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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宋仁宗 御风流 24880 字 3个月前

第111章 解患(二)

因李宁令哥处在惶急焦虑的状态,语言中传递的情绪要远大于信息,所以赵昕不得不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明白李宁令哥如此举动的原因。

概括一点来说便是,李宁令哥被他先前毫不犹豫判处唐彬死刑,和以身担责真受了三十脊杖的行为给吓住了。

毕竟赵昕能行如此雷霆手段,而基本盘不仅没有因此分崩离析,反而愈发稳固的储君,在未曾昏聩的状态下,绝对是妥妥的英主。

如果夸张阿谀一些,甚至可以说赵昕仅凭杀唐彬这件事,就已经将他自己踢入了将来保底也得是个李存勖的帝王俱乐部。

而这位去时未远的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勖,在其堪称英明睿断的前半生中,最值得令人称赞的功绩就是把周边所有割据势力给打了一个遍,并战而胜之,让零碎的点状小割据转为块状大割据。

如今的赵昕相较于李存勖,更年轻,更自律,能够调动的力量与野心也要更强大。

结果骤然驾临夏州,还指名道姓要见他,真的很难不让李宁令哥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方面想。

李宁令哥不是没想过反抗,但因他的身份敏感,宋人始终没有放弃对他权力的削弱。

只不过采用的手法很高明,做到了无声但持续。

其中主要的催化剂是时光。

现如今新长成的年轻人早忘却了幼时经历,完完全全以宋人自居,毕竟作为宋人的生活比作为党项人的牧马放羊吃沙子要强太多了。

而那些曾经和他共过患难的中老一辈也有了家室所累,再也没青年时的热血与勇气。

哪怕是个仅有中人之才的庸碌之辈,在一个备受瞩目的高位坐上小十年也能形成自己的心得。

更何况李宁令哥不止中人之才。

诚然他少年时做事缺计谋,只能被老狐狸牵着鼻子走。可如今的他已非吴下阿蒙,能清楚感觉到仍旧依附在自己身边的人改了缘由。

不再是逃避无休止的差役和兵役,惧怕李元昊残暴且喜怒无常的性格,而是聚拢在他身边能够获得更高的收益。

距离他越近的人,越能收到宋廷明里暗里的拉拢分化,获得的价码也越高。

说得更难听直白一些,现在隶属于他的三千人之所以肯听他的话,不是因为他的头人身份,而是因为他还没有与宋人撕破脸。

这一点已经同府州折氏、麟州杨氏这些世袭罔替,为宋人守土的边地军头没有任何区别。

一旦他与宋廷撕破脸,摧毁了他们现今安逸富足的生活现状,仅为了自身的利益将他们拉入刀口舔血的不可预知态,他也就不再是头人了。

其实就连李宁令哥自己,反叛的意愿也是很低的。

父亲给他留下的阴影过于深刻,深刻到他直到如今也提不起反抗的心思。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因为被逼到绝境与年少冲动相结合的反击仅有一次,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复刻。

和父亲相比,耍小手段削弱他的宋人都是吃斋念佛的菩萨。

毕竟倘若异位而处,他早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了,绝不可能用耗时这么长,见效这么慢,需要时时留心的小手段。

宋人爱面子,喜欢好名声,更需要将他树成“招降纳叛”的金字招牌。

李宁令哥也很清楚,自己该如何走出走出这种与宋人相互为难提防的困境。

那就是学叔祖父李继捧,把现今由他掌握的定难五州交给宋人直接管理,他得获官爵禄位,去东京城中做个富贵闲人了却余生。

但他的叔祖父李继捧到底只做过定难节度使留后,还是自立的,而他却是正儿八经地做过太子的。

哪怕时间很短,但也是太子!

假使西夏真的亡国,他是有资格被叫做亡国之君的。

而老赵家在对待亡国之君上,向来为人诟病。

后蜀国君孟昶,国破投降后仅入京七天就身亡。

南唐后主李煜,世人风传是被太宗皇帝赐下的牵机毒酒毒死的。

吴越国主钱俶还是帮着打南唐的最忠实小弟,而太宗皇帝一继位后就迫不及待将人招到京城给扣下了。

在钱俶归降十年后的六十大寿上,太宗皇帝遣使祝贺,是夕暴卒,亦被认为是李煜旧事重演。

赵昕有雄主之资不假,但有雄主之资和多疑猜忌往往不是互斥项,而是伴生项。

他所需要抉择的可是连同自己在内一家老小的性命,不是旁的可有可无的东西。

如果宋廷不肯拿出包容他们的足够诚意,李宁令哥宁愿一直钉在夏州互相猜忌提防。

哪怕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也得拉两个垫背的。

可李宁令哥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赵昕居然胆子大到直来了夏州,点名要与他相见。

这一下就把李宁令哥给整不会了,你们老赵家的祖传不是把人给弄到东京城里慢慢炮制吗?怎么现在改成关云长单刀赴会了?

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在人前哭诉的以退为进之策。

你们宋人不是好面子,图一个青史留名吗,那我就当众揭开你们伪善的面具,用众意逼迫你拿个态度出来。

哪怕你仍旧不放心,还是要取了我的性命去。好,没问题,我也认了。

但我儿子的威胁性就要小得多,你总能容下吧。

钱俶之子钱惟演到如今也才死了不到二十年,生前可是官至枢密使、工部尚书的。

只能说人与人的脑袋瓜构造是不同的。

已经算是个聪明人的李宁令哥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策,在赵昕超频思考半晌后就变得无所遁形。

一边在内心暗暗吐槽自己的风评最近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一边多施加了几分力气在手上,强行把李宁令哥给搀了起来:“君也将而立之年,焉能如此啼哭,为天下笑?”

见李宁令哥从善如流收了哭声,赵昕又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话锋一转道:“素日里总听人说夏州乃是雄城险关,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雄伟壮阔。

“只是依我看来,倒不如君家小巧雅致,观之可亲。此时一见心中如百爪抓挠,唯盼入内观赏,不知君可愿为我导引?”

李宁令哥惊了,这一刻他居然从赵昕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刻意忘却的父亲模样。

果然,为君者都是不要脸的,为了达成目的,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出口。

当然,还有见到机会后绝不松口的决绝胆气。

后一点正是他所欠缺的。

而今日扈从的种谊则是呆了。

要不是时机不对,他能直接给赵昕表演一个下巴砸地。

殿下,你现在可不是微服出游了!你这动一动嘴,可是有无数人,尤其是似他这样的护卫会跑断腿的啊!

不是说好今日只在夏州城内看看转转的吗!

就算是您要改,也不能直接改到这节度使府邸啊。

这地方向来是李家,目前是李宁令哥的自留地,天知道里头有没有建些无人得知的夹壁暗室,内藏死士,到时行一见殿下您就谋逆刺杀之事。

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都不是他九族够不够砍的问题,而是天下今后何人能担。

殿下您这岁数是一年年的长,怎么性子却一年年地莽呢。

还不如小时候呢。

种谊按着刀快要把牙齿咬碎,赵昕和李宁令哥却已经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心照不宣。

我给忠诚无害,换你信任无疑,大家各取所需。

自隐晦的交易达成,赵昕与李宁令哥两个自出生起就被泡在政治中的人极其熟稔地开始了表演。

李宁令哥再度下拜,哽咽道:“殿下履至夏州,下臣已不甚感激。如能入宅一观,是臣之幸,臣阖家之幸,夏州之幸,定难五州之幸,臣能为殿下导引,荣幸之至。”

