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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别讨厌臣 埋十下

北幽皇宫, 冷水池。

男人衣衫褪去,青丝未干湿漉漉贴在脖颈,他冷白的肌肤上纹画着一株兰花, 靠在池边, 手指搭在两侧,正闭目养神。

有暗卫低着头走近:“陛下,我们留在云国的探子死了。”

男人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幽气:“意料之中的事,交代他的可办好了?”

暗卫如实说:“已经告诉裴璟了, 他现下应是知晓怀玉长公主梁嗣音中毒之事。”

“下去吧。”

暗卫应了句是,头也不回离去此地,只留下池中一人。

哗啦——

男人从池中站起身, 瞬时溅起无数水花, 他修长的腿向外一跨,而后披了件单薄的外袍, 不紧不慢在腰间系着绳结。

扶玉……

是他在云国蛰伏时的名字,其余的身份背景都是伪造,连外貌亦是用人.皮面具, 通通是假的。

他如今是北幽新帝, 本名叫李席玉。因着调配毒药被梁易萧重视,后进宫暗中达成协议, 使用些手段让太后成功卧床不起。

也间接帮了梁易萧一把。

不过,有来有往……

李席玉也利用了梁嗣音来北幽和亲, 从中作梗偷天换日,以此来达到北幽动乱局势。

倘若梁嗣音受点重视,他此计未必能成。

原因无它,太后不想让自己亲身骨肉远嫁, 又惹不起北幽,思来想去只能把目标选在关押别处十几年不见天光的梁嗣音身上。

梁嗣音虽贵为长公主,但仅仅是个空头衔罢了,所以在送去和亲的队伍中,并不仔细挑选。

无非就是随意拉几个做做场面,敷衍了事。简而言之,她的生死不在太后考虑范围之内。

这才给了李席玉暗中掉包的机会,却不料中途出了点小差池,丫鬟假扮的长公主被他一刀杀了,真的反而滚下山崖不见尸体。

起初,李席玉以为是被豺狼虎豹叼走就没探查下去,没成想在裴璟从边陲回来时,他看到了梁嗣音。

于是有了清涯寺刺杀一事。

再后来他得知梁嗣音失忆,便寻了个医治的由头去证明是否属实,确认无误又或多或少的下了毒。

无色无味慢性毒,没有特定方法查不出来,长此以往下去,身子亏损一日不如一日,最终就是无药可救的下场。

梁嗣音迟早会死。

但他近几日总能梦到,美人娇弱身披雪白大氅,手持长剑将自己护在身后……

很奇怪的感觉。

李席玉突然不想让她死去,想把梁嗣音留在身边,也后悔派使臣将其送回去。

……

左思右想,他琢磨出一个再好不过的法子,那就是裴璟。

那毒并非无药可解,解的方式残忍些罢了,以肉.身养药喂之鲜血,大概几个月便能差不多痊愈。

养药之人必须自愿,其法子对身体伤害极大,程度轻浑身有气无力,重则折几年的寿命。

也算,以命续命的法子。

在他眼中,裴璟最合适不过。

李席玉能感觉到裴璟对长公主有情愫,但不自知。

裴璟在百姓面前公正无私,最是对皇帝忠心不二,说来可笑,如此一个大公无私之人,竟然对来路不明的女子有了私心。

人人都知,军规森严。

凡是外来不知身份者,一律按细作处斩,不得有误。尤其边陲兵荒马乱之地。

可裴璟不仅没有杀死梁嗣音,还给了一个外室的身份,以此来变相保护……

终究是衷心之人起了自私独占的念头,他开始矛盾纠结,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甚至要亲手扼杀掉这份感情。

李席玉很清楚,梁嗣音中毒之事一旦被裴璟知晓,那他豁出命也要把人救回来。不可否认,他已经预料到来日沙场又少了位死对头。

等梁嗣音的毒有所缓解,他会恭恭敬敬请来北幽,毕竟自己后位空着,实在没有人选。

还不如选个熟人,免得麻烦。

可是到头来,李席玉看懂了所有人,怎么也看不懂自己……

*

营帐内,有人掀起帘子走进。

“回殿下,奴婢追的黑衣人死了。”绿桃单膝跪地复命。

“起来吧。”梁嗣音眉头紧蹙,“人呢,带回来了吗?”

绿桃摇头:“那人咬舌自尽,死相古怪,一刻的功夫尸体便烟消云散不见踪迹,奴婢猜想是用了某种毒药。”

“不过奴婢在旁边发现了一张字条,先让红杏瞧瞧有没有问题,殿下再看吧。”绿桃双手奉上,纸条用黑色布料包得严实,以防万一总没错。

红杏接过不敢马虎,仔细查看一二,回道:“上面没有伤人的药物,请殿下放心拿去吧。”

梁嗣音展开纸条——

友,恭送白玉,来日再见。

另一侧画着株兰花,栩栩如生。

除了扶玉,再无他人用兰花,其指向不言而喻。

见状,梁嗣音抓紧衣袍,那力道恨不得抓出个洞来:“绿桃,除了你还有谁知晓此事?”

绿桃回道:“裴璟将军。”

又是裴璟……

真的是巧合吗,又或者是蓄意为之,她现今真的很难相信任何人了。

思及此,有小太监在帐外低声禀报:“殿下,外面已燃起篝火,陛下请您过去看看热闹。”

“本宫知道了,这就去。”

月夜袭来,浮云飘起。

梁嗣音穿着袭大红衣袍穿过篝火,火光打在侧脸,半明半暗,长而弯的睫羽落下一片阴影,她润过水的唇微张,其间淡痣跟随起伏。

矜贵中透露着疏离,明艳又张扬。

不禁惹人频频回望。

梁嗣音在皇帝旁侧落座,红杏立即往杯盏里倒了温好的热茶,退到边上与绿桃一同候着。

她居高临下,一抬眼便是朝廷官员,有个别女眷坐在角落,正一脸艳羡的向梁嗣音投来目光。

这是梁嗣音恢复记忆后,头一次见到除陆浅以外的大臣女眷,模样长得各有姿色,身段也是极好。

一来二去,她明白了。

梁易萧基本没几个妃子,也不怎么进后宫,一个劲儿处理政务,累了直接歇着。

自梁嗣音回宫以来就没发现有受宠的妃子,住在冷宫的倒是比后宫多了几个。

她瞥了梁易萧一眼,不由提醒道:“陛下,这话虽臣说有点不合适,但后宫跟朝堂关系深,不可不重视。”

