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轻薄却极有质感,泛着淡淡的,如同被时光打磨过的光泽。
领口略深,腰部收紧,裙摆流畅地垂落,像是倒扣的郁金香花瓣。
埃琳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惊喜道,“Lyan,我敢打赌,这条裙子一定很适合你”
她预感的没错,阿怜穿着裙子出来的时候,店内的空气霎时变得安静。
白皙的肌肤在红裙的衬托下如同来自深海的珍珠,泛着莹润的光泽,白得耀眼。
她的脖颈十分修长,裙子恰当地贴合住腰部曲线,勾勒出上下两截饱满的弧度,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
“Lyan,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有料”,埃琳娜摸着下巴感叹。
以往在冰原站,研究服一罩,里面什么身材谁都不知道。
中古店的老板是个年长的女性,她带着紫水晶耳饰,柜台上还摆着几个水晶球和几副塔罗牌。
她说阿怜和这条裙子有缘分,不仅将裙子半价卖给她,还从仓库里拿出一对红色绒面的高跟鞋做赠礼。
面对阿怜的感谢,她摆摆手,“如果你想感谢我,那么今后你得到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拿来我这里卖给我吧”
“我喜欢搜集神秘的东西”
回到酒店的阿怜后知后觉她的语气有些怪。
就像是笃定她会得到一些‘神秘的东西’一样。
“我找了化妆师上门”,埃琳娜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愧是说要玩得尽兴的女人,短短一天,连化妆师都找来了。
化完妆的埃琳娜领进来一个提着大号化妆箱的腼腆女孩,“她也是中国人,你们慢慢聊”
化妆师是哥本哈根大学的留学生,还是个有一定粉丝基础的美妆博主。
“你的脸好小啊,”她用湿润的海绵扑在阿怜的脸上轻柔地拍打着,眼里冒着星星,“五官也好漂亮”
妆容完成后,她央着阿怜拍了一张合照,试探性地问道,“我能发到我的个人主页吗?”
“当然可以”,阿怜笑着点点头。
音乐酒吧建在海湾处,视野开阔,露天花园直通大海。
随着夜幕降临,酒吧室内外的灯光逐渐亮起,从半空俯瞰下去,如同镶嵌在海岸线上的一颗宝石。
酒吧内,斯科特和另一个男组员充当护花使者,让阿怜她们喝了个尽兴。
兴致上头的阿怜披着大衣出去透风。
迎面海风阵阵,吹散了她的酒意。
迷朦中似乎有低声的吟唱引诱着她往海边去。
她脸色坨红地挪动脚步,视线落在了花园中心巴洛克风格的亭子上。
那里放着一架公共钢琴。
花园里有少量露天席位,周遭竖着红芯的加热器,寒冷的初秋,只有想抽烟的客人会选择坐在这里。
此时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花园中心的亭子。
红色曳地长裙的东方美人正在弹奏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柔和动人,却又莫名哀伤。
浪花拍打着礁石,似乎在为她伴奏。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支钢琴曲,高中毕业升大学的那个暑假,她在琴行打工,琴行的老板教她的。
她的弹奏不算专业,但作为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已经足够。
耳畔神秘的低吟勾起她内心隐藏的情绪,压抑的孤独感淹没了她。
月光下,银发人鱼趴在礁石上,长长的靛蓝色尾巴蜿蜒垂落在水中,尾鳍打着节拍,一下一下地拍打出水花。
他喉咙间不断发出的频率终于引来了他想见的人。
高台上出现的那抹红色身影让他喉咙间的呼噜声越发明显。
他扑通一声钻入水中,尾巴拨动水流靠近石墙。
石墙上濡湿指印的位置越来越高。
终于,他撑起上半身,带着潮气的鼻息仰头靠近坐在石板上的她。
被塞壬蛊惑的人类顺服地低头。
冰凉和炽热的吻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打断。
“Lyan,你在哪?”是雄性的声音。
他薄膜覆盖的眼里闪过兽类天然直白的杀意,带着趾蹼和尖锐指甲的手掌按住了阿怜纤细的后颈。
靛蓝色的鱼尾携着红裙于苍白月光下向海面坠落,溅起的水花被不息的海浪声覆盖。
他们在汹涌的海水中接吻。
长舌收起了全部的刺,小心翼翼地在温热的口腔翻搅。
他占据了她全部的呼吸,甜腻微热的溶液让她的身体不再寒冷。
鱼尾规律而愉悦地摆动着,红色的高跟鞋自脚尖掉落,沉向海底。
阿怜醒来时已经身处酒店,头发上似乎还残留着海水的苦咸味。
手机上显示着埃琳娜的未接来电,她立即回拨。
“原来你提前回去了。吓我们一跳,你没事就好!”埃琳娜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大声回道。
“我们要玩一整夜,咱们明天再见!”那边传来放大的音乐,随后被挂断。
阿怜放下电话去了洗浴间。
红裙和头发都是干燥的,妆容也没花,睫毛根根分明。
难道是她的幻觉?
她想到住在哥本哈根疗养院里的怀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台玻璃门传来‘咚咚’敲击声,把阿怜吓得脚下一滑。
她缓缓靠近,一把扯开窗帘——
玻璃门的外侧,放着一只红色绒面高跟鞋。
阿怜瞳孔紧缩,她推动滑轨蹲下查看:
高跟鞋绒面还是湿的,鞋里装满了圆润的珍珠,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不是幻觉。
她与那个未知的生物,在海水里肆意地接吻。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的血液冲到头顶,瞬间头晕目眩。
抓住栏杆做支撑,眼前的黑点慢慢消褪,她望向黑漆漆的夜空,不抱希望地唤道,“回来”
第76章 人鱼文科研员(四)“这是你送给我的……
阿怜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松开栏杆,才刚刚后退一步,湿润的手掌突然攀上阳台,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那绝对不是人类的手掌。
手背泛着水母般蓝莹莹的微光,强壮弯曲的五指间有半透明的蹼膜连接,抓地的黑色指甲似乎能轻易撕碎猎物。
一双发光的眼睛从阳台边缘冒了出来。
类似冰晶的浅灰色瞳孔,眨动时露出类似鲨鱼的瞬膜。
近距离接触未知野兽的危机感让她肾上腺素狂涌,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逃跑。
可不断重复潮湿的梦境和两次类人的接吻又让她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探明真相的机会。
阿怜压住狂跳的心脏,“冷静,他只是在观察,他对我没有恶意。”
她缓缓蹲下身,捧起了那只装满珍珠的红色高跟鞋,“这是你送给我的吗?”
