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宫变(下)
华夏人在对待吉凶祸福征兆时的观点向来是朴素且辩证的。
左眼跳财左眼跳,好,那我今日必发财。
右眼跳灾右眼跳,行,一定是我今日用眼过度,得好好休息一下。
赵昕在这方面也不例外。
揉了揉跳得厉害的右眼皮,心中痛骂了数遍这些搞事的贼子不省心,大半夜的闹腾让他没休息好用眼过度后,赵昕又不断默念祸兮福之所倚,这才压下满腔
的惊疑不定,让大脑恢复正常转速。
从资料库中查到的所有资料都显示原历史线上制造此次宫变的只有四个人,那这次多出来的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的到来,历史线发生了偏移,导致多出来两个同伙?还是有人浑水摸鱼,看着有人领头搞事跟了一手?
好在这些贼人现在已经都被驱逐出了坤宁殿,最直观的危机已经解除。
只要能抓住活的,他有漫长的时间来得到答案。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赵昕又对了一遍口供。
他在来坤宁殿路上捡到的那个骆姓提辖及亲兵坚决表示听到的消息是四人,而包括抱剑在内所有的坤宁殿亲历者也言之凿凿地表示闯入宫中的贼子是六人。
但现如今是四人还是六人已经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赵昕来了。
不掺杂一丝水分的说,打赵昕来了后,整个坤宁殿的宫人眼睛都亮了三分。
颇有些太子殿下来了,青天就到了,太子殿下来了,青天就有了的意味。
盖因生死攸关之际,人总是期盼着有主心骨带领走出困境,自己只用做服从命令的无脑工具人。
这个主心骨本应该是赵祯。
但谁也不是瞎的,就他们这位官家的性子,能听劝老实待着不给他们上难度已经是万幸,完全不敢再奢望再多。
贪心不足可是要遭雷劈的。
皇后娘娘倒是个靠谱的,可再靠谱也只是个女子,身份也仅止于皇后,受到重重约束限制,纵然本事通天,也只能被困于一隅之地。
比如说她只能在坤宁殿内组织宫人进行防御反击,既做不到像赵昕这样直接命令杨怀敏这个副都知,更没权力让负责追捕贼人的宿卫们只抓活的。
打赵昕进入坤宁殿那一刻起,所有人就自发自觉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接受命令。
然后自感一帆风顺的赵昕就在最不该出现意外的地方遭受了意外。
他叫不开寝宫门,见不到赵祯那个无良爹了。
好好好,他成叫门太子了是吧。
虽说他作为太子,天然有权力接管一切属于他爹的帝王之权,其他人也默认了这一点。
但如今的问题在于他的无良爹还活着,只是缩在寝宫之内不管事。
他又来都来了,父子之间不过一门之隔,总得要见上一面,做到暂时代理权力这一项上程序正当的。
可无良爹不见他啊!
为了展示诚意与无害,赵昕已经去了全身甲胄,独自一人站在殿门台阶之下,对着殿内朗声道:“孩儿赵昕,前来问安,不知爹爹与娘娘安否?”
曹皇后在得知赵昕到来的第一时间就有意打开寝宫门让赵昕入内,可那时的赵祯已经被发生的动乱给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肯开门,还执意让她也留在殿内相陪。
说什么夫妻一体,同甘共苦,可她从来也没和这个有着最亲密接触的男人同心过,甚至想感受一下这个男人的心还得从张昭容那。
然而不管怎么说,曹皇后就是被绊住了脚,现在只能看着那个被熊熊火光投到窗纸上的小小身影暗暗叹气。
她也不是没劝过官家,但吓破了胆子的男人根本无法沟通。
更何况父老子壮,儿子还是个有口皆碑的天才,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想得比他周全,做的比他妥当,结果还比他要好是赵祯这些年来埋藏在内心最深处,并不断积累的恐惧。
优秀的儿子+大队兵马=玄武门旧事重演,在赵祯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等式。
什么卸甲问安,规规矩矩,不过是露出獠牙前的伪装罢了。
而他之所以一定要拉着曹皇后相陪,也是因为他知晓儿子对曹皇后这个嫡母很是感恩敬重。
当着曹皇后的面,必定做不出胁迫他这个父亲的行为。
“官家……”曹皇后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再劝一劝,不然这父子不相见传出去不仅对最兴来的名声不好,她多半也会得一个离间父子的罪名。
但话方一出口,一直裹着被子靠在床上的赵祯就看向了她,其中深深的犹疑与猜忌,狠狠刺痛了她。
曹皇后如坠冰窟,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不好,今天事出紧急,一时忘记官家自尊心很强,不喜欢女人表现强过他了。
在已经见到她三分手段的官家眼中,恐怕她此时任何为最兴来敲边鼓的言语,都会成为今夜动乱不仅有组织有预谋,而且组织和谋划者正是自己与最兴来的佐证。
一根筋变两头堵,这闹心的滋味谁尝谁知道。
事已至此,曹皇后也只好在心中挨个点名曾经上香捐钱供奉过的各路神仙,祈盼他们能看在事情紧急的份上,赶紧来一个帮帮忙破除僵局。
因为连叫了三遍门都无人应答,赵昕已经在思考是不是要再去掉外面衣袍,只穿着素衣跪请了。
天气这么冷,他要是做出这个举动,不怕这些挡在他面前的锯嘴葫芦门神不去传话。
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极大的那种。
现在赵祯不理他还能说是受惊不小,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可他若是素衣跪请,就是把父子相疑甚深这点翻到台面上了。
而且还不一定能收到效果,万一赵祯真狠下心装聋哑人,那他指定得为华夏奇葩死法再添新篇章。
因为当爹的拒绝搭理,受冻病而死的太子……
光是想想本能就表现出了强烈拒绝。
至于摆在他面前的另外一条路——直接闯宫,把生米煮成熟饭,程序法理正当性直接无线趋近于零,完全违背初衷。
饶是赵昕再聪明有手段,客观条件不充足就是不充足,急得头发掉光了也没用。
不过也许是曹皇后的祈祷起了作用,破局者很快就来了。
幼悟还是很信赖赵昕这个二哥的,因为赵昕对她说来找爹爹玩,所以一路上不哭也不闹,任由赵昕乖乖抱着。
可眼瞅着都到地方了,他们都说爹爹就在门里面,二哥不动了,就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站那,天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爹爹。
幼儿的时间观念是十分不成熟的,幼悟掰着指头自己玩了一会儿,觉得已经过完了二哥对她说的等会儿。
既然时间已经到了,那爹爹不来见她,她就去找爹爹,就像宫女们陪着她玩捉迷藏一样。
小小的幼悟仍旧把这当成一场冒险游戏,于是脸上满是满足好奇的笑,两只小胖手紧紧揪住那对于她过分长的猩红色披风,跌跌撞撞地想要跑去拍门。
“爹爹,开门啊!你不要躲里面不说话,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下浑身发麻的从赵昕变为了值守坤宁殿的各色人等了。
赵昕是太子,而且是带着大队人马前来救驾的太子。
在赵祯这个君父没有出言给他定性之前,没有任何人敢预设他的立场,只能归谁管就听谁的。
现在官家态度暧昧不明,保持沉默不搭理太子,那做侍从的自然得有样学样。
若是赵昕如幼悟一般跑上台阶,那没说的,直接按闯宫算,摁住就完事。
可这跑来的是小公主啊,如今才四岁,看上去软软糯糯,人畜无害,用的劲大点都担心把骨头给掰折了的小公主啊。
而且这位小公主还是宠妃幼女,官家对她的宠爱不说是爱共一石,小公主独占八斗,那也是过了半数的。
这谁敢拦啊!
于是幼悟除了被披风牵绊,不得不手脚并用上了台阶之外,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
听着微弱但清晰的拍门声,曹皇后差点就激动得站起来,想要亲自去开门。
虽然不清楚幼悟是怎么到这来的,且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见到那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等会说不定会看着官家与其卿卿我我,她还得在看过之后忍住恶心两个一起哄。
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能突破这扇门,最兴来把权力
和事情都接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正应了好事多磨那句话,幼悟拍门的确唤醒了赵祯的父爱,缓缓坐直了身体。
但一想到那些刀光剑影,生怕开门后还是会见到,甚至有可能会更加惨烈,他又慢慢躺了回去。
只要门外侯着的儿子还想要名声,那现目前只能乖乖地当一个太子,等他的命令。
而一个合格的太子,是不被允许虐待异母妹妹的。
所以他并不需要担心幼女的境况。
幼悟年纪小力气也小,哪怕这门没有上门杠,也绝对推不动,等闹够了哭够了自然会离去。
正好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儿子的态度,磨一磨他的傲气。
在继承人这个问题上他的确是没得选,但总得让这小子知道谁才是爹,不要总仗着独子身份妄图倒反天罡。
他不是不给儿子开门,只是需要平复一下心情,晚点再开而已。
单以逻辑论,赵祯这套做法无懈可击。
但世上之所以会有意外这个词,皆因为不讲逻辑的事情太多了。
曹皇后不笨,坤宁殿自然也不养笨人。
普通人能觉察到气氛不对,纷纷缩了脖子做鹌鹑,机灵的仔细想想便能觉察到其中症结。
幼悟到底年纪小,拍了半天门没得到反应,委屈劲蹭一下就上来了,哇一声哭了出来,在寂静的夜中听起来异常可怜。
听到哭声的赵昕还是老实站在原地,指腹却已变得青白,也不知是捏的还是冻的。
侍书见状急匆匆跑上前,口中喊着:“公主不哭不哭,奴婢抱……”
幼悟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公主,此时脾气正上头,又与侍书不熟,所以很气愤的一推侍书:“不要你,二哥!二哥!”
