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里一推,门“吱呀”开了——
从外面看,宫殿之内野草遍布,腌臜物随处可见,丝毫不见往日光彩。又有谁会想到此处是后宫最繁华的地方,真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殿下请吧。”
绿桃红杏陪伴在她一左一右,穿过淹没小腿的野草,确认没什么危险后,三人踏上石阶。
站在了屋子门前。
太监好不容易推开门,下意识要跟着梁嗣音身后进去,被绿桃一手拦下:“殿下不喜外人,你们去外面守着。”
太监为难道:“屋里这位……怕伤到殿下。”
梁嗣音回头:“无妨,本宫出了事不会牵连到你们。”
再者说,她要问的是皇家丑事,太多人知道属实不妥当,况且绿桃是暗卫,护着自己绰绰有余。
太监耳闻,果然不再阻拦,快步退了出去守在大门边上,一动不动。
绿桃率先进了屋子探查情况,梁嗣音走在后面,不过踏进了半步,鼻尖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像是熬药剩下的渣子混着腐烂。
她再往里走,大片蝇虫扑面而来,红杏急忙抓一把药粉撒在空中,迅速隔绝了耳边的嗡嗡声。
见效果不错,红杏拍拍胸脯保证:“殿下,有奴婢在,没事。”
话落下的一瞬,里屋传来古怪的响动,梁嗣音快步走近,她虽心底里做足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场景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
第36章 母妃之死 埋十五下
屋内密不透风, 没有一点光,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
往里屋走,床榻角落依稀蜷缩着女人身影, 头埋在□□颤颤巍巍, 发丝凌乱,看样子已然很久没有打理过。
时不时从喉咙口发出几声呜咽,与高洪有异曲同工之处。
绿桃上前唤道:“太后娘娘?”
那人不应声,身体肉眼可见哆嗦两下,随后将头埋得更紧了。
绿桃不死心, 她再次唤道:“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太后稍稍平静了些, 她颤着抬头, 问道:“安如来看哀家了?”
梁嗣音见状,一步上前, 居高临下道:“太后,不记得本宫了吗?”
太后不可置信瞪圆了双目:“你……你不是死了吗?在北幽死的,怎么还活着。”
越说, 她意识越混乱:“哀家不信, 你定是死了回来索命的,活着哀家都不怕你, 死了哀家照样能摆布你!”
“长公主之位还是皇帝求着哀家封给你的,有什么好得意。”太后面目狰狞, “什么怀玉长公主,不过是没了娘的贱胚子,你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贱人靠着有几分姿色, 勾引先帝……”
话没说完,巴掌“啪”一声打在了太后脸上,瞬间浮起红印。
此举猝不及防,就连梁嗣音自个儿也没预料到,她长睫颤着收回手指:“说本宫可以,但说母妃不行。”
母妃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太后捂着脸,一脸诧异:“你敢打哀家?哀家杀了你这个贱人!”
说完,整个人像疯魔了一般,张牙舞爪向梁嗣音冲来,好在绿桃和红杏站两侧死死压着太后才停住这场闹剧。
不远不近,彼此距离分毫。
“杀了我?”梁嗣音抬眼就会触及到太后满含恨意的脸,她伸起手,慢条斯理为其将面前人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道,“您不觉得太迟了吗?”
太后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哀家,你梁嗣音能活到现在?该感谢哀家的大恩大德才是。”
梁嗣音直视着:“自是要感谢太后大恩大德,将本宫变相囚禁了十多年,然后又替您亲生女儿去北幽和亲。”
太后笑了:“生在皇家,哪个公主又能独善其身,享受着雍容华贵而不牺牲?”
梁嗣音挑眉,顺着话茬说道:“太后说笑,从始至终享受的不过是你养在掌心的明珠。打着满身宠爱就可以与家国百姓不顾,拒了和亲,如此不知大体。”
太后得逞道:“你识大体,自然而然得由你去,至于百姓怎样,与哀家又有什么关系。”
梁嗣音坐在桌前,说出了真相:“所以你算准了本宫心性如此,软硬皆施下,让本宫替梁安如去和亲。”
没等太后说话,她道:“不过天道有轮回,再有不到半月,梁安如也要去和亲了。”
闻言,太后猛地打了个激灵,跑到门口不停拍打着,喊叫道:“你胡说,哀家不信!来人,放哀家出去,哀家要见安如!”
砰砰砰——
动静听着一声比一声弱,不知过多久,太后身上逐渐没了力气,她背靠在门口,慢慢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双眼无神。
梁嗣音则是低睨着,不露声色。
长久的沉默,静到掉根针也能听见。
半晌,太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回过身,死死盯着梁嗣音:“你来找哀家不会仅仅是来递话的吧。”
梁嗣音拍手鼓掌:“不愧是太后,本宫今儿来,是想知道当年母妃死的真相。”
她生母是生下梁易萧没多久大出血去世的,当年先帝微服出访本该由皇后陪伴,但皇后启程前不巧感染风寒,换了贵妃陪同。
先帝走了不过六日,她母妃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疼痛难忍昏厥过去,不幸未足月生产。
儿时的梁嗣音虽为公主,但没见过此等场面只能守在外屋,急匆匆来回跺脚。
看太医嬷嬷们进进出出,端出许多盛有血水的盆子来,坚强如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尤其听着屋内阵阵痛苦呻.吟,说不紧张担忧是假的。
纵使害怕,她表面还得做足了公主架子,强撑着脸面,毕竟母后如今最值得信任的就是自己了。
直到,皇后大驾而来——
她周身簇拥着数不清的宫女太监,眉眼凌厉,丝毫看不出受了风寒,反而越发精神。
皇后进来,无视阻拦径直走入里屋,梁嗣音也被宫女们拉着,不能动弹,完全不知里头情况,怕吵到母妃让其分心,又不敢大声喊叫。
须臾间,婴孩哭闹声四起,充斥着屋子,而后就是太医恭喜:“是个小皇子!”
