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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宋仁宗 御风流 27759 字 1个月前

第101章 吃瘪

三把飞刀的威力很大。

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躲过后的赵昕除了眼睛出于本能地四处张望一下,其余肢体就像是石化了,一动不敢动。

这个距离,那飞刀的速度与准头,绝对的黑白无常召

唤符。

他已经靠着绝佳的运气和极快的反应速度躲过一次,短时间内,不,这辈子都不想再与它赌命。

所以跑也是万万不敢跑的,迎面撞上还能凭着感觉与经验闪,尝试着把致命伤换成重伤。

但要是扭头就跑,人脑袋上可没生后眼睛。

在捕捉到折璇一瞬间的迷茫与无措后,赵昕尝试着慢慢站起身,但双手举在脸颊两侧,力证自己的无害。

这姿势着实有些滑稽,更超出时人的理解,赵昕清楚见到俏脸上冰霜消退,并飞快地往绷不住了的方向滑。

毁人设的事情已经做下,这山上现在又只有他们两个人,赵昕干脆维持着现有姿势,将左手轻轻握成拳,学着招财猫摆臂摇了摇,试探着问道:“折小姐,您……”

只能说先前人设立得多好,崩塌时带来的冲击力就有多强。

困惑眨眼→微微歪头思考→想不明白→CPU报销→脑子好痒→破罐破摔不想了→算了,还是笑一笑缓解尴尬吧……→坏了,我这笑怎么止不住!

以上便是赵昕根据所捕捉到的表情,推断出的折璇心思变化过程。

只能说对算力的要求实在是极高,差点把久经中枢高端局的他都给干爆炸。

但能笑就是好事。

彼此无冤无仇,谈下的合作又取得了极大的进展,情绪放松,退出应激状态后,再给他一飞刀的可能性就降到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适才生死一线,赵昕也终于明见内心,知晓自己为什么会在遍观百美后对折璇动心了。

因为折璇是不同的。

皇室亦是家庭,只是规模大些,规矩多些,情况特殊些,说到底还是人和人相处。

可巧赵昕此世生活的家庭典型得不能再典型。

主持中馈,在外人看来贤良淑德,持身正,能规劝丈夫上进少犯错的完美妻子;温柔貌美,千依百顺,帮助缓解精神压力的解语花;安分随时,存在感不高,但因为生了儿子,所以拥有着不俗地位的青梅竹马。

但每个人都是被束缚着的。

曹皇后无子无宠,为了不重蹈前一任皇后被废的覆辙,时刻小心,处处谨慎,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行走的规矩。

张昭容有宠有子,看起来风光无限,但莬丝花没有自己的力量,只能依人成事,年老色衰后免不了被厌倦抛弃。

至于她的生母,有子无宠,早将全副心肠都挂在他和大姐身上,成日里为他们吃斋念佛,已经失去了作为个人的独立性。

就连看似掌握着最高权力的无良爹,也做不到为所欲为,反而是经常被言官们弹劾私生活,主打一个要不官家您再生努努力生两儿子,这样保险些。

哦,还有他这个不孝子日常的唱反调拉偏架,把赵祯一家之主的名头折腾得空有其表。

正因为他亲眼见过,亲身体会过,所以才逃避厌恶,更疑惑他到底是作为赵昕这个个体被爱着,还是因为有着太子身份被爱着。

这个问题平时看起来不重要,他也催眠自己忽视这个问题。

但缺乏信任与能够放心依靠后背的代价就是让他变得长期性敏感多疑,间歇性自怨自艾。

所以还是世道太破了,平等地把每个人的天性都压抑扭曲,变得面目全非。

折璇是突然出现在他荒芜灰暗世界里的一抹亮色。

在遇到折璇之前赵昕已经不相信世上还有关心爱护佃农,肯自掏腰包助力他们发展的地主。

身为一个贵族小姐不欺下,无分别心地平等待人已经十分难得,但折璇甚至会为了让他答应多留几天,主动给他这个卑贱的“商贾之子”端糖水,大碗敬酒。

一手飞刀更是把他的认知刷新到了梦都梦不出来的高度。

从来都很明白且正视自己欲求的赵昕听见心里正在疯狂地叫。

“是她,就是她,这个姑娘我要定了!”

“她是翱翔天空的鹰,不当被折断翅膀圈养失去颜色。你有背景有能力,想给她整什么样的保护伞就给整什么样的保护伞。

“你得把她护好了,去试试究竟能破开几重天幕,快给我冲!”

“没错,恭喜你。作为商贾之子的赵迩如今是被平等对待的,但你得更加小心地行事,争取缓慢地提高阈值,别把人给吓到了。

“你可是哪哪都板正的棒小伙,别怀疑自己的魅力,干就完事了!”

心从未这么乱的赵昕对上折璇快乐的笑容,只能扯出一个尬笑。

看起来像是被打击到了的强颜欢笑。

折璇在接收到笑容后也意识到自己这么笑太过失礼,未几便抿了抿嘴,蹲下身去寻她自己刚刚投出的三把飞刀了。

由是赵昕身上压力骤减。

可恰如诗中所言“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如今的赵昕距离宣布胜利还远着呢。

生命危机解决后,紧接着摆在赵昕面前的问题就成了去还是留。

赵昕被飞刀攫夺心神时无暇思考,如今回过神时哪里还想不到红玉是给他传递了假消息,至少是片面的消息引他独自上后山与折璇独处。

可人穿孝服给生母烧纸钱呢,他与折璇昨天才认识,留下来属实有些不礼貌。

但是若要退去,该怎么说把话给圆回来呢。

敬叔那个职业军汉都能来上一套唱念做打,收买人心,可见折璇身边应没有笨人。

红玉一个贴身大丫鬟故意给他传片面消息必然不是无所图的。

而且以折璇的反应看,连她也被蒙在了鼓里。

还是根据某爱情哲人的经验之谈,校园恋爱阶段追女生最大的阻碍是身边的闺蜜。

而当下的贵族小姐与贴身丫鬟,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说不定比亲生的姐妹还要深。

所以甭管红玉擅自做主是不是犯了折璇的忌讳,都不是他一个外人,现在还是个有贼心的外人能够去戳穿的。

万一人家姐妹情深,知道事情后板子还是轻轻落下,坐蜡的可就是他了。

赵昕飞快地想了几个说辞,又因为无一能把红玉完整的摘出去,又更加快速地否定。

想来想去唯有黑不提白不提地留下来。

那么问题就又来了,人家亡母坟茔在前,更是一身孝服,纸钱还燃着呢,该怎么应对合适?

这事一个搞不好估计又得“喜提飞刀”。

其实折璇此时也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好。

她如今只当赵昕是自己找上门来,毫无过错却被陷入应激状态中的她回赠了三把冲着要害去的飞刀。

幸好没事,这要是出了事她可是百死莫赎。

而且意外发生后赵昕通过扮怪好不容易把气氛缓和一些,还被她不合时宜的笑给搅没了。

所以三把打出手就知道会落到哪的飞刀让她硬生生找了小半刻钟。

折璇内心期盼着能和从前一样,抬起头的时候人就不见了,这样她也不用疯狂压榨脑袋想道歉的词。

结果好么,抬头看时甭说人不见了,见赵昕那模样她都想再甩两把刀过去了。

因为赵昕正捻了三柱香在蜡烛上点。

这香是他能上的吗!

按府州的风俗,能陪在她身边上香的无亲缘适龄男子,妥妥的被归为夫婿。

可偏偏赵昕是汴梁人,还一直表现得很有规矩。

折璇摸不准这到底是不是汴梁的风俗。

况且要是她主动将本州风俗说出来,倒显得是她不知廉耻,迫不及待了。

所以唯有沉默。

赵昕看着镇定自若,实则一直在拿眼角余光瞟折璇,见她只是不说话,在心里暗暗较劲,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他承认他有赌的成分,但他赢了。

失败了才叫无一处可观,无半分入眼,成功了得叫进入婚姻备选!