不知道是不是侍书走快了左脚绊右脚,还是天冷地滑,总之她真就被幼悟这几乎没有力量的一推给推倒了。
方向还刚刚好,正对大门……
“吱呀——”在成年人体重的压迫下,门被撞开。
“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书慌得连忙磕头请罪,但整个人却卡在两扇门之间,让人无法立刻把门合上。
赵昕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跪下,并用自己的声音盖过侍书的:“孩儿赵昕,携幼妹前来问安,不知爹爹与娘娘安否!”
朝近处看,小女儿已经手脚并用跑了进来,往远处望,有个已经初步长成的青涩少年身影映入眼帘。
赵祯知道,自己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没有人明说,但所有人都在帮那个逆子。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对宫廷的掌控力弱到这种地步了!
但输了就得认,作为亲政多年的天子,他还不至于丧失认输的勇气。
“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赵祯听到自己吐出了无比疲惫的声音。
“是。”赵昕大声应诺,独自一人大踏步走入殿内。
在半路顺便把感觉到气氛不对而踟蹰不前的妹妹抱起,递到了眼睛亮亮的曹皇后面前。
“娘娘,幼悟一路来也吃了不少风,她还小呢,您看能不能带她去洗把脸,再喝碗热汤,找个地方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曹皇后接过了幼悟,但脚步却异常迟缓,眼中流露出十分明显的担忧问询之意。
她知晓赵昕找话把她支开肯定是有些只能同官家说的密语,她该顺势离开。
但官家今晚明显不对劲,总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桩桩一件件历史上发生过的天家父子惨事。
她想留在这,为这对父子做个缓冲。
赵昕却仿佛没看出来她的犹豫,又虚虚推了一下,笑道:“娘娘,幼悟都困了呢。”
“二哥,我不困……”幼悟被曹皇后抱着,又有了底气,撅着小嘴不服气反驳。
赵昕乐了,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妹妹软软的发顶:“不行哦,想要长高高就得早点去睡觉。”
“长高?那比二哥还高吗?”
“嗯。”
“比姐姐还高?”
“可以呢。”
“那比娘娘还高?”
赵昕迟疑了一下,没做声。
实是曹皇后将门出身,身材高挑,同时代的女子在身高这方面想要超过她属实有些难度。
用自己哄就算了,用曹皇后这个嫡母哄,心理压力还是有点大的。
曹皇后见赵昕这个欲说还休的模样,没忍住弯了嘴角,幼悟则是小嘴再撅,欲要从哥哥这得一个肯定的答案。
三人间其乐融融的氛围深深直接扎穿了赵祯的心。
他还没死呢!主角本应该是他的!这个逆子怎么就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了!
“好了,时辰不早,皇后还是你就带幼悟安置去吧。你们也都下去。”
天子一言既出,顷刻之间人就撤了个干净,偌大的寝宫之内,唯余父子两人。
赵昕不是第一次看到只穿着中衣的无良爹,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无良爹身体瘦削单薄,不是个能扛事的。
令他莫名想到了一句话:潮水退了,大家才知道谁在裸泳。
天子的袍服,就是无良爹身上裹着的潮水。
难怪这世间都讲看人先看衣呢。
赵昕心中想着很多事,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引得赵祯看向他的目光愈发审视锐利起来,终于按捺不住先说道:“太子说是来问朕安否,如今见到了朕,觉得朕安不安呢?可曾放心?”
太子两个字甫一入耳,赵昕的心就咯噔咯噔往下沉。
称呼是态度最为直观的反应,他自受封太子以来,这还是无良爹第一次用太子称呼他。
天家无父子,赵昕对此早有准备。
可有准备不代表在事情真正发生时无动于衷。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些不该有的情绪,赵昕循规蹈矩回道:“儿子见爹爹圣躬无恙,安心之至。”
赵祯小小的开心了一下,觉得儿子再捡回来用也不是不行。
因为儿子依旧听话,依旧能够为他所用。
然后,然后他就被赵昕一句话干碎了道心。
“爹爹,今夜有贼子闯宫,可见宿卫已经不再可靠,儿子请旨,调它军暂时接手宫城防卫。”
“你说什么?太子,朕的好太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受了刺激的赵祯咻地一下站起,只穿着宽松中衣的他居高临下看着赵昕,仿佛一头发怒的雄狮。
赵昕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甚至早早想过了该怎么把这番话用和缓的方式说出来,让无良爹态度良好地接受。
但就在幼妹刚刚哭着拍门,里面却一点动静都不给的时候,他改主意了。
有道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既然他的父亲已经将他当成了太子,视为了竞争对手,不再给予他应有的信任,他再怎么委屈求全也得不到父子相和。
那他自然也会去学着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展露自己的獠牙。
这事你到底能干不能干,不能干我可就抛开你单干了!
拿一作署名,还是看着我单干出成绩望洋兴叹,你自己选。
赵昕愠怒的情绪转化为硬邦邦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入赵祯耳中,砸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臣回禀官家,臣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还请官家允臣所请!”
赵祯被砸得懵了,身体一歪后退两步,这才抬手按住太阳穴,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对赵昕说道:“逆子,你不要命了吗!”
宿卫宫廷禁军的位置是很敏感的。
什么天子太子说起来威风无比,其实也只有两只胳膊两条腿,真动起手来绝对敌不过三人合击。
尤其是有五代牙军滥杀节度使、监军,只为求得赏钱的大量先例在,本朝历任官家都很优容这些宿卫,免得哪一天在梦中被摘了脑袋去。
赵昕当然知道宿卫宫廷的禁军位置敏感。
他也通过查资料库知道在原历史线中无良爹也对这场几乎要贴到脸上的侍卫宫变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处置方式,其中也肯定有宿卫问题太过敏感,不好轻动的顾忌在内。
毕竟军中习惯互相联姻,宿卫又是个代代传承的铁饭碗,近百年下来关系盘根错节,顺着查下去不知道会刨出多少人,又会引得人心局势多么动荡不安。
一个搞不好没反意的人都得逼反了。
而这些人离皇家最近,有极大的概率真把天给捅破。
但相较之下,赵昕更不喜欢这种见到问题不解决,只想着捂盖子假装问题不存在的态度。
明着不查暗着查,急着查容易狗急跳墙,那就慢慢查嘛。
当鸵鸟只会把问题越养越大。
忠诚、自由、稳定是军队的不可能三角,就如同有良心、懂历史、爱果党这个不可能三角一样,三者只能任选其二。
本朝因为立国之初的历史遗留缺陷,为军队选择了自由与稳定的属性,赵昕很不喜欢,他一直想改。
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其中。
还是那句话,赵昕的身份是太子,是帝王最天然,也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当他非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哪怕是赵祯,也得慎重对待考虑。
赵祯的性格到底是柔了些,在又问了一遍,依旧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之后,他迈出了妥协的第一步。
“行吧,调军换防。宫中宿卫共有三千,你欲调何军换防?”
赵昕应答如流:“忠正军如今有四千余人,调五个指挥即可。”
赵祯一噎,同时感到不妙,开始痛恨起儿子走一步看三步的个性。
但当妥协开始时,其进程就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即使已经知晓儿子必然能给出全套应对方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可事起紧急,印玺皆不在身边,如之奈何?”
“事急从权,陛下只需草诏一封,签上花押即可,臣这里还有太子私印,想来命令必能通达。”
花押是本朝帝王自创的符号,类似于防伪标记。
而依本朝制度,官家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军头。
加之忠正军中的中低层军官几乎都是赵昕一手提拔起来的,再盖上太子私印,这兵还真调得动。
眼见拖字诀也被轻巧破解,赵祯是真的想把赵昕这个只会给他添堵的逆子给踹出去,再把房门关上,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可已经迟了。
权力所具有的排他性平等地针对任何人。
当他在面对刺客来袭时没能站出来,当他在赵昕提出调兵换掉宿卫时没能第一时间完全镇压,当他甚至无法阻止调来换防的军队是属于赵昕的心腹时,权力的天平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向了赵昕那边。
作为稳居紫宸几十年的帝王,赵祯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签花押的时候手都在抖,最后泄愤般地把笔摔在了托盘中,怒视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下太子你满意了吧!”
赵昕对此无悲无喜,沉默地端着托盘离去。
他今晚已经赢了太多,没必要再去刺激一个只能无能狂怒的爹。
赵昕走出门外,喊杀声早已远去,唯有火把结成的长龙向他清晰的表示长夜未明,被照亮的只有一隅。
赵昕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入肺之后激得他打了个激灵,有些昏沉的脑子瞬间变得清醒无比,开始按照自己制定的计划发号施令。
“王贡、种谊,拿着这两份诏令出宫去寻王韶与章楶,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是!”
“赵克坚、赵克城,带着人守好坤宁殿,没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张熙,你带几个人,去把都知王守忠、副都知郑保吉,还有皇城司的叶明和杨景宗全部找来。
“孤要好好问问他们,官家以性命相托,他们是怎么对待这份信任,又怎么守整座皇城的!”
“是!”
