魔头扶笙就快逃,不要与她纠缠,免得被抽光了一身骨头,做成提线木偶。

“快!我们先出去!”奚玉生在惊慌之下抓住霍灼音的手腕,带着她往门外退。与此同时半空也坠下来几具人偶,像是被操纵一样,所有人偶的动作一致,提剑朝奚玉生二人猛然飞扑而来。

他甩出一张符,喊道:“起!”大火自符箓中奔涌而出,形成一道火墙,暂时挡住了人偶前进的路,也得以让奚玉生拉着霍灼音趁机退出了院子,反手将门给关上。

奚玉生心有余悸地靠在门柱上喘息,喃喃道:“幸好幸好,我们也算是逃过一劫,一旦与她交上手恐怕这一身骨头就难保了……这女魔头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霍灼音倒是神态从容,没有被方才的事情惊扰,仿佛不认识扶笙这号人物。她只是转头将门柱打量片刻,说道:“奚公子,你看这门,似乎与方才有些不同。”

奚玉生听闻,也站直了身体转头瞧,却见出现在面前的门竟然是一道崭新的门,上面的红漆还十分鲜亮,没有任何斑驳的痕迹,甚至左边门柱上刻着的“溯回门”还上了一层金漆,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他心中一惊,赶忙去看右边的门柱,果然看见上面只有那个圆形的,类似阵法的图案,边上刻的那行小字竟然不见了,没有任何痕迹。

这门的状态看起来显然与方才的不同,但两人从进门到出门,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地势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倘若真是地势转变让门也发生了变化,奚玉生也绝对能够感觉到,所以眼下他满心疑惑,想不明白为何会有眼前这般诡谲的情况。

霍灼音站在门柱前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在那圆形机栝上转了转,说道:“我明白了。”

奚玉生立即摆出愿闻其详的模样。霍灼音笑了一下,说:“奚公子可听说过八门奇阵?”

奚玉生皱起眉头想了想,在记忆里搜寻了零星相关,道:“似乎是奇门遁甲的一种,我先前在兵书上看过一些,但知晓的并不多。”

霍灼音点点头,说道:“这是古时神法演变而来,现如今分支成千百脉流入世间,有些用在战场,有些用在修行、谋生各个方面,十分繁杂。八门奇阵是奇门遁甲中分支术数的衍生,统共分为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其中三门生,三门死,平二门。”

她用手指点了点门柱上的圆形机栝,道:“这上面的八个古字我隐约识得两个,应当是代表着八门,我们只要在这里找到三生门便可破阵。”

这一番话下来,奚玉生看着霍灼音的眼神有了显著变化,眸中映了夜明珠的光莹亮如玉,像是看着知识极其渊博的人一样,叹服道:“没想到霍姑娘竟连这些都知道,实在是厉害!那你快瞧瞧上面什么字是三生门。”

霍灼音的双眼稍弯,眼睛浮上笑意,然后站在门柱前细看起来,最后动手调整了一下中间可转动的机栝,调到其中一个古字的位置,说道:“我只能认出杜、死二门,其他多有猜的成分。”

“无妨,若是我们进去面对的情况很凶险,再从门里逃出来就是。”奚玉生宽慰了她一句,随后从锦囊中摸出一支雕刻笔,在那圆形机栝上写字,“我先在此处写上警示,以免后来的人贸然入门,等我们找到了三生门之后再回来,留下正确的出路,以便后人逃生,况且若我们当真那么不走运,进了危险的死门,这行字也算个记号。”

说话间,他在上面写出一行“此门凶险,不可入内”的字来。

他写完,又摸出几张灵符,随后便与霍灼音一同推门而入。

门被重新合上,清亮的月光照在红色的门漆上,崭新的颜色看起来像是许多浓稠的血液泼了上去一般,无端显出阴森诡谲之气。

万籁俱寂,周围没有一丝杂音,仿佛没有任何生物存在。

沉云欢对着玉牌沉默,在听到里面传出她自己的声音之后,她便没再说话,静等片刻,对面也没有别的声响传来。她将玉牌随手收起,总觉得这地方诡异得让人后背发凉,充满着古怪。

她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师岚野,月色在他侧脸上披了一层冷然的银光,使得他平静的眉眼看起来很漂亮,也十足淡漠。他相当镇定,神情上没有分毫变化,仿佛生来三魂七魄里就缺失了一魄,与常人有着不同的情感,即便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没有情绪起伏。

但是沉云欢还是很了解他的情况的,她抬手拉过师岚野的手臂,“你把袖子捋到手肘。”

师岚野不明所以,但是照做,露出精瘦健壮的手臂。

沉云欢一手握着他的腕间,一手割破了食指,挤出血液,在他的手臂内侧画了一道咒文,一笔成形,随后灵光没入,血迹很快就干了。接着她又在自己的手臂画了一道一模一样的,画完之后往上吹了一下,抬头时对上师岚野的眼睛。

他正在用很沉的目光看她,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这个咒文能让你我随时都在一起,倘若你从我身边消失,我能立即察觉并靠着咒文追过去,如若有什么东西顶替你我蒙骗对方,这个咒文可以帮助我们辨认真假。”沉云欢边将袖子放下去边解释,又道:“你最好跟紧我,寸步不离。”

师岚野听了这话,神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乎有一抹轻浅的笑意晕开在眼底,应道:“好。”

沉云欢交代完之后,与师岚野沿着大道往前行,打算先离开这里,寻找方才在玉牌之中所听到的“溯回门”。她本以为这路很长,还想着要不要直接翻越城墙离开,却不料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只见前方出现了一道门,两边立着圆滚滚的门柱,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森然惨白。

沉云欢慢步靠近,细细观察,见这门也不知在此立了多少年岁,上面的颜色全部褪尽,呈现出接近白色的样子,上下也被虫蛀了一半,满是细密的裂缝和小孔,这样的木头看上去一拳就能打得粉碎。

