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不信天命
荆王府。
赵允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在地上打转,嘴中还不停说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父王与太子殿下从未打过照面,缘何今日初见就屏退左右?道有机密事相商?”
就算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上禀官家,那写个密箚也就是了,根本用不着亲口对太子殿下说,更不必将他们赶得这么远。
屋内的声音是听不到半点。
老父可是中风,身边离不得人照顾。
赵允熙被弟弟转得头昏脑涨,忍不住出声呵斥道:“你也是宗室子弟,身份尊贵。
“怎么遇到这么点事情就六神无主,哪里还有一点天家气派,传出去还不知让人怎么笑话。”
赵允良挨了训斥,整个人立刻安静下来,缩头垂手乖巧的如同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小鹌鹑。
只是赵允熙嘴中虽说着这样的话,实则心中也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于是在想了想后挤出一脸笑,缓缓靠近此时他们这群人中年纪最小,但表情最沉稳、最端得住的陈怀庆。
“张内监,您是宫里人,见多识广,不知这……”赵允熙一边用眼角余光瞄着主屋,一边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湖蓝色的荷包往陈怀庆的手中推。
陈怀庆一时不察,手背触到了荷包,只觉得其中并没有装填硬物,不由大吃一惊。
不是金银,那就是飞钱或者田契地契了。
如同被烫块烫到似的缩回手,整个人连连往后退,口中说道:“大王莫要如此,这是折了奴婢的寿数啊。”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内官收红包才给通传的风气由来已久。
陈怀庆年岁虽小,却也未能免俗。
但陈怀庆是赵昕一手拉拔起来的人,收钱归收钱,可拿了多少,谁给的,都是要向赵昕报备的。
陈怀庆心里明镜似的,就他家殿下方才那个笑,赵允熙现如今递过来的钱他要是敢收,最迟明天早上他就会失去殿下贴身内侍的差事。
而要是失去了殿下的庇护,不出五天他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东京城外的乱葬岗上。
于是陈怀庆巧妙地打着哈哈:“荆王宗室长辈,官家万分信任,我家殿下有神人点佑。同这二位相比,奴婢也就是针尖儿,是猜都不敢猜呀。”
反正荆王已经是个中风瘫在床上命不久矣的老人,皇城司的探子也早已探明屋内没有他人,所以他家殿下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相较于屋外视野被封,只得一头雾水的相互试探,屋内的赵昕与赵元俨可谓是开诚布公,就差直接明牌。
赵昕如同一个寻常后辈走到赵元俨的榻前,很是娴熟地给赵元俨掖了掖本就很严实的被角。
屋中点了香、燃了碳、还摆了时下非常不容易找到的鲜果,但由于赵元俨是中风瘫痪,又是上了年岁的人,冬日里并不敢频繁地给他洗澡更衣。
所以赵昕坐在床边时,很容易的就闻到了尿骚味和衰朽的气息。
小孩儿的五感较之成人都要更敏感脆弱一些,赵昕被这股味道冲得忍不住四下张望,竭力让目光自然地落在手边的细竹上。
看得出来这盆细竹是受到了精心照料的,所以能在如今这个时节仍旧显得苍翠欲滴。
不过若是细细看去便能发现,有两三片竹叶的叶尖儿已经微微泛黄。
也许是赵昕过于专注赏竹,赵元俨主动开口说道:“臣平生寡欲,惟喜聚书、好文词、画鹤竹而已。这一丛竹,算来也陪了臣四十余年了。”
话中是满满的得意与骄傲,然而由于其人大限将至的缘故,仿佛正在被竭力压榨破败风箱的嘶哑声音,令这份得意与骄傲大打折扣。
出于对每一场交谈的尊重,赵昕望向了赵元俨的眼睛。
因为久病的缘故,赵元俨的眼睛与嘶哑衰朽的声音一样,看起来相当浑浊,就好像就好像一对透亮的玻璃球从内部开始炸裂变花,然后又在外头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在赵昕迅速生成对赵元俨这位八叔祖的初印象之时,人老成精的赵元俨也看出了赵昕根本没有接话的兴致。
于是换上了欣慰追忆的语气说道:“见着殿下
如此模样,臣也觉着自己变得年轻起来,身上松快不少呢。”
赵昕算不上一个好捧哏,但绝对敬业。
这都到了戏台上,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必须唱好了。
所以露出个笑容,顺着话就往下接:“我这幅模样怎么了?莫非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瞧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可我是太子,有这幅相貌很正常吧。”
赵元俨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愣怔,看起来实在是没想到赵昕居然抢了他的词儿。
没奈何,赵元俨只能直接掀桌了:“那殿下,信天命吗?”
赵昕眨了眨眼,露出一副懵懂茫然的神情:“天命,什么天命?最近宋师傅教我读书,倒是读到了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
“除此外还有一解,现如今是我赵氏当国,理应有天命在身上。”
“咳咳咳……”赵元俨剧烈咳嗽起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赵昕是有分寸的人,眼看着要玩脱,赶紧把话给捞了回来:“当然,八叔祖您所言的一定是后一种天命,并且深信不疑。
“要不然年初时也做不出收买泼皮无赖在小报上散布谣言,说我命不久矣。
“现今东京城中的百姓还多有供奉我长生牌位,把我捧得我自己都害怕。”
赵昕听到身旁的呼吸声一紧。
但赵元俨也没有说什么,看着就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有些吃惊。
不过赵昕也并不在意他是否承认。
自顾自用半湿不干的帕子包了手,提起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稍显笨拙的给自己冲了一碗茶。
然后用双手捧住茶杯,吸取热量的同时,慢条斯理的吹着升腾而起的白气,淡淡地说道:“孤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八叔祖您高爵厚禄,闲散王爷的富贵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
“怎么手还伸得那么长,说什么天命,就凭您手上那本所谓的《推背图》真本吗?”
在赵昕没有看到的地方,赵元俨的眼神陡然转为锐利,浓郁的怨毒几乎能化为实质,似乎想变成两把利剑,狠狠地戳进他的背心。
可以想见但凡有那么一丁点能力,此时情绪上头的他真的会让赵昕交代在这儿。
然而很可惜,他瘫得很完全,只能看着赵昕小口小口的喝茶。
所以赵昕可以肆无忌惮的使用情绪刺激大法:“就算您手中《推背图》是真的,可要是真有用,大唐就不会亡了。”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赵昕揣着明白当糊涂:“八叔祖,不知您说的这个知道,到底是什么呢?《推背图》吗?还是您收买泼皮在小报上造谣?故意散播些夸张的消息,想捧杀我?”
什么《推背图》,值几个挂啊?他只用看几眼礼包里开出来的晏殊罢相事件,底就漏得一干二净了好吧。
因为晏殊罢相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位荆王赵元俨言称得到的推背图中有晏殊的名字,恐会危及国家。
再说了不懂数理化,生活处处是魔法。
所谓的天命谶纬,不过是穷尽想象后穿凿附会的狗屁。
不然我若是拿出德先生与赛先生,你又当如何应对?
