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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宋仁宗 御风流 48732 字 1个月前

第81章 三胜

自打那年对西夏作战大败,韩琦开始承认在军略方面自己与范仲淹的确存在不小的差距。

而随着赵昕持续展现自己在军事方面的长处,韩琦也变得能直面这份差距。

毕竟有个能扛事的领导,那下属自然可以稍微松点弦。

不用时刻担心自己会被超负载使唤,承担起寝食难安的责任了。

所以韩琦很快认可了范仲淹太子殿下必胜的结论,以仔细思考作为自己参加赌局的回应。

他倒没有去那范仲淹手上那张写着太子殿下应对措施的纸。

毕竟他是有求于人的一方,范仲淹肯主动开口把事情挑破就已经是给了他大面子,不好再去占这个便宜。

约莫半刻钟后,韩琦停止了手中无意识抽拉千里镜的动作,准备给出自己的答案。

但在数字将要冲出口中之时忽然福至心灵,看向范仲淹笑吟吟地反问道:“不知希文兄觉得太子殿下能赢多少?”

事关能不能把王韶这个很对他胃口的年轻后辈抢到家中做女婿,韩琦也是豁出去了。

大便宜不占,占占小便宜还是可以的。

范仲淹一愣,然后抚须笑点着韩琦:“你啊,你啊……”

但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他年长韩琦近二十岁,已是差出了一辈人,看韩琦一直带着点亦子亦弟的感觉。

作为父兄,肯定是不会与儿子和弟弟计较这点小事的。

范仲淹很慷慨地给出了自己的推测答案:“四十。”

“多少?”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韩琦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根本没过脑子就发出了反问。

他以为自己原本的估数三十已经十分高估殿下的能力,会被好事者打上谄媚的标签了。

没想到希文兄给出的数字比他还要高!

须知此次是不会造成真杀伤的演习,所以枪箭都是去了尖端,在前端绑了一个饱含着石灰的羊毛团子,规定须在要害处留下三个清晰可辨认的白点,才能够使对手被判定为“丧失战斗能力”,造成减员。

民间有一句俗语可以生动形象地反映出两军在装备,单兵作战能力相差不多情况下交手的伤亡率,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敢于上战场与敌拼杀,只能说具备了成为将领的血勇。而想要成为一个他人眼中合格的将领,还必须获得至少平均值的伤亡率。

所以按照常理推,本次演习双方全部正面接战后胜方能够富余的人数应该是二十人左右。

考虑到双方兵员素质的差距,演习威慑力降低,缠斗时间必然更长,以及太子殿下在似仙的布局能力,韩琦才准备给出三十这个数字。

如果将这个数字放到到真实战场上,已经是一名优秀的统兵官了。战报上呈后一定会进入重点观察培育名单,升职绝对比旁人快。

而四十已经实现了质的蜕变,是名将胚子。简单点来说就是韩琦如今很想抢来当女婿的王韶,正属于这个范畴。

韩琦又盯住了范仲淹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这下是真的抢过来一睹为快了。

到底是写了什么才让素来稳重的希文兄如此自信,说出这等豪言啊!

“怎么,不敢赌了?”范仲淹抚着胡须,脸上满是笑容。

琦这辈子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一咬牙一跺脚,报出了一个数字。

“五十!”

“嗯?稚圭你说多少,五十?”这下轮到范仲淹惊讶了。

韩琦斩钉截铁回道:“对,就是五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输赢与否对韩琦来说已经成为了次要的事情,他就是单纯地想从范仲淹脸上看到事情超出掌握的惊讶神色。

这下得偿所愿,心中总算是舒坦了。

然后直接伸手从范仲淹手中拿走了那张他垂涎已久的纸张:“拿来吧你!”

据他所知,太子殿下虽自表被圣祖接到天上教养了两年,但对佛道之说都不是很感兴趣。

可以确定绝对没有学过什么撒豆成兵、六丁六甲之术。

所以到底是什么消息支撑着希文兄给出了如此离谱的胜利数,实在是令他心中太痒痒了。

韩琦抢得很急,看得更急,只是给出的反应却极慢,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动作都是按帧展现的。

在长叹一口气后韩琦直接将刚刚还爱不释手的千里眼丢到了侍从亲卫的怀中,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去支个桌子,我要好好煮两壶茶。”

再用千里眼看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煮茶静心。

虽然能够感觉到五十的答案赢面比三十大了许多,但更憋屈了是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您到底还藏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啊!

莫非自己的这一把年纪当真是活到了狗身上?

这种挫败感范仲淹最清楚不过,因为他方才也经历过一次。只不过他年纪更大,不至于把情绪带到脸上来而已。

范仲淹拍了拍韩琦的肩膀作为安慰。

韩琦用着十分挫败的语气说道:“还未接战,已然三胜,殿下真天人也。”

却道是哪三胜?

原来赵昕在见到自己今次要指挥的一百人后,首先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自陈长处与功绩,然后依照长处分别编为枪手、弩手、干杂活的辅兵,负责侦查传讯的哨探等等,然后指定对应的伍长与队长。

紧接着就是言明奖惩,有功者重赏,犯错者重处。

如果说赵昕快速将兵卒们拢到手中,让他们听从命令还借了身份的光。那根据特长分批,并定下奖惩制度就是彻底展现了统兵的才能。

范仲淹也拨弄了一下小火炉中的炭,让火烧得更旺了些,这才将装满水的茶壶置于其上,顺着韩琦的话说道:“令出一人,此胜一也;各展其才,其胜二也;奖惩分明,其胜三也。有此三胜,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两人都是有过实际统兵作战经验的,知晓战争胜利与否的关键就在于能将己身拥有的力量发挥出多少。

用得好了,百人也可破万人。

从王韶以及章楶目前做出的举动来看,两人是有把力量拧成一股使用的意识。可手段不够狠,态度不够坚决,奖励与惩处更是半点没提。

导致大多数人都还怀揣着自己的小算盘,力量分散松垮,没人扯后腿起内讧就是极好局面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正所谓见微知著,一开头就差了这么多,那就只有越差越多的份。

而以殿下从前展现出的强大布局能力,不滚成无人能挡的大胜才是怪事一桩。

韩琦掰下一块茶饼,往壶中投去:“只希望这些饱读诗书兵法的后生,别输得不愿再从武事就行。”

在见到真正的天才与自身的巨大差距之后,不产生失落沮丧之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破罐子破摔的可能性的确极大。

韩琦此言,属实是非常实用的祝福了。

范仲淹也是仰头看天,有些恍惚地说道:“真仙人之能也。”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天才如过江之鲫。可出众到这种程度,仅有这一例。

如果有可能的话,范仲淹真的很想问一下赵昕,殿下您怎么能这么熟练啊!

领兵可是个专业壁垒十分强的领域啊!

只是这注定是个无解的谜题,因为赵昕是绝不可能告诉他这一切都来源于前世看过的诸多电视剧。

虽然那些电视剧大多信息密度极低,但架不住数量够多,让他临时统领一下从军经验丰富,养成习惯的一百军卒还是能行的。

只是在范韩眼中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已经提前锁定胜局的赵昕内心并没有表面展现出来的那么淡定。

“向栋杰,带着你的伍,四个方向都去一个人,把方圆十里的地形景貌都记下来带回。

“如果遇见王韶那边派出的哨探,尽量不要交手。如果迫不得已交手,那也不要恋战,速速回返。

“只要做成这件事,我就算你一小功。”

向栋杰自陈的特长是善骑术寻踪,军龄长不说,从前在军中也是干这个的,所以很自然地被赵昕任命为了负责哨探侦查的伍长。

闻言兴奋出列,单膝跪地道:“领命!”

他是受过赵昕恩惠的人,老母和妻子现在都在羊毛织场做工不说,有了御史言官监督,被扣的军饷也少了。

所以不仅家里新添了孩子足能负担,生活水平更是肉眼可见的上涨,是以打心眼想回报这份恩情。

然而太子殿下于他而言如同天上日月,得见的概率比被雷劈中还要低,只能在家中供奉了长生排位日日上香。

结果这回真被上天眷顾,老母和妻子在他临行前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效力。

此时赵昕又是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向栋杰顿觉浑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劲。

别说几个武进士,就是天王老子当面,他都敢砍上几刀。

赵昕对向栋杰的亢奋很摸不着头脑,但能干活就行,眼下就算是挑剔也没旁人能替换。

而在哨探作为眼睛被放出去之后,辅兵们被打发去平整营地,支起临时帐篷,架灶生火。

如曹评这几个伴读就负责监督给战兵发放甲胄,捎带着检查一下包裹枪头箭头的石灰是不是掺足量了,确保落到身上就得是一个白点。

至于赵昕,他在专心研究地图。

地图是在赵昕圈定地点后,曾公亮来画的。出于公平,赵昕亦是第一次看到这份地图。

在哨探们带回实地消息之前,需先把图上能够提炼出的消息记到脑子里。

“按地图所示,距此西三里有一片树林,是昔年河道的护堤树。如果在夏日,倒是一个埋伏的好地方。

“只不过冬日天寒,叶子肯定都落光了,大平原上无遮无拦的,不一定能埋伏成功。

“但这一片是干涸的河流区。因为黄河发洪水决堤,涌入的泥沙将上游堵塞,下流没了活水才被废弃。

“希望哨探们能给我带回来过去天然河道尚存的消息……”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些事要抓紧去做。

因为赵昕断定王韶很快就会来。

这是客观条件决定的。

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短短三十里的距离,两天内按照剩余人数决出胜负。

而这帮武进士们又很骄傲,骄傲的人往往主意很强。

王韶年轻面嫩,即便有章楶为辅,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把其余武进士都拧到一块唯他马首是瞻。

顶天了是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合作。

所以对于王韶而言,最保险的方式就是一刻不停地往他这赶。再揪住他,逼他进行正面决战,最后倚仗武进士的个人武勇一战功成。

如果碰不上他,双方都在兜圈子打成平手也很好。

至于不主动进攻是不可能的,打败他这个太子后能获得巨大声望的诱惑就在眼前,哪怕王韶不动心,也绝对会有人动心。

不遵从众意,人心就要散了。队伍带不好,仕途也很难走好。

王韶是个极聪明的人,赵昕相信这道选择题于他而言并不难选。

俗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断定王韶要来的赵昕肯定要给他备点礼尽一份地主之谊。

于是一个时辰后,在向栋杰给赵昕带回去实地勘察情况时,王韶也收到了令他脑瓜子嗡嗡的消息。

“你说什么?咱们的驮马全都没了!还被抓了七个人!”

第82章 折服

“来个人说说,总计十二匹驮马,七个人是怎么没的?”

王韶随意地坐在枯草地上,面前摆放的正是那张他迄今为止也没看明白的“复杂”地图。

要不是发生的事情太大,他是绝对不肯中断自己研究的。

能和虎符放到一块的东西,用脚指头想都十分重要,说不定就隐藏着本次作战的胜机。

王韶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听不出其中掺杂了情绪。但王韶越是表现得平静,就越让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三人心中惴惴。

毕竟老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恰巧一阵寒风刮过,就有一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周文东处于中间位置,自然感受到了右侧的动静。心中暗骂了一句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不过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半大孩子,就敢对着他们吆五喝六了。

大家是同科进士,即便有一、二、三甲的区别,也不当被你这般呼来唤去。

只是心中不忿归不忿,面上还是很老实的。

他们刚才可是见了前来统计战果的令兵,通过一番旁敲侧击的发问,成功得出了此次“陪太子演习”的确有些朝中高官观看的结论。

甭管对他们考核评等的具体要求是什么,当中都肯定没有“忤逆顶撞上官为绩优”这一条。

脑中念头正飞快闪过的周文东在不经意间撞上了王韶清亮的眼眸,整个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也控制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坏了,冲他来的!

也怪他考试名次比较靠后,只得了五十七名。

按每十个名次为一队,头两名自动成为队正与副队正的编排方式,他的本队中的处境可谓是遍地是大哥,得连塌六重天才轮得到他扛旗担责。

而且周文东不仅是个信奉中庸之道的人,还打从后周起,周家就已经在京城禁军中讨生活。

到了他这一辈,父兄们都有了中级军职。

他之所以参加武举,主要是为了混个太子门人的身份,然后借此好好拓宽一下人脉,好将来路走得顺一些。

他爹说了,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一直在禁军中厮混虽底子殷实不缺吃喝,但终归让人小觑,得有个面子在外头让外人看。

太子殿下亲自简选的武进士就很不错。

按他和他爹的协定,只要他能考上武进士,他爹就会发动面子果实能力,把中举的他分派到禁军中。

到时候必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对自己名次五十七,无论如何都够不着本队领导位置这件事,周文东接受良好。

反正他就是来混成绩的,在哪混不是混呢。

也许是老天爷看不得他最近日子过得顺遂,所以迅速来给他添堵了。

一队十人丢了七个,剩下三人的考试排名居然是他最高,这不就被盯上了!

无论在何处,报丧鸟都是不受欢迎的,但事已至此,周文东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结果好不好是能力问题,敢不敢做事可就是态度问题了。

“回禀主将,本队奉命牵引看管车仗。方才见驮马疲累,便给他们卸了套子,带着去河边饮水。只是饮至半途,旷野中忽闻笛哨之音,驮马们便拔足狂奔而去。

“驮马事关重大,队正便令我等前去追回。不意追至雪深过膝难行之处,两侧忽冲出三人,各持着棍棒绊索,将队正他们捉去了。

“我等三人因脚程慢些,后又有第三队的袍泽接应,这才幸免于难。

“哦,那笛哨之音应是军中驯马之用。他们自入军起就被这种声音招聚分离,所以甚是听话。只不过旷野寒冬尽皆奏效……这等本事,一军之中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周文东是来混成绩的不假,但那也得有成绩可混!

他现在和王韶就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只能把自己所知的全部倒出来让王韶知晓。

王韶能破解固然是好,不能破解他也少了几分责任。

看看,看看,状元都搞不定的事,我没搞定也很正常对吧。

不能因为这个就给他的成绩降等啊!

一百人,不多不少的队伍。

丢了七个人是小事,可驮物资的马丢了那就是大事。

足四十五人的甲胄,发号施令的旗鼓,还有部分兵器,占大头的三日粮草,全靠着这些驮马拉着。

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这个一百人的队伍中,绝大多数人没这几匹驮马重要。

混在人群中的符异看着王韶放在腿上悄然攥紧的拳头,很是从心地缩头,并在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虽然目前依旧无法确认吹笛唤马之人是谁,但他有一种无端的感觉,同他挑的那个老军脱不开关系。

他当时就是冲着军中最好的马夫去的。

过后听说挑出来的兵卒是给太子殿下使唤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那老军都快五十的人了,走路快些都呼哧带喘,照面必不是他一合之敌,纯纯充人数。

哪曾想到殿下会这般用人,一出手就绝了一半的粮道。

虽说有讨巧的嫌疑,但同样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殿下是留了手的,不然怎么会只有三个人埋伏,还让第三队抢出了几个人来。

依他的个性,必定埋伏上个十人八人,借着雪厚的地利,别说是第六队,就是赶去支援的第三队也给包圆了。

然后还能试一试在人数急剧减员后防御是否出现漏洞,士气是否动摇,看看能不能循机把粮草给一锅端了。

王韶的判断和符异差不多,略微有点出入的地方就在于王韶认为殿下不是心软追求公平,而是对自己的手段计谋有自信。

哪怕我放出海去,你们该赢不了还是赢不了。

王韶捏了捏鼻梁,强忍住叹气的冲动。

不亲身实地经历一次,永远也不知道理论与现实间的差距能大成这样。

但事情还是得做。

还是那句话,结果好不好是能力问题,敢不敢做事可就是态度问题了。

哪怕注定失败,也得挣扎到最后一刻。

再说了,结局未定,一切都是未知。

重新将心境恢复平稳的王韶再度开始发号施令:“质夫兄,让一二队各匀出三匹马来,重新收拢归置车仗。

“还是交予周闻东他们,念彼等初次,容他们戴罪立功。

“若有下次,再无原宥。”

周文东额上的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这次只是演习,当然不会出现什么推出辕门斩首。但他是军旅之家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太懂得什么叫做没有一个处罚是白给的了。

惩罚要是坐实了,他将来授官升迁都要被牵连!