熟悉的气味能降低兽类的警惕,她取出几颗珍珠放在颤抖的手心,“我很喜欢”
他的眼睛极快地眨动了几下,第三眼睑的存在感更加明显。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巨大的靛蓝色鱼尾如同得食的海豹愉悦地拍动。
“他没有攻击的倾向”,阿怜一边继续观察他的反应,一边拉近距离。
在这个气温只有几度的寒冷夜晚,她因为紧张和兴奋出了一身的汗。
她想过他可能会发出警告声,或者一跃而起攻击她。
可他只是乖乖地待在原地,唯有眼睛眨动的频率随着她靠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
指尖摸到了坚硬的鳞片,带起丝丝滑腻的粘液。
真实的触感点燃了她的神经。
从手腕往下,经过手背再到五指,指尖划过的地方泛起点点蓝色的荧光。
在她想检查他的指甲时,他有把手掌往回缩的倾向,喉咙里还发出了沉闷的呼噜声
音。
阿怜不知哪来的勇气,轻轻把他的手拉住,诱哄道,“让我看看”
他看了一眼阿怜,再次不动了。
指腹柔软的皮肤接触黑色指甲尖的一瞬间便被戳破,冒出鲜红的血珠。
他瞳孔一缩,强行将手撤走,喉咙里发出升调呼噜声。
是生气了吗?
阿怜正不知所措,他却用力撑起身躯,把她受伤的指尖含进了嘴里。
极具蛊惑性的样貌完全袒露在她的视野中。
月光似的银色长发披散在他裸露的肩颈上,高挺的鼻梁和流畅的下颚如同古希腊雕塑家的得意之作。
此时,吮吸她手指的薄唇和双颊正因用力而微微向内凹陷。
那双晶莹剔透的灰色瞳孔就这样静静的仰视着她,仿佛她是他的唯一。
阿怜触电一般无法动弹,指尖的痒意顺着血管一路蔓延到心脏。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突兀响起的机械门铃声把他吓走了。
阿怜握住手腕靠在墙上喘气。
指尖已经停止流血,她的腿仍在发软,脸上也烫得吓人。
“斯科特先生预订的醒酒甜汤,说送到这里”,门外侍者见来开门的是个美丽的女士,笑得一脸暧昧。
“谢谢”,阿怜接过餐盘放在桌上没动。
她坐在床上愣了一会,脱掉裙子进了浴室。
沉闷的阴天,欧式窗台上的盆栽花束都显得蔫蔫的。
摆放着各类精致物什的中古店内播放着轻柔悦耳的音乐,将阴沉的天气撕开一个口子。
店主皱着眉用复古透镜仔细翻看掌心的珍珠,半晌没有说话。
阿怜捏紧装着珍珠的袋子,问道“这珍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任何问题”,店主如梦初醒。
她是神秘学爱好者,察觉到手上的珍珠有非常浓厚的海洋属性,不可置信地多看了几遍。
她没想到能这么快与阿怜再见,更没想到她会带来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你从哪里得到这些珍珠的?它们的品相非常好”
“一个……朋友送给我的”,阿怜眼神躲闪,她不擅长说谎。
店主以为是她的追求者,打趣道,“你那‘朋友’可真是财大气粗!”
“把它们卖给我怎么样,我绝对能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她信心满满地开价。
阿怜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想卖”
她送给店主几颗珍珠,换来一个流光溢彩的贝壳匣子。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待在酒店。
贝壳匣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确认那晚的奇遇不是她的幻觉。
然而,比神秘访客更先到来的是劳拉的电话。
“嘿甜心,玩得怎么样?”
“研究站有了新的发现,我想你们大概要提前结束假期了”
……
研究站第五层,海洋生物观察室。
这里像巨大的海洋馆,只不过仅对冰原站的研究员开放。
未知的生物拖着长长的鱼尾在巨大钢化玻璃里悠闲地游弋着,似乎丝毫不因受困水箱而感到苦恼不快。
他们有着类人的上半身,头发和尾巴像是绚丽的珊瑚,色彩饱满鲜艳,各有不同。
阿怜和同事们站在过道追随他们的身影,眼里的震惊如出一辙。
“我的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怎么做到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水箱里的人鱼变得躁动,劳拉立即吩咐工作人员往水箱里注入琥珀色的液体。
“还记得‘卵囊’破碎后变成琥珀色的海水吗?”
“我们照常将这些海水当作生物废料处理排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几天,我们在排水口看见了这些人鱼”
“他们有雄有雌,越聚越多,有几个甚至想通过排水口往里钻”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剧烈地吸引着他们。我立即想到了那些破碎的卵”
“把他们抓捕后,这个猜测得到了验证。”
“卵囊内部的物质能安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即使待在密闭的空间也甘之如饴”
“而且——”劳拉拖长了语调,众人被她的话吊足了胃口。
等到水箱内的人鱼状态发生转化,劳拉继续道,“而且,他们统一出现了求偶反应”
“所以,我认为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卵囊不是完全体的卵,而是带有遗传物质的,适用于繁衍场景的信息素囊。”
“看上面”,劳拉放下了计时器。
视野中,那些人鱼的腰腹下端出现了一条细缝,在瑰丽平滑的鱼尾上分外显眼。
“那是……”阿怜脑袋里有一根弦绷紧,她的脖子不受控制地下压,错过了从细缝中探出来的器官。
“我的天”,埃琳娜在她身旁叹道,“这长度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斯科特和男组员对视一眼,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
劳拉点点头,“他们舌头也很长,而且布满了倒刺。”
她嘱咐道,“剩下的研究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他们是天生的猎手,研究过程中千万要小心。”
研究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每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势要做出些名堂来。
有信息素囊液体的安抚,人鱼的状况很好。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如果要近距离接触,例如获取他们的头发、血液、皮肤组织或者测试他们对光源、声波的反应,他们会提前给人鱼注射足量的麻醉剂。
短短几天,他们就有了很多新发现。
人鱼的血液是蓝色的,唾液和血液都有很强的治愈能力。
他们的夜视能力和水下视觉很强,锋利的指甲能轻易划开钢板,尾巴的全力一击能达到惊人的十万磅。
劳拉说得没错,他们是天生的猎手,不知道跟虎鲸比,哪个会更胜一筹。
蓝色的液体顺着软管流入透明储蓄罐,麻醉剂作用下仍在昏睡的人鱼被斯科特和乔治抬走。
阿怜抱着储蓄罐来到冷藏室。
冷柜里已经有一整排摆放整齐的罐子,阿怜打开柜门将储蓄罐放进去。
从哥本哈根回来后她再也没做过怪梦,可她的心里总有股淡淡的不详的预感。
惊恐的尖叫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
“斯科特!不!”