赵昕的几个伴读接了命令后相继离去,只剩下曹评与晏几道。
相比于晏几道的老神在在,曹评可就太急了。
要知道晏几道一直是往文臣侍从,掌机密要事方向培养的,和他们这些人不在一个赛道,有镇定自若的本钱。
而且自古大轴无小事,曹评太想知道自己会被委以什么任务了,又能取得什么样的进步了。
赵昕的举动也很不寻常,不停摸着随身腰刀,极其认真地望向他:“曹评,我能信你吗?”
曹评哪里能不明白,当即单膝跪地:“若殿下不弃,臣定赴汤蹈火以报,万死不辞。”
言罢便感觉手中一沉,却是赵昕将腰刀解下扔给了他。
“记住你说的话,去帮我办一件事。”
第92章 平乱(上)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曹评此时的心情,那必然是郁闷。
换成三个字,很郁闷。
四个字,非常郁闷。
曹评控制不住地用手摩挲着刀柄,使力将刀抽出来半截,看着雪亮刀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这把宝刀是东京综学冶炼科学生集体打造,然后献给殿下的。
最好的材料,最先进的技术,最用心的态度,以及最佳的运气,才得到这么一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把刀如果放到两军相争的战场上,绝对会是敌军的梦魇,不知会饱饮多少人的鲜血,铸就赫赫威名。
可偏偏是落到了殿下手中,平常只能束之高阁,浇灌它的也只能是他们这些伴读哗啦啦的口水。
正如他此时被委以的“重任”一般。
殿下十分郑重托付给他的大事居然是让他带人来保护苗贵妃和福康公主,这叫什么事啊!
无可否认,这个任务十分重要。
作为太子殿下的伴读,曹评要比其他人更清楚殿下是多么看重生母与同胞姐姐。
先救驾是出于太子这个身份必须的政治操作,而派人保护生母与同胞姐姐才是内心真情流露。
托付家眷是信任的最高等级。仅凭这一点,曹评就能拍着胸脯说一句自己是殿下的绝对心腹,把其它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也就晏几道勉强能尝个灰尘味。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曹评志不在此啊!
他是济阳郡王的后人,曹氏是以武起家,以武立世的!
从前自朝廷到官家都是重文抑武,走武将一途见不到半点光亮。
所以他可以接受长大后当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或者防御使什么的,配合着朝廷把优待开国功臣后代的戏唱下去,享受一份既撑不死,也饿不着的富贵。
毕竟大家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做出头的椽子不仅会先烂,还容易带累家族。
然而现在时代变了!
太子殿下自己就是朝堂上最出头的椽子,最大的激进派。
硬生生把那些从前割到文官碗里的肉给抢了回来,让武官的路看起来有了些光亮。
跟着太子殿下走,当武官真能出头。哪怕万一出了事情,太子殿下也会毫不吝啬地为他们支起坚实防御。
梦想之路看起来畅通无阻,自己有志于此且本事不俗,外加能直接接触到最顶尖的人脉,再不努力往前冲的人绝对是脑子有毛病。
所以比起守护家眷的情分,曹评更想去追逃窜的贼人,这样将来去求殿下许他出京领兵作战时底气也能足些。
只是这番话注定只能烂在他的肚子里。
但凡他敢流露出来,不提对他一贯严厉管教的爹,只同为伴读的几个小伙伴就能联手把他揍得爬不起来,顺便啐他几口,痛骂生在福中不知福。
更何况殿下当时还神色莫名,不辨喜怒地对他说了一句,“再过几日文赋报和生活报就要定刊了,你正好可以捎上大姐的稿子交过去。”
对殿下知道公主偷偷撰文,而且一直
经由他的手向报社投稿,曹评毫不意外。
如果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殿下又怎么能将朝堂上那些更为狡猾的守旧派们压服,把权力和利益一点点收回呢。
关键是殿下当时说这个话的语气和神色都很怪啊,怪到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的那种。
如果非要类比,那就是他两月前请假归家去给一个从堂兄当傧相,在婚宴上新娘子的某些兄弟也是这么对从堂兄的。
真可谓是看鼻子不是鼻子,看眼睛不是眼睛,极尽揶揄之能事。
当时他还纳闷呢,不是说新娘子家中父母恩爱,兄弟和睦么,怎么会这么对新女婿呢?
现在么,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等等,天地良心,他可从未对公主有过非分之想啊!
虽然的确是他将公主写的文稿带出宫外投入报社,但这个活是姑母找上他的。
有姑姑的面子在里头,传些写着诗词歌赋,衣饰设计鉴赏的稿子也称不上犯忌讳,他当然愿意跑腿。
而且时下风气虽未严苛到男女之防大过天,多看一眼有损闺誉,必须得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他与公主有着君臣分际,他每次拿稿子都是通过那个名叫梁怀吉的内官,压根就没见到公主的面!
他对公主的印象还停留在早几年放风筝不肯占一点便宜的倔强小姑娘上。
不过更为深刻的还是昔年懵懂时不管不顾地去玩殿下的弓……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差点自己把自己整破相。
即便摒弃身份之别,他也只会把那个小姑娘当妹妹看。
殿下,我知道您看中福康公主这个胞姐,但您这样草木皆兵,迁怒于我,我也是感到很委屈的。
不不不,不对,殿下是个极度理智的人,以殿下对家人的关注程度,绝对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遵循世俗礼教的。
实际上他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殿下发火把他细细切成臊子。
在明知道这些的情况下殿下还如此行事,那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殿下愈发看重公主这个胞姐,无差别攻击一切与公主有关的适龄男子。
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殿下只是看重公主这个胞姐,愿意做最坚实的依靠,还没有胆子大到逆着世俗礼教来。
也说过“大姐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男子”,“十里红妆怎么了?二十里孤也给得起,孤乐意”的话。
足能看出殿下并不反对公主嫁人生子。
所以于他而言目前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性:有能够做他主的人向殿下表露了意思。
这个人选于他而言并不难猜。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高点就是尊者所赐。
现如今话都已经递到殿下那去了,还有之前传递文稿的铺垫,必然是姑母为主,爹爹默许。
顺着往下想他就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是国朝一等一的武勋子弟,旁人趋之若鹜的金榜题名,好取得一门更好的婚事为将来仕途增添助力于他而言不值一哂。
因为家中子弟并不需要苦熬科举,所以只要到十四五岁,不说已经娶妻,婚约总是定下了。
而现如今家中适龄子弟只他一人连婚约都无。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在殿下身边当伴读,有着更好的前程,盯上他婚事的人太多,父亲想要优中选优,所以才耽搁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本朝驸马受祖制所限,不得被授予高职实权。
然而曹评打小就跟在赵昕身边做伴读,对另一个道理的理解更为深刻。
当今之世,什么祖宗成法,什么旧有定制都是假的,只有掌权者的意志是真的。
只要官家乐意且有本事顶得住压力,立刻就会有大臣跳出来为官家辩经,驸马只能闲置的祖制就会变为不需要时的夜壶,被狠狠地塞进床底最深处。
如今这个官家是绝没有这个本事与魄力的。但太子殿下么,不仅有,还很大。
他有打小相伴的情谊,无可置疑的忠诚,如果再叠加亲姐夫的身份,说不定真能实现爹爹与姑母的夙愿。
在爹爹和姑母幼时,家中可是国朝最为顶尖的勋贵。
仅以利弊论,这是最好的选择,不怪姑母会背着他同太子殿下递话。
少年入宫闱,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也见过许多谋算诡计,曹评觉得自己早就心如铁石,能够岿然不动。
既然事有百利,家长们又苦心孤诣地铺路,那顺从地把东西吞进去也就行了。
可他偏偏心中有微妙的不舒服,仿佛鞋子里进了一颗小石子。虽然很小,但就是翻来覆去地让他不舒服。
折腾得他不得不倒回去寻找根由。
吃软饭,凭妻上位的名声无足轻重,卫青还娶了平阳公主呢。
只要他自己有本事立得住,闲言碎语自会消散。
但他与福康公主根本不熟啊,更不用说什么男女情爱了。
这种完全忽视他个人意愿,甚至连个招呼都不同他打的盲婚哑嫁,让他有种自己是被驱赶着去配种公猪的感觉。
“嘶——”曹评条件反射地吸了一口寒气。
却是因为他思考太出神,手不小心摸到了刀刃上,手指被划破了。
伤口并不大,但迅速冒出的血珠却在清冷凄清的月色衬托下分外显眼。
曹评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又该去往何方。
正愣神中,忽听得有声音传来:“曹侍读……”
“锵—”曹评应激之下,刀已出鞘,然后又窥见熟悉样貌,硬生生收了刀势。
曹评勉强收了刀,心中惊疑不定,没好气地对这位老相识说道:“梁内官,不是说了让你们待在殿内,不得外出的吗?
你这脚步又轻,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方才我这一刀要是没收住……”
梁怀吉何曾见过这等生死之间的大恐怖,眨眼功夫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不过到底是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勉强笑道:“奴婢这是打小练的脚步轻,倒是惊了您了。
“本不欲打扰您的,但公主见侍读您冷夜宿卫辛苦,便让奴婢送一袭斗篷来,也为您驱驱寒气。”
曹评望着梁怀吉双手托着的那袭斗篷,没做声。
一水的紫貂皮,看着就暖和。绝对是殿下给公主淘换来的,放到外间去妥妥的价值万金。
不穿吧,是辜负公主好意。
可穿了吧,殿下知道后绝对是面上不显,内心想把他给炸了。
而且看长度,这约摸能盖到公主脚面的斗篷大概率遮不全他的小腿。
只能说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曹侍读……”梁怀吉见他不接,又催促了一声。
又听得“哐当”一声,却是窗框遭到快速落下的窗叶撞击。
曹评反应力快且眼尖,依稀看到一抹藕色身影自窗边闪过。
尔后便是微不可闻的细语。
“笨丫头,支窗也不上个杆。”
“那不是公主您心急……”
“还敢顶嘴!”
