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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嗣音面色平静,回:“闲来无事,想去陛下所说的长公主府瞧瞧。”

*

裴府,阒然无声。

裴璟失魂落魄踏进府门,他在清涯寺翻寻了一夜,也没找到想要的答案。

不过有一点肯定,白玉没死。

那具尸体另有其人,必是被故意安排的。

左思右想,他脑海里逐渐浮现出身穿一袭青衫的男人,琥珀色的狐狸眼似笑非笑,曾送给裴璟一幅画。

是扶玉在书房当他面所画,仔细对比,与那日去接回长公主时,高洪不慎遗落在马车里的画,手法相同。

可以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起初,裴璟并不在意。

可上回他去了次竹林,眼睁睁看到梁嗣音与白玉容貌一致,又展开画卷互相比对,不由得多想。

裴璟本欲去找扶玉问个明白,但谁知清涯寺其所住之地,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毫无踪迹可寻。

连扶玉自己,也仿佛在世间没存在过似的,人间蒸发。

原因种种,只能说明扶玉是北幽之人……

想到此处,府门外不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恰好打断了裴璟思绪,又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殿下,当心脚下。”

话音未落,裴璟已然转过身,向长街望去——

宫中马车稳稳停在对面的长公主府前,梁嗣音背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绿桃身上,正缓而慢弯腰探着,走下了马车。

她遮掩着容貌严严实实,身侧簇拥着一众宫女太监,是裴璟无法触及的距离。

一条长街,隔了两个世界。

终于,裴璟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他没忍住穿过了这条分界线,想见见她。哪怕一眼就好,也不用去睹画思人。

对面的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顿住脚步,毫无征兆回了头。

猝不及防,隔着厚厚遮容颜的纱,四目相对——

熟悉又陌生。

曾几何时,也是长街。

裴璟高坐马上,低睨着她与扶玉,漆黑的眸底是无尽淡漠。

物是人非,今儿倒是完全反了过来,换做她目空一切了。

裴璟无意识放缓脚步,众目睽睽,他垂落长睫,连带着动作僵硬,抬手行礼:“臣见过殿下,祝殿下顺遂无虞……”

是白玉藏在香囊中的纸条上前半句话。或是他的试探,又或者是为了旁的东西。

人来人往,好奇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裴将军罕见低头,而被称为长公主的女子只是静静看着裴璟,一言不发。

直到,红杏小声提醒:“殿下,该进府了。”

梁嗣音错开眸光,没理会裴璟,她淡淡说道:“进去吧。”

正当梁嗣音要离开时,身后再度响起了裴璟的声音:“臣见过殿下,愿殿下……”

梁嗣音仿若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公主府里走去,还是红杏说了声:“殿下,这裴璟将军也不走,引来好些百姓凑热闹,一会儿过路马车怕是不方便。”

她回头,看见不远处的裴璟站在原地,仍旧低垂着眼保持行礼姿势,动也不动。

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可笑又可怜。

但梁嗣音今儿有旁的事,没兴致与其纠缠,她面上瞧不出一点情绪,开口间满是疏离:“本宫与裴将军好像不熟。”

第26章 她还活着 埋五下

不熟……

短短几字, 彻底打断裴璟念想。

此话一出,连着他头也垂更低了些。

“是臣冒犯殿下。”男人嘴角一顿,“今日有些唐突, 臣失礼了。”

闻言, 梁嗣音环视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回道:“裴将军有自知之明就好,本宫也不想落个刻薄的名声。”

是啊,乌泱泱的人。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低头行礼,一次两次都不得回应, 未知真相者还以为她一个和亲回来的长公主,故意摆架子让人难堪。

要知道,她回皇城也是裴璟亲自护送回来的。倘若围的百姓更多些, 恐怕要传到宫里梁易萧耳中, 再有妄加揣测者说道一番,那后果不是梁嗣音能掌控的。

梁嗣音自个儿也没料到会这么快相遇, 她略过男人头顶望向将军府牌匾,似曾相识又陌生得很。

她曾困在那四角院落尝尽苦楚,也识得了人情冷暖, 分分合合。

左右不过一个权字。

如今, 梁嗣音得偿所愿高高在上,也有了实打实的权利地位, 那接下来就该一雪前耻。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裴璟噎住, 他行礼的手一僵,抬头望向眼前被厚厚遮纱挡住的容颜,明明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发觉相隔甚远。

彼此间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阻拦着。

或是簇拥在梁嗣音周遭的一众太监宫女,又或是她极为平静的话语,窥不见一点松动。

如果梁嗣音恨他,自会是含着怒意,就像此前她住在将军府,受了不公的待遇,也会冲裴璟生气质问。

原来,他已经调不起她的任何情绪波动,跟过路人并无二致。

裴璟头一次觉得让梁嗣音恨自己也是好的,那他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现下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的毫无瓜葛了吗……

他如鲠在喉,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方才觉得殿下像一位故人身影才忍不住叨扰,而今想来是臣眼拙,请殿下恕罪。”

红杏听了这话,不满的小声嘀咕道:“这裴将军真会说笑,我们殿下生得好看,又怎是旁人可以比的。”

说话之际,搭在红杏身上的手悄然离开,梁嗣音不紧不慢走下长公主府门前的石阶,在男人错愕的眼神下,来到他面前。

裴璟愣怔,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人,竟不知该怎样才好。

紧张又不知所措。

半晌,梁嗣音用指尖将遮面的纱移开一个细小缝隙,小到只有他们二人可以看到彼此。

默契的没有说话。

他紧紧盯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不愿放过她眼神里每个细微的波动,却是寡淡一片,略显薄凉。

在长久的注视中,裴璟不由屏气凝神,生怕有片刻喘息惊动了眼前人,但终归他还是败下阵来。

竟生出了想伸手去触碰的心思。

梁嗣音垂眸,扫了一眼男人手背上隐隐爆起的青脉,她靠近也不看裴璟,继而慢慢吐出几个字:“裴将军所说的故人,是早已亡故的人吗?”