赵昕笑着扶起他,然后两人在种谊累了算球毁灭吧的生无可恋表情中携手走进了节度使府邸。

好在进府邸后,一切都很顺利,两人的表现堪称君正臣贤的典范。

但根据人生不如意事常**这句俗语,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出意外的。

整个定难节度使府邸虽然看着比东京城的皇城都大,但广厦千间,夜眠不过八尺。

而且这些年为了少惹眼,李宁令哥还特意空置了大部分房屋,以赵昕的身份,只有别人列队欢迎他的份,自然也不用进入后宅。

所以这偌大的节度使府竟然逛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尾声。

最后参观的地方是马球场,也是这些年朝中御史经常攻击李宁令哥的点。

马球可是集对抗、训练、配合于一体的活动。

如果你这小子没有阴蓄大志,怎么成天招聚手下的少年们打马球。

赵昕这回为了表示郑重,连太子朝服都穿出来了,所以行经处自然是要提前清道的。

但因为是临时起意随李宁令哥入府邸一观,所以这清道难免匆忙,打扰了一些人的正常计划,招来埋怨。

所以脚程快的赵昕到马球场时,正好撞见几个少年收拾用具从后门撤离,抱怨声远远传来。

前面的话都算正常怨气,赵昕看在大局面上,把手下人压住,全当没听到。

但最后几句实在是出格,把种谊激得刀都半拔出来:“殿下,请允臣去捕拿这些大逆者。”

却说这些人说了什么,能激得种谊发作。

原来是:“宋人软得如羊一般,只配当咱们盘中的菜肴。”

“就是,也不知道节度使怎么想的,腰居然比宋人还软,真是令人心中窝火。

“要我说,我迟早把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太子……”

赵昕把手压在了种谊的手上,慢慢地把刀按了回去。

同时用眼神询问李宁令哥:“你安排的?”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意见完全一致是不可能的。

区别只在于自己的意见是不是那个占据多数的意见,即所谓的众意。

如果李宁令哥要维系他自己的基本盘,也的确是赵昕出手帮他打压内部中的反对意见比较合适。

就是这不提前打招呼坏了规矩。

李宁令哥慌张的表情将一切暴露无遗。

很明显,这不是他安排好的。

赵昕有些想叹气,同时更有些庆幸。

这到底是管束松到了什么程度,居然连身边人的思想都把控不住。

如此表现的李宁令哥的确是不足为惧,但有句话说得好,当你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大概率已经被蟑螂包围了。

李宁令哥身边的伴当都如此,还不知道整个定难五州的普通党项族人有多少人还停留在旧日的辉煌中,不肯认清现实。

哪怕更加美好的生活是他努力压住朝中意见创造的。

好好好,吃他的饭,砸他的锅是吧。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虫豸了,得出重拳!

不然即便他能搞定李宁令哥,这些“遗民”也会搞事的。

哪怕搞出来的事不大,但恶心啊。

既然不是提前打好招呼的,那自然是他临机处置了。

赵昕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但没点种谊的将,只是吩咐一个有些眼生的护卫:“去把那几个大放厥词的小子带回来。记住,孤要毫发无损的。”

第112章 解患(三)

赵昕吩咐去逮人的眼生护卫来自府州军,算是折继祖提前给予的折璇嫁妆之一。

因为与赵昕相处时间不长,所以也没有种谊那种先斩后奏的底气,赵昕吩咐他把

人毫发无损的带回来,他就一板一眼的执行了命令。

很快,十来个年约十六七岁,年纪最长者也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党项少年就以四脚攒蹄的姿势被抬到了赵昕面前。

嘴也是塞得极为严实,应是怕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年轻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李宁令哥看着眼前这一溜被捆上了还兀自挣扎不休,看向赵昕的眼中满是敌意愤恨的族中少年,真是一头碰死在这的心情都有了。

说句实在话,他其实对面前的一溜少年毫无印象。

毕竟打马球于他而言偏向于政治作秀。

因为党项是一个推崇武力的民族,如果作为头人的他没有一定的武力值,是很难镇住下面人的。

而他的敏感的身份又决定了他在太平时节无法通过打猎、军演的方式来彰显武力,表示自己仍旧崇武尚武,没有忘却本族优良传统。

否则他迎来的便不是御史们捕风捉影的弹劾,而是“师出有名”的宋廷平乱大军了。

李宁令哥如今年将三十,正是体魄筋骨最为强健的年纪。

和这些少年比赛不被人说成是以大欺小就不错了,更不用说显现什么武勇。

所以这些名为他陪练的少年,其实是他陪练的陪练。

在经历过一系列优中选优的选拔流程后,十个人中能有两个走到他面前,就已经算是整体素质相当拔尖。

可无论这些人与他的关系多么稀松平常,党项人的身份改不了。

他作为头人,天然就有庇护族人的义务。

要是真眼睁睁看着赵昕对这几个因年少轻狂而口出逆言的少年施加极刑,他的威望就要散了,会失去与赵昕谈判拉扯的最大筹码,到时候赵昕可以任意将他搓扁揉圆。

而要是求情,很难不打碎两人刚刚才建立起的政治互信。以赵昕所展露出的强势,事态多半会变为谈都没得谈。

他一人之死不足惜,怕就怕赵昕这个手狠心黑面皮厚的选择把车轮平放。

李宁令哥已经被时光打磨成了个聪明人,但他的聪明并不体现在急智上。

眼见得整个人都要被汗水洗了,还是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而赵昕也在看到这些少年之后改了主意。

因为以这些少年的年纪推断,事态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

根据他收到的情报,如今定难五州党项人对归附的态度多是赞同拥护的。

因为大多人经历过那个连年征兵,衣食无着的苦难岁月,现在的日子不说是翻天覆地,也要好过太多。

还是那句话,正常人不会和安生日子过不去。

当然,面前这一溜的中二少年不能被划入正常人范畴。

他们在一无所觉时被人庇护着渡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而在有所知觉时过上了足衣足食,甚至需要靠打马球来消耗本应用在牧羊放马上的精力。

他们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过着这样的生活,浑然不觉这份岁月静好背后,有多少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

以至于去寻找“精神故乡”,妄图回归“精神故乡”,去做他们梦想中的人上人。

一群没脑子的货色,保准三棍下去就能打碎叛逆魂,开口句句都是兄弟名。

但这种没脑子货色很多,还都聚集在脑子没有,胆子很大的少年阶段。一旦形成合力闹事,还是很棘手的。

他也不能欲擒故纵,最后按车轮法来定生死。

毕竟无论这些没脑子的皮小子再怎么混账,也是娘胎孕育十月辛苦诞下,父母辛勤劳作养活的。

赵昕固然可以把定难五州过去十年养成的族群新血给扫平了以绝后患,但由此带来的裂痕和不稳定性,是他不想看到的。

果然,想要大功业,就是得选最难那条路。

在护卫们愤慨,李宁令哥不知所措,被逮来的少年们不忿的复杂情绪中,赵昕伸手去拔下那个挣扎得最凶党项少年的口里的塞嘴布。

赵昕觉得负责去抓人的那些家伙也是缺德带冒烟,明明连网都有,绑人也是用了四脚攒蹄这种绑牲畜的绑法,可见是不缺勒嘴绳索的。

但这些家伙偏偏用了侮辱性最强的方法,也不知道是怎么选出倒霉蛋,让他们贡献出袜子的。但这味道光是闻闻,都觉得隔夜饭要吐出来了。

好在讲究是真讲究,系带是留在外头的。

赵昕只消拉住系带,这只给人带来**和精神双重折磨的臭袜子就带着几缕晶莹剔透的口水落到了地面上。

只可惜被救者完全不感激赵昕解救他出困境的大恩大德,而是在剧烈咳嗽顺气中不忘狠狠剜了几眼缄默的李宁令哥,然后费劲扭转头去,不看赵昕这个“敌国之君”。

赵昕暗暗点头。虽然脑子不多,但还是有的。

知道现在处于弱势地位,再敢叫嚣会真的脑袋搬家,而且看似仇视李宁令哥,其实是在请求援助。

既然有脑子,那就可以谈了。

赵昕朝后招招手,立刻有人会意,来到他身边取出特制的折叠马扎打开。

“没眼力见,没看到李节度使还在这么,再去拿一个来。”

