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就能看到的送分答案,于章楶这种优等生而言,着实是没什么好夸赞的。
章楶每次笔试成绩都差王韶的那一点就在这了。
喜欢循序渐进,而不是先声夺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容易让人感到乏味,降低预期。
不过赵昕已经习惯了,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臣以为,当是彼等通过攻打县城的方式,调出邕州城中禁军精锐,再趁机转向州城,是以臣说彼等小狡。
“至于外强中干,臣闻交趾陈兵十万,即便有夸大之词,三四万可战之兵总是有的。
“能在击败侬智高之后继续进犯邕州,播兵灾于诸县,并让张、蒋两位钤辖调出精兵征剿,兵力应不小于一万。
“兵力两倍于我军,行进犯之实却用此小计,外强中干,
不外如是。”
赵昕笑得很开怀。
既是为章楶的判断而笑,更是为他一手栽培出新生代武将的心气而笑。
从语气和神情来看,章楶对交趾的操作是感到十分迷惑的。
你这都干进本朝需要纳税的真正辖州了,等于直接宣战,却小里小气的整这种袭扰战术,而非**搏一把大的。
这不是作死吵醒了沉睡的猛虎,然后还指望着被打扰了睡眠的老虎不对你露出獠牙吗?
也不知道晚上睡觉脑袋枕多高,才能做出这等美梦。
但从赵昕的角度看,交趾这种做法其实很聪明,很符合常理,或言之对本朝的刻板印象。
他们有无法对抗本朝的自知之明,但又想甩脱仗着有靠山狠狠咬上来的侬智高。
所以干脆绕过侬智高,通过战争展露态度。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要是再这么干,拼了命也要咬你一块肉下来!
赶紧麻溜的断掉对侬智高的援助,咱们还可以平安无事。
换做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交趾这个态度也能被朝中君臣清晰感知,目的十有八|九能够达成。
毕竟本朝的官家和文官们历来是只要一夕安枕,不管将来天崩的货色。
可惜,时代变了。
赵昕看得出来交趾的意图,但他拒绝遵循前例。
一直想着找什么理由揍你呢,你自己肯主动把脸递过来真是太好了!
至于以王韶章楶为首的新生代武将,经过两年军校学习,现在满脑子都是找对手真刀真枪干一架,不然怎么进步,怎么挺直腰板大声说话啊。
这些正值青壮年,浑身精力无处发泄的家伙连路过的狗都想踹一脚,所以收手是绝对不可能收手的。
章楶不太明白赵昕究竟在笑什么,但并不妨碍他趁着赵昕心情好把心中疑问和盘托出。
“殿下适才言邕州东面城墙塌毁,可是交趾有何利器?”
王韶也立刻望向赵昕。
这个问题也是他想问的。
张、蒋两人或许轻敌,但一身经验做不得假,殿下对东南的重视是摆在明面上的,军需物资向来是优先满足。
两个人都脑袋灌水,把钱全装到自己口袋里而不修缮城防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城墙塌陷?总不能是交趾也国运昌隆,出了一个如自己殿下这般天赋高到令人绝望的人,弄出来掀城池好似撕纸的火药吧。
那可真是个不幸的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的担忧没能成真。
“是象兵。蒋偕递上来的箚子说交趾出动了象兵。他们驯象时日颇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诱使大象发狂,成群结队冲击城墙,险些把把东城给掀翻。”
王韶和章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每年冬祭的大象表演他们也见过,光是远远看着就觉得震慑力十足,估摸着大象看他们应该和他们看皮影戏差不多……
“殿下,这……”
“别着急,听我说完。上回给邕州配了一百架改良的克敌弩,交趾的象兵被射死者近半,还剩下的那一半也大多带伤,没有多少战力了。
“张忠与蒋偕虽然败得不多,但丧师失地是事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好再待在前线统兵。”
赵昕说到这,故意停住了话头。
果然这两个热血青年秒懂了他的意思,一齐单膝跪地说道:“受国禄君恩久矣,日夜渴盼报效,请殿下允我往邕州平叛定乱,斫酋首来献!”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赵昕还是很高兴,看两人就像看地里的终于熟了的麦子,内心那是满满的成就感。
“快起来,起来,你们是武进士,讲武军校的学生,国家有兵事,自然是你们先顶上去。
“你们也该上战场见见血,用真正的战事检验一下学习成果了。孤的讲武军校,不养赵括之流!”
章楶听着赵昕的话音感觉有些不对,于是试探着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军校的学生……”
赵昕小手一挥:“就是你认为的那个意思,都去!”
没有烈火,淬不出好钢。
再说不把交趾敲定为他们第一次的实战对手,难道要直接把他们塞进对辽、对夏战争的血肉磨盘中吗?
终于有仗打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个一直被当做领导者培养,如今也有了领导者思维的人很快就想到了更多现实问题。
王韶搓着手指问道:“那殿下,咱们能带多少人走?”
如果能把忠正军全部带走,外加一个有足够火药神机军指挥,他有信心不依靠其它任何兵马,把交趾国重新变为交州。
在赵祯自感后继有人,可以放心享乐后,赵昕陆陆续续担起了近半的政务。
因为无良爹对他既放心又不放心的心态,赵昕所处理的都是那些权小事繁的老大难问题。
如王韶这幅姿态真是看得够够的。
典型的恨不得所有资源都投注到他一个人身上。
对此赵昕只有一句话,太嫩了,还得练。
王韶被赵昕盯得浑身发毛,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谦让出风头的时候。
上战场是会死人的!
所以也就硬着头皮,眨巴着眼睛看向赵昕,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但是众所周知,赵昕现在没媳妇。
他免疫!
不耐烦地拍了一下桌案:“想把忠正军全带走?美得你!
“忠正军什么成色,你们知道,孤知道,百官更知道。
“就是拴头驴放在帅帐里,也输不了。
“把忠正军全部带走平叛,那你们是去建功立业还是去旅游镀金了?
“就这点心气,也想着建功立业,为国前驱!”
赵昕话说得极为不客气。
养兵练兵需要花钱,尤其是脱产的职业军人更是需要大笔的钱。
花钱如流水用在军事领域是客观描述。
忠正军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四千人?是赵昕不乐意吗?是他没钱!
还想着把忠正军全部带走,一天天的,人不大,胆子不小。
他都不敢想的好事,王韶就敢想了。
简直是倒反天罡!
一定是被禁军里那些老兵油子影响了,整这种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路数。
眼看着王韶的头越来越低,脸色越来越红,赵昕收了脾气,把那句杀鸡焉能用牛刀给收了回去。
章楶接棒谈判任务。
“那就按朝中先前所议,每人十个?”
赵昕冷漠回应:“只有五个。”
去往和平州府任职与在前线厮杀的死亡率是不一样的。
他得保证忠正军内部的正常更迭,火苗的有序散播。
“为防水土不服,此番也不抽调其余禁军随行。
“到了邕州之后你们自行征兵,孤的建议是优先从当地的屯卒中选。
“若有骨干难以为继,可上箚子,孤会抽调人手帮你们补充。”
没等两人提出异议,赵昕一锤定音。
不过到底是一手培养出来的嫡系,在赵昕有关未来的构想中,他今后不会直接参与讲武军校的建设与培训,而是由王韶这些老学长们传帮带。
有道是皇帝爱长子,赵昕也不能免俗,未等两人面上露出苦色,就喂了两人一颗定心丸:“枢密院已经议好了,此次征交趾的主将是狄汉臣(狄青)。”
历史就是如此奇妙,张忠和蒋偕在原历史线上死在皇佑四年(1052年)的侬智高之叛,所以赵昕在议镇守邕州将领时就有意把这两人摘出去。
结果多方博弈之下,两人还是“官复原职”,并成功打出一场败仗。
唯一好处就是有了赵昕这只小蝴蝶努力扑扇,没有丢掉性命。
而且根据赵昕查到的资料,在原历史线中,现任的交趾国王在本国历史中有个太宗的庙号。
虽然小国寡民,不知天高地厚,常沐猴而冠,自吹自擂。
但终究还是得有点本事,不然吹都没得吹。
就像他那位曾祖父,不通兵事,吃相难看,逃命狼狈,但文治方面的确可圈可点,终结了五代以王朝不过三代的局面,极大
的稳定了社会秩序,恢复了生产力。
从历史的大进程来看,是功大于过的。
这位现任的交趾国王在原历史线上也摆脱了唐末以来交趾王朝不过两代的局面,打造了交趾历史上第一个百年王朝。
有鉴于此,赵昕也就摊牌了。
出来吧,狄青!
我的对外作战宝具!
去把昆仑关大捷变成镇南关大捷!
第88章 大捷
庆历七年,四月,邕州城西的一片密林中。
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符异从油布搭成的帐篷中探出头,抬眼望了望比昨日还要阴沉几分的天色,咬着牙低声咒骂起来。
“雨雨雨,成日里就是雨。三牲祭品不是早给大天尊您献了吗,当时卜蓍您老人家也没给什么指示。
“结果这一气下了两个月的雨,甭说是发现交趾军行踪,集中兵力围而歼之,就是连尾巴都抓不着。
“衣裳从来没干过,都快和那些个挂门口风干的咸鱼一个味了。
“咱们现在可还在家呢,大天尊您可得向着我们点,出阵太阳帮咱们去去霉味。
“我是个脾气好的,您不管事我也不会不高兴。可我手底下那二百来号人里近七成有亲人友朋被交趾叛军所害。
到时候蛮性上来,砸了您的庙宇,毁了您的塑像,都是不保准的。”
符异对导致他们陷入如此糟糕境况的直接原因狠狠发了一通牢骚后犹不满足,继续阴阳怪气:“狗x的交趾军,没种的玩意,成日里尽往这山沟密林中跑。
“若要落到爷爷手中,定打折你们的腿,看你们还跑不跑了!”
和嘴中话一样不停的还有手里的动作,符异不断往半湿的泥巴中加入各种草药,然后用随身的小铲捣碎拌匀。
这是当地人进山宿营的土法子,到时候把这些土药香点起来可以驱赶一些蛇虫鼠蚁。
“哟,子殊,忙着呢。”周文东笑嘻嘻走了进来。
符异则是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把将人拉过,见他身后无人相随更是愤怒,硬邦邦的说道:“不要命了!看不出这天又要下雨吗!快去我床上躺着,我这就让人找担架来抬你回去。”
周文东连忙阻止:“诶诶诶,我就是放心不下咱们带的兵,也怕你孤木难支。
“而且这几天成日里除了躺着就是躺着,待得气闷这才出来散散心。
“这周围都是咱们的人,能危险到哪去?你这么兴师动众送我回后边的伤兵营,旁人知道了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咱们呢。”
周文东长相恁般粗豪的一个人,此时对上符异竟显得有些讨好。
符异狠狠剜他一眼:“下不为例。”
又将周文东按在自己的床上坐好,自己拖了个小马扎坐在他身前。
这模样,周文东最熟悉不过。
老老实实卷起裤腿让老搭档看已经长出粉红色新肉的伤口。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应该能赶上。”
符异懒得理他,冷哼一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子命大,没伤着筋骨,但也别梦着当先锋了,老老实实地当个教导带新兵吧!”