两边的门柱也显然是上了年纪的老东西,从上到下都是密密麻麻的裂缝,但隐约还能看清上面的东西。

左边的门柱刻着“溯回门”,右边的门柱有个圆形机栝,边上则刻了一排模糊得,几乎风化到看不清楚的字:此门凶险,不可入内。

第57章 苍灵(一)

周围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任何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都被无限放大,沉云欢甚至能听到师岚野的呼吸声,可能也是因为两人靠得足够近的原因。

她对着门柱上的圆形机栝看了好一会儿, 什么都没研究出来, 越看越觉得上面刻的那行字体很古怪, 虽然表面上是告诫之语,但对沉云欢来说,简直等同于指路牌。

这时候师岚野突然开口, “是奚玉生所写。”

沉云欢微微皱眉, “何以见得?”

“我见过他的字。”师岚野的语气虽然平淡, 但十分笃定,“这行字出自他手。”

“但是这字显然在这里刻了很多年。”沉云欢反驳。

师岚野便不再说话, 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与她争论, 也并不在乎沉云欢相不相信这字体出自奚玉生之手。

于是思考这些古怪之处的重担就落在了沉云欢身上,她对师岚野不愿意动脑的行为有些不满, 但考虑到他看起来也不像那种很聪慧的人,所以宽容了一些, 对师岚野道:“你把先前方大师赠我的东西拿出来。”

师岚野很快就在锦囊里找到, 递给沉云欢。是一个类似日晷的圆形法器,只有巴掌大小, 圆盘并没有刻字, 而是在上下对应之处雕刻了两个图案, 上方的是太阳, 下方则是月亮, 其他地方都是空白。

圆盘的正中央竖着一根窄长小棍,投下的光影正笔直地指着太阳的图案。此时漫天黑幕,只有月华, 沉云欢转动着圆盘,发现中间那根小棍投下的光影一直固定在太阳的图案上,并没有随着月光的变动而发生变化。

那日与方寇松达成约定之后,他就将这东西送给了沉云欢,只说倘若不慎卷入无量青莲,此物可助她一程,但具体有何用处,方寇松却并未明说。

沉云欢十分有善心地体谅了方寇松的难处,知道他是不想将无量青莲的能力泄露,毕竟当年他只是在醉酒后无意跟挚友提了一嘴无量青莲可以随时造域,便被歹人杀妻害子,连年幼的孙儿都没放过,此后逃亡十数年,隐姓埋名再未现世,也不曾将无量青莲的能力再透露一分一毫。

沉云欢研究了一下这个圆形法器,然后塞给师岚野让他拿着,同时将腰间的刀抽出来,抖落上方缠着的锦布,于银光之下露出锋利冰冷的刀刃。她随意转了几下手腕,其后也没有提前知会一声,就这么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旧的门发出摧枯拉朽的嘶哑声,仿佛在这漫长而寂静的岁月里,这就是唯一能够体现出时间在流逝的声音。沉云欢跨过门槛进去,立即感受到里面的月光与外面不同,这里像是被一层黑雾笼罩,月亮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无法照明,面前一片漆黑。

忽而身边一亮,光芒驱散了周围的黑暗。沉云欢转头望去,看见师岚野手里提着一只灯笼,里面的灯芯并非烛火,而是发光的灵石,光芒柔和但并不微弱,将他的衣袍外笼罩的那层雪白的纱衣照得莹莹发亮。

二人往前走,就见地上有不少残碎的白骨,还有许多破烂陈旧的衣物,好像是过了太多年头,这些骨头轻轻一踢就全部化作细沙。这里显然是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死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肢体不全,血肉尽数消失,只剩下碎骨。

沉云欢与师岚野在这不算大的小院中走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异常。院中靠里的位置有一棵完全枯死的树木,树根旁竟有一具完整的尸骨,倚靠着树根上的位置,歪着脑袋死去。

虽然只剩下森森白骨,但衣服看起来却像是新的一般,并没有被岁月摧残的痕迹,表明这衣裳也是极为珍贵的材料所制,脖子处戴着夜明珠,腰间挂着雪白玉佩,旁边的地上还滚落着白玉兰发冠。

在看到这尸骨的瞬间,沉云欢就猜出了此人的身份,眼中浮现一丝茫然,“奚玉生?”

师岚野往前走了两步,提灯的光芒落上去,将这尸骨照亮,同时也让沉云欢瞧见了他右手五指微微蜷缩,还抓着一块用来联络的天机门玉牌。

沉云欢顿时皱眉,看着这具靠在树根旁的尸体,思绪大乱。

奚玉生怎么会死在这里?分明一刻钟之前她还通过玉牌与奚玉生联络,难不成当时她与奚玉生对话时,他正遇上了危险的麻烦,所以在向她求救,希望她来到溯回门救他,但是她没有赶上这个救援的时间?

她蹲下来,手指轻轻触摸了白骨的手指,指腹刚摸上去,整具白骨在瞬间化成齑粉,纷纷扬扬散落在地,只剩下了衣物和饰品。

沉云欢神色凝重,“不对,就算这尸身真的是奚玉生的,但这骨头的状态分明就是死了很多年。”

一刻钟前的擂台场地,奚玉生还坐在她的旁边,没道理分开这点时间,他就已经在这里躺了许多年,但是这些留存的东西似乎也能够很准确地证明了这具尸骨的身份。

她琢磨片刻,隐约有了些头绪,站起身转头一看,就看见师岚野走到了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在提灯的照亮下,师岚野的面前显出一间比寻常房屋矮了一半的屋子,乍一看有点像牢笼,但是被毁坏得非常严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剧烈破坏然后逃离,此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沉云欢几乎已经推测出来当时的情况,定然是这牢笼里的什么东西逃了出来,杀死奚玉生之后逃离,之所以看起来过了很多年,是因为无量青莲不仅能够任意变幻地势,也能打乱域内的时间。

沉云欢突然宣布:“我已经全部想明白了。”

片刻后,周围依旧寂静,并没有人来询问她想明白了什么。沉云欢看了看师岚野,觉得他刚才可能是看入神了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又或者是耳朵也受到了无量青莲的干扰暂时出了问题,于是很体谅地往他身边走了两步,略略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我已经、全部、想明白了。”

师岚野将头轻轻一偏,被提灯照得有些柔和的黑眼眸显得格外好看,视线落在她脸上,与她对视,问:“想明白什么?”

