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隔着面具 埋二十下
漫天烟花落下的一瞬间, 梁嗣音视线似是被遮掩着,再回神,哪里还有那张戴着玉兔面具的男人身影。
她想, 或许是看错了。
“托小姐的福, 奴婢才得以见到此番场景。”红杏弯起眸子,映在眼底的流光还留存,含着笑意。
为了不引起百姓注意,梁嗣音特意吩咐了绿桃红杏二人出门在外莫要再叫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听见这一声小姐, 她不禁有些恍惚,倘若自己没生在帝王家,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或许就没这般多身不由己的事了。步步踩着血泊, 踏过尸身走来,实在叫人唏嘘。
权力至高无上, 厮杀不止不休。
红杏隔着面具自是瞧不出自家主子的表情变化,她又望见前面热闹得很,于是提议道:“小姐, 既然是灯会, 咱们便去猜个灯谜吧,也算不辜负此行。”
毕竟, 梁嗣音自从去了趟围猎后,心绪就不怎么好, 反而时常心不在焉,嘴角也是低垂的。
红杏了解过她的病症,现下虽然有了裴璟这一药引子,但与梁嗣音自身的情绪也有很大关系, 若是长久闷闷不乐,恐恢复的效果不佳。
而且……怎样才能让长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喝下药,这也是一个问题。
此药不同于别的,血腥味浓烈,光是用旁的什么来盖住气味儿,也是不大抵用。
又不能让梁嗣音察觉是人血,如果她一旦知道了真相,必是会宁愿活活耗死,也不肯用这以命换命的法子。
自家的主子性情她再清楚不过,所以要瞒着。
至于裴璟那边心甘情愿,虽说比较残忍,但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让他白白以身养药,到头来没救人还把自己搭进去。
说来,此法子师父只教过两人,除了红杏就是见过一面的大师兄。
大师兄行踪神秘莫测,时常不见踪影,连名字也是单单一个“玉”字,前些年离开师父,自此杳无音讯。
也不知此事是否与他有关。
想着想着,她视线又重新定格在长公主身上,静静等待着答复。
梁嗣音微微颔首:“去看看也好。”
长街两侧摆着五花八门的摊子,小贩吆喝声四起,引人频频驻足围观。
“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听一听瞧一瞧,给个赏钱也是好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敲锣打鼓——
“想听什么故事,您尽管说,八仙过海还是牛郎织女,通通都有!”
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中,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传来一道雄厚的男声:“谁要听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咱们要听是云国的事。”
“云国的事也有,请您各位听好,准备打赏钱吧。”
说书人手持折扇,往长桌上一敲,而后循循道来:“话说,边陲战乱百姓痛苦不堪,过得水深火热时,出现了那么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叫裴璟。”
“将军自是有美人配,想那裴将军从边陲带回来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养在府中……”
主仆三人路过恰好听见,梁嗣音衣袍下的指尖不由攥紧,似要刺入手心才肯罢休。
她逼着自己冷静,但到头来还是加快脚步离开了,再后来的故事终究不想听,也听不得。
再怎么样,她亲身经历过过的磨难,临到头来成了旁人口中的一桩美谈。实在颇为好笑。
越想,她就觉得越恶心。
与伤口上撒盐别无二致,有过之而无不及。
绿桃感觉到搭着自己的手紧了些,她担心道:“小姐,没事吧?”
梁嗣音摇头:“没事。”
倒是红杏不着痕迹为其把了脉,很明显跳动比平日快了许多,她眉头紧蹙了瞬间,又恢复如初,说道:“要是乏了,奴婢们送小姐回府就是。”
灯会举办的长街与公主府距离远,得走一刻钟才能到。
她回应:“无妨,你们去逛,想自己待会儿。”
梁嗣音长公主府对面就是将军府邸,她每每出来便能看到裴璟身影守着,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晚点回去,也能清闲点。
说罢,她步履从容走向旁侧的茶摊,顺势坐下感受着从湖边吹来的风,拂过肩头一缕缕青丝。
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些许宁静。
小二见来人穿着上等料子的衣衫,自然不敢怠慢,他弯腰扯着嘴角,问询:“客官,喝点什么?”
梁嗣音从腰间取出银钱,反手扣在桌上:“随意。”
小二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说道:“是是是,客官等着,这就给您上最好的热茶。”
绿桃和红杏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又担忧她的安危,只能在远处默默看着,见机行事。
与此同时,暗中也有人盯上了梁嗣音腰间的钱袋,正指使着小女娃,去把人哄骗过来,到了偏僻处才好下手。
正当梁嗣音准备抬手解下面具时,听到小女孩怯生生唤她:“姐姐。”
她一愣,停下了手中举动,道:“找我有事吗?”
“有……”小女孩略显局促,将双手放在背后,一双水汪汪的眼好像要哭了出来。
梁嗣音走到小女孩面前,她半蹲着,不经意间扫过其稚嫩的小臂,有些红肿:“别怕,姐姐带你去把伤治好。”
梁嗣音抬眼,望向红杏的方位被人群包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她们隔着湖也听不清彼此的呼唤。
于是,她拉着小女孩托付给小二看管,自己则是去找红杏来医治。
梁嗣音路过一道长长的小巷时,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劲,她下意识低头来装作整理裙摆,然后看到了身后鬼鬼祟祟的壮汉。
那眼神一个劲儿往她腰间的钱袋瞅去,目的再明显不过。
梁嗣音也没想到在皇城脚下还有此等顽劣之徒,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小女孩遍布伤痕的手臂,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理智占据上分。
说到底还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梁嗣音明白她走得越偏僻,那二人就越发猖狂,甚至会产生唾手可得的错觉,以此来得意忘形。
她方向是往暗处走,身后跟着的壮汉肉眼可见加快了脚步,生怕梁嗣音跑了似的。
可他们不知道,梁嗣音了解此处有安插的侍卫只等她一声令下便会把人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意料之中的,两个壮汉跟着走了巷子,其中一个边走边嘀咕道:“大哥,不会有诈吧?”