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同时,独属于她的香味猝不及防钻进了裴璟鼻尖,他手掌不自觉攥紧,虽说是俯视,但莫名有种俯首称臣的感觉。

裴璟喉结滚动,音色哑了些:“回殿下,她还活着。”

人就在眼前,不能去碰罢了。

“她死了。”梁嗣音话语轻描淡写,仿佛一个置身于外的旁观者。

她看着裴璟眼中逐渐翻涌起来的情愫,不知怎的,梁嗣音提不起一点兴趣,然后又将容貌严严实实遮住,从容不迫转身离去。

意料之中的。

她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不用过多思索,也知道是裴璟跟着追了上来。

梁嗣音顿住脚,威胁意味十足:“裴璟,本宫府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言外之意,再近一步莫说是将军,就是皇室中人,她都会全部赶出去。

说完话,梁嗣音不再理会裴璟,她缓缓回身,搭着红杏往长公主府走去。只留下裴璟一个人停在原地,呆呆站着,不肯离开。

梁嗣音此举无非就是想让裴璟知晓她还活着,让其自乱阵脚,也好挑出些毛病,去了他将军的名头。

皇城脚下,也不止他一个满门忠烈的,换了谁都可以来当将军。只有裴璟没了所谓的地位,她才能安心报蒲欢和自己的仇。

这是原因其一,其二则是派使臣送她回来的扶玉。

回忆当日裴府,火光汹涌——

柳尔蓉为报杀子之仇,放了把火来烧她所住院落,窗和门被铁链锁着,梁嗣音本就带着伤,自是逃不过。

浓烟攀附过她喉咙口,压着喘不过气,她倒地蜷缩一团在屋子中间,痛苦不堪。

即将窒息的瞬间,她好像听到了蒲欢在唤自己:“姑娘。”

一句又一句,肝肠寸断。

就在梁嗣音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从后窗突然闪进来一抹黑影,男人修长手指缠绕着带血的金丝,恍若索命厉鬼般走来。

他琥珀色的狐狸眼,倒映着无边无际的火海,倾身而下。

再后来,梁嗣音意识模糊被人抬起,似乎去了一间挂满画卷的屋子。

月光下,扶玉嘴角携着一支兰花,他半倚在对面,抬笔在纸上勾勒着什么……

等她再次醒来就看到梁易萧,渐渐恢复了记忆。

醒来几天后,梁嗣音猛然发现,扶玉曾经是她去北幽和亲路上随行一员,亦是想下死手杀自己的人。

如若不是梁嗣音及时与跟在身边的亲信丫鬟换了衣着打扮,怕是难逃一死,最终她面对追杀,慌不择路滚落山崖,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可惜,失去了记忆……

扶玉是北幽人,又清楚她和裴璟之间的事,放梁嗣音回来无非是想挑起矛盾,此事一旦让梁易萧知晓,那皇城将不得安宁。

刚逢叛乱,又出了这等有辱皇家之事,梁易萧必是勃然大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北幽打着的就是这个主意,越乱越好,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其心实在可诛。

梁嗣音走在高墙内,意味不明收回目光。

长公主府修建的是好,全部照着梁嗣音的喜好来,可以说是称心如意,唯独美中不足就是对面的将军府。

不过,这将军府到底能存多少时日还未可知,等到时候她再搬进来也不迟,免得脏了眼睛。

“绿桃。”她轻声唤道,“叫人将府中收拾出个后院,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住进来,也好有个庇护。”

绿桃诧异,迟疑道:“殿下,那些人住进来万一他们手脚不干净……”

“无妨。”梁嗣音淡淡说道,“干不干净又有什么关系,住进来就是。”反正也脏了。

在将军府消失之前,她不会住进来,与其搁置不如让别人住着,也好沾沾烟火气。

“是,奴婢遵命。”说完,绿桃低着头往后院去了。

与此同时,在公主府高墙另一侧——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长街一侧,穿着袭淡蓝衣袍,袖口被洗得发白,衣料上原本的花纹消磨殆尽,早已没了样子。

他面容冷白,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仰头注视高墙片刻,不自觉抱紧了怀中护膝。

脑海中浮现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着对自己说:“淮之,我们谢家就靠你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了。”

请来医治的老先生说,母亲熬不过这个冬天,等过了冬,到时候他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孤苦无依。

谢淮之在此处等待许久,除了怀玉长公主的容貌之外,方才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他无视旁人打量的目光,逐渐将视线转移到府门前的裴璟身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对高位者的艳羡。

直到昨日,谢淮之拿着不知何人送来的护膝去换取银钱,当铺老板娘曾在宫中待过,一眼便瞧出了是珍贵物件。

他抱着护膝,思来想去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位官家,甚至怀疑是别家姑娘小姐送来的,毕竟心悦他之人不在少数。

可逐一探查后,均是徒劳无功,没有结果。

谢淮之这才想着来皇城脚下,寻个铺子去碰碰运气,没成想转身就碰到了怀玉长公主的马车,华贵无比。

鬼使神差的,谢淮之双脚像挪不动步子似的停了下来,恰好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绿桃姑娘。

转而望了一眼梁嗣音,他不由陷入沉思……

瞬时间,有种危险的念头在谢淮之心里滋生开来,如野草般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

长庆殿,皇帝心情愉悦。

原因无它,长公主府总算是被梁嗣音所接受,也不枉他耗费一番精力想要补偿的心意。

要是长姐可以永远在皇城陪着他就好了,就跟儿时一样。幼时他无法得到的,长大就愈发想要,甚至开始有隐隐走极端的趋向。

梁易萧在殿里来回踱步,为了避免他国和亲再度将长姐推出去,索性想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法子。

科举考试将至,若是在一众家世清白的子弟中替长姐选一没什么地位的驸马,既对他构不成威胁,又能琴瑟和鸣,岂不美哉。

长姐有了归宿,还不用寄人篱下,这是梁易萧想到的最好结果。

思及此,年轻帝王的脸上充斥着笑意,久久不散。

直到小太监弯腰碎步走进宫殿禀报:“回禀陛下,奴才听跟着长公主的宫女说……说这裴璟将军曾与殿下在长街站了许久,也不肯回府。”

听到这,梁易萧收敛了笑意,随即皱起了眉来,不怒自威:“怎么,他一个将军敢打长公主的主意,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第27章 心悦殿下 埋六下

处理完长公主府中事宜后, 梁嗣音难得眯了一小会儿。

美人半倚塌上,双眸微阖,恍惚间梦到了边陲四处逃亡的日子。

彼时, 敌军动乱, 扰得百姓民不聊生——

她死里逃生撞坏了脑袋,醒来后失去记忆,求生本能告诉自己往人多的地方走,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一路上,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茅草屋屋顶破败并不遮风,无家可归的人挤作一团,默不作声, 静静听着屋外响动。