阿怜跑出冷藏室时,埃琳娜和莫妮卡也刚从实验室里跑出来。
“发生了什么?”她们的实验手套都还没摘,结伴迅速朝走廊那端跑,想去察看情况。
阿怜心里打着鼓,她顺手从冷藏室的柜子里拿了几支麻醉剂,加速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
走廊那端是放归人鱼的地方,他们会顺着透明管道滑向第五层的巨大水箱。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阿怜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人鱼因麻醉剂份量不足提前醒了过来。
希望还来得及。
冷白的光照亮了实验室过道里狂奔的影子。
乔治从转角连滚带爬地跑向他们,他的白大褂上带着刺目的血,“快救救斯科特!”
阿怜握着麻醉枪冲到了最前面,视野转换的刹那,她内心惊愕,持枪的手忍不住颤抖。
银色的长发,靛蓝色的长尾。
是他。
他揽着那只昏迷不醒的雌性人鱼的腰,脸上鲜血淋漓,尖利而恐怖的牙齿冲着她发出威胁的嘶吼,躬着身,纯粹的攻击姿态。
兽类,这个词再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
见他想去撕咬昏倒在地的斯科特的颈部,阿怜手指用力,麻醉针飞快朝他射去。
他灵活地躲开麻醉针,在她再次对准的麻醉枪威慑下,终于放弃了攻击。
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漂亮的灰色瞳孔里仿佛带着冰冷的杀意,让阿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黑色的尾鳍消失在通往水箱的入口,阿怜踉跄着跑向斯科特。
“斯科特,醒醒!”阿怜拍拍他的脸。
斯科特的唇色因失血过多苍白得吓人。他的腰部被撕扯出巨大的伤口,鲜血漫了一地。
拉响的警报声中,斯科特被赶来的医护抬上了担架。
埃琳娜扶住了脱力往前倾倒的阿怜,“Lyan,是你救了斯科特”
他们都看见了,要不是她
发射出去的那一枪,斯科特或许已经被咬断了脖子。
第77章 人鱼文科研员(五)“又见面了。我会……
失血昏迷的斯科特被连夜送往努克。
当他们送走载有斯科特的直升机,前往第五层查看损失时,空荡荡的水箱已经没有人鱼的半分踪影。
那只凶残的银发人鱼躲过监控从排水口进入。
他在复杂的水循环管道中精准地找到其他人鱼所在的水箱,将这里的管道破开了一个大洞,而后潜伏在通往四楼的管道,攻击了毫不设防的斯科特和乔治。
由于第五层的水循环系统遭到破坏,冰原站的多项研究被迫暂停。
劳拉没想到今年的研究这么一波三折。
她还没来得及将发现人鱼的喜讯上报,就要处理斯科特因此遭受的意外和冰原站突如其来的重大损失。
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他们有先见之明地采集了人鱼的血液和其他组织细胞。
乔治好几天没出现在实验室,这次的目击让他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整天在心理咨询室里倾倒痛苦。
就算第二天乔治离开了冰原站,阿怜也毫不意外。
这次的事故迫使埃琳娜改变了论文研究方向,她从对人鱼活体反应的研究转向了对于人鱼血液成分和功能的研究。
实验试管掉在地上,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一朵蓝色的血花大剌剌地炸开。
“该死!”埃琳娜暗骂一声,立刻蹲下用吸水布擦拭。
蓝色的血液糊在她单薄的乳胶手套上。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攥着尖锐的破底试管站起,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正专注操作仪器的莫妮卡身后。
“小心!”,阿怜眼疾手快地打掉了埃琳娜手中握着的碎片,她的心跳得飞快,音调也不由提高了几分,“埃琳娜,你这是在干什么?”
刚刚,埃琳娜将破碎的试管对准了莫妮卡的后颈。
莫妮卡也被吓了一跳,她转身撑住实验台,胸口剧烈起伏。
“我……”,埃琳娜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染满蓝色人鱼血的双手,眼里逐渐恢复清明,“我刚刚做了什么?”
不愉快的插曲让她们提前离开了实验室,一路分外沉默。
到达第一层后,她们迎面撞见了乔治。
他低着头行色匆匆,手上拿着一份离职申请书,连个招呼都没和她们打。
埃琳娜蠕动苍白的唇,“我听说,斯科特后续被转移到哥本哈根接受治疗。”
“劳拉说他伤得很重,要是晚一点送达可能性命不保。”
她的眼里溢满了害怕的泪水,“Lyan,斯科特给你讲过怀特的事吗?那位在你到来之前就离开的研究员。”
恶心感卷土重来,阿怜脸色苍白地点头,“讲过”
“你们说,怀特的诅咒会不会是真的?”埃琳娜像是踩在细线上的蚂蚱一样颤抖着。
莫妮卡表情僵硬,“你这是什么意思?”
“怀特说,我们都会死!”,埃琳娜崩溃地脱下研究服踩了几脚,“我受不了这个鬼地方了!”
乔治离开后不久,埃琳娜也申请了调度。
她放弃了从前格外看重的研究,“Lyan,我想我的精神健康比实验成果更重要,我得暂时把这里的事放一放。”
四个生物研究员接连出现精神异常,惊动了远在丹麦的冰原站管理层。
劳拉叫来阿怜和莫妮卡,好声好气地问她们是否有兴趣暂时在丹麦海洋研究中心任职。
她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那里的课题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虽然没有明说,但阿怜和莫妮卡却心知肚明,这没有预兆的职位调度肯定跟之前发生的一系列意外有关。
到研究中心的第一个月,甚至有专门的心理医生定期上门,为她们做心理疏导。
相比北极圈内的冰原站,哥本哈根多了点人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秉承着北欧城市一贯的清冷感。
入冬之后,这里的日照时间少得可怜,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天就黑透了。
天亮时街上都没几个人,天黑后更少。
每每入夜,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她一个人。
阿怜租了一套离研究中心很近的单间公寓,除了跟同事的学术交流,她不常跟人打交道,生活几点一线,平静却也无趣。
按照惯例吃下一片维生素D,阿怜躺进布艺沙发里闭目养神。
又是暴雪天气,屋里屋外都安静极了。
她在考虑养一只宠物,猫也好,狗也好,只要能陪着她抵御这种无言的寂寞。
手机屏幕亮起,莫妮卡发来消息,“Lyan,下周末的交谊会你去吗?”