“无量青莲有调动时间的能力,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便是许多年之后,奚玉生一定是被这牢笼中逃出来的东西所害,但他死亡时与我们所处的时间并不相同。”沉云欢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出去,找到门上的机栝,回到过去。”

师岚野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能够回到过去?”

“溯游代表顺流而下,溯洄代表逆流而上,如果这里指的是过去和将来的时间长河,那么‘回’字便是调转,改变,可作循环往复之意。”沉云欢眼眸轻动,视线落在化作一捧白灰的奚玉生那处,提灯温柔的光芒给她精致的眉眼拢上一层细微的光,照出一股子好像天底下什么事都不足以让她方寸大乱的镇定,“既然我们能够通过溯回门来到许多年之后,那么一定也可以回到许多年之前,找到还没有被杀掉的奚玉生。”

沉云欢之所以很轻易地宽容了不愿意动脑的师岚野,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极为聪慧的人,自己就能够立即想明白这里的关窍。

说完这些后,她理所应当地将目光投向师岚野,等着他开口。

师岚野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睛。

她在讨要赞赏方面从不吝啬,视线也很专注,仿佛此时他随便开口说什么夸赞的话,对她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也正因为如此,师岚野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说道:“所言极是,恐怕也只有你来了这里能够这么破解此处谜题,换作旁人,怕是要岁岁年年困在这里。”

沉云欢眼底晕开笑意,脸上并没有多么明显的得意表情,但也看得出她此刻很满意,拉着师岚野退回到门外。

她在两根门柱上仔细研究,很快就发现了那圆形的机栝中心是可以拨动的,随着转动,上面刻着的八个她看不懂的文字也跟着明灭。沉云欢用手指拨乱,随便转了几圈,突然开口问师岚野要了先前那个小圆盘。

接过来一看,她就发现这圆盘上面原本指着太阳图案的影子,此刻落在空白处。她想了想,又抬手去拨动门柱上的机栝,每转一下,就低头看一看小圆盘,直到她转到其中一个文字时,那圆盘上的光影猛地一动,指向了下方月亮的图案上。

若是日代表将来,那么与之相对的月,就一定代表过去。

沉云欢正想着,就听师岚野的声音传来:“变了。”

她疑惑地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的门果然在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原本腐朽得褪尽颜色,布满斑驳的门,此刻焕然一新,红漆如血液一般浓稠无比,门上不见任何裂痕。

左边的门柱是涂了金漆的“溯回门”三个大字,右边机栝的边上,也有一排非常新的,还带着些许木屑,像是刚刚才刻下的字体。

“找到了。”沉云欢将手里的罗盘随手扔给师岚野,一翻腕将刀反手攥在手里,另一只手轻轻贴在门上,眉眼在刹那染上一股准备战斗的凶戾,对身后的师岚野提醒道:“若是里面情况凶险,你就先找地方躲起来,保护好自己。”

第58章 苍灵(二)

推门的瞬间, 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空中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即使不用灯光照明, 也能想到面前是什么样的场景。

沉云欢转头从师岚野的手中拿过提灯, 自己走在前头, 让他跟在后面。跨过门槛只刚走几步,地面上就出现血红的颜色和散落的残肢,隐约能看出宋氏子弟的宗服碎角。这里显然刚结束一场惨烈的战斗, 周围没有别的声响, 可能是伤害奚玉生的东西已经离开, 也可能是它藏在暗处潜伏,伺机而动。

沉云欢的神色很沉, 凝聚了所有注意力来探查周围, 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保证自己能在遇袭的瞬间反击或是躲避。她踩着地上那些黏稠的血液和残碎的尸体往里走, 径直来到枯树旁,提灯高举, 就看见奚玉生靠坐在枯树根边上, 身体蜷缩起来,下巴上全是猩红的血液, 明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正保持着一个攥着玉牌的姿势, 仿佛在跟谁联络, 沉云欢提着的光芒照过去时, 他的手正因无力垂落在地上, 歪头晕了过去。

沉云欢快步上前,在奚玉生的身旁半蹲下来,提灯凑近一照, 发现他还有一息尚存,顿时便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没有来晚,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能救活。

她冲师岚野招了招手,正要说话,就忽而听见身旁传来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沉云欢脊背发寒,汗毛倒立,当下抬高了手里的提灯照去,就见光照范围之内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东西。

可是那说话的声音又贴得很近,几乎就是在她身边响起,待她转身去看声音又消失,周围归于寂静。沉云欢的目光扫过光照之下的所有景物,看得极其细致,除却满地的残肢之外,就是高墙,由于这个院子本来就不大,更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所以周围有没有人,她一眼就能出来。

沉云欢握紧了手里的刀,转头看见师岚野已经给奚玉生喂了灵药。这些药也是从春猎会那次赢来的,都是十分珍贵的上品灵药,保住奚玉生的性命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只是不知道他受了什么伤,如若不及时治疗恐怕会留有后患。

沉云欢指挥道:“我们先出去。”

师岚野应声,将奚玉生的上半身拉起来,作势要将他扛在肩上,但是这么一动,奚玉生手里本来攥着的玉牌却滚落,在地上转了两圈停在沉云欢的脚边。

瞬间,那种低声说话的声音又响起,像是有人在玉牌的另一头呼唤一样,沉云欢皱眉蹲下来,情绪还处在高度警戒之中,没作他想,下意识抓着玉牌沉声询问:“你是谁?”

