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章楶、王韶
庆历四年,十月,汴梁城东郊。
赵昕扶着栏杆站在二层小楼上,看着楼下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还是大一统集权国家好啊,九月才发下去朝廷有意增开武举的政令,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给准备好了。
甭管细节方面有多粗糙,攒出来了就是攒出来了,只要能勉强运转,那都是可以在过程中不断优化改进的。
要不然若是再等上一个月,天气冷起来,事情就会被拖到明年开春后了。
不过饶是赵昕也必须承认,其中过半的功劳要归功于无良爹。
因为登基多年,亲政十余年的帝
王所拥有的威信和对朝堂的掌握力远非此时的他可以去碰瓷的。
帝王的权力多半来源于屁股底下坐的那把椅子,却又不完全取决于那把椅子。
赵昕在旁观无良爹推行武举一事时心中就有了感悟,若是换做此时他去推行武举,恐怕光是可行性论证就要与朝臣们扯上两个月的皮。
等着武举真正施行,还不晓得是什么年月去了。
毕竟时人更信奉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龄就摆在那,再是有神童的名声,人给你一句没有执政经验,不宜大动使朝局不稳就给顶回来了。
而且“众正盈朝”未必是好事,因为国家利益绝对会与私人利益起冲突。
所谓的正,也是由那些“正人君子”所定义的。
而这些“正人君子”特别擅长用冠冕堂皇的语言,来粉饰自己想要维护住本身、归属群体利益的意图。
身边必须得有无论做什么事都和自己站一边,而且有能力解决具体事务的人。
就拿这次开武举的事情来说,反对者成了范仲淹、韩琦等人,支持者却是夏竦。
就连如今比武较艺的校场,也是夏竦征调民夫,在半月内赶工修出来的。
所以还是得有自己人啊,而且越多越好。在没有能够托付信任的班底前,无良爹的力还是得多多地借。
借别人的台,唱自己的戏,省时省钱还省力。
看着正在搬抬书案的孔目,以及迫不及待在他们面前形成的“长龙”,赵昕心中就生出一股野望来。
此次武举拟录取一百人,而由他主考,自然就是他的门生。
倘若一切顺利,武举每两到三年就能举办一次,那么不消十年,禁军中将遍布“太子党”矣。
与赵昕欢喜激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次随侍的叶明、杜从二人。
两人间的气氛不说是剑拔弩张,也可以算得上冰点以下。
这武举武举,自然是以武论胜。这身上若是半点功夫没有,较之常人无甚突出,难免被人讥讽不如去参加只需弄笔杆子的文科举。
于是赵昕在武举一事获准后,就召来了叶明和杜从这两个他如今手下唯二亲自带兵的人。
命前者在皇城司的探子中选拔,后者在禁军中选拔,各挑五个各类武艺方面的佼佼者。
然后再汇聚较量,决出此次武举武试五科的试艺者。
此五科分别是摔跤、枪棒、弓弩、骑术四常科以及力量攀爬这个特科。
此五科的试艺者名额皇城司拿下了四科,唯一一项骑术还是因为皇城司本身就缺马,在这方面有心无力的缘故。
叶明出了大大的风头,自然使杜从满心不忿。
尤其是那句禁军里少吃一些空饷,少让军卒帮着你们做搬搬扛扛的私活,也不至于如今无人可用的话更是让杜从每每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齿。
那是他的错吗!郭承佑那老匹夫,自己贪污军饷被太子殿下斩首示众也就算了,反倒使接任位置的他坐蜡。
多年来将龙卫、神卫两军蛀得只剩最外面那层光鲜的皮,导致在试艺者的较量中他所率的禁军大败亏输。
不说太子殿下当时看他眼神都不太对劲了,刚回到军营中就迎来了官家的申饬,责问他龙卫、神卫作为朝廷最精锐的部队,是怎么连皇城司都拿不下的。
帝王可以为了换取忠心纵容领军将领贪,但绝对容许不了领军将领忘记职责与本分。为了自己捞钱,把原本用作保护自己,和威慑其余力量的军队给变成空有其表的架子。
于是以杜从的禁军输给叶明的皇城司一事为起点,全东京城的禁军开始了隐秘的整军运动,将众多才不配位的关系户给清了出去。
杜从本来就大大忧愁自己将管辖两军中的关系户尽数清了出去太得罪人,结果扭头更大一口锅就给扣到了头上。
叶明那个老莽夫是早就下定了决心要抱紧太子殿下的大腿一条道走到黑,皇城司的关系也简单,可他免不了要在禁军中混啊!
面对杜从不时投过来的恚恨目光,叶明显得很是淡定,就差端上一杯茶三五不时的吸溜一口作为回敬了。
叶明是老派思维,奉行的是技不如人得认,挨打要立正那一套。平时就很看不惯杜从这等靠着溜须拍马,四处钻营,反而能得到青睐,节节高升的军将。
不服气是吧,好啊,打赢了再说。输了就乖乖憋着,别想在殿下面前和我争。
此次比试叶明唯一觉得不足的便是司中最善骑术那人被梁鹤带着归乡了,时间上来不及给叫回来。否则说不定就全胜了,在殿下和官家面前会更有面子。
无论楼上气氛如何,底下校场的气氛是热烈而欢快的。
这武举可同文举不同,关上了贡院的门就库库在那写。寻常百姓别说是围在四周观瞧,就是稍微凑得近点都有可能被判做帮着舞弊。
于东京城的市民而言,这武举中的武试完全是朝廷赏下来的不要钱乐子,否则也不会一大清早就跑了那么远的路来看。
辰时六刻,大部分围观百姓手上都捧着馒头吃得喷香,近二十张桌案前的应试者长龙也被禁军士卒一一整理好,确保等会可以有序进场。
这才有数人持着面小锣跳上了较场中央的土台,敲锣数声止住周边围观百姓的讲话谈笑声后,这才合起来大声喊道:“遵官家圣旨,殿下令旨,今岁特开武举,凡我大宋男儿,年岁十四以上,即天圣八年十月前出生者,二十三以下,乾元元年十月后出生者,身高五尺及以上(注①),体无残疾,三代无犯案者,皆可参加本次武举的武试。
“武试合格,即可计分。此分可与文试的策略分累加,最后按分数高低择优录取。
“当然,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多矣。殿下特准,若有人自负经天纬地的绝世奇谋,不愿参加武试也能够中举,也可以直接参加文试,但分还是同样地算!”
“哈哈哈哈哈!”围观的东京众市民都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这些报考规则早就随着边报近一月连续不间断地轰炸而变得尽人皆知。
而边报还不经意间透露了一点“小道消息”,那就是本次武举虽然还是更为注重后头的策略文试,但与武试间的差距并没有之前的那么大,武试与文试的成绩比例约摸在四六分。
武试如果没有拿到入门的及格分,后头的文试就是拼了命赶也够呛能赶上啊。
“军爷,快到点了,什么时候开赛啊,咱们站在这可冷呢!”有人壮起胆子往高台上喊了一声。
今日是武举武试第一天,众武举组织人员也都得了提点,指不定太子殿下就在周围哪看着呢。于是也就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好态度应承着叫喊:“这就开始,这就开始!”
这是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武举考试,少不得需要人打个样,首先上场的就是赵昕精心挑选的试艺者们。
第一个上场的是摔跤,大腹便便,隐有肌肉隆起的壮汉在寒风呼啸的天气中仅穿着一身短褂就上了台,然后但听得嘿哈两声,给他当陪练,身板魁梧壮实的两人就被摔下了台。
仿佛只是热了热身的跤手大大方方朝着台下介绍道:“这里有四十名跤手任武举的举子们选择,摔过这二十名,算及格,三分。这二十名,良好,四分。当然你们也可以挑战我,摔过我可以计优胜,拿满分五分。”
紧接着是枪棒科展示了用不同分量的大枪站在不同距离,次次刺入悬吊着的铁环内,和用棒头轻点碎桃核、杏核的绝技。
弓弩科则展示了持不同弓弩,从寻常靶子到铜钱,仍能箭不虚发。
骑术展示最为绚丽,高速疾驰,左右偏离,将散落在场中的彩绸一一捡起。
与之相较,攀爬力量这个特科则最为朴实无华,好似铜镜一般光滑的墙面上,人如同壁虎一般,不知怎的就游到了最顶端。
而石锁更是无声地立在一旁,用一个比一
个大的体积显露出无声的威慑。
这些都是赵昕前世从武侠片电影和民俗大会中获得的灵感,对时下娱乐手段还非常单一的大宋百姓无异于降维打击,每次展示都能获得震天价的叫好声。
若非隔得远,又官民身份有别,否则早有人往上扔铜钱嚷着再来一次了。
对寻常百姓而言是乐子,但对于那些领了号牌准备应考的举子来说就是绝对的噩梦了。
虽然早知道想同时做天子门生和太子门人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但没人告诉他们这么难啊!
试艺者所展露的完全称得上变态,而根据他们为基础的所谓降低难度,也远非常人可及。
就不该看着报考要求这么松,一时脑热觉得自己也能混个武进士当当。
就这难度,别等会原是冲着露脸来的,结果反而把屁股给露出来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太子殿下也说了,非身故病重的弃考者今后子孙三代可就与文武科举无缘。
哪怕是为了子孙计呢。
不少人硬着头皮往上冲,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一遍,期盼自己不要输得太丢脸
而退潮之后,就知道谁在裸泳。在大部分凑数而来之人都显露本相之后,那些镇定自若者就如鹤立鸡群一般被凸显出来。
第七号登记点。
吴孔目程式化地麻木问询:“姓名,籍贯、准考帖,准备参加哪一项?”
少年一袭蓝色箭袖武服,面容虽稚气未脱却镇定自若地答道:“章楶,建宁军蒲城县人,欲参加骑术科,准考贴在此,有劳孔目核对。”
吴孔目一目十行看完,然后对着少年说道:“往东走,蓝色的门里是你们骑科举子准备的地方。”
少年拱手还礼离去,吴孔目叹其镇定,忍不住去回想先前所看的准考帖,终于在又接待了几个惴惴不安的举子后突然猛一拍大腿。
“建宁军蒲城县,那不是章相的乡籍吗!”
与此同时,有一个少年在第十九号登记点被拦住。
“王韶,江州德安人。天圣八年三月生人,年龄倒是合格。可你好像还没有五尺高啊,而且这准考帖上缘何没有你父母或者乡老作保?”
第72章 双子(一)
“你说我没有五尺高就没有五尺高了?你瞧瞧这准考帖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五尺整!