“哗—”窗叶彻底闭上,隔绝低语。
等着曹
评嘴角噙笑听完,手已经抓住斗篷抖开,十分娴熟地披在了身上。
至于刚才那滴鲜红的血液,早已被不知道哪一块紫貂皮全数吸收,连伤口都变得有些看不出来。
“烦请梁内官替我转告公主,臣谢过公主赐裘。有臣在,公主大可安枕。夜间风大,勿要开窗,仔细着凉。”
梁怀吉连连点头,逐一记下这才回转,不出意外又传回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音。
只是这回声音太小,门窗又彻底闭紧,他什么也没听清。
紫貂斗篷的保暖效果的确一流,为了发散出多余热量的曹评已经在思考明日如何向梁怀吉索要公主的文稿了。
如果说少年人的心动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兵荒马乱,那此时此刻的章楶就是真兵荒马乱了。
老实说,章楶被家仆从被窝里拉出来听旨意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圈的。
本朝自建立以来,有大晚上下达的旨意吗?
他不是还没睡醒在做梦吧。
而他万万没想到这只是开始,当他听完旨意后,整个人直接陷入了我是谁?我在那?我要干什么的自我疑问中。
甚至想再倒回去睡一觉,好让这个噩梦中道崩殂。
但听到、见到、感受到的一切,又无一不在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宫内特有的草诏纸张,官家的花押,殿下的太子大印,还有面前这个站着的王贡今天,啊不,昨天下午还见过,约好下旬在樊楼喝酒。
王贡很清楚自己带来的消息有多惊人,看在熟识的面上,特地多给了章楶一点反应时间,这才问道:“章都统可愿奉诏平贼?”
若是官场老油子,此时必定能找出无数个理由不奉诏,站在干岸上明哲保身。
皇宫内苑之事,历来是真敢沾就真能死。
可章楶是个热血的年轻人,更深刻明白自己打武举中举起,身上就打上了东宫的烙印。
所以别说是诏书上有官家花押,太子大印,就是王贡带来的是太子口谕,他也敢莽一波。
只要能把忠正军握在手中,余者不过土鸡瓦犬尔。
来上三次玄武门都有富余。
“官家有诏,臣自当遵行。”
召集亲兵,穿好甲胄,挎刀携弓,章楶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向王贡展示了何为真正上过战场的精锐老兵。
于是他放心地向章楶传递了第二条上不得台面的太子口谕:“还有一道诏书给了王韶,但兵仙韩信曾言……”
王贡的欲言又止半点不耽误章楶闻弦歌而知雅意。
毕竟兵仙于用兵之道上最著名的典故就是多多益善。
他与王韶是军校第一届毕业生的领头羊,殿下独给他们两人诏书,明摆着是让他们摇人。
说到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说来有些滑稽,章楶夜半出门遇到的最大阻碍是两位同族。
章得象将族中优秀子弟招来京城自然不是让他们闭门造车的。
只是这些后辈子弟住在他的府邸中往来结交,宴饮相会都多有不便,也会引得言官弹劾他拉帮结派。
于是章得象便出钱赁了宅子,让几个年轻人住在一块,也好让彼此间人脉共享。
全副披挂的章楶被族弟章惇,族侄章衡一左一右牵住了马缰。烛火虽昏暗,但他从力道中亦能清晰感知到两人的劝阻之意。
“我乃奉诏行事,你们莫要拦我。”
章衡闻言不由又加了三分力,还拿眼去看另一侧的章惇。
那意思分明是要嘴皮子更利索的章惇劝上一劝。
章惇自负才干,可眼下也实说不出什么话来。
用大实话劝?王贡还在边上看着呢!
于是憋了半晌也只蹦出两个字来:“危险。”
章楶哈哈大笑:“我自从军以来,冲锋陷阱,冒矢石,临刃端,哪一次不危险。
“子厚、子平,你们记住,功从难中来,易取非为功。男儿行世上,仗剑佑众生。”
说罢便一抽缰绳,两人只觉得掌心一热,条件反射松开。
章楶已然重夹马腹,一鞭抽下:“走了,驾!”
听到主人命令,章楶那匹新得的北地宝马立刻扬开四蹄,长嘶一声朝前极速奔去,给两人送了满头满脸的灰。
章惇性高,内心一直不大看得起章楶这位族兄,认为其人腹有文采却自甘下贱,曲于卑贱兵事,汲汲于富贵。
今日见章楶峥嵘一角,才发现自己偏见太深,直到马蹄声彻底远去才长叹一声说道:“不意我章家亦有虎士。”
章衡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拍了拍章惇的肩膀,毫不犹豫朝屋内走去。
章惇觉得事有蹊跷,大声问道:“子平你干嘛去?”
章衡冲他摆摆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挑灯夜读罢了。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总不好让子纯一枝独秀。”
第93章 平乱(下)
尽管章楶于途没有丝毫耽搁,但到底是吃了住得远的暗亏,等他驰马赶到城郊忠正军的驻地时,已然听到了好友熟悉的喝声:“老子才半年多没有操练你们,一个个腿脚就慢成这样。
“是面白吃了,还是肉白吃了!都给老子听好了,一刻钟,老子只给你们一刻钟。
“一刻钟后三通鼓毕,十个指挥的兵马要是没齐,老子就先敲断你们的腿。反正长在身上也动不快!”
王贡只远远听着,就情不自禁缩了一下脖子。
虽然他不走武将一途,但当初他也是跟着殿下来忠正军中走过几遭的,他记得殿下的练兵训兵之法不是这样的啊。
但看着十个指挥使像是遭霜打了的青菜,蔫头巴脑地从帅帐中鱼贯而出,他就很从心地把自己往章楶的影子里藏了藏。
甭管现在王韶是啥样,总之他都惹不起就对了。
果然走进帅帐之后就听到王韶对章楶抱怨:“果然当初还是手太松了些,顾念着同窗情谊,让他们可着劲的挑人。
“这下好,即便如今返回来不少有着实战经验的老兵,战斗力还是下降得有些多。”
种谊亦跟在王韶身后,见王贡带一点探究地望着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总不能说王韶此时认为水平严重下滑的忠正军,搁他爹那已经算得上是精兵了吧。
只需再经血稍稍洗练一番,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百战之余了。
如果说忠正军的底色是赵昕根据记忆赋予的,那王韶与章楶就是这只军队最主要的骨骼与肌肉创造者。
章楶无比丝滑地进入了谈工作的语境中:“行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你要是心中有气,将来加倍操练他们也就是了。
“对了,子纯你怎么要十个指挥的兵马全部集合待命,是你我得到的诏令不一样吗?”
依本朝军制,指挥是最基础的作战单位,在因为在这一级可以做到兵知将,将亦知兵,能够发挥出的战力是最强的。
其中马军一个指挥合四百人,步军一个指挥合五百人。
忠正军作为赵昕的军队改革试点,并不遵循全步或者全马的编制,而是二马八步。
不过因为赵昕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没钱更没马没将,所以只得放弃组编马军指挥,专心操练八个步军指挥。
得亏有交趾这个大善人主动上门提供了百年积财,区希范在西北搜集良马育种的事宜也十分顺利,西军也把不少到了服役年龄的积年老兵往京城送,赵昕这才有底气把马军指挥给编起来。
按章楶的打算,跟着诏令中写的,带五个步军指挥入城接管宫中宿卫就行了。
他亲自练的兵,心里有数得很。忠正军让一只手打其余那些臭鱼烂虾都有富余,也就上四军勉强能够上上强度。
但老友的架势分明是要把忠正军全拉出去。
那马军和步军的差别可海了去了,不说两个马军指挥倾巢而出,就一百骑都让人看着胆颤。
他是抱着大不了玄武门的心思去的不假,但哥们你是真打算搞玄武门啊!
也不是说不能搞,但他们到底没和殿下见过面,通过气,这万一要是会错了意,将来事成之后第一个遭清算的就得是他们俩。
王韶似乎早就想到好友会问这个问题,先是笑笑,然后不紧不慢地看了王贡与种谊一眼。
种谊知机,扯了扯也一脸懵懂的王贡袖子,两人悄悄退了下去,将中军帐让给王韶。
王韶这才慢条斯理道:“质夫,我且问你,宿卫宫城的禁军一共有几个指挥,多少兵马?”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章楶脱口而出:“六个指挥,合计约三千兵马。”
章楶皱眉,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王韶继续问:“既然殿下属意我等带忠正军接手宫防,何不一换一,用六个指挥换六个指挥,却反而令我等带五个指挥去呢?
“质夫,我再问你,你我手上共有几份诏书?这五加五,又等于几?”
章楶茅塞顿开。
殿下应是怕官家受惊,也是为了让旨意更顺畅地通过,所以使了一个障眼法,命他们只调五个指挥兵马入城。
可他与子纯手上现如今都有一份调五个指挥兵马入城平乱的诏书,自然可以把忠正军整个军带走。
从程序上说,毫无瑕疵。
一理通而百理明,章楶恍然大悟地说道:“怪道殿下让王士正(王贡)给我带韩信之言,拢共五千兵马,仅靠你我两人还真指挥不畅。
“六个指挥去一比一接手宫防,剩下四个指挥子纯你什么打算?”