这个小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果决心狠!

“领命,绝不负主将重托。”

“都散了吧,各自埋锅造饭去。”

这世上欺软怕硬的人多,在王韶展露出撕破脸皮之意后,也没有人敢再大喇喇在他面前晃悠,因为在这时候较劲只有吃亏的份。

所以这些人哪怕再好奇王韶接下来会如何应对,也只得遵命离去。

王韶自去取了锤钉,开始搭建临时的挡风驻庇场所。

少一时章楶归来,也

去取了工具,开始叮叮当当在王韶身边敲起来。

以锤砸声作为掩盖,两人小声地交换意见。

“质夫兄,此次是我连累你了。”

章楶还以为他在说协调换马之事,不以为意地答道:“这有什么,你是主将,我是副将,本就当我为你之手足,辅弼于你。

“虽说用战马替驮马大材小用了些,但大家都是晓事的人,知道这甲胄粮草是必要拉走的,有火也多冲着六队去了。”

其实事情并没有章楶说的那么简单。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换马,而是让出去阵战的机会!

这一望无际,无遮无掩的大平原,太适合骑兵冲锋厮杀了!

到时候若能一骑当千,斩将夺旗,定然名动天下。

要不是章楶背景够硬,这事根本办不下来。

王韶摇头:“非是此事,而是我行事太多疏漏,至有今次之败。”

章楶看到王韶因为使锤太急的缘故,砸得铁钉都有些歪了,急忙弃了自己手上的活,去帮王韶扶着,然后问道:“说来听听?”

“一则最初心有犹豫,未有申明厉害,确立规矩,致使带甲行军两刻钟有余,体力基本耗尽。我观察过了,六队先前着甲之人都被捉去。

“二来未能各展其能。殿下都能使一个马夫使诱哨之术绝我等粮道,而我等却不能抽骑术上佳者专司冲阵,甚至连战兵辅兵都分不出来。”

说到这一点王韶心中也是气,同伴们都太年轻也太骄傲了,骄傲到不把任何人放在自己眼中。

都知道武举的武试部分有五科,王韶本意是想抽调骑术科过关之人组建专门的骑兵,交给章楶统管。

可人人都知这是最能出风头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按照名次和稀泥了事。

对这一点章楶也是心有戚戚。他背景是硬,可自古道穷文富武,能通过武举的又有几个家底薄的。一发闹起来,连他也弹压不住,遑论王韶。

只他知晓王韶是个眼光长远的人,能说出来,那心中必是有了解决之法,于是追问道:“那依子纯你的意思呢?”

王韶狠狠一锤砸在铁钉上,将铁钉狠狠楔入地中半寸有余,大口喘着粗气道:“我大概想明白了,我们是赢不了殿下的。

“殿下特地让我们选人,只是为了让我等输得更心服口服。”

这一句话宛如狂风,吹开了章楶心中的迷雾,让之前种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乍然明朗。

“子纯你的意思是?”

“对,就是质夫你想的那个意思。殿下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真正带兵和咱们写策略有什么不同。

“就算我等将策略写出花来,执行中也有种种滞塞阻碍。可真到了战场上,我等必然连赵括都不如。

“好歹赵括初出茅庐就能将四十万兵,与白起对垒月余才败。

“而我们呢,才一个时辰,就已经输了大半。”

章楶蹙眉:“子纯,何至于此啊?”

“至于,太至于了!质夫兄你想,殿下凭什么仅用三个人就抓了我们七个人走?

“你要知道,能过武举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步战以多打少,居然被生擒。

“引马之术不过是鱼钩上的饵,真正让他们落败的原因是对地形不熟的情况下贸然追击,导致双腿陷于雪中不能行动。

“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我们已经对周边失去了掌控。殿下的哨探比我们更清楚地形地貌,更知道何处适宜设伏偷袭。

“就算我们现在派出哨探,也会被一个个拔掉。虽然正面迎战我们可以一换三。可论经验,他们绝对逃得掉。”

王韶的声音嘶哑得好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但章楶分明看到他眼中有两团火在烧。

“所以殿下根本不是孩童心性想要试一试我们的成色,而是另外一种考核。

对你我是考察临机决断统筹之能,对余众是各司其职,去傲褪慢。”

章楶现在是感觉自己既糊涂又清醒,千万思绪找不到一个头,干脆直接问了出来:“你就说怎么办吧。”

“整军。必须整军!按个人所擅长之处划分整军!”

王韶鼓足余勇,狠狠一锤子把余下的铁钉给砸了进去。

不偏不倚,正正好。

如果赵昕能知道王韶此时心中所想,绝对会鼓掌加比个大拇哥。

不愧是寒门出身还能在抑制武将的大环境下干出成绩的人,嗅觉就是不一般,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窥破了他的第一层用意。

但赵昕既然早早打算给这些个武进士来一场大的,好让他们彻底生成不敢与他对阵的心理锚点,又怎么会仅止于此呢。

就在王韶借着六队大败一事借题发挥,迅速将队伍变成他理想中形状的时候,赵昕也在紧锣密鼓地给他添堵。

“向栋杰,我只说让你带着老马去把马循机诱回来,如果不成也就算了。怎么你这既把马带了回来,还把人也给带了回来?”

兀自兴奋,满脸邀功之色的向栋杰在听了赵昕的话后,整个人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直接呆在原地。

满脑子就剩下一句话:完啦,他领会错殿下的意思了!

他可是听过皇城司叶明捡漏上位的故事,怎么这还没能登天,自己就要被厌弃了吗!

旋即又听赵昕笑骂道:“行了,别在这哭丧个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闯了多大祸呢,你的功劳我记下了。

“把鞋子还给他们,他们是国朝未来的栋梁,怎么能这么对待。”

当下防止俘虏逃跑的有效方式就是脱掉鞋子。

向栋杰原本是不想这么对待这些以后有可能成为他上官的人的,奈何这些人屡次寻机逃跑,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但他也没把事情做绝,把自己内衬的衣物拆了一件,给这几位裹脚御寒。

至于这几位会不会因此记恨他,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向栋杰只以为是自己对这几位进士不恭敬把事情办差了,失魂落魄地就要去把鞋子给拎过来。

没想到真正令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人既是你抓来的,那也就由你送出去。等他们换好鞋子,你送个两三里吧。”

惊讶的不仅是向栋杰,就连那几个因为羞惭而一直低着头的进士也瞪圆了双眼,主动问道:“殿下要放我们回去?!”

“孤是会说假话的人吗?”

“臣不敢。”

“那就滚回去。还武进士,自称是我的门人呢,结果一个照面就被抓了,像什么样子。

“再说马留在这能帮我干活,你们留在这能干什么?吃我的粮食?那可是定量的,美得你们。

“孤不占你们便宜,滚回去重新来过。再告诉王韶,孤很看好他,等着他来呢。”

赵昕的一番话把几人说得面色通红,若是有地缝,肯定就钻进去了。

他们不敢违拗赵昕,又本对这场比试结果不甘,所以并没有特别愣头青地坚持留在此地,千恩万谢离去不提。

只留下一堆不解赵昕之意的人。

然而当消息传入富弼耳中之时,这位总监考不由扶额苦笑,几乎用尽了一切自制力才没有“殿下您真是缺德带冒烟”的评语给述之于口。

妙手一拨,送回去七个用又不好用,搁置也不好搁置的人。

真是对脑力和行动力的巨大挑战啊。

富弼想到乐处,直接对着随从道:“快去备马,我要去范相公那。”

把随从惊得不轻:“相公,不在这看殿下了?”

去范相公那没问题,反正私交一直不错。可您最近不是在打王韶的主意,有意避开韩相公吗?

过去岂不是自讨野火?

富弼哪知随从心中的弯弯绕,怫然不悦道:“要你去就去,哪那么多话。”

这种考较后辈看乐子的事,怎么能不同人讨论呢。

韩琦再讨厌,也比夏竦那个老匹夫强。

如此热情追逐着乐子的富弼也没被乐子辜负,他在范韩两人的带领下,很快见证到了新的乐子。

“坏事也,坏事也!”这是范仲淹在敲着桌子惋惜。

“哈哈哈哈,希文兄,我赢了!”这是韩琦在狂笑。

富弼被两人弄得莫名其妙,连忙追问。

范仲淹便隐去赌注,单说了打赌之事,结果富弼还如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韩琦最近正和他较劲,直接出言激他:“彦国兄,你这般不通军事,怕也只能招那帮正在大快朵颐的笨小子为婿。”

富弼果然上钩,一拍大腿就要站起身来。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韩稚圭,今儿一定揍你一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礼敬前辈!

范仲淹连忙拦在中间将两人隔开,并出言代为解释道:“行军作战,若入敌国境内,休说是这种敌人煮好的饭食,便是井中的水都不能随便喝,为的就是防下毒。”

韩琦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话中却带着讥讽地说道:“这帮少爷羔子,以为学得几招武艺,读得几本兵书就无敌了,哪知战场险恶,敌人狡诈。

“一点苦都吃不得,自己不会做饭,尽指着别人,那别人锅里的饭是好吃的?

“昏了头了,看不出是佯败也就罢了,也不动动脑子想想,就他一个人怎么煮那么大一锅饭。

“天幸遇到的是殿下,左不过给他们加一些巴豆大黄润肠通便,这要是换了夏贼,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掉脑袋。”

富弼这下终于明白过来,殿下特地放人回去,除了让王韶面

对安置问题,隐藏在其下的就是让他们放下戒备心。

甭管能达成哪一个目的,反正都不吃亏。

相较于范仲淹等人的看后辈出糗的好玩心态,被当成了戏看的王韶心情可谓是不好到了极点。

刚整完军派出哨探侦查四周,结果几锅豆羹饭就报销了十八个。

更重要的是这回战马也没能跑掉。

二十个人出去,只得两人回营。还有一个只是因为吃得少,发作得晚,刚回到营中就趴了窝。

没得挑的王韶只得看向唯一一个没有哄抢豆羹饭,行动能力尚存的赵从贲。

“你为什么又没吃,这回可是有了军令。”

就这个姓氏字辈,王韶是真怀疑赵从贲是内奸。

赵从贲从容不迫地答道:“方才在营中吃得挺饱的,而且我名次低些,理当让着大家。”

他总不能说他看着那个逃跑的火头军有些眼熟,像是他挑的那个吧!

很合理的理由,王韶勉强信了,心中却打算等会一定要带着赵从贲同去。

是的,事到如今他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带着还会骑术的人直接往赵昕营垒冲。

输是肯定会输的,但倒在冲锋路上不算难看。

再说到时候拖一个下水不亏,两个够本,总好过悄无声息地被殿下一个个算计没。

再说两次下来营中已经没剩多少马匹,他有且只有这一次自己做主的机会了。

正当他要下令之时,外头又有喊声传来:“不好了,殿下的骑兵到了!”

王韶心中大惊,急步走出帐外,但见四方积雪被卷起又被踏碎,犹如一条条游龙,正飞快朝他们袭来。

他此时也来不及想为何殿下的骑兵会来得这么快,明明刚才还在佯败来着。

只与章楶对视一眼,双双掰鞍上马,挺枪高呼:“步卒坚守营垒,预备骑兵随我冲出去,直往北方!”

令王韶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遭到预想中的抵抗,甚至可以说是被有意放过了。

在马身上的汗凝结成冰之前,他看到了一面赤色大旗出现在眼中。

更为奇怪的是,那似乎是一座空营,除了正在大旗下用火烤饼的一个小孩。

王韶犹豫片刻,还是打马入营。正不知说什么好时,粉雕玉琢的小孩笑了,露出口腔中一个小小的黑洞。

只是随着口中的热气散到空气里,遇冷化为白雾,让话语都变得寒意刺骨。

“你居然来了。王韶,孤对你很失望。身为主将,你居然丢弃了自己的部将,来逞未知的匹夫之勇。你是不是以为,擒住了孤,就不算失败?你还记不记得,你本应该做什么?”

多年以后的王韶已经知道那天太子殿下对他说的重话是因为打赌输了心中不高兴,但他从此后再也没有丢掉自己的部将,忘记自己的作战意图。

“行了,来都来了,就别哭丧个脸。男儿丈夫,犯错要认,挨打立正。孤给你两个选择,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呢?”

终于能够打响指的赵昕这回总算完成了心愿,一响之下,周边用作伪装的木板通通被掀开,枪戟如林,将王韶等十余人团团围住。

“是埋伏,居然有埋伏……”有人圆睁双眼,不敢置信。

“殿下算无遗策,臣心服口服。”有人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开始拍马屁。

“行了,别看了。是不是想问左近都是平原,我是怎么挖出沟渠隐藏的?还有这里人如此多,那刚才又是谁袭击你们营地的对不对?”

王韶和章楶是彻底傻了,只能呆呆点头。

“那我就再教你们一个乖,实践出真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少一点想当然。

“这一片早前是河道,有冲击而成的天然沟渠。至于袭击你们的人,不多,也就二十人,我让他们拖拽着枯木,扬雪作势罢了。

“假如你刚刚能看穿,你我两方的攻守之态可以再度对调。

“那是我特意留给你机会,可惜你没能把握住。”

到底是章楶先反应过来,对着赵昕一躬到地:“井底之蛙今日得见朗月矣。”

“韶拜服,必戒骄戒躁,收轻狂,守本位,为殿下前驱。”

第83章 庆历五年(上)

对于大宋朝的百姓来说,庆历五年的生活是十分舒服的。

去年风调雨顺,岁丰年稔,没听说周边有叛乱造反者。

而往日那些常见的无居无产者在衙门的帮助下,有许多得了新差事,大富大贵不可能,但混个肚饱是没问题的。

而上元节后,一些令他们心中十分不满的苛捐杂税也消失不见。

家中有些粮,口袋里有余钱,能上赡养老人,下抚育幼儿,那就是顶顶好,令他们无比满足的日子。

时间进入四月,东京城中的酒肆茶摊一如既往地人流如织,有好事者在其中高谈阔论,唾沫飞溅。

不过所谈论的已经从家长里短的市井事,变为了各州府乃至各国的天下事。

“哎呦,我说李叔,您老都展着日报看半天了,这到底说没说辽夏使臣还来不来啊!”