“再说这没有父母与乡中耆老作保又如何?我这不是有县廨出具的无罪文书吗?本次武举只要求三代无犯案者!”
被叫做王韶的少年头高高的昂着,就像是一只开启了防御状态的小公鸡,快速且流利地说出了一长串捍卫自身利益的话。
但年岁到底是摆在那,微微颤动的手指尖将其内心的恐惧暴露无遗。
而能被摆在这当门神的,个个都是人老成精,谙熟世情,都不用眼神交流,就知道面前这小子话里有假。
太子殿下大概率就在左近,可算是等到这个露脸的机会了!
负责维护该片考场纪律的禁军牌军一招手,两个禁军就左右包抄围了上去。
同时狞笑道:“后一条姑且不论,只这前一条是不是身高五尺,得咱们把你抓起来绑起来量才算数。
“你这小子奸滑得很,说不得连着姓名年岁都是作假……”
那禁军牌军还是很谨慎的,为了不引发太多的关注与恐慌,特地将心中辽夏派来刺探虚实探子的猜测给藏在了心中,只是加快了合围速度。
王韶见状那叫一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他能知晓那牌军心中此时所想,恐怕要以头抢地直呼冤枉。
他如今的身高的确是四尺九寸,缺约摸一寸到五尺。之所以拿到了准考帖,是学着办帖时一罗锅所为,塞了足足一贯钱给那办帖的书吏。
那时的他被告知万无一失,安心应试即可。
到现在才发现全是骗他的托辞,那些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准考贴的书吏只在乎能从他这收到多少好处,压根不管他此时的处境是多么洪水滔天。
毕竟没有人会和监狱里的囚徒讲道理。
王韶却不知他引起这群做公的注意是后一条未有父母或乡中耆老作保。
这年月,最能证明一个人身份的就是身边的家人乡邻。
毕竟有句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想伪造一个人的身份容易,伪造一群人的身份可就难了。
当初赵昕听叶明的建议特地把报考条件设这么松,也的确是存了引出辽夏暗探的心思。
只是无人能想到如此直的钩,如此咸的饵,居然真能钓上鱼。
那牌军心中想到,看这小子还面嫩得很,应是为了功劳才行此险招。
抓住这小子,将来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
双拳难敌四手,王韶窥见那牌军眼中的凶光喜意就自知而今的自己是绝难脱身,不由悲从中来。
他是族中读书天分最好的一个,却自幼喜欢舞枪弄棒,兵法韬略。
数次被祖、父训诫,当以科举功名为要,一切都为写出花团锦簇的好文章,然后唱名东华。
只是前月从货郎手中买下州城报纸,意欲学习上边的杂集文赋,却在边角处看到了本岁将要加开武举,并且又是太子殿下代官家亲试的消息后心中就如同猫抓似的痒。
太子殿下的神异之处自不必提,如今民间已经自发地将他“殿斥群臣”、“奇计定夏贼”、“开封府铡贪官”、“巧手施赈济”等事传得神乎其神。
仿佛太子殿下并非什么得圣祖宠爱接到天上去教养了几日,而是原本就为仙童转世,特地来拯救天下间受苦的百姓。
对这种说法王韶历来都是听过就算。若真是仙童降世又心系黎庶,不当先一巴掌摁灭辽夏两个敌国,然后再一巴掌去除朝廷中的庸懒贪狠之辈,最后直取紫宸殿那把椅子。
太子的位置,自古来任谁坐都硌屁股。
不过王韶对如今这位太子殿下的才干与智谋是打心里钦佩叹服的。
而依时下的规矩,谁主考,那当科举子就是谁的座师,所以举子们在殿试后可以自称为天子门生。
因此此次突然增开的武举是前无古人的一次,中举者可以自称为天子兼太子的门生!
增益buff直接叠满!
当下又是第一科!还很有可能是最后一科!
毕竟哪怕是不那么受重视的武科举,也同样是朝中重臣拣选良才为婿,拔擢自家或相熟人家子弟的重要机会。
太子殿下绝对不会被允许染指这个权力太久。
不然朝中的大臣们可就没得玩了。
当然,理由一定是国家储君不可轻动,为殿下您与官家父子关系计。
同为男人,王韶太明白第一,尤其是唯一对自身的诱惑力与将会投入的重视程度了。
只看族中便能知晓,大堂哥资质寻常,甚至还有些懒惰。但因为是长房长孙的缘故,从小受尽偏疼。他要不是读书资质好,够呛能在大堂哥边上占个位置。
王韶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又自觉自己除了身高外处处符合。
不过他近来本就处于疯狂长个子的阶段,可能一月前袍子还扫地,一月后瞧着就短一截,搞不好到了汴梁城就已经过了五尺。
王韶是个行动能力很强的人,既觉得应该去,不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就立刻着手准备。
先是挖出了埋在桃树下的家中积储钱罐,从中拿了十几贯钱作为一路的盘缠打点花费。
然后同母亲说县中有朋友相约,去找了在县衙中为孔目的姐夫,三言两语哄出一张由县廨开具的三代无罪证明。
翌日天蒙蒙亮,就留书一封自行前往东京城。
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堪堪在报名截止前使钱拿到了准考帖,本想着一举得中回家能有个交代,怎料到……
三两下就被几人合力反剪了双臂,肚子上还挨了狠狠一拳的王韶如同被煮熟的大虾,痛苦
地弯下腰去,但嘴中还在嘶吼道:“昔晏子使楚,身矮貌丑为人所笑,然所负才智令楚人不敢小觑,今国家抡才,岂能为尺寸之差,就施……”
那管事的禁军牌军听不懂王韶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认为不是什么好话,读书人一贯的满肚子酸醋罢了。
于是手再度高高扬了起来,口中喝骂道:“直娘贼,还敢犟嘴!”
然而这一下却没能打下去,手腕感觉有一股巨力袭来的同时,耳边还响起了大声的制止:“住手!”
这年月当兵的都横,尤其是那牌军此时还认为自己站在道理的制高点上,于是头也不回地骂道:“是哪个裤子没拴好把你这个小杂种漏出来了,少管闲事,哎呦!”
话音未落,便觉手腕好似被铁钳钳住,整个人轻了半晌,然后重重砸在地上,尾椎骨好似都要碎了。
那牌军受创之下下意识便要去拔刀,但却在觑见一角袍摆时立马龇牙咧嘴地挤出一脸笑来。
在东京城做公,最要紧的就是眼力要好。这瑞祥斋的上好衣料子,在东京城里只有达官显贵才会用,此人必是哪家的小衙内。
而这些衙内的脾性最是刁钻古怪,决计是不能得罪的。
只是未等他抬起头展现笑容,那一角袍摆就飘走了。
章楶推开两个叉起王韶的禁军,把王韶给搀起来,温声问道:“听你口音,似乎不是常住东京,似乎是江州人士?”
至于判断原因么,也很简单。王韶刚才说得还是拥有浓厚江州口音的方言。
时下以用东京官方正言为荣,因为这是官场必用的交流语言。但凡是有志为官之人,必会在东京城住一段时日,好扭转原本的乡音。
这也是章楶出手的主要原因,抓辽夏暗探固然重要,可也不能诬赖好人。
他前往马术科考场的路正好经过此地,出于好奇驻足将事情听了个完全。
章楶叔父是如今朝中首相章得象,作为如今小一辈直系子弟读书最好之人,三年前就被章得象接到东京城教养。
不过叔父一直说他在读书上天赋平平。不是说不能中举,只是怕中举时已鬓生白发,无法带领家族。
所以叔父给他规划的路线一直是靠荫庇入仕,然后一边积攒事功一边科考。
只是如今在太子的倡议下,官家有意收拢过往滥开的荫庇口子,已经限制到了在外五品职和在京七品职的荫庇员额。
虽然暂时还不会动到宰执一级的高官,但章得象作为一个本就在朝中无甚根基的闽人宰相,肯定是要跟着官家和太子的步伐走,做出姿态安抚百官的。
幸好章楶出生后章家的家境已经很不错,从小也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于是章楶的路线就被临时改成了参加武举,向东宫靠拢。
武科举虽比不上文科举,但向东宫靠拢不会错。
章楶对此是无可无不可,毕竟一切命运的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既然受到了家族荫庇,过上了常人难以过上的富贵日子,那在家族需要你做出牺牲的时候也容不得推拒。
只是在东京城这个繁华富贵乡待了这么久,又长期跟随叔父见客,可谓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章楶耳濡目染下知晓的远比王韶这个江州寒门子弟要懂得多。
只略略一听,就知晓为何那禁军牌军要揪住他不放。
只是那牌军也是立功心切昏了头,哪有年纪这么小的辽夏探子,还操着一口浓重的江州口音啊。
江州都是本朝腹地,往江州派探子是准备打一场灭国战么!
辽夏如今都不会有这个胆子。
而且就算此时把人给报了上去,皇城司现在多是太子殿下在管,想必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发现其中谬误,到时候倒霉的还得是你们这些抢功的丘八。
章楶原本是出于好心拉他们一把,只是没想到这牌军嘴里不干不净,辱及先辈,才下重手把人给摔出去,免得让人以为他章家可欺。
此处禁军没压住场子,自然就有别处的更高层级来弹压。
章楶才刚刚将王韶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让他能够借力站得舒服些。
就有一个衣甲鲜亮,应该是禁军中层军官之人带领两十人匆匆赶来,将围观者喝散辟出一条道来,然后按着腰刀叱道:“到底是何人在此生事!”
太子殿下肯定看着呢,要是真闹大了,第一个脑袋不保的就得是他!
然后王韶再一次见到了极致速度的变脸。
“呀,原来是衙内您,这是哪个王八犊子不开眼惹了您?”