封建王朝兴替灭绝,究其本质是个经济问题,再极端一点可以说是人地矛盾。
在这方面《资本论》上的阐述对比所谓的《推背图》完全是降维打击。
只可惜赵昕这番话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哪怕是说了,应该也没有人能理解。
赵元俨的鼻息转为极度粗重,一双浑浊的眼睛因惊恐震惊急剧睁大,仿佛下一息要脱眶而出,瞪着赵昕,嘴中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生来会投胎罢了!邪祟,天魔,你不得好死!”
这下轮到赵昕吃了一惊,莫非那推背图上真有些门道?
但旋即就将这个念头抛开。
真也好,假也罢。他既因缘际会来到这个时代,自然是既来之则安之。
外物,尤其是动摇心境的外物,通通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人之一生精力有限,他只做自己能做的,该做的。
所以哪怕早就知道赵元俨暗中做了许多手脚,他也权当做不知道。
一个土都埋到天灵盖的老朽,就是再怨愤,也折腾不出什么。
初来乍到时他都如此,遑论如今增添了许多底气呢。
因此赵昕面上不限丝毫惊慌,反而是笑眯眯的说道:“八叔祖,哪怕你是宗室中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位长辈,但说话做事是要讲究证据的。
您说我这个东宫太子,国家储君是域外天魔,是邪祟。若是拿不出证据,恐怕荆王一系今后会没日子可过。”
赵元俨忽地安静下来,只是鼻息依旧粗重,喉中嗬嗬连声,他是一头在竭力压制自己狂躁情绪的野兽。
到他这个地步,个人情绪必须得放在子嗣延续之后。
赵昕又开始小口小口喝着茶,虽然凭赵元俨先前的表现,他已经对心中的疑问有了解答,但听故事嘛,不听人亲自将故事讲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圆满。
再说了,他还得拖时间呢。
赵元俨也没有辜负赵昕的期望。一杯茶还没见底呢,嘶哑的声音就再度于耳边响起:“我的,原本该是我的!我才是最像太宗皇帝的儿子!也是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赵元俨这话还真是不掺杂一丝水分,太宗皇帝的确因为这个幼子孝顺聪明,非常地喜爱他。
不仅常常让他随侍左右,还特地将他拖延到了二十岁才就封离宫,因他排行第八,于是民间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十八太保。
比起他那个继承了皇位的亲爷爷,态度完全两样。
但赵昕感到的只有悲哀。权力这种东西啊,异化能力实在是过于强了。
都命不久矣了,还在念叨什么皇位,不如想吃点什么就吃点呢。
比如说他就一直馋那碗因为忙着抢险而没吃上的红烧排骨。
单瞧那颜色,就知道食堂的大师傅是用了心做的,而如今只能在梦里想想味道。
虽说出于临终关怀的考虑,提倡顺着病情危重之人的意思来,但在赵昕的人生字典中,只对母亲和姐姐展现包容这两个字。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给怼了回去:“有道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就八叔祖您那胆子,一盆加了墨的水,就当是有人要下毒暗害你,忙不迭的骑马离宫,还想坐皇位?
“所以哪怕是风传先帝在弥留之际于胸前比了个八,也没人敢扶保您登位。
“再者成济当街弑君,令晋明帝司马绍言祖宗得国如此,晋祚岂能长久。
“五代武德太过充沛,太宗兄终弟及,不合常理常规,始终有烛影斧声之疑。
“先帝若再来一次,恐怕本朝就要再演唐时的玄武门继承法了。所以哪怕八叔祖你得太宗皇帝喜爱,也从来没有过机会。
“老实待着吧,八叔祖你帮助爹爹重认生母,爹爹会加恩的。”
赵昕说完,就准备放下离开。
被围城困囚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只因为我生得晚?只因祖宗的一己之私,所以我们就要困囚一生吗!
“天潢贵胄,金枝玉柯,却如笼中的鸟,被圈养的猪,连这东京城都出不去!被养成了草包庸才,为你们让路!
“你知道吗?我少年读史,为刘秀、刘备、刘裕前赴后继再兴炎汉而壮怀激烈,但他们告诉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因为我注定了只能是个闲散王爷!
“连着我的子孙后代一起,最多只能是个族谱中的名字!”
“嘶,呼。”被烫着了的赵昕急忙抽回手指,连着用嘴吹了好几下,这才对上那双不知何时浑浊尽褪的眼睛。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叔祖你突然说这么激烈的话,不是没有目的的吧?若是有事要我办,叔祖您开条件,我看看能不能办。”
赵元俨忽然松了一口气:“殿下你比官家强,胆子也大,是我赵氏从来没有过
的异类,应该也能做到历代官家都做不到的事。
“《推背图》就在我床尾的暗格里,你可以拿走。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把宗室这么圈着当猪养了,咳咳,他们也当出去看看。
“高爵厚禄未必是福,因为那意味着刀刃加身,退无可退。流散天下,尚能保全血脉。”
赵元俨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很难的选择题,因为赵昕很聪明,聪明人往往喜欢权衡利弊。
然而赵昕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几乎是在他话语落下的瞬间,赵昕就说道:“我答应。”
反正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然后泛黄的绢帛被直接投入了红泥小火炉,作为燃料助长火苗迅速蹿起,舔舐着铜壶底部,最终一点点顶起壶盖。
“你,你居然,居然……居然烧了!”
赵元俨指着赵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可是万金难求的《推背图》,他花了无数的人力心力财力才得到的!
可这位小太子,居然取出来就直接往火炉里丢,连看都不看一眼。
赵昕用拨碳的小火钳,反复拨动几下,确认这卷所谓的推背图真迹被烧成了灰,绝对闹不出什么焦尾古琴的事之后,这拍拍手站起身说道:“蛊惑人心之物,烧了干净。”
要不然让他无良爹知道,又要不问苍生问鬼神了,毕竟他家在这方面很有遗传。
“可那,那是天命!”
“巧了,我从来就不信什么天命。”
赵元俨:……
沉默半晌,眼看着赵昕就要走出屋子,这才大声问道:“那殿下信什么!”
赵昕脚步一顿,定了很久才说道:“我?我信红旗。”
第62章 庆历四年
庆历四年,春。
这是赵昕拿回身体控制权的第二个春天,在见到赵昕过往一年的活蹦乱跳后,苗贵妃终于松了口,批准了赵昕与徽柔的放风筝项目。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赵昕最近非常闲。
因未经请示直接杀了郭承佑,和向富弼下令择选台谏官前往天下各州府县查察仓储贪墨两事,赵祯没有任何意外地勃然大怒。
所以不等赵昕从荆王府回返,赵祯就下旨剥夺了赵昕每月三次出宫溜达和召见大臣的权力,言命他在东宫好好读书反省。
不过由于赵昕是太子的缘故,赵祯也没有把他的面子全下光。
加之国库的确见底,眼看就要寅吃卯粮,所以台谏官依旧被挑选出来,刚开年就离了东京城,奔赴天下。
对此赵昕的应对也是很光棍,不解释,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表现出生气传达态度,真就十分平静地在东宫读起书来。
毕竟在赵昕的思维方式中,他已经用出了自己目前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只能等着时间将反馈带回,再看看做出什么调整。
而且天气又冷,老实窝在宫中是上佳选择,免得把如今这副小身板给折腾病了,到时候难受的还得是他自己。
所以除了在新年伊始于大庆殿举行的大朝会,赵昕作为必不可少的吉祥物,引领百官向赵祯这个官家恭贺新春之外,他就没出东宫一步,一副孜孜向学的乖宝宝模样。
可赵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美符合本朝理想太子的形象反而把宋祁吓得不轻,于是特地用劳逸结合能帮助学业进步更快的理由,把赵昕连着曹评这些个伴读一块赶了出去。
反正去哪玩都好,玩什么都好,总之别再一看书就是一整天了,要是出了问题没人负得起责!