王韶道:“我出城之前就让亲兵分别去寻了子殊,慕规、季钊,想来他们如今已经到开封府府衙左近等着咱们了。
“待到咱们带着兵马入城,你我各率三个指挥接管宫禁,向殿下复命。
剩下四个指挥交给他们,让开封府的公人差役们配合,弹压城中骚乱。”
章楶点头,表示同意这个方案。
没有提前预告,深夜大队军马入城,的确得好好布置,不然稍有不慎,东京城都能给点了。
趁着兵马集合的时间,两人极速地交换意见,尽可能地减少风险。
他两在帐里忙,帐外的人也没闲着。
王贡就看着面前忙中有序,从水滴变溪流、成大河,逐渐汇聚为巨大湖泊的兵卒们啧啧称奇。
他捅咕了一下小脸比陶俑还严肃的种谊:“我对兵事不熟,小种谊,这,这真的不需要做一点什么动员之类的吗?”
他能理解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他们如今在做的事距离兵变也就一线之隔。
当今官家御极多年,素有人望。
现在这些兵卒不明就里,有王韶和章楶这两位老上司带着,自然愿意跟着他们往城中奔。
可这要是到了地方,殿下又改了主意,这事先不通气就成了大问题。
宫城里可还是有三千禁军宿卫的,到时候若是有人意志不坚,倒戈相向,那可就全完了。
王贡到底也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在最初的激动过后,掌心就再没干过。
种谊脸还是绷得紧紧的,但给出的结论却掷地有声,很令人安心。
“不可能。”
似乎是觉得短短三个字不能安抚王贡这个队友,他又继续说道:“士正,你知道我爹对我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要想当兵的刀子挥得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吃得饱,拿足饷。
“如果想让当兵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不把命当命的跟你干,那就还得把他们的功劳如数报上去。”
王贡闻言很想说一句废话,但到底没说出来。
他已经不是幼童稚子了,更何况跟在殿下身边这几年,无有一日不是在当成人使唤,心态、眼力、见识够甩同龄人八条街的,自然明白什么叫知易行难。
东京城如今禁军的常态是士兵死亡不注销、逃亡不下编,兵额有缺不招填,连最基本的足员和不喝兵血都做不到,拿什么和忠正军斗。
“不过自打跟了殿下,我觉得我爹这套带兵之法其实挺落后的。”
种谊长长吐出一口白气,语气寂寥。
王贡来了兴趣:“怎么说?”
“你们前阵子不是一直好奇我和张子晟(张熙)在弄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在以忠正军为试点,给他们弄保险。”
“保险?”王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就是僤,你可以理解成一个巨大的,以军为单位的僤。”
僤这玩意王贡明白,自汉时便有,于民间的形式大抵是共同凑钱买田植桑,然后用田树的产出应对出资人的不时之需。
发展到如今,已经形成了公田、族田、义田等形式,一族之内如果有人出息了,便出钱置地,交予族中共同打理,所得或赈济贫困孤寡,或祭祀修缮坟茔。
但王贡还是有些半懂不懂的。
种谊就继续解释道:“年前负责综学的小范相公求到殿下面前,说是冶炼、医药、农耕等科的学生都有活可干,可以积累实践经验,独汇算科无所事事。
“谁家的账都是机密,就是亲儿子想看都不一定能看到,更何况他们呢。
“去三司查账就更不可能,没官身根本没资格,查旧账万一查出点什么,那还让不让三司的相公们活了。
“于是殿下就给小范相公出了个主意,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人生世上,逃不脱婚丧嫁娶,可这事情也从不和人打招呼,说来就来了。
“身上无钱万事难行,遇急借钱遇到那等恶的,更是恨不得敲骨吸髓。偏遭了恶事,你还得谢谢他,让人心中窝火。
“不如立个超级大的僤,也就是保险,在僤中者只需每月交上几文钱,凡遇婚丧嫁娶、生儿育女这等大事,便可凭僤票去支取一笔补贴。
“我们之前在干的,就是做通忠正军这些兵卒的思想工作。让他们主动往保险里投钱,方便将来遇事支取。至于这做账嘛,全给综学里汇算科的人干了。”
王贡眼睛一眨不眨,显得像一只呆头鹅。
虽然他仍不明白其中具体操作细则,但光是听听就觉得很了不起。
同时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就殿下的性子,费这么大劲只为了给汇算科找个事做?
真这么宠他可就嫉妒了啊!
种谊噗嗤一笑,一拳擂在他肩上:“快收起你那副嘴脸吧,酸死了。殿下此举,更重要的是防吃空饷。
“殿下说了,入保险者,必得军簿上有载之人亲去,凡遇事支取,必得汇算科核查。
“一队尽入保险,则可支取钱数有增,以此类推,全军入险,可增五一之数。”
王贡眼睛大亮,击掌赞曰:“殿下真乃神人也!”
做过假账的人都知道,每多一套账,付出的心力都是成倍增的。
兵卒们为了支钱时多拿一份,必然会想法设法让全军参保,这样多出一份汇算科的保险账,纵然不能完全杜绝军中吃空饷的状况,也会多一分忌惮。
哪知种谊居然拿居然就沉不住气了,这才哪到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赶在王贡爆发前老实交代:“省省你那汇算科和军中将领勾结,一起做假账欺上瞒下的担心吧。
“打保险成立的那天起殿下就说了,查实有假账嫌疑的,汇算科的举报者可拿吃空饷将领的半成家财。”
王贡嘶了一声,冷气骤然入肺好悬没把他送走。
这世上总是穷人多,如果举报查实就能分家财,那真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王贡剧烈咳嗽着,看着眼前已经汇聚成的巨型湖泊,掌心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干爽,心中再无半点犹疑。
这支正徐徐在他眼前铺开的军队,通气于他们而言是冗杂多余的。
他们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没有了殿下,一切都会在瞬间失去,重新回到一穷二白的困境中。
所以休说是距离玄武门一线之隔的平乱,就是里头再出几个尉迟敬德式的人物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负责值守城门的虞候只觉眼前一花,那份所谓的“调兵平乱诏令”就已经没了踪迹,只余王韶冷冰冰的声音回荡在耳中:“诏令你已经看了,那就开城门放我们进城,耽搁了平贼护驾,你就是有三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城门虞候如今只想骂娘,方才就不该见了东宫的手令就那么轻易地把人给放出去。
这下好,带着兵回来了!
大队军马的动静瞒不过人,就算是黑沉沉的夜色也压不住城下攒动的人头。
那城门虞候的脑袋瓜里瞬间就想起了各种宫闱秘事,包括但不限于玄武门、陈桥驿。
心底认定那份调兵平乱手令八成是假的。
一想起瓦子里说书先生说汉武帝巫蛊之祸,父子相争的惨事,城门虞候决定再挣扎一下。
“如今虽不宵禁,但紧闭城门亦是尽护卫之责,实不能轻开,要不王都统您容我去请示一下上官?”
遇事不决找领导才是打工人保全自身的不二法门。
王韶本就有曲解旨意之嫌,如今哪里肯放心让他
派人去请示,只用眼神示意亲兵们封住出口,然后大拇指使力向前将腰刀推出:“看来你也是个不忠之臣……”
东京城的老爷兵如何见过这等情状,慌得那城门虞候连忙道:“不敢不敢,下官对官家一片赤忱,忠心不二啊!这就开城门,开城门!”
等着城门洞开,骑兵一路敲锣大喊着“奉太子殿下教令,今夜宵禁,速归屋内,不得外出”,那城门虞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虽愚鲁,到底是土生土长的东京城人。
丰富的见识告诉他,这东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私心里来说,他希望太子殿下赢。因为太子殿下如果赢了,就肯定不会计较他今夜无足轻重的冒犯。
而若是官家赢了他也不怕,以官家的绵软个性,换几个宰执也就到头,铁定顾不上追究他,大不了脱了这身衣裳跑路。
赵昕这些年开工厂,施赈济,明律法,积攒下的名声非常好,所以普通百姓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突然宵禁,在听到太子教令的时候也很乖地回返到屋中不再外出凑热闹。
忠正军有两位老上司昨天把十几个学弟打得两月下不了床的事迹镇压,更是一等一的乖宝宝,抢劫、敲诈、勒索、调戏良家、劫掠财物这些禁军过往基操通通闪避。
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对付借机生事的泼皮无赖上,倒是好好洗涮了一番兵贼的固有印象,把忠正军三字第一次种入了百姓心里。
至于高门勋贵,王韶和章楶的身份能拦住八成以上的质疑,拦不住的剩余两成,符异等人也早领了人去“礼貌堵门”,防止互相串连。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活口拷问出始末原委。
宫城内苑,苗贵妃居所。
当护卫就要有当护卫的样子,尤其是屋里头还住着个他有好感的姑娘,于是曹评半点不肯假手于人,抱刀藏入了立柱的阴影中。
好在这紫貂斗篷御寒能力一流,又不能包裹全身,让他于冷热交杂中能保持一缕神思清明。
抓贼的呼喊声早已远去,灌入耳的唯有呼呼的北风,曹评不知道自己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只觉有低低的声音潜入耳中。
“你确定这有吃的?”