另一个低声盘算着:“她个弱女子能有什么能耐,我看钱袋里有不少好东西,要是落到我们手里起码两三年不愁吃喝,回头再把那小妮子一卖,直接赚大发。”
这些一字不差落进了梁嗣音耳中,她几乎没有犹豫,稍稍抬手向侍卫下达命令。
须臾间,团团围住。
把方才还极度嚣张的两人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没天理了,大庭广众之下竟然私自……”
叫喊声说一半。
银光乍现,长剑出鞘——
梁嗣音一身红衣从暗处缓步走来,狐狸面具顶在脸上,显得诡异,她手持长剑直指壮汉胸膛,不过分毫。
眼看就要刺进去,壮汉立马闭紧了嘴,本能意识让他吞咽着唾沫。
梁嗣音俯首而下,嗤笑一声:“天理?本宫就是所谓的天理。”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后悔万分,满眼都是恐惧。
“带下去,让官员来处理。”梁嗣音转身吩咐侍卫道,“莫要惊动了外头百姓。”
“是。”
侍卫们得令,随即绑着人去了官府方向。不过一瞬功夫,巷子中再度恢复了平静,仿佛先前全是错觉,图谋不轨的壮汉也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梁嗣音手里握着的剑早已归还了侍卫,她抚平略微褶皱的衣袖,向着长街走去。
而绿桃红杏也发觉了自家主子不在原来茶摊,顾不上旁的四处找寻,猛地听见有嘶鸣声响起,在长街尽头奔来一匹受了惊的马。
惹得百姓连忙回避。
梁嗣音刚出小巷看到的就是这一场景,她本来想避开,没成想看到了先前在茶摊托小二照顾的女孩,被人挤得即将摔倒。
无助又可怜。
梁嗣音心头一震,一步并作两步,把小女孩拉过护在怀里,柔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可梁嗣音还是低估了人群挤压的力量,即便是她也被撞得摇摇欲坠,险些站不住脚,可想而知留小女孩一个人会有多严重,甚至会威胁到性命。
就在她坚持不住时,有一道力量在身后护住了自己,梁嗣音无意识转头,看到了那张在石桥上隔湖相望的玉兔面具。
周围的人躁动不安,将两人挤得愈发接近,直到兔子面具的唇,阴差阳错贴上了狐狸面具的耳朵。
梁嗣音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吸明显一滞,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靠近又远离,他刻意不去触碰那份来之不易的美好。
小巷口昏暗。
他们被挤进去,只看得清个大概轮廓,梁嗣音分心照顾着小女孩,根本来不及思考对方是谁。
半晌,长街外马嘶鸣声逐渐停歇。
人群才缓缓停止躁动,将停下了后退逃离的脚步,这也让梁嗣音松了口气,见怀中护着的人没什么大碍后。
鬼使神差的,她抬手触摸到玉兔面具,想要拿下一探究竟。
可突如其来的大掌握住她的手腕,阻拦了梁嗣音的下一步举动,指尖发着细微的抖动。
男人很快又松开,踉跄退后几步,在原地停留一点,转而埋头混进了熙来熙往的百姓中,无迹可寻。
继而,小女孩拉着梁嗣音的袍子,不解问道:“姐姐,他怎么走了?”
第42章 以身养药 埋二十一下
巷子口乌泱泱的人散去, 梁嗣音视线顿时开阔了许多,她摸着小女孩的脑袋,摇头回答:“不知道。”
慌忙离去的男人身影跟裴璟很像, 却又不太像, 最起码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轮廓消瘦很多。
病殃殃的,似乎拿不起刀枪。
正想着,绿桃红杏急匆匆赶来:“小姐,您没事吧?都怪奴婢们未曾注意。”
“无妨, 皇城脚下不会出什么事的。”梁嗣音看了小女孩一眼,问,“等姐姐处理完你的伤, 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听了, 眼眶随即一红,长而弯的睫毛浸染了层朦胧水雾, 哽咽道:“姐姐,我没有家了,他们都说我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不会的。”梁嗣音小心翼翼将小女孩的碎发挽到耳后, 问, “姐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如实告知:“我叫忆欢, 回忆的忆,欢快的欢。”
忆欢……
真是个好名字。
梁嗣音拉过忆欢的小手, 站起身来:“忆欢,姐姐接你回家好不好,保你衣食无忧。”
忆欢仰着头,先是犹豫, 又看见绿桃红杏弯起眸子冲她笑,而后紧紧勾住了梁嗣音的手,点头:“好。”
在之后的相处下,梁嗣音了解到忆欢身世并不太好,早年爹娘外出经商杳无音讯,从小与祖母相依为命。
祖母年老病重去世,忆欢被迫落到了先前被梁嗣音按在地上的壮汉手里,来为其卖命……
好在,长公主府邸有白明煦,两人之间年岁相仿,时常在一起玩闹,倒也让忆欢开朗不少,没有先前那般郁郁寡欢。
三日后,一缕光散进雕窗,不偏不倚照过美人眉眼,脖颈间青丝游离,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她端坐在长桌前,衣袍来回轻晃,慢慢翻过书卷,指尖泛着淡淡粉意,似是画中人再现。
红杏低头,迈着小碎步端来药膳:“殿下,时辰到了。”
梁嗣音没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字里行间:“放下吧。”
红杏动作迟疑片刻:“是。”
她放下药膳后,未曾像平日一样退下,反而时不时瞥了自家主子几眼,脑海里对药瓶中滴出血的场景心有余悸。
红杏先前答应下了裴璟以身养药的法子,所以自从灯会那晚回来后,她就把自个儿关在屋子中研究怎么将人血混在药膳中气味不被发现。
思来想去,也只能配了碗新汤,味道甜可以暂时麻痹味觉,以此来掩住血腥味儿,不让梁嗣音察觉。
于是,她每每到了白日会去找老先生,也就是隔了几条街的医馆走一趟,来取上一小瓶新鲜人血做药膳。
血腥味儿异常浓烈,不是鲜红反而是那种暗红,不免瞧着有点诡异。
今儿是她让梁嗣音头次尝试,也不知是否会露馅,故心里有些不安。
梁嗣音余光里发觉红杏一直待着未曾离开,她放下书卷,疑惑:“可是找本宫有事?”