然而赵昕仅仅是陪着徽柔挑了一阵风筝后,就觉得还是读书更简单些,哪怕是在朝会上和那些文官们辩论也行啊。
因为以他现在的心理年龄,陪着着徽柔玩耍实在是太考验耐心了。
有句老话叫七八岁狗都嫌,说的就是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精力充沛且好奇心旺盛,兼之已经有了一定的行为能力,所以时常做出一些令人防不胜防的事情。
尤其是他现在面对的还不仅仅是徽柔一个女孩,而是连同徽柔在内,足足九个年龄约摸在七八岁左右的女孩。
这是因为有他的前例和提议,徽柔也同样多了八个伴读,于月前正式入宫陪伴、玩耍、学习。
哪怕这个时代的孩子们普遍早熟,出生在富贵之家的这些女孩子们就更加早熟。
入宫之前也得家中千叮咛万嘱咐,说宫中都是贵人,不可造次行事,免得给家中招灾惹祸。
但年岁就摆在那,活泼的天性尚未被世道完全消磨,再加上有着徽柔的带头,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小学老师看了头痛的叽叽喳喳氛围。
赵昕从前顶多就带过两外甥,多数时候还靠着外甥女用血脉压制外甥,他这个当舅舅的只要出钱拎包就好。
所以乍一遇到这个情况,真是感觉脑瓜子都嗡嗡的。
“姐,这个凤凰风筝是非放不可吗?咱能不能换个别的呀?”赵昕集中注意力,努力让自己忽略周围的声音,但看着自己面前那架快有他两个长的凤凰大风筝,还是忍不住面露苦色。
在他的印象中,徽柔一直爱的都是精致小巧、又不失艳丽的东西。
这架凤凰风筝因为太大,比例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调,瞧着不太好看,有些呆鸟气质,顶多和颜色艳丽沾上了边儿,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被徽柔挑中。宫人们将它摆在这,应该也多半是为了凑数。
可万万没想到……
“不行,我就是要放这个。”徽柔从宫人手中接过凤凰风筝,费力地用双手举起了半截,态度十分坚决。
以赵昕的身份和现在的小身板儿,当然不会有人会让他拽着风筝起跑放飞,但如此大的风筝配着的线轴自然小不了。
就他们姐弟俩现目前的分工,待会铁定是他举着线轴,徽柔负责放线。
赵昕都不敢想自己等会儿会被支使成什么模样。
而且这风筝万一要是放不起来,他铁定要负过半责任。
不过这是早就答应好的事情,而且旁边还有曹皇后和苗贵妃看着,某种程度上算彩衣娱亲。
所以赵昕只得接过线轴,无奈道:“行吧,行吧,就放这个。”
一听赵昕妥协,周围立刻响起了许多道声音。
“好诶!好诶!就放这个!”
“还是公主有眼光,选的比曹评他们的那个大,放到天上去一定更威风!”
“对,咱们要放得比那边好!”
赵昕这才反应过来,扭头往同样在挑风筝的曹评他们那望去,一见之下嘴角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抽动。
好么,怪道他姐宁可丑一些也要选架凤凰风筝呢,原来是曹评他们那边选了个八只大雁连成一串的长风筝,旁的风筝根本比不了。
瞧徽柔这些伴读尽数围着这架凤凰风筝,并没有自去挑一架来放的意思,赵昕就明白过来,这些个小姑娘的意思就是全指着如今这架凤凰风筝了。
真正孩童间的较量心态就是如此浅显直白。
赵昕心中还在感叹,徽柔就已经指挥起年轻力壮的太监举起风筝开始试试风向。
得,看来今儿个这风筝不仅得放起来,还得比曹评他们的大雁风筝高才算完。
女孩们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所以说的话尽数传入了不远处正在摩拳擦掌,
准备放风筝的曹评他们耳中。
今日阳光好,风好,所做的事情也好,而且旁边还有那么多年龄相仿的女孩,男孩们自然如同开屏的孔雀想要表现一二。
晏几道于是将双手拢成一个喇叭扣在嘴上,然后朝着赵昕大喊道:“殿下、公主,臣闻天下较艺之事可暂抛尊卑,所以请恕臣等今日冒犯之罪!”
赵昕原本是没有什么争胜心的,结果听晏几道这么一说,反而被激了起来。
正想说些什么回怼过去呢,手中线轴就被徽柔给拿走了。
“二哥你是男孩,不当同我一起放,你回去。我今日定要胜过你们,我就不信了,我们女孩就偏比你们男孩弱。”
然后赵昕也不知道怎么的,总之他这个陪玩稀里糊涂地就变成了裁判,只能在场边看着。
赵昕没什么耐心陪着玩儿是一回事,可突然剥夺了他一起玩的权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呢,抗议无效。
谁叫他这幅小身板还是打不过徽柔呢。
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仍将在姐弟单挑中牢牢占据败者位。
因此赵昕只得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摸了一块点心,看着热火朝天的其他人,郁闷地开始嚼嚼。
快乐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幸好还有苗贵妃和曹皇后心疼他,将他招到身边说话,时不时慈爱地摸他一把,总算缓解了一下他的情绪。
不过幸福感这种东西嘛,无法用数值确切衡量,只能靠比较。
但凡赵昕此时知晓垂拱殿内的赵祯是如何的郁闷纠结,准得乐到一蹦三丈高。
要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该你有今天!