赵昕头一次认真捻香祝祷,把自己的“犯罪动机”和“预谋计划”通过无声翕动的嘴唇和盘

托出。

“总之,晚辈想要试上一试,提前上柱香告知您。您老人家要是在天有灵,也看得上晚辈,那就多多地保佑我吧。”

赵昕最终以这段话作为唠叨的结语。见到铜盆中的纸钱快燃尽了还很不见外地又添了一把进去。

本就十分正经的上香背影加上这个动作就更是女婿味十足。

折璇想要赶人了。

咱们只是雇佣关系,哪怕是我有求于你,你也过界了。

赵昕当然知道自己过界了,所以抢先一步说道:“小生斗胆视折小姐为友。作为晚辈,见老夫人坟茔在前,不拜不敬,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不过特地寻来是想问问折小姐,您是想要金子他们都考上综学农科,对吗?

“但请恕小生直言,全考农科过于短视。

东京城如今的做法是农科、汇算科、冶炼科各考两人,这样两年学成回来庄子里的事就能接个七七八八。”

赵昕对刚才差点了账的尴尬事绝口不提,三言两语带过捻香祭拜这件敏感事,然后堂而皇之地拎出了挡箭牌。

毕竟众所周知,和家长打交道的最快速方法就是聊孩子。

那些孩子,就是对折璇最好的突破口。

包加攻速的。

然而赵昕这回失算了。

对于他热切的提议,折璇显得非常冷淡:“不用了,赵相公只需让他们能够考上农科就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的赵昕有些急,上前两步追问道:“为什么?我看庄中并不缺这点学费,作甚阻他们前程?”

折璇已然跪回到铜盆前,继续不紧不慢地往里投纸钱,显见是不打算回答了。

得,风水轮流转,他居然也有被晾着的一天。

赵昕自嘲一笑,想了想,往山下走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青石台阶上。

这一举动把折璇惊得不轻,面上浮现愠色,紧盯着他:“赵相公这是做什么?莫非东京城中还有孤男寡女独处的风俗?”

一直见她都是文静有礼的大家闺秀模样,这突然发怒,感觉还有点稀奇是怎么回事?

赵昕也被尖锐的问题刺得露了一点本性:“折小姐误会了,东京城并无此种风俗。只是见小姐心情不佳,有人护卫会稳妥些。”

折璇没有立刻接话,只是仔仔细细又打量了赵昕一圈,末了点评道:“赵相公好利的口舌,想必在东京城里骗了不少姑娘吧。”

赵昕险些被激得跳了起来。

诽谤啊!我要告你诽谤啊!我清清白白,我洁身自好,我天地可鉴啊!

折璇移开目光,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只是手腕一翻一转,现出一点寒芒。

态度十分鲜明,赵昕敢耍无赖待着她就敢扔刀。

“折姑娘,小生是……”

“这里没有折姑娘,折姑娘在山下。”

第102章 原委

欲望是驱动人类进步的动力。

对折璇的强烈好奇心不仅驱动他顶着头痛去查看了另外四口没有出水的井眼,还拎回来以麦色少年冯泉为首的一串少年。

到底是提前半天开课。

好在他带来的人手不少,庄中适龄的少年也就二十三人,不然光是誊抄试卷,就能让他发出“读书读书,夫子先输”的破防声音。

至于出题嘛……

虽然赵昕自带的统子属于十分次的那一档,诸天万界系统倒数第一名的有力竞争者,拥有浓厚的,历经岁月洗练的美感。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历史一点点被赵昕改写,储藏在库中的原历史线资料也无法作为赵昕决策的有力参考。

这导致统子的重要性进一步下降,如今已经转型为向赵昕提供各种工具书,构建他的世界观与方法论。

但别拿豆包不拿干粮,再弱的统子也是统子。

升级后的统子不仅能收录数据,还提供智能校稿。最关键的是如果录入资料库中没有的书籍数据,会根据珍惜程度奖励积分。

赵昕最开始是用宋祁编撰的个人文集试了试数据录入这个功能,结果因为文集早已散佚不存,统子很慷慨地回赠了许多积分。

虽然如今的查询积分对赵昕而言就是个锦上添花的小玩意,但架不住统子它真给,有些收集癖的赵昕也就养成了见到成卷的东西就让统子录一遍的好习惯。

所以如今笔走龙蛇,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十分迅速地写出一份难度中等的综学入学考试试卷,交给曹评等人去誊抄,作为给冯泉等一众少年摸底用。

誊抄卷子需要的时间不短,所以赵昕先暂时让这些臭小子们放了羊,独把冯泉留下。

冯泉作为领头的,昨日被赵昕重点照顾,到现在还浑身上下都疼呢。

除了赵昕打的,还有昨日他爹恨铁不成钢抽的。

如今见赵昕又只留他一个人,小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

但好歹是当了多年大哥,强忍着惧意把一众担忧的小弟遣散,然后梗着脖子说道:“人,人是到齐了了的。”

言外之意便是,人到齐了你就不能揍我了。

赵昕被他的反应逗得笑了,指了旁边的板凳说道:“我知道,今番不教你武艺,只是有些事想问你,坐下说。”

冯泉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小心翼翼了坐到了凳子上。

抛开赵昕昨日胖揍他的那一通不论,他还是很敬佩赵昕的。

都是练过武的人,自然知晓无论家底多么丰厚,老师如何优秀,一身武艺都是要自己从苦水里一点点练出来。

赵昕瞧着还比他小点,却已经能把他们都给揍趴下,足见下了多大功夫。

自小形成的危机意识告诉冯泉,这位赵夫子是个他惹不起的狠人,听话就完事了。

冯泉已经做好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准备,但没想到赵昕还是一句话把他给整红温了。

“三,三姑娘的事?不是,夫子……”听了赵昕的问题,冯泉整个人都要拧成麻花了。

“不想说?不想说就算,出去玩会吧,等着考试了你再回来。”

赵昕对冯泉的态度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他还留着皇城司这个后手,并非专指着冯泉,所以此时也十分慷慨地放冯泉走。

就当先给冯泉打个招呼做心理建设了,等着赵克坚从本州的皇城司那拿回折家的资料,他瞧见不明之处再去诈一诈冯泉这个明显知道点什么的少年。

哪知冯泉听了赵昕赶客般的话,反而是像结结实实挨了一锤,整个人被钉在了椅子上,拨着手指甲道:“我看夫子您是个有本事的人,那您能不能帮帮青蔓?

“我,这话只对您说,您可绝对不能传出去啊,不然我爹一定会打死我的!”

冯泉一边赌咒发誓,一边悄悄用眼睛瞟侍立在赵昕身后的曹评。

赵昕给曹评使了个眼色,曹评会意,转身出门,还很贴心地把门窗都带上了。

“好了,我的伴当会在门外守着,保证没有人能偷听。你现在可以对我说了,青蔓到底是谁?”

冯泉低着

脑袋,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青蔓就是三姑娘,不不不,青蔓不是三姑娘。

“她不喜欢我们这样叫她,董伯和我爹他们也不许,只要听到我们这么叫了就会被狠狠揍一顿,比夫子您打得狠多了。”

赵昕听出冯泉因为心急,语言逻辑出了很大的问题,让人听得云山雾罩的,所以把手边的茶递给他:“不着急,想清楚后慢慢说。”

于是赵昕就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此地不仅没有农庄,连人烟都少见,只住着几户靠山吃山的猎人。

人烟多起来全因后来搬来了个姓华的大夫。

说是因为战乱从北边的丰州逃难过来,发妻在逃难路上冻饿而死。

彼此少年结发感情很深,又怕新娶的妻子怠慢了女儿,所以干脆绝了续娶的心思,只带着女儿到山里过活。

这些大家都不在意,谁叫他们生在了不太平的地方,早已被苦难磨没了知觉。

华大夫的医术也不算强,但胆子很大,只要敢送来,他就会用尽一切方法治。

家中的工具摆得像个木匠,被好事者起了个人屠的称号。

毕竟谁家大夫治病还得用上锯子铁锤的,比起救人,更像是杀人。

但华大夫不在意别人怎么叫他,那些被家里、军中袍泽们抬到华大夫面前求诊的伤兵们也不在意。

不治肯定死定了,治了说不定能捞条命回来,那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就这样,华大夫十个里头总能救回来一两个,而且诊费和药费都要得低,名声慢慢传了出去。