一句话瞬间止住了李宁令哥冒不停的汗,面带解脱地挨着赵昕下首坐下。

只要赵昕还愿意信任他,那对这些小子的处罚就不会太重,最差也能保住性命。

赵昕将双手拢在袖中,明明是一副极闲适的模样,却予人一种卧虎欲要择人而噬的强烈压迫感。

再加上周边护卫个个目露凶光,散发着欲要将他们全部剁成臊子的浓烈恶意,所形成的整体氛围很快让少年们停止了徒劳无功的挣扎,或直接或隐晦地去看他们所能指望的最大靠山——李宁令哥。

等到发现连李宁令哥也是面沉如水,辨不清楚喜怒,对他们完全漠视的模样,少年人的狂傲与自命不凡很快被名为死亡的恐惧吞噬。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总之呜呜的哭声响成一片,还有更不堪的已经洇湿一片,水滴携带着灰尘顺着地势流到李宁令哥脚边,看得他眉心剧烈地跳动。

就这种脓包,也敢放什么宋人只配做我等盘中菜肴的狂言?

还是死了干净,别玷污了党项勇士这四个字。

他的面皮就算再不值钱,也不能因为又蠢又坏的人白白消耗。

好在他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先前那个被赵昕解了塞嘴布的少年咬破舌尖,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口水来,大喊道:“英雄站而歌,懦者跪而泣。

“我等既立已立誓,因语泄而令事败乃天意也,亦可为后人警。

“哭哭啼啼,哪有半分英雄模样,汝等是想为后人所笑么!”

这番话既拯救了李宁令哥被气得快要爆炸的心脏,也成功止住了少年们的哭声。

当然,更招来了赵昕的注视。

他就说他的眼光不会错,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才是那个领头的。

赵昕看向种谊:“解开那小子。”

种谊不乐意,皱着眉反驳:“殿下,不可弄险。”

那少年又是一口血水吐出,落到种谊脚边,大声嘲讽道:“就说尔等宋人皆是脓包,如此多人,却还害怕解开小爷的绳索么?”

种谊不为所动,连眼风都没给一个。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指挥者,早不是这种程度的语言能够刺激。

赵昕拍了拍自家伴读的手,安抚道:“不过一幼狼尔,有何惧哉?纵然猛虎,有寿翁你在,孤亦可高枕无忧。”

种谊咬牙。

打小就这么哄人,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

于是从腰间拔了匕首,把绑缚出声少年的绳索割断。

但也不乏公报私仇,趁少年立足未稳之际一脚踹在他的膝窝:“跪下!”

有全副武装的种谊站在背后看着,少年就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跪着,但脊背却是挺得笔直,展露出最后的

倔强。

赵昕看得乐极了。

他最喜欢这种硬骨头了,因为他可以没有道德负担的释放自己的恶趣味。

“你说我们宋人是你们碗中的一盘菜?”

少年没有应声,用沉默和依旧笔直的脊背代替回答。

赵昕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可你现在是我宋境的百姓,也上了户籍。

“你杀人,是要偿命的。还会带累父母,他们绝不会因为有你这么个儿子而感到自豪,只会被人指指点点,嘲讽议论,说他们生而不教,养出个脑袋不聪明的杀人犯来。”

少年豁然抬头,瞪着赵昕,然后又被种谊一脚踢翻:“瞪什么眼,老实点!”

赵昕全当没看见,语速丝毫不变,继续说道:“看来你还是个孝子,不错。既然你想让你的父母家人以你为荣,这样,孤给你出个主意。

“孤下道旨意,把你阖家遣出宋境,让你重回故国。翌日到了战场之上,你我两方兵戎相见,你若是真有本事,尽可取人性命做你的战功,如何?”

少年笔直的脊梁瞬间塌了,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地慌乱。

他既视宋人为仇雠,认为李宁令哥行事太过软弱,当然是曾想法设法与主张强硬的“老家人”接触过的,但骨感的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圈。

所谓的“老家人”,比宋人还要敌视他们,认为是他们当初的反叛,所以才致使大业功败垂成。

现在想要回家了是吧,看咱们是同族的份上也可以收留你们,但作你们的财富、牛羊、草场、乃至于亲眷,都要作为赔偿。

如果你们打宋人得力,那给你们留一口汤喝吊着性命也不是不行。

少年只是想踩过宋人一头,过上老辈故事里视宋人为牛马仆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上人日子,而不是想把自己变成旁人桌上一道菜。

所以只接触了一次,就再也没有下文。

赵昕见他反应,又是松了一口气。

他真得是感谢李元昊在吃了败仗后偏激入脑,平等地敌视着一切与本朝有关的人和事。

尤其是将内核为异端比异教徒更为可恨这一思想全面推广。

于是上行下效,成功把可以团结的人推走了。

不然要是在这些少年背后推波助澜一把,他今日面临的难度就得翻出去两倍不止。

既然已经确定了这些少年背后没有对面的手笔,赵昕的行事就更加肆意了。

“还不说话?那孤就当你同意了。不,是你们都同意了。寿翁啊……”

“不要!”少年突然大声阻止。

是字正腔圆的宋音。

第113章 解患(四)

“哦,你不要这个?实话同你说,已经很久无人敢驳斥孤的意见了。尤其是孤认为如此绝妙的点子。

“不过看在李节度使的份上,孤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你想要什么?

“若是能满足你的,孤愿尽力一试。

“时间,嗯,姑且按一盏茶来算吧。”

随即赵昕打发人去冲茶,好整以暇地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沉舒张,从干枯硬脆变为湿润柔软。

即便已经收了凌厉的气势,整个人自内而外的透出一股仿佛在春游的闲适,但没有人会因为猛虎起玩心,低头轻嗅花就觉得它丧失了攻击力,变成只会喵喵叫的小猫咪。

任由发挥,本身就是一种蔑视。

因为我笃定你无论怎么做,都翻不出我设下的五指山。

这些少年尽皆处在无脑莽撞,做事只图嘴巴痛快的年纪。不然也不会干出明知道赵昕即将到达,还聚在一起大声蛐蛐,最终被赵昕逮了个正着的蠢事。

就是寻常给他们充足的思考时间,也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来,遑论此时赵昕给他们带来了极强大的心理压迫感。

自赵昕发话,领头少年的汗就如泉水一般往外涌,肉眼可见的失去了思考能力。

赵昕却唯恐天下不乱,冲着少年说道:“有道是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孤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想让旁人闲话孤欺负了你等。

“寿翁啊,把其余人的口塞都取了,指不定就有人能想出好点子呢。”

种谊憋着笑依言而行,于是现场很快就上演了一出让李宁令哥血压再次飙升的互相推诿大戏。

主打一个兄弟好啊,好就好在人多,死了之后能让我踩着他们尸体活着。

具体到行为就是每个人都在叫嚷我只是个跟着旁听的,事情都是某某做的,求殿下饶命啊。

这下领头少年再也无法弹压了,因为其余人很快在纷乱的吵嚷声中达成了共识,话全是他一个人说的,我们仅仅是见证者。

赵昕也因此知道了领头少年的名字:嵬名进。

嵬名进只是丧失了思考能力,而非视觉听觉。

看着昔日豪情万丈的兄弟们一个个倒戈相向,听着他们信誓旦旦的指证,那点大不了为了兄弟们把事情扛下来的义气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识人不明的懊丧。

赵昕很满意地看到了嵬名进原本停直的脊背被背叛的言语一点点击垮,最终委顿在地,一副心如死灰,任由处置的模样。

好在他是幸运的,幸运就幸运在赵昕此来的主要目的是团结定难五州的党项族百姓。

为了减少一份资源消耗,抽出更多的力量去进行灭夏之战,他连李宁令哥都容得下,更甭说他们这几个没脑子的少年了。

也幸运在李宁令哥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用不着赵昕费尽心思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殿下,臣有一言启奏。”这是李宁令哥发言了。

“君请说来。”

“殿下,嵬名进等人俱皆年少,世居夏州,见识短浅,不知青天高,黄地厚,所以才口出狂言,冒犯天威。

“依臣陋见,彼等冒犯殿下,纵万死亦难赎其罪。

“可五州之地,少年多矣,似这般无知者更是不知凡几。

“取彼等首级,虽可消殿下心中之怒,但恐难平余众愤懑之心啊。”

种谊闻言大怒,按刀大声呵斥道:“李宁令哥,你这是在携众意威胁殿下宽赦这些狂言造次者吗?