阿怜动动手指敲击屏幕,又删掉重新输入,“去”
……
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阿怜后悔不已,究竟是谁把交谊会的地址选在海边的?
他们都不嫌冷吗?
她匆匆跟熟识的人打了声招呼,躲进温暖的屋内坐在暖气片附近取暖。
“Lyan,原来你在这”,金发碧眼的研究组长端着两杯酒找到她,眼睛亮得像两个发光的灯泡,“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来了很多新朋友”
“外边太冷了”,阿怜讪笑着委婉拒绝,她对交新朋友实在没兴趣,不想出去受冻。
可他却脱下厚实的羊绒大衣披在阿怜身上,坚持道,“那跟我单独出去走走吧,求你了,就十分钟”
这话一出,屋内八卦的眼神让阿怜如坐针毡,只能被迫答应跟他出去,心里却已泛起强烈的抵触。
他们走在海浪阵阵的沙滩上。
阿怜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已经过了六分钟,她笃定身边强装风度的男人肯定冷极了。
相同的开场,类似的话术,直到抛出最终的目的。
他弯腰朝她靠近,“Lyan,你下周有空吗?有家餐厅不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邀你共进晚餐……”
阿怜正要拒绝,一股强劲的海浪扑来把他们卷走。
岸上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老天,快去救人!”
阿怜好不容易才冒出头换气,她抹了一把被冰凉海水洗得湿漉漉的脸,暗骂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她牵动僵硬的四肢往岸边游去,下定决心上岸就告辞回家。
可很快她就察觉到不对,海水似乎在拖着她往深处走。
难道是离岸流?
她心里一惊,朝岸边呼道,“快救救我!这里有离岸流!”
席卷的浪花把她打入海水中,窒息的恐慌感袭来。
海水涌入耳蜗造成一连串咕噜声,她吞下几口苦咸的海水,看见了那双冰冷的灰色瞳孔。
‘报复’这个词瞬间浮现在她脑海。
人鱼锋利的爪子朝她袭来,阿怜蓄力踢了他一脚,使出吃奶的劲迅速往岸边游去。
游了不到两米,冰冷黏腻的触感牢牢圈住她的脚踝,她游不动了。
她惊恐地回头,人鱼那张魅惑的脸此时与死神无异。
难道他想把她溺死在这吗?
迅速消耗的氧气让她大脑混沌一片,就在她以为死定了的时候,脚踝上的桎梏突然被松开了。
“Lyan,快把手给我!”莫妮卡开着快艇来到她身边,将虚弱的她捞了起来
阿怜在医院里住院修养的期间,莫妮卡带着男朋友来看过她几次。
“莫妮卡,听我说,”看着她现在满脸幸福的样子,阿怜觉得有必要提醒她,“尽量少去海边,最好别去”
莫妮卡瞬间变了脸色,她的男友体贴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被她几句话敷衍过去。
出院不久后,阿怜收到了医院寄来的高额账单。
她心痛地叹了口气,转眼就看到了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贝壳匣子。
要不是这一遭,她几乎快要忘记几个月前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
她不可避免地回想到水下的吻,再到他带着同类离开时,那攻击意味极强的眼神,以及……这次疑似‘报复’的谋杀。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过了她,但她不想再留下任何与
他相关的东西了。
她去了一趟中古店。
“你还收这些珍珠吗?”她将贝壳匣子递过去,“我正在考虑卖掉他们”
“当然收”,店主惊喜地接过,“放心,我一定给你开最好的价钱”
阿怜收到了一笔大额转账,完全覆盖了高额的医药费。
她买了瓶红酒哼着歌回了家。
正喝得头脑发晕,电话铃声响起,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劳拉的名字。
“Lyan,你有兴趣回冰原站来继续研究那个东西吗?”劳拉的话里带着热切的期盼,“莫妮卡不愿意回来,我不想强迫她。你是最适合的。”
莫妮卡不愿意,她就得愿意吗?这是什么逻辑?
阿怜正要拒绝,就听劳拉补充说,“我们抓到了那个银发人鱼,你感兴趣的话一定要回来看看!”
“什么?”阿怜不可置信地从沙发上蹿起。
被酒精入侵的大脑因为这句话缓慢运转。
报复的火焰在她心里燃烧,把她麻痹的灵魂烧活过来了,她缓缓勾起嘴角,接受了劳拉的邀请,“我愿意回去”
冰原站的生物研究员只剩下她一个人。
穿着研究服的阿怜到达第五层的水箱时,人鱼正暴躁地用那扇大尾巴拍打玻璃壁和裸露的管道,似乎想从这个封闭空间逃出去。
看到阿怜,他停止了攻击的动作,迅速游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带着趾蹼的手掌撑在钢化玻璃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紧紧盯着她。
阿怜把他具有侵略性的眼神解读为‘杀欲’。
她站得离玻璃足足有一米远,神色平静却难掩话中兴奋,“又见面了。我会好好研究你的。”
第78章 人鱼文科研员(六)“……离开,带你……
昏迷的人鱼躺在滚轮床上,双手和尾巴被束缚带和钢质环牢牢绑住。
阿怜带着口罩小心刮取他上半身和鱼尾部分分泌的粘液。
人鱼看起来没有鲸鱼那么厚的体脂,靠什么在接近零度的水下保暖呢?