这句话刚问出去,玉牌另一头的声音也消失了,再也没有回应。沉云欢等了片刻,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倏尔抬头去看师岚野。

他的目光很沉静,似乎一直在看着沉云欢,所以她这么一抬头就对上视线,“你又发现了什么?”

“时间在轮回?”沉云欢惊疑地睁大眼睛,猛然想到这里的时间极有可能是被打乱了,然后随意相连,所以她方才所问的那句“你是谁”,实则传到了一刻钟之前的她自己那里。

沉云欢醍醐灌顶,转头看向身后的牢笼,石门已经被打破,里面的东西显然也逃了出来,但它仍然在这里。因为真正困住这个东西的,并不是石门牢笼,而是溯回门的时间牢笼。

沉云欢随手摸出一张灵符,这是她从奚玉生那里顺来的,他总是很慷慨,而且沉云欢也不常用,所以身上还剩一些。她双指夹住灵符,只这么信手一甩,灵符就猛然燃起了火焰,被她扔到空中,随后妖刀被猛地掷出去,精准地刺中灵符,狠狠钉在枯树之上。

沉云欢施以言咒:“起!”

火焰在刹那间高跃数尺,从刀刃处燃起,以极快的速度通过灵符往枯树上蔓延,光明瞬间笼罩整个院落,周围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只见这不大的院落之内满地碎尸和鲜血,几乎无地下脚,抬头望去,半空之中吊着密密麻麻的人,皆是躯体干瘪,四肢被吊起,大多数人垂着脑袋,似乎已经死了,但还有零星几人正睁着眼,满脸的绝望,无法开口说话,无法支配身体,只能承受着身体的痛苦,静静等死。

“哎呀——”院落的一角传来一声长叹,听起来是个男人,声音苍老嘶哑,咬字并不准确,很像是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话,有些丧失语言功能的样子,“你这丫头,脾气真大,这棵老树在这儿不知道多少年了,你一来就给烧了……”

沉云欢微微偏头,立即锁定了此人的位置,只是视线扫过去的时候看不到人,她牵着唇角冷笑,“是没脸见人吗?怎么躲躲藏藏的?”

“你手里那把刀看起来有些骇人。”此人再次开口,已经悄无声息间换了位置,缓缓道:“小姑娘,我被困在这里不知多少年岁了,也厌倦了打打杀杀,如今只想出去。我与你打个商量,你那刀上的妖灵那么多,多我一个也无妨,不如我借力与你,助你打破此处的时间阵如何?”

“你想让我带你出去?”沉云欢几步走到树前,灼烧的火焰映在她的身上,将墨纱之下那火红的衣衫映出炽烈光芒,声音又轻又柔和,“可是你打伤了我的朋友,这笔交易恐怕谈不成。”

她抬手拔下钉在树上的妖刀,身体猛地往后一旋,烈火之刃便迅速刺出去,动作只用了一刹那,即便如此快,却还是没有刺中她的目标。

邪祟的气息陡然自空中散开,黑雾遮了视线,沉云欢见状便立即要往师岚野与奚玉生的方向去,结果刚走两步,面门生起凌厉之风,她立即横刀抵挡,下一刻刀刃便撞上巨大的冲力,将她整个人撞得后退数尺。

沉云欢感知不到周围有任何生灵的气息,视线之中也看不见敌人,但对方每一次攻击靠近时,她都能察觉并且灵巧躲过,待到扶摇无法催动时,她才惊觉此地的古怪之处。

此处无风。沉云欢所习得的下境扶摇,是要借风而动,但空气中不可能没有风,只是区别于风势能不能由人的皮肤感触到而已,只有完全密闭的,无法生存任何生灵的地方才能做到无风。

她惊觉无量青莲的能力远不止她先前发现的那些,在这片域之中,已然发生了太多超出常理的古怪状况,同时也见识到了,这个人人都称之为“仙器”的无量青莲,究竟有多么骇人的能力。

她挥动烈火刀法与看不见的敌人交手,只觉得这妖物招数诡谲多变,灵活得像没有实体一样,每次都能从她的刀下躲过,无法催动天火九劫,这样的火焰对这妖物造成不了威胁。

沉云欢抬手,双指一并,落在刀的中央位置往下一抹,只见燃烧的刀刃之上,那繁杂的咒文一晃而过,下半段化作轻烟消散。下一瞬,妖刀中爆发出汹涌猛烈的黑气,千百妖灵嘶吼着涌出,将沉云欢的身体重重环绕。妖冶的妖纹在极短的时间内于她的身上攀爬,顺着白皙的脖子往上,堪堪停在下巴到耳垂的位置。

沉云欢再次动身,速度比方才快了百倍不止,此时也终于看见一直与她交手的妖物是何模样。他生得苍老,看起来像个耄耋老人,脊背上却长了一排利长尖锐的黑刺,双手是尖利的爪子,左边的脖颈处打了一个极其明显的烙印:囚。

沉云欢视线定格的一刹那,瞳孔骤缩。

只有曾经被关在沧溟雪域的妖邪,才会在左边脖子处烙上“囚”之印,此印刻入皮肉骨髓,永远无法用术法遮掩,去除。

沉云欢卷着妖力的刀猛地刺进他心腔,冷声质问:“你是如何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

“哼。”妖物冷笑一声,抬手握上沉云欢的刀刃,没有任何眼白的双眸盯着沉云欢,说道:“害怕了?若不是我被关在这鬼地方那么多年,我早就可以出去昭告天下,沧溟雪域的封印已经摇摇欲坠,你们这些凡人,且安心等着我们天王重回人世,带领万千妖怪统领人界吧!”