红杏不自觉攥紧袖口,回答:“殿下,奴婢做了新的药膳怕不合口味。”
闻言,梁嗣音垂眸扫了眼,确实跟以往不同,旁边还有一碗类似汤的玩意儿。
红杏见状连忙解释:“回殿下,汤是甜的要先喝,对后面药膳有好处。”
梁嗣音端起汤,问道:“为何先前没有?”而且她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实在说不出来是哪里怪。
红杏挠头:“先前……不需要,相信奴婢这一疗程过后,殿下身子骨定会恢复如初。”
“但愿吧……”梁嗣音对自己状况再了解不过,记忆力是下降了些,而且一日比一日嗜睡,越发提不起劲来。
昏昏沉沉的,问过红杏所得答案便是先前受过伤的后遗症,需慢慢养着才好。
她没多想,直接听了红杏的话,先汤再药膳,可到了口中味道变得难以言喻,甚至隐隐有点作呕……
见梁嗣音眉头紧蹙,红杏不免担忧道:“殿下,怎么了?”
“没,没怎么。”梁嗣音捂着胸口,摆手,“可能本宫不太习惯这味道罢了。”
“大抵得半年,殿下忍忍吧。”
“好……”梁嗣音好不容易平息胸口起伏,又转头询问道,“淑兰长公主是后日去和亲吗?”
红杏点点头:“是,殿下要回宫吗?”
“自是要回的。”梁嗣音合上书卷,想起曾经种种遭遇,自顾自说道,“淑兰长公主送过本宫,本宫也该去送她一程。”
毕竟……能不能再见,谁也不知道。天道有轮回,梁安如也该自食其果了。
与此同时,将军府偏院。
男人穿着单薄,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细绳未系,衣角随身形来回摇曳,泄出里面些许古铜色的肤。
上面缠着一圈圈长疤痕,水珠由脖颈滚落,画出长条勾勒起起伏伏,直至滑进深不见底……
他发丝散落腰间露出几根银色,下颚冒出了些许青茬,唇无血气,周遭围着药苦味儿,人消瘦藏着病气。
裴璟伸出手闭紧了窗,盘腿缓缓而坐,他习惯性拿过匕首,放在火炉上方,任由其被烧得发红。
火光汹涌,照进那双如墨般的眸底,倏地聚成一道窜天而起的火舌,在屋内尽情撕扯,攀附着手腕开始吞噬……
匕首划过裴璟肌肤,手臂肉眼可见溢出了血,然后他握紧拳。
滴答,滴答——
顺着手腕而下,滴进了白瓷瓶中。
不知过了多久,裴璟僵在半空的胳膊不受控制发着颤,那股身体上熟悉的疼痛感随之而来,隐隐约约有晕过去的趋势。
直到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他咬紧牙关将纱布缠到手腕处,随意打了个死结,把药瓶妥善放好。
顺带披了件外袍将身子遮住,才慢慢走外屋,拉开门。
来人见自家将军脸色不太好,下意识问道:“将军没事吧,要不要去找老先生来。”
“不用。”裴璟把门仅仅拉出个小缝,头恰好探了出去,反问,“怎么了,如此慌张?”
那人回答:“宫里的公公在前院等着将军。”
裴璟垂眸,紧了下衣袍:“知道了,这就去。”
前院,太监等得有点不耐烦,又不好发作,反而回头望着对面的长公主府邸,相比之下裴府不免有些寒酸。
见裴璟一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有令,淑兰长公主和亲须裴将军护送一路,不得有误。”
“是,臣遵旨。”
他行礼动作略显僵硬,比往日迟钝许多。
太监自然也瞧出了这一点,道:“裴将军,下次快些,一旦迟了就不知道要错过些什么好差事。”
裴璟颔首:“多谢公公提醒。”
“咱家与裴将军都是为陛下做事,莫要客气,先回宫复命了。”太监客套话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公公慢走。”
淑兰长公主和亲……
那他又能借公务之便见她一眼了,哪怕一点点就好。
*
梁安如前去和亲那日,梁嗣音提前回了宫,本想先去拜见皇帝。
不成想,她转身便在路上遇到了熟人——
梁安如发丝凌乱,没有珠钗配饰,面容敷了不少脂粉,却也遮不住她脸上的憔悴,步子拖得老长,走在长长的宫道中,如同行尸走肉。
哪里还有先前的尊贵模样。
见到梁嗣音,她忽地笑了:“何德何能再离开云国前,还能看到怀玉长公主一面。”
梁嗣音回道:“本宫自然要送你走,就如同之前。”梁安如送她前去北幽和亲一样。
“是啊,这回终归是我去和亲……”梁安如眼尾略红,“你自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她能有今日全都拜眼前人所赐。
梁嗣音摇头:“本宫与你同为长公主,一切身不由己,做不了主。”
“你胡说!”梁安如指着她,“母后在时我就不需要去,可如今呢,她被软禁在宫中,受尽折磨,难道这就梁易萧的是为君之道?”
梁嗣音眉头紧蹙:“陛下不是你可以妄议的,弑君夺位必死无疑,太后她应得的。”
“那又怎么样?”梁安如步步逼近,“太后垂帘听政多年,他皇位早该让了。”
就在梁安如即将距离她分毫时,身后冲出来的嬷嬷一左一右将人拉开,对梁嗣音恭敬说道:“是奴婢们疏忽了这才让淑兰长公主出来,扰了殿下清净。”
见眼前人一言不发,用极为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嬷嬷继续说道:“奴婢们就带淑兰长公主回去,请殿下恕罪。”
话音一落,就要拉扯着梁安如回宫,没成想她边挣扎边直呼大名:“梁嗣音!你曾经真的甘心去和亲吗?”
“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还不是正妻,成不了皇后被人压迫,你真的愿意吗?”
“你之前没想过反抗吗?我梁安如贵为长公主,绝不会委屈做小,若是最后成了皇室交易的筹码,也不想苟活!”
“什么礼法周全,为保护百姓和亲,通通不管,我只为自己活……”
……
梁安如的声音在宫道里回荡,渐行渐远。
梁嗣音站在原地,长睫轻颤,陷入沉思。她又何尝甘心过,不愿意能怎样,反抗皆是徒劳无功。
贵为长公主,权利越大责任就越大,怎可将黎明百姓弃之不顾,这一切本来就是生来注定,改变不了。
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太乱,有太多不公平,而她也仅仅靠着一己之力,想要扳倒那些看得见的黑暗,看不见的只能慢慢摸索,直到天光大亮。
他们每个人都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罢了。
红杏出言提醒:“殿下,该去长庆殿了。”
第43章 送人和亲 埋二十二下
长庆殿, 梁易萧正在批着奏折。
他见梁嗣音来,停下了手中动作,狭长双目微眯:“长姐, 在公主府可还习惯?”