一间小茶摊中,七八个青壮汉子半敞着衣裳,露出黑黝黝的胸膛,蹲在板凳上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围住,等了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嚷出声来。

“就是就是,这要是辽夏使臣再来,咱们官家少不得再让大象出来一回,咱哥几个也能早早去占些好位置卖给富户们。”

“李叔您受累些个,咱们弟兄都是您看着长大的,定不会吃白食。”

这间茶摊就是被唤作李叔的浑家(妻子)开的。

李叔年轻时也读过几本书,本想来东京城撞撞运气,看看能不能被贵人赏识,青云直上。

结果贵人没遇到,一场风寒险些夺了性命去。等到病治好,盘缠也使尽了。

得亏租赁小院隔壁有个姑娘看上他斯文有礼闹着要嫁。

李叔经历生死之后也没了汲汲功名的心思,顺水推舟娶了那姑娘,后来又接了老丈人的茶摊,辛苦三十年把茶摊规模扩大不少后又传到了儿子手里。

而勤劳了一辈子的老人不肯闲下来,干脆捡起文字,靠着给南来北往的商客读报,捎带着指点路径关窍赚些散碎银钱。

既是娱己,也是助人,倒也乐此不疲。

如今这七八个闲汉围着他就是想打听消息。

年初时辽夏相争落下帷幕,最终是辽国花银五万两,绢三万匹,茶两万斤赎回了在战中被掳的各位重臣和兵卒。

辽国是占便宜惯了的,几十年的岁币把他们喂得脑满肠肥,下意识就想把主意打到了先前承诺的削减二十万岁币上。

只是区希范胜夏的战事与他们的大败前后相距不过月余,让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宋军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蜕变,不是靠着运气才能战胜夏国的鱼腩。

真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更负担不起。

而随着对辽国走私海盐活动的扩大,赵祯也意识到了增加实际控制区域收税,远比在现有地盘上增税安全得多。

有走私海盐收上来的盐税打底,赵祯难得硬气一回,毫不留情将厚着脸皮上门的辽使给撅了回去。

只能说人性就是这么贱,在赵祯放出想打就奉陪到底的狠话之后,辽主耶律宗真反而

是第一个怂的。

很快耶律宗真再度遣使来东京城,只是绝口不提那二十万岁币,只拿年纪说事,想要履行昔年檀渊之盟中的弟国身份,为赵祯贺寿。

辽国都这么干了,夏国又怎么肯落后呢。

毕竟相比起辽国,他们的理由还要更充足,是正经八百的臣属。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来打秋风的。

可依他们官家要面子的性格,大概率会应允。

奈何前段时日《边报》刊载了长篇头版文章,言辽使往来不息,耗用靡费,令河北军民苦不堪言,还常行间者之事,连讽谏诗文都不放过,建议削减辽使人数与频次。

一石激起千层浪,然后朝中言官就像是商量好似的,一直呈递请求削减的箚子。

这可急坏了东京城中指着辽夏使者发财的闲汉无赖们。

在东京城众多闲汉们的眼中,那些辽夏使臣无论在自己国中多么煊赫尊贵,通通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狠狠宰上一把是为国效力。

就是不能直接做上这些辽夏使臣的生意,东京城中瞬间一时间涌入百十个不差钱又不懂行的富户,上头的人稍微从指缝中漏点就够他们衣食无忧上一阵子。

他们还指着发上一笔财呢,结果突然就来不了了?

搁谁身上谁受得了啊。

就是这几个只想着占位售卖的最底层闲汉也是急得团团乱转。

“莫急莫急,容我细细看来啊。”李叔打年轻时就是个好脾气的人,被人七嘴八舌催了也不恼。

只是慢悠悠从袖袋中取出一副眼下时兴的“眼镜”戴上,笑呵呵说着:“年纪大了,有些字看不大清楚,全靠着我儿……”

“行了李叔,又要夸大哥孝顺懂事了不是?小侄这耳朵都快听得起茧了,您这眼镜是东街费大匠亲手磨的,是宫里传出来的手艺,十五贯钱呢。

“您行行好,先给小侄把消息看了成不成,您看看我这嘴里,尽是泡。”

“好好好,给你看看啊。”李叔嘴上这么答应着,但毕竟上了年纪,动作还是慢悠悠的,看得人心中烦躁上火。

于是就有人小声嘀咕:“若是孙秀……”

话未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掉下凳去。

“李叔李叔,对不住,这小子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没事,年轻后生嘛,都有这一遭。”李叔还是笑眯眯的,但手中的报纸已经放到了桌上。

飞踹一脚之人赶忙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两颗银粒子放在桌上,面色隐带讨好:“李叔,这街坊邻居的……”

“你啊……老了老了,赶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时运了。”

李叔点点他,然后用手盖住了两粒银子,然后快速低声说道:“报上没说。但都说这报纸是东宫的产业,近来又风传官家有意把报社入官。”

华夏的语言文化博大精深,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言尽而意无穷。

掏银子的汉子琢磨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东宫又和垂拱殿斗法呢。

辽夏两国的使臣能不能来,来了能不能按时到,还得看东宫的意思。

不然两国使臣入边境军州后能有一百种理由迟到。到时候官家不下诏怪罪就不错了,赏赐更是想都不要想。

不过东宫打去年大胜武进士之后偃旗息鼓快有半年,怎么又折腾上了?

莫非是静极思动?

他规规矩矩道了谢,又像拎小鸡仔似的把刚刚那个出言不逊的弟兄给拎走了。

等过了两条街,茶摊的幌子彻底看不见之后,有人问道:“四哥,作甚如此尊崇那老头,偌大的东京城里,又不止他一人识字。”

看来团队中对要价比旁人高出三成的李叔不满者众多。只是有老大在上头压着,这才面上一片融融之态。

“放你的罗圈屁!不会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四哥横眉立目的龇牙模样把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

“还识字的人多呢,咱们今后,不说今后吧,可能很长一段日子都得指着李叔了,千万不可得罪了他。”

“四哥,这又是为什么?”有人壮着胆子问。

“唉,我真是。你们两个眼睛都是长来透气的吗?没见到打开年起范相公就上箚子说兴学校、修水利、筑道路吗?到现在又加了办报社。

“咱东京报社十四士里头除了早年间三位因张扬受贿被闲置黜落的,还有两位大总编动不了,其余的都跟着去了地方兴学校报社。又说这些学校都是仿讲武军校之例,入学全免,优者还有钱粮补助。

“你们就看看东京报社中那些编辑年初恩科中率,听听报社欲要入官的消息。

“除了李叔这样早已熄了科举之心的,哪个读书人能不心动,定会削尖了头往里挤。与前程相比,咱们给的那点散碎银钱算什么。怕咱们坏了名声,躲还来不及呢。”

有人持反对意见:“可是四哥,我听说那些从报社考出来的举子授官地方都是偏州远县,穷乡僻壤啊,这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四哥揽住了发问之人的肩膀,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认我做大哥吗?”

一干人齐齐摇头。

“因为你们不动脑子。瓦子里的说书先生都说了这官场上要想升官快,最重要的就是要朝中有人。

“杜相的女婿,故王丞相的那个外孙子,苏舜钦,被御史中丞王拱辰盯上,参了一本挪用卖公文废纸的钱吃喝召妓。

“若非太子殿下训斥后力保,整个进奏院怕是得有半数的人被带累着削职为民。

“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此次兴学校,他的名字在众人中排第一。

“虽说去的是崖州,但蒙驹一个无官无职的夷人都因为在环州将报社办得红火得了嘉奖,眼看就要授官加职,他还能差了?”

“四哥,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说的花金子买马骨啊?”

“还是你小子机灵,但你记好了那叫千金买马骨,拽文哪能只拽半截的。”

“哈哈哈哈哈。”其他人都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好了好了,都别笑了。咱东京城里肯定是也要办学校的。

“南城的郑六和我相熟,他提前收到了风,说是这回不仅要办考文武进士的学校,而是,而是要整什么百工之学,有种庄稼、敲算盘、背药箱的。”

“四哥,这敲算盘和背药箱的咱们暂且不去说它,只这种庄稼,谁还不会啊。”

“就是就是。”

一直和兄弟们笑嘻嘻磨牙的四哥第一次怒了,毫不客气地给了每人一巴掌。

“要你们平时多听多看多想,都不听。前些时日民生报上才写了,这庄稼和庄稼之间是不一样的。

“正因先帝朝时有夷人献了好的稻种,现在江南一带才能有余粮往咱东京城运,咱们这些不种庄稼的才能饿不着肚子。”

有人抓挠着被打疼的地方,借着外力开始思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好的稻种也能产更多的稻子?”

“就是这个理。我可提醒你们一句,报社刚建的时候,没人想到他们能入官,随便一个进士都能往里伸脚。

“现在咱们殿下又修了一座农庄,据说在里头捣鼓种庄稼的事,又要开种庄稼的学校……”

这些人只是还没寻到适合自身上升的途径,而不是真的傻。

几年下来,东京城的百姓都明白了一个朴素但有效的道理:“跟着太子殿下走,准没错。”

想通此结,顿时就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这学文练武的有报社和讲武军校在前,肯定有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他们肯定没戏。

但这种庄稼敲算盘,那些少爷羔子肯定比不过他们。而且即便将来得不到官做,那也是一门手艺,缺不了吃喝。

四哥见状提醒了一句:“据说只要八岁到十五岁的孩童,各科略有不同,咱们是没机会了,你们家中有适龄亲戚的可以先透点风,说不定咱们以后也能有做官的靠山。”

对于东京城市井中翻涌的浪潮,赵昕一无所知,至少目前是一无所知的。

他此时

此刻满心满眼地都是眼前的盎然绿意。

托赵祯曾经动过改元念头的福,赵昕在搜集“嘉禾瑞稻”这方面的难度并不是很大。

再把昔年真宗皇帝亲自试种占城稻,向全国推行优质稻种的先例一摆,正愁着儿子越来越激进,有点把握不住风险的赵祯十分轻易地就同意了赵昕由内库出资在城郊买入庄园,进行大规模农业培育的请求。

总之只要别在朝中搅风搅雨,你干什么都成!

东京城的地理条件比不上崖州,庄稼可以一年三熟,但好在南北皆宜。

旱田能够种小麦,田里灌上水就可以种水稻。

还是那句话,事非经过不知难。

即便是耗用了远高于平均值的人力物力,精耕细作模式选培育出的稻麦植株还是比他从资料库中查到的图片要细弱很多。

作为传输养分的植株不强,粮食产量自然就高不到哪去。

一亩地两三百斤的产量,让已经习惯了前世动辄千斤亩产的赵昕很崩溃。

赵昕心里明白,杂交水稻属于当前不可能奢求的仙神之法。光是利用现代技术育种就把他给卡死了,更甭说肥料投入和灾害预防治理。

占城稻就是他当下能够获取的最佳水稻品种,而占城稻所缺的是本土化改良种的大规模推广。

至于小麦,赵昕也不知道市舶司的人有没有到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国家,找到他所求的矮杆小麦。

这样通过相互授粉,说不定能中一下农业杂交彩票,把抗倒伏小麦给提前整出来。

所以这破系统怎么就不高阶智能一点呢,人家都能整出英灵大召唤术了,他还得苦哈哈地查资料。

话说他现在拜袁爷爷有用吗?

粮食是真不够吃啊。

希望他长期泡在农庄中的举动能让朝野上下多投一些关注到最基本的农业上来。

而且要想进行改革动人蛋糕,农业无疑是最占据道义制高点的地方。与其搞青苗法激发矛盾,不如下功夫提高亩产量从根本解决问题。

赵昕的魂游天外并不影响陪侍在身侧的老农兴奋地絮叨:“小老儿种了快五十年庄稼,第一次见长得这么好的。全仰赖殿下搜罗来的好种子。

“只要老天爷今年给点面,小老儿保证是个大丰年,不负殿下所托。”

赵昕所托之事自然是培育良种,这里栽种的麦苗稻苗,大部分是各地州府进献的,剩余部分是他通过各地报社收购的。

但都是分量十足的好种子,在世人眼中能获得大丰收。

赵昕拱手为礼:“那就多谢老翁了。”

“不,不敢不敢,岂敢当殿下之礼。”老农慌得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只是被赵昕搀住不敢再动,双手胡乱摇着。

只是在赵昕眼中,老农的脸已经红透了。

对于礼贤下士这种事,赵昕已经算得上驾轻就熟,正要就势将老农扶起,再说几句场面话,好换得他全心全意侍弄这些庄家,就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惊呼道:“有蛇,啊啊啊啊啊!”

赵昕急忙朝着发声处拔足狂奔:“大姐!”

半晌后,徽柔双颊染粉,气鼓鼓地看着正强行憋笑,但怎么也憋不住的赵昕。

赵昕发誓,他已经尽最大努力不笑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奈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庄园。

“最兴来!”本来当着娘娘和姐姐的面,徽柔是不愿动手的,可她这个弟弟实在是破得不能要了!

笑那么大声做什么,她不要面子的吗!

赵昕也知道自己这回做得过分,躺平任锤。

小姑娘的拳头再重,也没有曹佾的戒尺重。

最好让他姐一次性把气撒完,不然将来找后账有得麻烦。

赵昕很敷衍地挡着徽柔的小拳头,口中道歉不迭:“大姐我错了,大姐……等会我就戴罪立功,把这水蛇,啊不,黄鳝黄鳝,给烤了让你吃!”

徽柔这才脾气稍消,想了一会后不忘加价:“还要两罐蜂蜜,两大罐!”

赵昕盘下这处农庄不止是为了培育良种,确切来说培育良种是挂在明面上的招牌。

里头还有为了给军器监打造千里镜而烧制出的大量不合格杂色玻璃,被废物利用拿来做了暖棚。

因为产出效益的问题,暂时只种反季节鲜花,所以也不缺花蜜吃。

“好好好,两大罐就两大罐。”

赵昕答应得相当痛快。

现在养花还在起步阶段,割下的花蜜本就不多,本来他就是打算留给家人吃的。

属于是拿徽柔的份额做徽柔的人情了。

姐弟两个斗了多年,一见赵昕答应得这么痛快,徽柔就有些狐疑:“总感觉最兴来你又在骗我。”

赵昕挤出一脸笑,义正辞严道:“怎么可能,你我可是亲亲的大姐!”

“那你带我去看烤黄鳝!”

“好好好,味道保证大姐你满意。”

“我满意不满意不重要,娘娘和姐姐要喜欢。”

“是我疏忽了,多亏了大姐你在。”

不远处看完了全过程的曹皇后脸上露出微笑,拍拍一旁苗贵妃的手道:“二哥有孝心,求了官家让我们出城散心,着实看了不少好玩意。大姐也懂事,怎么还不高兴呢。”

据她所知,自打农庄在寒冬腊月里培育出了鲜花,张昭容就一直缠着陛下想来看看,结果都被二哥给挡了回去。

张昭容此时必定是知道她们两人来了庄子上,宫中必定又要少几个碗碟杯盏。

所以说男人有什么用呢,比不上子女孝顺。她觉得这辈子自己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在那几年庇护了苗贵妃母子三人。

得曹皇后问询,苗贵妃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大姐和二哥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只是恐不合官家的意。”

大姐原先就有些调皮的苗头,如今被最兴来带着,更是活泼过了头,听说还被伴读们撺掇着,想给宫外的文赋报投稿。

这要是让官家知道,少不得惹出是非。

可这与儿子比起来已经是天壤之别,前段时间儿子那三天两头同官家的吵架的消息,真是让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那是官家,不是普通的父亲!