梁嗣音眼见挣扎无果,她低头狠狠咬了抓着自己的宫女,快步往里奔进去,想知道母妃是否平安。
可事与愿违,偏偏不如意……
塌上美人面容冷白,唇无血色,发丝浸湿黏在修长脖颈,细汗附在额头微微起伏。
她双眸紧闭,眉头未曾舒展,床褥上染了一大片红,滴答顺着边缘往下坠落,血腥味儿浓烈无比。
“母妃!”梁嗣音扯着嗓子,跌跌撞撞想要靠近,可到头来被太后身边的几个宫女抓着扯着抱着,她身子娇小没成型,再怎么冲撞也是纹丝不动。
皇后抱着刚出生的皇子,瞥了她一眼:“把血光之地太过肮脏,把公主带出去。”
梁嗣音止不住摇头:“不要不要!我母妃到底怎么了?”
皇后轻飘飘撂下一句:“死了。”
话毕,皇后出了屋子,一同将梁嗣音扯了出来,不留余地。
就在梁嗣音出去的瞬间,分明看到母妃的指尖动了,可到头来没一个人信她。
然后就是梁易萧被皇后收养,她也被迫关在别处十几年,不见天日。
思及此,梁嗣音衣袍下的手攥紧,连眸底都不自觉染上了冷意。
“你母妃……”太后说话疯疯癫癫的,“谁让她生出个皇子,死了全是咎由自取。”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太后笑得凄厉,“这就告诉你,当年她未足月生产是哀家指使太医在药方中动过手脚,也是临产那日依旧做了与之前并无二致的手法。”
“皇子头大难产,哀家无非是助一把力罢了,你所谓的母妃也是活生生疼死的。”太后踉踉跄跄起身,走近她,“哀家知道你与梁易萧定是恨极了,不如现下就杀了哀家,为你母妃报仇啊……”
眼神中的得逞意味,再明显不过。
“本宫不会杀了你。”梁嗣音起身,克制着情绪,“反而会让你活得久些。”
长痛……
慢慢折磨,也遭受回骨肉分离的痛。
太后难以置信道:“你就不恨哀家?”
“恨啊。”梁嗣音如实说,“但太后要去世了,梁安如和亲总得推迟,本宫不想等太久。”
太后这一举就是为了激怒。
眼见梁嗣音缓步往外走,即将离去,太后喊道:“那可是你母妃!”
反观梁嗣音就好像没听到似的,往外走,顺便叮嘱守着的太监道:“太后是疯癫了些,拿个链子拴着,好生看管,莫要出了意外。”
“是,奴才遵命。”
走出宫殿,梁嗣音仰着头,高高的红墙边有楚雀飞出,来回打转,居无定所。
绿桃红杏陪伴左右,听太后说了那么一通,不由自主心疼起自家主子起来,却不知怎样出口安慰。
梁嗣音坐在轿撵上,气氛有些沉重,她用指尖轻抵额头,缓慢揉着:“去长庆殿,见见皇帝。”
大概过了两刻钟,轿撵停下来,她搭着红杏的手,迈着步子踏进梁易萧的宫殿。
梁易萧看见来人,将奏折放在旁侧,没等梁嗣音行礼,便先行打断赐了座,习惯性把太监宫女都遣退下去。
“长姐,梁安如和亲在即,接下来也该有个了断了。”梁易萧虽没见过母妃,是太后一路养过来的,但无意中知道真相后,还是有些不信。
一再试探下,他总算对这位养了自己十几年的太后彻底死心,消磨掉为数不多的亲情,剩下只有数不清的怨恨。
梁嗣音颔首:“全凭陛下做主。”
她何尝不清楚眼前帝王内心的煎熬和纠结。
梁易萧长叹口气:“最近朝廷明争暗斗,有些无暇分身了。”
无非是权贵与寒门各自看不上眼,明里暗里互相排挤,再加上逆臣伏诛没几月,局势不免动荡。
梁嗣音耳闻,扫了眼奏折,恰好看到裴璟二字,她出言询问:“裴将军不是陛下身边红人吗,怎么了?”
梁易萧无奈回答道:“裴卿在围猎时为救长姐受伤,在府中养着不能上朝,想交了兵权,以此来分散给其他将军。”
梁嗣音思量片刻:“兵权在一人之手,确为不妥。”
她不懂……裴璟最为看重的,就这么轻而易举拱手相让,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梁易萧随手翻开奏折,“可朝廷现今不能大动干戈,还得考虑考虑再说。”
他如今总算明白先帝为何早早白了头,撂下一整个烂摊子不管不顾,差点把江山拱手让人。
好不容易从太后手中抢了回来,问题接二连三,源源不断,让人头疼厉害。要是还和儿时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再怎么样都有长姐护着……
可说到底,他的长姐终究变得陌生了,彼此间仿佛隔着层浓雾,怎么也拨不开,驱不散。
血浓于水也会生疑。
思来想去,梁易萧最后把埋在心里的话,没忍住说了出来,他认真问道:“长姐与裴璟当真从来没有过交集吗?”
第37章 仅有私心 埋十六下
宫殿内, 气氛沉重。
面对皇帝的询问,梁嗣音垂下眼睫,淡淡道:“陛下说的是多久之前?”
梁易萧噎住:“也罢, 许是我多想了, 长姐莫要在意,专一顾着和谢淮之的婚事就好。”
梁嗣音点头称是:“陛下要没什么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说着,她起身往宫殿门口走去。
不过分毫距离,梁易萧猛地站起身, 唤了句:“长姐。”
梁嗣音顿住脚步,不明所以转头,问道:“陛下, 还有何事要嘱咐臣的。”
“无论出了何事, 我都是长姐的后盾。”梁易萧摆手,“去吧, 乏了想休息。”
梁嗣音愣怔,看着皇帝背对着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行了个礼, 慢步离开。
听见脚步声渐轻,梁易萧笔直的背略弯了下来, 他捂着嘴没忍住咳嗽几声,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迅速取出颗黑色药丸, 而后闭眼一股脑吞咽下去。
*
梁嗣音坐着轿撵回到玉堂殿,便远远瞧见嬷嬷们站门前候着,低头一言不发。
她顺势往里面一瞥,看到身大红嫁衣挂在架子上, 旁边木盘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珠钗饰品,当然最显眼注目的还是泛着金色流光的凤冠。
可谓,阵仗十足。
见梁嗣音回来,嬷嬷们恭恭敬敬行完礼,攥紧袖子细细打量着眼前主子的神色,生怕她对这嫁衣不满意。
其中为首的嬷嬷试探问道:“嫁衣尺寸是按着殿下身段来的,可要上身一试,看看有没有差错?”