有些人因为伤得太重不好挪动,家人们便在山里搭起简易窝棚。

后来伤好了也因容貌、肢体上的残缺不愿下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形成了村子。

人红是非多这五个字放在哪都适用,村子才成立没多久,华大夫就接到了军中的征召令,让他去当军医。

华大夫名声虽好,但根基太浅,无权无势。

所以哪怕明知道是城中几大药行嫉妒被他抢了生意,联手把他架在火上烤,也只得为了保全女儿入了军伍。

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但村子并没有因为华大夫这个纽带离去就散伙,因为华大夫的独女继承父志,用青出于蓝的医术成了新的纽带。

军中忌讳多,除非是到了城破之时,否则是不可能征召女子上战场的,于是沉重的伤兵们还是拖家带口的往这搬。

和所有人想的一样,小华大夫绝不会死于军阵,但却在婚事上摔了个大跟头。

拥有着好医术的大夫自然会引来病患,小华大夫后来救治了一个被人抬上山求诊的重伤兵卒,人长得不赖,脾气也温和,在治伤期间与小华大夫走得极近。

少女的脸红胜过一切,村中的叔伯也都看好这一对,多方打听这小子的底细,商量着多凑些嫁妆争取让这小子当个倒插门。

人离乡贱,看着长大的闺女可不能让别人给欺负咯。

那兵卒也笑嘻嘻的应承着。

结果到了摊牌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傻眼了。

那士卒向小华大夫自表情况的时候的确没撒谎,家境不错,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好得十分过分。

那士卒姓折,府州折。因为到了年岁,所以按折家惯例隐姓埋名在军中当上一年大头兵,免得不知疾苦,性子娇纵。

虽然是庶出旁支,但却是现任知州的庶弟,不是其余旁支能比的。

所以休说是倒插门,就是小华大夫想嫁过去都得当妾。

小华大夫狠狠哭了一场,然后把上门说亲的媒人给赶了出去。

父亲就是死在军中,就算折家不知情,她也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关隘,岂能嫁去折家为人妾室。

媒人锲而不舍来了五回,小华大夫也就持续不断赶了五遭。

媒人没有来第六次,小华大夫的肚皮却像是吹了气一般鼓起来。

村中都是自己人,没有人说闲话,沉默地帮助日渐沉了身子的小华大夫挑水、洗衣、做饭。

“就这样,七个月后,青蔓出生了。我比青蔓大一岁,小时候还说过要娶青蔓当媳妇的浑话。

“华姨听了只是笑,但我爹可把我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说起幼年糗事,冯泉脸色有些微红发窘,但旋即释然,咧着嘴笑道:“等到再长大点就知道不可能啦。

“青蔓比我们聪明太多,学什么都学得快,我们和她一比,脑袋被衬得和榆木一样。我们四五岁和泥玩的时候她就在学着辨草药,知药性了。

“再大点就总用霜电哄着我们给她当扎针的靶子,谁要是调皮捣蛋被她知道,一定被扎得嗷嗷叫。

“我爹还有董伯他们的命都是华姨救回来的,他们护着华姨,也教我们得用命护着青蔓,可是……”

赵昕回神,他也是看过无数故事的人,见冯泉眼睛都红了,于是接话道:“折家找过来了?”

冯泉点头,语气闷闷的。

“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把消息传出去的,青蔓只是去城中买布的时候救了个人,也没留下姓名,可没两月折府的人就骑着高头大马找来了。

“他们说青蔓是折家的血脉,得认祖归宗。但华姨,华姨……”

赵昕给已经泪如雨下的冯泉递了一块手帕,任由他发泄情绪。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难怪折璇生母没有葬在折家祖坟,而是葬在后山。

因为以时下的价值观,生的孩子比生下孩子的母亲要重要得多。

折璇的身份严格说来是外室子,生母未婚先孕,自是进不了折家的门。

但对于孩子来说,认祖归宗是个极好的出路。

而折璇的生父据冯泉所说是这一代折家家主的庶弟,按年齿推算,大概率是折继祖。

赵昕暗中用系统查了一下皇城司编纂的府州情报录,上面对折继祖的评价是性情忠厚,不堕家风。

换句话来说,是个遵守现行规则的老实人。

这样一个人,能将折璇这样一个血脉存疑的外室子接回去教养,应该就是他所能做到的顶格反抗。

“噗——”冯泉狠狠擦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华姨以死相逼,让青蔓跟着折家的人走了。华姨还在的时候,青蔓每年都会回来一次。

“我们还是在一处玩,只是董伯叫她折三姑娘的时候她哭了好久,华姨也不哄她,那次她一直哭到睡过去。

“我们这些打小一处长大的心疼她,还是会偷偷叫她青蔓。

“后来华姨走了,青蔓回来奔丧,从那时起我们叫她青蔓她就不应了,只说自己是折家的三姑娘。

“不过村上的人越来越多,基本都是和我爹他们差不多的老兵。问了才晓得是官家下旨屯兵,耕战结合。

“青蔓不知怎么弄的,把山下的地,连同我们一起变成了示范点,免十年的租子,官府还提供耕牛和粮种。”

说到这事赵昕就熟了,原因无它,这道旨意是他披着垂拱殿的皮往下发的。

为的是增强如府州这种边境军州的自我造血能力,减少军粮的转运耗损。

伤残老兵安置庄么,还真是对他的胃口呢。

眼睛很毒嘛。

不过他记得自己配套措施是给齐了的,这种政策补贴的试点模范庄子,都有综学的入学名额的。

视规模大小,从三到六个不等。

他将疑问问向冯泉。

冯泉听他还知道这个,眼中怒火欲炽,双拳紧攥道:“是我们不争气,这三年的粮食没交足。

“被那狗通判揪住不放,说是折知州偏袒,收买军心想要造反,于是我们庄上综学的名额就没了。

“可我知道他就是故意的。那狗通盘转手就把我们的名额都高价卖给了城中的富户,一个个的脑满肠肥,还吹什么后起之秀!”

赵昕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人之贪欲无穷无尽,官商勾结屡见不鲜。

他知道自己无法禁绝腐败,可对着他重点关注的项目使劲,照着脸呼,是觉得他脾气太好了吗?

朝廷派通判下来是起监督之责,充当眼睛和耳朵,免得这些世代承袭的守边大将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是叫你们大包大揽,卯足了劲把人往夏贼那逼的。

不过还有些问题要解决。

赵昕愤怒之下没收住气场,冯泉直接被镇住了,被推了几下才回过神茫然道:“夫子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都成试点模范庄了,前十年不用交租子,怎么还说这三年收上来的谷子不足。”

冯泉咬唇,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也是那狗通判说,官家给了恩典,我们也要知恩图报。建模范试点庄是为了让军中粮食能自给自足,所以让州府用市价收我们的粮食作为军粮补充。

“那狗通判说我们前三年交的粮食还不如依靠转运,算作不足数。

“可那狗官拨给我们人手不足,粮种也次,耕牛又老又瘦,而且垦荒前两年得蓄养地力,如何能丰产?

“今

年天气又旱,庄上的人费了死力才保住庄稼,累病累倒了好几个。

因着那狗通判说要是明年的谷子还交不足数,就要上奏朝廷把我们试点模范庄的名额给革了交给旁人,董伯这才起了打井的念头。”

少年此时呼呼喘着粗气,仿佛在喷出火柱。

赵昕半点不怀疑,倘若他口中的那个通判唐彬此时站在他面前,这小子是真敢一刀捅过去的。

咦,这唐彬居然还是讲武军校的第一期学生,在征交州之战中率领炮兵轰碎了李常杰的脑袋?

赵昕心中五味杂陈,下意识认为这不是真的。但他此时没有暴露身份,冯泉没有必要对他说假话。

冯泉说完,双腿一屈跪到赵昕跟前:“夫子,昨日是我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若是您心中还生我的气,我冯泉认打认罚,就是世代为奴为仆也绝无二话。

“只求夫子您能多留一阵,好好教那几个脑子灵醒的,让他们考入综学,也好让三姑娘别那么操心了。

“我去城里听说,折知州病重,那狗通判有无数同窗好友,个个身居要职。

“我们不能再让人抓了把柄,带累到三姑娘,她这些年为我们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赵昕尚算可控的愤怒在给冯泉等人批过卷子后烈如海啸。

这个成绩,这些人的成绩,就算是入东京城的综学也够资格了。府州城的综学门槛是金子做的吗?钱袋瘪的都进不去是吧!