周文东的脸瞬间就塌了下来,瞧着就像死了老子娘似的。
说来也是他点子背。
谁都知道如今征交趾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的第一场大型战役,夸张点来说甚至是灭国战。
西北、乃至于朝中最能打的狄青挂帅,据说十分能打的讲武军校的武进士们为骨干,就差把三个指头捏鸡蛋——手拿把掐这句话刻额头上了。
当先锋肯定是最出风头,也最容易立功受封的。
狄青大仗小仗打了无数,根本不缺这点功劳。而且作为主帅,麾下无论是何人立功都得推功给他。
所以发扬风格把这个位置让给了讲武军校的学生们。
而王韶章楶是往指挥方面培养的,赵从贲因为武勇过人,被狄青看中,提到身边做了个中军提辖,作为危急时刻的督战队长使用。
而符异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主动退出竞争,周文东这才借着几位小伙伴的力得了这个先锋之位。
不过先锋之责可不仅是阵战攻城时冲锋在前,为大军开路探明情况,搭桥修路,埋锅造饭都在其中。
因为老天爷实在是不给面,雨一直下个不停,周文东先锋的位置还没坐热乎,人就被突发的山洪给埋了半截。
性命无忧,筋骨无碍,但左腿上被碎石划出了一道大口子,被军医下了严令得好好休养生息。
所以如今只能当个教导,做点训练新兵,进行思想改造这等不费身体的活。
符异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重了,叹了口气,拍拍周文东的肩膀:“且想好的,至少性命还在。”
那场突发的山洪埋得可不止周文东一个人,很多前一息还活蹦乱跳,笑着让他请客的袍泽,后一息就魂归幽冥,连遗骸都被冲得找寻不见,只得立衣冠冢寄托哀思。
死亡,总是呼啸而至。
周文东使劲搓了几下脸,让面色复归如初:“是啊,还活着。”
然后捡了个轻松的话题向小伙伴吐槽:“我算是知道当年殿下为什么总是对咱们没好脸色了,训兵真不是个人干的活。
“我现在是深刻觉得,就是东京城的老兵油子,也比如今这些生瓜蛋子强些,至少老兵油子们能听懂话,还识时务。”
如今行军速度被大雨影响,一日也走不了多少,中级军官多得是串门闲聊的。
是以符异听说了不少新兵营里的“笑话”。
分不清左右寻灶房一路寻到茅房的。旧习难改,晚上起夜不打报告,差点被值夜的哨兵捅个对穿的。还有不按规定摆放洗漱用具,导致有人将洗脚水当成放凉了的开水饮用的。
这些常人眼中的乐子在周文东这就是需要攻克的一个个难关,说被气得面相又苍老了十岁毫不夸张。
周文东看着忍俊不禁的小伙伴,生无可恋道:“想笑就笑吧,老憋着对身体不好。”
结果符异盯了他半晌,硬生生把笑给收了回去。
清了清嗓子道:“可不敢笑,破坏团结呢。”
现在整支大军的兵卒来源可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由狄青带来的西北出身的高级军将,是指挥核心;第二类是王韶章楶为首的讲武军校生作为中层骨干;剩下的是就地招募的东南本地兵卒。
东南之地瘴气多,山地多,人口少,讨生活困难,所以民风素来剽悍。
因交趾军残暴,为掩盖行踪,宣扬战果,行经之处从来不留活口,造下累累杀孽,惹得民意沸腾,报仇心切,不然这些东南百姓够呛能够接受他们。
所以狄青在观察到这一点后就下了严令,不准有歧视的言行,否则无论是谁都军法从事。
为了宣扬这一点,狄青带来的西北诸士卒,乃至于军将也会同这些新募之兵一齐参加扫盲、思想宣讲、蹴鞠等原忠正军士卒组织的集体活动。
周文东也领会到了这一点,仰面倒在了符异的新军床上,伸了一个大
大的懒腰,笑呵呵道:“你还真别说,那些家伙看着笨完全是因为没人教过,只要花大力气还是能纠正过来的。
“而且接触久了你就会发现,他们心眼不坏,而且有时候我都担心他们被人骗得裤衩都不剩。”
“殿下早说过了,大家都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除了那等先天有异的,脑子差不到哪去。
“无非是肯不肯用心教,能不能定下心来学。”
“还是子殊你思想课学得比我好,早知道当初就该求将军让你调给我当佐贰。”
周文东脸上带着笑意,手却轻车熟路伸到行军床与帐篷的缝隙中,摸出一个水囊。
可惜还没拔出塞子,就被符异一把夺过。
“早知道你小子来就没安好心思。这是酒精,不是酒!
“邕州地偏,综学新建,连医师都凑不齐。来了的也是二把刀,我瞧着东京城里的兽医都比他们强些。
“我警告你,少打主意,这玩意关键的时刻能救命!”
周文东满是不舍的盯着那个酒囊,咂吧了一下嘴:“什么酒精啊酒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玩意兑了水和酒一个味。”
军中生活枯燥,他受伤后又被医师要求吃清淡的东西。
这肚子里的酒虫早就被勾得蠢蠢欲动。
看在他到底没有耍浑来直接上手抢的份上,符异只是冷笑:“是是是,一个味道。我还知道军棍也是一个味道,慕规你要不要尝尝啊?”
“你们两又背着人开什么小灶呢?”
两人正互相攻击之际,熟悉的声音自帐外传入,打碎静默。
周文东瞬间老实,冲着符异狂使眼色。
听脚步,是王韶和章楶联袂而来。
按军法,行军作战时禁止饮酒。
而他作为训练新兵的教导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虽然说未遂,但这要是让那两个家伙知道了,未遂都得按已成治,而且还会加上他从伤兵营里溜出来串门的过错。
谁叫这两可以算是被殿下手把手带出来,疯起来连自己都抽呢。
符异到底冲他眨眨眼,小声说道:“放心,咱们可是兄弟。”
然后提高了嗓门道:“没什么,只是慕规那的肉干罢了。”
周文东脸色倏忽几变,一脚踢了出去。
好好好,就这种兄弟情是吧。
东南之地潮湿炎热,无论什么东西都放不住。好在周家世代从军,早知备细,所以特地给他备了许多咸肉干。
这玩意又硬又咸,干咬是绝对咬不动的。但放在锅里和米一起熬煮,在阴湿天气中就是无上美味。
从东京城开拔到现在,一路上周文东都在被各路人马打劫,好不容易昧下了两块,现在又被好兄弟给背刺了。
无论如何,有肉吃总是好的。
尤其是王韶,他原本只是调侃,没想到真打下枣来。
于是大笑进帐,用屁股将周文东挤到一旁:“瞧你那模样,不就是吃你一块肉干么。等回了东京城,我请你上樊楼吃成不成?”
章楶窃笑不已,冲着王韶挤眉弄眼:“不一样,不一样,那可是陈家小娘子做的嘞。子纯你还不是看你那辟毒香包看得紧。”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还没有婚约的人,在类似话题上,章楶是无敌的。
没有一点点意外,周文东炸毛了。
“我说你们两一个团练,一个副团练,手下上千号人,成天到处晃悠没事做了是吧。”
章楶笑:“我们不晃悠,怎么能抓到你晃悠呢?”
王韶亦笑:“好没良心,本是想着顺道去看你一看,没找着人这才寻到此间,结果反倒怪上我们了。”
周文东更怒:“什么叫顺道看我啊!看我还顺道!”
符异连忙上前扯架:“说你属蹴鞠的还真没错,一踢就跳。”
然后又扭脸对王韶说道:“你们去看过那位小曾侍读了,可退了烧?”
章楶拿了个马扎坐下:“还是子殊你聪明。上苍见怜,那位小曾侍读已经退了烧。随行医士说只要再静养上几日就无大碍。”
闻听此言,就连方才还在炸毛的周文东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因无它,那位名叫曾巩的东宫侍读身份实在是有些特殊。
在转任军中之前,曾巩官至东宫侍读,对军争战事不说十窍通了九窍,那也是两眼一抹黑。
刚开始大家听说军中多了这么一号人物还以为是殿下不放心他们,或者是没能扛住朝中那些酸儒的压力,到底是派了个监军来。
结果王韶和章楶刚归家就被长辈秘授机要。
派曾巩堵朝中众臣的嘴只是其中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曾巩的叔叔,曾做过殿下武备师傅、当过军器监主官的曾公亮会被外放到邕州当知州。
最看重的后辈在军中镀金,粮草军需绝对短不了!
曾巩明显也被家中长辈告诫过,自打到了军中就当起了木雕泥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给朝中送的监督军报也会私底下和狄青这个主将通气。
简直是梦中才有的完美监军。
所以在曾巩因水土不服病倒后,最担心的就是他们这些直接统兵将领了。
王韶勾住周文东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带:“怎么样,这个消息值不值得你拿一块肉出来庆祝?”
周文东拍开王韶作怪的手:“值,当然值!”
顺势无比丝滑地卖了兄弟,指着符异说道:“两位团练,我举报,符子殊这厮藏了酒!”
同样在准备庆祝的还有狄青。
打了半辈子仗,好不容易不再受外行钳制。这要是曾巩一病不起,朝中再换人来,多半又会给他上枷锁。
虽说自打他从军那天起就有了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觉悟,并不认为死有什么可怕。
但要是死在庸碌文官的笔墨之下,太过窝囊。
狄青叫过田奉:“去,告诉火头军,让他们把看家本事拿出来,今日本将要犒赏三军!”
作为狄青的心腹,田奉自然知道主帅在为什么而高兴。
但这个理由不能翻到明面上来说,所以田奉问道:“将军,用什么理由呢?”
狄青今天心情好,也乐得陪属下逗闷子:“笨得你,就说这些天冒雨行军辛苦了,吃得好些恢复气力去立功!”
“得嘞!”田奉兴冲冲地去了。
托狄青犒赏三军的福,符异保住了自己求爷爷告奶奶要来的酒精。
但作为代价,他们也失去了喝酒的自由。
无论狄青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顶头上司就是顶头上司,陪着喝酒得守规矩。
尤其这一顿是动员酒,而非庆功酒。
没有任何意外,在酒肉上齐之后,狄青做起了动员。
“众将士,你们辛苦了!天阴地潮,路滑山陡,日以继日的行军,有人鞋底薄了,脚掌厚了;有人水土不服,被高热要了半条命去,还有人闭上眼再没醒过来!
“我知道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这样行军很辛苦,也知道有些人背地里说我是想用你们的血把官袍染红。
“可我不是铁石心肠!若说铁石心肠,也得是交趾的贼子们!
“好好的谁愿意打仗啊!甭说是你们,我也不乐意!