梁易萧自然懂这个道理,每次一想就头疼,只能不停推脱,更有甚者传出了他某些方面不太行……

实则是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基本忙不过来,从白天到夜晚,没一点时间空闲,好不容易能休息当然倒头就睡。

每天处理朝政让人疲惫,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后宫……

“知道,再等些日子。”他忍不住叹口气,转移话题,“长姐也该为自己打算才是。”

梁嗣音笑而不语,她扭头看向一旁,裴璟坐在底下斜对面的位置,大口喝着酒,面色隐隐浮现红晕,有喝醉的架势。

这是梁嗣音头一回当面见他喝酒,以前在裴府时,单看过裴璟喝醉了才摇摇晃晃回来……

“殿下,淮之有礼了。”

余光中一抹红色身影坐在她邻桌,仪态万方,挑不出差错。

不用想,是梁易萧的安排。

他铁了心要撮合二人。

众目睽睽,梁嗣音不好拂了他人面子,淡淡道:“本宫既收下你赠予的画,敬杯茶算是谢过。”

说着,梁嗣音端起茶盏向他示意,继而无视对面目光,遮面饮下。

谢淮之明显慢了半拍,他语气一顿:“臣恭敬不如从命。”

也相对喝下了杯中酒。

梁嗣音看着他,有片刻恍惚。

倘若蒲欢还在,知道兄长高中那必是再欢喜不过,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梁嗣音而今能做的,就只有护着蒲欢家人平安度过一生,以此来告慰她在天之灵。

谢淮之放下酒杯,喉间被呛了一瞬,他桃花眼朦朦胧胧似是沾染了雾气,很是勾人。

他发现梁嗣音注视着自己,眼底却是走神,于是轻唤:“殿下?”

梁嗣音回神,意识到举止唐突,她道:“谢淮之,陛下想撮合本宫和你。”

谢淮之一怔:“是臣的福分。”

梁嗣音摇头,说出心中所想:“可本宫对你毫无感觉,如果一意孤行不听劝,那到头来伤到的只有你自己。”

她话里话外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也不想再无辜伤害到其他人,尤其是与蒲欢有关。

后者落寞垂下了桃花眼,不知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裴璟注意到了他们二人互动,他喝了酒有些醉,意识也不太清楚。

望着不远处的梁嗣音和谢淮之都是身穿一袭红衣,让他不由联想到新婚夫妇,在红烛摇曳下,一对璧人含情脉脉彼此对视,喝了交杯酒。

他苦笑着,自顾自续满了酒,仰头喉结滚动,全数倒在嘴里。凭火辣辣的灼痛,充斥喉间,仿佛这样大脑才能得到片刻麻痹。

太痛了。

痛到不能呼吸。

*

夜幕渐深,梁嗣音眼见有了困意,向皇帝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离开。

红杏爱热闹,她许了人去四处闲逛,绿桃则是先回帐内为梁嗣音收拾床铺。

剩下一个人走,反而轻松些。

说到底她们二人是梁易萧派来的,有些事不能全盘托出,更不能畅所欲言。

走在帐间,有凉风吹过美人发梢,让梁嗣音获得一点舒心之意,人也自由。

直到,有只粗糙的手掌从暗中伸来,打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梁嗣音被人猝不及防用力一把揽过,拿身子抵在黑暗中,捂住了她柔软的唇,那股浓烈的酒味儿顺着鼻尖弥漫而来……

男人带着重重的喘息,在耳边游离,语气存着恳求:“殿下,别讨厌臣好吗?”

第32章 与她无关 埋十一下

一层帐帘, 隔着两个天地。

帐外是汹涌的篝火直烧天际,笙歌鼎沸,帐内则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钳口不言。

梁嗣音背对男人, 感受身后那股浓重的酒气侵袭而来,在逼仄的空间里愈发强烈,似要把人一并吞没。

她瞬时间双手禁锢,被迫靠在结实有力的胸膛,然后耳边响起若有似无的心跳声, 越来越快。

随之而来的,是喷洒在美人脖颈间的温热气息。

理智让梁嗣音放弃了呼救的念头,跟着皇帝来围猎的大臣官员很多, 一旦知道她与人独处帐内, 又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毕竟,皇家清誉贵不可攀。

她十指在衣袍下攥紧, 眉头一皱:“放开本宫。”

一句本宫仿佛定住了身后人,他缓缓松开了手,嗓子低压着, 道:“臣……只是不想惹殿下讨厌, 也不想殿下与谢淮之走的那般近。”

裴璟清楚今日所作所为不合礼法,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旁的男子亲昵。

明知对此无能为力,可占有欲在心底疯狂作祟, 他终究还是来了,来靠近梁嗣音,哪怕一点。

梁嗣音依旧背对着,并不看他, 淡淡说道:“本宫曾说过,与你裴璟再无瓜葛。”

裴璟闻言踉跄几步,脑海中再度浮现往事种种,仍然不死心,语气有些哽咽,问道:“臣与殿下之间,当真……无瓜葛了吗?”