梁嗣音亦在其中。

外头时不时有呜咽响起, 又或是马蹄踏过泥土的声音,冷兵器与血肉相撞, 尖叫过后便是人扑通倒地。

等没了动静,挨不住饿,他们才敢弓着腰结伴出去。

梁嗣音灰头土脸, 衣衫是贴身宫女的早已划破, 她身上披着件捡来还算完整的的外袍,哪里又有长公主模样, 饶是一般人都不会将两个人拿来对比。

再者说,她被太后关了长达十几年, 连皇帝每年才能见一次,大臣官员都不认识,何况眼前这些人。

如果说能认出来,更是无稽之谈。

梁嗣音裹着身子, 踉踉跄跄走在废墟中试图找寻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可惜,尸骸遍地,腐臭和血腥味充斥鼻尖久久不散,叫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再往前走,躺着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披头散发下藏着一张清秀的脸,她表情因过度惊恐而瞪大了双眼,早就已没了生息。

梁嗣音长睫一颤,伸出手抖抖瑟瑟拂过少女双眼,轻轻为其阖住,顺势拿来旁边破旧的草席,用尽力气勉强盖了上去。

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她见得此等场景多些,心就麻木了。

嘎吱——

突然,身后传来木枝踩断的声音。

梁嗣音随即回身,猝不及防被人掐住脖子,死死按在了地上。

她挣扎着费力睁开眼,是裴明远极度狰狞的脸,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本少爷,要你偿命!”

闭上眼,那种恐惧和窒息感再度涌了上来。

直到,梁嗣音感觉仿佛有人推着她的肩膀,柔声唤道:“殿下,殿下。”

而后,她猛地从梦中惊坐起来,瞬间冷汗不止。

红杏明显吓了一跳,满脸担忧攥着帕子,为自家主子擦拭额间:“殿下,方才可是做了噩梦?”

梁嗣音回神微微喘气,心有余悸道:“是啊,习惯了。”自从经历了那么一遭,她隔三差五总会梦到裴明远来索命。

红杏咬唇:“殿下,等奴婢回宫看看医书能不能寻个法子,将这做噩梦的习惯给压下去。”

“有劳你了。”梁嗣音看了眼四周,“绿桃呢,回来了吗?”

红杏如实说道:“回殿下,绿桃姐姐回来了,在外面守着。”

梁嗣音颔首:“时辰不早,也该回宫了。”

踏出长公主府门,她抬起眼皮,望向对面的将军府——

天色渐暗,男人身穿玄袍负手而立,阵阵凉风将他衣袂吹起,漾在无边无际的月夜,似要融为一体。

梁嗣音仅仅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她没有犹豫手搭着红杏,弯腰进了马车。

车轱辘渐响,她掀开窗帘一角,仰头而望,皎皎弯月缓缓在墨色中显现,愈发的亮。

男女情爱,两人纠纠缠缠。

犹如天上月有圆有缺,爱慕满了是圆,消耗掉的就是缺。

而她和裴璟,永远无法圆下去,从始而终都是缺的,再怎么样也回不去了。

*

玉堂殿,天光大亮,淡淡花香四溢。

宫女为刚睡醒的梁嗣音细细擦拭着一缕又一缕青丝,她似水浸润过的唇微张,舌头往外推,然后慢条斯理地吐下一颗葡萄籽儿。

红杏捧着药盒而来,将大大小小的罐子放在桌前,恭敬说道:“殿下,奴婢能找到治高洪公公身上伤口的,全放在此处了。”

她扫了一眼,道:“拖上来。”

话音一落,绿桃连拖带拽拎着高洪后脖颈进了宫殿,不管不顾把人往地上一摔,四仰八叉躺着。

高洪颤颤巍巍,被割了舌又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对自己的下一步命令。

“本宫听说,高公公暗地里仗势欺人,害了不少宫女。”梁嗣音垂眸,拾起一颗葡萄把玩着,“今儿就让那些个险些受了你迫害的宫女们,来为公公医治如何?”

说完,偌大的宫殿中响起拍手声。

不过须臾功夫,便涌进来一众宫女,她们低着脑袋行礼,异口同声道:“奴婢拜见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梁嗣音瞥了眼桌上药瓶示意,“高公公的伤就拜托你们了,好生医治。”

“是,奴婢遵命。”

说好听点是医治,不如说是变相折磨,各种药涂在身上容易起了冲突,更何况这些个宫女们对高洪心存怨恨,必然要下重手,巴不得他生不如死。

想来真是可怜得紧。

高洪喉咙口传来诡异的声音,她眉头紧蹙:“绿桃把他嘴堵上,直吵的本宫耳根子疼。”

过了不知多久,有宫女进来禀报:“皇帝正往这边过来。”

“本宫知晓了。”

见梁嗣音即将起身离开,高洪以为要得救时。

不料,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在他眼前停住脚步,低睨道:“高公公治病哪有不疼的,放心,本宫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

说完,梁嗣音被红杏搀扶着走出了玉堂殿。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赶来的梁易萧,还没来得及脱下上朝的袍子。

“臣拜见……”

梁嗣音话说一半,意料之中的被皇帝打断:“长姐,说了很多次,莫要跟我行礼,生分得很。”

她看了眼四周,发现太监宫女都识时务退到离两人很远的地方。

“君臣有别。”梁嗣音摇头,“陛下看起来很急,可有什么事?”

梁易萧习惯性扶起她手臂,往宫殿里走,回道:“昨个儿,长姐回来的晚就没来叨扰,我听说在长街你和裴璟……”

梁嗣音接收到对面审视的视线,她道:“也没什么,曾听陛下讲过臣是裴璟从北幽使臣护送回来的,初次见面也得感谢一番。”

“哦?”梁易萧狭长双目微眯,“难不成是我多虑了?”

梁嗣音笑盈盈,弯起眸子反问:“怎么,臣的话陛下也不信了吗?”

“信,长姐的话我自然信。”梁易萧垂下脑袋,霎时间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我没有怀疑长姐的意思。”

长姐为他牺牲那么多,到头来惹得自己怀疑,实在不该。

“陛下的顾虑,臣懂。”梁嗣音转移话题,“除了此事,还有别的?”

“有,科举考试在即。”梁易萧语气停顿,“我打算给长姐在其中择一驸马可好?”