“错不了,这宫里养着一只大猫,成日吃得比人还好,从不缺粮食。现在去不仅能捞到菜饭,还没人能发现。”
“我就再信你一次,若是出了岔子,哼哼……”
曹评眼皮还被睡意黏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刀柄上。
公主那只叫如意的猫他常见,经常翻过重重宫室来找殿下的元宝厮斗。
至于位置,上次听喂猫的小太监提过一嘴,在后殿……
第94章 玄武门了?
两个时辰是多久呢?用赵昕已经形成思想钢印的前世知识可以换算为四个小时、二百四十分钟、一万四千四百秒。
这个时间宽松一点来说是牛马打工人已经完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半天工作,严格一点来说还不够大型副本坐牢的。
但无论怎么开动他的小脑瓜,他都没想过仅仅两个时辰,他手底下的人,就在未与他通过气的情况下,自发自觉地给大宋朝换了一片天。
虽然他一直很好奇黄袍加身时心中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他可以肯定,他那位曾伯祖被披上黄袍的时的情绪一定没有他这么复杂。
毕竟那位称得上早有预谋,点检作天子的谶语传得满东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他命忠正军入宫换防原意只是想露一露獠牙,别让无良爹总想试着拿捏他,用他朝前,不用他朝后而已。
但如今事情已经做下了,从现阶段反馈的情况来看,还做的非常圆满漂亮。
兵是依诏书调的;城门是用诏书开的;宿卫宫城的禁军很平静地、没有发生任何流血暴力冲突地完成了防务交接;紧急宵禁控制得很好,未产生民乱事件;就连官员们都看得很严实,无人跳出来给他添堵。
对于某些神经大条的迟钝人来说,他们甚至感觉不到变化。
所以赵昕也绝无可能此时跳出来说自己的原意并非如此。
让你们带五个指挥的兵马入宫换防是真的只用带五个指挥,人少了镇不住场子,人多了无良爹会生疑心不批准。
写了一式两份诏书分别交于你们两人是害怕出现认为诏书是假的,拒不奉诏的蠢笨人,多一份诏书就多一重保障。
至于让王贡和种谊带的那句多多益善本意是让他们摇人不假,可摇的也并非兵马,而是他们背后立着的文臣靠山啊。
他爹一直是将朝局握在手中的,他昨夜露出獠牙坚持调兵有胁迫君父之嫌。
以他爹的性子虽不至于废他储位,但必定会闹上一场,他需要有人站在他这边为他辩经,章得像、富弼、乃至于晏殊都是极好的人选。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聪明过头外加想进步过头的一帮楞头小子,简单粗暴地把一切都给推平了。
虽然这些人的做法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胜利的果实是他享受,王韶等人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展现了忠诚。
若是他现在来一句此非我本意,将成果拱手退还给无良爹,那才是被屎糊了七窍,分不清好赖呢。
权力的争夺,不允许退。
说句难听点的,即便他现在脑袋过热要退,王韶等人就该带着忠正军死谏,把他往位置上架。
与其戳破美丽的误会,不如直接认下,免得他的派系支离破碎。
但要他现在去看王韶等人亮晶晶,请求夸奖的眼睛,他也实在是做不到。
他现在不罚这两个家伙扯虎皮做大旗,打着他的名头宵禁就已经是理智溢出。
他的目标可是做一个忠孝悌仁义的五好太子,按部就班继位。
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
可现在么……
罢罢罢,过去无法改变,未来可以塑造。
赵昕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好心态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略微点头安抚了王韶与章楶之后,赵昕目视叶明,追究起一切的源头。
天道好轮回,王韶与章楶为了行事方便,把城中高官显贵的门给堵了,等到天明,这些高官显贵就得把宫城门堵了,向他来讨要说法。
他要是给不出说法,名声就会彻底和他说拜拜。
见赵昕望来,叶明很有些局促地把双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生怕自己方才刑讯时沾染的血污没有清洗干净,碍了太子殿下的眼。
实际上却是他早已将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洗得发白发皱,连指甲盖里积年的泥垢都给挑了出去。
他这么慌不是没有根由的,四个已经死了的反贼,外加两个被曹伴读生擒的反贼,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讲武殿亲从官,隶属于皇城司。
虽然他自履职以来一直负责情报搜集整理和暗探培训,对常规的宫城宿卫都是交给副手杨景宗处理,但皇城司的一把手是他,出了问题第一个追责的自然也是他。
太子殿下的性子可与官家处在截然相反的两极,说摘脑袋就不会打板子。
而且现在整个宫城都被忠正军接管了,摘他脑袋八成都不用向官家请示。
如丧考妣的叶明此时脑中都开始走马灯,回忆人生路了。
他已经这么一把老骨头,作甚当初要争这个皇城司使一职,要是让给了杨景宗,他现在都能乐滋滋泡上一壶茶看戏。
可世上没有如果,他现在只能疯狂淌汗向赵昕回禀道:“殿下,那四人一伙,抢劫兵仗并入坤宁殿放火,被王中正直接射死三人的分别叫颜秀、郭逵、孙利。
“而那个侥幸逃脱,被杨都知和李伴读一路追到北楼,不慎坠楼而亡的叫做王胜。
“臣已经派出司中得力人手去彼等家中,看能否搜出一些可疑之物,查到一些可疑之人。
“至于王中正与杨都知,也有妥当人照料。”
赵昕短短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明查死者,暗查立功者,防止是杀人灭口的利益勾连方,皇城司的老套路了,没什么好说的。
不
过就叶明这个莽夫个性,少说差梁鹤二里地,为人又不知变通,同事关系极差,皇城司中定有一大片见不得他好的人疯狂搅混水,给他下绊子,上述措施够呛能查出东西来。
所以赵昕也不对这条线索抱有希望,敲了一下桌案示意叶明继续往下说那两个曹评逮住的活口。
仅从这两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就和那四个死了的不是一个层级。
先是跟着浑水摸鱼,事败后不往外头跑,反而折返后宫,试图来一个灯下黑。
而且很机智地选择了去偷猫饭果腹,若非他不放心母亲与大姐,特地派了曹评这个可靠的伴读去,这两个混蛋说不定真能躲上十天半月,待到风头过了再混出去。
说到这两人叶明就来神了,垮着的眉毛都上挑了不少,带着些讨好的激动说道:“殿下,那两人分别叫做陆益、项寒,是夏贼与辽贼收买的探子。
“据陆易交代,死去四人中的郭逵因在外头欠了赌债被他说动,可去坤宁殿盗一二金铜器皿到外间变卖,好还了赌债。
“郭逵便又拉上了交好的王胜三人。陆易借宿卫禁中之机,给郭逵递了假消息,想用郭逵四人试探出官家身侧的护卫如何。
郭逵等四人行事之时误以为当夜只有皇后娘娘歇在殿中,动作就肆意了些,不料被宿卫发现。
四人中不知是谁先动手斫伤了宿卫,事情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臣已经勘察过现场,猜测郭逵等人在斫伤宿卫后本欲逃跑,但天黑失了路径,又有其他人紧追不舍,撞入了官家与娘娘歇的寝殿,不得已放火制造混乱。”
赵昕听叶明的汇报,只感觉心累,更加怀念梁鹤那个小机灵鬼。
人都已经死了,你在这叭叭叭讲个不停有屁用。
这四个倒霉蛋在原历史线上也因为全部身陨的缘故被无良爹和稀泥和到只剩下一个名字,要不是他常常看上的猎奇文章,恐怕连庆历宫变这件事都不会有印象。
他现在需要知道那两个活着的,原历史线上没有出现过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叶明脑袋轴归轴,但到底是在赵昕手底下办了这么些年事,生存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赵昕的低气压,赶紧收了得意,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至于那挑起事端的陆易原是准备隔岸观火,但因为举止鬼祟,被同值的项寒发现。
“项寒趁机诈出他的计划,又许诺他转投己方能有二十两金,于是在郭逵四人杀入坤宁殿后,两人欲趁乱行刺官家与娘娘,乱我大宋。”
叶明说完许久没有得到赵昕的回应,于是悄悄抬头去看赵昕脸色。
不过赵昕脸色过于复杂,他只能勉强读出“世间居然还种事”的惊讶费解。
赵昕啧了一声,按住太阳穴揉了揉,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
果然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聪明与蠢笨仿佛随机骰子,任意翻转。
听起来很靠谱的前期筹备,居然接上了这么个十分草率的结尾。放电影里他得怒打一星,狂喷编剧并高喊退钱,但这居然是现实。
而且更讽刺的是,本朝宫城的宿卫水平与这草率的计划是对绝妙的对手,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坚持彻查,外加曹评的运气,这两个家伙全身而退的概率不低。
喵的,不讲逻辑的现实真是每次都能给他狠狠一拳。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能压下一件大事的只有更大的事。
有了这两个活口,不止能挖出辽夏两个敌国埋在京城中的暗探,废了他们的眼睛与耳朵,更重要的是可以为王韶等人夜间形同兵变的行为披上合乎法理的外衣,有了更多转圜之地。
他可不是危言耸听借机生事,是真有人胆大包天想要刺杀官家!
赵昕欣喜的情绪令叶明放松不少,他知道,自己的小命八成是保住了。
然后就又被一句话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得意什么?皇城司里都有敌国探子了,你还笑得出来?