“量尔不过据五州之地,能有多少民口……”

“寿翁!”赵昕大声打断种谊的话,后者在赵昕警告的目光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到了警戒距离,而非扬手就能给李宁令哥来上一刀。

李宁令哥顾不上后颈处应激冒出的冷汗,离了马扎单膝跪地冲赵昕道:“殿下,臣绝无携众意逼迫殿下之念。

“只是此间种种,主因实为,实为朝廷天兵与我族族兵互不相熟!彼等不知朝廷天兵骁勇壮烈,故而出此大言。”

此言一出,一直气鼓鼓的种谊瞬间变得有了几分清澈的愚蠢,用着不可置信地眼神看着李宁令哥。

如果他的理解没错,李宁令哥这番话潜藏的意思应该是,今后会打破党项族单编三军,由他自己亲自统领的惯例。

转而让党项族成为普通的征兵族群,和其余人一起训练生活,听从朝廷将兵官的指挥?

好家伙,这不是把他赖以生存立身的资本拱手献上了吗!

就为了救这么几个滥言生事的少年?

也太下本了。

休说是种谊,连赵昕都为李宁令哥开出的价码愣怔片刻。

他原本的设想只是拉拢李宁令哥,派驻监军和部分中低层军官到党项族军队里掺沙子。

然后用教育、医疗、思想这屡试不爽的三板斧稳住党项族群内部,确保他们能够在伐夏之战中不生乱。

只要能暂时稳住,伐夏之战的胜率就能大大提高。至于将来,赵昕从来不怀疑华夏文明的同化能力。

没成想李宁令哥直接一步到位,把个人兵权,乃至于党项一族单独成军的特权都给交了出来。

到底是李元昊的儿子,虽然李宁令哥竭力避免提起生父,但行为处事上还是免不了带上李元昊的痕迹。

既然选择信你,那干脆就**到底。

赵昕是个讲究人,李宁令哥都下血本了,他自然也不能差事,连忙起身把人搀起,然后想了想说道:“兹事体大,还需你我从长计议。君虽为族长,亦不可枉顾旁人意见。”

党项族单独成军这个不稳定因素肯定是要拆的,但现在只能说是赵昕和李宁令哥这个党项族代表达成了初步拆迁意向。

而拆迁款多少,怎么拆,分几步拆,拆完之后怎么安置都还处于未知混沌中,得持续磋商,免不了反复拉锯。

想要在将来的谈判中占据上风,免不了压住党项族内的反对声浪,突破口还是在面前这些少年身上。

于是赵昕继续说道:“至于君言彼等狂言造次,主因为两军互不相熟,不知全貌,我亦深以为然。我这里有个提议,还请君为我参谋一二。”

“不敢言参谋二字,殿下请讲。”

“嵬名进以自身武勇为傲,目下无尘,话旁者软弱如羊。

“正好我手下亦有不少健勇少年,彼

此年岁也算相近,不如让他们鄙视切磋一二,胜败姑且不论,只看意志高低,如何?”

没有比秀肌肉更好地压制反对声音的方法。

在不能进行物理消灭的情况下,演习、切磋比武、军备展示都是极好的秀肌肉方式。

李宁令哥都选择**了,此时对赵昕的任何提议自然都是一万个同意,当即说道:“殿下此言,实为世间至理。两军切磋较技,固吾所愿,不敢请耳!”

然后亲自上前给了满脸呆滞,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嵬名进一脚:“是你说的宋人软弱如羊。

“作为你的头人,我向殿下求了一个机会。让你和你眼中软弱如羊的宋人比试一场,让你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像你以为的那样软弱。

“怎么样,你敢不敢比?”

嵬名进黯淡的眼神因为李宁令哥的话一点点亮了起来。

和宋人比试而已,那有什么好怕的!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可没少听长辈们说昔年如何打得宋军抱头鼠窜,杀他们比杀一只羊还要容易的故事。

也没少和城里宋人的孩子们打架。宋人的孩子都更喜欢读书,没有几个能和他们抗衡的。

要不然他也养不成这么桀骜自大的个性。

“当然愿意!”不知不觉中嵬名进又挺直了腰板,声量也大了起来。

赵昕无视了主动请缨,想要给嵬名进一个难忘教训的种谊。

都多大人了,还这么任性使气。

不说年岁大了不少,就是身份也不匹配啊。

他是打算表明态度的,能够立威最好,不是狂扁小朋友出气贻人口实的。

赵昕让人去街面上将正保护着着折璇义诊的冯泉等人寻来。

这是目前赵昕身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与嵬名进等人年岁相近的少年了。

毕竟他身边的都是如种谊这种正值青壮年的护卫,用这些人实在是以大欺小。

临时从军中抽调不说时间上来不及,也多半弄不过嵬名进这些长期经受专业训练的。

而输得太难看可是会丢掉亮肌肉,压制反对意见的里子的。

虽说这有吃媳妇软饭之嫌,但他又不是第一次吃了。

软饭香香,一直吃一直香。

种谊心不甘情不愿退了回去。

然而嵬名进却实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来了劲的他把小脖子一昂,紧盯着赵昕说道:“既然要比,那自然是我们来挑选对手!”

赵昕看着他眼中盎然的战意,多少猜到了他的意思,有些好笑道:“那是自然。军营太远,这样吧,在场之人,你可以任意挑选对手。”

“那我要和你比!”

“大胆,滚一边去!”话音方落,嵬名进就被李宁令哥踹成了滚地葫芦。

赵昕倒是笑眯眯的,扬声开始让人取襻膊卷袖子了。

“好啊,说说看,你要比什么?”

于是等着放心不下的折璇跟着冯泉等人一起到来的时候,留给她的就是一个两臂脱臼的党项少年。

据说是开力弓之时使气逞强,让弓弦的反弹之力把两胳膊都给卸了。

没说的,既然赶上了,那就帮着治吧,也算是丰富实践经验。

嵬名进疼得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感觉有人在按压着他的手臂问他具体是哪疼,听着还是宋人女子音调。

不由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他明明都挑战那个宋廷的小太子了,还很丢脸的输了。

连头人都不再管他,不正该让他自生自灭吗?怎么还会有宋人如此温柔的为他治伤。

折璇听得莫名其妙,只能答道:“你受伤了,就该治。”

“可我是党项人。”

“什么党项人不党项人的,我这只有生病受伤的人。安生些,我这就帮你把胳膊接上。”

第114章 山雨

冯泉最近有些烦。

那种因太子殿下思维行事大为迥乎常人,居然允了青蔓到军中行医,于是他也终于过了父亲那关,得以参军,虽然只是青蔓的扈从,但总算走出了最艰难一步的喜悦感被烦得荡然无存。

此时正护卫着折璇马车的冯泉不着痕迹地往左后方看了一眼,眉心瞬间出现了一个川字。

真是属狗皮膏药的,黏住了就不放啊。

捏捏鼻梁努力让川字消减后,冯泉朝着护卫着马车的小伙伴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按原计划行进,自己要暂时离队去办点私事。

都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自然知晓他最近在烦恼些什么。点头示意自己知晓,让他放心去办事后,冯泉默默停驻在了原地,死死地盯住了不远处的一个黑点。

随着马车缓慢走远,那个黑点也变得十分焦躁,最后不知道是给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心理建设,居然妄图用两条腿跑过冯泉这个骑着马的。

在四条腿面前,两条腿的瞬时爆发力完全不是个,结局当然毫无悬念,飞奔的小黑点被冯泉借着马速轻易掀翻在地。

只那人明显是个会家子,拥有丰富的摔马经验,顺力连续几个翻滚把力道给卸了个七七八八,双手撑地迅速弹起,瞧着居然是还要再追的模样。

冯泉这下彻底恼了,下手再不容情,摘下腰刀,连刀带鞘往其人身上狠狠砸了一下,这才让其人彻底丧失了行动力,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叫个不停。

冯泉利落地偏腿下马,揪着领子把人给拖起来,照着肚腹处又是狠狠一拳,直到见到其人如煮熟的大虾般蜷成一团,才丢开手去低喝道:“嵬名进,她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人!”