“西北的天可比这边干爽得多,衣裳洗了顶多两时辰就能干。哪像现在,我都觉得自己身上要长蘑菇了。”
“哈哈哈哈哈哈——”
狄青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传令兵依次传下去,因时间不同,笑点一致,一阵接的一阵笑声经过山峦回响后居然有了点交响乐的效果。
“我相信大家都和我一样,想天下太平,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只想着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
“可有些混账王八羔子就是见不得咱们过安生日子!
“我朝素来待四邻以诚以礼。交趾者,我华夏故土也,自始皇征
百越,遂为内郡。
“后经迁延,自立为国。我朝念同文同种之故,未加干涉。
“然彼等凶顽恶劣,非但不思回报,反无故侵犯我朝,所行之处,郡县为之残破,乡里十室九空!
“邕州死者逾万,家家皆戴孝,无处不举幡!
“大家都问问自己,为什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来从军入伍,过着有今天没明天,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不就是交趾的贼人杀了咱们的亲朋好友,烧了咱们的房屋粮食,让大家没得安生日子过吗!
“你们再问问自己,如果不把交趾那些孙子宰了,他们会不会罢兵回国,永不进犯!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提醒大家一点。在我的老家有这么一句话,无论多好的狗,咬了人之后都不能要了。
“因为它在尝了人血之后就再也瞧不上别的!”
狄青说交趾的历史沿革,大头兵们听不大明白,哪怕已经在组织的扫盲课上听了不少。
但说道为什么来从军,没有安生日子过,共鸣感就非常强烈了。
没有血仇,如何肯抛家舍业。
可他们的血海深仇,却是敌人最贪恋的味道!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抓起地上的酒碗仰头喝了个罄尽,然后把碗重重往地上一摔:“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必手刃之!”
这一下就引发了连锁反应,噼里啪啦的摔碗声不绝于耳。
王韶一边心疼那些好不容易运来的碗,一边对章楶小声说道:“这不是咱们在学校里学的那套词吗?”
章楶:“殿下可是夸赞狄将军为当世良将。”
殿下经常和他们念叨赵括,反复强调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狄将军是血海刀山里滚出来的将军,先学会了他们的做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架不住王韶要强心气高,非要较劲。
结果是被现实狠狠教训了一通。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眼见情绪已经被成功吊起,狄青又把手往下一压。他在军中素有威望,霎时间落针可闻。
“好,有仇必报,这才是我大宋男儿!我就不信了,七尺高的好汉子,哪个部件都不缺,还能干不过那些个交趾的太监!”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狄青话中那些个交趾的太监是什么意思,但军中从来不缺少雄性竞争,闻言都发出了懂自懂的嘿嘿笑声。
符异扯了一下身旁乐不可支的周文东,小声问道:“怎么的,交趾军中还有太监?”
本朝军中也有太监,但比例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皆是担任监军一职,并不用上阵杀敌。
可听狄将军话中的意思,交趾军中似有比例不低,或者是身份不低的太监为兵上阵啊。
周文东向来人缘极好,不然当初也不可能从众多饿狼嘴里拔出来先锋一职。
所以强压翘起的嘴角解释道:“交趾此番的主帅名叫,名叫那个啥,对,李常杰,是个太监。”
“太监也能为帅臣?”符异觉得自己的三观崩得有些厉害。
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但两百年前大家还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交趾你这习俗是不是偏得有些过了?
李文东的嘴角再也压制不住:“你猜猜看,李常杰的父亲是谁?”
符异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没憋好屁,但还是闭着眼睛按剧本来:“是谁?”
“郭盛溢!”
符异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思索半晌差点惊叫出声。
“郭盛溢?交趾那个太尉?擒杀了侬智高父亲和幼弟的那个郭盛溢?!”
太尉的儿子是太监,这个世界已经疯到这种地步了吗!
虽然都是太字辈的没错。
周文东满足地欣赏了好一阵小伙伴三观破碎的模样,这才笑眯眯道:“傻眼了吧?告诉你,交趾国中风气大迥我朝。
“想当太监,确切来说是国主身边的近侍太监,还非得是李常杰这样的高官贵胄子弟不可。”
道理符异都明白,无非帝王觉得太监断绝后代,孤身一人,谋反难度顶格,依附皇权,成为他们延伸的爪牙与触角是唯一的出路。
而挨了一刀的人大多性格会变得激进偏狭,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是常态,用起来顺手极了。
但符异就是觉得一阵阵抽痛。
权力虽好,可若要用他的下半身幸福来换,他是敬谢不敏的。
周文东见他神情就知他心中所想,贼笑道:“要是没有这些前因,李常杰又怎么能年不及而立就成为主将。
“嘿,子殊你是咱们之中最白净的——”
周文东一边拖长了语调,一边拿眼去望下三路,打什么主意清晰可见,气得符异想起身抽刀,将这个没溜的损友细细剁成臊子。
好在左近皆是军校的旧相识,有人扯了符异一把:“安生些,狄将军要请神鬼庇佑了。”
他们在军校中学过,这个流程主要起一个激励士气的作用。
反正无论用什么方法进行占卜,到最后解卜的时候肯定都是上上大吉,有利进兵作战。
但考虑到大多普通士卒对此信之不疑,还是得做个虔诚的姿态出来。
不然届时若出现点什么变故,沉重的锅能彻底压断他们的仕途。
符异连忙收了怒态,周文东也不再戏弄小伙伴,皆是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模样。
只听狄青一人说道:“本将前几天得神灵托梦,言说交趾贼子残害百姓,屠戮生民,罪不容诛,当速剿之,好还河山清朗,黎庶安居。
“梦境虚幻,未必为真,是以本将此番想再询神明之意,好叫大家知晓!”
顶着轰然沸腾的讨论声,狄青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我这袋中准备了一百个铜钱,待会就抛到这桌上,若全部为正,便是神灵庇佑我等此番剿贼平乱能大获全胜!”
普通离谱大家会认为是假的,但超离谱大家反而会认为是真的。
好比滚水入冷油,刺啦一声炸开了。
在诸营军官的弹压之下,兵卒们才勉强安静下来,但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狄青那看。
哪怕根本看不清楚。
符异作为军官已经是坐在了前排,但还是只能捕捉到黄灿灿的铜钱在天空翻滚,然后叮叮当当全数落在桌面上。
而后便听得田奉那辨识度极高的大嗓门激动说道:“正面!真的全是正面!咱们得神鬼庇佑,此番必定能大获全胜,建立殊勋!”
被田奉的声音所感染,众多微弱的声音如同百川归海,慢慢汇聚成了不可阻挡的洪流。
“万胜!万胜!万胜!”
狄青似为这种情绪所染,也振臂高呼了几句,然后顺势下令让人将一百个铜钱钉在桌上,遍传三军。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胜利得不能再胜利的动员誓师大会。
连田奉这个打老了仗的粗豪汉子在跟着狄青回营的时候走路都直蹦高。
“将军,您这……”
本是张飞样貌,却做小儿女情态,狄青乍见之下都感觉瘆得慌,连忙说道:“有话说,有屁放,再这个模样我就踹你出去。”
田奉自觉得了允准,抓住狄青的手狠狠上下摇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道:“将军您这手能把一百个铜钱全抛出正面,定是沾了仙气的。
“让俺握一握,也好将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狄青一脚踹了过去:“还荫子呢,你那媳妇怕不是还在丈母娘肚子里揣着吧。
“早就和你说了,别得了赏钱就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钻,好好托个媒人说门亲事才是正经。”
狄青说到这似乎觉得这话已经说了许多遍,一直没起过效用,于是便直接替他做主:“此番你去带前军,好好立功,到时我保你到讲武军校……”
田奉虎目大睁:“将军,俺都这个年岁,只晓得扁担横过来是个一字,如何能捏那笔杆写文章?”
他可是听那些讲武军校出来
的后生说了,考试没个头的!
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屁话!挥刀砍人都使得,如何还能被几个字拦住?再说是要你去当教官,把你征战经验告诉他们。
“东京城里的禁军写文章一把好手,但见过的血还没你多呢。”
狄青适当的隐瞒了教官也有这识文断字的基本要求,如同他隐瞒了此次问卜的铜钱是在邕州城中寻工匠特制的。
全部都是正面,没有反面!
田奉向来视自家将军为神明,有他又听说能去东京城那个繁华到不像话的地界为官,从眼神到肢体,都透出一股压不住的欢喜感。
但还是措着胡萝卜似的粗大指节不好意思道:“将军,这我要是去了东京城,您这鞍前马后,端茶送水的……”
狄青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本将身边还能缺人伺候?”
开玩笑,他现在可是提举广南东、西路经制贼盗事,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实权武将,想攀上来的如过江之鲫。
田奉挠头傻笑,佯作不知。
“那俺到时候可真去了。对了将军……”
狄青瞪他一眼。
于是后半句话顺滑地从田奉嘴里溜了出来。
“将军,到时候您可得让夫人给我找个好媒人,说一门好亲事。模样我不挑,只要好生养的。”
狄青这回是真惊了。
如今世上能让他惊讶的事已经很少,但其中绝对包括田奉自己提出要娶亲。
田奉快走两步到了帐篷边,这才扭脸笑道:“这不是光宗耀祖了么,总得留个香烟后代把我的事传下去。”
狄青欣慰的点点头,旋即醒悟,合着你小子一直认为在我身边做事没出息是吧!
赶在狄青发怒之前,田奉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临走时还不忘嚎了一嗓子,“将军您千万别忘了!”
狄青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居然有些欢喜。
于指挥者而言,军心士气可用就是最好的消息。
而且田奉去东京,解决的不仅是中层军官学校派与实战派交融的问题,更能解决他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大半是太子殿下托举,可偏偏太子殿下如今还不是官家。
范、韩两位老上司都写信给他隐晦地点了一下这事。
越是行到高处,选择越是比努力重要。
仗必须打胜,才能有表面中立的资本。
只略略想了一下,狄青就将这事丢开,专心研究起行军路线来。
那才是他的立身之基!
*
半个时辰后,狄青将帐,人头攒动。
军中所有高级军官按职位高低站成两列,王韶与章楶当起了光荣的守门员,激动地看着最上首处,等着狄青发号施令。
等了那么久,终于能动点真格的了!
至于前阵子的抓溃兵和弹压地方的趁势而起的盗匪,被他们下意识略过。
“据哨探传回来的消息,咱们正在追剿的这股犯下血债的交趾贼军,正在往左江道永平寨(今广西省凭祥市)方向退却。
“传令下去,轻装简行,除了火药和随身武备,把能抛的都抛了。
“即便不能抢在他们之前到达界首关(今广西省凭祥市友谊关,明清时称镇南关),也要打他们一个立足未稳!”
狄青在发号施令时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阐述今天准备吃什么。
但王韶一触到那双眼睛就情不自禁低下头来,即便隔着很远。
可尽管狄青气场极强,还是有人提出了异议。
“将军……”
“说。”
“将军,有没有可能贼人占据界首关,以此为基,再度进犯呢?”