梁嗣音一怔:“驸马,陛下可是拿臣说笑?”

虽大多数不知道她失忆期间所经历的事,但明面上是从北幽和亲被送回来的,再招个驸马岂不是对那人不太公平。

看出了梁嗣音的顾虑,他说道:“长姐莫要多想,我不会强迫别人,招驸马看重的是你情我愿。”

*

时值三月,春满人间。

宫中组织了场杏园宴,由今科进士仪态端庄,面容姣好者骑白马采花,来选取探花郎。

梁嗣音修养了这么些时日,伤已大好,她乘着轿撵在皇帝千叮咛万嘱咐下,还是来到了距离杏园宴不远处的高楼上……

她对什么探花郎是提不起兴致,反倒是在皇帝心中给裴璟埋下了猜疑的种子,反反复复,迟早会扎根。

梁嗣音把她要来这儿的消息早透露给了裴府,就等裴璟能不能上钩了。

既然他要来见自己,那便来。

来了再传到梁易萧耳中,循环往复,难免会对裴璟在朝堂上有影响。

谁会容忍一个手握兵权,又试图接近长公主的人,说是意图造反也未可知。

红杏盯着楼下杏花许久,说道:“殿下,就不想下去瞧瞧吗?”

见梁嗣音不搭话,绿桃难得打趣道:“你名里带个杏字,见了杏花可不亲切吗?”

梁嗣音不明所以抬了下眼皮,恰恰看到了穿梭在杏花林中的玄袍,那身影再眼熟不过。

良久,她半敛长而弯的睫:“听你的,去瞧瞧。”

梁嗣音觉得宫女多实在引人注意,于是就带了绿桃和红杏二人下去,其余的全在远处候着。

红杏一脸愉悦左看右看,连步调也开始轻快起来:“殿下,奴婢觉得茶里加点杏花味道也是好的。”

不过,梁嗣音全然没有什么心思,她的余光里有两道身影相对而来,距离愈发近了。

一个是裴璟,另一个她不认识。

裴璟肩头落了些许杏花花瓣,他拨开略低的木枝,向着许久不见,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影,快步走去。

可是临到头,他又顿住脚步,内心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说出第一句话,才不显得唐突。

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厌烦。

犹疑之际,他眼睁睁看着一道穿红衣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男人步履从容,仪态端正,略粉的耳旁夹着一支杏花,他直直走到梁嗣音面前,行礼:“谢淮之见过殿下。”

梁嗣音诧异:“你就是谢淮之?”

谢淮之一双桃花眸深邃多情,冷白的脸上存着浅浅红晕,似是敷了天然脂粉:“回殿下,是的。”

梁嗣音不解:“找本宫有事?”

“有。”谢淮之坦言,“听说陛下在为殿下招驸马,便过来了。”

裴璟神色愣怔,随后看见了谢淮之再次重重行礼,他坦荡而又挚诚地说道:“谢淮之,心悦殿下。”

咔嚓——

树干晃动,裴璟身后杏花漫天而下。

第28章 别答应他 埋七下

谢淮之, 心悦殿下。

这句话在杏林中久久回荡,难以消散……

不远处,梁易萧派来的太监听了, 他先是一愣, 暗自揣测几分真假,忙不迭转身往皇宫方向去送信了。

梁嗣音一怔,似是没预料到眼前场景,她退了半步,隔开距离:“莫要拿本宫说笑。”

她对蒲欢之死心有所愧, 自然会对谢家好些以此来做弥补,但眼下梁嗣音事情繁多,也不愿将他卷进来。

再者说, 梁嗣音经历了失忆那么一遭, 她捧起的真心被摔了个稀碎,又怎么容得下旁人。

一股欢喜劲儿没了, 很难再度恢复如初,若自己真的接受了谢淮之,那于情于理更是对彼此不公平。

男人弯起一双桃花眼, 笑盈盈又不失分寸, 他神色坦荡道:“谢淮之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殿下说笑, 是认真的。”

梁嗣音不解,她与谢淮之今日才见过一面, 说心悦未免太早了些,莫不是藏了别的念头。

如若她没记错,谢淮之被皇帝选定了探花郎,以后自然是风光无限, 大有前途。

想嫁给他女儿的大臣官员不在少数,更有权贵人家对谢淮之颇有兴趣,但相比长公主地位来说还是略低了些,难不成是想借着自己往高处爬上去……

梁嗣音这么想,并不是没有道理,可她上下打量着谢淮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似是看出眼前人的疑惑,他缓缓说道:“谢淮之所图只有殿下……”

话音未落,便有人按耐不住,从杏林闪身而过,一袭玄袍裹挟着冷意,瞬时挡在了二人中间。

梁嗣音稍稍撩起眼皮,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眸子,他额间青丝垂落,隐隐有几根银发夹杂其中。

裴璟衣襟处微微起伏,仿若在极力克制什么,低垂的长睫颤了又颤,他开口说话却哑得发不出一点声响,依稀能分辨出嘴型,用唇语请求道:“殿下别答应谢淮之,好吗?”

莫名的,梁嗣音发现他在害怕,男人肤色古铜,眼尾沾染了些红,不细看倒是无法察觉。

在害怕她答应谢淮之………

就算是答应了,与裴璟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淮之听不到裴璟说话,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有点发愣,但很快想起长街外眼前两人曾有过交谈,也就不奇怪了。

他再一次行礼,语气温润:“久闻裴璟将军大名,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裴璟没回头,他眼神紧紧盯着梁嗣音,不愿放过一丝一毫,那模样仿佛要把她容颜刻进脑海。

他回应身后人说道:“杏园宴在那边,你来此处找殿下作甚?”

谢淮之明显一噎,笑道:“倒是在下唐突,不知殿下与将军有约,搅了二位的兴致。”

裴璟当即命令道:“退下。”

谢淮之听了这话,踌躇不决,他攥紧了衣袖正准备告退时,就听见梁嗣音淡淡开口:“裴将军好大的威风,本宫还在就如此命令他人,是不把皇室放在眼里吗?”