梁嗣音望向皇帝有些憔悴的脸, 点头称是,她道:“陛下,昨夜没休息好吗?”
“最近奏折多。”梁易萧苦笑一声,“在梦里都不得安眠,闭眼全是朝堂之事, 想歇会儿是万万不能的。”
先帝留下来这个烂摊子,真是苦了他重新担起来,又开始规划布局。
“陛下辛苦。”梁嗣音劝慰道, “也该保重身子。”
“无妨, 熬着就过去了。”梁易萧修长的手指伸向额角一揉,“等梁安如和亲完后, 处置了太后可能会轻松些。”
“梁安如……臣方才见过。”梁嗣音想着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慢慢开口,“陛下, 长公主和亲该有的体面, 还是要给的。”
因她听太监宫女们曾说的闲言碎语,大概意思就是梁安如和亲嫁衣都没那么细心, 更别说旁的物件了。
梁易萧微愣,似是没想到长姐会为梁安如不平, 他道:“长姐,害你去北幽顶替和亲的是她,太后也从来没把长姐放在心上,你又何必?”
况且, 据他后来所知,长姐当时和亲穿的嫁衣皆是用梁安如的尺寸,再怎么样也不合身。
梁安如轻轻摇头:“她贵为长公主,代表的是国家。太后可能礼数不周全,但我们不行。”
“我知道了。”梁易萧转头对小太监叮嘱道,“给淑兰长公主挑些贵重物品,带着去和亲,莫要出了差池。”
小太监随即领命:“是,奴才遵命。”
见梁嗣音对自己还有话要说,他当即遣退了宫殿中的所有太监宫女,问道:“长姐,还可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梁嗣音垂眸,有些无奈,“但可能会拂了陛下的面子。”
梁易萧伸手示意:“无妨,长姐说就是。”
梁嗣音眼神无波,极为平静回答:“臣想毁掉与谢淮之的婚约。”
她语气中藏着几分果断决绝。
梁易萧眉头紧蹙:“难道你想去北幽和亲,我就你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长姐了,你忍心离开吗?”
“再说了,谢淮之有什么不好,家世清白,对长姐也很尊敬,他娶长公主是高攀,成婚后你不会受半点委屈。”
梁嗣音衣袍下的手指蜷着,说出自己真实想法:“可臣不喜欢谢淮之,这样对他不太公平。”
梁易萧不解:“长姐与谢淮之明明在围猎时,走得很近,他对你贴心细致,是再合适不过的驸马人选……”
梁嗣音反问:“那陛下呢,倘若没有后宫三千,会与没有感情的人白头到老吗?”
听着这话,梁易萧表情明显一僵,他道:“……长公主可以养面.首,若不喜欢谢淮之冷着他就是,驸马的位置有许多人求之不得,我想他会答应的。”
梁嗣音尽量平复着起伏的心绪:“陛下,从来没有问过臣的选择,总是当机立断。”
梁易萧起身,走向她:“长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梁嗣音退了半步,一字一句质问:“当真是为了臣好吗,难道不是陛下的一己私欲吗?”
将她永远困在这皇城牢笼中,不得离开皇帝半步视线。
“不是……”梁易萧摇头试图否定她的话,“我只是太久没和长姐待在一起,不想分开罢了。”
儿时孤苦无依,被太后压迫的痛苦需要余生来弥补。
说着,他伸手扯住梁嗣音袖袍一角,似儿时撒娇那般轻晃着:“你懂我的对吗,我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亲人了,除了长姐。”
与亲人分别是他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痛苦,也无法接受唯一的长姐离自己远去,不想再次成为孤家寡人。
“陛下是一国之君。”梁嗣音不着痕迹抽回衣袍,“切莫拘泥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亲情,要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一旦为了某个人或者事心软,便是对方钳制于手的把柄。
梁易萧手一空,他缓缓垂下:“长姐要去北幽和亲吗?”
“去与不去不是臣能决定的。”梁嗣音语气停顿,“而要看这世道,是否需要臣站出来。”
没等梁易萧搭话,她福身行礼:“一会儿还要送淑兰长公主出城,臣先行告退,下去换身行头。”
话说到了头,结果便随遇而安吧。
梁嗣音回了玉堂殿,瞥见高洪奄奄一息缩在角落,她突然觉得有些倦了。
红杏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个个低头端着盘子,上面放了珠钗首饰和衣衫。
“殿下,选一套吧。”
梁嗣音意料之中选了中间颜色最艳的红,她抬手又随意选了几个饰品,缓缓开口:“就这样吧。”
“是。”红杏转头吩咐道,“其余的殿下不喜欢,先拿走,留着的通通端到桌上。”
有宫女识眼色离开宫殿,而红杏也找了几个机灵手巧的给梁嗣音梳妆打扮。
梁嗣音静静坐在铜镜前,注视着另一个自己,美人明艳如玉珠,眉眼盈盈秋水,姿态万千,将珠钗上宝石都比得黯然失色。
铜镜靠着窗,后面是竹林,有风吹过簌簌响,一缕缕光落进来勾勒着身影,仿佛将整个人照得更加夺目,移不开眼。
而就在此等场景下,梁嗣音却不自觉失了神……
若是先前的梁嗣音,还被叫做白玉时,她遇到此等事会如何?
会妥协嫁给谢淮之吗?
答案是不会,谢淮之从来不会喜欢白玉,他喜欢的不过是长公主这个身份罢了。
谁都可以,只要是长公主。
眨眼间,就到了相送梁安如和亲的时辰,她提着裙摆跟在梁易萧身后,踏上了高高的城楼。
目送和亲的队伍远去。
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梁安如都没办法再回到云国了,梁嗣音知道她不会委屈求全,甘心被摆布。
大抵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她离开人世的消息。
梁嗣音佩服梁安如的选择,同时也开始审视曾经的自己。如若当时她没有被掉包顶替,真的去了北幽和亲……
恐怕不会像梁安如一样赴死,而是想要努力活下去。毕竟,她从小到大的唯一念头就是活着,熬下去才会有翻盘的希望。
这两种选择没有对错,无非是看人罢了……
她站在城楼上低睨着送亲队伍,为首的便是裴璟——
男人一身玄袍高坐马上,青丝微微扬起,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单手拉着僵绳,有条不紊向前骑着马。
余光里却是城楼上挥之不去的那抹明艳身影,可望而不可及。他眼睁睁看着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远,却无能为力。
男人手腕处的疤痕肉眼可见又深了几分,他知道要去送和亲路上来回时间长,怕耽误了梁嗣音医治,就提前灌满了好几个小药瓶,希望够用。
梁嗣音收回视线,转而看到了谢淮之一双桃花眼正盯着自己,含笑不说话。
等梁易萧走了,他才慢慢走近,极为有分寸地行礼:“臣见过殿下。”
梁嗣音颔首,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本宫已经跟皇上提了毁掉婚约的要求。”
谢淮之身影不可察觉一晃,他维持着脸上笑意:“殿下说的话,臣仔细想了很久。”
梁嗣音问:“想出了什么?”