她毫不犹豫回答:“没有。”

见梁嗣音要走,裴璟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挽留,欲言又止:“臣与殿下……”

梁嗣音猛地甩开衣袖,转过头,威胁意味十足:“裴璟,你醉了。”

再这么纠缠下去,恐怕不妙。

或是酒意上头,裴璟手心空了一瞬,他愣怔片刻,愈发有得寸进尺的意思。

男人握着梁嗣音的双肩,来回摇晃,颤着声线试图寻找到真相:“谢淮之,他究竟哪里好,让殿下如此青睐。”

啪——

猝不及防,裴璟硬生生挨了一巴掌,他呆杵着,久久不能平静。

梁嗣音忍无可忍,终于出了手,她强压着怒气:“本宫看你真是疯了。”

这一巴掌算是把裴璟打得彻底清醒,他颓然垂下手,眼神有片刻清晰:“臣……是疯了。”

是啊。

裴璟是疯了,自从她葬身火海时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眼前太黑,梁嗣音看不清男人眸底情绪,她将手收回衣袍内,仿若方才事没发生过般,嘴角翕动:“裴璟,你自己待着好好反省吧。”

话音一落,梁嗣音抬手掀开帐帘,向着外面走去,裴璟意料之中的没追上来。

他瘫坐在帐中,眼神空洞,像极了空有皮囊,没灵魂的活死人。

裴璟想起白日里,黑衣人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再度握紧了拳,他狠狠往地面捶打着,打到麻木,直到上面溢出血也感觉不到。

出了帐外,梁嗣音仰头一望月色,不知名的湿润划过侧脸,她下意识用指尖轻轻拂过,低喃:“太迟了……”

人都会在懵懂无知时,义无反顾喜欢上一个人,甚至觉得自卑不敢靠近。

可一旦靠近,又没想象中那么好,藏在心底那份美好,久而久之会破灭,然后叫人几乎探查不到。

心悦一个人很容易,但轻松放下曾一腔热忱盛满的爱意,终归太难……

纠纠缠缠,看不到尽头。

待梁嗣音平复心绪离开后,在角落中走出一道红色身影,他长睫微颤,盯着那帐子良久,略显落寞。

*

围猎一般要进行半个月左右,梁嗣音来这平日除了喝红杏煮的热茶,便是看绿桃从林中捉回什么稀奇玩意儿。

“奴婢昨个夜里闲来无事跟着绿桃姐姐出去,看见林子不远处有些流萤,觉得好看得很,可惜没能抓回来几只给殿下瞧瞧。”

“流萤,本宫倒是从未见过,只在书本上读了几句,知道个大概。”梁嗣音揉着额角,“困在宫里许久,读再多书,也没什么用。”

太后变相囚禁了她十几年,不许外人探望,陪着梁嗣音的除了书还是书,看多了愈发对外面好奇,出不去单凭想象度日。

实在枯燥无味。

红杏看出自家主子近日兴致缺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故提议道:“反正闲来无事,要不今夜奴婢陪殿下去瞧瞧这流萤如何?”

绿桃当即制止:“殿下尊贵,岂能夜里出行,出了意外你有几个脑袋能抵?”

红杏噎住:“奴婢就是想逗殿下开心而已,没顾虑那么多……”

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梁嗣音摇头:“无妨,红杏也是为了本宫好。”

说来,这几日她确实不太高兴,自从出了裴璟那一档子事后,梁嗣音就烦躁厉害。

红杏挠头:“绿桃姐姐言之有理,殿下还是别听奴婢的蠢念头了。”

梁嗣音思索半晌,突然想起蒲欢曾经对她说:“姑娘,我儿时听说过满天流萤很是漂亮,也不知何时能有幸见过,如果姑娘哪天碰到了,定要替我看一眼才好。”

梁嗣音抿了口热茶,垂眸道:“以防万一,带的人多点,陪本宫远远看一眼吧。”

就当了了蒲欢心愿。

绿桃和红杏相视一瞬,异口同声道:“是,奴婢遵命,这就下去准备夜里用的东西。”

等入了夜,梁嗣音披着外袍在宫女后面跟着,她旁边带了约莫十几位护卫,也算心安。

走时,梁嗣音派人去禀报了皇帝自己要出去的行程,梁易萧似乎是被大臣递上来的奏折气到,心情不佳,也不知道是否将人拒之门外。

剩下的她就全然不知晓了。

红杏绿桃一左一右提着灯笼,将梁嗣音脚下照得明亮,至于护卫们更是四处张望,生怕有可疑之人来犯。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来到白日红杏口中所说见过流萤之地,下人默契将衣袍遮住灯笼,屏气凝神望着不远处点点荧光——

微风吹过,惊得流萤漫天而起,似星河闪烁,倒映在众人眼眸明灭交替,游走深林,照亮一方浓墨黑暗。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梁嗣音看迷了眼,直到林深处传来一阵狼嚎,瞬间打破了平静,流萤四散不知踪迹。

第一反应:离开。

绿桃牵来马当即一个翻身而上,她向梁嗣音伸出手:“奴婢护殿下周全。”

梁嗣音坐在前面,后者拉起缰绳,迅速扭头,骑马往林子外头奔去,后面跟着的护卫宫女亦是如此。

梁嗣音问:“还有多远。”

绿桃回:“给奴婢两刻时辰足够。”

话音刚落,殊不知林子深处倏地窜出一头野狼,狼通身发灰,正龇牙咧嘴虎视眈眈盯着眼前人。

绿桃拉满弓箭射下去,也没能伤它分毫,甚至越发激怒,恨不得直接扑上来撕咬……

素日里一向沉稳的绿桃不禁皱起了眉:“怎会如此?”