她想到那晚让她身体暖和起来的甜味粘液。
目光移到他紧闭的唇上。
粘液的来源是口腔。
装有不同部位粘液的无菌容器被封好,放在实验桌中央,阿怜拿起消过毒的医用钳撬开了他的口腔。
上下牙床两侧,尖锐似针柱的牙齿在高功率照明灯下泛着幽幽冷光。
阿怜拧紧螺丝,固定好钳子的角度,聚精会神地俯身靠近,准备从他的舌苔和上颚收集口腔粘液。
突然,人鱼浅色的睫毛微微颤动,费力睁开的眼缝中露出一点灰色的瞳孔,聚焦在面前小心翼翼的人类身上。
阿怜立即拿起麻醉针刺向他的颈侧,毫不留情地一推到底,人鱼的刚睁开的眼又不甘地闭合起来,没了动静。
长长的走廊上,和人鱼比起来体型十分娇小的阿怜正吃力地推着滚轮床,他们现在要去反应测试实验室。
人鱼很重,她纤细的胳膊因用力微微颤抖着。
要是脚下踩着的是半干的水泥地,她绝对会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这个不合时宜的联想让她轻轻笑出声。
第四层很安静,拢共只有两个活物:她和这条人鱼。
这意味着她可以独占这条人鱼进行研究,同时也意味着,所有的事情必须她亲力亲为,还得独自承担随时可能到来的生命威胁——
被这条人鱼攻击,像斯科特那样无知无觉地躺在血泊里。
到时候可没人能帮她。
那通深夜电话让她琢磨出了劳拉的意思。
劳拉不想放过这么珍贵的研究机会,可伴随着研究出现的一系列诡异事件让她心存顾虑,不敢亲自上阵。
现在找不到新的研究员,一是因为冰原站现在恶名在外,二是因为发现人鱼的消息仍旧被局限在少数人当中。
这项研究就像埋藏在深海中的宝藏,危险,又让人不肯轻易放弃。
为什么她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回来呢?直到现在她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肯定有酒精的作用。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
为了报复?为了崇高的研究理想?还是,她想解读这条人鱼前后矛盾的奇怪行为?
或许都有。
反正她无牵无挂,就算真的发生意外也没有什么遗憾。
滚轮床停在实验室前,阿怜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开门。
监控外,劳拉对穿着军装的官员道,“您看,我说过,她很适合这项工作”
接下来的研究进行得很顺利。
令阿怜惊讶的是,这条人鱼表现出了超常的配合,尤其是在反应测试环节。
至于昏睡中的组织取样,他总是想方设法躲避麻醉针,有时即使药效过了也会装作昏迷。
第一次发现他装昏时,阿怜吓出了一身冷汗,而后加大了麻醉剂的用量。
她猜测,这条人鱼是为了麻痹她,好趁她不备发动攻击。
“嘿,你的食物”,阿怜提着一桶鱼肉爬到了喂食口。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摸清了人鱼的食谱,具有高脂肪的鲸鱼和海豹肉他都很喜欢。
人鱼早已等在喂食口的下方。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不放,完全忽视了红色的喂食桶。
就好像,她是比食物还要具有诱惑的存在。
那眼神盯得她发毛,阿怜别过脸,自言自语道,“盯着我看干什么,我可不是你的食物”
人鱼果然把目光移开了。
她照例丢完食物就离开,人鱼跟随着她的脚步游动,隔着玻璃一路尾随到电梯口,而后贴在玻璃上,看着她走进电梯。
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跟着她?
透过逐渐闭合的电梯,阿怜打量着不远处的人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神色里竟透露出几分类人的焦急和哀伤。
即将闭合的电梯门被重新打开。
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阿怜,他浅灰色的眼睛像感应灯一样亮起来,浸泡在水中的尾巴摆动的弧度也变大了。
阿怜心里的疑惑更甚,她站在原地顿了顿,迈动双腿往喂食口走去。
一路上,她走,人鱼也走,她停,人鱼也停。
她趴在喂食口,看着下方的人鱼慢条斯理地进食。
他会用锋利的指甲把肉块撕成鱼片,然后像吃日本料理一样慢悠悠地送进嘴里咀嚼。
可这样优雅的动作又透露着微妙的不和谐。
作为海底的顶级猎食者,她所期待的进食场面是凶残而具有攻击性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温和得如同人类。
种种怪异之处让她下意识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人鱼停止了进食的动作,他抛下手中的肉块,浮出水面望向阿怜,在她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吐出一个别扭的汉字,“你”
“你说什么?”,阿怜浑身的毛细血管都收缩起来,她抓紧喂食口的隔断玻璃,以为是她听错了。
“你……”,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类人的微笑,显得更具有蛊惑性。
靛蓝色的巨大长尾规律地搅动着水花,似乎在重复某个复杂的轨迹。
与水花声相呼应的,是他嘴里不断重复的汉字,“你”
难道他想表达的是,「我在想你」?
阿怜的神经仿佛触电般紧缩着缠在了一起,处于震惊中的目光移向那条在水花里翻动的流线型尾巴。
自然界雄性规律性的重复动作往往代表着——求偶。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鱼尾根部浮现出一条幽深的细缝。
“停下!”,阿怜高声喊道。
人鱼乖巧地停止了动作,只是看着有几分委屈。
阿怜的脸颊充血,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
她心里羞愤,又无法责备这个在她眼中仅仅是‘兽类’和‘实验对象’的冒犯者。
或许只是他的求偶期到了。
阿怜忽略他的跟随的目光,逃也似的冲到电梯里猛按电梯闭合键。
回到生活区冲了个澡的阿怜逐渐冷静下来,她用干燥的毛巾擦拭着湿润的头发出神。
因为没有协作的同事,她这个
月极少跟人交流,有时会对着人鱼自言自语。
不期望他会听懂,大多是发发牢骚,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这期间,她采用了令她最舒适的母语。
仅仅一个月,他就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了吗?