梁嗣音走上前,伸手摸着料子,摩挲片刻,她道:“本宫累了,嫁衣留着,你们明儿个再来吧。”
“是。”
嬷嬷们离开后,她把绿桃红杏一并寻了个由头,全部遣退下去。
梁嗣音关紧殿门,背靠着,望向眼前大红嫁衣不由出了神。
第一次,她是被太后逼迫穿上嫁衣,去北幽和亲,嫁给没有感情,未曾谋面的老皇帝。
第二次,她遇到了边陲的裴璟,因为喜欢所以想为其穿上嫁衣,可到头来变成压死自己的一片废墟。
第三次……谢淮之迫于形势,在她心里无功无过,当是个朋友,实在不想嫁。
从始至终,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梁嗣音绕过大红嫁衣,步履缓慢踏在软毯上,一步一步向美人榻走去。
细数,从小到大的过往……
没一个顺心如意的,为了所谓的权利和不存在的情,她也不清楚要走多久,甚至结局会是怎样。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自古说天道有轮回,若真的没有,她不介意自己做那个天,来惩罚有过错之人。
思及此,梁嗣音半倚在塌上阖了眼,仿若这样才能换来一点安心之意。
*
将军府,老先生背着药篓而来。
自从府中的白玉姑娘葬身火海后,他已经许久未曾进入过偏僻的四角院落了。
一开始此处被大火烧成废墟,是后来才慢慢重新修建,远处瞧着与之前别无二致,可进了屋子才发觉,陈设不似以前旧,住着的人也变了。
下人带老先生进了屋,熟悉的苦药味儿扑面而来,若不是他看清了躺在塌上之人是裴璟,还真以为白玉姑娘又重活于世了。
老先生回神,放下药篓:“裴将军,按您给的方子,老朽都放在里面了,是七天的用量。”
“谢过老先生。”裴璟起身,走路有些僵硬,将大袋银子塞到老先生怀中,道:“这是一个月的药钱,先全付了。”
老先生接过,上下打量裴璟一番,迟疑道:“将军,据老朽所知此法子并不能医治伤病,反而会将病痛加剧……”
尤其个别草药混合在一起,堪比剧毒,对身体损害极为严重,基本没几个人能够承受下来。
他不理解,好端端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折磨自己的身子,况且眼前人还是位将军,要知道上战场厮杀左右靠的就是一副金刚不坏的身体,怎可说毁就毁,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些。
似是看出了老先生的疑惑,裴璟回答:“咱们云国世代辈有人才出,骁勇善战之士大有人在,不差裴某一个,是时候也该退位让贤。”
老先生依旧不解:“可裴将军您还年轻,怎么就有了退位让贤一说,实属不应该啊。”
裴璟摇头,漆黑的眸微微浮动:“我如今伤势重,恐怕日后恢复好之后再难拿起刀枪,上了战场也是拖累,况且就算没有地位权利,裴某也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是吗?”
“裴将军说得对,是老朽见识短浅了。”
老先生对裴璟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修养完伤后再多只能恢复八成,但他又用了不知什么法子配制的药,怕是六七也难上加难。
等老先生施完针,两人又来回客套了几句,医者终归是提着药篓子,皱着眉离开将军府。
转眼间,屋子变得空荡荡,又剩下裴璟一人——
裴璟将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轻轻覆盖住上面千奇百怪的疤痕,以及古铜肌肤上细密的小孔,然后他习惯性拎起大包草药,往隔壁走赤足一跨,坐进了泡药浴的木桶里。
钻心刻骨之痛,瞬间遍布全身。
青筋在男人脖颈处不可控制暴起,一道道疤痕在药的浸泡下显得更加狰狞,剑眉皱起,没有血色的薄唇也跟着不自觉抖动。
源源不断的痛意,似刀割过皮肉,又再度被人撒上了盐。
循环往复,不止不休。
裴璟即将昏厥时,在他朦朦胧胧的意识下,脑海中竟浮现出一道窈窕身影,那感觉再熟悉不过,是梁嗣音。
人影越离越远,他无论如何拼尽力气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嗣音消失不见。
终于,裴璟猛然从昏厥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再次感受那股难以言尽的痛意在身上胡乱撕扯,仿佛要把整个人活生生一分为二。
可痛着痛着,裴璟忽然笑了。
这下自己也算能和失忆时的梁嗣音感同身受了,她承受的委屈太多,又自个儿一个人受着,从不叫苦。
裴璟也终于明白对方所想,如果当时自己不在外四处奔波,陪在她身边,照顾着该多好……
可惜,迟来的忏悔没用,梁嗣音也不会知道,她就要和谢淮之成婚了。
他觉得自己卑劣配不上梁嗣音,一度想要放手,浓烈的嫉妒却直接涌上心头,叫人痛苦不堪。
无法释然,难以接受。
抛下这些,他眼下当务之急是以身养药,早些为梁嗣音医治。
如果不出意外继续加大药方剂量,他以身养药再过半月左右,就可以割腕放血让梁嗣音服下,那北幽所下之毒就会慢慢缓解,直至消散。
她就有救,不用被毒物暗暗耗死了。
起初,裴璟并不信黑衣人所言,也怕遭到利用,于是明里暗里寻过许多医者,无一例外都验证了此等说法。
而且此法子一度被各国列为禁术,因救人法子残忍,是在以命换命的基础上医治,故遭受抵制。
后来,裴璟在围猎时,或多或少与梁嗣音接近,种种不经意的试探和反应,全部验证了想法……
好在现今自己能救梁嗣音一命,临到头来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这也是裴璟上奏收回兵权的原因其一,其二则是他要与谢淮之竞争,哪怕最后没有名分。
谁人都清楚,长公主与手握兵权的将军成婚是皇家所不能允许的。
原因无它,裴璟手握兵权再娶身为长公主的梁嗣音会犯忌讳,导致威胁皇权后果,所以梁易萧权衡利弊定下了没有家世背景,出身寒门的谢淮之。
曾几何时,因为他的一己私心,让梁嗣音养在将军府受尽委屈,那这回丢掉将军的名头,以身养药能救回她一命,又算得了什么。
明知私心藏不住,不如坦然面对。
每次挣扎后结局不如人意,往事桩桩件件浮现脑海,倘若他一开始就坦然面对自己大公无私中所存在仅有私心,那结局是否会不同……
原来梁嗣音就是他忠心无二下的那份仅有私心,没人能代替。
他醒悟还是太迟了,裴璟想。
*