*
垂拱殿。
赵祯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发愁的。
因为单从数据来看,已经过去的庆历三年是他即位以来最为舒心,成绩也最好的一年。
军事上一改过去数年的颓势,出奇计大败西夏,趁机收复数州之地,完成了先帝都没有完成的壮举。
但凡他脸皮再厚一些,那如今去泰山封禅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个七七八八了。
政治上整饬了吏治,重振了武官地位。
现如今他在朝会上说的话,颁布的政令,不说如臂使指毫无滞涩吧,至少反对的声音和反对的人都少了许多,让他真真切切尝到了何谓天子一言既出而莫敢不从的滋味。
真可谓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蒸蒸日上之景啊。
但他就是忍不住发愁。
因为赵祯太清楚是谁给他带来这一切的。
赵祯也一直没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安顿自己这个聪明得过分的宝贝儿子。
所谓帝王心术,真正总结起来不过奖功惩过四字。
近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赵祯都有些后悔,他当初怎么那么早就将太子的名分给了出去。
他只是儿子少,又不是没儿子。
现在好了,儿子才八岁,自己就已经奖无可奖了。
太上皇虽然逍遥自在,万事不用过心,可他如今还不到四十岁,还没当够大权在握,无人能违拗的官家。
当然,因为名分已定,儿子将来注定要接他的班成为一国之君,那么用这个至高无上的官家宝座,当做延时满足的赔偿,也无人能够指摘。
毕竟太子虽作为君,却带储与半字,不是完全体。
可赵昕依了他的意思,老实实待在东宫读书后,赵祯又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将儿子从朝局中摘出去了。
因为权力并不会凭空的产生或消失,只会转移和富集。
就好似昔年吕布刺死董卓,却并没有为炎汉按下死亡暂停键。
因为在董卓被刺死后,凉州武人集团迅速推出了李傕与郭汜执掌权力。他们照旧倚仗兵精人多,盘踞长安,欺凌天子,和董卓在时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在真正的政治生态中绝不会出现什么带甲十万,财、政、军三权皆握的统兵大将,仅接到皇帝一道旨意后就乖乖赴死的情况。
甚至可以说如果有哪个皇帝做出这种事,那完全就是给这个元帅的手下天气太冷了,给元帅披件黄袍暖和暖和的进步机会。
不然也不会有郭暧醉打金枝,酒后对妻子升平公主言“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
你不就是依仗你父亲是天子吗?我父亲只是不愿做皇帝而已!
而代宗皇帝在面对郭子仪囚子请罪时,给出的回答就更加微妙,“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必当真。”
这就是权力富集,尤其是兵权富集之后政治妥协的艺术。
赵昕如今虽然还没有掌握兵权,但作为太子兼独子的政治号召力,已经让以范仲淹为首的变法改革派,自发地围绕在他身边,形成了小团体。
赵祯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在面对朝臣时,尤其有关变法政令时,自己的话没有儿子好使。
很多他掰扯半天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只需要暗示一句东宫意如此就会顺利很多。
他根本没法想象,也不愿想象,如果是儿子当面对他们阐述分析,事情得有多么顺利。
若是依照儿子处理事情所展现出的手腕与心计,继续让儿子掌握目前的权力,那么顶多过上半年,他就再无法压制儿子在朝堂上的声量,到时候权力不仅无法再收回,还只能越给越多。
但如果让赵祯趁着儿子现今羽翼未丰,将权力直接一削到底,成为本朝传统中只能视膳问安的太子,他也不乐意。
至于原因嘛,还是那句话,权力不会凭空的产生与消失,只会富集与转移。
只要他还想变法图强,革除本朝的三冗积弊。再直白一点说,过上像去年那样的舒心日子,这份权力就必须下放出去,作为他的刀与盾冲锋陷阵。
那么与其给范仲淹这些臣子,还不如给儿子呢。
毕竟儿子身上不仅有太子这个身份作为绝佳保护罩,而且相较于那些天天以直言进谏为荣,面对问题有万千雄言批评,让他们解决问题时却只会来一句,官家英明睿智,自有圣断的文官们,他儿子简直一身能抵百人。
好用到他完全舍不得放手。
就拿范仲淹上陈的变法箚子中所罗列的诸多政策而言,都是好政策,依此改进之后绝对能大有裨益。但却从不言明如何落到实处,而强自推行只会激起反对怨望。
那条“并省县邑以减徭役”,他内心是很想要立刻施行的,但一想到去州合县会减少许多官位,是在砸全体官员的饭碗,就心生犹疑胆怯。
可连范仲淹这个提出意见的当事人都得小心翼翼应对的棘手问题,他儿子只用了命台谏官四散天下查贪腐为引,就干脆利落地给斩开了。
因国家朝堂风气多年未肃,不乏全县所有官员涉及贪腐案中的。身上既背了案底子,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操作了许多。
宰一两个贪腐情节特别严重的作为震慑,余下的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可以饶过性命,但活罪难逃。官就别当了,辞官回家养老吧。
州县官员大批量出缺,再以朝廷选人任职也需要时间为由,把那些屁股底下还算干净的官捏在一起代管。
至于什么时候派新官,那就要走一走本朝行政效率低下的老路了。而如今吏部侍郎杜衍还等着拜相呢,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顶着干。
如此拖上数月,生米就能煮成熟饭,再提并县减州之事会容易很多。
赵祯算过了,若能一切按预想来,仅此合并州县一项,裁撤出的官位就能省下数十万贯的俸禄支出。
又借有宗室子弟牵扯其中,提出了早就设想好的彷唐时旧例,五代外不为宗室,五代内的宗室须得考封的政策,为将来明黜陟,削冗官做铺垫。
宗室都率先垂范了,你们这些文官武将也都哪凉快哪待着去,别想着总趴在国家上吸血,不给国家干实事,那国家自然大幅度削俸禄。
而令他十分担心的黄巢、张元之事,儿子也给了十分中肯的对策。
西北边境州府不是打下来就完事的,民众被夏贼统治太久,快已不识汉音汉字,更甭说什么心向朝廷,得多加教化,尤其是得移民实边。
有满腔的抱负与谋略是吧,去西北啊,朝廷可以给你们补助路费,到那后保
证有事情干,有功立,甚至有田分。
只要人踏实肯干,绝对少不了一口饭吃,一夜暴富、功成名也不再是瓦子里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
若是没那个胆子,整日里只会酸文假醋说大话,那这种人也肯定造不起反来。
赵祯现在唯一对儿子有意见的地方就是对武事过于热衷,热衷到似乎随时准备和辽夏同时开战。
他承认正朔问题很重要,但这样未免也太急了。
只是桌案上经由八百里加急呈递到他面前的皇城司密报,又让他不得不承认儿子就是看得比他远。
“辽山西五部节度使屈烈等有异动,似欲举部投夏,夏主李元昊有攻辽意。”
赵祯盯了这份密报良久,终于是长叹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对张茂则说道:“去东宫把太子叫来,就说我有事情要与他商量。”
第63章 我有一计
赵昕的好心情在看到两架风筝的线搅到一处时达到巅峰。
毕竟他是个看热闹的嘛,看热闹的永远不会嫌弃事儿大。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线虽然搅在一块儿了,但结果还是得有呀,可这该怎么算呢?