章楶能够感觉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握成了拳。
第73章 双子(二)
对于自己被认出一事,章楶并不感到意外。
似加开武举这等能轻易改变人生命运的大事,常人翘足引颈也难以窥到一二,但对作为宰相子弟的章楶来说根本是单向透明。
加开武举的命令是晨间下的,章得象特意花费人情从禁军中给章楶请的各项加练师傅是下午到的。
为了避免往返跑,章得象直接把五个必考武试科目的老师都请到了家里,好用最快的速度测出章楶究竟适宜在哪方面进行突击训练。
眼前这个一口叫破他身份的禁军中层军官,指不定当时就混在熙熙攘攘的教导人群中。
但作为在任的宰相子弟,章楶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一副我绝不是好惹的骄傲感,所以只是轻轻点头,指着那个已经被他摔到地上的禁军道:“并无人招惹我,只是出于好心,救你等一救。
怎料此人出言不逊,辱及家严,故而动了点拳脚。”
那军官一听大惊,顾不得询问始末缘由,先是快步上前,朝着已经摆出经典挨揍避伤姿势的牌军小臂、大腿处狠狠踹了两脚。
这才堆着笑搓着手到了章楶身边:“这厮是个不懂规矩的夯货,衙内且看我们指挥使薄面,就抬抬手把他当个屁给放了吧。”
章楶没有戳穿那军官的高举轻放,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他固然可以倚仗叔父的权势把那个出言不逊的牌军揍个半死。但对应的,明日台谏官弹劾叔父的奏折就要如蝗般飞往垂拱殿。
本朝文贵武贱不假,文武有别也是真。毕竟按本朝的军制,最大的军头当是官家本人,文官将手伸到军务,无异于揭官家逆鳞。
“那衙内,咱们借一步说话?”听话听音,军官闻声松了一大口气,心道幸好这小衙内是个明事理的好脾气,不然闹将起来还得是他倒霉。
“不必,我还需去应试,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在这说吧。”章楶看着周边被禁军拦阻却依旧不断聚拢,伸长脖子朝此处张望的众多考生,知道再拖下去容易出事,须得快刀斩乱麻。
于是指着还在小口吸气的王韶对军官说道:“他的江州口音极真,不似作假。准考帖上只有县廨证明,无父母乡邻耆老作保应有它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章楶对禁军的做法极其看不上眼。哪怕怀疑别人是辽夏探子,就不能先记好名姓,趁着人考试的时候摸清楚落脚点,然后等着考完了再伺机抓捕吗?
那样动静小,而且即便是抓错了,也没有妨碍到人之前的考试,并不会将人往死里得罪,结果这帮蠢货就非要如此行事。
官职向上走一步,所面临的情况与问题会呈指数倍增加,那军官也是个脑袋灵透的,瞬间悟出章楶话中之意,心中顿生后悔。
刚才还是踹轻了!不省心的夯货,一个不注意居然就给他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于是立刻招呼手下道:“去把我那上好的棒疮药拿来。”
虽说此次参加武举的人鱼龙混杂,不似文举都正经八百经了县试、乡试,得了举人功名才来应考的,投机取巧,意图靠着蛮力一步登天者占多数。
可官家,尤其是太子殿下的重视程度明明白白摆在那,捅出篓子被上头知晓就等着被削吧。
军官冲着章楶连连抱拳,脸上满是感激神色,然后
才略弯下腰对已经疼得整张脸布满了豆大汗珠的王韶询问了两句,最后端着姿态将棒疮药不由分说塞进了王韶手中,说道:“身子可有不适?若有不妨先回客栈去休息,我这边帮你把应试时间调到最后一天。”
同文科举一样,武科举的考试时间也不止一天。
按目前已定的流程,给得知消息奔赴京城参加武举的举子们预留了足足九天武试考试时间。
如果人数太多,还可以往后顺延。
但依时下重神童的风气,提倡的是既然有本事,就更该出头争先,谦虚藏拙反而会被认为是虚伪。
更何况坊间疯传太子殿下只会在第一日暗中观察,不然似章楶这般的宰相子弟也不会将时间定在今日。
王韶深深地看了那军官一眼,似乎要将其人的五官形貌深深刻入脑海中,用手按压着腹部痛处,大大的吸了两口气后才说道:“多谢太尉好意。只如今位次是一夜未眠排得,不忍轻弃。
“若太尉垂怜,不知可否将小子的试签挪到午后。小子所选为射科,休息到彼时应就无有大碍了。”
午后算是这个初冬时节中最好的天气,不冷不热,略略活动一下身子就暖和了,更利于使唤手脚。
如这等好时段,多是早早地就卖给了那些有些机会通过的富贵公子哥。
只是这军官如今满心里只想堵住王韶的嘴,又有章楶在旁,只得一咬牙一跺脚应承下来:“行,就依你意。”
至于那个花钱最多,却关系最弱的公子哥,对不住了。
旁听完全程的章楶也觉得这是眼下最佳的处置方法,心想这有胆子拿钱从家中偷跑出来参加武举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么快就想到了解决方法。
似这等人若能平安长成,即便此时武举未中,将来也必在它途有所作为,因此有意结个善缘。
章楶主动说道:“不知兄台下榻何处?我家马车就在外边,可送你一程,也少些麻烦。”
王韶对于衙内之流一贯是敬而远之,盖因他至今所见到衙内其恶犹胜于那些泼皮浪荡子。
敲骨吸髓,吃干抹净,是他们倚仗权势的真实写照。
是故方才在听到禁军唤章楶衙内时就已经在心中盘算待会如何用便宜,且最能助长章楶虚荣心的方式礼貌表达感谢。
但他此时已经想通其中始末原委,知章楶方才将他捞出鬼门关,长得又文质彬彬,举止斯文有礼,着实是个可交的。
王韶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再度拱手为礼道:“不敢当衙内之车,权且在此休息一阵,待到午后即可。”
没法子,寒门士子人生容错率太低,在不知道这个衙内的根底之前,王韶不敢胡乱结交。
万一这人家中长辈是夏竦一党呢?这些人可不怎么受太子殿下待见。
章楶有些失望,但也能猜到王韶心中顾虑。
朝廷开科取士,本就是分化世家权贵的一种手段。在未曾中举之前,身上的标签自然是越少越好。
章楶也没有打出叔父的名号。宰相之职听上去唬人,可谁叫他们是闽人呢,在朝中也就那样。
王韶所在的江州才是人文荟萃,高官频出之地。倘若能够得中,绝不会缺乡党提携拉拢。
章楶是个心宽的,被王韶拒绝了也不恼,只是说道:“既然兄台心中已有成算,那在下就不叨扰了。比试在即,先行告辞。若有缘时,当与兄台同登黄榜。”
“那就借君吉言,与君共勉之。”王韶再施一礼,只是话中多了几分真挚。
待章楶走后,王韶自去寻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席地而坐,撩衣上药。虽说开弓射箭多靠两臂及肩胛之力,但呼吸方式也很重要。
趁着还有时间,能恢复一点是一点。
王韶有条不紊做着一切,那军官也未搭理他,主动去揭开章楶的身份。
为这小子午后插队的事,他可是足足损失了三十贯呢!还帮他牵线搭桥,不让人打他个半死都是他心慈!
等着上药完毕,王韶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冷透的油饼,大口撕咬,慢慢咀嚼。
不时按一按自己的伤处,脸上露出苦笑。本想着射科通过后作为庆祝的,没成想却成了补充体力的唯一来源。
他本自负勇力,想着中举后回家交差,只是如今……
这一拳下手甚重,多歇几日也无本质区别,可事到至此也只能放手一搏。
正自思索时,忽听得周遭人群发出海啸一般的声音:“坠马了!有人坠马了!”
有人怒斥:“这些丘八好不晓事,就算是马匹温顺,又岂能反复用一匹马,这要是伤了人如何得了!”
然后又有人振臂高呼:“居然是全彩,真丈夫也!”
所谓全彩,即是有人在骑术科中将散落在地上的十条彩绸全部捡起。
“刚才那个小郎君长得可真俊啊,不知可否婚配?”这是精明的商人在盘算。
榜下捉婿是东京城的老传统了,但武举人不如文举人吃香,相应地就能少贴补一些嫁妆。
只是立刻有人用话语砸碎了他的幻想:“别做梦了,没听到先前书吏的唱名吗?人家姓章,蒲城章,说不得就是章相的族人,岂是你这种门户能高攀的。”
王韶听着一阵阵议论,突然心生恍惚。
章相的族人,衙内……不会是!
王韶以手撑地艰难站起,垫脚看去,果然看到裹满尘土的熟悉颜色出现在了视线中。
那左臂虚垂的姿态,脱臼了?
身体反应竟在此时做到了比脑中思绪更快,在目瞪口呆的一众禁军中,王韶单臂撑着跨过待考区的栏杆,冲着正搀着章楶的两个禁军说道:“快放开他!”
就这么个架法,还能救的胳臂都没得治了。
两个禁军不明所以,但觉王韶气势骇人,下意识就松了手。
待反应过来时,王韶已经在章楶虚垂的左臂上迅速按了几下,然后在他们惊恐万分的情绪中一抽一按,被指挥使大人视做金蛋子的章衙内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两个禁军如梦初醒,欲要上前摁住“胆大包天”的王韶,就被章楶抬手止住,冲着王韶惊喜道:“不,不疼了?兄台居然有如此医术?”
“家中少田,祖辈常拿着钢叉绳索上山讨生活,免不了磕磕绊绊,天长日久也学了几手应急的本事。你这骨头虽被我复了位,但我到底不是正经大夫,你还是去找大夫看看好,免得留下什么隐患。”
王韶到底少年,噼里啪啦把场面话说完就有些卡壳,面对章楶真诚热切的目光到最后只能局促地摆摆手:“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算是扯平了,休要说那些小儿女话败兴。”
“非是小儿女话,只是你我互救一次,再名姓不知未免不美。在下章楶,字质夫,乡籍建宁军蒲城县。”
“诶?”王韶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走到了这一步,但此时若不作回应,就是当众打脸结仇,再说他对这位衙内观感也不错,所以也躬身下拜:“在下王韶,小字子纯,乡籍江州德安,见过章兄。”
十日后,章府。
王韶在榻上摆成了一个大字,指着新出的边报乐不可支道:“质夫兄,惊马仍中全彩,这下成全东京城闺阁女儿的梦中夫婿了吧。”
自那日事后,章楶与王韶结识,有互救之恩打底,加之彼此思想相近,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甚至于王韶已
经收拾行装住进了章府,两人一起筹备即将到来的武举策略试。
只是朋友相处久了,难免变损,王韶这几日最喜欢的就是找章楶的花边新闻调侃他。
今日总算是被权威的边报登载,只当是一生的把柄在拿捏。
章楶这几日早已被调侃得免疫,休说是争执,就是白眼都懒得给一个,随手抓了一张羊毛毯丢到王韶身上:“东京城不比江州,天寒得紧,在过几日就要考策略,你别把自己折腾病了。
“再说我哪比得上你啊,身上有伤,还能力开一石弓,十射中其五。不过我比你强些,媒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来围我。”
王韶那日过武试的表现很亮眼,尤其是夹在一群走关系的富家子弟中就显得更亮眼。
结果就是人还没有回到居住的客栈,客栈就被媒人给围了。
搬到章府,也有避难的意思。
偷跑出来参加科举已经足够被他爹打断两条腿了,这要是再私定终身,王韶觉得自己再过几月就能重新去投胎。
王韶被堵得语塞,将羊毛毯蹬掉大半,只留一截盖着肚子,懒洋洋说道:“质夫兄,读书需张弛有度,你成天这么绷着可不好。要不咱们打个赌,我赌今次策略试必考夏辽之事。”
章楶终于有了些动静:“废话。”
就太子殿下那样,连吃三场大败仗都敢再用反间计的人,不考对辽夏之事反而是怪事。
王韶翻身坐起,正色道:“那再赌深一些,文章有侧重,兵事也有先后,依质夫兄之见,本朝目前的第一敌手是谁?”