寻常人家讲究虎毒不食子,天家可多得是视儿如仇。

曹皇后知她心中所想,劝慰她道:“大姐本就是这天下顶顶尊贵的姑娘,二哥又发了大宏愿,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所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她有人护着呢。

“至于二哥,他比你我加起来都聪明,最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不管官家如何对他,启用他办事的时候能把每一件事都办得很妥帖。

对武进士关注度过高这一项的确很令人心里犯嘀咕,但出局时也出得干脆。

不仅全身心转向了农事,整个讲武军校也只有曾公亮这一个东系的老师,还只是教导地图学这个不重要的科目。

校长之责更是拔擢了一个叫赵珣的帝系将领。

赵珣此人家中世代武将,有军略之才。在庆历二年的定川寨之战中因为保护监军葛怀敏被擒。

元昊因为惜才,一直没舍得杀他。

后来因大败之故,主动将包括赵珣在内的一众宋军高级军官交还。

虽然定川寨之战失败主因是葛怀敏这个主将轻敌冒进,不听诸将劝导,但赵珣是败军之将,还被生擒一事在时人眼中就是难以洗刷的污点。

在东京城奔波年余,手底下实在无精明能干将领的赵祯终于捏着鼻子启用了他,让他在讲武军校任职发挥余热。

在不知道赵珣在东京城求告申冤的消息是赵昕特意让人在“不经意”间传到赵祯耳中的情况下,赵昕完全是“孝子”,尤其是“好用孝子”的典范。

而对苏舜钦挪用公款召妓一事的严加处罚更是彰显了对事不对人的态度。

朝中没有什么改革党和成法党,更没有什么太子党和帝党。

只有犯错就一定会被处罚,一切为了国家的准则。

有这样的儿子,哪怕官家再不满,在有些事情上再与之争执不下,也很难出现天家惨事。

毕竟官家要倚重二哥的地方多了去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变得越来越多。

况且太子是国家储君。正如官家并不仅仅是父亲,太子也不仅仅是儿子。

天家的儿子想杀就杀,但天家的太子,必定要先经过废储,把社稷之责和国家之重的神圣性祛除。

以官家的性子充其量糊弄百官,废储?洗洗睡吧,梦里有。

现如今宫中恐怕也只有张昭容那个没脑子的认为官家是君父,可以把二哥管得死死的。

而且曹皇后十分相信,以最兴来的敏锐,根本就不会给官家将废储议题摆在台面上的机会。

只是这番分析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况且儿女都是债,安慰也不一定有用,曹皇后也只好不断拍着苗贵妃的手帮她舒缓情绪。

她虽无亲生儿女,但看着不远处孩童的嬉闹,也有了几分舐犊之情。

总算是上天对她不薄,所以官家现在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只看二哥此时展露出来的脾气秉性,她下半辈子已经有了着落。

而已经被视做依靠的赵昕则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偷来的二三闲暇时光。

“什么?侬智高遣使,言愿去国号献地,入内境为臣?”

第84章 庆历五年(下)

八方楼。

这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脚店,即无法从朝廷获取酒曲酿酒,只能向那些能够自酿酒的正店买酒售卖的小酒店。

虽店名中带楼,但纯属老板自抬身价。

不过是勉强用竹子往上搭了半层做个储物的小阁楼,实则日常用的只有一楼的五张小桌子,油腻腻的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既无异香满街,也无美艳明媚的“西施娘子”放下身段在外邀客。

怎么看都是东京城中最平平无奇的小酒肆。

夫妻搭伙,全家上阵。既饿不死,也发不了大财。

偏这家酒肆的生意就是比同等地位阶层的酒肆好上一大截,还没到饭点呢,店内的几张桌子就坐满了,店主家的两个小子正被支使着往外搬扛摆放可以折叠分拆的桌凳。

至于八方楼生意好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它开在了讲武军校对面。

虽说按朝廷制度,军校学生不仅包吃包住,还每月有钱米补贴,但穷文富武,能入军校的学生鲜有家底不厚实的,根本看不上这三瓜两枣。

而军校占地甚广,休说是现今的一百个学生,就是再来五六百,也完全容纳得下。

除却学校正中立了一座武庙和暂且空空的功勋碑,完全就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这样设施自然不可能落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里。

开玩笑,已经有几代官家嫌弃宫城小,在宫里头都能听见宫外小贩们的叫卖之声了。

可一扩建就要面对拆迁补偿的问题,在许多老百姓刻意提出的天价拆迁赔偿款和汹涌的民意下,扩建宫城这个事也就一直这个拖着。

所以落址在东京城郊,再远一点就要到开封县的讲武军校的诸多武进士们根本就没得挑。

比起军校食堂中那量大管饱的饭菜,他们更愿意花几个钱来八方楼中打打牙祭。

毕竟学校食堂做饭的火头军是参加过对夏的定川寨之战,连行校长之责的祭酒赵珣对他都客客气气。

但那位明显是被当年夏军的围困给整怕了,哪怕他们每日的盐都是有定额的,但老军总是习惯多多地放,被投诉了还说什么现在有了海盐便宜,多吃点长气力。

相较之下八方楼平平无奇的菜肴简直是珍馐美味。

敦实店主指挥儿子伙计的时候自己也没闲着,拧了一条毛巾把刚展开的桌椅擦了又擦。

他早打听好了,讲武军校和国子监不同,等过了五月,他们就得去洛阳一带进行什么实战拉练。

到时候店里的生意必定会冷清下来,所以趁着这些个武进士还在,能多赚一些就赚一些。

到时候攒够了银钱,就把家中的几个孩子送到太子殿下创办的综学里去,看看是读书还是学艺,将来多一条出路。

正卖力擦着呢,就听到小儿子欢呼:“王相公、章相公、赵相公、符相公、周相公您几位来了啊,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

然后就是巴掌呼到后脑勺上的声音。

“没眼力见,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将军,众位将军都是要封狼居胥,再复汉唐盛景的。”

见小儿子被大儿子一巴掌呼得眼泪汪汪的模样,店主也没有出声阻止的意思。

长兄如父,管教弟弟是分内之事。再说他们是开酒肆的,就是得知道怎么投客人所好。

也不知怎的,现在东京城中提起兵卒和武将少了轻蔑。稚童嬉戏不再单是封侯拜相,审案断罪,多了许多竹马木剑,斩杀夏贼。

其中变化绝不是他能想明白的,总之顺着大潮喊这些个军校的武进士将军不会错。

果然五人中姓符的那个相公被这一声将军逗得开怀大笑,从怀中摸了两三个散银子丢在了桌上:“你这孩子说话我喜欢。

“老规矩,后头的僻静地方,打二斤酒,切五斤肉,时兴的菜蔬来上两个,再去东边的李婆店中买一盘好瓜果,剩下的就赏你了。”

店家的大儿子迅速抹了银子到掌中,只轻轻一掂就知道有大油水,笑得牙不见眼地一溜烟往外头跑去。

徒留下店主暗暗磨牙,然后迅速展露笑容把五人往后头引。

“几位将军放心,早知道您几位要来,屋子是日日熏扫着,既干净又舒坦。等会我亲自炒几个菜,保证您几位吃得爽口。”

其余席上坐着的也是讲武军校的学生,对着着店主一家完全可以说得上是谄媚的举动或有鄙夷、或有不屑、或有不忿。

但对上被谄媚的五人时,又纷纷展露笑容,个个抱拳为礼,热情打着招呼。

不热情没办法,军校里的各种考试就没断过。七日一小考,半月一中考,一月一大考,还有半年为期的核定考。

论单独考,王韶和章楶两人的屁股就像黏在了第一二名上,半年的考试里这两人成绩只有彼此胜负,其余人只有争第三的份,而且是成绩相差很悬殊的第三名。

而论团体考,军校中最常见的是以最为基础的伍为编制进行演习。

王韶与章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凑在一起已经是相当难对付。

而赵从贲受家世带累,除了受赵昕青眼相待的王、章二人,根本没人敢同他组队。

所以直到第一次月考团体考后大家才发现,这小子武举的时候一定是大大藏拙。

常人玩弓弄枪,再进一步的学习骑术,而这小子能使只有顶尖武人才能玩的马槊,战阵之上挨上一下,不死也要脱层皮。

周文东口齿伶俐,能屈能伸,在东京城人面官面俱熟不说,还算得一笔好账。而且靠着一张好嘴,能从军需官那多弄出五斗粮食来。

至于符异,没人知道他这个二三不着调的家伙是怎么混进去的,但单对单这小子没有明显的短板,属于是谁都可以斗一斗,而且到现在还没被小团队踢出来就是他的本事所在。

被打败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做不出争强好胜的事。

况且大家是同年进士,总有些香火情在。这要是真惹恼了本届中最出挑的存在,将来如何指望照应。

花花轿子人抬人,五人也是一路客气友好地与同窗们打着招呼。

等进了店主给他们专门留的小包间,符异立刻如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一屁股坐在了凳上,提起茶壶咕噜噜给自己灌茶。

好半晌才一抹嘴道:“这店主人果然晓事,不单熏了艾叶驱虫,连水都是特地买来的甜水,痛快。”

章楶蹙眉道:“子异,先生们教导,水中肉眼难见的细微之物颇多,需要烧开了喝,否则容易闹肚子。”

符异捂着耳朵跑

走。

这位哪都好,就是喜欢啰嗦,弄得他耳根子发紧。

周文东适时出来当和事佬:“好了好了,质夫,子异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半年大考就要来了,他的乘马生了病,想去换一匹被向扒皮给否了么。”

说起向扒皮符异就是一肚子气,愤愤骂道:“小爷我应是与这向扒皮八字犯冲,当初和殿下对垒时,就是这厮领着骑兵队冲阵,我明明都已经投降了。

“他却非要说什么两军交战,只有死鬼,没有生俘,一棍子戳得我五脏六腑好悬颠倒了个。”

赵从贲提了空茶壶让伙计再去打一壶滚水,回转时不带一点语气起伏地说道:“你就是眼馋向教习的那匹追日。”

符异刷一下变了脸色,飞速来了一个拒绝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末了还加了个双重保险:“我告你诽谤的哦!”

饶是赵从贲天生一张冷脸,也被逗出一丝笑来。

周文东咧开嘴刚想附和着笑几声,就见王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当即扯了一把章楶。

章楶眨眨眼反应过来,很熟络地搭上王韶肩膀,按着他坐下:“子纯,想什么呢?莫非是前几日与富相的千金相看,被勾走了魂?”

是的,王韶的亲事已经定下,韩琦终究是没能抢过富弼。

除了两者女儿间年岁差距颇大,王韶父母不愿儿子多等增加变数外。富弼还很鸡贼地请出了岳父晏殊。

晏殊是抚州人(今江西抚州),与乡籍江州德安(今江西德安)的王韶是妥妥的乡党。

王韶父亲更是听着晏殊神童事迹长大的,一听说儿子要做晏殊的外孙女婿,当即拍板就给定下了。

据说韩琦事后得知此事,气得直骂娘。

可骂娘也没有用,谁叫他没有一个江南西路的岳父呢。

众人都是知道王韶前几天请假去了富府,与那位富家小姐完成了纳彩之礼。

而按时下风俗,纳彩之后就算得上未婚夫妻,可在长辈的相陪下互相见上一面,也算是提前熟悉。

因是章楶有此一侃。

章楶的面子王韶还是要给的,王韶缓缓摇头道:“富家小姐很好,我所愁者,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殿下可是说了,三个臭裨将,抵个诸葛亮。咱们这五个人呢,怎么也得两个半诸葛武侯了,说来听听。”周文东挪开凳子坐在了王韶的身旁。

这是能够交托后背的同窗,较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王韶自然没有什么好瞒的,开门见山说道:“侬智高南国巨寇,与交趾相争久矣,外恭内狡,不服王化。

“我断定此番所言罢国号而为内臣之事必然有诈,只是不知战事起时,你我兄弟能否为国前驱。”

第85章 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

一听说可能有仗打,众人眼中都多了激动,周文东率先拖着板凳朝王韶的方向挪了挪,其它人紧随其后。

他们是武进士,本就是为国家武事兵战所储蓄的人才。

不过侬智高如今占据的傥犹州(今广西靖西)属于本朝极西极南之地,是以朝廷一向对彼等采取不闻不问、自生自灭的态度。

但几人地图疆域一科的成绩都不错,清楚知道不止侬智高占据的傥犹州诸州,就连更西南部分的交趾国都属于汉唐故地。

只不过因为中原战火兵燹,一时无暇顾及,这才让小人钻了空子,窃居自立。

他们当初选择参加武举多是冲着太子殿下去,想着从龙之功潜邸旧臣不假,但少年热血难凉,多少也有些为国征战,使金瓯一统的愿望在。

况且武人的功勋与前程得靠一场场胜利给垒起来。

就像积年的小吏看不起空降的进士县令一般,没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打下胜仗的武将腰杆子就不硬。

而要是打了胜仗,有太子殿下这个大靠山在,嚣张三分也没人敢嘣半个不字。

如今最为典型直观的例子就是区希范,边蛮之地受鄙视的夷人如何,朝中没有根基奥援又如何,只要打赢了仗,就能保证升。

如果说当初区希范被擢为温池县县令有殿下的偏私与庇护,现下升转为韦州知州就变得顺理成章,甚至被人认为有些大材小用。

而前阵子庞安抚使还上箚子称边军求战之意甚浓,都已经学会对外主动挑衅,诱敌来战了。

这放在以前是万万不敢想的。

可细理一下其中的逻辑链,又觉得不足为奇。

自打殿下参理朝政以来,虽为避嫌从未直接插手兵事,但万物有联,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御史盯着尸位素餐,压榨兵卒喝兵血的昏庸武将,有隶属于皇家织场安置受伤的兵卒和死者家属,有报社所创办的扫盲私塾,现在改名叫综学的对兵卒家庭适龄孩童只收取半价束脩。

更甭说军功可以不用害怕被贪墨霸占、能够切实地被兑换,上升渠道就摆在眼前了。

寻常读过书的文人士子看不起武官,可对身无长物,唯有一条命的普通大头兵来说,哪怕是个牌军,也是祖坟冒青烟的登天梯。

于是曾经被踩到泥里的兵卒地位就这么靠着时间,靠着潜移默化一点点被重新抬了起来。

出身东京城禁军世家的周文东对这一点最有发言权。

比起卖命,军卒们的更怕地是命卖不上价。

现在太子殿下把价给足了,兵卒们主动寻求战机自然是应有之义。

一个不亏,两个还赚一个。

昔年秦国实行军功爵制后秦卒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以一国之力压得山东六国尽皆俯首。

现在西北守边兵卒只是常常挑衅诱敌已经算狄青、区希范等人非常治军有方了。

周文东有时候会往阴暗里想,庞籍上箚子称军卒求战之意甚浓,未尝没有暗暗自夸,恳请再开战事之意。

毕竟狄青和区希范两个靠着对夏战事升官那么快,而他这个上司光靠着所谓的指挥有方分润功劳,却从没见过太子殿下这个所有武官的真正大靠山,说不急是不可能的。

西北如此,其它地方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即便有差,太子殿下也绝对会把这块短板补齐到军心可用的状态。

朝中是缺乏名将,但那是正对辽夏上万人的大规模作战而言。

至于能将千人的普通将领,在过去几年对夏作战中,范参政还是培养出不少的。

而侬智高自请去除的南天国国王号,本就是他自封的。朝廷别说是承认,就是回应都懒得回应一下。

不过一跳蚤大的玩意儿,回应他都是降低了自身的格调。

如果仅仅是对付这么一个夜郎小国,顶天了出兵万人。可挑选的将领十分丰富,有将才与兵心叠加,根本看不出输的可能性。

他们是太子殿下亲选,背景邦邦硬,若是能够投身其中,绝对能给从军生涯起一个好头。

能长期混在一处学习玩耍的人,其智商的差别必然不会太大。

几人对视一眼,长期合作所造就的默契令他们瞬间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

又都想到一块去了,那就没问题了。

除了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王韶。

章楶一如既往地充当了众人的嘴替:“那子纯你认为朝廷最有可能派出哪几位派兵剿灭侬智高,我们又搭谁的船会安全一些呢?”