急行军是得做好丢掉半条命,和可战之兵大规模减少的准备的。
所带的全是精锐舍不得这么造,全是鱼腩也禁不住这么造,所以这个方法一直属于竭力避免的中下之选。
而且依狄青所言,即便抢不到前头也要打一个立足未稳。
可照此行军,根本就没什么作战能力,不被对方以逸待劳就不错了。
再说界首关是天下有名的雄关险关,城高墙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端的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交趾是倚仗象兵之奇与守卒军纪涣散才一击功成。
而今世易时移,对己方的利好条件已经完全丧失。
火药倒是有摧城拔寨之效,可一来携带数量不大,二来原定是做奇兵之用,三来那界首关可是注定要恢复的国疆,炸碎了将来重建十分麻烦。
王韶在心中暗赞,问得好,就该这么问!
狄青嗤笑一声:“那些交趾鼠辈若有这个胆子与心气,也不至于一闻我等前来就弃城而逃。
“至若以此为基,再度进犯。那本将也只有一句话敬告诸君。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料彼等向为天|朝臣属,能有几多心气?况彼等不过蕞尔小国,能有多少敢战男儿?
“此时邕州顷刻可有十万带甲之士,个个与彼等有着血海深仇。
“本将可以断言,邕州必定无恙。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本将就不信打入升龙城(今越南首都河内),那李常杰还敢不回援!”
田奉在一旁呲着个大牙狞笑道:“升龙,升龙,批皮畜类,无知蛮夷,也敢发此大梦,老子定要敲碎他的天灵盖去!”
狄青横他一眼,田奉立时蔫了。
一时嘴滑,忘记太子殿下教令中有善待普通百姓,争取民心早日归附,为将来派遣官吏治境减少阻碍这一条了。
作为主将的狄青态度强硬,又有战功傍身,所以哪怕有些人心中还存有疑虑不安,也是乖乖地去遵令行事。
尽管在军议时狄青将对手贬得一文不值,但在实际排兵布阵时还是很谨慎的。
在大军议散后,他又将田奉、王韶、章楶三人叫了回来。
“全军前压是为励三军之气,让他们明白何为服从,何为军人。更是为了让交趾贼明白与天|朝作对没有好下场!
“但箭矢只有一个箭镞。
“本将现在只问你们一句话,敢不敢做三军的箭镞?”
没有任何意外,三人俱是满脸开心地大声应是。
“那好,三军人马,包括提辖及以下的军官任你等选用,每部以千人为限。选罢后立刻埋锅造饭,星夜出发,直扑界首关。”
话是这么说,但狄青心里门清,王韶章楶只会选用军校系的军官与人马,而田奉则还是用西北军的老底子。
这同样是他有意为之。王韶与章楶是这一批军校生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而田奉作为他的亲随,出生入死多年,单以战功论是妥妥的低职了,如今给他立功出头的机会也无人会有异议。
三人作为派系的代表再合适不过。
而且两系人马相处起来其乐融融不假,但暗中的较劲从未停止过。
那些邕州屯卒成日里被训练得嗷嗷叫唤就是明证。
要知道邕州屯卒可多是逃避赋税徭役的山民,成日里与豺狼虎豹、酷暑严寒做斗争,身板是一等一的好。
军中还吃穿不缺,就这还叫苦不迭,足可见训练强度之大。
好在那一套思想改造之法行之有效,不然逃兵能
一片片的。
竞争,才是战力最好的催化剂。
在王韶他们吃饱喝足,披星戴月赶路之时,界首关中也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常杰,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一直退一直退,现在都退到了这巍巍雄关,怎么还要退!”
“就是,咱们是来建功立业的,怎么现在成天除了冒雨赶路就是吃些发了霉的米团子!”
“陛下委以我等重任,欲南面称尊,效辽国旧事。将来只要此番将宋国打服,将来就可安收岁币。
“以宋国巨富,哪怕只有辽国三分,也足抵国中泰半赋税。有此财源,何事不可成!”
“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你们都怕狄青那个贼配军,我不怕!我要带着我的本部人马镇守界首关。
“哪怕是死,也要咬下宋军一块肉来,以报陛下天恩,也让宋军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些人都因连日行军而黑瘦了不少,但仍旧比寻常士卒富态的身形,以及清一色的光溜溜下巴,令这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都是交趾国中的贵胄子弟,为了前程自阉成了太监,此番作为李常杰的副手领兵作战。
李常杰看着围在他周围群情激愤的众人,连日来赶路、筹划、收拢溃军令他心力交瘁,现在看人都有虚影了。
使劲掐了大腿一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朝下压了压手。
然而一直很管用的这招却毫无征兆地失灵了,李常杰的举动招致了更加汹涌的情绪。
还是反对的。
“常杰,郭太尉是你阿父,陛下器重你,咱们大家伙也都信服你。
“跟着你说难听点是图一个前程似锦,可你总得把话给咱们讲明了,一天天净是退啊退的,咱们心里也没底啊。”
“就是,常杰你此番若不讲明白,我说不得也要违抗军令一次,带着本部人马坚守城池了!”
“就是就是,常杰你把话说明白!”
都是野望颇大的贵胄子弟,有前程二字压着还罢,可如今前程都要被李常杰毁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情谊。
数不清的话灌入了李常杰耳中,令他不止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太阳穴都突突突地跳了起来,到后来根本就听不清其他人说了什么。
但有一个意识分外明晰:他再不补救,就要丧失主导地位了!
没有一丝犹豫,拔刀,直接斫在了墙砖之上,砖屑刀屑纷飞!
其中细碎的刀屑划过某人眼角,迸出一抹红来。
立时鸦雀无声。
李常杰用侵略性极强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直到所有人都垂首才开口说道:“现如今已经不是在宫里,而是在军中了!
“在军中,只有服从,服从,和服从!哪怕想不明白,也得去执行!
“我既受陛下信用为主将,我的命令你们就得执行!大家相识日久,很有一番情谊,我也不希望来日刀下沾上你们的血。”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而李常杰忽然低笑一声,尖细的声音仿佛鬼泣,阴测测,冷森森,让人感觉被雨淋湿的衣服好似紧紧贴在了皮肤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有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心中那点抛下李常杰单干的心思也抛到了爪哇国去。
那狠狠砍向城墙的一刀唤醒了众人并不久远的记忆,这小子年岁不大,但心是真的狠啊!
邕州的宋军降卒是他下令坑杀的,屠村镇诱使宋军主力出城野战的计划也是他定下的。
而宋军之所以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也多出于上述两个原因。
谁知道这个家伙会不会下一息就使出杀鸡骇猴之术,借自己的人头一用呢。
但李常杰的声音却陡然转为和煦:“不过既然大家都问我要说法,那我也不是独断专行的人,在此也向大家解释一二。
“狄青是宋军名将,手下兵卒也多干练之辈。
“界首关虽险,但想要长期据守,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小。
“况且粮草转运,衣被盐醋耗用繁多,宋人还仇视我等,告知的消息常常是假的。
“最后,界首关虽险,但到底是宋土。我闻张翼德通过樵夫的砍柴小道拿下了瓦口关,蜀道险绝天下,邓艾却偷渡阴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毛毡裹身滚下山坡,直抵江油。
“焉知这界首关有无此种仅止宋人知道的路径呢?
“若我等退回国内,人地皆熟,粮兵广有,还可休养生息,以逸待劳,此胜一也。
“至若避战退却,正可助长宋军的骄骄之气,而骄兵者必败,此胜二也。”
李常杰见已经有不少人被他说服,开始小小地点起了头,又添了一把火道:“陛下只要我等大败宋军,迫使宋国那个软蛋皇帝签下合约,送来岁币,再图将来。
“可没说过我们要在哪败宋军。更何况大家不觉得让宋军在本国大败一场,才更能让百姓、让军卒明白他们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么?
“宋军乏将,多庸庸之徒。只要败了狄青,宋国必然遣使定盟。”
思维是会影响人的行动的。
做了一千多年的华夏臣属,在面对“天兵”时难免有些放不开手脚。
有人听明白了表层意思,连连称是。
而有人听懂了更为深层的意思,百姓近距离地看到宋军大败会安心,那么一直英明神武的陛下呢?
不用猜,一定会欣喜若狂。
陛下一高兴,他们的前程不就全来了吗!
撤,必须撤,谁要是不撤,就是和他们手里的刀过不去!
而且一切都有李常杰顶着呢!
于是乎去了大半条命好不容易赶到界首关的王韶等人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交趾军居然撤离了界首关,留给了他们一座空城。根据哨探侦查到的行迹看,已经退回交趾境内。乐观一点来说,本次战争已经结束,人人都能混上一个退敌的功劳。
坏消息:交趾军走之前就将界首关的大门给拆除烧毁,余下的各重守城设施也是能破坏就破坏。
如果将数据具体化,那么界首关此时至多只有百分之四十的耐久度。
修复起来费时费力不说,还有交趾贼军趁机袭扰的风险。
更为重要的是,会彻底放跑那些手上沾满了百姓鲜血的刽子手!
在愤怒、不甘、以及对更大功劳的情绪驱使下,有狄青那句我们的任务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话的背书下,领兵的王韶与田奉均是选择了继续追击。
界首关交给后续兄弟部队接手就行。
至于入交趾国境会扩大战争形势,招致言官弹劾?
那太好了,太子殿下一直就盼着这个呢,他们正该好好出一把力。
然后就有一道艰难的选择题摆在两人眼前。
交趾军究竟是从哪条路逃走的?
据哨探来报,探查到的两条路可都是有大军行经的痕迹。
再往里就是交趾腹地,单个哨探不敢再深入探查。
田奉拨弄着头盔,焦躁地抓着头发。
急行军不愧是一等一的废人。纵然他挑的许多都是西北军中的老兵旧卒,可南方的天气实在太过熬人。
千人出发,如今只剩下不过八百。比王韶强点,但十分有限。
因此两部人马必须合在一处,并且精准选出交趾的撤退路线,这才有可能咬住尾巴,为后续大军争取时间与机会。
田奉越想就越急,在心中暗暗埋怨起王韶与章楶来。
他就是一个只会砍人的粗胚,如何干得老来这种需要动脑子的精细活。
将军一直说王韶与章楶是数得着的智将,怎么还不来帮他把脑子动了!
说曹操曹操到。
帐篷帘被掀开,潮气铺面,一个白净但眼生的年轻军官被人推进帐来。
多年军旅生涯让田奉下意识按刀,紧盯着那个进帐之人。
那年轻人见田奉凶相毕露,先是微不可见地脚步一顿,然后就
“适时”让开身子,把在后头推搡他的王韶与章楶给露了出来。
佯怒道:“你们两个家伙,行事怎得如此鲁莽!”
他这刚才要是被田奉砍了,都没地说理去。
田奉见了王韶与章楶也是惊讶不已。
他们这虽称不得什么帅帐、将帐,但也是临时指挥部,军事重地,岂能容许旁人擅入。
只是他也知道王韶与章楶都是老成人,如此行事必然有因,于是也就压下疑惑,上下打量着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军官。
看打扮,应是提辖一级的军官。再看年岁,绝对是军校生。
章楶对这犹自一头雾水的田奉拱手致歉,王韶则是不由分说地将一脸尴尬的年轻军官推到挂着的地图前,直接说道:“快看看,这两条路你会选哪一条?”