章楶拧眉深思道:“辽主正举兵讨西夏,本朝虽未出兵,但陈兵边境也是助拳,辽当有七成胜算。彼若得胜,恐先帝朝旧事重演……”
“这么说,质夫兄以为祸患在辽?”
“然也。”
“我与质夫兄意正好相反。辽者,富贵百年,血勇丧矣,不过纤芥之疾,我朝整兵备武翻手可定。夏主李元昊才是心腹大患!”
章楶被吓住了,手中的书不自觉落地:“子纯何出此言!”
未等章楶询问出更多细节,一个小厮匆匆跑入,也不见礼,直叫到:“少爷,少爷,刚收到的消息,夏主李元昊亲冒矢石,夜袭辽军大营,大破之,俘虏辽臣数十及辽驸马萧胡睹,辽主仅已身免!”
章楶与王韶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惊愕,然后异口同声喊到:“不好,韦州危矣!”
王韶脾气更直接,直接将身上羊毛毯掀开,三两下扒拉出一张舆图,这是今岁边报的特别项目,每月初一的头版会有部分超简略版的边境军州地图。
“庞醇之(庞籍)非知兵者,误国之辈!”
第74章 谁是猎人谁被猎
同猫相似,人也可以是薛定谔的。而且这种不确定性会在批评他人时会变得尤其明显。
将所有的优点通通忘却,缺点一个不落地记起。
王韶此时就陷入了这种状态中,骂了一句犹不解气,仍旧对着章楶说道:“庞醇之无能无德,在西疆为官多年仅靠亦步亦趋得立微末功劳,却妄图抑人贵己!”
这是近来在东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说庞籍近来打压种世衡施离间计除去野利旺荣两兄弟的功劳。
引得种世衡长子种古上箚子申辩,幼子种谊在太子殿下面前哭泣哀告,只想为已在弥留之际的老父求得身后尊荣一事。
章楶对此不置可否,庞籍此次打压种世衡功劳,未必是出于本心。
而是朝中对武将的打压制衡已经是成系统的心照不宣。哪怕种世衡伯父种放是世人皆知的大儒,种家也与文官们走得很近,但以军功起家就是要矮上一头。
庞籍的想法于章楶而言并不难猜,无非是毕叙种世衡功绩,很容易进入功大难封的怪圈中不说,种家的借种世衡之势也会打破西军中的平衡,将来再想调动很可能变得困难,甚至于再开纯武臣为帅的口子。
只能说此乃朝廷积弊,不是那么容易好扭转根除的。只看太子殿下现如今能一锤锤给他们凿开多少口子得以容身栖息了。
不多时章楶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王韶还在指着边报对如今西北军政一把手庞籍破口大骂,同样一头扎入身旁的报纸堆中。
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章楶三两下又翻出几份印有简陋地图的报纸,折叠起来与王韶按着的那份拼在一起,组成一副勉强能看的西北边境简略图。
王韶立时转换状态,十分自然地沿着边境线条描摹,同时口中说道:“因辽主遣使来朝,言称可削减先前多增的二十万岁币,故本朝发兵两万,陈列在银州——夏州、盐州——会州一带。
“做出备战姿态,好牵制夏军侧翼,使其无法兵合一处,力使一方。”
章楶皱着眉将手落到了地图上辽夏两国的边境线处,紧接着说道:“九月末辽主据使得朝廷襄助之意后,决意毕其功于一役,出兵灭夏。
“遂亲率大军出屯驻的金肃城(今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北),其北院枢密使、韩国王萧惠领兵六万为北路,其弟耶律重元率精兵六千为南路,南院枢密使、东京留守赵王萧孝友为后应,二十余日前渡黄河入夏境。
“入夏境五百里,至贺兰山北河曲一带时,李元昊亲率大军埋伏道旁,意欲效仿对本朝的好水川之战,奇袭建功。
“不料辽有勇将萧迭里,骤然遇袭后非但不惊,反而亲率最为勇猛的先锋军冲击夏军。夏军多年久战,民困兵疲,不出三鼓便阵脚松懈,四散奔逃,元昊只得退守贺兰山。”
章楶的手指定在了代表着贺兰山的线条上,语气十分感慨,似乎在惋惜昔年好水川之战的任福没有萧迭里之勇,凭一己之力就带领少量精锐挽救了败局。
王韶不是官宦子弟,对朝堂之上的人事变换也就没章楶那么敏感,只是顺着章楶的说了下去:“当时消息传回东京,皆以为辽军威风不减当年,旬月即可灭夏,为之欢呼雀跃者不知凡几,皆以为能借辽之手,剪除西夏这个心腹大患。
“然我静夜深思,却常觉忧惧。”
章楶闻言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子纯何出此言?”
在与王韶相处这么多天后,章楶能明显感受到其人年纪虽小,但在战略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听听他的思路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王韶也不藏私,直接道:“李元昊杀母杀妻杀子,强霸臣妻,悖逆人伦,实可谓豺心狼心,仅止人皮。
“然则彼虽暴虐,却不失野兽|奸滑,故而能势位不衰,常启战端。
“去岁中了殿下与种将军定下的反间计,大败亏输,仓皇之下连祖辈世代传袭的定难五州都丢了。
“既然其人如狼豺,那被打疼打伤之后自该舔舐伤口,积蓄力量。至不济当生下子嗣,解决膝下空虚,储位悬置,内部人心不稳的问题。
“可他却转年就制造与辽的摩擦。若说当中无利可图,质夫兄你信吗?”
章楶听到这时脸上已经全然转为严肃,摇摇头道:“不信。”
王韶又道:“这原本只是我的猜测,毕竟疯子不可以常理忖度,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什么都做的出来,可随后发生的事又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测。”
章楶迫不及待问道:“是什么?”
可在王韶将要说出答案时又抬手止住了他,道:“莫急莫急,且让我想想。我智非浅,只是稍缓于你。”
王韶也就止住话头,看着他拧眉沉思。
少顷,章楶的眉终于松开少许,用着带有浓厚不确定的声音试探性问道:“可是李元昊在败后未向辽国乞和?”
王韶抚掌大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后边了,似乎在为终于有人能够跟上他的思路而欢喜。
所以说还是要往东京城中走啊,只有在这种大地方,才能找到和他旗鼓相当的人!
王韶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再不复之前的懒散,对着拼凑成的地图侃侃而谈。
“正是如此!纵观李元昊此僚过往行事,皆是无利不起早,极善见好就收。若非太子殿下一力主持,如今此僚必已事实自立,以岁币为名掠去钱帛无算。
“今番受此大败,本以不稳的根基势必更加动摇,却未乞降,想来定有后招。
依我之见……“王韶忽然停住了话头,看向门口的小厮,“你在外头还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快快全数说出来,也好教我印证一二心中所想。”
小厮却是已经听得呆了。自打报纸在东京城内大行其道,成了能上台面的玩意之后,逢人不谈两句时政大概率会被嘲两句埋土里的老疙瘩。
就是往常最不起眼的边报,也在此次辽夏开战后大放异彩,没有人知道他们如此详实的信息是从哪来的。
甚至有人怀疑他们买通了枢密院的官吏,不然怎么时效性也这么强,旁的小报连剩下的都捡不着。
可枢密院有官后头主动出来辟谣,边报上登载的消息正好卡在了普通百姓所能知道的极限,并未逾矩。
而在他家少爷过了武举的武试之后,往来结交的也是本科举子,言谈中少不了时下的辽夏之战,他跟着听了几耳朵之后,果然在小厮们的聚会聊天中拔得头筹。
可过往所听闻的那些,与这位王举人方才相比,宛若云泥。
居然几点指划,就把事情描述了个差不离。
原以为他家少爷是出于好心接济一二好结个善缘,没想到是个真奇士啊!
小厮惊讶归惊讶,但多年培训养成的习惯还在,仅仅片刻功夫就回过神来,十分流利地答道:“还听说某个边报的编辑本来正在樊楼同友人吃酒,被临时叫走,其友人问询是何事如此匆忙。
“他答了两句言称李元昊埋伏失败后兵退百里,沿途坚壁清野,辽军运输不及,粮渐匮乏。后李元昊率军趁夜袭营,适逢大风,辽军以为天降神罚,军心不稳,遂大溃。
“又亲率西夏军中精锐直奔辽主御营,辽主得左右拼死护卫才仅以身免,然如驸马萧胡睹等数十近臣则尽皆被俘。”
王韶在闻言后则是摸着下巴道:“果然与我所想一致,先是兵败诱敌深入,然后绝其粮道,最后奇袭得手。只是这老天爷如何也不开眼,居然起风助了那獠一回。”
章楶不禁莞尔,但旋即收了笑正色催促道:“木已成舟,再多怨由也是无益。辽夏两国无论胜败如何,对其国力都是一种削弱,于我朝有益无弊。
“只说这韦州问题,子纯你觉得如何?”