梁嗣音从睡梦中醒来没多久,红杏就端着药膳递到她眼前:“殿下,最近睡得越发沉了,吃点吧补身子的。”
梁嗣音接过:“倒是好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殿下安稳便好。”红杏语气停顿,视线扫到长公主手腕,她道,“今儿个奴婢还未曾给殿下把脉。”
梁嗣音耳闻伸出手,红杏不敢耽搁指尖小心翼翼搭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后,缓缓离开。
看红杏一改常态,没怎么说话,梁嗣音疑惑:“本宫脉象可有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红杏回神,结结巴巴解释道,“奴婢方才……突然想到药膳里没放消苦的玩意儿,怕殿下吃不惯。”
“无妨。”
见梁嗣音没追问,后者显而易见松了口气,她们主子脉搏不知为何愈发弱了,红杏医术比太医院好很多,但就是丝毫没有头绪。
红杏曾经与太医们商讨过,也告知了皇帝,正暗中找寻着天下名医,希望能保住自家主子一条性命。
至于瞒着梁嗣音不告知,是梁易萧的意思,她不敢不从。
日子一长愈发严重,再这样拖下去,恐怕不妙……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绿桃从外面回来,禀报:“长公主府出了些岔子,可能需要殿下亲自去一趟。”
梁嗣音颔首:“本宫知道了。”
不多时,长公主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梁嗣音搭着宫女慢慢走下,她不经意回眸,就看到了对面院落中的裴璟。
他们隔着一道人来人往的长街。
第38章 三人而对 埋十七下
短暂的四目相对后, 梁嗣音扭过头,后者眼神有片刻失神,趋于本能的想靠近, 可理智还是让他堪堪止住了脚步。
见长公主背影慢慢消失在他视线中, 裴璟落寞垂下了漆黑的眼,继而听到长街尽头传来些许不易察觉的动静。
看到了谢淮之。
梁嗣音被宫女太监簇拥着进了府邸,才走一半她便瞧见走廊下十几张面生的脸,看打扮应是在长公主府邸收留的无家可归之人。
见到她来,不约而同跪地磕头, 嘴里是全说着写感恩戴德的话。
绿桃边走边解释:“他们受了殿下恩惠,想着无功不受禄,要出去寻个差事做, 所以最后要报答一番才肯罢休。”
“至于奴婢在皇宫中跟殿下说府邸有事, 是他们不知晓后院怎么布置,不好定夺, 故让殿下亲自走一趟。”
毕竟,她是长公主府的主人,谁也不敢擅自揣测, 怕惹恼了梁嗣音。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梁易萧暗中吩咐了她,要多陪长公主出宫走走, 以免梁嗣音触景生情,想起儿时过往, 惹得心里不痛快。
闻言,梁嗣音抬手叫起了跪着感谢的一众乞丐,她对绿桃说道:“带本宫去瞧瞧。”
红杏眼见也要跟上去,梁嗣音按住她的手, 嘱咐道:“本宫带过来的糕点,给他们分了吧。”
“是,奴婢遵命。”
长公主离开后,众人呼唤赞美声萦绕在府邸上方,迟迟不散。
走进绿桃所说的后院,梁嗣音站在池塘前,水面倒映着她极美的容颜,风一吹,浮起道道波纹。
梁嗣音翻着图纸随意用指尖轻点,她淡淡道:“把这几个给工匠看了,主要是秋千要在树边上,离池子近些。”
“是,奴婢知晓了。”绿桃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而后忙不迭快步离开后院。
偌大的后院顷刻间就只剩下梁嗣音一人,她望着清澈见底的池塘下,相对而立的自己,不禁有点失神。
风将美人的发丝撩起,拂过鼻尖,衬着她皮肤细腻冷白,一袭大红的衣袍穿在身上,更是一绝。
矜贵中透露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与生俱来的明艳。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人与曾经养在裴府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混为一谈。
二者明明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失忆时,梁嗣音也有为数不多的傲气,但这股高傲,久而久之在卑微的爱意中慢慢消散,变得极度敏感。
让她常常处在患得患失的心境中,逐渐忘却了自己本身,以至于慢慢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却不自知。
愚笨的爱害人不浅……
想着想着,梁嗣音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顺手向水面丢了过去,很快将池中倒影打散。
“姐姐!”
一声低低地呼唤从树后面传来,听着音色略显稚嫩。
梁嗣音微愣,顺着声音方位看去,见到个小男孩儿,衣着简单精干,有些面熟,但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看梁嗣音回头,小男孩肉眼可见地笑了,迈着小步而来,他手里攥着干净帕子,捧上前:“前院分的糕点,我特意留给姐姐的。”
梁嗣音见状半蹲下身子,问道:“你认识我?”
小男孩挠头,笑得憨厚:“自然认识,去年姐姐与大哥哥买完了我的花灯,还让我早些回去照顾娘亲,你们都是大好人,怎么能忘记。”
去年花灯……
梁嗣音长睫一颤,原来是那个时候,她因为清涯寺遇险一事,后遇陆家马车,跟裴璟闹了脾气不肯回将军府。
两人僵持不下,于是裴璟变相解释,哄着她去放花灯,同时并肩而立也看了场极为绚丽多姿的烟花。那是梁嗣音失忆期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哪怕就短短一晚。
正想着,小男孩又出了声,他盯着梁嗣音头顶的琳琅满目的饰品,好奇道:“姐姐,不沉吗?”
梁嗣音拉回思绪,说道:“不沉,你认错了,仔细看看,我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姐姐。”
小男孩不信,又细细打量一遍,他迷迷糊糊道:“好像有点不一样……你看着有点凶,而那个姐姐眼神很温柔,里面好像灌满了水。”
“灌满了水……”梁嗣音失笑,“那你娘亲还好吗?”