他嘶叫一声,脖子爆出几根青筋,整张脸变得狰狞扭曲,忽而一卷舌头,朝沉云欢的刀刃舔来。

她惊觉不妙,当下抽刀后退,动作是电光石火之间,已经足够快,却还是让他的舌头缠上来,竟然一下就将刀上剩余的半边咒文给吞吃了。

奔腾的妖力排山倒海冲破囚笼,只在一刹那,就完全蚕食了沉云欢的神识,使得她往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在万千暴戾的妖邪纠缠下,她体内的天火九劫也因此次凶猛地反扑,与妖力相抵。剧烈的痛楚席卷沉云欢的身体,她的每一根骨头焚烧起来,仿佛放在火焰上反复炙烤,脑中好似有一万个人同时竭尽全力嘶吼,叫嚣着虐杀、毁灭。

院中被这凶猛的妖力充斥,变得混乱不堪,空中吊着的尸体也纷纷落地,瞬间被这股庞大的力量撕碎,爆炸时化成血雾,散发出腥臭的味道。

那苍老的妖物看着被蚕食理智,死死压制体内妖力的沉云欢,冷笑着朝她走近,嘶哑的声音念叨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借以妖力修炼,自然也要好好体会被妖力反噬的滋味。”

还没等他靠近,院中凭空响起一道声音来,低沉悦耳,“既然你有吞咒之能,倒是可以取用你的皮制作刀鞘,镇压刀中妖灵。”

妖怪大骇,瞪圆眼睛警惕地朝周围张望:“是何人?!”

流窜的妖气之间,缓缓走出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身着墨色的金织衣袍,外面披了一层雪白细纱,精雕细琢的五官呈现出波澜不惊之色,正用漆黑的眼仁看着妖邪。

第59章 苍灵(三)

夜色静谧, 散在空中的妖力越来越浓,化作流动的墨水,在空中流淌着。

他静静站在其中, 妖气从他身旁丝滑地游过, 并不往他身上沾染半分, 与这混乱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为何……为何你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妖物本能后退半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使劲地嗅动鼻子, 想要从他身上探寻一丝一毫生灵的气息, 却没有半点收获。

万物皆有生息, 而面前此人却如深渊之下积年累月而成的古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毫无气息, 使得他完全无法被人察觉,只有在说话的那一刻, 这妖怪才发现院中还有旁人。

妖怪的问话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心中已然被汹涌的恐惧压制, 身体竟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双脚更是动弹不得,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死死被钉在原地。

就见师岚野站在燃烧的枯树之下, 抬手探入炽烈的火焰中, 那凶猛的烈火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折下一根树枝, 慢声说:“此处打破了五行相生相克的法则, 你不知道在这里困了多久,所以借此法则,隐匿了自己的生息。”

他指尖轻动, 碾碎了燃烧的树枝,却不见灰烬落下,反而流出了水液,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落。

树不招风,焚不成土,五行法则被完全扭曲。这便是无量青莲最厉害之处。

师岚野不再理会边上的妖物,只是蹲下来,直直地盯着沉云欢。她正与体内猛烈的妖力斗争,持刀半跪在地,妖纹顺着她的下颌骨往上蔓延,她肢体各处都被妖气绞缠,显然极其痛苦。

师岚野伸手,将她很轻柔地抱入怀中,手掌按着她的后背,让她更紧密地贴近自己的胸膛。沉云欢的皮肤滚烫,整个人像是灼烧起来,带着炽烈的热意,像是将一个火炉抱在怀中。

不同的是,沉云欢的身体很柔软,也散发着隐秘的淡香,是很好闻的气息,所以师岚野将她紧紧揽住,低头看着她,将手背贴上她灼烫的脸颊,像是极尽温柔的抚慰,平日里淡漠无波的眼眸,此时也泛起涟漪,带着几不可察的珍视和眷恋一般。

沉云欢在痛苦之中感受到了凉意,那股清凉似乎能够有力地缓解她骨头里的灼痛,经络里横冲直撞的妖力与天火九劫剧烈相冲,她只要用力朝那股冰凉靠近,身体里的痛苦就开始减弱。

在朦胧的意识里,她努力攀上纾解她痛苦的源头,将脸颊贴上温凉的皮肤,双手着急地上下搜寻,但被层层衣料阻隔在外。沉云欢的动作越来越急,直抒本性地用力扯着碍事的衣料,正胡乱作弄时,手背覆上一片凉意,像是谁的掌心,然后拢住了她的手,带着穿过一层层布料,贴上冰冷柔软的皮肤。

她短暂地平静下来,好像这样的方法能让她从别处汲取力量,从而慢慢压制体内暴乱的灵力。师岚野抱着她在地上坐下来,极有耐心地揽着她的背,让她贴在自己身上。

然而墙边的妖怪却无法经受着漫长的折磨,他多看师岚野一眼,心中的恐惧就多加一分,很快就到了情绪崩溃的临界,最终决定一咬牙,飞身上前扬起利爪,奋力一搏。

沧溟雪域的妖物,是世间其他妖物无法比拟的存在,除却天生长在雪域的邪祟之外,还有许多曾经在六界各处肆虐,害人无数,穷凶极恶的妖魔,因杀而不灭最后只得刻上“囚”字,压于沧溟雪域的封印之下。

而这种被压入封印还能逃出来的妖物,自然非等闲之辈,若非困在无量青莲的时间牢笼中,他早就能成为震慑人间仙门的凶恶魔头,因此在面对师岚野这个古怪之人时,他并没有选择逃跑藏匿,而是正面攻击。

凶猛的利爪在刹那间刺向地上亲密相依的两人,沉云欢尚紧皱眉头与体内的妖力斗争,师岚野也没有半点动作,甚至没有分给周围任何眼神。

在靠近的刹那,妖怪分明看准了时机攻击,然而爪子挥出去之后却落空了。

他落在后方,猛地转头,就见地上那二人保持着姿势没有变化,当下心中大震,不明白自己方才那一击是如何落空。

紧接着他再次动身,脚一蹬在地上借力,极快地向他们扑去,不管不顾地连续攻击十数下,结果俱是相同,无一例外全部落空。

分明人就在眼前,没有分毫动弹,但他就是无法击中!