谈及韦州,王韶的话就少了起来,目光锁在韦州二字上良久后才说道:“朝廷与辽定立助战之约,至少姿态要摆足。说句不好听的话,现今两万兵马陈列在这超千里的防线上,就好似你我朝院中撒了一把米,仅止于费劲搜索能找到。至于抵御,聊胜于无。
“先时为了策应辽军行动,沿线兵马多向银州集结,牵制夏国左厢神勇军司的兵力。而会州左近又有卓啰和南军司,彼辈与夏时战时和,不得不防。
“本就兵力不足又侧重两翼,自然将夹在中间的韦、盐、宥三州给漏了出来。
“而较于其它两州,韦州不仅离夏都兴庆府更近,还兼有盐池之利。
“听说自钞盐法施行之后,弄得李元昊对经此地走私良马一事大为光火。
“且又不似宥州,宁令哥甚为忌惮其父,如今可以说是倾力协助守城也不为过。
“更不似盐州有坚城为倚,城内汇聚着众多为大军转运粮秣的民壮,只需稍加训练,即可凭空多出数千生力军。
“从李元昊先败而不乞和,而是诱辽军深入再奇袭破之可以看出,其人至少近期目的是打败辽国与我朝,夯实摇摇欲坠的权柄与根基。
“庞醇之之失,正在韦州。七日前的边报曾报道过,西夏原静塞军司都统军往利山,也就是曾经韦州的驻军将领,正率部在兴庆府南游弋,可随时挥师韦州。
“韦州若失,则卓啰和南军司则必为策应,会州多半不保。夏军可趁机再构左厢宥州路针对我朝的防线……”
章楶按住了王韶的手,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再说下去了。
因为这问题禁不起细想,仅凭他们如今能够拿到的消息,越想就越觉得韦州危在旦夕。而他们的判断一旦传扬出去,恐会引起京中舆论恐慌。
不过章楶也知王韶心思重,故而搜肠刮肚寻话来宽慰他:“韦州温池县的县令是太子殿下救下的区希范,能得殿下青眼应不是泛泛之辈,再说朝中兵事殿下多有过问,事情说不得还有转机。”
王韶十指几乎要扣入掌心,仰头看向天际沉沉的铅云,无声地长呼出一口气喃喃道:“但愿吧。”
*
韦州。
与东京城相比,韦州城上方的云已是深灰近黑,似乎下一秒就会沉沉地压下来,将一切都摧毁殆尽。
“相公,相公!”老属吏急急奔出县廨,将一件半旧不新的羊毛斗篷披在了疾步走出的区希范身上,一边给他系着绑绳一边絮絮叨叨说道:“现今阖城都扛在相公您的肩上,更是要爱惜身子,出门得防寒,眼看这天就要下雪。”
区希范张开双臂,任由老属吏施为,脸上是难得的温驯,把一众从人是看得咋舌不已。
自打夏兵来犯,他们这位代掌州事的县令就好似被点着的炮仗,一句话对付不上就得吃一通炸。
唯有在这个老属吏面前,他们能够追忆一下知县相公昔日那副文人雅士风姿。
但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
众人还没欣赏够呢,就有人匆匆来报:“相公,夏军又在北门叫嚣挑战了!”
区希范当即一扯披风,左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右手一挥:“跟我来!”
待得区希范上至城墙,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地处西北军州,百姓多少经过一些战阵,所以慌倒是没多慌。
只是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领军打仗就更是如此,因此有过成规模领兵作战经验,而且实际在履行知州职责的区希范成为了无可争议的领头人。
“区知县,包某已将盐场四百余盐丁,和庞观察使隐匿在其中的两个指挥的兵马全数带来,这是调兵印符,还望区知县收好。”
说话的人正是包拯,他奉命巡边,行至韦州后赵昕就求了一道旨,让他就地兼任了温池县新改造盐场的主官。
意欲借他这刚正无畏的品性,好好杀一杀盐场中最容易出现的官商勾结,哄抬粮价,滥发盐钞的腐败风气。
包拯也没有辜负赵昕的期望,上任不过月余,就摸透了盐场的运行规律。
还借用楚云阔报社的消息渠道,及时收集全国州府的粮价,在去除极值后取平均值定收购粮价,三两下的功夫就将粮盐兑换所能产生的贪腐水分给挤出了个七七八八。
加之包拯那口铡刀还没还回东京,丧生于铡刀之下的一连串性命也使得无人敢越雷池一步,使得温池县盐场的氛围出奇地好,反而使得不少缺门路的小商人愿意往韦州运粮赚些辛苦钱。
区希范满怀感激地用双手接过包拯递来的调兵印符。
将隐匿在盐场中两个指挥的兵马交给他是计划中早已定好的,是本分。
但将盐场中的盐丁全部带出交给他可就是要承担风险,是大大的人情了。
即便那四百多盐丁无法直接上战场,可四百多壮劳力绝对是妥妥的生力军,做些运粮搬抬伤员的活绰绰有余,在如今这座劳力匮乏的小城中珍贵异常。
然而包拯就是包拯,不等区希范说出感激的话来就直接说道:“眼下夏贼围城,客套的话就免了。为国尽忠,休说是这区区几百盐丁,就是包某捐身在此也是份内之责。
“再说这也不是包某一人之功,还有薛詹事联名作保。”
区希范只有应付着笑笑的份。
都说他秉性刚直,可和这位包御史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是个。
但谢还是要谢的,毕竟人帮了他,礼数得周全。
所以区希范又看向站在包拯身旁的薛泽。
没想到薛泽比包拯还急,区希范还没起势呢,薛泽就急吼吼开口问道:“区县令,如今夏贼果然如庞观察使所料举兵来攻,想必此时应也收到我等传信,将要领兵北上,拔除左厢神勇军司这根钉子了。
“只是我等为饵,城中兵丁加上庞观察使留下的两个指挥并盐场盐丁也不过三千五百人。
“如今城外少说有万五千人,距离我等最近的环州增兵来援至少要七日。
“孙子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如今城外夏军五倍于我等,必行攻城之法,不知区县令可有良策御敌?”
韦州是薛泽的又一大功劳所在,他绝不允许自己即将起飞的政治人生因为这种变故而坠落。
薛泽在抢在包拯之前发问虽然不合礼数,但这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疑问,所以也不曾有人斥责。
他们都知道声东击西,诱敌分兵是个好主意,但区希范是凭什么接下这个当鱼饵的任务呢?
稍有不慎,猎人可就要变成猎物了……
第75章 拒敌、挑衅
“听我号令,三、二、一,倒!”随着区希范一声令下,数十个大水桶同时倾斜,其中装着的清水全数浇到了城墙之上。
西北如今的气候已经算得上寒冷,水浇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了凝结成冰的迹象。
令包拯这般不苟言笑的严肃之人观之脸上都不由露出笑容来,对着区希范由衷赞道:“区知县真不愧知兵之人,善用天时浇水筑冰城,纵古之名将亦难及也,将来必定为后世传颂。”
《孙子兵法》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不假。但任何一个拥有独立自主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书本上写的和实际操作之间必定存在着差距。
为何如今朝中将结硬寨、打呆仗,步步蚕食推进视做对付西夏的主流战术?
一来是因为本朝的军卒训练水平不佳,论单兵作战能力比不过生存环境更恶劣,自小就接受准军事化训练管理的西夏兵;二来是因为朝中缺马,即便出城作战取得胜利后也很难扩大战果,基本都是赔本买卖;最后的原因就是西夏工匠数量少且水平不高,所能制作的攻城器械十分有限,和本朝的造城技术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结硬仗打呆仗属于是扬长避短的性价比打法。
只要能够再解决出城正面接战胜率过低,且无法维持战果这个问题,绝对能用这个笨办法掘进到兴庆府城下。
按常理而言,守城是本朝军队的超优势科目。用三千五百人据城阻拦一万五千的敌军七天,等待援兵到来完全是手拿把掐。
但如今区希范面对的偏偏是非常规情况。
他现在所倚仗的这座城池过去在西夏被视为设在后方的屯兵之地,因为大军长期驻扎,逐渐形成了小小的人口汇聚,进而演变为镇甸,派遣了管理的官吏。
不过主要作用还是当前线有了战事,可以迅速赶去增援。
既然是个被定为成后勤的地方,再加上西夏本就不富裕的财政状况,所以所修筑的各项设施都只能说有且够用。
这里所说的够用,是应付上面检查的那种够用。显示该有的设施都已经有了,但面对大军攻伐明显是城矮墙薄。若是炮手技术够好,不消十炮就能给城墙给砸塌一块。
区希范到任以来不是没想过将其修缮成其余边境州县据守城池的模样,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是人手不足就是资金没到位,要不就是材料需要制作时间。
好不容易三样都聚合到一块可以筑城了,夏兵已经相距仅有三十里,只能先将就原来西夏修筑的旧城用。
得了包拯夸奖的区希范脸上显露出羞赧来,小小地叹了一口气之后说道:“非是下官之功,而是殿下早早传信,称若夏兵赶在城池修筑好前赶来,可以暂用这个法子应急。
“虽然用此法的城砖会在天气转暖后会因为冷热不均变得极脆,但本来就打算修筑新城,此时为了应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殿下还说了,若是想增加冰块的硬度,还可以往其中加入碎纸屑或者羊绒,又以羊绒的强度要好过碎纸屑。下官打算先凝出一层冰后试试效果,再看看要不要施行此法。”
包拯大为惊异。他离京赴任前曾去东宫去见过年幼的小太子,而且对那位殿下言辞中展露出的热情与欣赏有点不适应。
他才当了几年官啊,哪里担得起“朝廷良心”、“中流砥柱”的夸赞啊!
看在这位小太子毫不犹豫同意把开封府的铡刀借给他,还说了一通这铡刀到卿之手中才是得逢良主话的份上,包拯才没有把这位小太子往拉拢结交外朝臣这方面想。
当时他只觉得这位小太子比市井传闻中还要聪明一些,但听区希范如今的话音,这场战事太子殿下全程参与,甚至很有可能起了主导作用?
不管过往如何,而今都在城墙上御敌守城,有了过命的交情。加之大敌当前,对齐信息也是必要的。
区希范也就不再隐瞒,直言道:“包御史不会以为仅庞观察使一人就敢定下如此……冒险的计划吧。”
包拯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这种做饵诱敌分兵,然后声东击西,涉及上万大军调度、数州之地得失的大计划,休说是庞籍,就是过去的范仲淹,也没那个胆子。
不然就算打了胜仗,等待的他们也是枷送京城,交付有司议罪。
但在区希范点明这一点前,包拯一直以为是官家主导的。
然而回首望去,包拯又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当今官家的性子说好听些事宽仁,说难听些就是优柔寡断。
好水川之战前范仲淹与韩琦就是守还是攻有了意见分歧,最后把官司打到了官家面前,结果扯了几个月的皮后,官家做出的决断居然是维持原状。
任想进攻的韩琦进攻,想防守的范仲淹防守,致使两路大军无法彼此策应,使得吃了一个大败仗。
如此性格的官家,指定是做不出这么“冒险”的军事计划的。
朝中兵事,还是得看太子殿下啊,至少他现在看到的这个计划是很有成功希望的。
包拯脑中很自然地冒出了这个念头,然后就为这个念头的产生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如此自然地认为朝中的兵事该交于太子殿下了!