“把人给看好,在宰执们看过前,不许死了。否则,哼。”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得把这两个绝佳的开战理由给砸实咯再放去投胎。
叶明的脸瞬间就变成了苦胆色,他为了迅速拿到口供,现如今那两人手脚筋都被挑断,浑身上下更无一块好肉,要吊住性命很有些难度。
但戴罪之身的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继续风风火火地前去办事。
赵昕看着叶明比从前更加白的头发,难得生出一点虐待老人的愧疚感,然后就迅速抛诸脑后。
在其位,谋其事,不容推诿。
他这具身体的年岁如今按虚岁算也不过十二,等会不照样得直面满朝文武么。
随着天色放明,宫门没有任何意外地被百官堵了,每个人都声称要求见官家,探视圣躬。
声势浩大地仿佛又要在大庆殿举行大朝会。
听到连国子监、讲武军校、综学的学生们都跟着一起凑热闹,赵昕直接笑了。
行,无良爹这些年皇帝还是没白当,比李渊强。
他记得李渊到最后只剩下了个裴寂。
不过这些堵门的官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都是对他与无良爹父子关系的进一步破坏。
虽然经过昨晚的事情,他自认为与无良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父子之情。
但还远不到弑父迫亲的地步,连相看两厌都还差着点距离。
他这一世的生父,在不涉及权力之争时,是切实疼爱过他的。
也昭示着他想把无良爹直接变太上皇的难度有多大。
二凤敢把李渊变太上皇,是因为二凤功绩赫赫,是大唐实际上的创立者。
他现在如果学着二凤玩硬的,朝中各派的内耗必定会牵扯他大量的精力,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得延后。
赵昕端起面前的豆浆碗吹了吹,准备吃饱了就去解决问题。
然后就觉肋下有动静,刚一抬胳膊,下面就钻出一个小脑袋,眼睛不错地盯着他的豆浆碗。
“二哥~”小丫头幼悟的声音很讨好。
赵昕瞥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陈怀庆,无奈挼了一把妹妹的头道:“不是也给你准备了一样的吃食么?我这碗里的豆浆就要甜些不成?”
“二哥~”幼悟答非所问,还是甜甜的叫他。
赵昕知道很多小孩都有隔锅香的毛病,也乐意偶尔惯一次妹妹,把小丫头提溜起来坐到他腿上,端了碗喂她。
幼悟因为兄长的纵容喜得眉开眼笑,不过年纪还小的她只喝了小半碗就高举白旗,转而手脚并用在赵昕怀里翻了个身,攀着赵昕的脖子小声道:“二哥,爹爹很生气呢。”
赵昕这才明白缘由,只觉心中暖暖的,把小丫头放下,取了手绢为她擦去嘴边一圈的白胡子,又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放心,二哥知道。”
“不吵架?”幼悟歪着头定定看他,眼中是浓烈的渴求。
“不吵架。不信咱们拉钩。”
“好,拉钩。”
虽然早知道不吵架是不可能的,但到底是答应了妹妹,赵昕决定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
“就放在这吧,你们都退下。”
赵昕挥挥手让
抬着膳桌的宫人们退下,然后就见到连张茂哲在内的垂拱殿宫人也如蒙大赦般趁机溜走。
愣了愣,随即一丝不苟地朝着半靠在床榻上的赵祯行礼:“爹爹,天已明,惊忧半夜,当保重御体,用些膳食。”
和从前的每一次视膳问安一样有礼,即便最严苛的礼官也挑不出他的错处,但赵祯却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唯一的儿子,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
青涩气未脱,稚童貌尚存,居然就做出了此等大事!借着他的信任,将他变成了又一个李渊!
亏他还一直以为这个儿子孝顺!给兵权,给财权,给事权,教他坐朝理事,教他如何分辨使用大臣!
为他破了无数的祖制,结果通通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赵祯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扣到了膳桌的边缘,于是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掀!
预想中的碗盏碎裂,食物四撒的情景没有出现。
因为早在他使力之前,赵昕手就按在了桌子上,多年锻炼出的力道让他勉强给把桌子摁了下来。
赵祯看着桌上被晃出来的豆浆,再看看一派淡然的儿子,愈发觉得刺眼,含怒道:“逆子!”
赵昕垂下眼睑,答非所问:“非是不让爹爹一发心中郁气,只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浪费不好。”
赵祯眼鼓得愈发大了。
但他也知道儿子自幼习武,学得还很不错,所以他现在就是想要把儿子掐死都做不到悄无声息。
真招来人现在也会向着这个逆子,劝他三思。
赵昕仿佛没看见,自如地摆放碗碟杯筷,然后搬了个凳子在对面坐下,用一种仿佛在说别人家事的抽离语气说道:“儿子若说昨夜宵禁之事非儿子本意,爹爹信还是不信?”
赵昕专挑这个说,是因为忠正军接手宫防之事他是报备过的,赵祯知晓并同意,哪怕同意的有些勉强。
但拉上开封府差役宵禁全城,看守重臣府邸,纯属王韶等人脑补,过度自由发挥的操作赵祯毫不知情。
虽然他作为太子的确有这个权力,但事前不报备,事后形成对宫城与京城的实质性控制,说他兵变谋逆也不算冤枉他。
赵祯的反驳之言都到嘴边了,然后被赵昕一句话给堵得严严实实。
“若爹爹不信,那儿子自请废东宫储位,不知能不能熄爹爹雷霆之怒?”
赵祯先是沉默,随即爆发了更大的愤怒:“逆子,你是在威胁朕吗?”
他的身子骨脆举国皆知,如今年纪也上来了,废了赵昕这个独子之后能不能再有儿子都是未知之数。
即便有,资质也绝难赶上面前这个逆子。
赵祯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若意欲废储,朝中的大臣会如何聒噪。
更甭说这个逆子如今还实控京城,凭着太子身份,能十分顺畅地将他变成太上皇。
因为是父子相继,就算有人为他不平,也做不到起兵勤王。
不是他料事悲观,而是前唐有活生生的例子在。
赵祯被气得嘴唇发白,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赵祯倒是有心就这么死了给儿子添堵,赵昕还不愿背上这个弑父的罪名呢。
于是他赶紧打了一针强心剂下去。
“看爹爹的模样,应是无意废储,那儿子自不会让爹爹禅位为太上皇。”
这条件太优渥,以至于赵祯气瞬间消了大半,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你这个小子都兵变了,居然不按旧有的流程走,这合适吗?
赵祯居然在一瞬间担心起了儿子的政治手腕不行,要不是迫于身份,真想亲自教一教。
赵昕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孔夫子曾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儿子深以为然。
“唐时太宗有玄武门之变,愍太子(李承乾)之叛,纵天赐英睿,文成武德,筚路蓝缕奠基业,创盛世,犹失于储君之立,以至于终唐一朝,天家相争,流血漂橹,父子兄弟,多为仇雠。
“此等风气,延续绵长,及至五代,人伦不存,道德如泥,弱肉强食,几成鬼蜮。
“本朝终五代之世,还天下宁定,故天下百姓无不感恩。但天家之事,亦不能为世间率范。
“太祖皇帝陈桥驿黄袍加身,人斥曰欺凌孤儿寡母,太宗皇帝有烛影斧声之疑,高粱河兵败逼杀亲侄。至于翁翁,仿造天书,执意封禅,为天下笑。
“及至爹爹您与儿子,若再相残,必为天下所不齿。”
赵祯还以为儿子要说什么呢,结果说来说去还是名声,而且还是把上几辈祖宗平等地给骂了一遍的名声。
他算定了儿子不敢弑父,所以不是没有想过儿子若是敢让他当太上皇,他就敢闹腾给儿子添堵的反制方式。
单听儿子这么一说,不免迟疑。
他一人的名声算不得什么,可这要是搭上世代名声,祖宗基业,就得好好掂量一下了。
但嘴还是硬的:“说来说去,不就是怕你儿子将来有样学样么?”
没想到他这诛心之言反而让赵昕笑了:“若有朝一日,我真有这么个儿子把事情办成,儿子是乐意禅位的。”
然后顶着赵祯不可置信的眼神继续说:“他既能成事,说明必有一方面强过我,治国理政应也不会差到哪去,只要为政不苛严,待天下百姓好就成。
“爹爹,咱家儿子不多,运气好像也不咋样。既然做不到汉时从皇子中优中选优,至不济有贤皇后、贤太后辅佐。
“也做不到唐时各展手段,凭能力拿皇位,那儿子宁愿把皇子培养得强一些,能掀翻我最好,儿子乐意退位让贤,干点自己的事。
“韩愈不是说了嘛,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只怕后辈子孙无我这个心性,再生事端罢了。”
赵昕的态度过于坦率,情感也过于真挚,把赵祯都给弄懵了,好半天才说道:“朕已经废不了你这个太子,你又不想父子相残,让我做太上皇,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昕眨了眨眼睛,回道:“爹爹还记得儿子昔年的话吗?”
“什么话?”
“国家有疾,已至脏腑。爹爹且安坐,看儿子疗病。”
赵祯想起来了,这是昔年儿子执意要杀那些在王伦之叛时颟顸坐视的文官事对他说的话。
只是语境不同,意思自然也不一样。
当初儿子说这句话是让他放权,如今就是让他做一个名为官家的吉祥物了。
大概是除了不被称作太上皇之外,和太上皇没有区别。
说句实话,赵祯是不乐意被如此对待的。
这和剥光了他,全方位展露出他的短处,却还要他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考虑,维持表面的体面有何区别?
亲亲的父子,还要玩傀儡那一套不成?