虽然还没有正式举行大婚仪典,昭告天下,拜祭祖庙,但如今谁不拿青蔓当太子妃娘娘看,就连李宁令哥见到都要恭敬持下臣礼。

你嵬名进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居然敢几次三番跟踪尾随。

若非殿下不愿再生事端,给夏州的百姓添一份谈资,把你这小子按刺王杀驾的罪名剐了都不算冤枉。

嵬名进也是真犟,狠狠吸了几口气后嘶声说道:“上次都同你说过了,我已不叫嵬名进,改姓叫宋进了。还有,我只是来复诊的!若有歹意,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冯泉此时也顾不上殿下曾经同他讲过的皈依者狂热,只是想让面前这厮永久闭嘴。

他也是曾有过少年绮思的,对其中内情门清。

义诊的时间和地址是固定的,又没禁止你去,总半途鬼鬼祟祟跟着作甚!

只是他与嵬名进当街扭打引发的动静已经不小,路人们只是看在他鲜亮兵卒衣服的份上不敢围拢观瞧,但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的胆子还是有的。

再上演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恐怕来的就不仅是夏州府的衙役和军中的军正,殿下竭力想要打造的一家人氛围也会毁于一旦。

所以冯泉干脆直接伸手摸嵬名进鼓鼓囊囊的前襟。

他见嵬名进适才卸力时都死死护着此处,断定其中必有蹊跷。

嵬名进果然急了,连牙都用上了想阻止冯泉的行动。

可惜这段日子他接连受挫,伤还没好利索,被冯泉轻易躲过,十分顺利地摸出一个称得上精美的白漆青纹木盒。

冯泉愣住,感觉事情有些大条。

党项族尚白,李元昊又自称青天子,所以白、青二色在党项族中的意义也就非同寻常,同时用上这两种颜色的定是送给最尊贵之人的礼物。

再打开盒子一瞧。

坏了,这回事情是真大条了。

盒子里放的是个冯泉最近见惯了的东西——青白二色丝线,加银片和深青色石头所编成的络子。

至于结成络子的形状,是祈求平安如意一类的。

减少内耗是好方法就是多发疯,多从旁人身上找原因。

冯泉再度揪着嵬名进领子把人给半拽起来:“你小子脑子有毛病是吧!既是送感谢来的,为何不大大

方方送!”

青蔓的医术是童子功,天赋又好。往年即便在折家被拘着,在府州官宦内眷中也颇有声名。

自从到夏州义诊,除了最开始那几天是靠着穷苦者免费开方并赠三日的药打开局面,后头都是天不亮就有人排队等着。

达官显贵们是为了看病插队也好,借机攀上来也罢,总之连用十倍药材抵诊费,派下人到义诊点支起柴火摊免费给穷人煎药的招都使出来了。

穷苦百姓没有那么多钱整花样子,除了立生祠和长生牌位,就是将代表着美好祝愿的络子送来。

这小半月的功夫,收的络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就是大大方方送也没人会说什么。

自认为自己如今已经是宋进的少年面皮微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没脸见她。”

他素来轻视宋人,却在被遗弃的时候被宋人救了。

“所以就想往车上一丢就跑?”

冯泉直接被气笑了,终于明白殿下当初知晓此事时为何会说此乃意气憨直少年,不必多管了。

这哪里是意气憨直,照他说分明是蠢钝如猪才对。

用那点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脑仁妄加揣度殿下与青蔓的心思,不仅拉低了殿下与青蔓的格调,连本人都显得鄙陋起来。

冯泉懒得和这种笨蛋废话,松了他的领子,像丢垃圾一样直接把人给扔到了旁边:“这是你的谢礼,理当送过去,我替你转交,以后你就不用来了。当然,复诊可以。

“但你记住,恩不是这么报的。照你这么个报法,骨头烂在坟里了都见不到她的。”

宋进努力爬起来,冲着冯泉的背影大喊:“那我该怎么做!”

“你自己有脑袋,不归我想。”

折璇很快从冯泉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但除了把谢礼郑重收好,旁的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个治身体上疾病的大夫,就这还有许多不擅长的方面,心理上的就更不归她管了。

而且她是最清楚赵昕为了能让她顺畅行医顶了多大压力的。

那个家伙已经够累了,她绝不能再主动往身上揽事让他操心。

结果折璇前脚还在担心赵昕最近太过忙碌,想着弄点药膳什么的好好食补一下,晚上结束一天的义诊回到居所后就惊讶地看到了赵昕笑吟吟地给她开门。

折璇脚步一顿,几要倒退回去看看门楣。

她的第一反应是赵昕又弄出来了什么惊喜,特意叮嘱冯泉偷偷绕道,如今踏足的是公邸或是特意收拾出来的别院旁宅。

不过隐隐看到的照壁很熟悉,四周的护卫更是熟悉,她就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

这就是赵昕为了堵人嘴,特意给她安排单独居住的二进小院!

饶是以折璇的强大心性,此时看到赵昕站在门边对她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不说在场有那么多人看着,就赵昕这个身份亲自迎她,她都能想出朝中那些大臣们该如何劝赵昕自重身份,不要沉湎女色了。

折璇拼命给赵昕使眼色,让他赶紧离去。

虽然世人都认为她必定是太子妃,可两人到目前连定亲仪式都没完成。她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府州综学的医科老师,因为医术好被特招入军中当军医的。

行事多少还是要遮掩一下的,结果你竟然堂而皇之的到这来了。不仅到这来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自给她开门,还站那傻乐呵……

像话吗???像话吗!!!

哪怕心里气得想爆炸,想立马丢两把刀出去,但这是在人前,而人前的折璇只能是折三姑娘,所以折璇咬牙拿起了属于自己的戏份。

“不知殿下驾临……”

赵昕终于反应过来,挥挥手让目睹一切,脚趾快要在地上抓出别墅的冯泉及护卫等人离远些。

冯泉等人如蒙大赦,飞快溜了。

赵昕这才露着一口大白牙上前,施了点力把本就没有真心想行礼的折璇搀起来。

折璇此时的脸已如火烧云一般,羞恼下欲要来拧赵昕:“怎么突然就来了?还这么大张旗鼓的……”

赵昕爱惨了这种小情调,飞快缩手,然后凑近了笑道:“青蔓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偷偷的来就行?”

“偷偷的来可,什么啊,偷偷的来也不许!不是,什么偷偷的来……赵迩,你混蛋!”