“确实是臣唐突了。”谢淮之喉结轻滚,头更低了些,“望殿下对臣先前的不妥之处恕罪。”
“都过去了。”梁嗣音叹口气,“以后就往前看吧,说到底是本宫在此事上优柔寡断了些,给了你一点不存在的念想,实在有愧。”
谢淮之没料到往日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也会对自己表达歉意,他道:“殿下没错,是臣得寸进尺了。”
“回去吧,以后好好在朝堂为陛下效力,不要枉费本宫对你的期待。”也不会愧对于蒲欢。
“是,臣知道了,定不会辜负殿下所托。”谢淮之心中清楚,明里暗里长公主对自己的帮衬,少走了许多弯路。
见谢淮之眼神释然,梁嗣音不由莞尔一笑:“踏实点,人太迫切想往上爬,反而最后会摔得很惨。”
她一语点出谢淮之的处境。
可也就是这么一笑,谢淮之眼神再度呆愣,他心跳加快,凭空多了份莫名的感觉。
*
不知过了多久,裴璟终于将梁安如护送到达目的地,开始返程。
一路上因为吃了老先生给他的药丸,才不至于身子骨那般虚弱,能勉强让人看不出端倪。
这药丸虽有奇效,但弊端极为严重,吃多了甚至会危及性命。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再骑上马,以后就真的不能提刀拉满长弓,在战场上肆意奔腾了。
幸好,时酒在边陲算出息,也有许多将士后生可畏,将军也不止他一个。
裴璟征战许多年从无败绩,也该自私一回,脱掉战袍去弥补曾经自己犯下的过错,希望不算太迟。
他早该受到惩罚。
但受惩罚之前,要先救下梁嗣音的性命,才能安心去面对。
否则就算是做了鬼,他恐怕也不能安生,就这么放过自己那些不可理喻的错误。
想着想着,他们路过一处深林。
曾经下过雨,以至于道路泥泞不堪,回皇城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突然,他们原地休息时,旁边的树丛里传来动静。裴璟回头发现众人都累得阖紧了眼,就没有打扰,反而下意识提起佩剑,轻手轻脚往声音方向而去。
拨开挡路的树枝后。
远远的,他听到有脚步响起,离得不远。
裴璟没犹豫直接用剑刺过去,挡住了那人的后路,继而一把抓住其肩膀。
一时间,四目相对——
女人眼眶通红,颤着声线:“裴璟哥哥,是我……”
第44章 双生之子 埋二十三下
他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已经被流放在外的陆浅意——
她灰头土脸, 头发脏乱不堪,靠在树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穿着衣衫褴褛, 勉强能遮住身体。
或是逃跑时丢掉了鞋, 陆浅意有只脚没有鞋袜,局促地藏在下面,模样狼狈,哪里还有先前大小姐的架势。
裴璟扫了一眼,便匆匆别过脸, 将插入湿泥土中的长剑反手拿出来,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和呼唤。
陆浅意泪眼婆娑,又低低道了一句:“裴璟哥哥, 救救我……”
自从陆家跟着太后一派反叛后, 她家中除了女眷被流放在外,剩下的人全部处死。
就在前段日子, 陆浅意唯一的生母也在流放过程中去了,是被染了病死的,她不甘心所以千方百计用尽法子逃出来。
可她一个弱女子逃出来又能做什么, 唯一等待的便是死, 或者苟延残喘,皇帝已经容不下陆家了, 就意味着陆浅意早晚会步了生母的后尘。
没办法,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可否认, 梁易萧肯让陆家女眷流放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
本来陆浅意已然没有了任何希望,但现下不一样,她阴差阳错见到自己的青梅竹马裴璟。
儿时,裴璟总会听她的话, 那么这次陆浅意也不愿意放过活下来的机会。
见裴璟面无表情低睨着,她跪地向其靠近,想伸手抓住男人衣袍,这似乎已经是陆浅意所能够得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意料之中的,裴璟退后半步,持剑指向她,语气一如往常般淡漠:“你怎么在这儿?”
陆浅意很明显动作一僵,下意识抹着眼泪:“裴璟哥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能不能带我回去。”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里的苦日子,担惊受怕,人已经快接近崩溃。
半晌,裴璟颔首:“可以。”
陆浅意闻言,大喜过望,可她还没高兴起来,扬起的嘴角就垂了下去。
原因无它,裴璟神情淡淡,又继续补充道:“带你回去见皇帝。”
要知道,她一个流放之人逃出来已经是死罪,再被皇帝知道那必死无疑。
“不能,裴璟哥哥,我见皇帝会死的。”陆浅意止不住摇头,泪水更是将衣衫浸湿一片。
反观裴璟把剑缓缓收回:“那是回宫后的事。”
“裴璟哥哥,你不能这样,我与你曾有过婚约,儿时青梅竹马的情谊你都忘了吗?”
“儿时青梅竹马……”裴璟语气微顿,“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陆浅意只当他在说胡话,一个劲儿摇头道,“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不会认错。”
裴璟反问:“真的从来都是一起吗?”
“是啊……”陆浅意苦笑一声,“我们从小到大,儿时裴璟哥哥还为我去捉水里的鱼,险些丢了性命,自然对我是有情谊的,不然怎会如此?”
若是没有感情,裴璟怎会知道自己不会水而甘愿涉险,将半条命搭了进去。
裴璟没说话,只是慢慢将手臂处的衣袖卷起,露出手腕翻转过来:“我不是他,也不是你所谓的青梅竹马,裴璟哥哥。”
陆浅意微微一怔,表情错愕道:“这里明明有块胎记的,怎么会这样?”