“得亏大哥哥和姐姐救了娘亲,白明煦无以为报,只能先行在此谢过。”说完,他不顾阻拦重重磕了几个头。
“以后安安分分,好好活着便是报恩了。”梁嗣音扶了他一把,“起来吧。”
白明煦学着大人抱拳模样,郑重其事道:“虽然你不是大姐姐,但收留大家的恩情,必然铭记于心。”
见梁嗣音抿唇不知在想什么,他自顾自道:“之前我去谢过大哥哥,可他说曾经在花灯上许下的愿望成真,姐姐已经回家了,说明我的花灯还是灵,姐姐要喜欢还给做。”
这是白明煦能想到力所能及,报恩的法子了,显然他没说服自己眼前人不是原本的大姐姐。
只能慢慢转变认知。
原来,裴璟当时许的愿是希望自己回家……果然她写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梁嗣音正要开口说话,却远远瞥见红杏身影快步走来,说道:“谢公子在府前求见。”
她纳闷,谢淮之来此处作甚。
梁嗣音刚走出院门,就看见了风尘仆仆,红杏口中所说的谢公子,只是他发丝有些乱,模样隐隐狼狈。
似是察觉到梁嗣音打探的眼光,男人下意识整理着仪态,解释道:“臣听闻公主出宫,步子走得太急,路上与人相撞,故样貌不怎么体面。”
梁嗣音颔首表示无碍,倒是她身后的白明煦眼尖,指着谢淮之腰间断裂的钱袋绳子,道:“公子,不会是被使绊子,偷了钱财吧?”
谢淮之一摸,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还真是,多谢小兄弟提醒,此时应该追不回来了吧,就当买了个教训……”
话音一落,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裴璟发沉的嗓音:“你的钱袋在这儿。”
谢淮之身子僵了一瞬,他错愕回身,扯着嘴角说道:“谢过裴将军。”
裴璟一步步走近,把钱袋塞到男人手中,然后眼神略过谢淮之,准确无误落在梁嗣音身上。
谢淮之自然而然也注意到了裴璟这一举动,他出口打断道:“裴将军,钱袋是追回来了,那贼人呢?”
裴璟微微俯视:“报官,抓走了。”
两人明里暗里较劲,让梁嗣音看得一清二楚,她道:“长公主府不是两位可以随意来的地方,还是请回吧。”
说着,就要赶人走。
没成想,她收留的围观人士,纷纷为其说话:“长公主与裴将军都是恩人,容我们再次跪谢!”
“先前裴将军在皇城边上时常救济,现今又遇到了长公主大发慈悲让我等住在府邸,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又是一片乌泱泱的跪拜。
反观谢淮之站在中间,嘴角僵着,不知该如何,毕竟他也受过两人或多或少的恩惠。
“起来吧。”梁嗣音回应道,“你们都是云国的子民,本宫再怎么样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们异口同声道:“谢过殿下!”
白明煦适时拉了一下她的裙摆,低声恳求道:“姐姐,可以让大哥哥一起吗?”
言外之意,不要赶走裴璟。
正当梁嗣音想拒绝,抬眼又是面对众人期盼的眼神,思量许久,她无奈妥协:“好吧。”
如若她执意赶走裴璟,恐怕会无端生出什么幺蛾子来,此刻她是众人眼中高高在上,识大体的长公主,而不是一心想报仇梁嗣音。
孰轻孰重,总得心里有杆秤。
表面说是答应,但她和裴璟之间并没有眼神交流,恰恰相反中间永远隔着谢淮之。
红杏见状,她动作利索,连哄带骗拉白明煦到暗处质问:“你这小孩……什么时候跟殿下这么相熟?老实交代!”
被称作小孩的人却不太服气:“我有名字叫白明煦,再说了都快比你高了,怎么就小孩了?”
闻言,红杏从身后抽出几根银针,威胁:“快说,不然有你好受的!”
白明煦猛地一缩肩膀,寻了个蹩脚措辞:“你们殿下长得像我姐姐……”
见红杏怀疑并不搭话,他自顾自说道:“我虽然年岁小,但是看得出来,现下大哥哥喜欢她,就像姐姐之前一样喜欢,但为什么他们不能互相喜欢,非得错开……”
大人的世界真奇怪。
红杏听了,只当是小孩说胡话,猝不及防往白明煦身上扎了几针,再无后言……
裴璟明晃晃的注视在梁嗣音身上游离,极为努力克制着自己藏在心底的情绪。
他喉结轻滚,收敛起日日夜夜的思念,终于说出了今日对梁嗣音所说出的第一句话:“殿下,近日可还安好?”
小心翼翼又不敢越界分毫。
梁嗣音直视着前方,并不看他,漫不经心说道:“本宫与谢淮之婚约在即,自是很好。”
说完,她走向了前厅。
谢淮之听了,不禁弯起眸子,附和道:“裴将军不觉得,自己这一问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了吗?”