于是乎顺理成章闹到了他这个裁判跟前。
而且若是双方争胜也就罢了,他现如今已经有了很丰富的经验。
不管是各打五十大板,还是和稀泥都得心应手,保管可以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把双方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双方并非争胜,而是一个使劲地让,一个硬是不许。
“公主,适才搅线之事发生之时,臣等的风筝并没有公主您的凤凰风筝高,是臣等败了。”拥有着年龄、身份和相貌的曹评毫无意外地被其他伴读推出来顶缸,此时也正是他极尽恳切地在对着徽柔说话。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流程。
孩童天然会去模仿成人,所以孩童之间的相处于某种程度而言,能够算作成人社会的小缩影。
于是这放风筝的比赛对于曹评这些太子伴读而言,唯一任务是不能让徽柔赢得太容易。
虽然天公作美帮助他们提前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但有得必有失,同样也因为表演时间过短,导致交任务变得异常艰难。
“曹评你们莫要因我年幼就小瞧轻视我,我年虽小却有志气,不会受你们为了讨好二哥,故意输给我的胜利。
“先时你们是因为风向不好,迟了半刻多钟才放飞,高度低于我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我双方且换了风筝再来赛过。”
徽柔这番话令一旁的苗贵妃眉头直皱,不由说道:“身为女子,脾气如此刚强,今后要吃亏的。”
曹皇后原本在兴致勃勃看戏,闻言神色立刻就淡了下来,沉默半晌后终于说道:“且放一万个心,有二哥在,没有人敢欺负徽柔。”
哪怕是官家也不成,将来徽柔不欺负别人就已经很好了。
这是曹皇后默默掩去的一句话。
她再不受宠也是执掌凤印的六宫之主,消息渠道比苗贵妃这种单守着自己过日子的普通嫔妃要多出许多。
在得知张美人晋位昭容后不见喜色,反而在屋中大吵大闹,连摔了几个杯碟后,悄悄地排查挖掘,于是轻易知晓了那日垂拱殿中父子因徽柔的婚事争执不下的事。
听说一贯孝顺的二哥发了很大脾气,甚至不惜摔门而走,才迫使被美色冲昏了头的官家收回成命。
如今世道对女子愈发苛严不假。但徽柔有这么一个肯为她出头的同胞兄弟,日子就绝对错不了。
她也曾有这样的兄弟,可惜她嫁入的是皇家,兄弟们不可能为她出头。
呵,张家。
只那门第还敢攀徽柔,真是利令智昏,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二哥聪明且极度护短,张家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看来她今后大可以继续优容张昭容。
不过……
曹皇后心中一动,将目光移到了正在与徽柔分说的侄子身上。
赵昕从未在见到张茂则时如此欢喜过,因为张茂则每次在他面前出现都意味着无良爹那儿有了麻烦,需要他去当救火队员。
但现在只要能让他逃离这个裁决修罗场,张茂则也是可以接受的选项。
然而赵昕虽想给张茂则一个好脸色,无奈怀中抱着的元宝在闻到陌生人的气息后十分激动,冲着张茂则不断哈气,张牙舞爪的。
令张茂则面上本已有的三分尴尬直接涨到了七分,只得远远地就停住了脚步,冲着赵昕点头哈腰,表示自己有事请见。
在张茂则眼中,粉雕玉琢,仿佛从画上走下来的精致孩童,就那么顺着小黑猫的毛发不断安抚,抽空给了他个眼神。
整个人的气质是十分平和温雅的,却没来由的令他心中狂跳,只觉不敢直视。
“官家啊官家,你可害苦了奴婢呀!”
就太子殿下那个聪慧劲,能是好惹的吗?
这看着像是在安抚猫,但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敲打呢?
官家您凭借着君父身份,直接晾了太子殿下好几个月,结果现在遇到事了,受苦的还是他这个奴婢。
在心中哀叹好几遍之后,张茂则才硬着头皮准备上前同太子殿下交涉。
不意却是太子殿下先开了口。
只见这位小太子眉毛缓缓蹙起,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用着竭力掩饰,但仍能听出些许焦急的语气问道:“张大官,你怎么来了?是爹爹那边有事寻我?”
张茂则听只觉心中酸酸涩涩。
殿下真是天性仁孝之人呐。
官家如此对殿下,连他这个局外人看了都有时会心生不平不忿之情,然而殿下对官家却是一如既往的拳拳孝心。
就是恼了,持续时间也很短。
然后,然后他就给赵昕漏题了。
“辽夏似将有战事。”
赵昕坐在辇上,手指不断敲击着扶手,默默在心中想着这句话。
他记得曾经学过的历史课本上将这而今生活的这个时期概括为宋辽金夏时期,听着和三国的魏蜀吴时期差不多。
实际上也差不多。
而今金国还未崛起,宋,辽,夏之间属实是扩大版的三足鼎立之态。
其他两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剩余的一方也得跟着动起来。
而从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算了,没法细想,这一想就得成鼠辈竟是我自己了。
但不可控的思绪还是令赵昕赵想起了前段时间在系统资料库中看到的一篇文章,说本朝之所以未能一统天下,进取心几乎为零,很大原因在于南朝化的心态。
割据一方,小富即安。
赵昕晃晃脑袋,将脑中这个念头赶出去。
要是天天都盯着困难看,日子就没法过了。
赵昕出入了许多次垂拱殿,对御前的规矩也有了大概的了解,知道张茂则方才对他的漏题已经是极限,所以并没有继续追问。
转而调出了系统,开始检索起原历史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购买的648礼包中没有提及这场战争,那么究竟是因为他的到来改变了历史进程,让这场战争变得不重要,还是在原本的历史线中本来就不重要呢?
不过从他爹放下面子妥协,招他到垂拱殿议事来看,这件事恐怕小不了。
*
垂拱殿。
这个地方赵昕已经来了很多次,但这一次却变得有些不同。
“见过爹爹,敢问圣躬安否?”
赵祯看着又长高了一小截的
儿子,距离自己不过六七步之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这个儿子之前是御案敢爬,御座随便坐,与他相处,好似寻常父子。
赵祯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不仅仅是儿子,更是一个太子了。
很合格的太子。
他似乎不应该这么早就将儿子变为一个合格的太子。
但身为君父是君在前,帝王的威严和权力的不容侵犯让他必须得对一切敢于越界染指权力的行为做出反击,否则有一就会有二。
不然今日有太子,明日就会有臣子。
所有即便是唯一的儿子,能获得的优待也仅仅是从轻发落。而且赵昕获得的处罚还有着年龄小的加成。
哪怕是在后的父,时下的礼教也让他绝对做不出安抚的举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而父权是君权的家庭版本。天家父子作为两者的超级叠加态,多是互相试探底线,而鲜少有解释。
若硬要找出此次君臣父子斗法的好处,那便是作为帝王之家,年龄仅是男孩是否能够获得成人待遇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赵昕通过几个月的禁足读书生活,让朝臣们充分认识到,他是拥有自己政见的太子,而非官家的推到台面上的传声筒。
他是会和官家起冲突的,你们将来面临一道站队必选题。聪明点的,可以现在就开始选。
子事父如君,父待子以臣。
“朕躬安,你自己找地方坐吧。”赵祯压下叹气的冲动,竭力对自己这个一手推出的未来政治对手,展现了为数不多的父爱。
“是。”赵昕用着宋祁所教,挑不出半点毛病的礼仪回话坐下,并不主动问究竟因为什么事把他叫了过来。
“看来最兴来你最近书读得很不错嘛。”赵祯手按在皇城司密报上,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宋学士说了,读书需要有静气。像儿子从前那般毛毛躁躁,太失储君风度。”
赵祯:!!!
小竖子!小滑头!明明知道朕想问的不是这个!
让你禁足在东宫好好读书,你就读出来了这些,专门来气我?!