炽烈的火光下,枯树仍不断被焚烧着,照出那年轻男子的影子,在地上不停跳跃,分明是凡人的影子,看起来也与寻常凡人无异,却无端令人觉得诡谲森然,心底生寒。

这妖怪活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人,此时已经想明白,不再以卵击石,转头便想要逃走。溯回门的时间轮回一直在持续,他在这里困了数不尽的年岁,能够轻而易举藏在里面,只要离开此处便能躲得让人寻不到。

本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只是当他想要从门离开时,却发现不论怎么走,怎么往前冲,都无法靠近溯回门,分明近在咫尺,但好似永远就差那么一步。

“这……这怎么可能!”妖物面目狰狞,浑身剧烈地抖了起来,此时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转头朝地上的年轻男子望去,“你是如何做到的?竟然、竟然能改变此处的地势……”

师岚野充耳不闻,只是很专注地看着怀里的沉云欢,平静的面容被火光勾勒,身体的轮廓仿佛覆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沉云欢已经平静下来,她正在用天火九劫蛮横地将体内的妖力一点一点镇压下去,于是妖纹开始慢慢褪去,肢体各处绞缠的妖气也逐步消散减弱,身体炽热的温度正渐渐归于正常,而后她忽然睁开眼。

先是闻到一股草木的淡香,这是师岚野身上常有的味道,因此沉云欢对此很熟悉,并未对身前与自己相贴很紧的人感到排斥。她缓缓坐起身,眼眸半敛,看起来有些倦怠,但终归是赢下了体内这场战役。

沉云欢抬眸,与师岚野对视片刻,从他的眼眸中汲取了宁静,哑声问道:“那妖怪呢?”

师岚野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回道:“尚在此处。”

沉云欢低低应了一声,坐起身来,虽没有说什么,但从她的神色中能够轻而易举察觉出愤怒。

她将边上的妖刀捡起,割破手指,血液很快就染红指尖,她眉眼冷沉,在刀上一笔一画重新写下咒文,同一时刻,那些在空中四散肆虐的浓黑妖气开始飞速往妖刀之内缩回,随着她将咒文完善,空中的妖力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变得空空荡荡,视野清明。

沉云欢站起身,只一转头,就看见了杵在门边的妖怪,看样子是打算逃跑。

她持刀而行,往前走了两步,刀刃在顷刻间燃起火焰,随着她步伐的加快,直到后面猛然助跑几步,高跃至半空,墨黑的妖刀裹着炽火,在夜空中划过绚烂的弧度和光芒,携着汹涌的灵力重重往下劈砍。

那妖怪动作也极快,立即将利长的双爪举到头顶,以交叉的姿势硬生生接住了这一刀。火焰从他的面前燎烧,并未造成太大的威胁,他翻腕将妖刀抡出去,同时利爪往前一刺,直奔沉云欢的腹部,被她旋身时以刀抵住,再接斜刺,动作快到无法以肉眼捕捉。

院中响起密集而刺耳的声响,是利刃与妖爪不断碰撞产生的,沉云欢赤衣翻飞,墨长的卷发飞舞,刀法凶戾果断,身法又古怪多变,防备着这妖怪再次将她妖刀上的咒文吞噬。

燃烧着火焰的妖刀在夜中起舞,昙花一现的光芒形成绚烂的景色,映衬着沉云欢飒爽的身姿,每一刀都下得狠厉凶猛,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刀法连出数百招,砍碎了妖怪脊背上的利刺,也剁掉他的左爪,腹腔肩胛骨各处吃了不少刀。

但那妖怪的状态看起来仍然没受影响,直到沉云欢在躲过他右爪的致命一击后,两人拉开了距离,暂时僵持住。

沉云欢已然察觉,自己的攻击虽然看起来占了上风,但这妖怪根本不在乎,仿佛有恃无恐一样。

无非就是仗着此处时间轮回,打定主意想着只要没有死在她的刀下,就能通过这种轮回变回完好的身体。

可沉云欢在这里探寻不到任何生灵的气息,更是丝毫无风,根本无法催动天火九劫,如此一来,再耗下去也是无用功。她虽极力掩饰,但胸腔的起伏已经能看出体力流失,方才压制体内妖力消耗了太多灵力,一番打斗下来,她身上各处都不可避免地受了伤,更为糟糕的是,她感到各处骨头又开始了灼烧的痛意。

“看出来了?你根本杀不死我。”那妖怪冷笑一声,黑如空洞的眼珠,“只要时间轮回开始,我便恢复如初,自然你们也一样,进入了这时间牢笼,就别再妄想着出去了,一生都困在这个院子之中与我做伴吧!”