裴璟噎住,衣袍下的拳头紧了又紧,表面却还是一副好样子,他含着笑说道:“日后之事多半会变,是谁多此一举还不一定。”
他现今别无所求,能陪在梁嗣音身边就好,哪怕是面.首又或者是伺候的奴才,只要可以接近就足够了。
谢淮之没什么好脸色,道:“来日方长,谢某自会奉陪到底。”继而甩袖快步跟了上去。
裴璟不由想到,他好像没多少活着的日子了。
第39章 拖出去吧 埋十八下
夜色渐浓, 皎月穿过浮云,无边无际的天仅余下淡淡光影。
长公主府内,红灯笼高高挂起, 欢歌载舞一片和谐, 当然仅限于表面。
梁嗣音收留的无家可归百姓,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位与民同乐的长公主表达诚恳谢意。
红杏侍候在自家主子跟前,细心续好了热茶,不由想起白明煦之前胡言乱语的话。
她没忍住开始好奇打量裴璟和谢淮之二人——
谢淮之坐在左侧, 冷白面容上生一双深邃多情的桃花眼,虽说他嘴角常含着笑,但总感觉掺和了几分假, 盯着看得久反倒是觉得不自在。
于是, 她又把视线转到了对面的裴璟身上,男人穿着仍旧是一袭玄袍, 不同于先前所见,他剑眉下漆黑的眸底似乎藏匿着心事,多了柔和, 也没传闻中所说的那般生人勿近……
越细看, 红杏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人人都说这裴将军骁勇善战, 但怎么瞧着手握个杯盏,连着指尖隐隐发抖。
红杏对病情向来敏感, 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裴璟得病,而且非常严重,只是现下强撑着脸面罢了。
看着又不是病, 更像是中毒。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眉头紧蹙,自家主子的病还未曾寻到源头,怎么去关心了别人,真是不应该。
梁嗣音一言不发,她极为平静地坐着,轻抿口热茶,垂眸落在盏底慢慢浮起的茶叶,纹丝不动。
仿佛没什么能够撼动得了这位殿下。
三人一同坐着,谁也不曾开口,气氛显得格外沉闷,反观红杏平时大大咧咧,今个儿也是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
她能清楚感觉到梁嗣音压着怒气,又顾及到院落里一心感恩的子民,这才不好发作罢了。
至于怒气平白无故为何而来,也只有梁嗣音心里头再清楚不过。
她不喜欢裴璟用明晃晃的眼神注视着自个儿,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让梁嗣音觉得不舒服。
今夜算是破了例,换往日她断不可能与裴璟安分落座,毕竟看到他,梁嗣音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种种不堪回首的过往。
终于,众人感恩完毕,又说了一通恭维的话语,而后心满意足离开前厅。
梁嗣音起身,看着面前迟迟不动的二人,她背过身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拒绝道:“时辰不早,本宫就不送了。”
谢淮之察言观色,知晓长公主现下心情烦闷,不想叫人打扰,应了句:“是,臣就不叨扰了,免得惹殿下不痛快,徒增烦恼。”
说完,他顺带瞥了裴璟一眼,意有所指,然后慢步向府外走去。
绿桃见裴璟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委婉提醒道:“裴将军,这么晚还留在长公主府传出去不太好,请回吧。”
反观,裴璟不为所动,他长睫半敛,拱手说道:“其实臣今日来存了些私心,本意是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手臂停在半空中保持原本动作,模样看起来略显僵直,却依然坚持,没有放弃的想法。
梁嗣音背对着,无视掉他的请求,淡淡对绿桃说道:“本宫乏了,回宫舟车劳顿,就在府中歇着吧。”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人去准备。”绿桃忙不迭走去了后院方向。
至于红杏则是看了眼自家主子身后不远处的裴璟,小声嘀咕道:“殿下,裴将军还没走,等着商议要事……”
梁嗣音轻笑中含了些讽刺:“不与皇上商议,跟本宫说什么,谁知道打着什么算盘。”
说完,她头也不回准备回去歇着。
没成想,裴璟不知何时拦在了她身前,风吹过将独属于男人身上的味道,向梁嗣音靠拢。
熟悉又陌生。
以前她是贪恋,每每依偎着裴璟总觉得愈发安全,甚至夜里噩梦次数减少很多,梁嗣音一度认为他就是自己命主注定的人,无法改变。
可如今,梁嗣音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事,她才恍然明白这种所谓的命中注定,通通不做数。
此前患得患失,到而今自给自足,说白了不要把一颗真心全部押注赌在旁人身上,不留余地到头来或多或少都会输。
不如全心全意爱自己,才是正解。
裴璟开口,嗓音似是被风沙扯过:“这件要事对殿下很重要,可否听臣说完,再做定夺。”
梁嗣音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不愠不火:“本宫与你裴璟没什么好说的。”
彻头彻底的拒绝。
裴璟俯视着,眼神里满是卑微:“算臣求殿下,哪怕听一点……”
梁嗣音仿佛没听见似的,直接绕过了裴璟,不耐道:“再过一刻,裴将军若是再不离开,你们大可动手拖出去。”
她后半句是对侍卫说的,不留情面:“如有顽抗刀剑无眼,人没了……陛下追究算本宫的。”
裴璟这条命,只能由她亲自解决。
话闭,梁嗣音在月夜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众人视线。
为首的侍卫脸色为难,劝解道:“殿下今儿看起来有点恼,将军早些回去,有要事还是明日再来吧。”
裴璟何尝不知此举会惹她不悦,但明日梁嗣音势必会回到宫中,到时候他要再想见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故,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铤而走险。
可面对侍卫的劝说,他又迟疑了,开始怀疑自己所作所为孰对孰错……
思及此,裴璟额间一阵胀痛,紧接着撕心裂肺的痛意遍布全身,他眼前突然一黑,随即感觉到天地在不停摇晃,直到没了意识,“扑通”倒地。
这一幕猝不及防,惊得侍卫们退后几步,还是有个人着急忙慌喊道:“快,快去禀告殿下!”
*
屋内点燃了几根红烛,火舌摇曳,衬得铜镜中正在褪去珠钗的美人容颜姣好。
似天边皎皎月,明艳不可方物。
红杏贴心为其按着肩膀:“殿下今儿可是累坏了,来回应付着,总算能好好歇歇。”
梁嗣音闭目养神:“本宫十多年不与外面人接触,时间一长总是想回避,实在有违他们口中称赞的话。”
红杏摇头:“殿下哪哪都好,对奴婢们一视同仁,切莫质疑那些赞美的话,他们都是真心实在的,绝没有半路虚言。”
梁嗣音轻拍着红杏的手背:“忙一天你也累了,早些下去歇着吧。”
话音一落,外面传来“咚咚咚”敲门声——
主仆二人相对而视,不明所以。
红杏起身:“奴婢去看看。”
红杏快步走向门口,拉开一个小缝,问询道:“发生何事如此慌张?胆敢扰了殿下休息,该当何罪!”