不如直接把他变太上皇呢。
然后就顺滑地接受了。
因为赵昕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儿子之志,爹爹素来知晓,待儿子将平夏之功送予爹爹,爹爹再禅位不迟。”
想开了,其实也没得选的赵祯开始安抚起饥肠辘辘的肚子,但看着赵昕转身出门准备去应付外边聚集的大臣们,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最兴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这个儿子淡食轻利,让功推名,甚至连子孙夺权都不在乎,却整日里兢兢业业,偃文修武,一刻不曾懈怠,不可能无所图啊。
赵祯听见儿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飘忽:“世上未有百代不衰的一家一姓王朝。儿子求的,是千秋万世之功,是亘古不衰之业。”
第95章 新篇
垂治四年(1052年)七月,赵昕已然十四周岁。
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坚持。
按时下怀胎十月也计入年龄,诞而为一岁,翻年便为两岁的年龄通行计法,他已经是十六岁。
是个在世俗意义上能够顶门立户,被视为一家之主的年纪。
虽说在庆历八年(1048年)的那场夜间宫变后,赵昕与赵祯的定位与朝政上的分工就来了个全盘对调。
那些琐碎的,但又暂时不会妨碍国家根本,纯属癞||**趴脚背——不咬人但恶心人的事宜,通通由赵祯接手,用他高超的和稀泥技术,至少把表面抹得光鲜,足以见人。
赵昕则开始按照自己的预想,开始在朝堂上稳步推进自己的改革。
有赵祯的默许,早就聚在他身边的变法派,根本没得选的独子兼太子身份,以及他仗着年轻,并不急躁的改革措施,总算是让朝权完成了平稳的交接,使得这些年对外输出的力量一直是大于内部耗损。
所以相较于如今正在使用的垂治年号,同治更加符合实际情况。
只是因为赵昕嫌弃同治这个年号不行,这才在改元时定下了垂治二字。
朝政平稳,没有党争兵灾波及到普通百姓,偶有天灾也通过集中行政力量的方式将影响降至可控范围。
加之赵昕手中握有着舆论渠道,所以在许多不知情的普通百姓看来,这几年之所以事事都由东宫牵头,纯粹是因为官家年纪上来,精力不济,愈发怠政。
因此全力支持培养太子,好让将来能够做到权力顺畅交接,实际上东宫还是得听垂拱殿的。
赵昕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既知晓政治是一项不能只贪眼前蝇头小利,需要把目光放得长远的活动,更拥有从容不迫收网的耐心。
他用了足足四年时间甄选培养自己人,观察无良爹是否真心地接受了他的提议,引导舆论向着他所期待的方向而去。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让自己平平安安长到世人们所认同的,能扛事的年纪。
不会再因年纪太小受到掣肘,只能搬赵祯出来当挡箭牌。
如今的赵昕已经可以借监国之名,把权力完全拢在自己手中。
哪怕是赵祯反悔,他也可以复刻一遍”
陛下何故谋反“的名场面。
不过以他观察,现阶段的赵祯还真没反悔的心性。
有道是摸鱼爽,摸鱼爽,一直摸鱼一直爽。
赵祯本就仅有中人之才,而且天赋技能全点朝局平衡上了,于朝政处理上属实平平无奇。
性格也不是多勤勉,全靠做皇帝的责任心压着,大臣们使劲推着牵着,这才让僵死的朝政维持着仍在转动的假象。
在赵昕接手核心朝政,将他碾得体无完肤,失去权力的同时却也少了束缚,得以发挥个人好逸恶劳的享乐天性后,赵祯迅速地爱上了这种感觉。
以至于这几年赵祯反而是最期待赵昕快快长大成人的。
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甩手不干,好一心一意地炼丹修道,只对赵昕说从速打钱。
东宫。
赵昕吸了一大口加冰的紫苏饮子,借着其中的冰凉暂压下周身热意。
即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余年,他依旧想念着空调风扇小布丁。
而且这份思念并不因为时光流逝逐渐褪色,反而与日俱增。
但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他身为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能有冰块降温消暑就已经超过同时期世界上九成九的人了。
更何况现在国家的疆域还能越过黄河,冬日里在河中取冰储藏无非花些人力物力。
要是换做南宋小朝廷,多半连现在的条件都没有。
刮了一把汇聚在下颌处的汗水,赵昕利落地在三司呈递上的,关于为无良爹修建宫观,举行斋醮,请求拨款三百万贯箚子上进行批复。
秉承着砍价得照着脚后跟砍的原则,赵昕是想直接削到五十万贯的,但考虑到无良爹这些年十分配合,给他省了许多心力,落笔时还是改为了八十万贯。
不过赵昕素来对仙佛之说不甚感冒,哪怕他自身的情况十分奇异。更对无良爹蹬鼻子上脸的顺杆爬操作颇有领教,所以在批复的同时已经在心里琢磨起年金制度了。
设立一笔数额固定的“养老金”,每年根据通货膨胀程度进行增加,相信综学汇算科,尤其是负责保险的那些人会很喜欢这个大项目的。
甚至可以把养老金直接交给无良爹,诱使他投资,然后通过一点点手段,让资金回流……
赵昕晃晃脑袋,把这个邪恶的想法赶了出去。
现阶段还远没有放出金融这头巨兽的条件,得稳着点。
再说无良爹好不容易清心寡欲,连着两年没挑美人进宫了,可别因为投资赔钱把血压给整高咯。
所以还是简单粗暴一点,浅浅地定个每年顶额花销由着无良爹一个人折腾去吧。
他现阶段的精力还是得放在西北战局和中枢安排上。
尤其是中枢安排。
时光如刀,刀刀催人老。
与赵昕日渐长大成熟相对应的是那些熟悉的老臣凋零。
原本的首相章得象在庆历宫变后被弹劾辅政不力,致使官家遭难。
更因为亲侄子章楶充当了赵昕夺权的急先锋,为了避嫌,麻溜地乞骸骨归乡,并于当年年末病逝。
接棒的晏殊这几年也是老态上来,尤其是到了变法图强现在,好啃的骨头,容易捏的软柿子都已经被啃干净,捏爆炸了,进入攻坚克难阶段。
因此这位富贵宰相受到的诘难非议越来越多,哪怕以他的柔软身段也做不到完全闪避。
为了身后名考虑,更是为了给女婿、儿子和外孙女婿让路,如今的晏殊于朝政处理上多数时候都在划水、出工不出力。
整一个我摆烂了,你随意的咸鱼姿态。
至于接替晏殊首相的不二人选范仲淹,好似老天爷故意与他作对,历史线对其进行了顽强的修正。
没了原历史线中壮志未酬,贬官外任,至死再未回到中枢主理朝政的满腔郁气,范仲淹将有限的生命投入了无限的工作中。
尽管赵昕屡次劝阻,甚至派了两个太医院的御医随府诊疗,范仲淹还是积劳成疾,从今年年初就开始缠绵病榻。
到现在范纯祐已经是上箚子辞官,专心在榻前侍奉汤药了。
而没了范仲淹这个资历、能力、威望都独一档的大佬压阵,朝堂上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昭文相、史馆相、集贤相,乃至于参知政事、枢密使都可以被叫做宰执不假,可宰执和宰执之间亦有差距。
不管是从朝会排班站位,还是每月御史台谏院弹劾,权力最大,最令人瞩目,最吸引火力的都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昭文馆大学士这个首相。
现如今人人皆知赵昕厌恶朝令夕改,力求国策的稳定性与延续性,所以一旦定下相位,便少说能坐个三四年。
时下文进士中举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乞骸骨致仕的平均年纪在六十岁,如果再刨除十年的积累期,一个成熟官僚的黄金政治期也就二十年左右。
四年,这已经是五分之一。有五年的时间,什么门生弟子,姻亲故旧都能安排好了,少说能让家族辉煌再延续二十年。
尤其是竞争对手年岁相仿,焉知这压一时会不会变成压一世呢?
现如今朝堂上都是赵昕的人不假,可这首相的人选要是选不好,没有党争都会弄出党争来。
诚如所有人猜测的那般,赵昕此时正在为选韩琦还是选富弼苦恼。
这两人年纪相仿,能力也都达到了赵昕的要求,一个是范仲淹的好搭档,背后站着西军,一个是晏殊的女婿,承接了丰富的资源。
无论选谁,被落下的那个都不会服气。
赵昕思来想去,在纸上落下一个名字——庞籍。
首相和次相的人选他一时半会决断不了,还搞不定你这个老末吗?
庞籍这些年在西北兢兢业业,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也的确到了酬功的时候。
而且水泥的烧制技术在前年取得极大突破,根据既定的日进百丈,逐步蚕食的防御型进攻策略,已经快要把城池修筑到兴庆府眼皮底下,形成俯瞰包围之势。
此举引来了李元昊的强烈不满,并在象征性遣使讨要说法未果后不出赵昕所料地炸毛了。
皇城司暗探传回来的消息是李元昊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把他埋下的钉子全拔掉。
对于庞籍主张的缓缓图之,用国力耗也把西夏耗死,赵昕并不满意。
被旧时代梦魇缠绕的人物,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新发展。
所以他得把庞籍给调回来,免得战事起时拖了狄青的后腿。
一整杯紫苏饮子入肚,虽说谁来接晏殊班这个究极问题依旧矗立,但桌面上的箚子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都可以交给无良爹去打发时间。
换而言之,赵昕今日最主要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