她眼神极为平静,静得不像话,落在裴璟心上,如刚开刃的刀割了一下又一下。

裴璟手背爆起的青筋微微一松,双臂像被打击到似的,颓然垂落,他回:“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梁嗣音别过脸,不看他,“谢淮之与本宫到底如何,轮不到裴将军指手画脚。”

就像在裴府时,失忆的梁嗣音从来没有话语权,也未曾有人把她的话放在心里,除了朝夕相处的蒲欢外。

裴璟高高在上,连一点点温存都不肯施舍给她,而现今梁嗣音又凭什么去可怜他。

曾经是裴璟救过她一命,那又怎样,一把火早就还回去了,说两不相欠太难,他欠梁嗣音的终究是还不完。

闻言,裴璟恍然清醒,收回视线不敢与其对视,颤着音低声说道:“是臣……僭越了。”

是啊。

她现今是皇城的长公主殿下,受万人敬仰,尊荣华贵。并非困在裴璟四角院落,来路不明的外室。

见局势紧张,谢淮之适时打破沉默,道:“在下还是今日才知晓,殿下与将军相熟,实在冒昧。”

“相熟?”梁嗣音绕过裴璟,给出了答案,“谢淮之你记好了,本宫与裴将军不熟。”

谢淮之应了句:“是。”

梁嗣音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谢淮之面前,回眸瞥了眼男人略显孤寂的背影,漫不经心道:“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说完,她没留余地离开了,谢淮之也慢步跟上去,剩下裴璟独自呆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无关紧要之人……”

这句话真是熟悉,如果没记错他曾经也对梁嗣音说过,之前不觉得有多难受,裴璟终于体会到为何那天,她宁愿拖着受伤的脚不停往前走,也不愿搭理他分毫。

可现下裴璟听了,只觉得心口发堵,堵得人喘不过气,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身上,想挣扎却越来越深,到头来撕扯的厉害。

一阵翻涌。

裴璟踉跄转身,本意想要追上去,可脑海里又浮现出她的话语:“谢淮之与本宫到底如何,轮不到裴将军指手画脚。”

他什么都不是。

竟然连个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也没有……

梁嗣音坐上回宫的轿撵,见谢淮之一路跟着,她纤纤玉手撩开帘子:“谢淮之,本宫对你没什么心思。”

言外之意,知难而退。

男人见长公主拒绝,脸色如旧没有难堪的样子,他道:“淮之明白殿下的意思,但来日方长,以后的事谁都不知道会怎样。”

半晌,梁嗣音放下帘子,提醒道:“本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若不是看在蒲欢的面子上,她断然不会与眼前人纠缠这么久,况且梁嗣音话已挑明,接下来谢淮之要是再有什么举动,那就是他的事了。

可惜,谢淮之靠着蒲欢,在梁嗣音这儿终归是有一层滤镜,她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他,最多冷言几句。

劝其知难而退罢了。

男人目送着轿撵走远后,他腰才慢慢直起来,自顾自低喃道:“殿下送来的护膝,淮之很喜欢,除此之外人也很喜欢……”

*

长庆殿,小太监弯腰迈着小碎步走来,扑通跪地。

“奴才叩见陛下。”

梁易萧抵着额头,心不在焉道:“怀玉长公主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小太监抬起头:“回禀陛下,那探花郎谢淮之跟殿下见了一面,看起来相处不错。”

耳闻,梁易萧挑眉:“探花郎谢淮之……有听到说什么了吗?”

小太监如实回答道:“奴才不敢惊动殿下,离得太远,就听见一句话。”

梁易萧眼神示意:“说。”

“那探花郎谢淮之对殿下一往情深。”小太监攥着袖子,顶着脊背上的威压继续说道,“大庭广众说……说心悦殿下。”

“当真?”梁易萧追问,“长公主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未曾……”

“下去吧。”梁易萧有点不耐地摆手,继而开始不紧不慢摩挲着下巴思索。

本来前些日子,他就或多或少知道长姐挑了几对男人护膝,往宫外送去,送给的人正是谢淮之。

起初,梁易萧没觉得有问题,现今想来,谢淮之当众表明心意,长姐也未曾有明显拒绝的意思。

想来是两情相悦……

那为何长姐在听要招驸马时,又不同他说,或是许久不见与自己生疏了?

左思右想,梁易萧从一堆书卷里翻来覆去,重新看过他曾调查关于谢淮之的内容。

家世清白,人也不错,地位是有些低……除此之外并无不妥之处。

看来他得去玉堂殿亲自走一趟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姐有归宿是好事,但梁易萧越想,不知怎么心里越是不舒服……

反观,梁嗣音一路脑袋发涨得紧,红杏在旁边揉着才略有好转。

她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谢淮之会过来找自己,虽说与蒲欢不是亲兄妹,但梁嗣音看见他总能想起蒲欢。

那股子愧疚之意一旦涌上来,再冷静也忍不住会乱了分寸。毕竟蒲欢是为了救她才打死了裴明远,也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她……

所以她对谢淮之,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出狠话,总是心有不忍。

红杏担忧道:“殿下,还难受吗?”

“好多了。”梁嗣音轻阖着眼,“去长庆殿吧。”

皇帝应该有不少话要问。

轿撵停,她刚踏进宫殿内,就看到梁易萧要往外走。

梁嗣音行礼:“臣参见陛下。”

“长姐,何须多礼。”梁易萧伸手习惯性去扶,“你们都下去吧。”

“是。”

须臾间,宫殿空空如也。

梁嗣音主动开口:“陛下,有事问臣?”

梁易萧颔首:“长姐见到那探花郎,觉得怎样?”

梁嗣音不动声色回道:“见到了,仪表堂堂很不错。”

见长姐满意,他试探问道:“长姐要是喜欢,驸马就选谢淮之如何?”

梁嗣音诧异他的直白,委婉道:“臣和亲回来没几个月,未曾动过招驸马的心思。”

“长姐说得有理。”

是他有点操之过急了。

“陛下若没什么事,臣先回去了。”说着,梁嗣音起身就要告退。

“长姐。”梁易萧唤道,“过几日春搜,许多大臣会一同围猎,随我去吧。”

原因无它,也该让未曾见过怀玉长公主的人,长长见识。

“臣遵命。”

梁嗣音点头应下,她转身之际脸色变得异常冷,不出意外裴璟也会在。

到时候聚在一起狩猎,狩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就未可知了……

第29章 皮开肉绽 埋八下

皇家围场, 马鸣四起。

梁嗣音坐在高台,身旁红杏为其捧上一盏热茶:“殿下,喝了奴婢的药, 最近夜里还做过噩梦吗?”