第103章 Jeff

河东路,太原府(亦称并州),知州府衙。

梁适屏退下人,悠哉悠哉地泡了一壶茶。

眼睛虽还放在公文上,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还得是太原府的小米养人啊,姑娘都被喂养得如花似玉,水葱似的。

自从外放到太原府,没了东京城里无孔不入的皇城司暗探,和成天到处弹劾搅合的谏官们,他是觉得空气也新鲜了,心情也愉悦了,腰好腿好精神好,还能再为国家贡献二十年!

东京城的官谁爱当谁当吧,总之他是不当了!

不过也不能太放肆。

猫有猫路,鼠有鼠道,梁适当这么些年官自然有属于自己的消息来源。

知道京外的皇城司人手虽远不如东京城这个大本营,但这十年里人数少说也翻了个倍,想要探知他的消息不算难。

如今朝廷厉兵秣马,准备对西夏动手的意图昭然若揭,而京东路与辽夏两国接壤,必不可能置身事外。

太原府作为京东路的首府,承担着给处在边境上各个作战州府运输物资的重任。

所以哪怕他已经忙完了第一阶段的物资储备,第二阶段的准备工作也布置下去,处在等反馈的空闲期,也得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这是为官的基本素养。

不然皇城司的探子们可不会管他是间歇性清闲,实际上累得和狗似的。

揪人短处变成自己的晋身之阶,换一身红袍穿才是那些阴暗爬行的家伙们最擅长,也最喜欢干的。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偷来的半日闲暇自然比正经八百的休假更令人愉悦。

然而这份愉悦在下人前来禀报提点本路刑狱公事的王相公前来拜访时戛然而止。

若是别的同僚前来拜访,他说不得能顺势请人品茗聊天,吟赏风月,再聊一聊将来去何处消遣。

可这位王提刑嘛,还是算了……

提点刑狱公事是官称,从朝堂到民间都更喜欢称之为提刑官。

其主要职责是负责一路所辖的州、府、军的刑狱公事,并核准死刑,同时也能对本路官员实施监察。

一般来说,专注刑狱本职的提刑官会受到同路官员的大力欢迎。

毕竟不监察就不会得罪人,没有利益冲突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提刑官也是人,也有进步的欲求。

哪怕近十年来朝廷大力削减冗官,也取得一定成效,但百年尘垢不是短短的岁月能够涤尽,总体上来说还是等着授官的人大于空缺的官位。

所以想要成为一个有实权,即够资格被弹劾的官,要么实力出众,才德优于同侪,要不耐得住寂寞,屁股坐得够久,要不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前两种人少,最后一种才是主流,亦或者是三者交织。

因此除非是接通了天线的提刑官,否则要是真遇见不平便行使监察权弹劾,总有一天会惹上小蚂蚁背后站着的大人物,怒起时轻而易举地碾碎数十年的努力。

提刑官的监察权做得好不过是锦上添花,做得不好可是要粉身碎骨的。

相较之下,提刑官做好刑狱这个本职工作既安全可靠,还能邀买人心,还有进步通道。

所以各路的提刑官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坚守本职,选择性遗忘监察职权的大趋势。

可这位王提刑偏偏是个完全无视大环境,选择逆流而上的。

到任不过七月,却已经将本路高级官员弹劾了一个遍,就连潞州知州给幼子办婚礼,都被弹劾了一通奢靡铺张,不恤民力。

非常成功地把名声变成了鬼见愁。

能贴身伺候梁适的仆役自然最能体察他的心意,再加上这位王相公耿介刚直,无差别弹劾所有人都名声也传到了他们耳中,所以壮着胆子问道:“要不小人去回禀王提刑,就说主君您正在勤劳公事,无暇见他?”

“不可不可。”梁适按了按太阳穴,拒绝了下人的馊主意。

那可是个有脑子的,特意此时来定是算准了他现在有空。

编瞎话哄人,尤其还是个晚辈,这就不礼貌了。

“去请王提刑入内一叙。还有,把这西湖龙井撤下去,换普通的团茶即可。”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自打东宫里的太子殿下把喝的茶换成了西湖龙井,这茶的价格就水涨船高,连同产一地的白云茶、宝云茶、香林茶都难以望其项背。

这点龙井茶还是他在杭州的学生孝敬来的,可不愿用来招待这个鬼见愁。

茶沏好时,人也到了。

行,今儿脸没那么黑,大概是前些日子下雨被没带伞的他赶上了。

梁适肚中腹诽,脸上却是十二分的热情,主动对着来人说道:“介甫啊,旬日不见,风姿更甚往昔。见到你这样的年轻人,老夫都感觉身上有劲不少。快,快来坐。”

面色有些黑的中年人闻言拱手道:“梁公过誉了,后学末进,不敢当此赞。”

面前这个年轻人表现得越是谦卑恭敬,梁适心中越是警铃大作。

兵法有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王安石这个鬼见愁今日居然不知从何处借了笑来对他展示,必定是所图甚大啊。

梁适收了笑容,看着已经落座,周身肃然的王安石,开门见山说道:“介甫,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夫痴长你几岁,你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此番来,又是盯上谁了?”

“知我者,梁公也。”王安石一板一眼地赞美着,同时从袖中取出一份看着颇厚的箚子。

“我欲劾府州通判唐彬,梁公不日将为河东路安抚使,所以想让梁公先过目。”

朝廷前日已经发了明旨,任命梁适为并州安抚使,掌管河东路军政大权,但宣旨的天使没有报喜的商队来得快,是故梁适此时仍是并州知州的身份。

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在其位而不谋其政。

王安石此举就是在让他做选择。

不同意,他会抢在宣旨的天使到来给梁适正名正位前把箚子发出去,不算他越权越级行事。

同意就更好,多了一个分量十足的盟友。

梁适知道王安石倔,但不知道王安石这么倔。

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喝了一口茶平缓心境后把伺候的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并严令离得远远的,确保无人能够偷听后才冲着满脸期待看着他的王安石低吼道:“介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为民除害,为君尽忠,为国正序。”王安石回答得很淡然。

他不是不知道当前情势,所以弹劾河东路上下官员都选的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罪名,主要是为了提醒他们本路还有他这个能行监察权的提刑官在。

大战在即,都收了小心思,把劲全使到前线上去。

再敢玩忽职守,中饱私囊,他就敢去请上方斩马剑。

可唐彬插手综学,触到他的底线,甚至可以说是国家底线了。

他是有远谋的人,自打综学出现,就察觉出其中好处,全身心地支持。

圣人之言不是人人都能读懂并学以致用的,大家争先恐后读,倾家荡产读,无非是因为有科举取士这个香饵在前面勾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其大的诱惑。

但能金榜题名者终究是少数,无论朝廷如何扩招,让候补官员数量一日多一日,汴河里也从不缺浮起的失意人。

先秦时有诸子百家,争鸣好不闹热,自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外儒内法,王霸杂之,天下的确是日趋稳定,可读书人与愚氓的分际也愈发明晰。

长此以往,天下将亡矣。

但太子殿下兴办的综学却硬生生在两者间建起了一座桥,努力弥合上千年的裂痕。

以能立竿见影的诸工技艺,先击碎敝帚自珍的藩篱,再攻克学习无用的谬论。

当经义不再是唯一的上升渠道,一家一户难以承担起的花费也在实践中发展出宗族、村坊、县中先出钱资助,学成后服务固定年限充抵学费的新形式后,发展便日新月异起来。

唐彬弄权贪墨问题不大,每个州府都有这样的人,全部弄死或许有冤枉的,但对半杀绝对有漏网之鱼。

王安石也没心大到真要复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天下大同之世。

那玩意只能是个美好愿景,吸引人不断努力去靠近。

蠹虫在不影响国家运转的情况下,尽可能少就行。

但唐彬勾结综学人员,操控综学名额,就是实打实地想要断掉不知道多少个庄户人家,多少个村镇的希望。

更严重一点来说,是府州的未来。

天下三百军州,情况各有不同,综学也就延伸出不同的方向,形成不同的优势。

现如今明州造船,环州羊毛纺织、韦州晒盐,汝州制瓷都是天下皆知,还有东京城综学这个巨无霸,吸引并吞吐着一切科场失意之人。

府州地处辽夏之间,冶炼、制弓之术远超内地州府,本来有希望冒出头的,结果被唐彬这几年在中间一搅合,后发的麟州都快要赶上来了。

梁适看他一脸正色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强压怒气道:“唐彬如今是府州通判不假,可他是讲武军校的学生,一期的!