“我需要一尾雌性人鱼”,她找到了劳拉,坚信那天发生的事是个不太美妙的意外。
面对劳拉的疑惑,阿怜解释道,“他的求偶期似乎要到了”
“你确定吗?现在离温暖的夏季还远呢”,捕获人鱼的工作量不小,劳拉不得不向她确认。
动物往往会选择在温暖的季节繁衍产卵,提高后代的存活率。
“他出现了求偶反应,”阿怜冷静地回道,“在没有信息素囊液诱导的情况下”
见她十分坚持,劳拉这才承诺道,“好的,我会命令他们出海捕捉。如果捕获成功,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办妥这事的阿怜提着琥珀色的信息素囊液来到了第五层。
她想看看这条人鱼对信息素囊液的反应。
一出电梯,人鱼就游过来迎接她。
他的目光落在那琥珀色的液体上,逐渐变得躁动不安。
阿怜爬上了喂食口,下方的人鱼显得格外兴奋,她安抚道,“冷静”
就在她想把琥珀色的液体倒入水箱时,人鱼极快地跃起,有力的尾巴一扇,装有信息素囊液的塑料桶脱手而出,带着腥味的信息素囊液糊了她一脸。
塑料桶漂浮在晃荡的水面上,丝丝琥珀色自水面下沉,在清澈的海水中弥漫开。
水箱外的阿怜跌坐在地上,顾不得尾椎骨的剧痛,形容狼狈地吐出嘴里的粘液。
人鱼对融入水里的信息素囊液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专注地趴在离她最近的那块玻璃上,看起来愉悦极了。
……
阿怜漱口时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短时间内她不想再看见那个家伙了。
偏偏不如她所愿,这晚她再次做了奇怪的梦,梦里的主角正是那条人鱼。
长尾于水下紧紧缠住她,不断分泌的粘液成了向前开拓最好的辅助。
醒来时,她浑身的汗把床单都浸湿透了,她不得不再次进入浴室清洗。
热水漫过肩膀向下,她突然一个激灵,喘着气撑住了浴室墙。
诡异的身体感官还未完全消退,真实得不像在做梦。
“你是怎么做到的?”既然他能听懂,她决定跟他好好谈谈。
银发人鱼畅快餍足地游动着,健美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分明,修长的鱼尾亮泽光滑,点缀其上流光溢彩的鳞片如同宝石做成的战甲。
尽管这条尾巴在梦里让她受尽了苦楚,她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漂亮。
他想引阿怜去喂食口那,阿怜不愿过去。
昨天的意外让她心有余悸。
这条人鱼明明有跃出水面三米高的能力,此前却一直没表现出来。
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要是他有咬断她喉咙的想法,轻易就能做到。
“那个信息素囊液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咬着牙问。
他贪恋地描摹她的全身,“我的……”
“你的什么?”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他突然话头一转,“……离开,带你去看”
阿怜深吸一口气,他做的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离开?
第79章 人鱼文科研员(七)“我喜欢你……的……
昏黄的台灯下,圆珠笔摩擦书页发出沙沙声。
“人鱼的体/液似乎有某种致幻效果,表现为做梦,或现实生活中短暂失去意识。”
“虽然还没有得出科学的解释,但是怀特研究员,我(Lyan),还有埃琳娜在接触那些液体后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这本封页写着“人鱼观察笔记”的笔记本已经用掉了一半。
阿怜放下圆珠笔,翻动布满大小字迹的书页。
重要的地方她画了五角星当作记号。
最新被圈起来画星的节点是“求偶期”。
心底隐隐浮现的荒谬猜测被她下意识否决掉。
可人鱼怪异的表现让那个猜测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强到她没办法忽略。
从第一次做噩梦起,似乎有根隐形的丝线把她和他缠在了一起。
埃琳娜她们一定想不到,她比他们所有人都先认识这条人鱼。
起初是在梦里,然后是在哥本哈根,最后才是研究站。
她翻到笔记本的前几页:
“人鱼的视网膜结构适应于黑暗的深海环境,他们的夜视能力出众,但畏惧强光。陆地的强光环境会让他们处于接近‘半盲’的状态,无法细致分辨三米开外的对象”
这是当初捕获到大量人鱼时,埃琳娜根据活体实验数据得出的结论。
随着思维发散,心跳也开始加速,‘砰砰砰’地将新鲜的血液送往四肢。
难道说,研究站那充满杀意的一瞥,纯粹是因为他没认出她?
阿怜坐在昏黄的夜灯下发了会呆,而后起身,捞起椅背上纯白的研究服。
人鱼如她所料地那样,在感应灯亮起的一刹那朝她所在的方向游来。
她隔着坚固的玻璃看向那浅灰色的瞳孔,将柔软的掌心放了上去。
在她的注视下,人鱼学着她的模样,比她大上一圈的、带着趾蹼的手掌与她隔空贴合。
鼻尖是风控系统送来的海水的腥味,四周空气十分安静,只有水循环系统工作的‘嗡嗡’声。
阿怜垂眸把手缩了回去,她引着他来到喂食口,这里的镂空设计让他们可以对话。
“你讨厌我?”,她直切主题地开始拷问。
人鱼立马摇头,浓密似海藻的银发随着他的动作在水波里荡漾。
阿怜眸光颤动,她似难以启齿地小声发问,语气里带着一百分的不确定,“你喜欢我?”
“喜欢……”,这次人鱼是用声音来回答的。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一样低沉而富有磁性,只是别扭的发音让人意识到这并非他的母语。
‘喜欢’这个字眼阿怜听过不少次,唯独这次心里有些异动,她一时说不清这样的异动代表着什么。
换作其他对象,她一定会冷静地问对方,“为什么?”
得到的回答往往很单调,无非是外貌、性格、能力的排列组合,让她生不起一丝波澜。
她相信人类之间有爱情存在,只是得到的难度如同大海捞针。
那些宣称‘为爱结合’的婚姻,往往经过了精心算计,有的能瞒一辈子,有的没几年就原形毕露,比如她父母的婚姻。
以往的研究里,她总会对生物寻找伴侣的模式多关注几分,以弥补对人类真爱幻想的缺失。
而当下发生的一切让阿怜震撼得说不出话。
一个‘兽类’用她的母语对她说‘喜欢’。
难道她还能问这个‘兽类’为什么吗?
等待雌性人鱼到来的这段时间里,阿怜备受煎熬。
那晚的对话让她心里生出别扭和抗拒,她不明白人鱼口中的‘喜欢’意味着什么。
他们有着类似人类的感情,还是说,他们的喜欢只是普遍代表求偶和繁衍后代。
如果是类人的情感,按照她的逻辑,这样的喜欢就是随时可变的;如果是后者——阿怜的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她在独自思考中陷入了思维怪圈,索性不再深想。
等雌性人鱼到来,这个问题自然就有了答案,她大可不必如此纠结。
她借着体/液分析实验暂时避开了与人鱼的接触,这让人鱼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连偶尔查看监控的劳拉都注意
到了。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劳拉找到她,严肃道,“你应该明白,这不利于接下来的实验”
她当然知道劳拉指的是什么,捕鱼船已经带着信息素囊出发,一旦捕获到雌性人鱼,他们就会开启重要的求偶观察实验。
再次见到她的人鱼有些小心翼翼,他似乎想像往常一样冲到玻璃前,又生生抑制住了这个动作。
“你讨厌我?”,他的话说得更流畅了。
见阿怜不说话,他开始哭泣。
不过阿怜不知道把这个新观察到的行为称作‘哭泣’是否恰当。
他只是神情悲伤,眼角渗出了明显不同于海水颜色的琥珀色液体,像内里受伤腐朽的神像流出了生锈的铁水。
等等?琥珀色?