王韶闻言如梦初醒,露出惊讶的神色道:“质夫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我几时说过朝中要派兵剿灭侬智高了?”

赵从贲皱着眉解释:“可明明是子纯你说侬智高为人狡诈,不足为信,国家将有战事啊。”

这不是派兵剿灭侬智高能是啥?

“唉,哎呀!错了错了,咱们军校的课制可是两年,哪有提前毕业入军的可能。都怪我一时没说清楚。”王韶连连摆手否认,又用手指从茶碗中蘸了一些水点在桌上,借着水痕开始讲解。

“太宗朝时天下初定,四夷未服。”

侬家世居傥犹州(今广西靖西),素有人望,为稳定边陲,收夷人之心,太宗便给了侬智高之祖侬民富一个检校司空之职。

“后侬民富身故,其父侬全福上表称想继承父位,朝廷对外夷素怀宽仁之心,愿施以教化之德,所以不仅应允所求,还加封侬全福为傥犹州知州,其恩不可谓不深。

“然侬全福毫无感念报恩之心,受朝廷爵禄,非但不思保境安民,反而侵占万涯(今广西大新)、武勒(今广西扶绥)等州,招诱中国及诸峒民开掘金矿,反献于交趾以求庇佑。

“趁官家年少,章献太后代行军国事,于天圣七年(1029年)侬全福自立长生国,自封为昭圣皇帝,如今这个遣使来朝的侬智高被其封为南衙王。”

“该杀!”赵从贲是宗室子弟,对此反应最大,狠狠锤了一下桌子,使得茶水四溅。

“不过我看报上说,这个侬全福下场好像不是很好啊。”符异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章楶已经想明白了,拍拍王韶的肩膀,示意接下来交给他。

王韶也乐得清闲,对着章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止是不太好,简直是惨透了。

“交趾边蛮夷人,见利忘义,无信无良之徒。侬家事交趾,无异于以肉饲恶虎,抱薪救旺火。肉不尽则虎意不足,薪不尽则火势不减。

“因侬家辖地广有金矿,交趾便赋敛无厌,令百姓深苦之。

“不仅如此,宝元二年(1039年)交趾还率军突袭侬全福的长生国,掳侬全福而还。时侬智高年十四,与其母趁隙得脱。”

“后……”

“等等……”李文东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强忍着嘴角抽搐说道“宝元二年(1039年)侬智高十四岁,那他现在岂不是也才及冠之龄?”

“(一种植物)!这小子还挺会投胎的。”李文东惯例呸了一口。

章楶知道他一直就这毛病,不太见得家世比他好的,属于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于是笑笑没做计较,而且宽慰他道:“慕规你倒是听我说完了再骂他会投胎啊。”

“好,那你接着说。”

正巧这时伙计送上来一盘鲜果,李文东探手拿过一个桃嚼得嘎吱嘎吱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嚼侬智高呢。

“后来侬智高继承父位,向交趾纳贡请求赎还其父,交趾称可,但赎物必须是黄金。

“宝元二年夏,侬智高一次性献给交趾一块重达一百一十二两的生金,但交趾却下令将侬全福斩首,并将首级送还给侬智高。”

“啧。”李文东控制不住嘬了一下自己的牙花子,这样的话“好出身”,还不如不要呢。

符异也拿了个桃开始嘎吱嘎吱地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侬智高是不是太年轻干不过交趾,所以才转而向朝中求援来了?”

这回轮到赵从贲呸了一口:“这王八蛋要是打到现在没气力了来求援,我还高看他一眼呢。”

符异顿时来了精神头,这是还有故事啊!

所以跟着什么人混真的很重要,王韶有军校老师看中,又是副枢密使的准女婿,章楶有个宰相叔父,赵从贲姓赵,这三人嘴中随便透露出来的一点消息都够外边求爷爷告奶奶打听半月的。

符异很殷勤地沏了一杯茶朝赵从贲的方向推去。

赵从贲抿了一口说道:“太过具体的我不知道,只知在庆历元年(1041年)侬智高收拢部属,建大历国与交趾抗衡,交趾出兵征讨,侬智高不敌被擒。

“交趾见已杀其父,未得侬氏甘心称臣,惧再杀侬智高使侗民生乱,边境不稳。

“于是将侬智高释放,予其广源州知州一职,划雷、火、戚、婆四洞及思琅州(今广西龙州金龙以西的越南境)归其管理。

“庆历三年(1043年),赐都印,拜为太保。”

赵从贲说道后来,语速越来越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符异也是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状。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唯李文东一人轻敲桌案,喃喃自语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侬智高要不是个贪恋权位没心肺之徒,要不就是个有伍子胥之志的。”

伍子胥者,吴王阖闾之谋士也。为报父兄之仇,远投吴国,在吴国攻入楚国国都之后,对杀害父兄的楚平王刨坟掘尸,痛鞭三百方才罢休,属于是采用了最为极端暴烈的报仇方式。

“咦?嗯!”李文东想到报上所说侬智高近年与交趾摩擦不断,屡有兵事的说法,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

然后再打眼一看小伙伴们,好么,都一副淡然浅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得,这回是他反应最慢。

李文东起身,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喝尽之后方才说道:“子纯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朝廷应侬智高所请,则是要与交趾开战。那依子纯你之意,朝廷会应下吗?”

交趾的体量可比侬智高自立的南天国大得多,战争需投入的兵力与粮草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

打与不打就和难说了。

这次是王韶与章楶一齐摇头:“不知道。”

交趾如今所占据之地虽多为汉唐故土,可一来产出有限,劳师远征不太划算;二来并没有如对辽夏一般迫切的战略需要。

辽国占据燕云十六州,俯瞰中原且不必提,夏国虽无那么便利,但铁了心也是可以直到长安的。

比起这两个心腹大患,交趾所在的古交州就处于可要可不要的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反正也打不进来。

即便费牛鼻子劲打进来了,与朝廷腹心还是相距很远,最先遭殃的肯定是两广那些远僻边瘴之地,付出的代价多半没有调兵征讨高。

按朝廷过去的态度,只要交趾不出兵攻打直属国土,那么其与羁縻州的摩擦就当看不见,免得被拖入战争的泥淖中。

侬智高绝对会无功而返。

但现在朝中明眼人都知道,在军事兵务一块,已经是太子殿下在挑大梁。

而太子殿下是个就差把恢复汉唐故土挂在嘴边的人。

不然沿途州府也不会有胆子给侬智高的使者大开绿灯,使其到达京城。

“全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了。”赵从贲轮着倒了一圈酒,语气寂寥。

赵从贲对皇位归属没什么看法,毕竟以他的出身排行,皇位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

无非是能够更晚地出五服,自己身上的爵禄能够再高一些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只是觉得接连几代坐在皇位上的官家太没有血性,骨头太软,完全看不出一点一根棍棒等身齐,打得三百军州都姓赵的豪情。

有时候他都不免在想,太祖和太宗皇帝真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吗?

难得出了太子殿下这么一个有骨头,有抱负的,还成天不是被这个拦,就是被那个阻的。

如果有人问赵昕对侬智高来投有什么看法,那赵昕一定会说自己站着看。

因为这天底下敢这么直接问他的,只有他的无良爹——赵祯。

此刻的赵祯正反客为主,占据了赵昕在东宫的主位,随意地翻看着赵昕平铺在桌面上的箚子。

令赵昕心中生出许多侥幸与后怕来。

得亏他没有把自己计划变成文字版的习惯,否则某些过于超前的思想落到他爹眼中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故来呢。

赵祯心中是揣着事的,所以略略看了几眼,确定赵昕所看的箚子中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就撒开手去。

只不过他现在扮演的角色类似于“查班的班主任”,在华夏传统的父子相处教育中,哪怕是鸡蛋里挑骨头,也得找点茬出来敲打一二。

不然很容易被人视为权力即将进行交接。

“成日里在东宫就琢磨这些?大蒜素制备储存与使用?水泥研发烧制与使用场景?职业统一培训与考核证书颁布?

“解释一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解释不出朕就要好好问问宋祁这个师傅是怎么当的了。”

赵昕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用极小的幅

度撇了撇嘴。

他倒是不想直接管这些,朝廷可是有专职管这些的部门。

以他太子的身份,时下这些被视为奇技淫巧的不入流东西,用一道太子教令就能通通解决。

可被他归拢到麾下的范仲淹等人已经在他的授意下开始了变法改革。

虽然在他的耳提面命下是使用了钝刀子割肉,拉拢中间派占领道德制高点先抓典型的循序渐进方法,没有闹出原历史线中那么大的动静,但破坏旧有局面,有人遭殃落马免不了的。

范仲淹他们在前朝大杀特杀,距离红眼狂化仅差一句“你已有取死之道”,他这个当靠山的就必须得稳。

他这个太子之位越稳当,前朝的阻力就越小。

如果不是他早先用圣祖传授的名头把自己架得太高,什么都不做太扎人眼,赵昕现在宁可把自己变成许愿池里的大乌龟,努力和他爹比命长。

心里想归心里想,等抬起头时赵昕面上就满是狗腿讨好的笑容。

迅速回想了一下最近垂拱殿流出的消息,赵昕开始对问题依次进行回答。

“大蒜素是圣祖交代的,说是可以疗外伤祛内毒,造就人间一场福祉,也为他老人家积功德,更保我大宋江山。”

对于大蒜素,赵昕又一次搬出了圣祖赵玄朗的名头。

没办法,这玩意对当下的科技水平实在是过于超前。想要大批量制备形成规模化,必须得有一个哪怕是听上去能让人信服的由头。

看在这玩意是以当下科技水平他能够唯一强点出来的抗菌素,可以有效降低外伤死亡率的份上,硬掰就硬掰吧。

赵祯果然迅速接受了这个理由。倒不是信之不疑,只是身为帝王,起因和经过远没有结果来得重要。

不管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反正儿子用的材料工匠都隶属于皇家,他也早派了人全程监督,就算出现问题,也不会很大。

只是……

“保我大宋江山永固?怎么不早早拿出来?”

赵昕没想到嘴快说出来的江山永固四个字直接触碰到了帝王快速反应的关键词,眨了眨眼之后方才“底气不足”地说道:“忘了。”

赵祯:?这也能忘?!逆子!

然后就听到儿子仿佛是特意说给他听的碎碎念:“烧套瓷器也要我画图样,改了又改,哪有时间记嘛。”

赵祯满腔怒火顿时消退,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移开目光去。

实在是他不占理。

赵昕曾向赵祯讨要了三套汝窑瓷器烧制权,后来亲自抽时间画了模样。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瓷器烧制。

偏赵昕前世也算个手工制品爱好者,如今有了不花钱的顶尖代加工工厂,自然是可劲造。

于是三套五十多件动漫风的萌物类瓷器就这么现世。

虽然迥异当下画风,但画理在那,赵昕的身份更在那,时人只当是他的天界见闻,把仿制品都卖出了天价去。

至于说正品,一套皇后那,一套贵妃那,一套福康长公主那,门都没有!

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门都没有的事,有些人努努力还是能够到门把手的。

赵昕前阵子就在赵祯那接了个莫名其妙的活,再画两套烧制给幼妹庆生压祟。

他如今的幼妹,正是张昭容所出的公主,名唤幼悟。

稚子无辜,哪怕赵昕看张昭容再不顺眼,也不会迁怒到连话都说不全乎的小孩子身上。

无良爹又是个六亲缘浅,对子嗣很看重的人,再加上当时给出的理由是他曾去过天界,正好借一口仙灵福气庇佑小孩健康成长。

理由给得既充分又合理,所以哪怕赵昕明知道这会变成“妈妈替你保管的压岁钱”,也没有拒绝。

一些不触及根本利益的小便宜,让人占了也就占了。

大家族,总要面子上过得去,尤其是他现在还不是掌舵人。

只是当他后来收到消息,张家将整套瓷器借了出去,举办了一个以赏瓷为名的诗会,心里就开始老大不痛快。

哪怕从从程序上挑不出毛病。

我都使手段让你荫官连降五级了,你们居然还有胆宣扬自己与皇家的关系?

真是岂有此理!

赵昕并没有做出把瓷器讨还砸了或者再降张及甫官职品级的事。

太过莽撞无脑。

他只是在垂拱殿来人召他去时称疾不去了两次。

得知消息的宋祁立刻开始上箚子阴阳怪气了,儿子和妃嫔哪个重要,官家您可要分分清楚。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继承人要去帮着哄小老婆的。

不能因为太子殿下仁孝,您就可着他一人薅吧。

出于对太子这一职位本身的忌惮,赵昕东宫属官的配置不说缺胳膊少腿,也是十中无一。

但架不住想往东宫上攀的人多。

这不,今日愣把赵祯给逼得来东宫“探疾”了。

父子间本就不多的温情气氛因赵昕的碎碎念瞬间消散,一时间静默得有些可怕。

直到通体黑色,唯尾巴尖有着一小撮白毛的元宝迈着矫健优雅的步伐入内,围着赵昕的小腿绕圈并不断地喵喵叫。

赵昕张开双臂,元宝就跃入他怀中,将脆弱的脊背完全暴露在赵昕的手下,任由抚摸,喉咙中发出代表舒适愉悦的咕噜噜气泡音。

赵祯好像瞬间就抓到了他的把柄,瞥他一眼:“你在东宫倒是悠闲。”

赵昕摸着元宝,没接话。

他已经撒过了时人容许范围内的小脾气,再对着干倒霉的还得是他。

所以全当没听到,继续自己原来的话:“至于水泥,那是为了修筑黄河河堤用的。”

作为拥有两世记忆之人,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东京城因水利而兴,将来也会因交通而衰。

赵昕前世认识一个开封人,对于靠铁路把省会硬生生将抢过去的隔壁城市相当不满,也由此知晓了不少历史遗留问题。

只能说开封不是一个建都,至少是大一统王朝都城的好选择。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黄河这条地上河泛滥成灾。

但抛除在山河之固德不在险这句堂皇之言,在本朝立国之初还这真就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地方。

太祖皇帝也曾动过迁都洛阳的想法,欲借山河之险去除冗兵。

但长安洛阳经过多年开发,生态承载量已近极限,况且迁都洛阳的目的是为了用兵辽国,扩大战略纵深,否则以洛阳的地理位置完全是送肉上砧板。

除非也想如唐末时期来一个洛阳六陷。

于是迁都洛阳一事被中断,而在武力最巅峰期都没能实现的愿望,到如今自然毫无意外的被搁置遗忘。

当前还处在人和老天爷抢饭吃的时代,主张一个多垦多得,修补黄河中上游生态完全是无稽之谈,也只得修修补补。

对于用作修筑河堤的水泥,赵祯要显得更加上心,一听赵祯如此说,就立刻循着记忆将箚子找出来翻看。

毕竟哪怕辽夏兵临城下,作为天子的他也有一逃之力。

可倘若黄河决口,在浩浩天灾面前,官家其实与普通百姓并无区别。

赵昕也不催他,只是摸着元宝作安静状。

赵祯看箚子的速度很快,于是带着激动的声音很快落入赵昕耳中:“这个,这个水泥,当真可以抵常堤数倍之能?!”