田奉似有所明悟,拉过落在后头的章楶小声问道:“这是军校中善谋能断的吗?”
他听说了军校中常有异人,在某些方面特别出众。
比如那位宗室子弟赵从贲,那一身硬桥硬马的好武艺让他对本朝太祖一根盘龙棍打便天下无敌手的故事有了实感。
只可惜这小子虽然被将军看中擢到中军,可这次还是拒绝跟着他,复归王韶麾下。
因此田奉下意识就认为这人在判断方面要强于王韶与章楶。
却见章楶含笑摇头:“都监等会就知道了。”
田奉努力压下好奇,走近了听王韶与那个面生的年轻军官交谈。
但见那个年轻军官蹙眉低语:“奇怪,奇怪。”
田奉被够得瘾头更起,好在王韶抢先按捺不住,推了那个年轻军官一把:“快说啊,你以前可是很快的。”
年轻军官丝毫不怕王韶这个上官,回敬了王韶一拳:“你吵什么吵!”
章楶连忙上来打圆场:“子殊,子殊你消消气,实在是军机不容贻误。”
听称呼,这个年轻军官分明是符异。
符异使拳给了脑袋一下,挫败道:“可我分不出,分不出啊!”
章楶惊道:“分不出,怎会如此?”
符异这天赋的直觉他们可是百试百灵,在军校分队分组对抗的时候一度被他人怀疑买通了裁判。
章楶拍了拍符异的背,宽慰道:“那说说你两条道都想选的理由?”
“这话你还用问我?这一条道可去往交趾国都升龙府,一条可北上去最近的重镇求援,都是上佳之选。”
王韶:“可子殊你从前都能……”
田奉不明白这三个小年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看得出是在努力解决问题,于是在一旁做着补充:“我部哨探回报,交趾贼军退而不乱,旗鼓严整,还在收拢溃兵。”
王韶喃喃道:“按咱们过去总结的经验,既然子殊你都想选,那么就是都不选。”
田奉彻底糊涂了,合着这是来排除错误选项的?
有那么神吗?
不懂的人还在疑惑,而章楶这个懂行的已经开始顺着地图继续往上找了。
与反应过来的王韶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定于一处。
旋即两人异口同声道:“谅山!这两条道是他们的疑兵之计,实际上他们哪条道都没走,而是走这条小道直插谅山了!”
正在挠脑壳的田奉在听到这个地名时唰一下跳了起来,眼睛亮亮的。
“是极是极,无论咱们走哪条路,都免不了去谅山下过一圈。
“这帮狗东西一定会在那设伏,而且肯定还会让沿途的小股贼军避开咱们,好助长咱们骄傲轻敌的情绪。到时一发杀出,咱们就算了。”
田奉不愧是打老了仗的人,只需稍稍点破,立时反应过来。
符异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道:“怎么放着上好的大道不走,小道得多麻烦啊……”
王韶高兴地给了他一下:“山高林密,对咱们来说自然难行,可他们有象兵啊!再说这是他们的地盘,搞不好有些咱们不知道的路径呢。”
符异一扫颓唐,兴奋道:“那还等着做什么?咱们快去追他们啊!”
正在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是有个永平寨的猎户见过小股交趾贼军,他们还将他山上小屋的生活物资全部抢尽,现在看到官军来了,特地前来报信。
情报与王、章两人判断的一致,也是往谅山方向走了,还在两条大路口鬼鬼祟祟停留了许久。
田奉摸着脑门,欢喜地看着王韶与章楶:“你两个还真是神了。”
不待两人接话,又问那个前来报信的小兵:“那猎户有没有说他是为什么来报信的?”
万一是被收买送来假消息的就不妙了。
过去在西北战场,常有这样的事。
小兵答道:“是保忠军的几个弟兄在清查周边环境时发现了他,听了他的遭遇后都很同情他,周提辖当时正好在熬肉粥,便分了他一碗,他吃完之后就说了这个消息。”
田奉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语气诚挚地对王韶说道:“此战若是功成,还请几位不吝赐教。”
军校生们常聚在军中开学习会,集思广益解决问题。
他也去过几次,后来觉得有些听不懂便作罢。
但他现在好像明白何为让敌人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了。
一碗肉粥就能换来一个重要情报,相当划算的买卖啊。
王韶和章楶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跟着田奉去见那位见到贼踪的猎户。
既是最后做一次判断,也是把人争取过来当向导。
符异也是兴高采烈跟了过去,没别的原因,就是馋肉粥了。
亥时初,经过两个时辰强行军后,王韶所部与交趾军猝不及防接触了。
说来这次发现敌踪颇有些戏剧性,是王韶部哨探正在按流程进行探路,突然发现前面树下站着两个人在放水。
哨探还以为是军中有人犯了老毛病,私自脱离队伍,想着上前吓上一吓再带回营中。
结果悄悄靠上去把人控制住后发现坏事了,服装口音都与他们大相径庭,分明是个交趾兵。
因为跟不上大军行进速度,打定主意要溜号,结果倒霉撞到王韶的口袋中。
然后通过一番刀子的友好交流,两个被俘的交趾兵把他们带到了不过一道山梁的大军所在地。
看着山下宛如游龙的火把,听着清晰可闻的踏水声,章楶按住心中激动,对着田奉说道:“田都监,打吧!”
狗东西,胆子不大,腿脚倒够快的,追了五天终于咬到尾巴了!
而且山下的交趾军正在渡河,完美的半渡而击。
田奉在心中默数了一番山下的火点,觉得敌军过河人数差不多已经过半,于是果断下令道:“擂鼓,进!”
“杀!”
为了稳定军心,杜常杰亲自带军殿后,此时正半梦半醒地坐在马背上盘算还有几日能到达预定的伏击地点。
忽闻耳边鼓声大作,惊得他差点掉下马来。
举目四望,见山上有上千火点极速落下,风将喊杀声忠实送入耳中。
巨大的不安感仿佛幻化成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似乎在回应这种不安,有传令兵骑马奔到他的面前,滚鞍落马,急声道:“将军,是宋军,宋军!”
杜常杰清晰感觉到自己心脏停跳了一拍。
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伙宋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连串流畅的命令已经从口中吐出。
“不要慌,宋军不过千人,送死的货色。命后军变前军,且战且退,传令中军寻找有利地形结阵穿甲,让象兵下河阻住第一波攻击!”
有李常杰这个主将亲自殿后,又表现地临危不惧,所以交趾军在短暂的骚乱之后很快恢复了镇定,命令也得到了迅速彻底地执行。
当大象撒开四蹄朝自己奔来时,符异才明白为什么邕州那几个军败得那么快。
不是我军不努力,而是敌人太超纲!
这畜生跑起来比他们快得多,后发先至,又皮糙肉厚,刀剑难伤。
可长鼻子一卷,人就会被摔得稀巴烂。四足一踏,溅起的水花就能把人给拍晕。
符异狼狈地打了一个滚,避开从天而落的一脚,口鼻中已是满满血腥味的溪水。
不消说,全是伤亡的自己人。
看着不断后移的阵线,符异发狠道:“唐彬的火器军怎么还不响,真要拿兄弟们的血染他的官袍不成!老子要扒了他的皮……咕……”
却是亲兵扯了他一把,避开迎面一箭,狠喝了几口河水。
“提辖,省些气力吧,您得先活下来,才能去扒了唐提辖的皮!”
殊不知唐彬此时也是有苦说不出。
军中现在订下能抵御交趾象兵的武器只有两样,一是唐彬此时所率的火器营,二是改良后的神臂弓。
因为神臂弓太过笨重,难以携带的缘故,此次就只带了火药。
但刚才下山太急,发射火药的器具混在了一处,又是天黑,组装困难超级加倍。
而且炮手见着象兵突破本军阵线心中着急,结果越急就越装不好。
唐彬倒是迅速装好了几具发射,可兵器向来以数量多为美,火器就更是。
零星的几个火炮非但没能威吓住大象,反而激发了它们的凶性,更加狂暴地踩踏起来。
周文东手脚发抖地看着倒在自己的亲兵,胸口下陷,腿以一个极度夸张的角度弯曲着。
嘴中更像是打开了名为鲜血的水龙头,不住往外冒着。
这是先被大象用象鼻卷起扔出,又被二次践踏才能造成的模样。
而那个人,本该是他周文东。
“提……提辖……”
“我,我在……你说,说。”
“肉,肉真好吃啊。下辈,下辈子还做提辖您的兵。”
周文东的眼前一下就花了。
为了激励士气,他把自己剩下的肉都拿出来煮了一锅肉粥分了下去。
虽然每个人都只能分到一点肉沫,但强行军数日,这已经是难得珍馐。
周文东记得这小子当时差点把碗给舔下一层来,后来还想打一碗,问他就说是想给家中的父母和姐妹带一碗。
他们一年都未必能尝到肉腥味。
是了,周文东想起来了,他当时是这么答应这个傻小子的。
立下战功,以后就可以日日吃肉。哪怕立不下战功,这次回去他也请他全家吃肉。
结果,结果这个傻小子……
“狗入的交趾贼,老子宰了你们!”周文东抓起钢刀,反身往河中冲去。
“提辖,提辖,您腿上的伤还没好啊!”亲兵们嘴中大声呼喊着,也提着刀前去护持,生怕周文东一个人吃亏。
同一时间,赵从贲在亲兵的帮助下穿好了皮甲,提上长枪,沉稳地对着副手下令道:“我去阻敌,你带人督战。后退至岸者,斩。”
副手试图劝他莫去,或者是自己代他去。
只是赵从贲一双眼似要望进他心中,将他的心思一览无余。
然后轻笑道:“临阵救急,非猛将不可。怎么,你是觉得比我猛?”
副手沉默,军校武科断层第一的含金量就是这么高。
赵从贲仰天长笑,接过亲兵一路辛苦为他背着的丈二点钢枪,头也不回地踏入水中。
此时已有交趾军的刀盾手在象兵的掩护下涌入河中,撕扯着摇摇欲坠的左翼阵线。
有交趾军官见赵从贲甲胄俱全,一杆钢枪在火下异常耀目,绝非凡品,起了夺取自用的心思。
于是乎带领手下脱离战线,直朝赵从贲而来。
赵从贲一身气力正无从发泄,是以不惊反喜,大叫一声:“来得好!”