上一个这样越过当朝帝王主导兵事的皇子还是唐时的太宗皇帝……
幸好,幸好太子殿下如今还年幼,无法亲临战场指挥立下军功。就算是将来长大成人,作为储君不可轻动,也很难做到如唐太宗那般军功盖主。
包拯不断在心中碎碎念着,也不知道到底在说服自己什么。
区希范没有注意到包拯的异样,对主动围过来的薛泽说道:“自打辽夏交战,官家就有意做渔翁从中得利。是殿下接下了这个差事,从边境陈兵的初期部署到近来的调动,都是殿下早就计算好的,庞观察使与我都是奉命行事。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李元昊应也早有进攻我等之意,来的速度比殿下所预估的要快上一旬,人马也多了不少。”
然后又对着两人抱拳致歉道:“非是下官故意隐瞒,实是事涉机密……”
薛泽作为东宫詹事,自然没有反对之理,立刻双手扶住区希范,动情道:“既是殿下之意,那定是无错的。李元昊对上殿下尚且丧师失地,遑论往利山这只元昊鹰犬。我只待看区县令施展手段,让此贼折戟,得建殊功了!”
区希范命令兵卒一桶桶地往城墙上浇水的举动自然瞒不过一直密切注视着他们的西夏哨探,立刻就有人将情况告知了帅帐中的往利山。
往利山过往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不假,但他并非傻子,稍加思索之后立时吼道:“快,快去将泼喜军的指挥使全叫来!”
泼喜军是西夏军中的飞炮军种,每部编制为两百人,所发射的炮弹为拳头大小的石块,杀伤力十分可观。
被赞曰:“陟立旋风炮于骆驼鞍,纵石如拳。”
通常作为阻碍敌方骑兵冲锋,破坏骑兵阵型之用。不过因为西夏近些年与宋交手频繁,很为宋方的坚城困扰,逐渐被开发出了破坏城墙和压制城墙上弓弩手的作用。
左右亲信不解往利山的意思,有人疑惑说道:“都统军,泼喜军昨日才到,如今恐怕还在幕梁中调整炮架呢。”
而今大型的攻城器械除了就地取材制造的,皆是通过拆卸部件经过运输,所以到达目的地后的组装和调试都是个大工
程,短时间内很难形成战斗力。
往利山如今心如火烧,哪里听得这个,直接一脚朝着发言之人飞踹过去:“叫你去叫就去叫,本都统还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事吗!”
狠狠挨了一脚的亲信不敢再多言,一骨碌起身去寻飞喜军的几个指挥使了。
都是打老了仗的,几个泼喜军的指挥使在接到去帅帐的命令之后就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一边收拾好自己,一边命手下的副指挥使先带着人寻合适的位置做好架炮攻城的准备。
于是不过两刻钟后,往利山就亲至前线,选定一面已经结了薄冰的城墙说道:“就是那个方向,给我狠狠地轰!”
“轰!”几十斤重的小石弹被高高地抛了出去,划破沿途的空气,发出呜呜的沉闷声音,精准地砸在了预定的城墙上。
“砸中了!”不少泼喜军普通兵卒都喜形于色。
只要砸中了就证明炮架和他们的校准并没有出问题,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不断的重复,直到他们此次带来的石弹全部用完或是宋人的城池先行塌陷。
然而他们的欢喜很快转为震惊与沮丧。
因为飞出的石弹虽然狠狠砸到了城墙之上,但飞起的却并不是期待已久的灰尘石屑,而是晶莹剔透的冰屑……
几个实际操纵投石炮的泼喜军士卒立刻缩了头,全当自己不存在。
比起他们耗费大力气运来的石弹,宋人用水结冰加固城池的成本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只看他们方才那一弹的砸到城墙上的效果,恐怕将此次带来的石弹全部用光,也轰不落宋人一块墙砖。
往利山看得眼睛都红了,如同饿了半月的狼,死死盯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泼喜军指挥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诸位都是军中宿将了,可有办法破宋人这浇水成冰加固城墙的法子?”
几位指挥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一个眉毛都白了的老指挥使代表众人出列说道:“都统军您是知道的,军中石弹大小重量都有定制,稍有偏差这落点不对不说,还容易损坏投石炮,而且此地也的确没有就地取材的条件……”
往利山不耐烦地打断道:“谁耐烦听你说这些废话,本都统是问你,能不能再抵近些砸!”
往利山的思路很简单,既然石弹的破坏力与距离和石弹重量有关,在石弹重量无法立刻得到加强的情况下,那么缩短距离就成了唯一选择。
老指挥使苦着脸说道:“都统军,宋人弓弩厉害得紧,如今在此地进行投掷已经是冒了莫大风险。若再抵近,末将这把老骨头丢在这没什么,只是这投石炮和众多士卒难得啊!”
往利山沉默了,那竭力咬着牙的动作使得喉间的咕噜声变得愈发急促粗暴。
但他终究是没做出让泼喜军抵近投掷的决定,因为无论何时技术兵种和器械都是相当宝贵的资源。
往利山红着一双眼,手在腰间的刀把上紧了又紧,许久后才哑声说道:“传我军令,食罢午饭,即刻攻城!”
“都统军!”跟随的裨将闻言失惊道。
他们本就不太擅长攻城,尤其是现在倚仗的泼喜军连宋人城池的防都破不了,行强攻之举无异于拿鸡蛋去碰石头。
只是不等这个裨将说出更多的话来,往利山就已经用大手揪住了其人的衣领,将其拉至身前说道:“如今宋人大军在东西两翼,城中宋军至多不过三千人,是夺回城池的最佳时机。咱们的静塞军司要没了,快要没了,你明白吗!”
西夏如今立国未久,还带有很强的部落时代旧俗,元昊这个国主更像是党项族贵族的共主,所以宁令哥才能通过串连其余贵族的方式拿下了定难五州。
同样的,失去自己地盘的党项贵族会被其余人毫不犹豫的拆吃入腹,家族一蹶不振。
在见过野利旺荣两兄弟被处死后野利家被打压吞并的惨状后,往利山决不允许自己及家族落入那种悲惨的境况中,所以他用尽了所有的人情和关系,才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重新攻打故地的机会。
宋军浇水结冰筑城又如何,兵力对比是一万五千对两千,优势在他!
被往利山揪住衣领的裨将也同属往利氏,论起辈分来还要叫往利山一声叔父,闻言如梦初醒,眼中浮现几许狠戾来,咬牙道:“都统军放心,末将这就去招聚人手,请都统军许我前锋之任,愿为大军先登!”
机会稍纵即逝,不行也得行!
往利山面色稍霁,放开了裨将的衣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还没到那个份上,先让撞令郎先去试试宋军的底细。”
撞令郎是西夏将战争中俘获到的汉人壮勇者编为军队,他们往往负责在战争开始时发动第一轮攻击。说白了就是炮灰。
因西夏去年兵败的缘故,赵昕特地在合约中加了返还汉人俘虏者一条,导致现在夏军中的撞令郎数量大为减少。
往利山军中更是干脆将原先居住在韦州城中的普通汉人百姓强行编为撞令郎迁走,此时却要他们承担试探进攻这种几乎十死无生的任务。
未时一刻,食过午饭的撞令郎们被监军们用雪亮的刀刃逼着,扛着十分简陋的木梯朝着已经变得晶亮一片的城池攻去。
撞令郎们拙劣的冲锋把正在协助守城的薛泽都给看笑了,直接对着身边的指挥使下令道:“这是用命来试探咱们底细的,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告诉弟兄们少用箭矢,抬些金汁上来好好招呼他们。”
指挥使做了个扇鼻子的动作,应了一声之后笑嘻嘻地传令去了。
包拯在旁边听得好奇极了。他不谙军事,却知道自己作为当官的站在城墙上能极大的激励士气,所以婉拒了区希范让他坐镇城中的建议,穿着官服跟在好像什么都懂一点的薛泽身边学习。
等着指挥使去传令之后,包拯这才问道:“薛詹事,此番来的夏贼不在少数,如何说他们是来送死的呢?”
薛泽愿意和一切殿下看好之人搞好关系,尤其是包拯如今还是实管着他的顶头上司,于是直接指着下方的小黑点道:“御史请看,他们只是用了最简单的木梯,而非云梯,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云梯是一种大型攻城器械,上置长梯,下方形似小屋,可以装载士卒。底部有轮子可以推着行走。还可以根据用途不同,添置防盾、绞车、抓钩等工具,乃至于用滑轮进行设备升降。
再高端一些的顶端还设有瞭望台,可以俯瞰被攻的城池,了解城中虚实。甚至与城楼的守军士兵进行对射,形成冷兵器时代的火力掩护。
自打奉命来巡查西北各军州,包拯也胡乱读了几本兵书,脑中稍一回想书中对云梯的描述就明白过来。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撞令郎们已经到了城池下。得益于薛泽的命令,除了早获允准的神箭手们点杀了几个领头的扰乱的进攻节奏外,他们十分轻易地就将木梯搭在了城墙上。
包拯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心中激动的同时也不免慌张,下意识地就想问问薛泽金汁是什么东西。若是军备,那他巡查各州军备库时怎么从未见到这一项?
结果一阵风吹过,带来了强烈的气味,包拯立时决定闭嘴不问了,转而在心中暗骂,到底是何人如此促狭,居然将那便溺之物称作金汁。
倒是守城的士卒已经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握着葫芦瓢特地加长的柄开始龇牙咧嘴地笑了。
待看得人爬至半途,便舀起一大瓢滚烫的“金汁”浇下去,同时嘴中还喊道:“西夏的崽子们,爷爷这有好东西给你们,来生可要好好长啊!”
饶是着甲也挡不住金汁逢孔即入的特性,遑论是这些被视作炮灰,着甲率直接为零的撞令郎们。几乎是在金汁浇到身上的一瞬间,皮肉就被烫得绽开,痛叫着跌落木梯失去气息。
还有一些倒霉蛋被不幸被溅到,皮肤上有了伤口,立马用随身的小石头匕首划开伤口把污血给挤出来。
虽然如今不是
炎热的夏季,被金汁溅到后发热烧死的概率要低很多。但小心总是无大错,尤其是他们是没有人心疼的撞令郎,只能自己多心疼自己。
城楼上也有军官密切注意着对手的情况,在观察了他们的面貌轮廓和所用兵械后眼珠转了几转,然后大声朝下喊道:“奉太子殿下教令,天下汉人是一家,你等为夏贼所驱必非本意,若能倒戈解甲来降,可既往不咎,为我大宋子民!”