但他也知晓,在言辞方面他就是骑着快马追三年,都追不上儿子。
也罢,主动把人叫到这垂拱殿来已经是低了一次头了,那就无所谓再低一次。
赵祯示意张茂则将皇城司传回来的密报交给赵昕,然后仔细观察着赵昕脸上的表情。
但出乎赵祯意料的是,向来表现得十分热衷武事的儿子在观看这封密报时十分平静。
平静到好像过往的一切表现都是装出来的。
于是乎赵昕还没急,赵祯先急了。
朝中懂军事的人本就不多,能让他毫无顾忌说话的也只有赵昕一个。
“最兴来,看得如何了?”赵祯忍不住发声催问道。
赵昕将密报放置一旁,答非所问道:“看来皇城司做得不错,梁鹤的确有点本事在身上。”
赵祯闻言忍不住焦躁起来:“我问你的是辽夏之战,却说什么皇城司!”
赵昕奇道:“辽夏素有积怨,且不说西夏从前的河西之地是从辽国手中得来。辽国为报复,禁止向西夏贩卖马匹、金属,令西夏国用不足。
“而李元昊妄自尊大,慢怠联姻的辽国兴平公主,致其抑郁而终,于是两国联姻之举非但未使关系修补亲善,反而又添许多裂痕。
“而前年朝廷对西夏作战失利,辽主耶律宗真趁火打劫索取关南十县,纵有富弼机智巧妙,据理力争,保国土不失,也增加了二十万岁币。
耶律宗真夸下海口,称其一言既出西夏必然从命。结果呢,呵呵……”
赵昕两声呵呵把赵祯给整破防了,但他现如今也知道,宝贝儿子开嘲讽时的状态是无法被打断的。
“可见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强比什么都强。”
考虑到而今父子关系不佳,赵昕见好就收,略略提过一嘴后,便转向正事:“为此耶律宗真大动肝火,后来西夏与朝廷谈判时出力不小,钱也不算完全白花。
“后来种世衡使反间计,西军大胜李元昊,连复数州之地,其子宁令哥奉朝廷为主,继承祖先留下来的定难军节度使一职。
“李元昊失军丢地,膝下无子,又要向朝廷缴纳赔款。可谓是民意、臣心、立国法统三者俱皆不稳。
“为此只能穷兵黩武,诱买辽国境内的党项部族,意图与辽军开战,若能得胜,自然还有他的西夏国主可当。
“赶巧辽主耶律宗真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这不打起来才是怪事一桩。”
赵祯在军事上也就平平,听儿子这么一说,真有拨云见日之感。
不过转念一想,儿子这说了半天,也没触及到他最迫切想要知道的部分啊。
“那依最兴来你之见,谁会赢?”
“不知道。”
“不知道?!”
“爹爹,兵之一事,运用存乎一心,瞬息万变。仅此皇城司的只言片语,又让我如何做出判断?
“况乎李元昊欲生战事稳住阵脚,必倾全国之兵,反正若是不能赢,他迟早得被耗死。
“而辽国疆域广大,兵多将广,前国主耶律隆绪又励精图治,国力日盛。
“两强相争,胜负不可知啊。”
赵祯闻言,尽管在心中认同儿子说的非常有道理,但还是有些泄气。
三国鼎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两国竭力相争,他又怎么能不愁不急呢?
可惜他的天才儿子也做不出准确的判断,要不然他还能从中捞一点好处。
赵昕见状缓了缓,送出了自己酝酿了很久的大礼包:“不过咱们也的确不能干看着,儿子这里有一计,不知爹爹愿意听吗?”
赵祯已经尝过反间计的甜头,当即大喜过望,连声说道:“快说,快说!”
第64章 西北军事
五月,韦州,温池县。
此地原为西夏静塞军司所辖,去岁经水洛城一战,方重为宋土。于是恢复唐时旧制,重设韦州,下有鸣沙、温池二县。
不过作为时下整个疆域的突出部,最靠近西夏国都城兴庆府的边境县,各级官吏都奇缺无比。
因为夏人凶顽人所共知,此次丧军失地一定会牢牢记在心中,指不定哪天就大兵压境重新开战。
以韦州的地理位置,到时必定首当其冲。在此地为官,可能等不到期满离任,就被西夏军马摘了脑袋去。
虽说干大事不能惜身,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为出人头地能够付出的勇气,和承担的压力是有限的。
死亡绝对不在可以承担的范围内。
毕竟人一死可就万事皆休,什么都没了。
因此在面对韦州这个时刻都在准备爆炸的巨型火药桶,风紧扯呼,敬谢不敏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所以区希范这个时任温池县县令如今是在干着韦州知州加一部边军将领的活。
如果再把财政权握在手中,那就是一方小小的节度使了。
然而很可惜的是,现如今整个韦州穷得荡气回肠。
别说库房空得能饿死老鼠,就是整个韦州,当下都找不到一座能凑合使用的官仓。
去岁交战,李宁令哥尽出麾下死士,于万军阵中箭射李元昊左臂,使其惊而坠马,加之后阵鼓噪哗变,前有折、种、狄、三路军马奋勇冲杀,夏军士气大沮,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携此大胜之威,方能一路所向披靡,收复数州之地。
但西夏也不是白在这些州府盘踞数年的,眼看地方守不住了,干脆用一把火来了个坚壁清野,火势蔓延数里,将坊市、军寨通通烧成一片白地。
而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百姓则被他们以不可留给敌朝为由,强迫迁徙至灵州。
虽说在拿下韦州后,负责驻守此地的军队进行了重建工作。但大宋朝的军队素质,只能用似有如无四个字来形容。
重建了吗?重建了。重建到什么水平了?新建文件夹。
于是当洗脱冤屈的区希范兴冲冲来到韦州,准备一展胸中抱负时,见到就是连自家宅子还不如的县廨,以及连老家寨子都不如的县城。
现如今整座城中兵比民多,马比狗多。
区希范知道自家殿下能够顶着众多文官压力杀了冯伸己已是相当不易,再授予他的官职肯定好不到哪去,他少不得要老实几年等待时机。
大大超出预期的县令一职肯定有坑,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坑会这么大啊!
他如今治政理事的县廨,原先是一座庙宇,因为夏兵中也有信仙神的,怕火烧庙宇被神祇怪罪,这才得以保留。
但也仅仅只能说能住人,相较于城中其它屋舍来说有个房顶,前几天窗框坏了还是区希范亲自动手修的。
区希范坐在椅子上看文书看得那叫一个心浮气躁。
这些文书也不知是何人写的,字迹端正,每份都写着力陈保境安民的重要性,而区希范只能看到字缝中满满的没钱没粮。
钱不足,无非是磨洋工,尚能弹压。而这要是粮不足,就是逼着人逃跑造反了。
还
是殿下说得对,知易行难,统兵将领只需要在前方浴血冲杀,在后方筹措军需,调度一切的元帅要考虑的就多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区希范不是神仙,没办法变出钱粮来推进重建工作,更别说再进一步保境安民了。
过去的申冤经历造就了区希范的好心态,反正现在这事是办不下去了。他干脆把文书一丢,问向身旁须发斑白的老属吏:“报社的楚主编在哪呢?”