眼见得折璇被自己逗得快要能烧开水,连他的大名都喊出来了。为自己今后幸福着想的赵昕立刻收了嬉笑,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其实这次来是有事求你的。”

“什么事?”私底下已经领教过赵昕有多不正经的折璇狐疑地看着他。

“咳咳。”赵昕以手握拳,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就是吧,我这个身体有些不舒坦。”

折璇愈发狐疑地看着他,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四字,她观赵昕脸色红润,只有下眼眶处有睡眠不足产生的青黑色。

而且行为姿势上虽然都装出了不适感,但话语的中气是很足的。

怎么看都看不出身体不适的模样。

但手还是很迅速的伸了过去,扣住赵昕的手腕开始切脉。

结果一切脉,不仅是眼里的狐疑更深了,心中的火气也更旺了。

这要是有疾的脉象,她就把从小到大学过的医理和汤药方子全部默写出来再吃下去!

这个家伙,又在闹什么妖呢!

感觉有些玩脱的赵昕尝试把手抽回来,结果一抽之下居然没抽动,感觉到紧贴着手腕的硬物,只能嘿嘿笑道:“那个,那什么,寡人有疾……”

“嗖——”忍无可忍的折璇终于把飞刀捏到了手中。

谁能告诉她,那个既威严宽和,又聪慧狡黠,还能担事抗责,深深吸引她的赵昕去哪了?

现在这个模样和家里那几个欠揍的弟弟有什么两样!

也对,从生辰来看,她要大赵昕两个月,赵昕还真是弟弟来着。

所以现在左近也没人了,是可以打弟弟了对吧?

折璇手中的刀终究是没有飞出去,因为赵昕滑跪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别生气别生气,是我瞧着你一天天给人看诊太严肃了,所以才想逗逗你。”

折璇把飞刀按在掌中,无奈地绕开赵昕往里走去。

本该从嘴中说出的话从眼里流了出来:真是败给你了。

赵昕屁颠颠地跟在后头,絮叨个不停:“青蔓,你笑起来好看,我喜欢看你笑,可以多对我笑笑。”

折璇停住脚步,略略歪头看向赵昕,问道:“你今日是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吗?能不能对我说?”

到底是什么事兴奋成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她。

虽然我可能理解不了,但是和你分享喜悦还是没有问题的。

赵昕闻言,周身的皮劲立时散了八分。

找个同类当媳妇的坏处就在这了,她看你和揽镜自照似的,想逗一逗还得像刚才那样玩偷袭。

赵昕紧了紧肩上的药箱背带,无奈道:“如果青蔓你不直接说出来,我会更高兴的。”

折璇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时已经变成了清冷认真的模样,对着赵昕说道:“什么叫可以对你多笑笑,你是嫌弃我对你笑得少了,还是觉得我对旁人笑得多了。”

赵昕呆住。

该怎么说呢,这个话术赵昕是熟悉的,但从折璇嘴里说出来就无比地违和。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因为这种应对将内心的高兴又催升了一个台阶。

干脆兴致勃勃地接着往下演:“倒也不是嫌弃你对我笑得少了。只是你笑得好看,不想让别人看到。但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太自私,你想不想笑,想对谁笑,都是你的自由。”

折璇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赵昕了,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尽管两人的内核极为趋近,但赵昕时不时蹦出来的只言片语还是会让折璇觉得极度地不可思议。

折璇很难想象赵昕作为一个自小生活在所有人都宠纵他,对他予取予求环境中的天潢贵胄,居然会有着比旁人更自律,更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品格。

所以每次赵昕对她说这些言论时,折璇都试图找出赵昕言不由衷的地方。结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而且赵昕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次也不例外。

良好的气氛让折璇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你当真不介意我外出行医?”

赵昕的脸色唰一下沉了下来:“又有人到你耳边聒噪了?”

折璇摇头:“并无人到我耳边聒噪,是我自己想的,你毕竟是太子。”

连你都一直被世俗礼法要求着太子就要有太子的样子,不敢轻易逾矩,却为我打开了那么大个口子。

东京城那边肯定早就收到了消息,却在已经过去的中秋节没有任何多余表示,想来应该是对她不满意的。

折璇并不担忧赵昕会食言,只是怕因她的缘故闹得不好看。

先帝为了章献皇后和太宗皇帝斗智斗勇的故事在本朝可是广为流传。

赵昕听到并无旁人乱嚼舌根才脸色稍霁,随即屈指弹了一下折璇的额头:“胡思乱想,这一下是罚你的。

“你安心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旁的事情有我呢。再说了,即便我以后当了官家,你成了皇后。我有劝农之责,你就有课桑之务,闲不了的。

“你既喜爱并擅长医道,那肯定从医道着手。我想想啊,你得先实践积累经验技术,然后当老师,教学生做课题,说不定还要召集天下良医编纂医书,由你负责校正刊印,造福万民嘞。”

赵昕只言片语中就给折璇指出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原来她的人生还有这么广的可能性吗?

明明她最初向赵昕提出这个请求,只是因为强烈的不甘心。

不甘心还有那么多的实例没见过,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忽然就被固定了。

结果赵昕对她的提议不仅显得相当欢喜,还用不知道什么方法说服了父亲,没过多久给她拨来了三十个勤快肯干的女学徒打下手。

赵昕继续说道:“青蔓你也不必因此感激我,因为本就是我私心作祟,才将你扯入束手束脚的宫闱中。

“你能找到自己独立生存的喜好,我只会为你高兴。要同你过日子的是我,你用不着在意旁人怎么想。倘若有疯话蠢话乱你心湖,当然也归我负责解决。”

折璇万万没想到赵昕居然是这么想的,心中思绪万千,又忍不住问道:“哪怕是毁坏男女大防,有人因此对我念念不忘,也没关系吗?”

“哚。”折璇额头上又挨了一下。

“什么叫毁坏男女大防?医者治病,事急从权。你休听那些士大夫们成天男女大防长,男女大防短的。

“他们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们还没遇到需要的时候。真到了那时候,他们恐怕就要用人命关天之词胁迫你就范了。此酸儒之言,不当听。

“至于有人因此念念不忘——”赵昕故意拉长了声调,想要故技重施,继续逗人。

但折璇不会轻易地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赵昕无奈,只得佯装挫败感很强地说道:“你被人念念不忘,正说明青蔓你很好,恶人可不会被人念念不忘的。

“而有那么多人对你念念不忘,你却独独选择了我,不是更证明我比所有人都强吗?

“所以我只会开心,不会愤怒。”

折璇很冷静地接话:“不是独独选择了你,是我没得选。”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赵昕整红温了。

明明当初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

可当初两人还没这么熟,权衡利弊后迫于无奈也有可能。

不是,你这说真的还是假的啊?!

“哚。”这次是赵昕脑门上挨了一下。

动了手的折璇若无其事的恢复站姿,语气平淡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言外之意便是你逗我一次,我逗你一次,扯平了。

赵昕冲上去就要挠她痒痒。

虽说他“偷袭”不讲武德,但这分开与否的事能拿出来逗闷子吗!

折璇背着手跑开,不忘回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话里亦满是认真:“华青蔓很喜欢现在的赵迩。”

如果有一天你变了,不再是给予我承诺的赵迩,那么纵然我离不开,也只会留给你名为折璇的躯壳。

听懂她言外之意的赵昕朗声大笑:“放心,赵迩永远是赵迩。”

在知道他身份后还能如此直抒胸臆同他说话的,普天下也只有折璇一个人,他当然不能把人弄丢了。

总之在屏退了一切从人,唯余两人的私密空间中,折璇十分难绷地看着赵昕一边着急忙慌地烤肉,嘴里还不停哼哼着“红烧翅膀,我中意食”的胡词乱调。

而且谁能告诉她,为什么烤的是羊肉,却偏偏要唱红烧鸡翅?

广南东路的土语当真如此奇怪吗?