沉云欢攥紧了手中的刀,眉眼沉沉地盯着妖怪,觉得他的笑声嘶哑难听,惹得心头烦躁不已。就在她正要动身去砍这妖怪时,忽而在空中嗅到了一丝草木的气味。

她身形一顿,倏尔转头朝师岚野的方向看去,就见他站在院中的角落,半边身体被火光笼罩,另一侧隐在黑暗之中,而他的脚边坐着半死不活的奚玉生,笼罩着远离战场的宁静。

沉云欢意识到,这股草木气味并不是从师岚野身上而来。她沉下心,努力去感受,想要搜寻那生灵气息的来源,却忽而感觉到脚下有轻微的震动。

下一刻,整个院中的青石地砖猛地裂开,大地出现千百条密密麻麻,数不尽的蜿蜒地裂,就见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枝叶葳蕤地连成长排,从沉云欢的周身一棵一棵地出现,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于是空中有了风的味道,也传来了各种声音和气息。沉云欢置身其中,听见风吹过茂密的枝叶散发的哗哗声,也听见露珠落在枝头敲打的闷响,更有嫩芽破土而出的窸窣,树干茁壮生长的微声。

万物皆有声,沉云欢看见周围的地势不断变化,生灵在她面前涌现,变作浓郁的灵力,将她缠绕在其中,充盈经脉血液,通过四肢百骸往心口汇聚,火焰的力量游走全身。

沉云欢在这个刹那,恍然抬起手,似乎抓住了春的生机。

火焰自她的脚燃起,顺着腿往上蔓延,不过眨眼的时间就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以万木为媒介引火,焚而不灭。

便是天火九劫下境·木火——

“苍灵!”

第60章 苍灵(四)

烈火驱逐黑暗, 照亮了半边天,恍如白昼降世。

枝繁叶茂的树木是引火最好的媒介,不过眨眼之间, 整个小院化作火海, 随着咆哮的风翻滚, 跳跃,从四面八方汇聚,丝丝缕缕缠上沉云欢的刀刃。

她立身于炽烈刺眼的光芒之中, 火舌在她衣摆舔过, 又悄然退去, 绕着她起舞,奉她为火焰的主宰。

墙边的妖物被这铺天盖地的火焰逼得一退再退, 后背撞上高高的墙壁, 已然是吓破了胆,双腿直打摆子, 耗尽了力气才能支撑着身体站立,浑身抖个不停。

“天、天火九劫!”他的声音变得尖锐, 不可置信地瞪着沉云欢。

这下可能真的要死了。他的脑中只刚冒出这个念头, 下一刻就见面前这个裹着火焰的少女身影一动,锋利的长刀高举, 那满含杀意的凛冽眉眼来到近处, 太快, 也太凶猛, 甚至他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 只这么一刹那,刀刃就刺进了他的心口。

“啊——!”一瞬间灼烧他的胸腔,剧烈的痛苦袭来, 抽骨扒皮,沿着经脉寸寸燃烧,他发出本能地嘶吼,没有任何挣扎地焚灭于这样强大而霸道的火焰之中。

沉云欢拔回刀,翻腕一甩,将刀上黏稠的液体甩去,满院奔腾的火焰也纷纷涌入她的身体,很快便归于宁静,只剩下树木焚烧过后的气味和木头碎裂的微声。

万木之灵仿佛有润泽魂体的效用,沉云欢感觉身体里的灼烧尽数退去,骨骼被浸在温和的水中,得到了体贴的抚慰。她将刀别回腰间,转头去找站在角落里的师岚野。

她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掌控自己的火焰,所以方才刻意避开了角落的二人,并未让火焰伤害到他们。

师岚野依旧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的奚玉生昏迷不醒,但从面色上看他状态似乎好了一些。沉云欢站在他面前,将他左右打量,疑问道:“我在失去意识的时间里,那妖怪没有向你攻击吗?”

师岚野仿佛早就料到她会问这样的话,声线低沉缓慢,“我向他求情,说我们会配合他破除时间牢笼,带他出去。”

沉云欢一惊,下意识想说何以窝囊到这般地步?可转念一想,师岚野没有灵力,当初被那两个外山的人欺压时都闷声不吭,如今面对这样的妖怪,他自然是选择服软,实在不宜苛责。

她与师岚野对视,看见他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一些低落,想来也是,若非情势所逼谁愿意向这样的妖怪低头?

于是她将到嘴边的话一改,转而道:“你做得很好,能够自保也是一项本领,我不会将这些告诉别人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找一找破解溯回门的方法吧。”沉云欢一边转身在院中观察,一边往外走,嘀咕着:“这地方真是怪,好端端地冒出来那么多树……”

师岚野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沉沉地看了片刻,最终低下头将眸光敛起来,去扛地上坐着的奚玉生。

沉云欢很快就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她在内门的门柱上看到与外面圆形机栝相对应的位置有一个凹槽,巴掌大小,圆形,与方寇松所赠的圆盘完全吻合。

此时沉云欢才明白这圆盘的真正身份,便是破解溯回门的钥匙。

她站在门后那个卡槽面前,心想这的确是永不可破解的牢笼,因为钥匙在无量青莲之外,若非方寇松提前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将钥匙给了沉云欢,怕是他们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困多久。

三人先是退出了院落,沉云欢拿着圆盘在门柱的机栝调试许久,最终找到了与现在持平的时间,其后推门而入,将圆盘装在卡槽之中。只听一声脆响,接着便是门“砰”的一声关上,强劲的风迎面吹来,周遭所有景象化作烟雾飘散,暂迷了双眼。

沉云欢抬头在眼前略作抵挡,等风势渐小之后,她就看到方才那不见尽头的大道和溯回门已经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铺着地砖的路纵横交错,隔一段距离便立着一杆长灯,树木茂盛,夏草丛生,除却周围传来的蝉鸣和蛙声之外,便没有其他声音,更不见人的踪影。

这显然是宋氏外城的某一处,建筑和面前的道路都算得上眼熟。师岚野将奚玉生放下来,让他靠着青石路旁的长灯,探手捏住了他的手腕,状似把脉。

沉云欢也凑过去,低头一看,见奚玉生面色红润,神色安宁,仿佛方才受的伤尽数消失,不再是昏迷的状态,而像睡着了一般。

师岚野放下他的手,说道:“无事了。”

沉云欢松一口气,推了推他的肩膀,连喊了几声奚玉生,将他从睡意中喊醒。奚玉生迷迷糊糊,先是看了面前二人好一会儿,其后才像是回神,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往周围张望,“霍姑娘……你们可有看见霍姑娘?”