梁嗣音接过, 轻抿一口:“偶尔会梦见一次,比之前好多了。”

当初在裴府,梁嗣音便时常能梦到自己和亲路上被追杀之事,后来老先生给她开了一些药,并没什么大用。

还是用了扶玉的法子, 让她每日昏沉,根本提不起一点力气,导致现今梁嗣音身子弱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副作用。

思及此, 梁嗣音望了眼无边的天, 没有云,风吹过发梢拂过她鼻尖, 一时间有些发痒。

“路上颠簸,长姐身子可有不舒服的?”梁易萧穿一袭金边做的袍子,上面绣着的龙身随他脚步晃动, 栩栩如生。

他似是预料到梁嗣音要行礼, 上前一步拦了下来。

“臣……”梁嗣音摇头,“身子养好很多, 也没想象中那么娇弱。”

梁易萧颔首,转移了话头:“前段时日, 长姐所说的赌坊我已让人查封,断不会有偿命还债,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

闻言,梁嗣音嘴角终于有了久违的微笑:“谢谢陛下。”

“不打紧。”梁易萧叹口气, “是我疏忽了,应谢过长姐才是。”

赌坊原本在太后名下,他又长期被其打压,仅仅是朝堂之上的争锋相对就让人焦头烂额,更别说是远离皇宫旁的事了。

梁易萧调查过,在此赌坊中折了性命的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继而引出一系列盗窃之举,连累无辜百姓,实在可恨。

梁易萧打量眼前人,总感觉哪里变了,可仔细想想又实在说不上来,他的长姐从北幽和亲回来,似乎心硬了很多。

尤其是面对高洪,人虽被折磨了个半死,但该医治还是医治……

或是察觉到梁易萧的目光,她道:“陛下有事?”

“没什么。”梁易萧移开视线,“只是觉得长姐变了很多。”

“都是会变的。”梁嗣音不否认,“倘若性格不强势些,总有人会把臣当软柿子捏,包括陛下。”

梁易萧一怔,他无法反驳,说到底如若前两日长姐对探花郎的态度没那般强硬拒绝,恐怕真要被自个儿撮合在一起。

他垂下头:“长姐说得有理。”

梁嗣音伸手抚平男人略显褶皱的袍子,劝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没必要舍本逐末,切勿将心思都放在臣身上。”

说实话……

自从梁嗣音回了宫,皇帝就一个劲儿想弥补之前遗失的亲情,故而在朝堂上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人极端过头,迟早会遭到反噬。

“是,我明白了。”

梁易萧低应着,在处理长姐一事上,是他太过偏激了些。

有小太监适时走来,道:“回禀陛下,有人在帐中等待商议要事。”

“朕知道了。”梁易萧瞥了眼太监,向她道别,“长姐,我先走了。”

“臣恭送陛下。”

目送走皇帝,梁嗣音不由松了口气,倘若再调查的深些,她做过外室的遭遇怕是要藏不住了。

到时候帝王一怒,梁嗣音也没法掌控后果。

红杏不厌其烦在杯盏中续了茶:“殿下,奴婢觉着陛下对您挺好的,也没必要那般……”话说一半觉得不太妥当,她咽了下去。

“好吗?”梁嗣音盯着水中浮起的茶叶,喃喃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不过是皇帝用来抗争太后的一个幌子罢了……

要是梁易萧真看重姐弟情谊,自己就不会去北幽和亲,也不会发生这些令皇族蒙羞之事。

绿桃身为暗卫,性子比红杏沉稳,她道:“殿下,今日围猎想要什么彩头,奴婢给您弄来。”

“彩头自然是自己拿才好。”

说完,梁嗣音扫了眼不远处的弓箭,淡淡道:“绿桃闲来无事,教本宫射箭可好?”

绿桃不做推辞,她选了张较轻巧的弓箭双手奉上,开始绕到梁嗣音身后教习:“殿下,奴婢失礼了。”

“无妨。”她握紧了弓,缓缓往外拉,直到看见猎场内出现了一身玄袍,是裴璟——

男人身形颀长,手中牵着匹桀骜不驯的马,他步履稳健,额间青丝被风吹得扬起,一双黑眸瞧不出情绪,风华无可掩盖。

梁嗣音双眸微眯,再度拉紧了弓绳,而后弓箭头不紧不慢对上了裴璟衣襟处,她手指微颤。

一旦松了手,后果可想而知。

“谢淮之见过殿下。”男人温润的嗓音打断了她思绪。

梁嗣音回神,她指尖上的力气一卸,那支早已在弓弦上的箭,猝不及防刺在了地上,旁边是一双未曾沾染泥土的黑靴。

谢淮之脸瞬间白了几分,确认过公主眼神没杀意后,伸手将箭从地面抽出来,此举连着他衣襟处起伏微弱,看模样想是废了些力气。

梁嗣音眉头紧蹙:“你来作甚?”

谢淮之垂眸回道:“臣在这围场中认识的人只有殿下,故想来拜见,不成想扰了兴致。”

说着,他小心把箭放在一旁。

梁嗣音自知理亏,若不是绿桃及时改了方向,那眼前人怕是要受些皮肉苦。

“本宫说了,对你没什么兴趣。”

“臣知道。”

谢淮之面色无常,仿佛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

“知道便好,本宫告辞。”

说罢,梁嗣音头也不回往台子下去了。

左不过梁嗣音寻个由头躲躲,反正她不想与谢淮之说话。直接了当,断绝他做驸马的想法。

“殿下。”绿桃顿住脚步,特意指了拴在近处的一匹白马,“这是皇上特意交代送予您的,性子温顺不会伤人。”

“难为陛下有心了。”

小太监见状牵着马过来,在梁嗣音身前埋头呈上缰绳,又是一番客套话:“能让殿下骑,是它的福气。”

绿桃在梁嗣音眼神示意下,接过缰绳,搭话道:“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梁嗣音抬手抚摸着马身,自顾自说道:“本宫从没一个人骑过……”

以前总是裴璟在后面禁锢着她,任凭怎么挣扎都不肯放下,喜欢一意孤行,从来不肯过问自己感受。

绿桃提议道:“殿下要试试吗?奴婢在后面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好。”