反观绿桃虽不会武功,但也是一个劲儿往狼身上洒毒粉,结结巴巴道:“算算月份,恐怕是……母狼肚子里有了崽,公狼出来狩猎的,所以比平常要凶猛许多。”

红杏欲哭无泪,她怎么老是出馊主意,这下好了,牵连到长公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好在野狼怕火不敢靠近。

他们举步维艰,向林外走去,眼看就要出去,慢慢身后也没有了狼嚎声。

顿时众人松了口气。

梁嗣音受不了马背颠簸,脚踩到地面时一阵晕眩,差点昏过去。

幸好有绿桃红杏在,稳稳搀扶住。

绿桃担忧道:“殿下没事了,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

梁嗣音抬眼四周没了护卫身影,她自责道:“今儿是本宫对不住你们,你们也该好好歇着。”

实在太莽撞了。

红杏摇头:“其实奴婢们也想再去看一次,并不是殿下的问题。”

说完,马蹄四踏,耳边嘶鸣起,

梁嗣音回头,是一只跟在她们不远处没被发现的野狼,正张牙舞爪扑着俊马。

随即扑了个空,继而将注意力转到了三人身上,谁都没有预料,野狼猝不及防地冲了过来。

目标便是中间的梁嗣音。

绿桃拔出长剑顺势刺过去,伤了狼点皮毛,地面落下随即一簇灰。谁能想野狼再次扑了上来,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伤到梁嗣音。

危机时刻,她眼前闪过袭黑袍,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这一利爪,那人反手持剑噗嗤一声割断野狼喉口,干净利落,不费吹灰之力。

狼是死了,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裴璟后背血淋淋一片,他强撑着意识,看到梁嗣音完好无损,缓缓笑了:“殿下,臣……臣来迟了。”

梁嗣音从惊吓中回神,她不着痕迹退后几步,无意识与裴璟拉开距离:“多谢裴将军。”

客客气气,不掺杂任何感情。

说完,皇帝带着随行太医慌忙赶来,满脸担忧询问:“长姐,可有伤到?”

见长姐无碍,他松了口气,正转身问责绿桃红杏时,被梁嗣音开口打断:“是臣一人所为,陛下要罚就罚,不关别人的事。”

梁易萧耳闻不好说什么,只能摆手作罢:“太医,裴卿怎么样了?”

太医面露难色:“裴将军不太妙……他浑身上下都是伤,旧伤大抵是半个时辰前留下的,凡人跟狼搏斗那么久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梁易萧一顿:“你们把裴卿抬下去好好医治着,莫要出了差错。”

梁嗣音看向倒地不起的男人已然昏迷了过去,她半敛着长睫告辞:“臣先回去歇息了。”

裴璟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第33章 准了婚事 埋十二下

帐内, 萦绕着一股淡淡血腥味儿。

太医们进进出出,埋头一言不发,忙得不可开交, 所有注意力全在床上躺着, 昏迷不醒的裴璟身上——

男人上半身缠满了白色细布,与他独有的古铜色肌肤完全划开了两个界线,唇色毫无血色,只留胸口处微弱起伏,以此来证明人还吊着口气。

床下是一盆又一盆染了红的水, 里面堆积着数不清的纱布。

为首的老太医拂了一把银灰长须,百思不得其解道:“这裴将军闲来无事,非要跑去跟狼斗, 明摆着是不想活了。”

旁边不知情的小太医问道:“师父, 裴将军是为了救长公主,何来闲事一说?”

老太医摇头:“昨夜里死的只有一头狼, 可裴将军身上足足有十几道不同的狼爪印,想来在林子深处就有过交战,也是不懂这样拼命作甚?”

小太医挠头, 左思右想, 他胡乱猜测道:“师父,会不会是将军想猎杀几匹狼, 故来给陛下得个好彩头,以此来讨要一份赏赐?”

老太医长叹一口气, 摆手:“罢了,医者救人无须管那么多旁的事。可惜,裴将军如若想再次提刀一战沙场,怕是难加难……”

伤这么重, 能活下来已经是非常人所及,其余的全靠自己的造化了。

昏睡不醒的裴璟何尝不是在受煎熬,他眉头紧蹙,冷汗顺着侧脸缓缓流下。

梦中,是场景重现——

无边无际的夜,他穿着身玄袍躲在离梁嗣音不远处的树上,似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低头俯视是流萤漫天而起,映照美人过清澈的眸,似春日花开,柔软又恬静。

恍惚间,裴璟又见到了将军府夜夜为自己坐在石阶前掌灯的女子,苦苦等待就为见他一面。

但仅仅须臾功夫,她眼神又恢复疏离,样子高高在上贵不可攀,成了裴璟无法触及的长公主。

狼嚎四起,裴璟从树上腾跃而下,稳稳落地,双手从腰间抽出了长剑,而后握紧为其拖延时辰断后。

银光乍现,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待身后马蹄声渐远,他剑眉舒展,才后知后觉伸手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

是狼血或是人血,都不重要了。

野狼众多,裴璟只是伤了皮毛,达到阻拦目的后,便忙不迭遁入黑暗中,往林子外踉踉跄跄追去。

没成想,他踏出深林没几步就听到了马嘶鸣声,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看到梁嗣音命悬一线,他顾不上身体疼痛,脑袋空白,几乎靠着最原始的本能,挡在面前,毫不犹豫用背部硬生生接下……

撕心裂肺的痛。

美人眼眸仍然不见松动,她退开半步,然后吐出句极为客气的话:“谢过裴将军。”

在梦尽头,裴璟隐隐约约看到她与谢淮之携手同行,越走越远。

终于裴璟气急攻心,他喉间憋不住,开始大口吐起了血,怎么也停不下……

小太医守在床前,率先发现了不对劲,他慌不择路跑出帐外,传递消息:“师父,裴将军吐血了。”

老太医一怔,似是没料到此举,撂下手中药材,加快脚步赶忙跟了过去,掀开帐帘,血腥味儿又重了几分。

老太医自然不敢怠慢,大概过了一刻钟才勉强控制住,直到看见裴璟眼睫微微颤抖,他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长公主可有事?”