阿怜眼睛因吃惊而瞪大,她爬向喂食口边缘大声安抚,“别哭了,没有讨厌你”
人鱼闻声而至,一簇簇银色的头发随着他游动的动作脱落,漂浮至水面。
看见这一幕的阿怜心里泛起绵密的刺痛,她克制不住地蜷缩起手指,这一定是因为愧疚。
“你喜欢我?”他学着她的模样发问,似乎迫切需要一个出自她口中的肯定答复。
见阿怜还是不回答,他的神色变得哀伤而焦急,像是被利器扼住了喉咙,啊啊半晌才吐出两个清晰的字,“珍珠”
「你收了我的珍珠」阿怜突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那些珍珠被她卖了,在她被他‘报复’之后,阿怜莫名有些心虚。
那既是礼物,也是人鱼发出的求偶信号。
他以为,阿怜收下他的礼物,代表着她也喜欢他。
因此他欢快地赶回格陵兰海,在温暖的海底温泉附近修建了用于产卵的巢穴,想要接她回去。
可人类找到了他排在隐蔽处的信息素囊,并且借此捕获了他的同类,他必须去救他们。
人鱼没有发情期,或者说和人类一样,全年任何时候都是人鱼的发情期。
每年夏季,没有配偶的人鱼会自动分泌出信息素囊,其中包裹的琥珀色液体能在宿主身上落下独有的标记,方便信息素囊的主人追踪。
一般情况下,想要得到伴侣的人鱼会把它们排在开阔的海域中,方便信息素囊被洋流携带到世界各地。
强壮人鱼的信息素囊对单身人鱼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如同罂粟之于瘾君子。
咬破它们的人鱼能从中获取有关信息囊主人的信息,而信息囊的主人也能也接收到被标记的宿主的信息。
自诞生以来,他们一直通过这样的方式匹配伴侣,繁衍后代。
人鱼有着漫长的壮年期,他暂时不想接收繁杂的求偶信息,于是把信息素囊产在封闭的空间内,确信没有同类能够找到,却机缘巧合地给了人类窥见人鱼世界的缺口。
等他解救出自己的同类,留在她身上的微弱标记已经淡得闻不到,他完全失去了她的踪迹。
他绝望地游遍北冰洋和大西洋,最后在哥本哈根内海找到她,彼时她正和一个雄性靠得极近,似乎正要进行人类口中的‘接吻’。
重逢的喜悦变成滔天的愤怒,他用海水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却迎来她惊恐厌恶的眼神和奋力的挣扎。
他清晰地察觉到,她在排斥他的接近,她一点都不想跟他离开。
他不知道短短几个月内发生了什么,让她的态度变化这么大。
明明分别时,一切都还好好的。
她意外被他的信息素标记,而他恰好喜欢她,从内到外,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喜欢。
失落中,他想到了格陵兰海下的那个排水口。
虽然他们见面的地方在哥本哈根,但既然她被那些信息素标记过,那么她必然和这个人类建筑有所联系。
于是他在近海徘徊,装作被‘捕获’,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她。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激动极了。
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在排斥他的靠近。
“珍珠,喜欢我”,爱人就在眼前,隔着这层脆弱的玻璃,他重复着人类的语言,只恨时间短暂,他学的不够多,不足以表达他的对她喜欢。
他不断重复的话里带着祈求的意味,琥珀色的泪滴断断续续地自他眼角滑落。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阿怜的瞳孔里映出了他悲伤的模样,心底的磐石不知不觉被撼动了几分。
不明真相的阿怜对他还是怀有警惕,她没办法说出‘喜欢你’这种哄骗的字眼,却也不想再看着他继续消沉下去。
“别哭了,”人鱼在她的安抚性的话语下停止了哭泣,阿怜的脸颊染上薄红,她闭着眼睛继续说下去,“我喜欢你……的珍珠。”
……
雌性人鱼有着一头漂亮的冰蓝色头发,光就外貌来看,她与银发人鱼是极为相配的一对。
阿怜细致地观察着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掀开管道入口对抬着雌性人鱼的工作人员淡淡道,“放下去吧”
紧接着她快步回到了第五层,想看看银发人鱼对于这个同类有什么反应。
第80章 人鱼文科研员(八)“你难道真打算躲……
阿怜踏出电梯时,劳拉早已等候在此。
透明深蓝的玻璃水墙把她的背影衬托得十分渺小。
见阿怜赶来,她也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复又把热切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海水中。
失去意识的雌性人鱼在海水里缓缓下坠,她冰蓝色的长发因阻力上浮,如同流星尾迹。
在她斜下方,有着雕塑般上身的雄性人鱼摆动着有力的靛蓝色长尾,伸出修长的手臂快速朝她靠近。
他精准地截停了她下落的轨迹,高挺的鼻梁随着俯身的动作帖向她,银蓝两色的发丝在幽蓝的海水中交缠。
是要嗅闻气味,还是?
隔着海水和玻璃,阿怜黑色的瞳孔倒映着这童话般的一幕,肺部像塑料袋一样被攥紧,呼吸放轻到几近于无。
他的面容因仰角的缘故有些模糊不清,久未闭合的眼睛盯得有些发酸。
雌性人鱼在紧张的注视下悠悠转醒,她迟钝地摆动着恢复知觉的尾巴,朝着水箱里唯一的同类靠近。
可银发人鱼却在她醒后即刻调转了方向,径直游向阿怜所在之处。
他突然远离的举动让劳拉有些奇怪,仍是按照计划拿起对讲机吩咐等在喂食口的员工,“好了,把那东西放下去吧”
琥珀色的液体落入水面,银发人鱼若有所觉,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喂食口,而后加快了尾巴摆动的速度。
猛扑向玻璃的雄性人鱼把劳拉吓得够呛,下意识后退几步。
“他这是怎么了?”她疑惑道。
阿怜的双腿如同注了蜡。
她在那双浅灰色的瞳孔中看到了清晰的怒气。
或许还有其他的,受伤,失望,挫败,总归不是什么正面情绪。
是因为她抓来了他的同类?