梁嗣音没有推拒,她一只手扒上马鞍,用尽力气想往上翻。

偏偏事与愿违,那马好像受了什么邪似的,四只蹄子来回乱动,险些把人从背上活生生甩下去。

绿桃也没料到此番场景,她下意识拉紧缰绳,可这样又顾不上自家主子,眼看梁嗣音就要掉下来,她正要去搭救。

没成想,一道黑色身影挡住了绿桃视线,大片的影子落下,把梁嗣音整个人彻底包住。

在外人看来亲密无间,好似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瞧着再相配不过,实在养眼。

唯独两人并不这么想,他们各自藏着心思。

熟悉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梁嗣音只觉得身下有股力量往上托着自己,直到安全把她送去马背上,才消失不见。

梁嗣音虽说受了惊,但还是发自本能抗拒着,她尖细的护甲扎进那古铜色的皮肤,由浅入深,直到隐隐渗出了血,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后者面色不变,像是没有痛觉,依旧保持着手中动作,直至马匹逐渐安稳。

裴璟眼看没什么危险后,有些尴尬地退后隔开距离,他不敢直视梁嗣音的视线,只是抱拳:“臣冒犯了。”

梁嗣音稳住身子,低睨着男人,顺着话茬说道:“冒犯本宫,该当何罪?”

“臣自会领罚,只要殿下高兴。”他半敛长睫,压下眸底翻涌的情绪。

“高兴。”梁嗣音居高临下,不由讽刺道,“本宫看到你实在高兴不起来。”

马蹄声响起,长公主高坐马上,双手拉紧缰绳,向着远处走去。

裴璟不自觉伸出手,心中不免空落,他缓缓一握,仿佛这样才能证明方才彼此是真的触碰过,终于又贴近了梁嗣音一点……

一些窃喜,在他心头浮现。

就算是一点点,也弥足珍贵。

反观梁嗣音转身骑马回了帐中,没有犹豫脱下方才被男人触碰的外袍,她一股脑儿全部抛入火炉中。

汹涌的火光倒映在梁嗣音脸上,她随手把护甲也摘了下来,上面沾染着裴璟的血,已有血迹干涸的趋势。

她注视良久,还是一同丢了进去。

如若没猜错,刚才那一幕应该已经被人报给了皇帝梁易萧。

至于那匹温顺的马为何会突然暴怒,除了梁嗣音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更不会怀疑到她一个无辜受害者身上。

毕竟,她是发现裴璟在余光里一闪而过,才出了此等下策。

说来裴璟要自行领罚,那她也该换身衣裳前去干干净净观赏,才能不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绿桃一脸愧疚,低头自责道:“殿下,都是奴婢不好,擅作主张险些伤了主子,实在罪该万死。”

倘若不是裴璟出手相助,那后果可想而知,会有多严重。

梁嗣音出声安慰道:“本宫不会有事的,你做得很好了。”就算裴璟不来,那她也有的是法子自救。

无非是在赌罢了。

毫无意义,她赢了,而且很彻底。

大概过了一刻功夫,便有声音在帐外响起:“听说了吗?那裴将军不知怎么的,突然去领罚被抽了好多鞭子,皮开肉绽的……”

“嘘,还不是他没分寸,冒犯了长公主。”

耳闻,梁嗣音忽地笑了:“绿桃,陪本宫去瞧瞧,裴将军是如何公正无私的。”

第30章 了无生息 埋九下

啪——

长鞭隔着衣袍抽在肉.体的声音, 在不远处响起。

梁嗣音听了,不由眯紧双眸。

她没猜错的话,那匹马应该是裴璟亲自驯的, 但谁又能想到堂堂长公主翻身坐上去, 险些被甩下来。

如若裴璟不在没来救她,梁嗣音从马上摔落,他也逃不了干系。

无非就是惩罚轻重之分罢了。

要是被有心之人夸大其词,说裴璟假借公主骑马一事差点令其丧命,那变成了死罪, 也不足为过。

古往今来摔下马的死者大有人在,更别说一句半身不遂了。

梁嗣音不紧不慢拎起裙摆,而后踏上高台, 她眼神无波, 低睨着裴璟受罚。

烈阳高照,将军一身玄袍拖地, 他双腿分开半跪着,手臂搭在膝盖处,任凭长鞭打在背上, 也不吭一声。

细汗从裴璟额间流下, 唇色肉眼可见的白了。

他眼神微黯,眉头拧得紧, 唇角也拧成一条直线,止不住发着颤。

忍受着痛楚。

覆在衣袍上的黏腻物, 裹着血溅进了泥里,又很快被吞没。

“长姐没事吧。”梁易萧匆匆赶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看到皇帝略显担忧的神色,她回神:“臣无事。”

“我听说是马受了惊……”梁易萧不放心, 又冲身后小太监道,“宣太医。”

梁嗣音拦下:“红杏帮臣看过,不碍事的。”

“也怪我……”梁易萧叹口气,“明知长姐身子才好,就上赶着送匹马,来讨欢心实在不该。”

“我记得那匹马温顺,应不会如此。”须臾,他似是想到什么,沉声说道:“裴璟呢,把他给朕叫过来。”

长姐方才要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必定不会原谅自己。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回陛下,裴将军自知驯马不严,险些害了长公主……现今正在底下领罚呢。”

梁易萧轻哼,甩袖:“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若长公主出了事,有几个脑袋可以赔?”

在皇室地位面前,其余无关紧要的事都不值一提。

梁嗣音长睫一颤,顺着话茬说道:“陛下不必怪罪裴将军,方才救下臣的是他。”

梁易萧面露不满:“裴璟一个将军救主子天经地义,长姐心地善良,不必为他开脱。”

梁嗣音抬眼看向裴璟受罚的地儿,早已没了男人身影,她唇角翕动:“臣是不懂打仗这些,但连一匹马都驯不好,实在有违将军之名。”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半晌,梁嗣音回眸注视着皇帝,轻描淡写说道:“将军也不止裴璟一个,凡事多多益善,总无坏处。”

*

到了围猎的时辰,众人蓄势待发。

唯独梁嗣音没什么兴致,寻了个僻静地儿喝起茶来。

红杏第一次见这般场面,她心中喜悦道:“奴婢听说,这山林里的野兔最是香,也不知有没有这个口福。”

“野兔……”梁嗣音放下茶盏,“宫中养的不够你吃?”