裴璟差不多是直接从床上坐起来的,他双目充血肉眼可见的通红,说话语气显得焦急万分。

老太医一惊,连忙说道:“长公主无事,只是将军你不太妙……”

很显然,裴璟无视掉了后半句,他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那便好。”

许是意识到自己举动有些反常,他干咳几声,缓缓躺下:“是有点疼,裴某想一个人待会儿。”

短暂欣喜过后,那种痛不可忍的感觉再度涌遍了他浑身上下,似要将骨头碾碎,苦不堪言。

裴璟费力端过旁边的汤药,他闭眼喉结滚动,一股脑全部咽了下去。

已经许久没喝过药了……

熟悉的苦味弥漫喉间,他不禁想到当初养在将军府的梁嗣音是如何忍下来的。

一喝就是几个月,自个儿受着,没有半句怨言。

现今时酒被皇帝派去边陲,不在他身边,帐子里也没个帮衬的,凡事全部得自己亲力亲为。

口渴也得忍着……

直至,帐帘外传来动静,一只修长的手搭着,拉开不宽不窄的缝隙,抵着外面天光低头钻了进来。

来人是谢淮之——

他红袍加身举止恰到好处,面如冠玉,一双深邃的桃花眸闪着波光粼粼,不难看出其是位温润尔雅的君子。

他极有分寸行礼:“见过裴将军。”

裴璟没预料到来看望自己的第一个竟是眼前人,他不由诧异:“有事找我?”

谢淮之不动神色为其在杯中倒满温水,递了过去,回应:“来看看病人罢了。”

“多谢。”他接过并没有急于喝下,反而静静打量着谢淮之,“我不喜欢绕圈子,有事直说。”

谢淮之闻言,垂下了眸:“果然瞒不过,在下确有要事藏了很久,想与将军道谢。”

裴璟不解:“道谢?”

谢淮之如实说道:“谢某家清寒,偶然捡到一弃女收养为妹叫蒲欢,后为维持家用,入裴府做了丫鬟,将军不会忘记了吧?”

裴璟摇头,他注视着男人:“我没忘记,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谢淮之眼神没有一点恨意,他坦言:“自是知晓,我那没有血亲的妹妹是被将军一剑刺死的。”

裴璟极为突兀地笑了:“所以,你今日是来找我寻仇的?”

“没有仇,何来寻仇一说。”谢淮之不做隐瞒说道,“裴将军血浓于水的兄弟死了,也派人去报过官。谢某自从高中有了地位,偶然翻阅过此案,虽说阴差阳错,但杀人的仍是蒲欢,死了不算冤枉。”

言外之意,以命抵命很公平。

况且,蒲欢若是杀了人还存活于世,与谢淮之也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连累了他,断然不会有今日无限风光。

恨谈不上,倒是该反过来感谢一番。

谢淮之自认为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也承认自己急功利切,艳羡高位者,想快点得到权利。

于是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在进帐子时就发觉了裴璟口渴,下意识端了杯水过去。

裴璟不解:“蒲欢是你妹妹,你该恨我不是吗?”

谢淮之反问:“裴明远是将军血浓于水的兄弟,不是吗?”

气氛陷入良久的沉默……

谢淮之起身行礼:“还是谢过裴将军明里暗里对在下的帮助,先告辞了。”

见他转身就走,裴璟费力撑起身子,声音虚弱道:“蒲欢之死,是我对不起你们谢家。”

谢淮之脚步一顿,攥紧了手心:“裴将军,此事在下不觉得你有错,至于长公主……谢某不会放弃。”

说完,他掀开帐帘快步离去。

*

自从那晚看过流萤后,梁嗣音就再没踏出过帐子半步,这眼看都快回皇宫了,愣是没怎么说话。

倒是让红杏憋得慌,她深知自家主子愧疚,差点害了随行的护卫丫鬟,虽说没有伤亡,但就是打心底里过意不去。

最后护卫丫鬟们无一不是得到了梁嗣音赏赐,堪比好几年的份银,可以说基本吃穿不愁,个个感谢都来不及,就差把命交出来了。

就算这样,梁嗣音还是自责厉害。

红杏实在不知如何劝解,只能捧着热茶眼巴巴看着:“一会儿奴婢陪殿下出去走走怎么样?”

老是憋着,怪难受的。

见梁嗣音不搭话,她转移话题道:“奴婢今早去太医那边取了点药材回来,听说裴将军伤势很重,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床,更别说舞刀弄剑了,以后上战场……”

耳闻,梁嗣音握紧了茶盏,打断:“朝廷上又不止他一个将军,提不起刀剑换了就是。”

说着,帐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殿下,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算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梁嗣音不好推脱:“本宫知道了。”

她见到梁易萧时,旁边候着谢淮之,两人心照不宣打了个照面,没说话。

皇帝坐在长桌后,眼神示意:“长姐,坐下吧。”

梁嗣音疑惑:“陛下找臣有何事?”

梁易萧似乎心情大好,他道:“眼看明日就要回宫,朕瞧着长姐最近与谢卿相处不错,不如就把回去后早些把事情办了如何?”

不用说,是梁嗣音和谢淮之的婚事。

没等梁嗣音拒绝,他又自顾自说道:“并非是朕固执己见,只是外面消息传来,说北幽新帝似乎有了和亲打算,淑兰长公主不日后便会去邻国和亲,皇宫中实在没有人选,若长姐成亲便不用再去外面受委屈。”

他总不能把梁嗣音再次推入火坑。

明晃晃的两个选择,摆在梁嗣音面前。

可一提到北幽,梁嗣音就会想到曾经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哪里又能咽的下这口恶气。她要不是被迫和亲,也不会憋屈到做了别人外室,气不打一处来。

梁嗣音没多想,当即拒绝:“臣不愿去北幽。”去了也得将扶玉千刀万剐才肯解她心头之恨。

谢淮之目光坦荡,顺着话茬说道:“殿下既然不愿去,那臣便永远陪着殿下,始终如一,婚后定会恩爱两不疑。”

梁易萧见状,愈发喜笑颜开,手掌拍在长桌上:“好,朕就准了长姐与谢淮之这门婚事。”

话毕——

帐外传来响动,似是有人摔了过去。

太监急忙进来禀报:“回陛下,裴璟将军不知为何在门前……突然吐血昏了。”

第34章 烧了信物 埋十三下

听到禀报, 梁易萧上扬的嘴角略僵:“他不好好养伤,来寻朕作甚?”