“是去过交州,立过斩首大功的太子门人!他是因为火炮炸膛断了手指,这才离了军伍,转任文职的。”

王安石不为所动:“他犯了国法。”

梁适真的要被气昏过去了。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怎么还是死倔呢!

干脆把话掰得更碎了些。

“你年方过而立,就成了一路提刑官。若背后没有大靠山,定是得了贵人赏识,有意提携磨炼你。”

王安石面色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看来你也知道自己背后有人。所以自打你来到河东路,把知州通判们弹劾了个遍,也无人敢拿你怎么样。只不过是道左相逢,绕开你而已。

“你按部就班下去,将来必登坛拜相,何苦要去捅唐彬那个马蜂窝。

“他是已经由武转文,可不代表他失了军中根基。第一期的讲武军校生个个都趟了一回交州,活着回来的四十多人里如今哪个不是身居要职!

“王韶和章楶那两个领头的更是有庆历宫变护驾之功。他们是同窗数载,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交情!

“唐彬又只是失了再进一步的希望图财养老,并未害人性命。

“你大可以猜猜一封书信出去,会有多少人替他出面叫屈。

“再说讲武军校也不止这一期学生,如今已经毕业的学生散布在天下军州。你也大可以猜猜会有多少人会用唐彬对照自身。”

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厮杀一场,命都没了半条,退下来后还不能求点财享受享受了?

也没贪多少啊。

“你当然可以说你心如铁石,意志如刚。哪怕被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也不在乎。”梁适堵住了欲要开口的王安石,然后笑着说道,“可太子殿下呢?

“五代乱世堪堪过去百年,是太子殿下一力主张建立讲武军校,也是太子殿下将军校的学生散到天下军州,你觉得太子殿下愿意见到这个场面,愿意去面对这些学生的众意吗?

“再说唐彬贪墨为真,制衡折家亦为真。安知其中有没有殿下授意?你将事情捅开,麟、延、环、渭这几州的通判又该如何行事?

“我且问你,国战在即,你锁捕唐彬后,军心怎安?将心怎安?军中那些将领,屁股上就都是干净的么!

“我知你年轻气盛,满腔抱负,可你行事前也需仔细想清楚。你既喊我一声梁公,我便也尽一份长者之责。言尽于此,我也乏了,你自去吧。”

梁适没有再理会王安石,自顾自离去。

王安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府衙的,只是烈日照在身上,却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104章 醒醒,你的事发了。……

神龙山农庄,后山小河。

“你说完了?”面对折璇这宛如人机的冷淡回答,赵昕不由晃了神。

不是,反应这么平静的吗?

钓鱼能舒缓情绪不假,但也不至于和吃了强力镇定剂一样啊。

务必拿出你当初宁可不顾身份在路边堵我,还许下大宗交易承诺,一定要我来庄子里当夫子的热切劲头啊!

结果现在他如实告知归他教导的孩子们有一多半已经具备了上综学的基础,绝对是被人恶意针对才一直无法入学,结果就这反应???

不怒,不惊,不悲,眼里都写满了慢走不送四字。

不对劲,很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可周围除了折璇也没旁人,他连红玉那参考答案都找不到。

急得他是抓心挠肝的,又追问了一句:“他们可是过了十四个啊,您就不能有点反应?”

要不怎么说好奇心害死猫呢,再加上从小到大,赵昕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连延时满足都很少,所以他甚至意识不到此时刨根究底的自己有多么令人反感。

而面对他的追问,折璇往鱼钩上挂蚯蚓的动作慢了一拍,差点让鱼钩钻手指里,但最终还是稳稳停住,稳稳抛竿,用着事不关己的语调说道:“也许是赵相公您出的题太简单了,这才让他们侥幸得过。”

“绝无此种可能,综学无论是入校考试还是校内考试,都是根据考察的知识点数量判定题目难度。

“天下州府均是一理,我能够确定冯泉他们掌握了足以通过入校考试的知识点……”

越往后,赵昕的声音就越小。他也意识到方才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崩人设了。

一个普通的综学学子,是不可能清楚考题编纂内幕的。

虽然他犯错了,但气场不能丢,场不能丢,不能丢,能丢,丢……

也许是欺瞒本身就令人心生愧疚,再加上折璇那连礼貌冷漠都全数褪去的眼神,让赵昕居然生出一种自己正在数九寒天,被扒光了衣服丢到屋外,无所遁形的感觉。

真是活见鬼,他在瞒无良爹的时候都没这么心虚过。

非要类比一下就是前世偷懒没写作业,却硬着头皮和老师说作业本忘在家里了。

好消息是,折璇并不是老师,所以赵昕不用遭受灵魂质问。

但坏消息是,折璇是个大夫,刻薄起来能让人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我观赵相公你两颊发赤,气息急促,因是大怒导致肝气上逆,血随气而溢所致。

“有道是肝为将军官,性喜顺畅豁达。多大怒伤肝易早折短寿,所以赵相公你的当务之急是去休息一阵,睡上一觉,或吃点什么,好好消气。”

事实证明,当面对阴阳怪气人的时候,坏脾气也是很难憋住的。

“现在又是折三姑娘了?”

从冯泉那听完了故事,赵昕便意识到折璇对自己的身份是存在着抵触的。

她不愿意做循规蹈矩,贞静淑德的折三姑娘,而是那个被母亲宠爱,长辈宽纵,小伙伴一堆,肆意而为的青蔓。

但母亲迫她,折三姑娘这个身份也更能守护不是亲人而胜似亲人的董五诸人。

属于是戴上金箍没办法爱你,不戴金箍又没办法救你的无解悖论了。

折璇选择了戴上金箍救人,也形成了这幅拧巴的性格,只有在已经过世的母亲墓前才会小小地放出曾经的自己。

其实伤人的话早在出口前就知道会伤人,但只有当真正被情绪激出口,化为利刃扎到人身上的时

候,才知道能造成多么大的破坏。

以赵昕的急智,如今嘴也像是被强力胶水给黏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挽救弥补。

反倒是折璇看着他勾出一个很浅的笑容:“记住你此时的感觉。你早就该这样了。真不知你哪来这么多气性,还能一直憋着。”

赵昕目瞪口呆,事情居然还能有这种走向吗?

随即生出一份小小的愉悦来,他必须得承认自己被安抚到了。

但这份愉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她看到折璇又在扯袖口。

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嘛,那里头可是藏着至少三把飞刀。七步之内,就算曹佾那个变态来了都得暂避锋芒。

他现在可是连七步都没有呢!

“现在可是在山下,你是折三姑娘!”

赵昕心急之下嗓音都有些劈叉,但意思还是精准传递到了。

既是折三姑娘,那飞刀可就不能用了哦,和身份不符。

折璇是个听劝的,再说从始至终她就没打算用过飞刀。

那可是利器,稍有不慎就会把人性命带走,真闹出点事可不好收场。

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对赵昕点点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冰冷但无害的气质。

赵昕见状心下一松。

不动飞刀就好,那小玩意着实让他心里头没底。

但下一秒呼哨声响起,赵昕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就栽到了河里,狠狠喝了两大口水。

努力浮上水面的时候,正见到一匹十分神俊的栗色大马依在折璇颈边,唏律律地撒娇。

折璇也反手抱住马脖子,亲昵地和它贴贴,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赵昕这个受害者。

有时候眼中所见就能胜过千言万语。

结合之前的动静,赵昕立刻明白过来折璇的意思。

现在的我是折三小姐,所以不能使飞刀扎你,但可以使唤马把你拱进河里。

真是……好巧妙的报复手法。

赵昕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算朝岸边游去。

那和折璇互动的马实在是长得太带劲了,肩高背阔,骨骼匀称,四蹄健硕有力,放车里得是个劳斯莱斯级别的。

看体型应该是匹公马,要是还没骟的话他得想想办法从折璇那牵出来去育种。

哪知游到一半被折璇拿眼神给逼住了,那匹大马更是警惕地看着他,似乎随时准备下水给上他两蹄子。

形势比人强,赵昕只得悻悻退了回去,叫起了撞天屈:“折小姐,是我思虑不周,言语冒犯,您心中有气我能理解。可这撞我一下也该扯平了吧,干嘛让我在河里泡着?”