“并未,我们只找到了你。”沉云欢问:“你同她在一起?方才你差点死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奚玉生脸色发白,约莫是在脑中做了一些不太好的设想,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没有回应沉云欢的话。就在三人沉默时,忽而从后方传来霍灼音的声音,“你们都在啊。”

奚玉生猛地抬头,视线落在霍灼音的身上,见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神情当下变得清朗,快步走向她,“霍姑娘,你可有受伤?”

霍灼音面上带着轻笑,轻飘飘地说:“当然啊,差点就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阵法突然被人破解,接着我的伤势便恢复,无大碍了。”

奚玉生大松一口气,喃喃道:“你没事就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连累了你,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不得心安。”

霍灼音望着他,漂亮的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沉淀了些许认真,好像又因为这样的话有些失神。

奚玉生自然知道破解阵法的人就是沉云欢,转头郑重地向她揖礼道谢,沉云欢随意挥挥手略过这些虚礼,向奚玉生询问他们发生了何事。

奚玉生便简单讲他和霍灼音遇到的事叙述。当时他们认为溯回门是根据八门奇阵而设定的,虽然是猜对了一部分,但是没有察觉到时间上的问题,两人在进门之后,就遭遇了十分猛烈的攻击,满天挂着的提线人偶向他们扑来,由于其中有一部分尚有气息,睁着绝望的眼睛,所以奚玉生没忍心下死手,如此便不慎受了伤。

后来便有东西从牢笼中逃出,是极其难对付的邪祟,奚玉生与霍灼音二人皆捕捉不到那邪祟的气息,只能被动防守,可那邪物不知用了什么利器,能够击碎奚玉生的护身法器,二人面对无法锁定的敌人自然节节败退,后来奚玉生身受重伤,霍灼音见他这般,只得动身离开,将那邪物给引走,只不过也没走多远便被追上,将她打得重伤。

往后便是沉云欢和师岚野的到来了,她已经摸清楚了那妖怪如何隐匿生息,解释道:“溯回门内不仅改变了时间,也改变了五行运作的法则,它便是借用五行变幻的规则将自己融于环境之中,所以你们才没能看到它。”

就像沉云欢一开始也看不见那妖怪,但是她借用妖力后行动变得像风一样快,这才找到了它。只是后来院中突然拔地而起的大量树木,沉云欢想不明白,因为无量青莲没道理帮她。

奚玉生大难不死,心情明媚,又与霍灼音亲近不少,与她低声说话。沉云欢和师岚野坐在长灯之下,面前放着地图,她的手指落在上面,指着最上方的西北角,重重地点了一下,道:“此处便是青莲花蕊,我们去这里。”

先前夜空中浮现那朵盛开的巨大青莲时,沉云欢一眼就看见了花蕊的方向,隐隐确认是宋家城的西北处,而那里也正是先前她和师岚野夜探宋家城时发现的那座,被严密保护起来的诡秘大殿。

沉云欢将地图给了奚玉生一份,如此就算途中再遇上什么变故导致他们兵分两路,也不至于在城内迷失。

确定了方向之后,几人便动身,路上并未再遇见什么奇怪之物,一瞬间好像出了无量青莲,在空寂的宋家城内闲逛一样。外城远比内城要热闹,没有高高的城墙阻隔视线,这里的楼阁最多三层高,一眼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还开设了不少商铺,组成一条街道。

行了一刻钟,沉云欢在路边看见一座琉璃灯台,当下停住脚步,盯着那座灯台。师岚野是最先发现她停下的,在她脚步停住的下一刻,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是并未说话,静静地等在一旁。

他的沉默让奚玉生和霍灼音往前走了十来步才发现两人没跟上,又转头走了回来,询问道:“云欢姑娘,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沉云欢站在琉璃灯台边,已经细致将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并未应答,只是突然抽刀自上而下用力一劈,旦听清脆声响,琉璃灯台瞬间破碎,其中白雾朦胧的灵光也消散。

沉云欢蹲下来捡起其中一块,翻起来往底下看,便在那破碎的底座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长灯散发出灯光映在她的眸中,映出眼底的沉静与思索,她什么都没说,但其他三人很轻易就看出,沉云欢似乎破解了一些谜题。

沉云欢扔掉碎片起身,并没有解释,而是笑道:“只是一些猜想,还需要证实。”

奚玉生便没有追问,几人继续往前,行过长长的街道,穿过一片空旷草地,便来到内城之门。厚重的大门紧闭,墙上嵌着的法器却都是沉眠状态,几人便堂而皇之地翻墙进去。

一路上没见半个活人,整个地方空旷寂静得仿佛只有他们四人,进入内城之后高大厚重的城墙隔绝视线,他们按照地图的方向寻路前进,但由于地图画得不够细致,还是在迷宫一样的内城暂时迷失方向,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庙前。

这庙所立的地方相当突兀,建筑风格也与蜀州不符,看起来像是刚建成不久,显然不是宋家内城之中的建筑。庙门半掩,里面竟然隐隐有声音传来。

几人在路上走了将近两刻钟,总算是听到了其他人的动静,于是在外面简单地商议了两句,决定进庙中看个究竟。

仍是沉云欢走在最前方,刀已经握在手中,本来还无比警惕防备,却不料走到庙门处忽而听得里面传来一声高喝:“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继而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沉云欢一听,认出这是薛赤瑶的声音。她眉头微皱,也不再警惕,一把推开庙门,便看见庙堂之内站着男男女女不少人,当中便是提着剑的薛赤瑶,而她正在攻击的对象,却是灵力尽废的宋海宁。

长剑刺过去,宋海宁吓得六神无主,想要闪避但根本及不上剑的速度,狼狈往后退了好几步,被剑穿透的左肩,登时血流不止,发出痛苦地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