不单是功效,还有成本。过去的河堤修筑得用大块石砖,用百龄巨木,从开采到运输,只这两样就得占工程耗用的一半以上。

而且树木投到水中容易被沤烂,哪怕用上最顶级的好木,不出十年也得再度花钱修缮。

若是这个水泥真如箚子上所说一劳永逸……

赵祯自动忽略了箚子上还说了要以竹为筋,毕竟那玩意到处都是,生长速度还快,造价与巨木完全不能比。

哪怕是三年一补,省下的银钱也海了去了。

赵昕还是眨眨眼,只是这回底气稍微足了些:“不知道,还得看匠人试验,目下呈上来的确实如此。”

赵祯激动得直搓手,不由道:“治河之功,治河之功啊…

…”

赵昕很明白他爹在开心什么,都说长江黄河孕育了辉煌灿烂的华夏文明,是母亲河。

可母亲不仅有温言细语的一面,也有疾言厉色的一面。

黄河无疑是脾气暴躁的母亲,水患不绝令数代王朝都为之头疼不已。

若能凭水泥稍微减轻一些河患,一个圣君的名头就跑不掉,去泰山封禅也不算厚着脸皮。

对于赵祯这个反应,赵昕并不奇怪,只是赵祯接下来的话就让赵昕很难绷了。

“这么看,更易河道也非难事啊……”

“喵呜!”赵昕心态不稳之下揪到了元宝一撮毛,惹得元宝痛叫一声,狠狠蹬他一脚后离去。

这一嗓子也唤醒了赵祯,他看着赵昕复杂难辨的面色,比之前更大的心虚感充塞了胸膛,放低了声音问道:“最兴来,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赵昕捏了捏鼻梁,很想找个顺手的东西砸过去。

合着你如此早就有了更易黄河河道这种蠢钝如猪的想法啊!

但忍住,忍住。

他不是早就知道大宋朝的官家除了哲宗以外都是又菜又爱玩的货色,也习惯了他这个无良爹又菜又爱玩嘛。

深呼吸,按住性子。

搞出水泥来就是为了阻止三易黄河,夺淮入海之事,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损害大局。

赵昕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数遍,这才止住无名躁意,对着已经转为忐忑不安地赵祯说道:“爹爹不是常同儿子说事缓则圆,一动不如一静么。

“黄河河道形成至今,少说也有万年,自是遵循天地自然之理,有其玄妙之处。

“我等修渠建堤,借力增益尚可,岂可行更易河道之事。强拗地利,若一着不慎,恐招致千古骂名。”

前期有专业人员出局可行性报告,修筑人员评估工程建设量和难度了吗,真就脑袋一拍,我寻思这玩意能成就对母亲河动手术啊。

合着手术出了后遗症也淹不到你们是不是?

一群长了脑袋只为显个高的坑货!

道理是这个道理,赵祯也能接受这个道理,但赵昕的表情实在是骂得太脏,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心中产生了微妙的不爽感。

到底谁是爹!

赵祯也就不再兜圈子,直接把今次来的目的给甩到赵昕脸上。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会考虑的。对于侬智高一事,最兴来你怎么看?”

赵昕挑眉。

华夏的规矩,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特别重要的事不开会,内定。

现在就他们父子两人,所以他这是混到了内定的待遇了?

“说话啊。”赵祯催促道。

其实他是不想管的,打仗多烧钱啊。但那个使者虽然形如老农,开出的条件却不低,令他十分心动。

如今市舶司仅登州、莱州、明州、广州这几处港口创造的利润便相当惊人,而所对接的也不过辽、高丽、东瀛三国。

可交趾往西,尚有星罗棋布的无数小国。

若能将交趾收入囊中,复置交州,再设市舶司于港口城市……

那日子有多美,赵祯根本不敢想!

至于他为什么来问赵昕,原因也很简单。

想那侬智高如今年不及冠,所占皆荒僻少文之地,若有能出此谋的智士,何至于侬全福都被交趾擒住斩首。

再说那侬智高的引荐人是蒙驹!

面上说得好是蒙驹宣讲文教使人钦服故而来投。

可蒙驹是儿子发掘出来的人,归乡去办私塾也是儿子授意的!

就差真凭实据来证明这个主意是儿子出的!

谁出的主意找谁不是很正常么!

“爹爹若要问我对侬智高来投的意见,那我的意见也只有一个。”

“是什么?”赵祯的手开始不自觉地用力。

“侬智高与交趾有杀父之仇,就算无有朝廷,也会打的。”

赵昕首先点明了这一点定下基调,然后再捎带着讲了一下原历史线:“只是他地小人寡,比不得交趾,胜机渺茫。

“可其若真循机诛灭交趾,蚂蚁吞象必生狂志,恐本朝南疆无宁日矣。但若听之任之,又有狗急跳墙之险,没人规定他只能和交趾打不是?”

赵昕摊手,目视赵祯。

赵祯心中悚然一惊,终于想起了侬智高还有转而攻打本朝的可能性。

就南边的开发程度和兵将……

还不如北边呢!

北边只是愿不愿出重赏重罚把人给激得支棱起来的问题,南边是根本找不到几个人支棱的问题!

五百的指挥编制说不定连五十个人都没有,这还是一州的防御。

单靠人就能把他们给堆死!

而赵昕还在继续:“可若是朝廷对交趾出兵,有两个问题不好解决。

“其一是如今朝廷能用之兵皆在西北防御辽夏。人抽不出多少不说,南北气候有差,难免有疫病。

“二来劳师远征,耗费不知凡几,朝中诸公必有异声。”

不是每一个人眼光都那么长远的,就本朝那些文官老爷脑袋瓜的灌水程度,绝对是纠结眼前军费的多,抛弃未来港口商贸的少。

赵祯恼了,道:“这两点朕能不知道吗?朕这不是来问你了!”

他这个官家是收方案仲裁的,不是听人来给他解释项目具体难度的!

赵祯还没有发觉,他已经不知不觉被儿子给影响了。

发了工资,给了地位,你就得干活!

在赵祯的怒视下,赵昕给出了自己的主意……

*

讲武军校,甲等三号宿舍。

“大消息,大消息!”符异跑着撞入室内,扶着门大口喘气。

结果几个“义子”非但不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有个打听消息的样,反而尽是伏案皱眉沉思。

只有周文东一人抬头瞄了他一眼,吐出正在苦咬的笔头,敷衍道:“什么大消息啊?要是朝廷调西军助侬智高攻打交趾,你这一旬的午饭我就全包了。”

自打那日被点破即便朝廷攻打交趾,自己也会因为学制问题赶不上趟时,周文东的心气就泄了大半。

但对有关交趾的战事依旧十分上心。

毕竟这朝廷上的诸位相公太尉吵架做出决定,假使决定攻打后的调兵遣将、筹措粮草诸多事宜,说不定真能拖到他从军校毕业。

符异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灌下肚去才说道:“想那美事呢。和子纯说的一样,官家以连年动兵,国用不足拒绝了侬智高的请求。”

“唉,就知道会这样。”周文东叹息一声,继续去咬笔头了。

“但是——”符异拉了长调,典型的卖关子征兆。

这一屋之内就没人惯着他的,周文东直接举起手中毛笔,作势欲掷:“但是什么但是,有话说,有屁放,再卖关子今儿我们合伙把你打一顿。”

符异连忙举手讨饶,把打听来的消息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但是官家说了,南边军备废弛久矣,靠近傥犹几州的地方许用屯田之策。

“侬智高与交趾打咱们不管,但他可以向咱们买军械,用粮食或者金子换。”

“好一个驱狼吞虎之策,好!”双目似乎黏在纸上,对符异进来毫无表示的王韶突然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章楶也是眼中异彩连连:“侬智高绝非交趾敌手,可有血仇在前,朝廷在后,其人野心勃勃,为扩大地盘报仇雪恨必然竭尽全力。待两败俱伤之际……”

更重要的是,这样做将战争爆发的时间向后延迟了,他们完全赶得上啊!

赵从贲一句话把意识到这一点几人的兴头给浇灭。

“想着毕了业之后去打交趾,但也得能毕业才行。”

符异看着面前迅速垮下,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的几张脸,诧异道:“咱们这个学期的大作业发下来了?啥作业啊,瞧你们一个个这样。”

把别人难住就算了,王韶和章楶可还在呢!

离他最近的周文东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作业直接糊到了符异脸上。

符异揭下一看,整个人直接石化:“如何提高军卒凝聚力与社会地位?”

这怎么写啊!

第86章 变

时节不居,岁月如流。春来柳生芽,冬至天落雪,时光好似长着脚一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庆历六年年尾。

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都没变。

泉州(注释1),知州官邸。

弱发束冠的少年从马车上跳下,对着身边紧张不已的书童说道:“行了,瞧你那样。我身体哪里就差到那个地步了。

“这些年喝的药汤足有两个我重,父亲又借海贸之便寻了许多番邦异国的药材,有城中太医妙手,早好得差不多了。”

书童嘴中应着,脸上的表情却似要酿出苦汁来。

小郎君人很好,不过到底太年少,跳脱了些。尤其是入了综学,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整个人就更跳脱了。

少爷是玩得开心,心境开阔了,可他是整日里提着脑袋当差,深怕一个不留神脑袋就不归自己做主。

整个泉州城谁人不知老爷是四十四岁上才得了少爷这么一个儿子,视做眼珠子般娇养着长大。

又因少爷生下来体弱,不仅延医问药,银子如流水一样淌出去,甚至收集医方编撰成书。

少年郎名唤沈括,自幼勤奋好学,长到这个年纪不仅将家中藏书看了个遍,还跟着父亲宦游多地,入了综学求学。

无论是书籍知识还是实践经验都已经称得上丰富,如何看不出来书童的心口不一。

于是拍了拍书童的肩膀,倾身凑到他耳旁说道:“放心放心。我先归家拜见父亲母亲,近几日不会出门。

“放你三天假,也好让你去见见林管家的那个丫头。同人家好生相看,若缺什么时,尽管对我说。”

书童本想用少爷您身边怎么能没人跟着伺候的话表示拒绝,但听到林管家、丫头两个字眼时嗓子像是被饱含水的棉花塞得满满当当,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脸更是红得如同火烧云一般。

哪怕是听到沈括的许诺,也只能胡乱点着头。

沈括简直看不得他这幅傻样,又是往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可精神着点,这幅模样在我面前也就罢了。

“林管家可是帮着母亲管内院的二管家,见过的好小伙子车载斗量,你要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当心吃一通大棒子被打出来。”

书童这才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小小呼吸了几口气将脸上的红晕收回去,然后目光坚定地对着沈括说道:“少爷您放心吧,我不会丢了您的脸的。”

沈括给了他个鼓励的笑容,一个人脚步欢快地从府内走去。

只是他这幅欢快的模样并没有持续多久,才绕过照壁,沈括就变成了规行矩步的大家公子模样。

沈括心中明镜一样,父亲虽因自己是老来子的缘故颇多宠溺,但若是他做出有辱家声形象的事,也是不介意来一顿家法的。

依着每次放假归家的规矩,沈括先是回到自己院中梳洗收拾一番,然后去内院拜见了母亲,然后才到前院去他的父亲——沈周。

沈周看着自己面前自信挺拔、青春洋溢的儿子,眼中闪过微不可见的欣慰与满意,旋即借着抚须这个动作将情绪掩下。

“从你入综学起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感觉如何?”

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来说,沈周是不愿意让儿子入综学的。

想他沈氏一族历代都有人出仕为官,仕途也还畅通,官阶不低。再加上诸多姻亲故旧,门生弟子,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是应该循着祖辈与他已经走过的科举之路,这样做不仅安全,还能承继几代人留下的人脉。

尤其是这个儿子既聪明又勤奋,在他眼中是能够官拜宰相,带领家族走向更高处的好苗子。

不过若想成就参天巨木,不仅要树苗好,施肥也少不了。

沈周一直将儿子带在身边,也有为儿子增广见闻,聘请各地良师教导的意图在其中。

而那综学,不过是依太子殿下成事。

学中老师多是考不上进士的穷举人,甚至还有为时人所轻鄙的诸多工匠。

为贫寒人家孩童启蒙,和注定无法成才的士子多开辟几条求生的活计还行,如何比得了他花大价钱和大人情请来的硕儒一对一教学。

不过沈周拿哭着闹着就是要去,口口声声说找到毕生所向的儿子没有办法,又有意朝东宫靠拢。

嘴上千支持万支持,都没有把儿子直接送进综学效果强。

沈周想着左不过耽误两年时间,一咬牙一跺脚允准了儿子的请求。

当时还被汴梁日报大书特书,宣传起了模范带头作用,出了好大风头。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周发现自己万般无奈的妥协决定所带来的远远不止短期的政治利益。

他好像误打误撞压对了重宝,因此也对沈括的学业越来越上心。

沈括并不知晓其中内情,但与父亲和解交心是他求之不得的。

得问后立刻稍显雀跃地答道:“今年终试,儿子拿了第一名。”

眼下东京城就是一切风气的起源。

而受讲武军校的影响,各地稍微有些名气的私塾和学院都有了小考叠大考,并将优秀的答案贴出供他人参考点评的模式。

综学作为太子殿下一力提倡创建的嫡系,自然对这套模式奉行不移。

对儿子取得的名次,沈周从最开始的担心综学综学中的老师是看在他的面上,特意给高分把儿子给架起来,到如今的习以为常。

既然能够贴出来让大家观看,还无人有异声,那就是实打实的本事,也不枉儿子这份天资和他多年教导。

唯一令沈周感觉不足的便是,儿子感兴趣并擅长的科目属实是有些过于偏门了。

水利、农桑都好,哪怕是建筑、园林呢,可儿子目前最佳的科目是天文历法,还有术算物理之学。

成天不是抬头看星星月亮,就是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两个科目哪怕是在综学中,也只有不过一掌之数的人学习。

这还是建立在泉州是全国有数的大港口,对外商贸繁华,商人子弟多且思想开放的基础上。

旁的地方,说不定连这几科都找不到老师与学生而停设。

好在沈括这次回来就是给他送定心丸的。

父子静室相谈,本也没有外人,所以沈括也就直接说了:“父亲,儿子从学中的老师那得了消息,朝廷有意新开综合科试,说不定就在明年。”

沈周的呼吸声瞬间紧了,停下了抚须的动作迫不及待地问道:“此话当真?”

沈括没敢把话说死,只是答道:“校中的陈先生原先是从汴梁报社出来的,现在还和汴梁城中有着联系。”

沈周已经站起身来,开始在室中踱步。

“既然是汴梁报社中传出来的消息,那应是有七八分准了。”

太子殿下参与朝政已经有三年多,底下的诸多官僚也多少琢磨出了一些这位未来官家的行事风格。

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行事前多少会透出一些风来试探,或云之收集舆情民意。

即便是办得最急的武举,也在汴梁日报上吹了一旬的风。

不过这回都传到了州一级的综学,恐怕事情不会小啊。

沈周追问道:“还有更具体的消息吗?”