边说边往外面走。

太监恭恭敬敬掀开帐帘候着,梁嗣音见状随即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便看到被侍卫架起来的裴璟——

男人穿着玄袍, 古铜皮肤谢隐隐大碍发白,他双眸微阖,喉咙口咯出的血未干,顺着下颚滴落,显得衣襟前有些黏腻, 整个人着实狼狈,哪里还有往日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模样。

不由叫人唏嘘。

顾虑到长姐在场,怕受了惊吓。

梁易萧摆手, 不耐道:“带回去, 等养好了伤再来让他见朕。”

梁嗣音垂眸,望着溅到地面的血迹, 她眼神示意:“处理干净了,陛下面前见不得红。”

干涸的血发暗,是不够红。

她虽不知裴璟来找皇帝有何要事, 但大抵也猜得到三人在里面的谈话, 应是被他听了个完整。

至于裴璟突然吐血昏倒,那就不是梁嗣音该关心的事, 毕竟自个儿又没动他半根手指头,说到底还是自讨苦吃罢了。

梁嗣音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冷眼相待已是最大仁慈,况且之前的帐她还没开始认真算,人怎么就垮了,实在无趣。

说来, 梁嗣音倘若没有长公主的身份,可想而知那场火海不会有人救她,现今估摸着早已投胎,在襁褓中嗷嗷待哺。

可人世间偏偏有如此多的巧合,给了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那又何必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她不想重蹈覆辙,也不想放弃复仇。

那些原来仗势欺人的,也该遭受因果轮回尝尝报应,恶人自有恶人磨,那她不介意来做恶人……

良善久了难免会被人欺,这也是梁嗣音一路走来悟出的道理,人总是会成长,尤其在遭遇磨难后一发不可收拾。

谢淮之挡在她身前,道:“殿下金贵,还是不要看为好。”

梁嗣音一怔,险些忘了眼前人更为棘手,梁易萧虽说是为了自己好,但此举根本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也对谢淮之不大公平。

回神间,梁易萧不见踪影,而裴璟正被人架着往远处走,在目光所及之处,她看见了男人腰间挂着的香囊,很是熟悉。

鬼使神差的,梁嗣音绕过眼前红色身影,向裴璟走去直到进了帐子。

而谢淮之站在原地,极为平静地看着,就像那晚他看到梁嗣音发丝凌乱,从帐子中出来时模样别无二致。

老太医有条不紊进行医治,看到梁嗣音慢吞吞进来,他赶忙行礼:“臣参见殿下。”

“起来吧。”梁嗣音或许是看出太医疑惑,她顺势寻了个位子坐下,说道:“本宫对医术颇有兴趣,故来瞧瞧。”

老太医拂了把银色长须,面露担忧道:“这医治场景过程血腥,实非常人所能接受,臣怕冲撞了殿下。”

“哦?”梁嗣音眼眸弯起,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她反问,“太医怎么就断定本宫就没有见过比这还血腥的场面?”

是啊。

曾几何时,她受过的伤痛惨烈程度少不到哪儿去,一样是鲜血淋漓,早就麻木了。

老太医惊恐万分:“臣不敢。”

连着帐内的一众人等屏气凝神,手上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惹怒了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

半晌,梁嗣音捋平了衣袖:“治你们的,本宫不会打扰。”

太医们异口同声道:“是。”

看帐子里众人忙起来,她对身侧的红杏低声说道:“你去瞧瞧,究竟如何?”

红杏不敢耽搁:“奴婢遵命。”

梁嗣音抽出一块白方帕攥在手心,血腥味浓烈,她不免捂住了鼻尖,眼神却是往旁边的香囊瞥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璟血终于止住,太医告退,她寻了个措辞让红杏去抓些治失眠的药。

待帐内只留下位面生的小太医做第三者,以此来证明二人没有独处空间,梁嗣音才不紧不慢站起了身。

梁嗣音步履从容走到床前,低睨着桌上香囊,是她曾经去清涯寺求了平安符险些丧命,送给裴璟生辰礼的。

香囊样子有些破旧,边缘似有刀割过的痕迹,底下她绣的小字在此刻刺眼厉害。

好像在变相讥讽,自认为付出一切就会融化他人一颗冷硬的心的笑话。

正当梁嗣音伸手去拿时,床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裴璟慢慢睁开了漆黑的眼,他醒了。

感受着男人投来错愕的视线,她手指一蜷,停住了动作。

“臣参见……殿下。”

裴璟挣扎着起身,从床头滚落,巨大的冲击力和疼痛不禁让他皱起了眉。

小太医也是一惊,下意识想出声提醒病人不能随意乱动,又或是上前去帮扶一把。可面对长公主浑身上下的气势,他还是弱弱把萌生出来的念头掐掉了。

眼看男人行完了礼,梁嗣音才缓缓说道:“不愧是裴璟将军,受了重伤仍然坚持行礼,本宫真的好生佩服。”

这一句讽刺意味十足。

裴璟费力抱拳,回答:“规矩在前不可作废,裴某只是行分内之事。”

梁嗣音居高临下,自是看清了男人额间流了许多汗,说话连着嘴唇都颤抖,人就一动不动跪着。

跪在她面前。

梁嗣音半敛着长睫,淡淡说道:“起来吧,本宫可不想落个苛待救命恩人的名声。”

救命恩人,四个字再度戳到了裴璟心口,表面是他为救梁嗣音而受伤,实则是她失忆被裴璟所救的不堪过往。

两人心知肚明。

他被小太医扶着勉强起身,踉踉跄跄,不太稳:“多谢殿下。”

梁嗣音随手拿起一个火折子,轻轻在指节上敲打着,问询:“裴将军,本宫说什么,你都会听?”

“是,只要是殿下所言,臣就去做。”说着,裴璟眼里有了一瞬希望。

梁嗣音似乎不相信,又问:“当真?”