一杆长枪舞起,好似游龙绕九霄,又似猛虎扑肥羊,真个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或点、或戳、或扎、或扫、或刺、或挑、枪花绚烂,带起点点血光。
那个图谋他甲胄长|枪的交趾军军官,只觉胸口一痛,聊胜于无的竹甲就被彻底扎穿。
赵从贲顺势一搅,脏腑就流了出来,还有胆大的鱼儿从中跳起,衔走这难得的美味。
赵从贲并没有在乎那个交趾军官临死前眼中满满的不可置信。
于他而言,这只不过是将千万次的训练转化为实践了而已。
因为他早就在脑中想象了千万次这样的场面,所以此时没有兴奋,只有冷静,全然的冷静。
出枪,再收枪,出枪,再收枪。
每一次都会带走一条性命,为河水增加一抹红。
不知不觉间阻挡在他前面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已经战到了交战的最前沿。
再一次出枪。
不过这回没有带走性命,而是架住了三把钢刀。
再慢一些,周文东和符异的小命就没了。
枪缨绕刀,一扬一抽,人和刀就一齐飞了出去。
“你两个啥水平,也敢单人陷阵?”
赵从贲嘴上虽说着这样的话,但还是迅速与两人背靠背站着,各持兵器,成掎角之势。
周文东趁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想回一句自己不是单人陷阵,还带了亲兵的。
但鏖战至现在,身边哪里还有亲兵,周遭能站立的同袍不过寥寥十人,还在被疯狂围击着。
哪怕后续不断有人填进来,也不过是添油战术。
只能底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你个傻鸟也好不到哪去。”
符异撕下衣袖一角,手口并用,将卷了刃的钢刀死死缠在手上,嘴中说道:“好消息,犬牙差互之势,咱们暂时不会挨蚊子叮。
“坏消息,咱们本来人就少,预备队更是少,子纯和质夫还得顾着右翼,不会派兵增援的,得继续撑着。”
慈不掌兵,军阵厮杀,为将者不能为感情左右。
周文东又吐了一口血水,只觉小腿已经不是自己的,愤愤道:“老子迟早扒了唐彬的皮!”
符异还嘴:“你小子有命活着再说吧。”
唐彬的皮暂时还扒不下来,但唐彬已经快要扒掉自己某个亲兵的皮了。
“谁让你把小曾侍读带来的!”
势大力沉的箭矢射在铁皮盾上笃笃笃作响,唐彬感觉手臂已经不是自己的。
对把曾巩带到前线的亲兵,甚至是曾巩本人都怨上了。
带你走是因为你是殿下选中的监军,写写报平安箚子,歌功颂圣的文章也就罢了,大家平时也乐意敬着你,让着你。
可这战事真酣呢,裹什么乱!老子还要专门分出几面盾牌来护着你!
亲兵从未见过唐彬如此疾言厉色,嘴唇动了几下都没说出话来。
倒是曾巩冷静开口:“我会装炮。”
“你说什么!”唐彬一下抓住了曾巩的手臂。
力气很大。
“我说,我会装炮!这个虎尊炮是我根据殿下描述画的图纸,火药是我叔……
“我叔设计的,操典设计有我一份!”
“快,再来几面盾,护着小曾侍读装炮!”
曾巩被唐彬拽得双脚几乎离地,来到了一门只组装了部分的虎尊炮前。
曾巩也不矫情,摸索着地上的零件就开始组装。
天幸这些兵卒虽然在黑暗环境中组装速度骤减,但严苛训练下的肌肉记忆还在,每一个零件都摆放在了应该的位置上。
曾巩靠触觉分辨出形状,确定位置,迅速组装起来。
不仅速度比唐彬还快,甚至有心情带着旁边的兵卒一起装。
“首先立底座,然后筒身……”
在激烈的战场厮杀中,没有人闲着。
火器营迟迟不响,作为指挥核心等三人就意识到出现了阻碍,疯狂压榨大脑寻求解决方法。
不然这些畜生发起狂来,他们都得变肉沫。
到底是田奉经验最丰富,观察一阵后就叫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些畜生的背上坐着人指挥他们,射死他们!”
方法很对,可惜实践环境太过恶劣。
夜间视物困难,所射之人还随着象身不住摇摆。
尽管手下都是精兵,一轮齐射后还是徒劳无功。
田奉心中焦急,亲自抓了弓,瞄准那个冲在最前的象兵。
精气神灌于一箭,箭矢离弦的那一刻,田奉就松了一口气。
他的直觉告诉他,能中!
果然,应声而落。
旋即士气大振。
敌人强大不可怕,只要己方有反制手段就行。
哪怕只有一个!
然后又听一声弦响,再一象兵栽倒。
这回却是章楶出手。
见识到了一而再,自然会有再而三的信心。
狄将军的一百个铜钱都是正面,他们可是被神佛庇佑过的。
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是神佛给他们的考验!
千人战场能排开的大象数量十分有限,不过是再费五六箭。
没什么
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
赵从贲趁势说道:“交趾贼兵,杀我父母,凌我妇孺,烧掠城镇,罪恶滔天。
“若还是个站着撒尿的男子汉,就随我杀!”
“杀!”
“杀!”
血海深仇,无一日敢忘。
从军出征,就是为了手刃仇敌。今日得机,岂肯轻弃。
在仇恨的驱使下,赵从贲他们一时间竟是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战线,甚至稳步朝前推进。
而以符异为首的左翼败退,并不耽误王韶率领右翼长驱直入。
王韶感觉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认定敌军主将就在前面!
交趾地小国贫,冶炼技术也不达标,铁甲是相当稀罕的物事。哪怕前段时间在邕州抢了不少甲,也只能保证军官身上带点铁。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竹甲、藤甲、甚至无甲才是常态。
在缺少象兵这种大杀器的情况下,王韶手底下的兵仗着甲械优势保守能够一穿三。
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李常杰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谁的部将,竟然如此勇猛?
又是什么战术,居然败而不救,一心朝着他来了!
只不过很可惜,他永远都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因为一直没响的炮于此刻发出了积攒一路的怒火,并且在曾巩这个小专家的指点下,特意对准了河岸后方正在列阵的中军。
轰隆隆地裂山崩,轰隆隆狼奔豕突,轰隆隆断臂残肢。
被赵昕提前搞出来的热武器第一次大规模用于人类战争时,所爆发出的伤害力是惊人的。
交趾军彻底懵了,许多在后方的人以为是天神降灾,丢下兵器就开始逃跑,引发了连锁反应,敢于阻拦的督战队被乱刃分尸。
而宋军是彻底疯了,他们果然被神佛庇佑,面前是俯拾可得的功劳,捡到就是赚到。
而幸运没有眷顾李常杰第二次,在第二轮虎尊炮齐射后,他本来就很白净的脸被更为白净的脑浆沾染,更衬得鲜血艳红,狰狞可怖。
甚至没有机会拔出腰间的刀,来一出杀生成仁,宁死不降。
而当狄青率领大部队在三日后姗姗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血流满河,尸填沟壑,几百伤兵原地休整。
轻伤的正在收拢己方尸体,照顾失去行动能力的重伤员。
还能听到周文东声嘶力竭的骂声。
“符子异,你个王八蛋,腌肉呢!有这洗伤口的酒精,不如兑点水给老子漱漱口,我寻思这止疼多了!”
狄青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年轻,真好。
年轻人,真好。
看来他提前乞骸骨也不是不行嘛。
第89章 宫变(上)
庆历八年,闰正月,东京城郊。
“今日新闻,今日新闻,我军攻入升龙府,贼酋免冠乞罪免!今日新闻,今日新闻啦……”
天气尚寒,报童的叫卖声呼出口中就变为丝丝缕缕的白气,与道旁早餐店蒸笼中冒出的蒸汽交织在一块,驱散冰冷的晨雾,迎接暖融融的朝阳。
细碎的马蹄声也不甘落后,由远及近踢踢踏踏地加入,为这场众生乐加入新的音符,为底色增添一丝豪迈,一丝闲适。
带来马蹄声的是三十余骑士,打头的是五个青年骑士,而几十名骑士清一色筋骨强健、毛发鲜亮的高头大马,身上还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剽悍精干气息。
其中几名骑士的脸上更是有着十分明显的伤疤,平添五分凶戾。
东京城的百姓最识得眉高眼低,哪怕近几年有太子殿下严厉整饬军纪,他们不再视兵如匪,一见就跑。
可也远没有胆子壮到主动去和这一伙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的人打招呼,揽生意。
所以只是飞快看了几眼稀奇,然后便有志一同地忽略了他们,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五名领头的骑士到如今虽仍称不上身经百战,但拍着胸脯说一句已是沙场老兵还是没问题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都在及格线以上。
加之一路归来穿州过府,类似的场面见过不知凡几,对沿街这些小商贩的心思可谓是洞若观火。
符异十分不讲究地一只脚脱了马镫,盘在马鞍上缓解因连日赶路而酸疼不已的大腿肌肉,笑嘻嘻道:“慕规啊慕规,质夫早说了此次归京轻车简从好,偏你一肚子歪理,说什么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非要带上亲兵护卫。
“这下好,咱们一路上都被当成猴看了。甚至有那等胆小怕事的知州反应过度,以为我等是打家劫舍的贼寇流匪,欲要尽起州兵民壮围剿我等。
“得亏是子纯反应快,先一步拿出了官凭路引,要不咱们现在头七都过了。”
千里归途漫漫,周文东早已觉察到自己行事不妥,但他素来好面,此时被好友调笑也只梗着脖子,涨红了脸道:“如何就是歪理了?你得学会多角度分析问题嘛。
“至少咱这一路行来,见识到了各州府的反应速度和应对态度。
“虽然仍远远不及边地军州,可好歹能赶在咱们前面封城落门,有一战的勇气了。较之昔年王伦之叛时,绝对是天壤之别啊。”
符异一怔,实未想到这个家伙嘴皮子今日这么利索,居然有本事还嘴了。
正欲重整措辞再调笑两句,就听一旁的赵从贲喟叹出声:“还得多亏了殿下英明,提点各州武备,又整饬官吏,将忠正军放出去了不少,才有如今小股贼匪无处容身的清平之景。”
在这一点上章楶有着不同看法,插话道:“依我之见,非是军,而是财。如今朝廷财赋充足,削减多税,民力生聚,可得饱暖。
“能有生路,自不会把提着脑袋往那绝路上闯。你们看看再想想,这城郊从前是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这要是兜里没点银子,对生活没点盼头,能把咱们走时还是僻野荒郊的地变得繁华如斯么?”
很常规的讨论,常规到王韶觉得自己耳朵里的茧又要厚上一层了。
百无聊赖的王韶干脆招手叫来了那个一直在小心翼翼瞟他们的小报童,从他手中买了一份汴梁日报。
他寻思自己也没离开战场多久啊,怎么这就给干到升龙府去了?