沈括仔细想了想说道:“陈先生还说,此次新开综合科可能有些不一样。”

“是什么不一样?”沈周急声道。

沈括两道眉毛拧在一起,仿佛巨大的墨点,很是不解地回道:“依陈先生私下对我说的话,此次开科取士除去才学不及被黜落者,中者可分为三档,但只有第一档可以入仕为官,二三档……”

沈括说到这有些卡壳,实在是单薄的人生经验与阅历让他无法用简洁的语言描述出听到的消息。

沈周倒是听了消息后若有所思,先沈括两拍展露笑容,抬手示意沈括不必再组织措辞了,发声说道:“不用再说了,为父已经明白了。”

沈括面现惊喜:“父亲,您也收到了消息?”

有时候人生境遇的天差地别不过是一步消息不及。

恰如不久前毕业从讲武军校毕业的武进士们,因为是第一届正经八百举行的武举,个个天子门生,太子亲选,状元是枢密使的女婿,榜眼是宰相的侄子。

而且毕业后太子殿下还招募壮勇,专门以他们为骨干核心编练了一支新军,军名都是现成的,名曰忠正。

忠正的军名在本朝一大把的威、勇、彪中显得非常不起眼,但稍微知道一些本朝沿革的人就知道这个军名不得了。

因为当今太子殿下在受封太子之前,曾遥领过忠正军(寿州)节度使。

将来的武举,武进士能否有这一届的分量还是未知之数,但肯定没有这一届意义特殊。

可以这么说,这第一届的武进士哪怕在军中混不出头,顶着第一届武进士的名头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而天下之大,英雄豪杰如过江之鲫,许多人之所以没能赶上第一届武举海选,挤掉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所差的很可能仅是报社当时没铺到所处的州县,或者军报晚到了几日而已。

正是因为见到了第一届武进士的殊遇,沈括才下定决心入了综学。

如今眼看以面向综学的新科目就要开考,能多一丝消息也是好的。

沈周转身入了内间,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份东西。沈括眼尖,瞧出是装州府公文专用的公文袋。

心中疑惑正想发问时,沈周已经将公文袋放在了他的手边,语气温和道:“就在这看,看完了把消息烂到肚子里,谁也别告诉。”

沈括长到这么大,已经知道好歹,忙不迭点头,然后迅速从公文袋中抽出写着职业认定题头的公文,一目十行看了起来,越看脸上表情变幻就越快。

才看到一半脸上的表情就彻底僵住,扬起脸对沈周说道:“父亲,这个分类目颁发合格准入证是什么章程?”

从这个文件来看,陈先生对他的转述实在是过于缺胳膊少腿了。

沈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本州海贸发达,有着十几家大商行。你说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在港口扛麻袋搬货箱的力工当然是不缺的,只要舍得出钱,要多少有多少。

沈括心思玲珑,当即以综学科目为圆心思索开来。

旋即眉头舒展,面露惊讶、欣喜并释然的复杂神情。

嘴中已经流出答案:“缺通账目的管账先生,缺造船修船的船匠、缺懂天文、能在海上辨别方向的舟师。”

沈周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得不错,如我所估不差,综学便是为这些所设。”

这些职位都需要一定的知识积累,或言之储备,比如说识字,仅此一项就能将社会上近九成的人给涮下去。

而进一步学习又有着信任度和家族传承的壁垒。

比如说大商行的账房无一例外都是家族心腹,通常只有同家族之人,还只是近枝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而船匠舟师又多是父子相继。

但综学的开设就是为了削平识文断字等知识储备门槛,或言之许多人就是带师投艺,早就完成了这一部分。

而在综学中分科学习又能打破行业壁垒,令他们迅速拥有进入一个新行当所必须的基础。

再加上参加过综学科举后有了朝廷背书,即便大家族出于信任原因仍旧不愿接纳他们,可拥有知识和技术的他们本身就可以通过合作变成小的竞争者。

只看泉州这两年来一月高过一月商税,沈周便断定未来的市场不是州内如今这十几家大商铺的发展速度能够跟上的。

和外地的强龙混在一块,这些为数众多的小竞争者自然不显山不露水,仅需依靠时间去芜存菁,待鱼化龙。

沈括打小就是被当做家族继承人培养的,不过因为历练不足,不仅想通其中关窍多花了许多时间,还有一些点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譬如说取得综学科一档成绩,能够拥有授官资格的士子们当的官是什么样的。

按照对二、三档没有授官资格士子们待遇的逆推,综学科的一档士子是冲着各部、尤其是工部这种繁琐衙门事务官去的,既不贵,也不富。

与如今的进士科比较没有像武举那样的优势不说,甚至还显得劣势多多。

可按正常逻辑,想要发展什么,就得对那方面多多投入。

就像太子殿下对兵事热衷,填了海量的时间精力、金钱名誉进去,短短几年的功夫就让军卒有了复振之势。

父子相谈,尤其是沈括如今还属于学习经验阶段,自然没什么不敢问,不敢说的。

“哈哈哈哈。”回应沈括问题的是沈周爽朗的笑声,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十分满足地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为父很高兴。此次综学科,我儿可要竭力拔得头筹。”

“这是自然。”沈括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对自己在这些“杂学”上的造诣十分有自信。

毕竟综学中的先生都夸他是万中无一的人才,天赋极佳。

有几位先生甚至不肯与他论师生关系,只按水平高低约为友人。

“若为父所料不差,拔头筹者,将来可定国策。”

“定国策?国策!”沈括一双眼立时耀如烈日,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

试问哪个男儿临窗苦读的时候没有想过紫宸殿慷慨陈词,自己一言决定万千人的身家未来呢。

“对,就是国策。”沈周斩钉截铁地说道,为儿子打下一针强心剂。

然后才解释,“就拿如今的明州来说,良港不少,但港口修筑建设却需人统筹规划。建三十丈的港口,那三十一丈的船自然就开不进来。

“建港如此,治河如此,平天下亦如此!”

如果赵昕此时在这,必定鼓掌大声为沈周叫好。

不愧是能当上知州的人,脑子很灵透,已经悟到了一流的人才制定标准这一商业金规了。

只是在窥见远大前景后沈周忽然觉得有些不足。

可惜那位安定先生(胡瑷)应范参政之请,游历天下将过往在苏湖二州的办学经验给传授下去。

如今应该已经到了蜀地,否则倒是可以请到家中来好好指点一下儿子。

毕竟而今天下皆传,太子殿下的综学是脱胎于胡瑷的治事斋。

胡瑷的治事斋有边防、水利、算数、历学四科。

取治民以安其生,讲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教之意,只是必须先学经义斋的儒家经义,才有资格从四大辅科中挑一门。

不似综学中专职学习,儒学经义属于平等地位,甚至会弱势一些。

而被沈周心心念念的胡瑷正如他所料一般,已经到了蜀地。

*

眉州,苏宅。

天方蒙蒙亮,整个苏宅就变得喧闹无比。

不是仆人们早起为接下来的一天做准备,而是家中的二少爷闹腾得厉害。

“二郎君,二郎君,慢着些,天还没亮呢,一定赶得及去拜见那位胡先生。

“哎呦,大官人和大娘子还没起呢,等等,等等。”老仆急声将一个年约八九岁,还梳着总角发型的少年拦在了身前。

只是他年纪已经上来,眼睛有些花了,又不敢真拦这位小主人,所以那少年只被拦住了一瞬,就觑准了空档从他身边蹿过,往主院的卧室而去。

少年一边将两条小短腿倒腾得像个风火轮似的,一边嘴中还在喊着:“爹爹,爹爹,快起来!”

老仆听着这个声音感觉无比心累,正要拔足追去,好给主人一些缓冲时间,怎料新的声音又钻入耳中。

而且随着距离的拉近,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

“二哥,二哥。二哥,哥……”

老仆的头皮瞬间就绷紧了。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三郎君啊!

三郎君可是比二郎君还要小两岁呢!

老仆急忙循声

跑了过去,并在半途张开了双臂。

这位三郎君显然要比二郎君省心许多,即便判断出了老仆阻拦他的意图,也乖乖放缓速度,扑入老仆怀中任由他抱着。

待他气喘匀,老仆才听清他一直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

“二哥,二哥,帽子,帽子!”

老仆快速为这位执着地晃悠手中羊毛帽子的小郎君系好了外衫,竭尽全力忍住了已经到嘴边的埋怨。

我的三郎君诶,你还有心思管二郎君戴没戴帽子,自己衣服都还没穿齐整呢。

时下天寒地冻,有个头疼脑热可不是好耍的。

心中想归想,还是上前把人给抱起,一步步往卧室去。

就二郎君那个闹腾劲,大官人和大娘子也该起了。

卧室内。

程氏推了一把犹自揉着睡眼,不肯起床的丈夫,埋怨道:“瞧瞧你的二儿子,天还没亮透就来拍门了。早知他这般急切,就该今日醒了才告诉他。”

苏洵听得夫人埋怨,赶紧起床披衣,温声解释道:“咱们蜀地偏狭,向无大儒,比不得中原江南。

“那位安定先生既有声名,又与范参政为友,还受太子殿下赏识,此番旅游天下宣讲,哪怕夤夜候立也是应当。

“若是二哥儿与三哥儿能得他青眼,至少能少走十年弯路。况且二哥儿有这个孜孜向学的劲头,将来准错不了。”

程氏家中也是书香门第,见识非时下普通女子可比,自是知晓丈夫说的句句在理,只是仍旧有些担忧:“咱家二哥儿性子未免太急了些。这种劲头用在读书上尚且无碍,可为人行事……”

苏洵也知自己的二儿子是个什么脾性,说好了叫不拘小节,豪迈爽直,说难听些就是粗枝大叶,不通细务。

打小就是这个脾性,哪怕是他特意为二儿子起名为轼,用供乘车人凭扶的横木的字义来告诫警示儿子,所取得的效果还是非常有限。

苏洵拍了拍夫人的手,特意捡好听的话来安慰她:“二哥儿是冲动莽撞了些,可咱们还有三哥儿。

“他是个沉得住气的,将来与二哥儿兄弟两个相互扶持,不会有事的。”

不提三儿子还好,一提三儿子程氏更加气闷了。

“照我说二哥儿就该匀一些劲给三哥儿。还有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给三哥起了个辙的名。

“重蹈覆辙,重蹈覆辙,咱们三哥儿本来就老实,这下好,更老实了。”

苏洵清晰感觉到了腰部的紧绷感,眨了眨眼,没敢吱声。

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他敢说出就是看二哥儿当初那个闹得阖家沸反盈天的劲,才想着三哥儿能够循规蹈矩些的话,腰带绝对会被系到他令他无法呼吸的地步。

父母之间关于两个孩子姓名的小小争执完全影响不到苏轼、苏辙两兄弟的玩耍谦让。

苏洵一打开门就见到了二儿子苏轼嘻嘻笑着将一顶有些眼熟的羊毛帽子扣到了三儿子苏辙头上:“三哥,你还小呢,这帽子你戴着防风驱寒。”

“二哥,二哥。”苏辙一边喊着,一边用手去扒拉头上的帽子。

偏他人矮力小,被苏轼用一只手就镇压得服服帖帖。

直到苏洵出现,苏轼才欢呼着松开手,整个人直接扑了上来:“爹爹,爹爹,咱们这就套马车去县学拜见胡先生吧。”

苏辙趁机把大了一号,将他眼睛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帽子给取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苏洵无视了苏轼的提议,从苏辙手中拿了本属于苏轼的帽子,结结实实给他扣上,顺带着教育一通:“天未明,安定先生应当还在沉眠,怎可去做这扰人清净的恶客呢?待吃过早食,同你几位舅舅汇合了再去不迟。

“不要毛毛躁躁,自己的帽子就自己戴着,别总推给三哥儿,又不相配。”

提议未被允准,还吃了老爹一通教育,苏轼的脑袋耷拉下来,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变蔫。

苏辙见了心有不忍,小小地扯他的袖子:“二哥,吃早食。”

事情一步步做总是会做完的,等着吃了早食就快了。

苏轼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仿佛其中有细碎的星辰。拉着苏辙就跑:“险些忘记三哥你还小,不禁饿了。快走快走,去吃早食。”

苏洵:……

果然当兄长这件事是需要天赋的,三哥儿在这方面的天赋远强于二哥儿。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苏辙的声音远远传来:“二哥你慢些跑,前头有水!”

苏洵摇头失笑,负手跟上两个儿子。

如今世事变幻,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兄弟间有个帮衬也好。

作为一切新鲜事物的制造地,东京城的变化无疑是最为直观,且予人冲击感最强烈的。

*

东京城郊,忠正军营地。

“喝下去,你若还是个带把的,就喝下去。长通不如短痛,皱着眉毛是想夹死蚊子呢。

“对喽,一口气喝下去就完了,娘们唧唧的样子像什么话。你知道这一碗大蒜祛毒汤多贵吗,外头多少人想喝还没那门路呢,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经过岁月这把杀猪刀的无情摧残,两年前还称得上清俊少年的周文东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虬髯大汉。

光从面貌上来看,硬生生把年龄增大了至少十岁。

不仅如此,从语言、动作到解决问题的方式,都已经和过去他认为老土、上不得台面的父兄们日趋一致。

只需要军卒服从命令、不需要问为什么。

没法子,尽管太子殿下努力把军卒的地位从泥淖中拉了出来,可逐渐完善成熟的小农经济,注定了兵员结构无法回到初唐时以良家子为主。

而以大宋朝流民、罪犯为主要军卒来源的实际情况,还就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管理效率最高。

按理来说,周文东的工作在亲眼见到军卒将小碗的“大蒜祛毒汤”一饮而尽后就已经结束。

但符合常理就不是忠正军了。

周文东才收了军卒的碗,准备交给亲兵冲洗后还给伙房,就有四人各持纸笔围了上来。

王韶率先开口说道:“仅从结果上而言,大蒜祛毒汤喝下去了,可以记满分十分。”

周文东一听,不仅没松气,反而心脏开始突突突地跳。

欲抑先扬,属于是他们团队的老传统。

果不其然,一向起辅弼作用的章楶开口就全是“过失”。

“但从态度和处理方式而言,连及格的六分都拿不到,充其量只能算五分。

“首先未曾言明其人是因为不听军令,擅喝生水才导致跑肚蹿稀。通报批评,扣军饷的处理措施没有跟上。

“其次,近来营中的思想教育问题汇总你也至少是没看完全。

“根据士卒委员会反应的情况,士卒们排斥大蒜祛毒汤并不是因为味道辛辣,而是喝过之后口气太重,容易被人排斥。

“现在商讨出的结果是喝过后用盐水漱口,消除味道。

“最后,态度也需要改进。我忠正军作为军|革试点军,说了要做到官兵平等,就是要官兵平等。

“他既不愿喝,除了在危重时刻,当先思想沟通,问明缘由,再循情处置,而不是一味用军令进行压迫。”