宫女结结巴巴回答道:“奴婢不敢,是前院……前院侍卫说裴将军晕了过去,特向殿下请示。”
闻言,红杏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屋内的梁嗣音请示:“殿下……”
梁嗣音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淡然说道:“拖出去便是,直接丢到将军府门口。”
“是,奴婢遵命。”
眼看宫女得了令,就要走。
红杏想起先前裴璟手抖厉害,许是中毒征兆,于是她主动向自家主子请示道:“殿下,奴婢担心他们几个收拾不干净,能否跟去看着,也好回来给殿下复命。”
梁嗣音颔首:“去吧,你办事稳妥,本宫放心。”
红杏不敢耽搁回到前院,只见中间仰面躺着个男人,被侍卫团团围着,脸上无一不透露着担忧。
侍卫们见梁嗣音的贴身宫女红杏来了,又清楚她通晓医术,有人提议道:“红杏姑娘,还请看看裴将军是否有殃。”
说来,他们几个曾经或多或少也受过裴璟恩惠,所以并不能忍心恩人痛苦不堪,而不管不顾,实在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红杏见状蹲下身子,从怀中拿出一块白帕覆盖在了裴璟手腕,而后手指慢慢搭了上去,开始把脉。
起初,红杏还不觉得有何异常,但越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甚至还有点似曾相识。
她神色凝重,一把翻过男人手腕,细心打量才惊觉,裴璟的脉络比常人粗了很多,隐约有暴起来的趋势。
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杏眉头一皱,思来想去,回忆起了裴璟跟自家主子有要事相商,又再度将二人身体情况,稍作对比。
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在她心头生起,难不成裴将军他……
见红杏长时间愣怔不说话,侍卫们有些急,问道:“红杏姑娘,到底怎么样?”
红杏呆滞片刻,踉跄起身,干干巴巴道:“没……没什么,殿下吩咐把人拖出去就是。”
“好吧,动作快点。”
说是拖,侍卫们哪里又当真敢这样做,不过是左右一边一个架起男人,走到府门口做贼似的,看见长街没什么人,就急着把裴璟放到了将军府门前,一走了之。
说来也巧,裴府的奴仆拉开了门就看到自家主子,须臾之间便要把人带回去。
反观红杏十指交叉来回摩挲着,一心在想梁嗣音的病是否和裴璟有关,顾不得其他,不等侍卫们反应,她快步走向长街。
踏上裴府前的石阶,对奴仆说道:“你们裴将军身子有碍,我是医者可以帮忙治病。”
奴仆们面面相觑,他们地位卑微自是做不了主,又看到红杏是长公主府邸出来的,不能得罪,只好一个劲儿摇头委婉回绝道:“多谢好意,裴府有治病的老先生,就不麻烦姑娘了。”
红杏明显被噎住:“你们……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要知道之前让她治病的人都得排队。
正当红杏跺脚即将离开时,裴璟从喉咙口发出道虚弱的声音:“姑娘真的要帮裴某吗?”
帮他救梁嗣音。
第40章 俯首称臣 埋十九下
红杏在将军府待过小一会儿, 不好耽搁,回到长公主府时,瞧见自家主子屋里已然灭了灯。
绿桃在前面守着, 见了她, 低声道:“去了何处,怎的不照顾殿下,一个人到前院?”
红杏攥紧衣袖,悄悄回应:“殿下叫我去处理些事,回来的晚了。”
绿桃提醒:“殿下说她累了, 等不了你回来,明儿个你自己亲自去请罪。”
“自是会请的,有劳绿桃姐姐守着殿下。”红杏点头, 说了几句又怕扰梁嗣音安眠, 故快步离开。
她转而走到推开旁边的房门,一脚踏进去。红杏小心翼翼将房门阖紧, 左右打量过外面没什么人后,才莫名松了口气。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在带来的一本本医书中翻来覆去, 最终视线定格在略显陈旧的书皮, 上面隐隐有些破了。
回想起裴璟所说,再加上殿下最近的脉搏越来越微弱, 对比师父留下的医书,症状几乎一模一样。
可她思来想去不明白裴璟为何会如此清楚, 甚至不惜失去性命也要用自己以身养药来救长公主。
难不成有什么内情,种种原因依旧模糊……
但这些已经由不得红杏多想,她知道再拖下去梁嗣音就真的再无医治法子,虽然答应过裴璟不泄露分毫, 但兹事体大得尽快禀报皇帝才行。
思及此,她将医书重重合住,再度走出了府邸,翻身上马一股脑往皇宫方向去了。
*
次日,梁嗣音悠悠转醒。
她习惯性唤了声:“红杏。”
来侍候的人却是绿桃,她动作笨拙中带着认真:“殿下,红杏不在,奴婢为您更衣。”
绿桃本就是暗卫负责保护梁嗣音人身安全,那些旁的事便由红杏在做,她向来细腻,深得自家主子心意。
梁嗣音诧异:“去哪里了?”
她昨儿个让红杏去处理裴璟的事,在屋里等着有点乏,便早早歇下,怎么过了一晚上人就不在了。
绿桃如实说道:“想来是宫中有事回去了,红杏走得突然,不敢打扰主子休息,告诉奴婢会向殿下请罪。”
梁嗣音垂眸,抚平了衣袖:“也罢,总得有私事,也不能一辈子待在本宫身边。”
说罢,门外传来阵细微的脚步。
得到梁嗣音眼神示意,绿桃忙不迭站起身来去开门。
是红杏。
她模样憔悴,眸下大片乌青,肉眼可见的疲惫,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一晚上未曾睡觉。
“殿下,奴婢回来请罪了。”说着,整个人就要往地上跪。
梁嗣音看到此番场景,不由起身,加快步子将人手臂扶住,询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本宫给你做主。”
在她印象里,红杏素日里都是弯起眸子,笑眯眯的想方设法都自己笑,从不会这般丧着脸。
红杏听了没忍住,顿时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顺着下巴坠落,她哽咽道:“都怪奴婢……奴婢今儿早没来得及给做药膳。”
梁嗣音听到答案先是愣怔,悬着的心一松,失笑道:“无妨,本宫不差这顿。”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红杏的脸,她以为蒲欢回来了。
绿桃无奈摇头:“你也是大早上哭哭啼啼,不怕扰了殿下清净。”
红杏急忙擦着眼泪,局促不安道:“没……没什么。”
可看向梁嗣音的眼神终究变得更加坚定起来,她哭是因为一晚上终于找到了病症所在,昨夜回去又发现皇帝身子虚弱,并没有过多追问。
梁易萧只是告诉红杏,用尽一切法子救好长公主,且最近时日要拦着其不能进宫。
以免梁嗣音担心。
梁嗣音见红杏没什么大碍后,她望了眼空荡荡的院落,道:“住了一夜,也该回宫了。”
听到这,红杏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她轻言试探道:“殿下,奴婢听闻这几日有灯会,何不再等等?”