早知进军如此神速,他就该在殿下召他回京时坚决请战,这样说不定跟着狄将军一道接受那交趾国主的乞降,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升龙府好好游览一番。
虽然交趾国所在之地一向被朝中认为是只能哐哐往里砸钱,还不一定能听到响的荒僻不毛之地。
一力主张收复的殿下仿佛也只是为了彰显国力,震慑宵小,顺带着满足一下追比汉唐疆域的虚荣心。
但那到底是快当了两百年一国国都的城市啊,再往前追溯,也是交州无可争议的中心之城。
这样大的场面,这样大的机会,他一辈子说不定只能遇到这么一次。
要是真接受乞降入城,这缚酋首灭敌国之功够他的子孙后代吹个一千年的。
王韶惋惜的心思直接写到了脸上,在场之人岂有看不穿的,更何况他们的遗憾与王韶一模一样。
只是军令如山,既出必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尤其是现在早到了东京城的统辖区域,他们已经在战场中见识到了皇城司暗探的情报搜集能力。
生怕此时会有皇城司的暗探躲在暗处观察,再添油加醋写一份箚子上去,让官家和太子以为王韶心存怨望,不是个可以委以重任的。
于是纷纷找角度安抚起王韶来。
章楶道:“人心苦不足,岂能既得陇复望蜀焉?咱们作为先锋,一路追了六百里地,该得的功劳早就得完了,总得给后面的人留口汤喝不是?”
符异也收了嬉笑神色,附和道:“就是就是,吃独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容易被人背后敲闷棍的。
“狄将军都把先锋位置给了咱们,田总管又因为受伤比
咱们还早三个月撤了下来,回军校当教官了。再想着全功可就是咱们不厚道,让狄将军坐蜡了。”
就连一贯寡言的赵从贲此时也出言点明其中利害:“尤其是其中还就搅着一个立功心切的侬智高。
“我听说他之前派人向朝廷乞求内附不是受了蒙驹办学的感召,而是他那个母亲颇有见地。
“认为夹两个强国中无有立足之地。不妨择态度更好的本朝归顺,再据天下形势伺机而动。
“不过朝廷这回派狄将军出征,砍瓜切菜般削平交趾给他脑门上狠狠来了一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朝廷不收拾他完全是懒得收拾,而不是没那个能力和本事收拾。
“所以现在就只想着拼命立功表现自己,免得到时候反手就被狄将军给收拾了。要是咱们把一切都包圆,不给他立功表忠心的机会,说不得会给东南埋下祸事。”
王韶无奈苦笑,实未想到自己这一番情绪流露引出几位好友如此多的言语。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若明白了道理便能轻易做到,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意难平了。
不过王韶是个很善于为他人着想的人,为了让好友们放心,正打算说两句场面话把情绪给收敛起来。
不意突然失去了辩论搭子的周文东却在此时横插一杠子,觑了一眼王韶手中报纸后大呼小叫起来:“闰正月初九打破的升龙府?如今也才十七,不到一旬的功夫就有文章见报,那消息只会到的更早。
“我早说了汴梁日报有比咱们驿站铺兵传递消息更快的办法,你们还不信。这回可算让我逮着了,到时候一定写箚子好好参一本他们!”
汴梁日报及诸多各州分报社于去年年末正式完成改组整编,归于朝廷治下。
虽然官秩官俸都不咋高,但已经称得上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参他们一本属于官场正常流程。
只是其余四人一听到周文东这话就麻了,从天灵盖到脚后跟的麻。
差点就想破口大骂你丫平常的机灵劲都到哪去了,连日赶路赶得连脑子都落下了是吧。
你小子什么分量,报社又是什么分量,凭啥报社有的你就得有。
就算是军情紧急不容轻慢,事情也至少得狄将军这等武职高官出面弹劾。
退一万步来说,大家都是殿下的嫡系,就殿下对武事的看重,真要有了好东西会藏着掖着不拿出来?
就凭你这小脑袋瓜,也敢去窥探其中内情?
可惜此地来来往往,并不是训人的好地方,尤其是周文东这家伙好面,当着他亲兵的面数落他,他能一个人跑咯。
所以众人也只能暂压心火,有志一同地盯着大放厥词的周文东。
周文东十分迅速地反应过来,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完全闭口不言,耷拉着脑袋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与粗犷的相貌相衬,极有反差感。
众人也熄了怒喷他一通的脾气,由王韶对接下来的行程一锤定音:“咱们再加把劲,前面不远就是八方楼,咱们赶到那吃顿饭再进城,向宫内递箚子请见。”
这个提议无比正确且恰当,于是一行人快马加鞭,在空空肚腹的驱使下不多时便到了八方楼的所在地。
就是打头的五个人都有些不太敢认。
彼此对视一眼,流露出的意思十分明显:“他们才出去不到一年对吧,世界咋变得这快呢?”
并非他们孤陋寡闻大惊小怪,实在是眼前所见之景与记忆中大不相同。
不提这繁华集市,已有一镇中心的气象,单面前这座八方楼就让他们不敢相认。
老板这得是关扑(注①)赢了多少啊,居然拿得出并舍得将这勉强只有一层半的小楼变成实打实的三层楼了!
占地面积也扩了许多的样子,隐隐能听到后院传来的马嘶驴叫之声。
哪怕店面匾额字迹依旧,可也是他们得考虑一二才能决定要不要进去用餐的气派酒楼了。
但跟随着他们的亲兵可就不会管这么多了。
王韶等人早先从忠正军中带出去稳定局面的人手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是如今借着大捷的东风登上了从前难以企及的高位,自然不可能再随他们回返东京城。
所以如今跟在他们身边的亲兵都是他们去邕州练兵后新培养出的人手。
一个个的早就对口口相传中的东京城充满渴盼,滤镜拉到最大,于途又听几位主将讲了不少昔年在军校中的趣闻糗事,八方楼可是彼此插科打诨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地点。
如今梦想照进现实,真见到了传说中的八方楼,又是早说好的,岂有不起哄的道理,一个二个嚷着要跟着主将去见见世面。
就是这八方楼的米如今是按粒算钱,今儿个也得宰主将们一笔!
亲兵在战场上可是他们最后的屏障,关键时刻是要用血肉之躯替他们挡刀枪的。
王韶等几人都是知兵之人,自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嘻嘻哈哈几句就被亲兵们笑着给推进去了。
“走走走,快走,咱们本事太潮进不得军校,还不能在这军校生吃饭的地方花上些银子么。”
“就是就是,有将军们在此,想来必不会让我等卖马凑饭钱。”
三十来人放在外边街道够堵上一阵的,可入了这足有三层高的大酒楼就好比是江流入海,瞬间没了影踪。
都是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最难的时候用凉水就着酸了的饭团果腹,自然也就没寻求特殊关照的心思。
寻不见相识的老板伙计没关系,找不到用惯的座头无所谓,见不到熟悉的风景也不在意。
唯独这饿得狠了的五脏庙要好好上供。
只是谁都没料到这点的菜经由小厮唱名,没到一半就引出个穿绸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一阵,先疑后惊再喜,最后满面笑容地上前见礼:“几位太尉,久不相见,今见无恙,小子心甚慰之啊。”
王韶等人也笑,因为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八方楼掌柜的长子,看穿着打扮,如今已是站柜主事了。
这可就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了,言谈中也就少了陌生,多了亲昵。
周文东将人一把搀起,然后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赞道:“好小子,身板愈发壮实了。”
“不敢不敢,哪比得上太尉门擒虎降豹,御敌杀贼,扬我大宋国威啊。”
“少来,我看你小子就是不想参军,这才专捡好听的话来哄我。”
“周太尉您也知道,家父膝下只有我和二哥两个,实在是……”
“好了好了,慕规你就别逗他了。”章楶笑着给少年解围,然后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们了?我见你方才也不在大堂内,亦无相熟的伙计导引报信啊。”
少年笑得斯斯文文:“只听这菜色搭配,就知道是故人来了。
“我来也正为这事,二哥今日综学散学,父亲赶着车接他去了。所以这旋煎羊白肠和荔枝腰子两道菜暂时没有……各位太尉……”
周文东笑着赶他:“尽装怪,同我们还客气什么,有什么就上什么吧。只一样啊……”
“周太尉您尽管吩咐。”
“我们这都是赶了上千里路的大肚汉,分量可不准少。”
“得嘞,放心吧你。今儿个不把您几位给吃得肚子溜圆出门,小店分文不收。”
周文东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啧啧称奇:“这小子嘿,真给磨炼出来了。”
符异照旧与他拌起了嘴:“光阴催人老啊,谁也不会等着谁,不过这话说得你多老了一样。”
“还不够老吗?你是不知道,我爹自打听说我要回来,早早地把一切东西都给收拾妥当了,我估摸着,不出一月,你们就可以喝我的喜酒了。”
“这么急?”
“那可不。”
“那我是赶不上你了,我估摸着我的婚事
至少还得有半月。”
“什么?”得了答案的周文东险些跳起来,报销手中的杯盏。
这保密工作,做挺好啊。
然后赵从贲一句话结束了这场听起来十分幼稚的攀比:“我的婚事,不到十天,大宗正司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世界就此恢复了和平,徒留两个小学鸡对着赵从贲干瞪眼。
出仕为官需放弃宗室子弟身份又如何,真出息了人家一样全包,而且是变着法子地攀上来全包。
比不起,比不起。
郁闷的心情直到懂事的少掌柜连拉带拽地将他们请入了能见到熟悉景色的三楼包间,还听着周围食客议论究竟是谁这么大面,能入传说中的状元间时才得以平复。
“登高望远,所见之景果然不同。”恢复了心情的周文东又很欢实地第一个推开了窗,极目远眺。
章楶却是和王韶不分轩轾地开口:“劳烦少掌柜替我们取香炉和几支草香。”
“再来三坛好酒。”
气氛倏然沉静。
连颠了上千里路还神采奕奕,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牛劲的周文东都面色肃穆。
似乎是在追忆,又仿佛是在为身后不明所以,惴惴不安的亲兵们解释,王韶负手临窗,轻声道:“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到校舍。
“当初咱们百人同去,至我等奉命归返,只余四十八人矣。”
这还不算因伤重残疾再也与战场无缘的。
超五成的伤亡率,这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诗句后血淋淋的数据支撑。
所有人都在憋着一口气,这口气非得等着香点了,酒浇了才能散去。
然而非有人眼盲走夜路,举火烧滚油,要让他们这梗在胸中的一口气硬生生在原处炸开。
叮叮当当的翻滚碰撞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令章楶情不自禁皱起了眉头。
“我出去看看。”
不等他的脚实质性地迈出门槛,清脆的耳光声、怒骂声、哭告声就通过大敞的房门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好你个欺瞒爷爷的小杀才,不是说那状元间非头名宴饮不开的吗?怎么今日座无虚席,怎得,是瞧不起爷爷,会短了你的银钱,还是吃白食啊!”