她还是不敢相信道:“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就是我的裴璟哥哥,那个答应过要娶我为妻的男人。”
裴璟垂下手臂,半蹲着身子与其平视:“没骗你,你口中所谓的裴璟哥哥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是个冬日,雪覆盖住了整个茅草屋,寒风凛冽簌簌刮过,似要把肌肤直接割裂。
当时的裴璟并不是裴家长子,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他整日食不果腹,看惯了人情冷暖,也明白世道的艰辛。
直到某天,有个模样打扮很是贵气的女人找到了裴璟,眼含温柔,唤了句:“璟儿。”
那时候,裴璟才知道他是裴家被遗弃的儿子,因当时母亲生下的是双生子,又恰好有道士经过,算了一卦。
那人非常严肃地告诉裴老爷子,双生子只能留一个,否则便有劫难降临,到头来一个也保不住,全都会过早命丧黄泉。
起初,裴家老爷子并不在意,可劝的人多了,他没办法只能忍痛割爱,将其中一个抛弃,让其自生自灭。
至于选哪一个,便是抓阄,全凭运气。
很明显,兄长留了下来,裴璟则是被丢掉的那一个,为掩人耳目裴府将他送得很远……
又过了好些年,裴家留下来的兄长不幸掉进了水里,落下后遗症,人变得逐渐痴傻。
为了面子,没办法裴老爷子又把裴璟暗中接了回来,把他关在兄长的屋子中,学习其一举一动。
既然要代替兄长,那不如直接成为他,这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兄长的一些意识,潜移默化灌输到了裴璟脑海中,以至于给自己下了必须要重新成为一个人的想法。
因为他兄长的病情开始恶化,很快就熬不住了。
也是兄长奄奄一息时,拉着他的手,极为认真的告诉裴璟:“你既是要成为我,那便有劳你替我娶了陆浅意,保她一世平安。”
一开始,裴璟没应:“兄长,你会好起来,娶她的。”
兄长颤颤巍巍道:“我的身子我最了解,难道你成为了我,还不肯满足我最后的愿望吗?”
裴璟如实跪在床边说道:“我不喜欢她,恕难从命。”
“可你是裴家长子,与陆家有婚约就该娶她。”兄长紧紧抓住裴璟的手,“你代替了我长子地位,就该听我的话。”
言外之意,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不过是个后来居上的小偷罢了。
正当裴璟还想反驳句什么时,旁侧的生母轻拍他肩膀示意:“你就应了你兄长,他这么难受,为娘不忍心。”
裴璟嘴唇一抖,压制着情绪,低低应了句好:“我会娶她,她愿意的话。”
他终究还是耐不住自家兄长恳切的眼神,和娘亲哭哭啼啼的声音,答应了下来。
兄长与他名字相似,中间只差了个“王”字,兄长名唤裴景,那天过后世上留下了担负着责任的裴璟,
兄长下葬潦草,就像当时裴璟被丢出去一样,无人问津。
外面人都知道裴府大夫人生下了双生子,表面传着其中一个为死胎,实则被丢到了别处,自生自灭。
这下兄长一去,那死胎便圆回去了,死的人叫裴景,曾经那个死胎也是。
再完美不过的说辞,讽刺又可笑。
陆浅意不肯接受,她反驳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就不怕让别人知道这等丑事?”
闻言,裴璟起身:“忘了告诉你,如今的裴府上上下下只有我一个了。”
那场大火里死掉的柳尔蓉就是裴家最后一个有关系的人,其余的再也没有了。
裴璟双亲早就去了,从来都没有感受过阖家团圆的快乐,所以在知道白玉失去记忆找不到亲人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为其找到家。
以至于,他当时在花灯上写的愿望也是这个,好在真的实现了。
二人却怎么也没办法和好如初,回不到从前,单借着回忆来拼凑,点点滴滴的过往。
没有牵挂,他死都不怕,又何必在意陆浅意口中所谓的话。
裴璟为家族隐瞒了这么多年,条条框框束缚着,每次皆身不由己,走的路是爹娘亲手规划,属于兄长的。
从来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于是不停自我否认和怀疑,久而久之变得迷茫不解,找不到方向。
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陆浅意见说不通,就想着找个空子逃出去,没料到裴璟拦住了她的退路:“跟我回宫。”
陆浅意疯魔了似的,控诉道:“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人,我们陆家对你怎么样,心里怎会不清楚,一纸婚约还在你就不能不管我!”
“那是你与我兄长的婚约。”裴璟喉结轻滚,“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我也没必要替别人活着。”
说完,他不再多言,带着陆浅意回宫复命。
*
玉堂殿外,雨下一夜,将花瓣打落散了满地,有宫女正在清扫着。
梁嗣音吃过红杏端来的药膳,她站在殿门口,平复着胸口起伏的情绪。
说来奇怪,她最近意识没那么昏沉,但嘴里却是愈发的尝不出味道,反而喉间弥漫着一股甜味,入口之物多少都会沾染。
就连平日里最苦的药喝着也成了甜粥。
她问过红杏,回答说是等治好了病,这种奇怪的感觉就会慢慢散去,并不会影响到以后的味觉。
思及此,大门外来了几个公公,他们无一不是弓着腰,恭恭敬敬说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梁嗣音颔首:“什么事?”
为首的公公,低声回答道:“太后那边已是有点无力回天,还请殿下先过去。”
“本宫知道了。”
该来的总会来,无非是早晚问题罢了。
轿撵穿过长长的宫道,红墙上飞出几只楚雀,扑腾着翅膀,时不时鸣叫几声。
轿撵一停,又没了动静。
红杏扶着自家主子踏进太后宫殿,梁嗣音仰头一望,发觉牌匾上的字越发模糊,连着蛛丝缠得更多了。
果真是物是人非,此等光景与冷宫不相上下,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远远看见梁易萧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旁边围着众多太医闭目不言,气氛略显沉重。
梁嗣音行礼:“臣见过陛下。”
这一声打断了梁易萧的思绪,他略过太医向长姐走来,眼神中有些莫名的伤感,道:“朕……第二个母后也没了。”
第45章 奄奄一息 埋二十四下
梁嗣音看着眼前皇帝肩膀慢慢低了下去, 她清楚梁易萧虽痛恨太后,但毕竟或多或少有些母子情谊。
起初,太后还不知道腹中留有先帝骨肉时, 想必也将梁易萧当自己亲生儿子对待, 以此来成为彼此的依靠。
可惜,事与愿违。
人算不如天算,漏掉了梁永安。
梁嗣音正要张口说句什么,身后传来阵细密的脚步声,禀报道:“陛下, 裴将军回来了,还带着位犯人。”
梁易萧听闻,狭长双目半眯, 问道:“犯人?”