裴璟信誓旦旦:“臣对天发誓,不会对殿下扯谎。”

闻言,梁嗣音把玩着火折子的手指一停,然后猝不及防扔进了炉子里,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噼里啪啦——

火星止不住外溅,转眼间势头越发旺了,映得美人周遭仿佛染了层光,勾勒出窈窕身影。

她站在炉子旁边,抬手漫不经心一指:“本宫要你亲手烧了那个香囊。”

耳闻,裴璟攥紧拳头,他嗓音哑了一瞬:“殿下,臣可以不……”

那是他对梁嗣音曾经唯一的念想了,烧不得。

梁嗣音当机立断,语气不容拒绝:“烧。”

起初她送裴璟香囊时觉得配不上,到而今依旧如此,香囊是没变,变化的是不配之人罢了。

说什么愿他平安,到头来梁嗣音觉得裴璟不平安才得她心,什么清涯寺求来符,通通不做数,一并毁了才好。

既然说好再无瓜葛,那就一点有关两人的物件都不能留,势必要干干净净。

裴璟强撑着身体,挪向桌前,无比珍贵捧起梁嗣音失忆时为他缝制的香囊,深吸一口气:“殿下,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梁嗣音环着手臂,上下打量一番,气笑了:“裴璟,你没资格同本宫说这些。”

裴璟想张口说句什么,可到了嘴边却是如鲠在喉,无能为力低下了头:“是,臣知道没有资格。”

在梁嗣音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现下连站在梁嗣音身边的资格都没有,每每看她和谢淮之并肩而立,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窒息涌向喉间,遏制得人喘不过气来。

距离炉子不过几步,他犹豫不决握紧了香囊,终归咬牙站到火光前,身上传来的疼痛感令男人摇摇欲坠。

小太医没耽搁,再次搀住了裴璟。

与此同时,梁嗣音坐了下来,注视着男人下一步举动,眼底清澈无波,含着疏离。

看裴璟迟迟不动,梁嗣音握着火钳随意拨动了几下,她抬眼漫不经心道:“本宫不是在同你商议,而且是在命令你。”

四目相对——

她在裴璟眼中看到了犹豫不舍,而后者在梁嗣音眸底望到的是,果断和淡漠。

感觉天差地别。

“臣遵命。”

裴璟展开粗糙的手掌,动作有些发颤,手背停留在火舌上方任由灼烧感遍布,也没舍得将香囊抛下。

香囊于他,是梁嗣音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异常珍惜,怎么舍得就这么烧了。

猝不及防的,火钳从裴璟手掌闪过,毫无征兆将香囊坠入炉中,瞬时间化作灰烬,不见踪影。

梁嗣音不愠不火的声线随之在他身侧响起:“裴璟,与本宫作对下场只会比这香囊更惨烈,你就当此物在那场火里一同葬了吧。”

后半句是她靠近裴璟耳畔压低声音说的,小太医自是听不到分毫,反而被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轻举妄动。

说完,她一同将火钳丢下,继而满意的向帐外走去。

裴璟呆杵在原地,这回他与梁嗣音果真是没有一点瓜葛了,小小的念想都不曾留下,唯一的信物也消失不见。

绝情又雷厉风行。

回神,裴璟不顾身上疼痛,不听小太医劝阻,他拼了命地掀开帐帘往外追去。

不成想,迎面碰上了谢淮之,他行礼:“陛下看将军伤势未愈,特让谢某给裴将军说一声,伤痛未好前就不要随意走动了。”

话音一落,帐子前多了些侍卫守着,而裴璟在帐内望而却步,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最后的最后,谢淮之轻拍着裴璟肩膀,笑得人畜无害,他道:“陛下已经准了谢某与长公主的婚事,怎么没听裴将军祝贺一声?”

第35章 启程回宫 埋十四下

回宫路上, 梁嗣音在马车里轻阖双眸小憩,身侧绿桃和红杏静静候着,一言不发。

一阵颠簸, 她缓缓睁开了眼, 下意识往窗边靠去,用指尖小心将帘子拨出个小缝,打量着外面场景。

马车周遭都是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架势似是……不肯把蚊蝇放进来一般。

红杏见状, 捧着糕点盒子道:“殿下启程时便没吃东西,这会儿应是饿了,吃点垫垫肚子也是好的。”

梁嗣音拾起一小块, 咬了口咽下:“难为你一直抱着, 都吃点吧,回宫的路程还得大半天。”

二人喜笑颜开, 异口同声道:“是,奴婢遵命。”

说完,梁嗣音又扭头看向窗外, 地面是被车轱辘碾过的痕迹, 和马蹄扬起的黄土,还有跟在马车旁的谢淮之。

谢淮之一袭红袍坐在马上, 面容冷白,他腰微微弓着, 动作僵硬,显然是对骑马不太熟练。

似是察觉到梁嗣音视线,他转过头来,强装镇定道:“让殿下见笑了。”

梁嗣音摇头, 隔着帘子客套道:“哪有人生来就会骑马的,倒是你小心些,莫要摔了。”

闻言,谢淮之脸色浮现点点红晕:“谢殿下关心。”

梁嗣音一噎,她道:“在场是谁摔了都会多少耽搁路程,毕竟此处地势隐蔽,不宜久留。”

尤其是朝廷官员出了意外,那势必得耽搁些时辰。

说完,正当梁嗣音收回放在车帘处的手指时,谢淮之问道:“殿下,可是心悦会骑马打仗的勇士?”

梁嗣音眼神中不由带了些许审视意味,她反问:“何出此言?”

谢淮之垂眸:“臣惭愧,以为自己身子骨弱了些,才不得殿下喜欢,故冒出了此等念头。”

“你清楚本宫对你没什么意思。”梁嗣音抬手抚平衣襟,也不看他,“那为何还要答应这门婚事?”

谢淮之回:“臣只是想为陛下分忧,更不愿让殿下再次与北幽和亲,自然而然也存了私心,望长公主能垂怜谢某一回。”

他话语诚恳,继续说道:“婚约已定,自是不能随意更改,殿下若是恼怒,就拿鞭子抽臣出出气,直到开心为止。”

“先斩后奏。”梁嗣音笑又不像是笑,“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吗?”