恰在此时,折璇收了杆,一条约摸巴掌大的鲫鱼被她从水中提起,赵昕还接收到了不少挣扎溅起的水珠。

折璇将板鲫从钩上取下,放入一旁的鱼篓中,这才开始解答赵昕的问题:“的确没有把请来的客人扔到河里的道理。但你,是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有监察地方,密箚上奏之权。折家作为府州的地头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牢牢占据着府州皇城司的头号监督位。

折璇虽内心不大认可自己的身份,但这么些年享受到了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便利,家人对她少亲近却无苛待,心里还是向着折家的。

伯父此时病重不起,世袭的知州位置悬而未决,正是经不起折腾的多事之秋,只叫飞电把人给拱下河泡一会,已经是看在赵昕帮了她忙且没觉察出有坏心思的份上了。

赵昕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但也正愁自己该如何摊牌,所以装出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应下:“我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折璇捏了捏袖口,她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改转了脾气,不会再有情绪波动了。

但面前这个人真的是……

真的是一副好欠打,好想给他两飞刀的无赖样。

捏着袖中的飞刀,折璇一本正经地说道:“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你,因为你的说辞合乎情理。

“哪怕你身上带着微薄的官气,我也只当你是高门大户,成了荫官……”

“等等,你说我身上有官气?”

对于赵昕的不可置信,折璇应对迅速且坚定:“嗯。”

她医术好,又是女子,身份不高不低,可以省去很多麻烦,避免很多是非。

所以府州城内数得上号的官宦府邸都去过,见过的官太太多了,自然也能捕捉到一点气息。

赵昕的嘴小小的向下撇了点,他就知道叶明藏着不说的话都带着水分。

这不就被人认出来嘛,得引以为戒,抓紧出来的时间好好涮涮。

双脚离地,不是病毒就上不去,聪明的智商占领高地。而是被欲望遮蔽双眼,私心束缚手脚,怯懦充塞心房,异化成披着人皮的权力怪物。

“继续说。”

“不过你今早派两个伴当飞马出庄,说是去城中拜会几个相熟的老亲,我便起了疑。

“是什么样的老亲,值得宿醉后立刻去见?若当真如此重要,你们最初进城时又缘何不去见?所以我断定他们在撒谎。”

赵昕苦笑,得,百密一疏,暴露得比他预想中还要早。

不过他是派了李玮和王贡两个人回城去找本地皇城司调折家卷宗不假,但仅凭这一点就断定他是皇城司的人也无可能啊。

折璇是个善良的人,很贴心的解答了疑惑:“我不放心,让敬叔他们查了查,果然在你们乘骑的马匹上找到了皇城司专用的马蹄铁。”

折璇说这个话的时候很开心,似乎在为抓到他的把柄而得意,脸色都明媚了不少。

赵昕挠头,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败在了一块小小的马蹄铁上。

果然还是东宫太小了建不了马厩,不得已把马集中放到皇城司那养的错。

但尴尬必须得是暂时的。

因为折璇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只把他弄下河,是释放愿意听他解释的善意。

他再不顺着变点,白龙鱼服就得变死鱼烂虾了。

以折璇在这座庄上的影响力,足能让他们几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山里。

赵昕举手,做了个和之前一样的招财猫摆手姿势,在看到折璇面现羞恼之前,及时正色道:“没想到百密一疏,居然栽在了马蹄铁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此次来和折家无关。”

折璇也是这么认为的。

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一行人最大的看着也不过二十岁,也没个老成人跟着,结伴行走都让人悬心,皇城司的人当不至于这么糊涂,派他们出来查折家。

不过出于谨慎,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你们这是?”

赵昕往水中一倒,任自己飘着,不让折璇窥见他脸上表情,幽幽道:“太子殿下跑啦。

“官家急得上火,广发诏令命皇城司暗中查访。我们几兄弟耐不住性子,就借着这个机会跑出来了。”

折璇:很好,这个理由很强大,离谱但合理。

“那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这不是太子殿下自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么,都想着他会往西北这边跑,我们也就跟着凑热闹呗。”赵昕说到这,忍不住用双手打了一下水面,一副极度懊恼的模样。

紧接着说道:“结果追出来小一月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想着破罐破摔溜达几天回去复命,这不就因为扮得太像,被折小姐您逮住了吗?”

折璇:……

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

此消彼长,赵昕忽然来了神,游到折璇跟前,仰着脑袋看她,语气蛊惑:“不过我这有桩大买卖,不知道折小姐您愿不愿意干?”

折璇歪头,意思明显:说说看。

赵昕搓手手:“我听说本州通判唐彬一向与折家不合,贪赃枉法,也给你使了许多绊子。

咱们合计合计,你首告,我找人,把他弄下来咋样?”

说实话,这个提议折璇很心动。

如果能把唐彬这个心头大患弄下来,不仅庄子能够安定,折家的世职传袭也会更轻松,而且多半能够落到她生父头上。

只是天赋使然,让她医人牧马是一把好手,平素也不失机敏,但遇到这种从未经历过的大事难免有些慌。

这个状态就进入到赵昕熟悉的领域了,当即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放心,一切有我在,没问题的。”

折璇没有应声,只是垂眸想了很久,直到鱼竿传来轻微的力道,示意她鱼上钩了。

赵昕听到她问:“可你们皇城司不是和讲武军校一样,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赵昕露出了标准的一排大白牙:“我看折小姐马养得不错,那想必应该知道,每匹喜欢你的马都希望它是你的唯一。

“太子殿下手底下的人可太多了,绝不是什么铁板一块。只是太子殿下驾着的船大,容得下他们。”

然后双手撑着爬上岸,使力拧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我资历浅,正愁着踏脚石。所以还得是折小姐您,有大运气,轻轻松松就把我的问题给解决了。”

每句话都很在理,但每句话折璇听着都有些怪。

杀意太重了。

折家的男子经常应对南下打草谷的西夏人,可手上有了那么多条性命的他们也没有一个有那么重的杀意。

赵昕给她的感觉就是心中装了一只老虎,正在挠着笼子要出来吃人的老虎。

所以折璇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移开眼,非常诚挚地给出了建议:“我还是建议你休息一会儿。唐彬的事,咱们可以从长计议。”

关于是否遵行医嘱,全靠个人自觉。

在这方面,赵昕就毫无自觉。

既然折璇松口了,他也好把事情翻到明面上来做,大大的省事。

所以表面上答应了折璇去休息的他,其实回屋就盘算开了,后来是拿着皇城司里唐彬的卷宗一起盘算。

因为唐彬不好杀。哪怕是他,也不好杀。

这其中有他的责任。

讲武军校初建时他还没能掌握权力,所以内核思想还是传统的三纲五常,忠孝礼义信那一套。

到目前为止,唐彬是忠于他个人的,也忠于整个国家民族的。

他写个死字,唐彬会一往无前。国家民族遭受危险,唐彬也会毅然决然披挂上阵,战至最后一息。

但唐彬同时也有着升官发财,成了进士就不与凡夫同的固有人生观。

在国家和民族利益没有遭受根本性危险,在他下达指令之前,唐彬就是个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的混蛋恶棍。

什么?你对唐彬说那些因他贪墨行为而受害的普通老百姓?

那唐彬八成会用你何必管蝼蚁怎么想的话答复你。

你火烧蚂蚁窝的时候是不是也只觉得好玩,而非愧疚呢?

良心?什么良心?良心值几个钱,有这些黄白之物重吗?