还是因为她把他推向他的同类?
这是两个有着截然不同意味的答案。
受信息素囊液诱导的雌性人鱼已经贴了上来。
她柔软白皙的手臂环上他的,规律摆动的尾巴像在他身侧起舞。
她正热情地邀他同游。
缓过神来的劳拉在一旁小声鼓励,“对的,没错,就是这样!”
劳拉期待的目光中,银发人鱼蓝黑色的尾鳍高高翘起,‘啪’地一声将态度亲昵的雌性人鱼拍开几米。
他专注地盯着玻璃外,微弯的趾蹼在玻璃上挤压到泛白,似乎下一秒就能破水而出。
阿怜错开他如炬的目光,抱紧手臂一言不发。
只有人鱼能听到的求偶频率在他耳边反复响起,他却只看向玻璃外冷眼旁观的阿怜。
她在观察他们接下来的反应,如同以往的任何一次实验一样。
她抓来另一头雌性人鱼,试图观察他们交尾。
这堪称羞辱的举动把他的理智点燃,烧成了灰烬。
“我的天!他在干什么!快停下!”
劳拉脸上的笑容因银发人鱼的突如其来的疯狂行径消失得一干二净。
加固后的循环管道在鱼尾的敲击下像薄薄的铝纸一样逐渐内陷,而后轻易被戳破。
潮水般上涌的恐慌感让阿怜感到齿冷,她不断敲击着玻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快停下!”
然而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转瞬消失在破开的洞口里。
噩梦重演,劳拉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阿怜及时扶住她的后脑勺,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尖锐的耳鸣中,她的呼吸越发急促。
缓慢的心跳伴随着钝刀割肉般的阵痛,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实验失控造成的。
……
安静的房间内,阿怜拿着圆珠笔伏在台灯前出神。
他其实一直有逃走的能力。
‘刺啦’,阿怜撕下最新的一页记录,合上笔记本丢进装好衣服的行李箱,拉上拉链上锁。
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巨大的经济损失和接踵而至的层层问责使得冰原站的生物研究项目暂时终止,阿怜被调回了丹麦海洋研究中心。
可她这次的目的地不是哥本哈根,而是位于亚洲东部沿海的A市。
事故后不久,尼尔森博士给她发来邮件:
「亲爱的Lyan,
冰原站的生活怎么样?希望你的研究一切顺利!
我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你的,只不过,有一位女士找到我,说你的父亲病重,希望你能回来看看他。
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消息转述给你。
最诚挚的问候,
Dr.Nielsen」
人鱼出逃后,她总是无法控制地失眠,收到这封邮件时正是午夜。
手机在枕头一侧震动,发出冰冷的光。
她摸出手机迅速浏览邮件的内容。
再度失败的实验,莫名的孤独内疚感,种种压抑的情绪被割开一道口子,眼泪滴滴砸湿了枕头。
「尼尔森博士,谢谢你告知我这个消息,我会回去的。」
海关入境时,久违的中文播报让她有些恍惚。
她随着大部队在转盘上领取行李,心底隐隐的期望让她走向到达层时暗自加快了脚步。
矮她一个头的母亲冲上来将她抱在怀里,久违的温暖让她愣神,缓缓将手抚上母亲的背部。
来来往往的旅客对这种久别重逢的情景见怪不怪。
“囡囡,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阿怜一怔,细弱的手扶上她的肩,缓慢地将她推开,“他呢?”
母亲牵住她的手,“咱们先回家”
站在一旁小心翼翼打量她的弟弟上前,握住了她的拉杆箱。
出租车停在一个温馨热闹的新小区前。
家里换了新房。
一路上路过好些邻居,热情地跟母亲打着招呼,“这是你们家女儿?怎么从前没见过啊?”
母亲笑得灿烂,“对,我家闺女,刚从国外回来呢!”
这样的热闹寒暄让阿怜有些难以适应地抿唇。
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布满生活的痕迹。
母亲推开一道房门,“囡囡,这是你的房间,我们收拾好后一直空着,就等你回来住。”
心里有股淡淡的违和感,阿怜皱眉问,“你们哪来这么多钱?”
“这说来话长,”母亲拉着她在客厅坐下,“多亏你转给我们的那笔钱,你爸爸他投资各种小生意,赚了不少”
“他虽然从前不着调,但现在已经改了很多了……”,母亲殷勤地帮他说着好话,对他病重一事只字不提。
阿怜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不是说他病重吗?他现在在哪家医院,几号病房几号床?我去看看他。”
面对她一连串的追问,母亲别开目光,悻悻道,“不急这一时,医生说他现在需要静养。我们后天再一起去看他。”
“他真的病了吗?”,过于明显的推辞让阿怜的声音冷了下来。
母亲见瞒不住了,焦急道,“病了,真病了!”
只是病得没有那么严重,不过做了场阑尾切割手术。
“你们又骗我?”
再度的欺骗如同燃烧的火线,引燃了埋藏于过往的痛苦回忆,让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母亲抹了一把泪,“他好歹是你父亲!他做了手术住院,你回来看他本就是应该的。”
“你难道真打算躲在国外一辈子不和我们见面吗?这像话吗?”
弟弟抱住哭泣的母亲安慰,看向阿怜的目光带上了隐隐的不满。
心里一片荒芜,阿怜无力地张了张唇,不明白刚下飞机的自己在期待什么。
时光无法倒流,就算他真的改过自新,也无法弥补那些缺席的亲情和已经产生的伤害。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总是一边享受着她的付出,一边站在父亲的角度指责她的不孝。
脑海里一团乱麻,阿怜不愿再待,提起行李箱就要走。
母亲扑过来来拦她,“是我不对!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别走,我给你跪下了!”
哭泣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
“这是怎么回事?”
“据说他们这个女儿好几年没回家了”
“唉,读到博士又有什么用?真是白养了”
阿怜扯开她的手,对那些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她凭着一股劲坐进出租车,后知后觉地瘫软下来。
司机多看了她几眼,“您好,请问去哪?”
阿怜抖着手在手机上临时找了家酒店,递给司机,“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