小太监如实说道:“是, 流放在外的陆家女眷逃了出来,被裴将军恰好碰见, 所以带回宫交由陛下处置。”
“流放逃出来是死罪。”梁易萧眉头紧蹙,“按律杀了就是。”
小太监握紧了衣角,试探问道:“裴将军还在前面等着, 陛下……”
“朕没时间处理, 先撂着。”梁易萧摆手示意其告退,如今太后才去, 宫中事情肉眼可见多了起来,再多一个什么陆家女眷, 他心里不免烦躁。
梁嗣音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她道:“既然不愿去,臣闲来无事,愿为陛下分忧。”
梁易萧一怔, 长姐向来不愿过多插手朝堂之事,他盯着梁嗣音清澈见底的双眸许久,隐隐瞧出了几分对自己的心疼与担忧。
他语气一松,眼神里透露出些许疲惫:“那便有劳长姐了。”太后已走,旁的事实在没心思处理。
“陛下何必与臣这般客气。”梁嗣音长睫半敛着,“若是乏了就歇歇吧。”
“知道了。”梁易萧回应道,最近他确实忙得厉害,有些事无暇顾及。小太监听了二人对话顿时停住了脚步,等待着命令。
梁易萧指着太监说道:“带长公主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太监恭敬说道:“是,奴才遵命。”
梁嗣音步履从容跟在后面,开始想着对策,一开始她是不愿意掺和这滩浑水的。
但听说是陆家女眷,她很快来了兴趣。不为别的,就因陆浅意与自己曾经在将军府相识,而且有很多过节。
毕竟,陆浅意是裴璟曾经有过一纸婚约的妻,还教了她敬茶的规矩,想来不能晾着,得亲自去看看才好。
长而高的红墙下,宫女们低着头结伴而行,高抬轿撵的太监路过,那抹窈窕身影低睨一切,充斥了些许漫不经心。
她与裴璟的账总算要掀开,然后一笔一笔勾还了。
*
另一道宫墙外,正隔着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
裴璟走在前面,他袖口处露出一截纱布裹着手腕,动作显得比平常僵硬,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问题。
反观,陆浅意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她头低垂着,仿佛要一个劲儿埋进石头缝里,双手双脚锁着铁链,在地面拖拉划过,发出阵阵重金属的声音,听着不免有点刺耳。
她浑身上下没个完好处,发丝凌乱不堪,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过,连衣服都是破破烂烂。
此情此景,又有哪个会把眼前人与先前陆家小姐,盛气凌人的陆浅意做对比,简直不能苟同。
引来皇宫不明所以的人停下脚步围观,纷纷猜测裴璟待回来的女子是谁,好奇却又不敢靠近。
陆浅意也没料到,裴璟当真不顾往日情分,把她带回了皇宫,越往前走腿就越发软,直至使不上劲。
她意识逐渐模糊,回头已然看不清来时的路,只觉得晕眩异常。这下真的要死了,再也逃不过。
就在陆浅意即将昏倒时,她依稀看到眼前停下轿撵,裴璟站在前面行礼,说:“臣拜见殿下。”
殿下……
淑兰长公主不是已经去和亲了吗?难不成是北幽和亲被送回来的怀玉长公主?不过是谁都无所谓了,终归她是要死的。
“起来吧。”
一道疏离又淡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听到这话,陆浅意莫名觉得熟悉,可又不知在哪里听过,她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按着自己肩膀,往下压。
然后猝不及防“扑通”跪倒在地。
陆浅意能清晰感觉到膝盖传来痛意,她咬紧牙,费力睁开眼,看到的是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肤如凝脂,华袍加身,长公主发丝间满目琳琅,修长脖颈直直立着,目空一切,显得尊贵无比。
她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眸,面容冷白不动声色,唇畔似水浸润过,将其间的痣衬得愈发勾人。
彼时,陆浅意还是一众贵女中高不可攀的陆家小姐,亦是与裴璟有过婚约未抬进门的正妻。
而眼前被称为殿下的女子,与将军府里养着上不了台面的外室,除了气质不打相同,可以说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不为过。
陆浅意看到这番场景,她心头猛地一震,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着后退,试图离开此地。
她边退边捂着耳朵,胡言乱语道:“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你是谁,别过来,你到底是白玉还是长……”
说一半,有人适时打断了她的话:“你个流放之人,岂敢对怀玉长公主不敬?”
“怀玉长公主……”陆浅意不自觉吞咽着唾沫,止不住地摇头,“她不是,她怎么可能是怀玉长公主……那个被火烧死的白玉回来向我索命来了,是个冒牌货,你们别相信她!”
说着,陆浅意就伸手指向梁嗣音说出控诉,那个她心里所谓的真相,可在场人并没有过多注意,只当眼前女子疯魔了,满口胡言。
梁嗣音倒也不意外陆浅意此时的举动,她步履缓慢绕过裴璟,一步步靠近。
“你说本宫像谁?”
梁嗣音轻描淡写短短一句话,藏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陆浅意死死盯着,再次确认。
半晌,她回神满含惊恐:“就是你回来锁我命的对不对,假扮怀玉长公主你到底有何目的?”陆浅意打死也不肯承认这个摆在面前的真相。
“索命?”梁嗣音轻笑一声,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以两个人才能听清的高度说道,“那夜的火与你脱不了干系吗?”
是啊。
当初她在雪夜葬身火海,多半是柳尔蓉和陆浅意二人合谋唱的一出戏。虽说眼前人不是主谋,但间接的也害死了曾经失忆的梁嗣音。
况且,陆浅意是流放中逃出来的,迟早是死,梁嗣音不介意再让其背上这个罪名,一同去地底与柳尔蓉见面。
梁嗣音本就是个锱铢必较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如果要她抬手放过以前伤害过自己的人,那基本上是痴心妄想。
听到这话,陆浅意不可置信地抬头,唇角抖得厉害:“白……白玉?”