章楶说得严肃,周文东也就听得认真,羞惭所酿出的红缓慢爬上脸庞。

当年《如何提高兵卒凝聚力与社会地位》的大作业全校没有一个人及格。

等到多人气不过,前去赵珣那要说法,才得知大作业是太子殿下所出,并全部交由太子殿下审阅打分定档的。

和说法一起下来的还有太子殿下拟就的参考文章。

主要分为四条,其一为不忘出处,牢记天职。都是爹生娘养,渴求太平年月的,牢记保家卫国的军人天职,不可为一己之私对百姓施加暴力,掠夺民财。

其二为扩大心胸眼界,兼容并包。无论哪国哪国百姓,只要愿意习汉俗,用汉话,服从朝廷安排,那都是自己人。

其三为官兵平等。此种平

等非权力上的平等,而是人格与精神上的平等,尊重与信任也是战斗力。

其四成立士卒委员会,由士卒中有威望的人组成,代表士卒发表意见,最大程度地减少军营中克扣军饷与伙食的现象。

还有一些零碎措施是直接针对他们这些带兵将领,比如说让他们忠于国家与民族,不要只想着吃空饷,贪图个人享受的思想教育。

每一条看起来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耸人听闻。

毫不夸张地说,以王韶为首的军校生当时看到这篇参考文章的时候全都麻了。

从心理到生理上的麻。

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原本以为吴起为军卒吮疽吸脓,爱兵如子就是极限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对于他们的震惊、不理解以及闹情绪,太子殿下也没有惯着。

直接从募兵开始新建忠正军,带着几个伴读入军打了三个月的样,捎带手的把除了上四军的京中禁军给揍了一个遍。

去掉最高分与最低分,新建忠正军在毫无花哨正战中与其它诸军的交换比高达1:4。

这还是太子殿下很清楚自己对士气加成作用,缺席指挥的结果。

不然阵战时太子殿下把大旗往前一压,上四军绝对也得跪。

当然为了维持上四军的颜面,他们也不可能与上四军交手就是了。

在打完样后,太子殿下就将忠正军交到了他们这些军校生手上。

为了不堕太子殿下的面子,也为了不被骂饭都嚼碎了喂你们嘴里还不会吞。

他们也是废了牛劲,才使得这支人数堪堪四千人的忠正军在历次对外“演习”中依旧保持着全胜的战绩。

因为这彪悍的战绩,他们今年毕业后的授官之路走得格外顺畅,枢密院、兵部,乃至于官家都为争抢他们打破了头。

恨不得将他们牢牢攥在手中,安放到指定位置,好解兵事衰颓的局面。

过去是怀疑忠诚度,有意把军将养废了。

可现在是武举考试,天子门生,忠诚度不说无须怀疑,也是不可相提并论。

而且还很能打,朝臣们的思维方式自然是顺畅地转移到了承平日久,久不知兵,开疆拓土。

天下一统,扩张生存空间属于是几千年来的精神烙印。

可第一批武进士就一百人,僧多粥少,手慢者无。

最后都闹到了太子殿下那,也是太子殿下一锤定音,让他们全部原地转为忠正军各级军官再历练两年,训练出更多能够独当一面的骨干。

等到新一批讲武军校的学生毕业后逐步进行替换。

根据王韶从岳丈那得来的消息,太子殿下与枢密院进行的谈判终于有了点眉目。

枢密院对他们授官后能够带走忠正军士卒一事松了口,从原本的五名扩大到了十名,足足翻了一倍。

导致王韶最近都不敢去富府蹭饭了。

毕竟用富弼的话来说就是,忠正军随便拎一个兵出来,放别的军都能当一个提辖使。你们每个人会带走十个提辖官,把忠正军抽走了四分之一!

也因为这个缘故,众人如今对手下的兵卒都格外上心。

这可都是他们将来的授官后掌握权力的底子!撒下去后能够直接把一个指挥的兵力攥在手里。

周文东乖乖听完了指导意见,点头如捣蒜般表示自己会注意,但仍旧被符异坑了一把在本旬的军官会议上做出自我批评。

“符子殊,好啊你,我和兄弟心连心,你却对我动脑筋是吧!忘了我前些日子帮你破了猪肉十三两案了!”

周文东低吼一声,欲要将符异扑倒。

自我批评不计入授官评价档案,主要是当着大家的面说比较丢人。

偏偏周文东最是个爱面的。

王韶、章楶、赵从贲三人互相看了看,淡定地挪步准备走开。

两年多了,一直这样,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赵从贲主动开口问道:“质夫,上次你说你族中将有俊彦入京旅学,不知到了没有?能不能为我引荐一二?”

掐指一算,章楶的叔父章得象如今已经在宰相的位置上坐了三年有余,在本代官家换宰相如同吃饭喝水的大情况下显得十分显眼。

也正因如此,章得象才会让更多族中优秀子弟来到东京城。

有过于全面的太子殿下一天天长大,官家怠政之状愈发明显。

除了没有直接禅位,和太上皇没什么区别。

章得象自感自己这个宰相之位迟早得让给范仲淹,让族中优秀子弟进京,既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处在最前沿感受天下变幻,也是为了趁着人还在位置上为章楶、为章氏铺路。

将优秀的族亲们引荐给同学,也是章楶的任务之一。

如无意外,同学们最低的起步也得是一州团练使。

既有赵从贲主动发问,章楶也就自然接下:“是有两人,只是我那族侄章衡还好,温文雅量,我那族弟章惇则是有些恃才放旷,常说出些惊世之言。

“届时若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我这当兄长的先在这给他赔罪了。”

王韶与他交情最好,用话帮他圆场:“章惇如今不过十二岁,半大孩子,谁会同他计较。

“再说了,我们这一身功夫又不是摆设。说不赢他,还打不赢他么?”

符异和周文东两个已经闹腾完,勾肩搭背追了上来,笑嘻嘻问道:“打,打谁?兄弟我一定助拳!”

赵从贲给了符异一个白眼:“只怕到时候你跑得最快。”

在学校团队碰撞考试时就是老惯犯了!

符异不服气,撸胳膊挽袖子想和赵从贲理论理论。

忽看得几人朝着他们急急奔来。

看服色和面貌,噫,是殿下的伴读曹评!

曹评看到王韶与章楶就心中一松,快走几步截住两人说道:“可让我好找,快上马,殿下要见你们两个!”

两人不敢怠慢,朝小伙伴们招呼一声就扳鞍上马随曹评离营。

直到营帐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才向曹评打听消息:“殿下何事召我二人?”

太子殿下平常很注意和朝臣们交往的,尤其是与他们往来,就更加克制。

忽然把他们都叫到东宫,一定是出了大事!

得亏太子殿下仍旧是官家唯一的儿子,不然他们都要往玄武门那方面想了。

这两人都是铁东宫系,还与朝中重臣有关联,所以曹评没有瞒他们,狠狠一鞭抽下将马速再提三分后说道:“张忠与蒋偕败了,交趾国主李德政已率军入邕州!”

第87章 考较

这是王韶第一次进东宫。

秉承着儿子是基因彩票,女婿可以优中选优的原则,富弼在费了极大周折定下王韶这个女婿之后,一向是不遗余力的培养。

所以休看王韶如今年未弱冠,但宰执一级高官的宅邸已经去了不少。

在步入东宫之时心中不自觉地开始了比较。

只是越比较,心中就越是惊讶。

东宫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殿下的居所,在刨除了礼制上用以彰显区别身份高低的硬性规定后,与他曾经去过的那些宰执府邸比,好像也就只有在占地面积上略有优势。

一应陈设更是可以用素如雪洞四字来形容,感受不到半点由无数人力物力财力所堆砌塑造出的煌煌天威。

这,不应该啊……

饶是他专心兵事,这几年也听了不少朝廷广开海贸后商税大幅度增多的消息,不然朝廷也没有削减别税,兴办综学的本钱。

而且这两年官家愈发怠政,走上了先帝的老路,痴迷道家学说,兴造宫观,大肆斋醮,导致东宫已有接替垂拱殿,成为国家政治心脏的苗头。

东宫如此模样,倒显得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尽心。

只是当他在见到赵昕后,这点念头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

整个人对“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两句话有了更为直观的印象与深刻的理解。

太子殿下非因东宫而尊,东宫却全赖太子殿下而贵。

只要有太子殿下在,不论是这素净到过分的东宫,还是寻常草屋茅舍,都能变成决定天下走势的重要场所。

一年多不见,太子殿下又长得高了些,壮了些,幼童的稚嫩感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勃发的少年感。

总算是“望之似人君”了啊。

盖因崇高地位并不能磨除刻在人类基因中的狩猎本能。

即便再加上聪明的脑子,体型上的巨大差距通常也只会让人往这小孩真可爱,打一拳一定会哭很久这些破坏方面想。

所谓的国赖长君,要的就是经过时光长成的强健躯体和经历事务的成熟心智。

太子殿下,比他看到的那些十岁孩童要更高更壮些,单从体型上看,没有夭亡之像。

王韶看得越多,心中的陌生感就越强。

总感觉殿下是在

一瞬间就长大了。

直到赵昕对他笑笑,他觑见一个偏离了固有印象位置的“小黑洞。”

还是在换牙啊。

稍落后他半步的章楶见他情态,悄悄踹了他一下。

这可不是过去在军营中厮混了,宫城中有宫城中的规矩。

仰面视君,很容易被御史参一本不恭敬的!

王韶陡然醒转,低头紧紧看着自己的鞋面。

你说这鞋面,它还真鞋面啊……

赵昕觉察到了王韶瞬间的恭敬,没做阻止。

虽然他对此种现象的厌恶感从未减少,可他一直都是孤独的,并且已经习惯了孤独。

笑了笑后说道:“坐吧,别拘束。”

王韶和章楶两人这才坐下,但也只坐了小半个屁股,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着起身回话。

曹评亲自到门外站岗,陈怀庆上了茶后也轻手轻脚退下,一时间室内只剩他们三人。

王韶和章楶的呼吸愈发浅了。

“曹评在路上应当和你们说过了吧。”

王韶听出其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于是回道:“曹侍读只对臣等言讲邕州失陷。”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越是要嘴严。

曹评打小跟在赵昕身边听用,最是知道规矩,透露的都是不会忌讳的消息。

“他倒是会躲懒。那我可就要考考你们了,一路上推出点什么信息了吗?”

赵昕吹开茶盏中不驯服的茶叶,浅呷一口,笑吟吟问向两人。

他不是故意刁难两人,而是因为讲武军校的目的就是培养军官,至少统兵千人的高级军官!

要不然怎么遴选要求如此苛刻,在校学习课程又那么紧凑全面,把严进严出四字拉满。

尤其是王韶与章楶两人,他更是寄予厚望。

这两人不仅在原历史线中是名噪一时的高级将领,现在也是要背景有背景,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的三有人员。

无论是赵昕抑或是他人,都是将两人往方面军将领培养的。

千人战场凭借居高远眺就能将全部情况收入眼中,指挥者可以依靠传令兵居中调度,甚至亲自上阵冲杀,斩将断旗。

但涉及上万人的方面军,数路兵马,进度不同,亲自领兵者才能脾性不同,胜败不同,有时候得到的消息还真就可能只有这么一句笼统得不能再笼统的汇报。

两人都是聪明人,在军校的学习更是让他们把收集分析军情变成了本能,一路上真想了不少可能性。

对视一眼,章楶示意王韶先说。

虽然每次都是毫厘之差,但从入校考到出校考,章楶都落后了一线是事实。

王韶抿了抿嘴,启唇说话:“敢问殿下,此次我军伤亡情况如何?”

投我木桃,报以琼琚。好友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他,他也得为好友探索出更多的有用消息。

赵昕回答干脆,甚至还多补了两句:“邕州(今广西南宁)下辖的虎威、龙捷两个指挥死一百三十三人,伤三百六十七人。屯卒死六百六十九人,伤一千七百八十二人。

“交趾军攻击很猛,邕州城东的城墙都塌了一块。”

王韶拧眉,少顷还是决定把得罪人的话说出来。

“张、蒋两位钤辖轻敌了。”

章楶心脏狠狠一跳。

不是,兄弟!虽然我一直知道你很勇,但是勇成你这个模样是不是过分了点?

钤辖是什么?是本朝的高级武官,负责一路的武备,是方面主将。

通俗一点来说,朝廷现阶段对他和王韶的培养方向就是这个。

还没当上钤辖呢,就在殿下面前告了两个钤辖一状。

这要是被那两位知道了,富枢密够呛能保他周全。

女婿再亲,也亲不过儿子去。

章楶准备出言替王韶分担一下火力。

赵昕却敲了一下桌子,中断了章楶热血往大脑涌的进程。

章楶还没抬起的屁股立刻就落了下去,而且像是被焊死在了椅子上。

姿势端端正正,目不斜视,乍一看有点庙里塑像的意思。

毕竟讲武军校这群武进士最怕的不是日日相对的军校老师,而是很少打交道的赵昕。

纯被打服的。

他们是见过赵昕那些练兵治军,和东京城其它禁军对抗手段的。

虽然依葫芦画瓢学了个差不多,但是没一个人有自信和赵昕过招。

按王韶的原话,当年咱们绑一块也没能走过三合,现在也不能。

哦,现在还要够呛,东京城里的禁军要是听说他们和太子殿下放对,能直接倒戈把他们给绑了,然后再扎上彩绸敲锣打鼓送过去,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不是军令不军令的问题,是禁军们能分得清到底是谁在给他们发军饷,养活一家老小。

若是东京城所有禁军的家眷都能在太子殿下的工坊里找到一份工作,这些尚未经过思想改造的兵说不定真能在如今的环境下再整一出玄武门。

“说说你的依据。”赵昕话很淡,淡到像是在聊家常,但王韶立马就变得和章楶的姿势一模一样。

王韶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朝廷支持侬智高与交趾交战,意欲再复汉之交州,唐之安南都护府之盛况。

“是以一个邕州,却有着张、蒋两路钤辖。既为震慑交趾,也是为了安抚那些垦荒的屯卒。

“张钤辖家学渊源,平定张海之乱时立有大功。蒋钤辖西军宿将,是范参政举荐给殿下的。

“两位俱是知兵之人。可此次交战的伤亡情况却是屯卒多而禁军少,而且还皆是邕州禁军中实力不强的虎威、龙捷两个指挥。

“能形成此种状况的原因只有一个,交趾军来犯之时,邕州禁军主力并不在城中。

“邕州是本朝辖州,而非傥犹州那等羁縻州。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只有两个战力不强的指挥守城便是轻敌。”

辖州的税款可是要上缴国库的!虽然邕州那地方没多少,但意义不一样。

章楶看看上去面色如常,实际上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承认好友说的是实话,可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这都在告状了,怎么还不缓着点说啊。

就刚刚那番话,遇到个理解能力出众的御史,能参那两位钤辖一个重外轻内,致使治民遭戮。

那两位仗是打得孬了些,可大家都是武官,要讲立场的!

早知道刚刚就该自己来……

世上没有早知道,但有赵昕这个爱护属下的好上司。

赵昕抬手止住了王韶的话头:“行了,知道你胸怀韬略,腹藏良谋,可孤的考题是给你们两个人的,你总得给质夫机会。”

章楶无视了好友略带歉意的目光,开始往回找补。

“臣之陋见,交趾小狡。然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赵昕脸上浮现出感兴趣的笑容:“继续说。”

“若臣所记不差,邕州共有两个马军指挥,六个步军指挥,合计约四千人。

“除此之外屯垦之中的青壮忙时为农,闲时为兵,每年可训练月余者有五千人,主要负责各县戍卫。”

“所以此番交战屯垦之卒伤亡颇重,臣斗胆推测,应是各县为贼所破。”

地方军死得多,那肯定是地方上出问题了。

赵昕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