不过相较那首羊肉串,羊肉串,吃一串想两串,吃两串想三串,女人变美男人变帅,小孩吃了长个快的吆喝,她还是觉得红烧鸡翅要更能接受一些。

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不过烤肉的味道的确很不错。

就是用的香料太多了些,看得她眼皮子直跳。

但也让她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赵昕如此开心了。

这可是个饭粒掉在桌上都会夹起来吃,吃到个红烧排骨便觉人间满足的人啊。

“快快快,趁热吃。”赵昕捧着一大把被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串放到了餐桌中央的木质托盘上,不由自主地用手捏了捏耳垂降温。

折璇十分熟稔的拎起摆在桌边的酒,拍开泥封,先给赵昕满上,再给自己满上。

紧接着目视赵昕:现在该把高兴的由头说出来了吧,要不然她都找不到祝酒的词。

赵昕高高兴兴举碗和她撞了一下,难掩兴奋道:“今日胜了,大胜!”

就像赵昕对折璇的行程经历了如指掌,折璇对赵昕的日程安排也尽在心间。

所以折璇很清楚近几日赵昕都在忙着用嵬名进留下来的话柄搞事,把宋、党项两族的演武扩大到全军全兵种。

今日正是演武第一日。

但折璇同样很清楚,自己面前这个人是如何地有计划会算计,定然在筹划之时就圈定了结果的大致范围。

此时跟着来的只有太子护卫,其主要组成部分是折、种两家特地抽调的百战之

余,大胜的结果最多只能说是略微超出预期,绝对不至于高兴到这种地步。

所以折璇耐心地等待着下文,果然听赵昕继续说道:“在射箭比试的时候,出现了两个,足足两个人,压制住了党项射雕手!”

射雕手即为党项族中的神箭手,全军加一起也不过双掌之数。

能这么高兴,应该是有两个人都赢过了党项族中最好的射雕手。

赵昕收了比划的手势,先喝了一口酒,又快速撸了一串肉到嘴中,含混说道:“当时就把他们给镇住了,鸦雀无声!

“也终于让我逮着机会,可以下令给边塞基层的弓箭手们定升迁赏赐之规了。”

有些事情还真是不经实地考察不知道,俗语都云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但本朝的边防就敢。

这倒并不是说缺甲胄兵械马匹,而是说缺晋升渠道。

弓箭手虽然在基层士兵是天花板,但被制度钉死在那了,没办法再进步。

导致很多武力值并不逊于狄青、赵从贲的武人根本出不了头不说,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更是导致最后一公里路打不通,丧失毛细血管与神经末梢的作用。

赵昕一直想改,打通这最后一公里,今天可算是给他找到由头了。

折璇生长在西北,深知其中弊病,露出一个笑来举碗与赵昕相撞:“为天下贺,亦恭喜仲远你得偿所愿。”

“嘶,痛快!青蔓你别喝那么急,也吃点肉。”

折璇潇洒利落地撂下已经空荡荡的酒碗,转而小口小口吃起了肉,娴静与豪迈,居然诡异地在她身上,在此刻达成了统一。

果然还是他眼光好,这可盐可甜的,哪找去。

赵昕乐滋滋地继续用肉下酒,说道:“不仅如此,今日三赛下去,还把党项人里的刺头全给削平了,他们已经同意李宁令哥混军整编的意见。”

折璇听了,吃肉的速度慢了些。

想了想还是开口提醒道:“易得之物易失去,党项人多反复无常,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是自然,我已命曹评为主,王贡为辅,办理混军整编一事,另调麟州的周文东率本部过来压阵。”

曹评与王贡是赵昕的伴读,曹评还是已经得了明旨的驸马,身份与情分都够,再加上周文东这个身上很干净的讲武军校学生,的确是不用怕人包藏歹心。

折璇听了这话,才知道赵昕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继续放心地吃肉。

赵昕却有些不满,嘟囔道:“就知你是个心里有数的,怎么以前不提醒我?”

“以前的你很清醒。”

赵昕懒得掰扯这个,直接下了结论:“我看你分明是怕麻烦躲懒。世人谤誉,当真比看着我可能行差踏错还重要?

“青蔓,我缺对我说真话的人,很缺。”

折璇最受不了的就是赵昕央求她,尤其是喝了酒之后央求她。

鼻息是热热的,两颊略染些红,眼睛却湿漉漉的像飞电小时候。

定神想了想,拍拍一旁的酒坛:“那种名为透瓶香的烈酒还有吗?我依你之言用这种酒给伤者清创,果然化脓的情况少了许多。”

“有倒是有,只不过那二十坛是要送给狄青和区希范的。”

他的巡边路径是自东向西,如果说对府州、麟州是打探,定难五州是提防,延州绥州是熟识联络感情,那环州,韦州就是快乐老家。

对狄青和区希范这两个绝对心腹,自然要给点超格待遇,还真不能临时挪了给折璇使。

不过折璇提起这件事也并非是冲着透瓶香而来,而是隐含告诫道:“我虽不知你挪用了运送透瓶香的运力在运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我们这些边地人打小就知道,边地的眼睛很多,你仅靠皇城司看着是不够的。”

赵昕眼神瞬间恢复清明,豁然站起身转了几圈,然后从怀里摸出纸笔蘸墨急书起来。

折璇既不看也不问,只是待赵昕回返时十分自然地抓了一把串递过去:“趁热吃。”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赵昕在这喝酒撸串,陪喜欢的人从风花雪月畅谈到人生理想的时候,也有人身怀利刃暗夜疾行,冲着他们无比讨厌的众多宋廷小堡垒去了。

第115章 风来

大型战争的前期调动是瞒不过人的,所以早在七月末,西北各边州就接到了夏军异动频繁,似乎要大举进兵,发动全面战争的探查消息。

而随着太子殿下亲身来到西北,言之凿凿西夏年内必定会进犯,严令沿线各州府必须做好备战,渎职懈怠者均按军法从事后,过去几年一直在积极屯粮练兵,积攒军事潜力的各州府就立刻将行政机器的转速开动到最高,将要再度与西夏打仗的消息尽可能传到治下每一个人耳中。

饶是如此宣传了快一个月,战争真正降临时还是让许多人感到猝不及防。

仿佛一夜之间,自丰州到韦州漫长的两国国境线上就“长”出了大量的西夏军。

他们的目标也很明确:集中优势兵力,把宋人那些越来越深入,还越长越多,越长越快,名为水泥先锋堡的麻烦东西给一个个敲碎。

不然若是给宋人足够的时间,他们指不定又要点成线,线连面,修出一条新的长城来了。

*

垂治四年,九月初七,延州西北一百二十里,清水堡。

其实在大宋的军事部署规划图中,此堡的名字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七十二号堡,和其余修筑的堡垒一起组成了数字堡垒集群。

但因此堡修筑的位置十分刁钻,依照山丘谷地的地形而建,牢牢据守着清水河流经此地的分支。

若是那亲宋的部落赶着牛羊马群过来饮水,便任其自由来去。

而若是那亲夏的部落来,不仅动辄索要高昂的买水钱,还会用牛羊练移动靶,乃至于行绑票之事,要部落中凑钱来赎。

夏军不是没有尝试过拔掉这颗钉子,只是这堡垒修筑得十分易守难攻,人数少了起不到作用,人数多了定会被周边的巡堡的弓箭手发现,招来宋人大军。

所以西夏几次三番攻打都没能成功不说,反而己方还损失了不少兵将。

大多数普通人都只想活下去而已,所以在夏军第二次攻打无功而返后,周边的部落就纷纷改姓了宋。

反正天高皇帝远,只用嘴巴上叫几声就能换回财产乃至于性命安全,当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如果仅是如此,七十二号堡垒也不会在夏军的地图上留下清水堡这个专属代称了。因为只是嘴上叫叫而已,根本动摇不了西夏的统治根基。

真正让夏军高层着恼的是,那个主持清水堡诸般事宜的厢指挥使是个贪财但有脑子的。

眼见周围的部落纷纷姓了宋,再也不

能靠立场不对敲竹杠获取高额收益,方式方法立刻丝滑地转向了走私。

甭管是牛羊马匹皮毛这种能够细水长流的,还是地毯瓷器丝绸这种量少价高的,他都愿意当个中间人抽成。

最令人难绷的是,他们费了老鼻子劲运回来的地毯瓷器等物品,不是绣孔子劝学图这种完全不感兴趣的,就是画猎狝图这种耀武扬威,彰显武力的。

而当周边的部落尝到了走私的甜头,开始参与利益分配时,情况就从口头上喊喊我心沐大宋王化变成了我是真的愿意当大宋的狗啊!