立校思想先天不足就算了,因为唐彬讲武军校第一期生,又是受伤被迫转文职的身份经历,等闲人也不敢查他,查了也会因为摸不准他的态度不敢往上报。

所以哪怕皇城司关于唐彬各种罪行的卷宗都有一小本了,可赵昕愣是不知道。

导致唐彬被养得脑袋越来越木,胃口越来越大,犯下的事影响一个比一个恶劣,也许在不久远的将来就敢为了钱把他给卖了。

反贪腐果然是一个复杂的长期性工作。

如果唐彬没有转文职,而是一直在军中,身边经常有同袍提醒着,为他紧紧弦,应当不会犯下这些错误。

可惜没如果,唐彬陷入了富贵乡中,被腐蚀了意志,成为了恶龙。

赵昕已经在心里给唐彬判了死刑,只等着黑白无常勾魂。

但怎么杀得好好琢磨。

唐彬这条命用得好,可以团结将心兵心,顺势把讲武军校的内核换一换,在皇城司里新搭一个巡回监察的架子,配合御史台和谏言的言官一起干活。

用得不好,军队说不定会效仿五代旧事哗变,军校生心气都得给散了。

以府州为中心,方圆三百里,哪些人是绝对会站在他这边的;哪些人是态度不定,但可以争取的;还有哪些人是一定要打击,被当做杀鸡儆猴里那个猴的。

桩桩件件,都在疯狂压榨他的判断力。

折璇从窗边过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赵昕和纸笔有血海深仇的模样。

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明明才十六的人,看上去能有六十。

虽然主观上是为了他自己升官发财,但客观上的确是在帮她的忙。

折璇叹了一口气,往厨房去了。

不多时,曹评把装满药液的碗放到了赵昕面前,毫无感情地复述着:“折小姐说,您还是得多休息。这是安神的药,喝了能睡得沉些。”

赵昕拧眉,他不喜欢苦汤子,两辈子都不喜欢!

“哦,折小姐还说了,特意给您配的方子,保证不苦。这还有块糖,她捎给您的。但折小姐说您必须得喝了药再吃,免得坏了药性。”

赵昕的目光在糖上定了定,开始讨价还价;“我能只吃糖吗?我吃糖心情就会好,公正(曹评)你是知道的。”

曹评点头:“我是知道。但少东家,折姑娘也会知道。”

赵昕嘴角抽搐了一下。

曹评你还是知道的太多了!不要以为仗着我大姐的势我就不敢打你!

左不过一碗药的事,赵昕一咬牙一闭眼,拿出喝酒的气势给干了。

然后,糖真的很甜。

折璇的医术的确很好。

这一夜的赵昕睡得前所未有地沉。

但这并不妨碍他意志的贯彻。

是夜,府州皇城司的都虞候率领属下围了唐府,将唐彬从一片粉白滑腻中揪了出来。

“唐通判,醒醒。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

第105章 孤可有资格?

日子还在不紧不慢地过,农庄不便利的交通隔绝了外边唐彬被捕和皇城司精骑四出的消息。

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府州城中的老狐狸们嗅到了味,在摸不清楚态度的情况下一致保持了缄默,并联手控制消息不往这边传。

制造了一切的赵昕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懒得管。

这种隐晦而无声的讨好属于固有顽疾,再过一千年都没能根治,他实在没那个能耐去管。

只要不过线,随便折腾吧。

而且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没有一天想劝谏他八百遍,言辞恳切地告诉他该怎么样做才能当好一个太子,才能兴盛大宋的文官。

亦没有视他为最大靠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恨不得分析出八百个意思,然后顺势讨好的武臣。

他在这只是赵迩,一个有些跳脱飞扬的小夫子。

所以他可以穿着襕衫和小子们在打谷场摔跤,也会因为一颗糖的“贿赂”陪着小姑娘们翻一天的花绳,并任由她们给他插一脑袋颜色各异的野花。

他可以随意跑跳,任由表情失控,而且会被笑话玩不来游戏,只能坐着替补席的冷板凳开始学习,然后再凭借年龄优势“恶狠狠”地碾压他们。

在这里有他几乎快要忘却的自由与恣意。

其实自离开东京城的那一刻赵昕就想这么干了。

奈何以曹评为首的几个伴读都不捧场,还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这个主演也就歇了心思,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时间还是放在了与折璇相处上。

这其中他就没出什么力了,纯属是众意裹挟。

他只要有去见折璇的贼心,董五他们就有把周围全部清场的执行力。

小赵夫子无论是年齿相貌,还是身份地位,乃至于脾气秉性,才学人品,都比折家为三姑娘相看的那户人家要强,看着也更般配。

那个家伙还敢嫌弃他们三姑娘是外室子?这要不是外室子还轮得到你这个混蛋来攀亲?

得了便宜还卖乖,就该挨一顿毒打见识一下社会险恶。

最初的赵昕:这也整包办婚姻啊?我赵昕就是死,从这跳下去,也不接受包办婚姻!

后来的赵昕:诶嘿嘿,真香。

如果折璇不嫌弃他的钓鱼技术,那就更好了。

渔猎采集,属于远古人类刻在基因中的密码,但赵昕这一段密码明显因长时间闲置而退化,目前只有猎能勉强拿得出手。

在赵昕又一次提竿,把窝里的鱼给惊跑之后,好脾气的折璇忍不住开口赶人了:“你今日心思不静,不适合钓鱼。”

折璇见多了赵昕嘻嘻哈哈的模样,原以为会等到赵昕装出一副正经模样说道歉,然后涎皮赖脸地继续和她共用一个窝子钓鱼,被怼得急了也不过是气鼓鼓走上三五步,在她旁边钓,还会很无耻地一点点往回挪。

怎料赵昕这回直接弃了鱼竿,双臂抱头,直愣愣往后一躺,语气闷闷的:“嗯,我今日的确心思不静。不钓了!”

他不久前收到消息,他要宴请的客人,已经全部到了府州城。

而客人到了,意味着席就要开了。

作为席面主菜的唐彬,生命走到了最后一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讲武军校的的第一期学生是他花大力气亲自带出来的,他可以叫出每一个学生的姓名,了解他们的脾气秉性,知道他们家中的情况。

也曾随着征交州的战报,心中那些名字一个个暗下去。

所以还活着的人也承载着他对阵亡者的念想。

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赵昕抽出一只手,直直伸出,遮住了太阳。

十指连心,断指可是很疼的。

作为同类,折璇能比其他人更快更准确地感知到赵昕的情绪变化。

她也不是瞎的,庄上叔伯们对她与赵昕的撮合她一清二楚。

但她对赵昕的观感充其量就是不讨厌。

对和赵昕成婚过日子更是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因为赵昕心思藏得太深了。似乎只有在面对庄中那些幼童时,整个人才处于无防备的状态。

那些对她的追求示好行为,更像是从哪看到,然后笨拙地进行模仿。

甭管对不对症,反正先用出来,万一成了呢。

不可否认其中是花了心思的,但她在赵昕的行为里看不到感情,只有欲求。

像是飞电看到了好看的鞍辔,闹着要配上,但可能很快就因为不舒服给抖下来。

皆云至亲至疏夫妻,可疏成这样实在令人胆怯。

但此时的赵昕甭说是下意识地屏障防御,整个人都难过得像是要碎了。

手掌投下的影子遮住了赵昕的脸,令折璇看不清楚表情,可情绪却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

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才能让赵昕这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人碎掉。

更有些心疼。因为她忽然认识到一个现实,赵昕并非是生来就无坚不摧,他是被一次次打碎后,又一次次努力重组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就像是树,被砍过的部分愈合后会比其余部分更为坚硬。

母亲对她说过,心疼一个男人是陷落的开始。从前她不信,但现在不得不信。

躺着的赵昕感觉有阴影覆上,然后自己的手掌被翻了个面,紧接着多了些重量。

他收回手一看,是块糖。

阴影离去,只余下淡淡的香气和声音一并传来:“吃颗糖吧,心情会好些。

“嗯,是江南的桂花糖。”

很贵的,她都舍不得吃。

赵昕听出言外之意,勾唇轻笑,扔到嘴里细细品味那丝丝甘甜。

嗯,桂花味是挺浓的。

得寸进尺是政客的基操,所以赵昕美滋滋含了一回糖,感觉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后,大胆发言:“折小姐,我前日听小兰她们唱得那支歌不错,可清宵月夜后面该怎么唱来着?”

众所周知,人在打电话的时候,你无论递给他什么东西都会被接住。

而同理,在钓鱼的时候,无论说什么话,都有八成以上的概率被接下去。

所以折璇压根没意识到其中的陷阱,很是顺畅的接了下去:“伊人倾城……”

“诶,诶诶诶诶,小姐且慢!”