老属吏是韦州本地人,靠着勤勤恳恳大半辈子而小有家财。只不过烈焰之下众生平等,一把火将他烧回了赤贫。
又因年老体衰,夏兵嫌他累赘,不愿意带上他去灵州。
不得已只能卖身为奴。
后来区希范到温池县上任,需要一个懂汉夏两种语言的向导,这才把他买了下来,后又放了他自由身。
只是老属吏无处可去,执意追随,区希范便将他辟为了属吏,成为县廨中仅有的四个僚属之一。
老属吏也曾打听过这位将他救出苦海新主君的身份背景,知他是铁杆的“东选”,东京城中那位小太子的心腹。
因此和出身于小太子创办报社的楚主编往来密切,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所以此时听到主君问话,只略一思索后就答道:“楚主编经来了快一个时辰。只他来时主君您尚在处理公务。楚主编吩咐,不要扰了您。
“后来他吃了一会儿点心,觉得剩了点心渣子怪可惜的,便说要拿去喂马,此时应当是在马厩。”
“什么,你说他喂马去了?!”
区希范闻言大惊,咵一下站了起来,推开老属吏,噔噔噔就往后院马厩走。
楚云阔一个公子哥,他懂个屁的养马!可别把他的玄莬给喂坏了!
到地一看,楚云阔只是饶有兴致地站在那马夫拌料,手上没看见有什么点心渣子。
区希范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准备上前打个招呼。
毕竟好歹都是东宫门下,楚云阔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抛弃富家公子的逍遥生活不过,来到这个偏僻荒寒之地任报社总编,也是心怀勇烈的同道中人。
哪知楚云阔一见他立刻就说道:“苜蓿、黑豆、栗米,甚至还有拌了两个鸡子(鸡蛋),就是抛开鸡子不谈,这些杂粮也够三口之家一日所需了。区知县啊,区知县,你是真不怕被人弹劾奢靡无度啊。”
区希范一听,好悬被气了个倒仰。果然想让东京城的少爷秧子说出些好听的话来,真的是一件难事。
好在两人相处也已有数月,对彼此的脾气秉性有了大概了解。
区希范知道这是楚云阔在提醒他小心行事,不要给其他人抓了把柄。
区希范狠狠白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去取了刷子给马厩中一匹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大黑马刷洗。
“亏我早先看你能筹一批粮食前来赴任,是个有识之士,还想写信向殿下保举你当我的县丞呢,结果却说出此等话来。
“幸好这是府衙之内,不然我定判你一个妖言惑众,扰乱军心之罪,重打三十大板。”
楚云阔闻言丝毫不惧,反倒笑嘻嘻作了个揖:“那小人就多谢区知县不罪之恩了。”
不过笑过之后又正色道:“包希仁自接了巡边御史一任后,特地找殿下去将开封府内那口铡刀借了出来,如今已经走到泾州了。
“本来翻过年后台谏官就四散而出,查察天下仓储,使反贪腐之风席卷天下,已成大势。
“不过台谏官们还守着老规矩,除却一二贪污巨万的大蠹虫,仅止于弹劾罢官。
“可包巡边有那口铡刀是真杀啊,才一个月的功夫,连着庞观察使的贴身书办在内,已经杀了十七个有品有级的文武官员。
“其中有个孔目只是收了三十贯钱帮人改状纸求重判,也被铡了。
“现在民间百姓都说他是个青天,脸黑得和块碳似的,六亲不认。
“区知县你是因为什么事出名的你很清楚。你要是走不过那口铡刀去,牵扯到的不只是你的性命。若你钱不凑手,我还从家中带了些……”
楚云阔话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带了警告。
庞观察就是现任延州观察使的庞籍,在范韩二人前往东京城任职后,他便成为了西北一代的军政话事人。
杀庞籍的贴身书办无异于对着庞籍的脸狂扇,若是庞籍胆大心黑些,足能把包拯给留在西北军州。
虽然背后有着殿下的撑腰,但也足可见包拯其人胆色之雄壮。
楚云阔有时候都在好奇,太子殿下究竟是从哪把人给搜罗出来的。
这个包拯之前名声不显,大家只当他来走个过场,没想到却是一路杀得人头滚滚。
区希范毫无异色,淡定地说道:“放心吧,我的楚大少爷。我虽比不得你家累千金,来赴任都能带上过百石的粮草随行。
“但先父还是给我留了不少钱,足够养到这马长到配出小马驹,绝不会挪用公帑。”
许是区希范刷洗手法一流,大黑马打了个兴奋的响鼻,偏过头去想要舔他。
“好了好了,别闹,又蹭我一身的水。”区希范拍了拍马脖,满脸不加掩饰的宠溺。
这下换楚云阔惊了:“自己养?!”
这一匹好马,可是个超级吞金兽!
就是他有这种想法,也指定被他爹一顿乱抽彻底掐灭。
“是啊,咱们必须得养出自己的马。
“我离京赴任之前殿下曾对我说过,天下马有四,大宛天马去日已远,飘忽不可寻。
“凉并马多且精,是一流战马,虽不耐重,但耐力绝佳,又不挑草饲,是最佳的轻骑马种。所以三国之际,凉并精骑威震各路诸侯。但那如今是辽地,且不去说它。
“本朝境内的蜀马,也是现今朝廷主要的骑兵用马。又矮又小,其速度和耐力只能欺负步卒,根本撵不上辽夏的骑兵。也就是本朝缺马,否则我看这种马只能当做驮马,负责后勤辎重。
“剩下的就是咱们如今的河曲马了。体型够大,跑得更快,就是吃得更多,体质更娇气,一个不留神就掉膘给你看。
“但从前咱们可是这样的马也求不得啊。
想必你也知道,昔年李元昊为求佛经,向朝廷提出以马换经,可也只肯给出区区七十匹河曲良马而已。
“如今他们吃了败仗,不得已用马交易,可你到榷场看一看,还多是些役马菜马,若有一二好马,价格立刻就被炒到天上去。”
这一点楚云阔是深有体会,他刚到韦州之时,有一马贩见他衣着不凡,提出卖马,张嘴就是两千贯一匹。
他嫌贵想要抻一抻价,结果日头还没落呢,那一批共六匹马就被人给包圆了,令他追悔不及。
涉及兵事,区希范的话就格外多:“本朝用兵,除去依阵图列兵的呆板大弊,还有无有良马,追击不及这个小弊。
“旁的不提,只去岁与夏贼之战,若狄总管有千余精骑,说不得连兴庆府也可拿下!