旁侧的绿桃见梁嗣音踌躇,又打量了红杏一眼,顺着话茬道:“是啊,殿下灯会热闹,能图个新鲜,再说后院池塘也得好生看着,不能出差错。”
帮着红杏的原因无它,绿桃夜里收到了梁易萧的密令,拦着长公主不能回宫,不得有误。
“你们俩一唱一和,不想让本宫回。”梁嗣音抵着额角,语气停顿,“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
莫名的施压感,落在二人脊背上。
绿桃红杏下跪,几乎是异口同声疏说道:“奴婢不敢。”
梁嗣音不紧不慢收回目光,摆手:“本宫寻思应是你们在宫里头憋闷着,没见过灯会罢了,就再留几日无妨,起来吧。”
“多谢殿下。”
*
几日后,灯会。
长街人头攒动,说不出来的喜庆。
梁嗣音提着宽大裙摆,缓步走上高楼,在宫女簇拥下,低睨着眼前一方盛景。万家灯火映入她水一般的眼眸,散发着些许柔意。
红杏捧着一堆面具跟在身后,眉眼弯弯:“殿下入乡随俗,选一个吧。”
梁嗣音回神,随手一指,在众多面具中选了狐狸样式的,倒不是丧的原因,就为与她红衫相配。
见梁嗣音选完,红杏又给每个宫女都发了一件,最后才将面具乐不可支戴在脸上。
至于绿桃觉得此物妨碍视线,本来不太情愿,但迫于形式,也与众人一样戴上了面具。
“殿下,去瞧瞧吧。”
红杏明白这灯会里里外外都布置安插暗卫,再安全不过,遂提了此建议。
为避免人多引起注意,除了绿桃和红杏贴身跟着,其他宫女都在远处四散开来。
即便戴上面具,还是遮不住梁嗣音生在骨子中,与生俱来的气质,她走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到。
裴璟今日特意脱下玄袍,换上一袭白衣,跟在梁嗣音身后,在面具摊子上拿了件玉兔面具,步调缓慢跟着保护。
那夜在长公主府昏倒,实属意外。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以身养药弊端会有如此之大,大到不能控制。再之后的几日里,接二连三,裴璟昏倒次数越发的多,脑海陷入黑暗的时辰也变得很久了。
看来马上就可以成功了。
梁嗣音走在桥头,远远望见了独身一人的谢淮之,本想着避开。没成想,对方迎了上来。
他轻唤:“殿下安好。”
梁嗣音客套道:“真巧,这也能遇见。”
谢淮之笑着打量眼前人:“不能说巧,臣特意要去长公主府,说来这面具很是衬殿下。”
梁嗣音下意识错开视线,望了眼旁边的亭子:“去那儿清净,本宫有事与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始终相隔着段
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到亭子处,人烟明显少了。
梁嗣音吩咐绿桃红杏在外面守着,自己有事要跟谢淮之单独说。
男人不解:“殿下,究竟有何事?”
梁嗣音没隐瞒,索性直接打开了天窗说亮话:“你明知本宫对你的态度,为何还要一心求娶。”
她不懂,先前明明拒绝了很多次,况且谢淮之也不像个听不懂人话的,摆明了是装傻充愣。
谢淮之垂下眼睫:“臣知道,殿下不喜纠缠。”
梁嗣音反问:“那为何?”
谢淮之一双桃花眸波光粼粼,透露着些许伤感:“护膝是殿下送予的,当时天寒地冻帮了不少忙,也无意中给臣坚持下去科考的决心……自那日起,便觉得再无人比得上殿下,也有想娶为妻的念头。”
梁嗣音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真相。她认真问:“那你觉得对本宫的感情,就是所谓的喜欢而不是感动吗?”
错把感动当喜欢,那不是爱。
谢淮之噎住,神色有片刻迟疑,他思索一会儿:“臣觉得是喜欢。”
梁嗣音衣袍下的手指微蜷:“那你有尊重过本宫意愿吗?”
“臣……没有。”
他好像只是把娶到长公主作为一个最终目的,而没有确切感受对方想法。
在知道梁嗣音对他不感兴趣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尽办法定下婚约,至于以后的事从来未曾考虑。
只觉得彼此间相敬如宾就好。
如若不是看在蒲欢的面子上,梁嗣音早就撕破了脸皮,让皇帝毁了婚约。
但她没有,因为立过誓要保谢家一世平安。
不过梁嗣音可以肯定,谢淮之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蒲欢留在自己这边的情面彻底消磨殆尽……
“本宫会把婚约取消,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话语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谢淮之竟头一次在长公主眼中感觉到了对他的冷意,那种与生俱来的威压,让人不寒而栗。
这时,谢淮之后知后觉知晓,原来他并不是特殊的那个,反而是见梁嗣音从不对自己表示有敌意,才越发得寸进尺。
全然忘了,她仍旧是皇室中人,最无情。
说完,梁嗣音没有犹豫离开亭子,仅留着男人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与谢淮之说开,梁嗣音心里轻松很多,而在她踏上石桥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夜空中,骤然迸发起起丝丝流光,大放异彩。
梁嗣音下意识看向身侧,意料之中的只有绿桃红杏陪伴,她不禁咬起了唇畔。
脑海里不自觉回想起与裴璟在烟花下的点点滴滴,并肩而立,两人相视无言,眼神不太清白。
可究竟为何会突然想起……那毕竟是她看过的第一场藏着爱慕的烟花,旁的再好,终究比不上。
可惜……物是人非。
谁也没料到如今,她是最想杀了裴璟的人,也想亲手毁掉自己曾经所谓的爱慕。
朦朦胧胧中,她穿过人山人海,隔着湖,看到了对面一张玉兔面具,正望向自己,由内而外的仰视。
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