梁嗣音是对谢淮之心软,但在她底线边缘不断试探,次数多了也会遭到应有的惩罚。

“臣不敢。”谢淮之欲言又止,听到前方原地休息的命令,再转眼,长公主已然没了踪影。

梁嗣音被绿桃搀扶着下了马车,她好不容易能远离谢淮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就连绿桃和红杏都看明白了,那探花郎活脱脱就像外头卖的糖人,吃了粘牙,实在黏得慌。

她们主子先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人愣是装傻充愣看不到,昨个儿皇上准了这门婚事,谢淮之倒是举止愈发胆大,明目张胆的就来了。

想到这位很有可能是未来驸马,姐妹俩就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得很。

梁嗣音本想去找皇帝,半路太监站在马车前,见是长公主来忙不迭迈着小碎步,弯腰行礼:“奴才见过殿下,皇上正与大臣商议太后的事情,恐推脱不开。”

梁嗣音眉头紧蹙:“太后怎么了?”

小太监如实说道:“宫中有消息传来,太后身子骨越来越差,怕是熬不过几月了。”

“本宫知道了。”梁嗣音若有所思望了马车一眼,嘱咐道,“莫要告诉陛下,本宫来过。”

“是,奴才遵命。”

走远了,梁嗣音才开始问红杏:“你经常去太医院,可知道太后那边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觉得奇怪,起初听梁安如说太后最多活两个月,但至今明显不止,难不成是有人钻了空子……

红杏一愣,低声回答:“奴婢略有耳闻,太后病是不假,但奇就奇在快死时,又马上能活过来。如此反反复复折磨……曾远远见过没有半点人样,奴婢说不清,倒像是中毒了。”

说中毒,但又毫无根据。

就像自家主子明明没什么毛病,身子骨却是在慢慢变弱,饶是红杏拿了千百种珍贵药材也补不回来。

长期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等回宫去看看。”

正好去了解一番生母之死的真相,再不问就永远不知道了。

梁嗣音往前走,抬眼之间正好看到了裴璟,他靠在马车一侧借力撑着,薄唇毫无血色,即便如此那份与生俱来的傲气也丝毫不减弱,平添了几分沧桑。

男人身边站着位小太医为其包扎伤口,看样子是疤痕裂开了。

许是注意到梁嗣音的出现,裴璟漆黑眸中有片刻闪动,想起谢淮之所说的话,他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终归还是走过来,行礼:“臣见过殿下。”

梁嗣音挑眉:“找本宫何事?”

见对方回应,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努力扯出个笑容:“听闻殿下婚约在即,还未曾恭贺……”

说着,裴璟声线显而易见变哑,他盯着梁嗣音清澈无波的眼,企图探寻真相,婚约是否属实的真相。

接下来是梁嗣音意料之中的回答:“消息实在灵通,可本宫怎么觉得你不是真心祝贺?”

被眼前人戳破心事,裴璟喉结轻滚:“臣……嘴笨说不出好话,听了只会惹殿下生气。”

梁嗣音别过脸:“明知会惹本宫生气,但你裴璟还是来了。”

“不怕殿下笑话。”他语气停顿一会儿,“等回宫就再难见了,仅见一面也觉得奢侈。”

宫墙那么高,是裴璟永远无法越过的距离,等回去长公主与谢淮之也该告知天下,那他才是真正失去了梁嗣音,再也追不回来。

见梁嗣音不搭话,转身就要走,他压着嗓音提醒道:“殿下,谢淮之他实非良配……”

最起码在裴璟看来,谢淮之对长公主的眼神并不纯粹,隐隐约约掺杂了些利益,不是真正的爱慕。

梁嗣音停住脚步,没回头:“是不是良配又如何,他能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就足够了。”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

压在裴璟胸口喘不过气,无一不是讽刺着他曾经的种种行为。

梁嗣音在他偌大的将军府里是上不得台面,为人唾弃不知来路的外室,亦是裴璟困在四角院落的小宠,桩桩件件事不由己,受尽冷眼。

眼看着梁嗣音被宫女搀扶进了马车,直至不见,也没有一点勇气迫使裴璟追上去。

小太医提醒:“裴将军,该上车了。”

“知道了。”

裴璟目光有些不舍,然后眼睁睁看着谢淮之翻身上马,笑盈盈冲他行了一礼,随即勒起缰绳调转马头,往梁嗣音马车靠近。

裴璟身影略显落寞,他苦笑对小太医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长公主与谢淮之很般配?”

小太医挠头:“陛下准了的,自是般配。”

“陛下……”裴璟攥紧了袍子,“是啊,谁又敢违抗天子之令。”

他早该认清的……

*

回到玉堂殿,梁嗣音足足休整了一晚上才恢复好精神,她喝着红杏端来的补药,饶有兴致看向不远处宫女们为高洪医治,不由弯起了唇。

绿桃呈着书卷,说道:“请殿下放心,高公公的医治她们一日没停过,有人看着纸上都有记录。”

梁嗣音接过随意扫了几眼,撂在一旁:“也该随本宫去瞧瞧太后了。”

她提前告知过梁易萧要看望太后一事,他并不反对,只是反复嘱托了几句离远点,莫要伤着自己。

想来,太后应是疯癫了不少。

不过有绿桃和红杏陪伴,制服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还是不在话下。

轿撵在长长的宫道里走着,两侧的太监宫女见了不约而同埋头下跪,大概过了两刻钟来到太后宫殿前。

梁嗣音仰头看去,牌匾上已然落了灰,旁边缠着蛛丝没人打理。

守在宫殿大门前的太监见了来人,跪地行礼,用尖细刺耳的嗓音说道:“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梁嗣音稍稍抬手:“起来吧。”

太监收到眼神示意,极为识趣的从腰间抽出一把钥匙,转身“咔嚓”开了锁着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