因为有西夏监军在后,这些撞令郎在闻言后并没有直接倒戈。
只是在阵中观战的往利山能明显感觉到,撞令郎们演起来了。
气势和架势都摆得很足,但冲上去的高度却一次比一次低。守城的宋军甚至在配合他们的节奏演,主打一个热闹非凡,但真实实力不暴露半分。
“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汉人,真是养不熟!”往利山气得拔出佩刀,狠狠地斩在了地上。
同时在心中纳罕,宋人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居然不将这些撞令郎视做叛徒往死里杀了。
弄得他都不能以撞令郎们当“演员”为由杀鸡骇猴,因为现如今撞令郎的数量就少,宋军的态度还那么好。如果他再苛责,很容易引发军中哗变。
冬日天短,演上三次太阳也就到了落山的时候,积攒一整天的浓重铅云像是终于积攒足了气力,卷土重来遮住了太阳,空中开始飘起了小雪。
而往利山也很快收拾好心态回刀入鞘,像个没事人似地吩咐道:“去把撞令郎们唤回来吧,也该咱们给宋人演个节目了。”
无论怎么说,打仗都是一件极度耗费精力和体力的事,哪怕是在演戏,也能把人给累够呛。
所以几乎是在西夏军鸣金收兵的同时,大部分守城兵卒就反身坐下,靠着城砖大口喘着粗气,还有人直接一脚将已经空了的“金汁”桶给踹得老远,同时与人讨论着今晚能有些什么好东西慰劳一下五脏庙。
只是不等这份又活过了一天的喜悦散去,隆隆的鼓声就又传入耳中,使得他们第一时间抓起刀枪,探头向城下看去。
不少人心中都在想,西夏军应该没疯吧,这天都要黑了,难不成还要举火把趁夜攻城?
好消息,不是趁夜攻城。
坏消息,他们被轻视地很彻底。
七个高木架被众多夏军士卒推到了城墙上目所能及的地方,而每个木架上都牢牢绑缚着一个人。
城墙上很快有人就认出了被绑缚之人的身份。
“是贾七,我识得他,上回带了许多好马前来贩卖,那日正是我守城门!”
“那个是严不勿,也是个马贩子。两月前从县廨领了卖马钱后在城中酒楼大请客,我正巧赶上,得了一杯酒喝。”
“那中间那个必是审认了,我就记得他那肚子,能顶三个我!”
在守城兵卒七嘴八舌的拼凑下,束缚在高木架上七个人的身份很快被确认了,皆是与韦州有着密切交易关系的马贩。
确切来说,是走私西夏良马,尤其是朝中极度缺乏未骟良马的马贩。
没有更多的语言,随着一声长哨,七个袒露着胳膊的壮汉挥舞起巨斧,连人带木架给拦腰砍为两截。
血、肠、各种内脏流了一地,又逐渐被飘落的雪花给覆盖住。被拉长的夕阳余晖同血混合在一处,竟有些分不清是谁更红。
目睹了一切的薛泽脸色铁青地问区希范:“区知县,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在殿下身边的那段时间里薛泽学到了很多从前不会在意,甚至听都没听说过的知识,后者中就包括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段话。
商者逐利而走,如同万物都追求水源。一旦有利可图,他们的胆子就会大起来。
当利润达到一成时,他们将去到任何地方;当利润达到两成时,他们将十分活跃;当利润达到五成时,他们将铤而走险;而当利润达到一倍时,他们敢于践踏人世间的一切法律;而当利润达到三倍时,哪怕会上断头台他们也在所不惜。
在后来的外放过程中,薛泽曾反复印证这句话,然后惊讶发现无一不符。
这七个敢于向他们出售未骟良马的马贩,就是被超百分之三百的高昂利润给吸引过来,经过长期接触后建立了稳定的贸易往来关系。
虽然按照殿下的说法,只要高昂的利润摆在那,不愁没有要钱不要命的人接替他们继续走私良马。
但如果他们不对这七个大马贩被当面杀死一事做出反击,势必会给潜在的交易者留下不能扛事、软弱的印象。
中间的空窗期会大大延长不说,交易量也必定会随之减少。
他如今之所以还留在韦州,就是因为身上还有搜集良马的差事没有办完。
即便抛开搜集良马一事不谈,都被这么挑衅了还无动于衷,对军心士气也是一大打击。
所有人都在等区希范这个主帅的反应,而区希范在思索许久后,居然问出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问题:“县中前几日是不是捉了一群地盗?他们现在关在何处?”
第76章 咱们只是装无害,不是真无……
所谓的地盗,指的就是通过挖掘地道进行偷窃行为的贼。这些人常与衙门的仓吏有勾结,将仓库中的东西用地道运出去贩卖。
或是胆子更大些,连收买仓吏这一步也省下了,绝不让任何中间商赚差价。
不过因为手段高明,很少能够被侦破行迹,所以也就成就了“阴兵借粮”这一市井传闻。
因赵昕提议派出台谏官去往全国各州府查察仓储的缘故,这些人没了来钱的门路,又害怕留在原地有一天会被顺藤摸瓜一锅端了,因此或是金盆洗手远遁他乡,或是迁往偏州远县另觅机会。
其中就有一伙人就在听说了韦州近来商贸发达,常有巨贾出入的事迹后动了心思,经过多番踩点,将主意打到了城中唯一一家柜坊上。
这些人专业技能的确极强,竟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挖出了近三十丈长,能够让单人在其中畅通无阻,贯穿两座院子的地道,终点赫然是柜坊的银库内。
而且挖掘时间还是选在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到最后一锄头下去只能在土上留个白印的秋冬时节。
若非那日柜坊中招了新伙计,老人们想给新人一个下马威,故意让他们去搬柜坊中的压仓银,恐怕这些人早就逃之夭夭,又给世间留下一段传说。
包拯与薛泽对视一眼,都清楚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实在是不明白在如此紧张的战争对抗氛围中,区希范提起那几个无足轻重的贼是什么用意。
虽然他们的涉案金额很高,属于大盗之列,但终究没能逃出盗的范畴,在社会鄙视链中比刺配充军的人还要低。
在包拯与薛泽的的认知中,能同时和盗贼和战争扯到一块的也只有信陵君窃符救赵时的鸡鸣狗盗。
可信陵君那时候是要骗开城门尽快跑路,你区希范当前的第一要务可是坚守城池,完全没有可比性啊!
连同几个守城的指挥使也是满眼清澈的愚蠢。
从军太久,已经将遵从上官命令四个字刻入了骨子里。至于兵法和其中的深意,对不起,那是什么?世上还有这玩意?
倒是看着战事稍歇,领着民壮上城墙分发饭食的楚云阔在听了一耳朵后,弱弱发言道:“莫非希范你是想让他们掘出一条地道,然后你借此出城击敌不成?”
“唰唰唰!”一言既出,楚云阔顿感许多道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在目前韦州城这些官面上的人物中,楚云阔是其中境况最尴尬的。
没有确切的官身秩俸,年纪最小,甚至连个进士功名都没有。
所以除却与区希范的个人私交,楚云阔一贯奉行低调做人,默默做事的原则。很少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全当自己是冷漠的观察者,无情的投票机器。
如今突然被这么多人看着,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但
看着他的人中还包含了包拯和薛泽着两位官场大前辈,所以哪怕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也得把话给解释清楚了。
楚云阔甚至紧张得开始掰起了手指点数:“我看兵书上说,古来攻伐之道,无非阵战、伏击与奇袭。而奇袭之中,就有借地道而出这一项。
“现今彼强我弱,且城门早已封死。若想灭夏贼嚣张气焰,只得奇袭之法,思来想去唯有地道一途。
“不过地道多为攻城者所用,区知县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是令在下钦佩。”
经过楚云阔三言两语一解释,众人均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解释真是太合理了!
如果想让挑衅者知道你不好惹,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扇他一耳光。
城门封死,常规的进攻路线用不了,那就只能选择其他方向索取。
向上既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命,向下挖地道就成了唯一选择。
想通此节,众人又齐刷刷扭头去看区希范。
猜测的答案固然是好,但架不住答案本身就在现场啊!
区希范道:“我意正是如此。我还记得当时审理时那地盗头子曾经说过,一日可掘两丈长。
“如今天寒土硬,又要避开夏军耳目,但我估摸着至多五天就能掘出三条通向城外的地道,大概率是三天。”
战时征召囚犯协助守城都是要给减刑的,更别说这些个地盗将要干的是技术活。
改判不过是他一句话几个字的事,只要将饼画好些,不怕他们不玩命干。
说不定到时候用不了三天就完工了呢。
区希范而今是城中公认的知兵之人,听到他出言做出肯定,众人皆是大喜。
甭管最后能不能用上,这多条地道就多个后手,指不定将来就能指着救命。
但几个指挥使的脸上旋即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这万一要是用上了,那可就是主动朝夏军发动攻击。
乍一听不过如此,他们也是西军中有些年资的老牌指挥使,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中和夏军的交手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面对的情况远没有而今严峻。
要不是身旁有些数量众多的同袍部队一齐行动,可以安慰自己绝不会那么倒霉被勾魂使者选中。
要不就是背后有坚城雄关,纵使败了也大概率能被接应回城,保住一条性命。
可如今这些能够构建他们大部分勇气的东西都没了。
为了保守城池,人肯定是不会给他们多带的。所以纵然能凭借出其不意四字在前期取得远超寻常的战果,但后期一定会陷入重重包围中,生还几率渺茫。
纯纯的有命挣功劳没命花。
他们甚至丝毫不怀疑进攻部队前脚通过地道出城,后脚就有人奉命把地道全部填平,还得加点泥好封口子。
可以这么说,在这几个指挥使眼中,那些通过地道出城攻击夏军的人就是注定无归的死士,用自己的鲜血去表达本朝绝非可欺之辈的态度。
至于赢,什么赢?这些年他们和夏军单对单就没怎么赢过知道吧。
再说了,唯一一次赢还是跟在那位猛得不行的狄总管屁股后头,剿灭一些因为行军速度太快而来不及收拾的小鱼小虾。
可狄总管是什么人?夏军呼为天使,龙图老子曾言未来十年西北军事可以尽付于他,庞观察使对他信重有加,专门拣选精锐编队交给他指挥陷阵。连太子殿下都亲自送字,是整个西军的头面人物。
而你区希范不过一个东南蛮子,因为有几分才能被爱才的太子殿下一路托举到了这。从目前取得的成绩看,比他们强但有限,勉强够格给狄总管提鞋的。
至于相提并论?完全没那个能力好吧!