梁嗣音挑眉并不否认:“是怀玉长公主,需要本宫亲手来教你规矩吗?”
听见“规矩”二字,陆浅意最后一道防线彻底被击溃,她眼中的泪不停往下掉,掉到地板上染成了圈。
她咬唇:“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样?”梁嗣音失笑,“自然是来送你最后一程。”
“你……”陆浅意挣扎几下,丝毫不起作用。
梁嗣音不着痕迹退后几步,向不远处的太监们摆手:“把她带回牢里,听候陛下发落。”
然后她转身就看到了杵在旁边呆愣着的裴璟,眼神空洞,胡茬又冒出不少。
四目而对,相视无言。
还是跟在梁嗣音身侧的小太监提醒道:“裴将军,人已带到,您一路奔波劳碌,快些回府中歇着吧。”
很显然,裴璟脚步没有挪动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目光看向梁嗣音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唇角翕动,嗓音哑得厉害:“臣……有事想跟殿下说。”
“怎么?”梁嗣音轻瞥过陆浅意被押走的方位,她淡淡反问,“裴将军想为心上人向本宫求情?”
“不敢。”裴璟衣袍下拳头一松,顿时像泄了气般,“陆家罪有应得,臣不敢插手。”
梁嗣音转身背对着:“是吗?”
裴璟垂眸回应梁嗣音所说的后一句话,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肯定:“殿下,臣心上人自始至终都不是陆浅意。”
梁嗣音回眸,不愠不火道:“裴将军心上人究竟是谁,好像与本宫并没什么关系。”
意料之中的答案。
闻言,裴璟走近几步,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小心问候道:“殿下,近来身体可安好?”
“见到你本宫不太好。”
梁嗣音说完没有搭话,从容不迫向着宫殿走去。
见裴璟还要跟,小太监当机立断拦下,客客气气阻挡道:“裴将军,您该回去了。”
裴璟目光没有离开梁嗣音离开的背影分毫,说道:“我还想再跟殿下说一句话,哪怕半句。”
小太监有些为难,虽不懂二人中间有什么渊源,但眼前人绝对不能放进去,于是他好心说道:“裴将军,这是皇宫,让陛下知道您如此不知分寸,恐怕会惹得龙颜大怒。”
听到这话,裴璟逐渐恢复最后一丝理智,他堪堪退后几步,表情显得憔悴:“多谢提醒,是裴某不知分寸了。”
说完,裴璟慢悠悠转过身,看着来时的路被朝阳打得发烫,明晃晃照进他漆黑的双眼,刺得有些睁不开。
裴璟脑袋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起伏的喘息声历历在耳,瞬间放大了无数倍。
裴璟下意识捂住胸口控制着吃过药所带来的弊端,撕心裂肺的痛意霎时间席卷全身上下,他试图用蛮力将其压制下去。
可惜,裴璟用尽全力支撑也只是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终于他单膝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宫墙之内奄奄一息。
第46章 困在手心 埋二十五下
梁嗣音向宫殿处走着并没注意到身后混乱的场面, 还是红杏扭头时恰好瞥到了男人直愣愣倒在地上。
毫无防备的,红杏心头一紧,她害怕裴璟万一出什么事, 那自家长公主就彻底没有医治法子了。
也不好向皇帝交差。
梁嗣音自然也注意到了身侧红杏的不对劲,她停下脚步,问:“怎么了,你素来做事专注,走神可不像你。”
“殿下恕罪。” 红杏面容一僵,顿时垂下了脑袋, 解释道,“奴婢瞧着后面有人昏倒在地,故下意识分心了。”
梁嗣音愣怔, 这才站在高而长的石阶上缓缓回眸, 视线向下看去——
宫墙之内,男人玄袍落地, 压在身下,任风吹过也浮不起多少波动,死气沉沉, 毫无声息。
距离太远再加上周遭围着一众太监, 虽看不清脸,但她也大抵猜得出是裴璟。
梁嗣音已经记不清从围猎开始到现今裴璟究竟晕倒了多少次, 她打心底里也实在难以理解。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昏过去, 况且裴璟还是将军出身,想来也不能如此狼狈。
她不禁怀疑,难不成是上次裴璟与野狼搏斗有关,伤还未曾好全?
种种疑虑堵在心口, 没有答案。
见到小太监们就要带着裴璟去太医院方向,红杏不由攥紧了袖口,她向梁嗣音说道:“殿下,奴婢一向对医术颇有研究,所以斗胆想去瞧上一眼,看看是怎么回事。”
梁嗣音眼神淡淡扫过:“本宫知道你痴迷于此,但凡事要把握好分寸,既然下定决心要去,那就别惹出乱子来。”
“谢……谢殿下。”红杏连连点头回应,“奴婢遵命。”
说完,红杏得了自家主子的命令后忙不迭退下,只剩下绿桃陪伴梁嗣音旁侧。
梁嗣音盯着红杏离去的身影思量片刻,才慢慢收回视线,道:“绿桃,本宫有些乏了,回去吧。”
“是。”
梁嗣音宽大衣袍拖过一层又一层石阶,在最高处停下,长睫轻颤回眸审视着,方才男人倒下的地方。
她尖而细的护甲漫不经心拂过衣衫,清澈见底的眼中浮现出些许怀疑……
冥冥中,她脑海中总感觉红杏有事瞒着,与裴璟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没有确切证据,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
裴璟被送进太医院,直接打了老太医们个猝不及防,皆站在不远处,看着红杏施针窃窃私语,不敢妄议。
要知道,眼前女子虽然年岁看着小,但却是大名鼎鼎漂泊在外,不参与任何纷争的老医师之徒。
饶是他们这些久在宫中任职的太医,也不敢轻易与之比较,实在是天差地别,说来只有惭愧罢了。
再者说,在场人都清楚红杏与皇帝跟长公主的关系,越发不能轻举妄动。
红杏手指隔着帕子搭在男人手腕处,眉头紧蹙,抬眼是冷汗直冒下暴起的青筋,在隐隐抽搐,似要从古铜色的肌肤中跳出。
可以看得出来,裴璟此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与此同时,裴璟额头覆盖着细密的汗,他漆黑的双眼紧闭,身处在梦境中无法自拔——
痛意遍布全身上下,似乎要把整个人扯碎,再进行碾压,循环往复不肯罢休,骨子中万蚁钻心般的难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