被鱼竿抽成大马猴的赵昕狼狈地奔逃了一会儿,用挨了三下的代价证明了得寸进尺是有效的招数。

他混到了听歌助眠的待遇。

只不过歌从求偶意味浓重的清宵曲变成了月儿弯弯这种儿歌。

听了歌的赵昕十分饕足,眯着眼睛看太阳:“折小姐,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有一天被我骗了,你会怎么做?”

折璇没理他,专注看着水面上的草杆浮漂。

对于赵昕此时的行为,她只想用两个词来形容:“欲盖弥彰,自作聪明。”

自从皇城司的表层身份被她揭开,身边躺着的这个家伙就再未对行事,亦或者可以说是那种久居人上的气势做半分遮掩。

浅水里养不出真龙,皇城司那座庙多半也住不下这么大尊神。

更何况她此行回庄上祭扫原本只定下了三天,而且是好说歹说,反复央求才求来了三天。

结果第三天早晨准备起行之时,一贯忙得脚不沾地的大堂哥居然来了庄子里,不仅对她说可以不用忙着回去,想玩几天就玩几天,还特特去母亲坟前上香祭拜。

虽然大堂哥与她只是同辈,但长房长孙这个态度已经十分难得,她过去想都不敢想。

全程没有说其它的话,也没有做出拜访的事,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祭扫,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赵昕如此年轻,又如此大的威势,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身份足够尊贵。

再结合年纪和

前番说出来是为了找太子殿下的话,其实身份并不难猜。

可要是说对因此对赵昕有什优待,那也是全然没影的事。

太子又如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当初只是为了母亲的心愿才认祖归宗的,也从不认为自己离了折家会找不到饭辙。

如果能抛却董叔他们,天下之大,尽可去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暴尸荒野,可人本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凡夫俗子,到最后都不过黄土一抔。

对赵昕亦是如此。

顶多是看在赵昕权势沾染下,母亲夙愿得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好好照顾他的身体作为回报。

但折璇还是被取悦到了。

哪怕赵昕话说得百转千回,但好歹肯试探,比她的生父强。

而且从过往的不得章法的拙劣行为来看,这已经是超水平发挥。

“我不知道。但你再闹腾,今晚肯定是没有鱼吃。”

没有得到切实答案的赵昕有些气馁,但碾碎最后一点糖粒,得到炸开甜味的他旋即变得开心起来。

伴读们其实都很不理解赵昕为何会中意折璇,虽说天底下的女子论身份都尊贵不过赵昕,赵昕娶哪个都是低娶。

可折璇这身份也忒低了。

光是血脉存疑这个点,就能让贵妃娘娘念叨个八百回的。

不过赵昕是太子,他们没有反对的权利,只能服从,并尽力理解。

唯有赵昕知道,折璇骨子里是自由的风,他才是那个想抓住风的人。

和折璇在一起,他能够获得内心的宁定。

这一觉睡得比预想中要久,也要更沉,等他醒来的时橘红色的光已经将折璇的影子拉得老长。

“醒了?”折璇一边用草绳麻利的绑鱼,手法是赵昕辨认不出动作的快。

赵昕寻思自己也没眨眼啊,草绳就迅速地从鱼鳃里穿过,然后和鱼尾绑在了一块,把鱼变成了一个弓形。

折璇告诉过他,用这种绑法,鱼即使离开水,也能几个时辰不死。

“醒了就快起来,太阳落山后地气就要散了,着凉了可别怪我又给你煎药吃。

“今天运道不错,有条大鱼。老规矩,我钓鱼,你做饭。”

赵昕觉得自己可能是睡迷糊了,居然在此时生出几分自己有了家的感觉。

一日三餐,四季五谷,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

他的呆模样全数落入折璇眼中,折璇叹了一口气,把最后一条鱼绑好,然后去河里净了手,再掬了一捧水,直接往赵昕脸上泼:“快起来。”

赵昕这才如梦初醒,晃掉脸上的水,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

折璇却已经提着鱼篓施施然走了,赵昕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顺手接过鱼篓。

恰一阵风起,吹动折璇裙摆,把系在腰间的丝绦送到了赵昕掌中。

赵昕一愣,旋即松松地合拢手掌。丝绦飞快从掌心划过,在旁处留下印痕。

大概是下午睡得太沉,赵昕一晚上都没睡着。

天方蒙蒙亮的时候,他听到屋外有细碎的动静,干脆披衣起身。

没有看到人,只有盛装打扮的飞电,见到他来是很傲娇地偏转过头,还打了一个重重的响鼻以示不满。

可飞电都在这了,人自然不会远。

果然很快就等到了抱着马草而来的折璇。

“怎么起这么早?”异口同声的话语令两人都是一愣。

自认作为男人该更主动些的赵昕率先出言打破尴尬:“昨天睡得太久了,你呢?”

折璇熟练地打开铡刀,把马草放上去开铡:“你不是眼馋飞电好久了吗?今日就遂了你的愿,让你骑着它出门神气一回。

“我这不用你帮忙,等会再把我手给铡了。”

折璇从腰上取下一个荷包扔给赵昕:“里头是三个熟鸡蛋,你剥了好好哄它,不然小心半路把你颠下来。”

其实根本用不着赵昕剥壳,贪吃的飞电直接连壳给一起吞了。虽然还是斜着眼睛看他,但态度没那么抗拒了。

无所事事的赵昕看着正在努力铡马草的折璇,发出了两人相处以来的第一个主动邀请:“今日审唐彬,你能随我一起去吗?”

有她在,自己应该能冷静些。

折璇这下是真的差点把手指头给铡了,不可置信地回望赵昕道:“我,我能去吗?”

依时下风气,但凡家中还有能顶门立户的男子,女子是不会上公堂的。

更何况她还没出嫁。而如今没出嫁的女子亲上公堂只有一种可能——被登徒浪子给欺负了。

赵昕有些想笑,更是悲哀。

无论折璇在这个时代中多么突出,多么异类,终究是这个时代生长出的人,免不了思维定式。

“当然可以。庄子是你名下的,你才是真正的首告。冯泉只是个嘴替,他又嘴笨,说得肯定没你好。”

折璇捏着衣角纠结了好半晌,最终还是说道:“算了,还是让冯三哥去吧。

“家中还有几个妹妹,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能不能扮作你的随从去看看?我保证,我站后面,不会被人发现给你惹麻烦的。”

赵昕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上手拍了拍她肩膀作为安抚:“可以,你想怎样都可以。看见了也不打紧,没人会说什么的。”

即便有人敢说话,我也会揍得他说不出话的。

今日的府州州衙异常拥挤忙碌。

本就是个不富裕的小州,财政收入还多用于军事,州衙就长期处于凑合凑合用,过得去就行了的状态。

如今被这济济一堂的文臣武将,抬眼尽红袍,间杂一二紫色的盛景一衬,显得无比破败。

因为兄长卧病在床,现今作为折家主枝最年长者的折继祖也就只能带着兄弟子侄们与来者交际寒暄。

想要把府衙修得气派豪华的心愿很快被繁琐的事务给盖过。

以后爱咋修咋修,先把人给招呼好了!

好在并无人对折家稍有疏失的接待感到不满。

不单是折继闵这个当代家主实在是力有未逮,而是都是消息灵通的人,多少知道折家走了乘龙运,眼看着就要一步登天。

多新鲜,自小就冷静到不像话的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刀子都要往亲自带出来的武进士头上挥了。

就连王安石都表现得很客气。当然,他的客气纯属对“国戚”的基本尊重。

相较于非常有自觉,全然把自己当成见证者看戏的文官们,被赵昕一道教令招呼过来的武将们内心就各有各的不平静了。

王韶和章楶是被赵昕特地给拉来的,连着赶了三天的路,现在腿还直发软。

当然更慌的是心。

自打出了讲武军校的门,殿下就再没有大规模地把他们聚拢在一块了。

而军队中在非战时招聚兵卒,只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发饷表彰,一种是惩罪警示。

而此时无疑是后者。

他们是军校生里最接近殿下的两个人,自然也最明白殿下对他们的期许是什么。

所以脑袋里没有半点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旖旎猜想,唯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深深恐惧。

国战就在眼前,乱世须用重典,殿下怕是要下狠手了。

周文东是因为任职地离府州近,符合方圆三百里内,讲武军校出身官员的标准。

周文东自己底子很干净,但架不住他人缘好,免不了认识不干净的人,所以就被人撺掇着来问领头的王韶与章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