“我这好不容易才得老书吏指点,搜罗到了一匹还没骟过的马,又是一等一的神骏,可不得养好了下马驹子,再怎么也比蜀马强。”
想了想又忍不住骂道:“军中过半的弓兵,多是无用的玩意。”
尤其是东京城中的禁军,说什么临敌放三矢就算为国尽忠了,还不如他昔年在家乡招募的壮勇呢。
殿下说得没错,军中弓兵过多的毛病,也是时候改改了。
楚云阔此时也挽了袖子,与马夫配合着铡起草料来,口中说道:“我知道你是为将来计,用的也是你自己的银钱。
“可你想过没有,如今西北边境陈兵十万众,人吃马嚼,粮用从来就没足过,都是靠粮商远途长运,才勉强喂饱肚子。
“按朝廷规制,商人们运粮到延、渭、环、庆州、镇戎军五个军州后,可凭粮兑换交子,再前往蜀地兑付。
蜀中比其他地方更缺铜,多用铁钱,商人货殖天下,所以也使铁钱流
用天下,使民间多藏铜钱。
而自宝元元年起,历经五年大战,战争方止,期间流出铁钱不计其数。
“由此使钱愈贱而物愈贵,所以又改铸当十大钱饮鸩止渴。
“咱们这比延州更远,就算能组织起足够的人垦荒,春种秋收也需年余,更甭说现在咱们还组织不起人手。
“我可提醒你,运到咱们这的粮价可是延州两倍了。”
区希范心有所感,提前截话道:“别拐弯抹角的,有话你就直说。”
“急性子。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呢。”楚云阔小小地抱怨一句,然后说道,“那我就直说了吧,县中百姓对你养的这么一匹马的意见很大。
“随我同来的那几个举子已经写了不下五篇你养马奢侈,耗费大量运力,侵占城中口粮输送的文章。
“看在殿下的面上,前几次我都帮你压了下去,可现如今边事吃紧,再压不住了。你就听我一句劝,把玄莬放到旁处去养,哪怕是渭州呢。
“我爹也在那给我置了一套宅子。你若有意直接放过去就行。”
区希范很为难,让一个爱马之人离开自己的马,不啻于剖心挖肝。
但他又觉得殿下会同意这个做法。
正纠结时,老属吏又急着来报信了:“知县,楚主编,县廨外来了一个自称是东宫詹事的人,要求见县令。”
两人听到东宫两字后瞬间坐不住了,并不托大,急急前往县廨大门,只是一见其人,就有些失望。
是个皮肤很黑、手上满是老茧与裂口、瘦到几乎撑不起衣服的中年人。
尤其是身上有一个浓浓的咸味,似乎是刚从酱菜缸子里捞出来。
不过来人倒是并不意外他们的态度,非常淡定地拱手为礼道:“在下东宫詹事薛泽,奉太子殿下令旨来此。”
第65章 三角贸易
“贵县可知这温池县的县名由来?”
虽然这个自称是东宫詹事的薛泽相貌打扮与他们的印象相距甚远,但官凭印信一应俱全,而且都是大开门的真货。
区希范与楚云阔也就当真的来招待,将薛泽让到了主位坐下。
然后薛泽一开口,区希范心中的疑惑就去了七分。
优先办事,省略客气寒暄,单刀直入切题,属于是殿下一手塑造出的东宫风格,与寻常官员迥然不同,极好分辨。
不过区希范还没摸准薛泽此来的意图,是殿下派来帮他,还是考较提点他。
而两者的应对侧重点是不同的。
所以他就用了一个中庸的回答:“据唐时县志所载,本县县名取自县东的温泉与盐池。因两者皆为本县特有,故取温泉之温字与盐池之池字,合为本县县名。”
薛泽微皱着眉头咂吧了几下嘴,努力将嘴中茶水的苦涩味压下。
心道不愧是有盐池的地方,水都比旁的地方要难喝。
其实在接到前往韦州的令旨时,薛泽心中不乏怨怼。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远赴雷州,拿着太子殿下画就的晒盐池草图与笔记,先是同当地官吏周旋谈判,又是与乡民斗智斗勇。
搭上了全部的时间,风里来雨里去,不断试验调整,整个人都快变成盐干了,这才成功实现引海水大规模晒盐。
耗费了那么多心力,吃了那么多苦,为的不过是加官进爵。
结果到这酬功的节骨眼上了,殿下又对他说西北需要他,让他来韦州指点建造内陆的晒盐池。
不求规模多大,只要够用,暂时撑起局面就好。
可从东南到西北,光是之间的距离,就听着令人绝望。如果再加上在西北所要冒的生命危险,那就是让人想要掀桌子直呼辞官不干了。
更何况他薛泽在外人眼中虽是东宫门下,殿下心腹,但这远离京城,积年累月不得面见殿下的苦是谁吃谁知道。
梁鹤如何?当初殿下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东京城呼为元储恶犬,结果一朝会错了意就被勒令归家养老。
世情薄如纸,到现如今还记得他的恐怕也就只有自己这个当初的对头了。
这还是成日里鞍前马后伺候着的心腹呢。
那见不到面的心腹就更狗屁不是,他就像那飘着的风筝,殿下不高兴了可以随时来一刀剪断风筝线,让他自生自灭。
他不能一直这么飘下去,否则将来殿下说不定就把他给忘了。
好在殿下素来是体恤下情的,命他绕道入京,好好谈了一番。
然后到离京之时薛泽满脑子就只剩下了殿下的几段话:“以薛卿此次晒盐之功,足能进三司谋个显职。
“可三司机构庞杂,人员冗聚,人人背后都有尊佛祖菩萨,即便是我,也不好轻动。
“而且在薛卿你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为天下计,得罪了不少官员。薛卿你去了,怕是要被埋没……”
……
“薛卿,昔年我命你去雷州时,说的是勉之。今次我又命你去韦州,依旧还是说勉之。
“记住,风浪越大鱼越贵。西北局势复杂,正是有志之士立功扬名的好地方。”
看着区希范与楚天阔,薛泽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太嫩了,真的太嫩了。
有道是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才想着为旁人撑一把伞。在不威胁自己利益的情况下,薛泽还是很愿意提点这些后辈的。
于是薛泽释放了十二分的善意:“区县令还看了县志?真是老成手段,翌日大有可为啊。”
“岂敢岂敢,都是殿下教导得好,这才令我这个理政治民的新丁不至于出错。”
“诶,贵县何其过谦。殿下慧眼,你我皆知。既保举了你做这温池县的县令,将如此要地托付给你,你就必有过人之处。
“实不相瞒,薛某此行正是奉了殿下之意,为贵县境内的盐池而来。”
“盐池?”区希范有些迟疑。
“唉,只我这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殿下特地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区希范双手将信接过,瞄了一眼信封就感叹道:“殿下的字又进益了。”
“是啊,每日里五篇字,两壶箭,骑半个时辰的马,还要做宋学士留下的课业。加于成人尚且叫苦不迭,但殿下还要抽出时间看箚子,学着处理政务。”
一说到这个薛泽就很有些咬牙切齿。
他宦游在外,孩子只能交给妻子教养。
绕道东京等待殿下接见的时候回家小住了几天,本还期盼着父慈子孝,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然而结果却是每天被气得够呛,家里尽是鸡飞狗跳。
面见殿下后,更是想把家里那两个作妖的崽子给吊起来抽。
殿下那样生而知之的孩子他完全不敢想,东京城中都在传殿下这样的孩子得耗费国运才能生下来。
但有个两三成,他还是敢期盼一下的。
但等来的却是两个逆子的当头一击。资质有限,催逼也无用。
如今殿下又有意收紧荫官品级与名额,所以还是他多多努力,为儿孙谋未来吧。
薛泽在胡思乱想,区希范却感觉大脑在疯狂运转,甚至觉得头皮有些痒,好像是要长新脑子了。
明明只是几张纸,却如同见到了百万财宝,眼里的灼热似乎要将纸张烧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