造成夏国的影响力在此地的影响力是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当接到李元昊全面进攻的指令后,负责朝延州方向攻击的委哥宁令便命令手下的军将一定要把清水堡这个心腹大患给除掉。

不然再让清水堡钉上五年,周边部落新生儿学的第一句话都要变成我是宋人了!

委哥宁令是李元昊的堂弟,在李元昊一天天衰老,小太子李谅祚又仅有三岁,指不定一场高烧就能夺走性命的现状下,委哥宁令承担了事实上的皇太弟责任,再不济将来也得是个宗室长辈兼托孤大臣。

所以委哥宁令的命令得到了相当彻底的执行,足有千人,四倍于清水堡守军的夏军气势汹汹地朝着清水堡杀来。

长期的利润分润的确是有作用的,早在夏军距清水堡还有四十里时,就有牧民急吼吼赶来报信。

所以清水堡的驻军得以赶在夏军到来前做好迎敌准备。

而当大战真正到来时,那些过去被大家口口相传的老兵气质才得以展现全貌。

谢添双臂抱胸,半眯着眼睛看身边正吵吵嚷嚷,互相检查着兵器甲胄是否完备的新兵蛋子们,心中只觉好笑。

检查那么多有屁用,上头新整出来的这个堡垒虽然好用,但样式却怪得很,既非圆也非方,有多段城墙小小的逆着山形,形成一个个内凹。

再加上少城墙而多射孔,棒刀枪矛根本施展不开。远以弓弩射,近用刀砍,再配一把铁骨朵当副武器以备不时之需是最合适的。

但他却没有出言提醒指点一二的意思,因为新兵蛋子的问题是回答不完的。

万一被缠上,他就没机会去占据那个他早就观察好的射点了。

因为修筑堡垒的所用的水泥虽有好塑型、干得快这两大绝佳优点,但论强度,还是要低于时下普遍的的夯土垒石。

初期用水泥修筑只是为了赶工期,好少一些夏军的骚扰与纠缠。

而等到钉子被钉进去,加固就成了必须项。

不然苦心孤诣才修出来的堡垒,因为躲懒不加固,到时候被来犯之敌轻而易举地给砸开,大家的脑袋就得一起搬家了。

所以自打谢添被分配到了清水堡服役,抹灰的工作就贯穿了他的军旅生涯。

现如今的他已经能完美地指出堡垒哪一段用了哪个州府所产的水泥,质量如何,强度怎样。

哪一段后来花了大力气加固,防御力高得令人咋舌,是个摸鱼好耍的绝佳位置。

他盯上的就是这些好位置中的一个,准备到时候划划水完事。

至于原因嘛……

有道是当兵吃粮,吃粮当兵,原因就在于赵官家给出的军饷只够他献上这么点忠诚的。

积极参战,手刃夏军,全忠军爱国之意,那是新兵蛋子才会干的事。

谢添没那么高尚,他只想活着,健健康康地继续活着,为此哪怕牺牲一些国家利益也在所不惜。

好在这种心态与做法,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第116章 伐夏序

“嘿,原来五郎你在这啊,倒叫我一通好找。有件事同你商量,等会儿你随我去乙未号射孔如何?”

谢添放空的思绪被落到肩上的一掌收了回来,回头一看,正是过去和他同在一伍的老相识商远位。

两人脾性相近,过往相处比较愉快,只是这家伙远比他上进,前不久因为巡哨勤勉,经过士卒公推和上头考核审查,被提拔成了副牌军,正式走上官途。

谢添没有抖落搁置在他肩上的手,只是揶揄道:“不知今日刮得是哪阵风,日头又是挂在哪方,居然把商副牌军给送到我这个大头兵跟前来了。”

商远位脾气好,更敬重谢添一手好射术,所以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接话道:“莫说这些无用的,给句痛快话,随不随我去?”

谢五这厮是个惫懒货色,惯会藏拙保身,这要是不问出个确切回答,他这趟就算白来。

谢添终于忍不住把商远位的手给抖了下去,凑近了咬牙切齿低声道:“泼商九,老子过去打的兔子都进狗肚子里去了吧!”

若不是当初结伴巡逻时这小子忘记带干粮,一路上直嚷饿得慌,他也不会脑子一抽发善心射了兔子烤着吃,导致暴露了箭术。

乙未号射孔,那可是仅次于安装了克敌弩和虎尊炮的甲等射孔。

战略意义重要,危险性自然是成倍增加。他一个只想着当兵吃粮,攒下点钱养家糊口的大头兵,就算是吃撑了做梦都不会去选啊!

可他还真拿商远位没办法,副牌军官职再小,那也是个官,与他的身份不说天壤之别,也有楚河汉界那么深。

假使商远位向他伍长要人,他的伍长必定很乐意给前途无量的商远位大开方便之门。

哪知商远位并没有用势位压人,反倒是同样凑近了小声对他说道:“某正是记得昔年那十几只兔子的好处,这才来寻你,让咱们兄弟齐心协力搏一场富贵出来。”

谢添眯起了眼睛:“这话怎么说的?”

商远位先是露出迷茫,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最后转为无奈道:“你这厮莫不是又在学习会上打瞌睡了吧?”

语句疑问,语气肯定。

所以商远位也不等谢添涨红了脸支吾解释并非打瞌睡,只是战略性调整睡眠时间,直接抛下一枚重磅炸弹:“你我都知道,太子殿下亲自巡边来了。

“前些时日太子殿下在夏州观两军比武,因见我军有两人力压党项的射雕手,大喜之下新定了弓箭手的奖励章程。

“我知你对官位前程不在乎,可奖励中还有银钱、武举和综学的考试加分。这其中的加分无论是给你自己用,还是给子女用都成。

“现在大家都指着多杀几个夏贼,我要是没这个副牌军的职衔在身上,怕是也抢不来乙未号的射孔。怎么样,谢五,你给句痛快话,到底来不来?”

谢添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商远位等得有些心焦,他才开口道:“当真是殿下的令?”

商远位一听这话就知事情有了七八分准,连忙道:“这还能有假?你去问问认真听了学习会的,哪个不知晓?你若还是不信,我去找文书把那份边报取来给你看。”

谢添一把扯住商远位:“行,既是殿下下的令,那我就信,这笔买卖我谢五干了!”

谢添一个这么惜命的人之所以肯来到清水堡这个危机四伏的前沿堡垒,为的就是能拿一份太子殿下专为他们这些人设置的边远军饷补贴,还有家中能多分到两亩熟田养活妻小。

到清水堡快三年,无论是补贴还是田地,都如当初承诺的那般没有一点折扣的兑现了。

所以龙椅上赵官家的话他姑妄听之,太子殿下许的诺,他是真敢豁出性命去搏一搏。

人心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物事,它看不见摸不着,难以琢磨,更难以量化,却在众志成城之际,往往与奇迹两字挂钩。

赵昕十年如一日的重视军防,弥合文武分际,提高底层兵卒待遇所凝聚的人心,正在悄然发挥着作用。

如清水堡商远位劝谢添的场面正在整个西北大地上不断发生。

出于对太子殿下的信任,整个清水堡的守军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性自发完成了军事部署和任务分配,导致负责全堡守御重任的厢指挥使程毕异常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