红杏如实回答道:“奴婢好奇而已。”

耳闻,梁嗣音笑笑不搭话,将视线转到乌泱泱一片人群中——

裴璟在前,他坐在马上,单手拉过缰绳,那模样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架势,除了手背上缠了一道黑色布料。

不用想,是先前梁嗣音用护甲刺过的地方。

此番场景,让梁嗣音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边陲裴璟受了伤,男人长腿一盘,独自坐在营帐内。

他轻而易举脱下战袍,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脊背,是古铜色的肌肤。

背上满是疤痕,一道又一道新伤加旧伤,形状千奇百怪,看得出这副血肉之躯曾经遭受过许多兵器的打磨。

干涸的血痂隐隐有破裂趋势,仔细打量,叫人瘆得慌。

梁嗣音起初不懂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在一起日子相处久了,她才清楚裴璟本就是个骨头硬的,再疼也能受得下来。

被伤口疼哭,在裴璟身上也必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世间似乎没什么能让他难过的。

想来今个儿领的鞭子,在他眼前不过是挠个痒,松个骨的惩罚,并不算太疼。

裴璟总挂着对任何事和物无所谓的样子。一旦提起百姓,他又成了另外一人,像是把命也要搭进去。

梁嗣音向来不喜他这种想法,每次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但处理个别人时,又是持着完全不同的态度。

照这么说,与伪君子并无二致。

爱大义,舍小义。实在令人咂舌。

想着想着,一抹红色身影闯入梁嗣音视线——

男人玉树兰芝,生得一双多情深邃的桃花眼,他手中握着画卷,慢步走来,有条不紊行礼。

“谢淮之,参见殿下。”

梁嗣音本意想寻个由头让男人离开,但感受到裴璟投来的视线,她迟疑了。

梁嗣音大胆打量着:“你来找本宫有事?”

“方才看殿下在此处品茶,臣觉得是种不可多得的美景。”谢淮之双手举画,“故画了一幅想赠予殿下,望收下。”

见人态度诚恳,梁嗣音也不好拒绝,眼神示意绿桃:“给本宫瞧瞧吧。”

“是,奴婢遵命。”绿桃上前接过,小心放在矮桌上,为其小心展开画卷。

美人娇颜随即映入眼帘,梁嗣音见状,衣袖下手指微蜷,不自觉回忆起扶玉为自己作画的那一夜。

他到底意欲何为……

说来这场无厘头的闹剧,主谋是扶玉,一切因果也是他引起。当时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人顶替了和亲公主的位置,梁嗣音现今也没头绪。

更何况……扶玉曾在皇城中,为梁易萧做事,难不成是二人合谋?

越想她头越发胀痛。

见梁嗣音脸色不太好,谢淮之也踌躇起来:“是臣班门弄斧,惹得殿下不快了。”

“很好……”梁嗣音揉着额间,流露出几分疲惫,“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

待谢淮之弯腰离开,她吩咐红杏将画妥善收好,有些无奈地瞥了一眼外头。

四目相撞——

后者火速收回视线,骑马往林子深处狂奔而去,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埃。

梁嗣音本想着去帐内小憩一会儿,却不成想,她转头就看到了一位张似曾相识的脸。

曾在睡梦中,搅得她不得安宁。

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她未曾失忆前去北幽的和亲路上,另外一次则是在清涯寺遇到行刺……

很难不相信,是北幽人。

“绿桃。”梁嗣音咬咬牙,“去把这个人抓回来,本宫有要事问他。”

“是,奴婢遵命。”

说完,那人像是有所察觉,一头钻进了林子里。

*

男人一身玄袍威风凛凛,骑着骏马,向林子深处长驱直入。

锋利叶片如刀剐蹭过裴璟侧脸,一道细长的血线慢慢显现,又被人随意一抹,消失不见。

一路狂奔,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勒起缰绳,马蹄胡乱踏过地面,耳边是一阵嘶鸣。

停下来……

就会控制不住想。

想梁嗣音对谢淮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裴璟第二次经历。

最开始是她和扶玉站在长街上,扶玉为其摆正了头上斗笠,还用一把折扇遮掩着彼此所说谈话,举止亲昵。

那时,他高高在上,听不到百姓欢呼,反而紧紧盯着二人,说不出的烦躁……

到此时,裴璟看她和谢淮之的感觉亦是如此,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生妒吧。

思及此,裴璟背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意,才结痂的疤痕在他剧烈举动下又渗出些血来,将衣衫全部黏连一起。

淡淡的血腥味儿充斥鼻尖,不太好闻。

他尽量平复心绪,骑着马往回走,没多远林子一侧就传来响动。

顺着声音望去,闪身而出的是一名黑衣人,后面跟着梁嗣音贴身宫女绿桃。

裴璟没犹豫,从背后抽出一支弓箭,往黑衣人必经之路射去,以作威慑。

意料之中的。

黑衣人没停下,他再度往人小腿射了一箭,准确无误。人一倒地,就被绿桃制服。

裴璟翻身下马,询问:“此人犯了什么错?”

绿桃如实说道:“奴婢只是奉殿下之命,其余无须告知裴将军。”

她观察过自家主子一段时日,了解梁嗣音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虽不知是为何,但也潜移默化的讨厌起裴璟来。

裴璟牵过自己的马:“你骑马带着此人回去方便些,也不用让白……殿下等的太久。”

“谢过。”绿桃也不客气,“事成以后,奴婢自当奉还。”

看见绿桃即将离开,他忍不住问:“殿下最近还好吗,与谢淮之好吗……”

说着,裴璟声音越低。

逐渐开始变得底气不足。

“裴将军,当面问就好。”

绿桃一个翻身上马,那黑衣人被死死捆着双手,他小腿又伤了,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个劲儿往前踉跄拖拽。

黑衣人用尽力气喊道:“裴璟,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只要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见裴璟没有动容,他又怒吼:“白玉就是梁……”

话说一半,黑衣人双脚离地,被裴璟狠狠掐住脖子,动弹不得。

男人脖颈暴起筋脉,一字一句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黑衣人干咳着,神色满是讥讽:“你放了我,你个懦夫……敢做不敢当。”

绿桃眉头紧蹙:“你们到底要干嘛?”

黑衣人视若无睹地俯下身子,靠近裴璟耳旁,对他说了一句很长的悄悄话。

绿桃听不见,但她看到了裴璟身子仿佛被定住一样,他手臂的力道随之松开,颓然跌落在泥泞不堪的地面,双眼无神。

黑衣人摔地滚了两圈,笑着咬舌自尽,了无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