几个指挥使皆是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自己等会抓阄的手气不会那么背,成了领兵出城攻击夏贼的倒霉蛋。
如今军中风气就是如此,一旦碰上什么艰难的任务,料定不会有主动请缨之人的主帅就会用当兵吃粮,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为由强制抓阄进行摊派。
包拯此时也回过味来,目光在几个指挥使身上扫了一圈,倒是一如既往地公平,并没有在谁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嘴唇抿了几下之后决定这个坏人还是自己来做,主动问向区希范:“不知区县令属意于哪位指挥使?”
在几个指挥使的屏息凝视中,区希范缓缓摇头,笑容爽朗大方,语气轻快,仿佛明日要出去郊游踏青一般说道:“此等大事,岂能假手于人,自是某亲自将兵。”
薛泽第一个急了:“希范你身系满城军民生死,岂能亲身犯险!”
“正是因我如今忝掌三军,才更该身先士卒,为大家做个表率。
“如今几位指挥使都是宿将,对守城之事可谓了如指掌,而且城中诸项器具齐备,就连新制的猛火油庞观察使都命人送来了三桶。
“补足城墙短板后,守上七天不成问题,有我没有差别不大。可若不灭了夏贼的气焰,将来必定时时骚扰,难保清净。”
这是不掺杂一丝水分的大实话,说得其中一个指挥使连连点头,然后在发现周围诧异的目光后赶紧止住。
自古以来就只有为老大分忧解难的,心里有想法可以,表现出来就是嫌鞋子太大了。
区希范丝毫不以为忤,继续说道:“但论主动攻击夏贼……”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更改话题道,“区某出身寒微,贱命一条,蒙殿下青眼赏时才有今日,正是报效之时。”
听到区希范搬出太子殿下,众人一时间也就不好再劝了,包拯想了想然后问道:“区知县欲带兵几何?”
“兵在精而不再多,三百即可!”
待下得城楼,在县廨的路上,一直跟随区希范的一个侍从不由换了广南西路的夷语同他抱怨道:“相公,您是坐纛的主帅,只要这回能把城池守住就是大功一件,又何苦去提什么掘地道进攻的法子。
“就是提了,让那些个指挥使领着人上不就行了吗,为何自己赴险?”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所以区希范在韦州站稳脚跟后就立刻往环州老家寄了信,把几个一贯依从听命于他的年轻人给叫了过来,组建了他自己的小班底。
此时发问的就正是其中一人。
区希范笑笑,也改换成乡音问道:“你们认为韦州的事务复杂吗?”
发问的亲信想了想,摇头。
韦州虽是州的建制,目前却只是一座百废待兴的小城,民口数堪堪破四千,每日里发生的最大事件无非是一些领里纠纷。
休说是区希范这种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就连他自己都感觉自己能够管上一管。
“既然不复杂,简单到随便找个人都能管,那殿下又何苦把我安排到这?朝中未得授官的进士可是一抓一把。”
也就是殿下抓得严,杜绝了滥竽充数之辈。否则别说是一个韦州的官吏缺额,就是三个也早就填满了。
亲信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忽然猛地一拍脑袋,“这是看中了相公您身上的武勇谋略!”
区希范有些好笑的伸手揉了揉亲信的红脑门,语气决绝:“我知道他们总说咱们是夷人,是蛮子,是殿下一时不察让咱们捡着了大便宜。我就偏要让他们知晓,咱们究竟是何等样人!
“身为男儿,受恩当以死偿,建功需在军中。昔年张文远只率八百精骑就杀得十万吴军丧胆,如今咱们三百人只需面对一万五千人,可是大大的赚了。
“殿下特地留给咱们的机会,必须得抓住。此战若胜,封妻荫子,紫袍玉带诚不足贵也!
“别忘了昔年攻打安化州蛮时!咱们只是装无害,不是真无害!”
第77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三日后,韦州城头。
往利序看在近在咫尺,却仿若天堑的低矮城墙,深深凹下去的青黑色眼眶中的那双眼睛红得几乎要浸出血来。
三天,足足三天,他们用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手段,却依旧没能攻下哪怕一寸城墙。
不,休说是攻下,迄今为止都没人能够全须全尾的站到城头。
从这三天的遭遇来看,宋人十分重视本城的得失,半点没有从前遭遇那些宋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散。
而且那劳什子的县令好像还是宋廷小太子的心腹,所以城中的箭矢多到似乎永远也用不尽,到现在密度都没有丝毫减弱,令近六成的人半道折戟。
甲
胄也很精良,不是表面光的货色。他有许多次眼看卫戍军就要冲上城头,挥舞着手中长刀驱赶弓弩手,想为后续攻城部队占领一个立足点。
结果立刻就有三个穿全套甲胄的枪手接替那些双臂无甲的弓弩手,仗着甲胄精良硬扛下第一波攻击,然后混若一人的将排**出。
要知道卫戍军全是从党项本族人中遴选,个个善弓马,不畏死,是夏军中仅次于直属于国主铁鹞子的精锐部队。
可在一齐刺出的三杆枪面前,休说他们是远超其他部队的的卫戍军,就是神仙来了也得打跌。
什么剑圣,单刀破枪传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技,结果上了战场枪一个比一个长。
一寸长一寸强才是朴素真理。
看着又有两个卫戍军被守御的宋军枪手捅下了城墙,往利序的一双眼睛不由又红了三分。
要知道卫戍军发展至今日,已经早就偏离了从党项人中选拔,建立一支忠诚可靠亲卫部队的初衷。
如今的卫戍军卒家世最差的也得是个小部落头人的儿子,培养完全是照着中高层军官去的。
往利序也曾是其中一员,所以深知这些人对家族的发展有多么重要。
这些人不仅是勇猛的战士,更是他们家族的未来与希望。
人不是地里的麦子,一年就能割一茬。想要从零开始教导出一个合格的中低层军官,至少要用七年时间。
当然,高烈度的战争可以使所耗费的时间大大缩短,但前提是要有足够的战事,尤其是性命去填。
自家事自家知,就国内这点党项人,目前弹压其他族的人都有些勉强。要不然国主也不会冒着得罪辽主的风险,三天两头打辽国那边党项族部落的主意。
毫不夸张地说,此战即便能攻下韦州城,今后二十年他们往利氏在国中的声量也不复从前,说不得只能维持名头。
没办法,去年损失一批,今年再损失一批,哪怕底子再厚,也禁不住这么败啊,更何况他们静塞军司在十几个军司中只能排中游。
而失去大量优质后备力量,就意味着失去了容错率。
所以必须得拿下韦州!只要夺回韦州,有了地盘,一切损失都可以靠时间慢慢弥补。
但如果没了韦州,那就万事皆休。
该死,宋军过往建制中可是弓兵最多,基本能占一半以上,有些极端的甚至能占到八成。
为了保证射程与精度,弓兵很少有穿臂甲的,当然宋军的绝大多数弓弩兵是因为抑武的国策处于完全无甲的状态,全靠这弓弩,尤其是弩具逞威。
只要是有一膀子力气的成年男性,训练上十天半月也能学会如何张弩击发,命中率还不低,军演出来绝对漂亮好看。
所以旁的军事训练么……
根本就没有什么旁的军事训练。
有训练就会有消耗,越是大量的训练就越强调后勤物资的充裕。有那个训练的功夫,不如就呆在营帐里躺着,这样可以帮助上官减少粮食消耗,增加个人财产。
招来一帮穷得只剩一条命的流民,让他们掌握了基本的弩具射击技巧已经很对得起官家了。
因此往利序对近身之后宋军的印象只有一个,鱼腩,无比纯正的鱼腩。他获取首级军功的速度,完全取决于他们逃跑的速度。
但今日遇到的宋军完全不同,居然是枪手居多,还是训练有素的枪手。
他们甚至都不会去留恋那些就倒在身边死尸的首级,只会机械但效率极高的出枪收枪,构成一堵堵仿佛不可逾越,不可被摧毁的人肉矮墙。
韦州城内的宋人守军绝不仅仅只有他们获取情报中的两千人!应该是在三千,甚至是更多。
箭矢成群、训练有素、大反常态的枪兵居多,一切的一切都压得往利序喘不过气来,令他感觉眼前好似出现了幻觉,仿佛有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正向他罩来。
尤其是,那个东西……
作为最前线的指挥,往利序已经熬了整整三天,巨大的压力令他头晕眼花,正要支撑不住栽下马来之际,忽听得耳边有人唤他:“侍禁使,侍禁使……”
往利序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因此猛咬了一口舌尖令自己清醒过来,对着传令兵打扮的小卒说道:“怎么了?”
传令兵显然见到了极为可怖的事物,浑身止不住的抖,语不成句,只得将手抬起,颤巍巍地指向某个方向,示意往利序自己看。
往利序一看,刚刚才强提起来的一口气好悬没梗在嗓子眼把他给送走。
“宋人,宋人怎么还会有猛火油!不是从昨日就没用了!不是说已经消耗完毕,再没有了吗!”往利序的声音哑得可怕,整个人好似从幽冥之中爬出来的恶鬼,仿佛要生生啖下目之所及处每个人一块肉来。
传令兵恨不得将脑袋埋到裤|裆里,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自己被暴怒中的往利序当成了出气筒。
不过往利序怒归怒,但基本的理智还在,直接抬手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传令兵的瘦削的背脊上:“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赶快去传我军令,让云梯、巢车,还有攻城车一并后撤!”
那可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能制成的攻城大件器具,前几日不慎之下已经被烧了两个云梯,一个巢车。
如今本就没有能够休养生息的地盘,这些都是消耗人情与面皮借来的,将来还不上必定会被扒皮嚼骨。
其实不用往利序说,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会令他们在第一时间做出有利自己的选择,在看到那个细长的小竹筒时,正在攻城的士兵就朝着下方推轮的伙伴发出信号预警,示意快快撤离。
他们已经见过被猛火油烧伤的同袍,虽然宋人这个喷射猛火油的新型器具喷出来的量不大,但是准啊。而且燃起来也快,但凡被火星子燎上,整个人就得熟了。
猛火油,其实就是石油。
此物在华夏并算不得稀罕,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就提到到“高奴县有洧水可燃”,不过此时的记载还偏向于记述自然现象,大抵说的是石油外溢漂浮在水面之上,被人发现可以点燃。
而南朝范晔之的《后汉书郡国志》则有了采集和利用石油的记述:“(延寿)县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
在随后的生活与实践中,华夏百姓又发现了石油遇水不息,反而愈炽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