“陈太尉,诸位太尉,非是,非是,那状元间……”
“滚一边去!爷爷知道今日樊九去东郊跑马了。你既要讲规矩,我就同你讲规矩,樊九这个学年总科状元不在,就是他的队友,也无权开状元间宴饮。
“哭,你小子还有脸哭。再敢这么瞪着爷爷我,就把你这对招子挖出来喂狗。
“休说是你,就是你那死鬼爹当面,也不敢这么看我。
“别以为你那弟弟在综学成绩不错,攀上了小范相公的大腿,开封府的孔目也愿意同你家结亲。
“还出钱给你家酒楼大大扩建了一番,穿上了绸的衣服,出门能骑得起驴就了不起了,抖起来了。
“这酒楼有你弟弟那丈人四成的干股,你猜你现在辛辛苦苦打理着,将来会不会成了你弟弟名下的产业啊。
“再说你弟弟那丈人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孔目,芝麻大的小官,比汴河里的乌龟都多,哪能护得住这么大的产业。
“如今的太子殿下最重武事,爷爷我将来也是要上战场的,战功不在话下,不如……”
这话越听就让人心中搓火,如果是前几句话还算是东京城中纨绔子弟自觉被下了面子时的常用说词,能够勉强洗一洗年少轻狂不懂事。
那后几句的轻蔑打压,挑拨兄弟关系,巧取豪夺他人产业,狐假虎威污蔑太子殿下清名就是实打实的恶棍行径了。
几人都已经是见过生死,知晓轻重,足以顶门立户的真正男子汉,原本还在心中盘算着东京城虎踞龙盘,别轻易惹事,好好圆成几句帮着小掌柜把面子和里子都找回来就行。
那现在的念头就变成了就算是天王老子当面,他们也要碰一碰,用拳头灌输一二道理了。
诸人中尤以王韶周身的气压最低,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乱流,把一切敢于违背他意志的人撕成碎片。
八方楼虽然占地面积变大了,装潢变豪华了,但地址没变,对面还是军校。
其选址的位置就决定了在这用餐的多数是军校中的学生,而听此人话风,也定是军校中的学生。
他也才离开不到一年而已,军校生的品行居然低劣到如此地步了吗!
他们刀山血海里淌出来,拼了命的为讲武军校这四个字上的颜色,就是这么被肆意挥霍的吗!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虫豸了,得出重拳!
不过这与人打架也包含在“战争”的范畴中,知彼总是要做到的。
譬如说若是那等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爹爹翁翁无穷尽也的,打完了就得赶紧跑路。
众人很自觉地将目光移到了周文东脸上。
土生土长的东京城人,从前在城中衙内圈子也是一号人物。
其他人都这么自觉了,周文东当然更加自觉,按压了两下手指关节发出清脆声响后就准备带着亲兵们去打头阵。
结果人依旧没迈过门槛。
隔壁包厢的窗户开了,翻出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嘴里还叼着半截烤鸡腿,一副全然看好戏的模样。
“别费那功夫了,你们直接揍吧,点子不硬。”
章楶被气笑了:“点子不硬田总管您怎么不亲自动手教训?”
突兀冒出来的正是因伤提前回东京城任职的田奉。
如果章楶没记错,这位田总管如今正处在教官和学员的双重身份叠加态,出手捏个软柿子轻轻松松啊。
田奉只是性格直率,不是脑袋愚笨,听了诘问也只是无辜地耸耸肩道:“不是早教了你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这些人对你们是软柿子,对我可就未必了。”
五个打头的人里,即便是最不起眼的符异,祖、父辈俱有人在朝为官。
只是他也知道这样笼统的话很难取信于人,尤其王韶和章楶两个,那是黏上毛比猴还精的人物,于是继续出言点破来人身份。
“那个自称爷爷,使巴掌打人的叫陈柏,他爹是步军……”
田奉还在回想,周文东就极其顺畅地接话:“步军都指挥使的陈章?”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符异使肘捅咕了一下小伙伴:“怎么的,认识?”
这要是太熟还是提前避开点好,免得家长上门讨说法的时候抹不开面。
周文东勾起一丝冷笑:“何止是认识,从前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喊四哥呢。”
现在想来真是浑身恶寒,到底是个什么混玩意啊。
不过更多的是疑惑。
“这小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艺不习,整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败家子,如何进得军校?”
田奉听完嗤笑一声,三两口把手中的鸡腿吞下了肚说道:“这小子不是考进来的。”
“不是考进来的?”这下王韶的眉毛皱得更深了。
“可不嘛。这不是咱们在东南连连奏凯,高歌猛进,就算是只猴子,走一遭不死都得升成弼马温了,见着不动心才是圣人。”
王韶试探问道:“田总管的意思是,荫补?”
“对咯,就是荫补!”
对于这个答案其实众人并不感到意外,打本朝立国之初就实行重文抑武之策,百年下来不说把武将的脊梁骨彻底打断,那也是差不离了。
在武举正式化大规模录取前,武职,尤其是禁军中的武职,基本是这些军伍世家父子相沿,兄弟相替。
较之文官的荫补,更加牢不可破。
想要改变这种局面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国家又处在四面皆敌,处处需武人的大环境中。
为了扩大自身基本盘,获得更多支持,把这些武荫官纳入军校学习,既算得上一步妙棋,也能称作迫不得已。
但既入了军校,自该有校中教官师长管教,条例规则约束,思想教育改造,不说脱胎换骨,至少军装在身的时候得有对得起这身军装的觉悟,不辜负这个身份的信念。
怎么能比东京城中的某些泼皮无赖还要令人憎恶。
为了解答几人摆在面上的疑问,也是因为楼梯间中穿出的话语愈发张狂肆意,田奉一口嚼碎鸡腿骨,囫囵嗦了个味说道:“你们几个是想问怎么不管管这些个混账是吧?
“管了啊,肯定管了,不管可是要扣薪俸的。
可这不是管不住么。东京城里有背景身份的不是叔叔就是伯伯的,下重手了不好见面。
“而且这帮混账背地里还嫌弃人家没见过血,身上没战功,阳奉阴违的时候多。
“至于我这样的……”田奉十分混不吝地反手一指自己,“除了战功啥也没有,强龙
还不压地头蛇呢。
“我今儿个敢管,明日怕是赁的宅子就得走水。你们还别不信,如今东京城里就没这帮混账玩意儿不敢干的事。”
田奉言之凿凿,几人又都不是笨人,想着缀在新差遣最后头的那个军校教习,心中各有思量。
明白了,那个看起来可有可无的教习一职,应该才是殿下火急火燎召他们几个回来的主因。
背景强,功劳硬,自身还得有本事经验,才能压得住这些日渐骄狂的小崽子们。
看来今日这拳还可以出重一些。
“晦气,谁家吃饭还摆香炉燃香的,你小子死了爹不成?”
“哈哈哈哈哈哈!”
众多纨绔子弟勾肩搭背地上得楼来,于途一直在奚落少掌柜满足那点可鄙的虚荣心。
更机灵地则是围着陈柏拍马屁:“今日入得状元间,就是那樊九也比不上七哥您了。”
“就是就是,听说这状元间只有头名才许进,七哥您要是进了,下回定能力压樊九,拿个头名回来。”
“聪明,会说话!”
赵从贲默默解开了腰间的小布袋,从中取出两截短棍,交错拧好,组成一根齐眉棍。
这样的棍放在战场上无甚优势,勉强自保而已,可要放在这种复杂狭小的空间,那可就是绝对杀器。
田奉笑眯眯地又翻了回去,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一个烤鸡翅膀,继续倚在窗边好整以暇地看戏。
仿佛是要检验自离别后几人战阵配合的水平有没有退步。
指点进阶的教官就在眼跟前看着,几人岂肯被瞧小了,当即各自对围上来的亲卫使了眼色。
于是有人口衔长刀,从三楼爬了下去,然后在众多客人的惊叫声中迅速堵住了楼梯口。
陈柏草包归草包,但在学校里对遇袭的初步判断和应对都已经考了千百遍,如今哪怕只依据身体本能,也能依葫芦画瓢整出个囫囵样来。
可惜他们今天遇到的就是葫芦。
李逵打李鬼,可谓是招招会心加暴击。
顶多两个照面的功夫,这帮既不中看,更不中用的纨绔子弟们就全趴在了地上,连喊疼都声音都发不出了。
只陈柏是个例外,作为罪魁祸首,亲兵们特意多容让了他几招,这才找准机会卸掉他的兵器,反剪了胳膊往几位主将那拖。
就是忙中出错,忘记准备塞嘴的东西。
于是还没有离开酒楼的食客们就幸运地听到了这位小衙内大喊大叫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好大胆的泼贱贼,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敢对我动手,要你们个个皆死,人人都亡!”
想涌上楼去看个真切吧,可楼梯口又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大汉按刀虎瞪,根本没那个胆子。
周文东两条眉毛都要拧成死结了。
有这么个做派的小弟,他这个曾经当大哥的也是很丢人的好吧。
真是聒噪得他恨不得拿刀把他舌头给当场割了。
左右都是兄弟,他也不用在意什么面子,直接一拳上去把人打了个眼冒金星,鼻血飞溅。
然后揪着人的领子把人给强行提溜起来:“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周文东近一年被生活摧残太过,陈柏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从记忆里把人给抠出来,旋即号啕大哭,像是个终于找到妈妈的孩子:“四哥,四哥,你可算来了,我被人欺负了啊!”
周文东只觉太阳穴鼓胀到要爆炸,但说出口的话却出奇地冷静:“你说说,谁欺负你了?”
未等陈柏说出什么状元间的使用规则为自己洗白,王韶就踢踢踏踏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在下王韶,字子纯,讲武军校第一届学生,在校期间拿过三次学年头名,不知道有没有资格使用这个状元间啊?”
章楶按了按额角,对老友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感到些许无奈,但还是尽职尽责上来收拾残局:“在下章楶,字质夫,比不得子纯,只拿了一次学年头名。”
陈柏呆住了,这两个注定会刻在校史上的名人,居然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了。
哦,想起来了,四哥在他们衙内圈子里声名大噪也是因为有了两个了不得的领路人。
他本能地将目光投向了在后方一言不发的两人。
因为那支传说中未尝一败的冠军小队,正是五个人。
也许是为了让他死得明白些,并无人藏私,符异笑眯眯的打了招呼:“在下符异,字子殊。”
顺便还将赵从贲捅咕出声。
“赵从贲,字季钊。”
赵从贲语气十分不好,似乎在为自己短棍没能派上用场感到遗憾。
陈柏脑中念头油然而生。
完啦——————
他摊上大事了——————
王韶于此时冷冷开口:“倚权仗势,欺凌百姓,侮辱弱小,犯军校条规待民需仁,律己需严两条,故先罚你四十脊杖。
“再将你捆送开封府,治你个恫吓平民之罪。
“我倒要看看,这开封府究竟还不是我大宋治下,究竟还能不能遵殿下教令为民做主。”
直到被扒了衣裳,按在条凳之上,来往百姓围看目光犹如针刺火烧,陈柏才如梦初醒,意欲求饶。
挨打没关系,可当着这么多人挨打可就太丢面了,丢了面他今后还怎么在东京城的衙内圈子里混啊!
可亲兵们早已得了教训,此时将他的嘴堵得严实,再重重几棍子抽下去,陈柏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就成了赶紧昏过去吧,至少那样能少受些罪。
讲武军校如今在东京城中也算不大不小的一景,王韶又未作任何遮掩地一气扒了十四个纨绔子弟的衣裳在大街上行军校校规,闹出的动静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呈递到了赵昕东宫的桌案之上。
对于此,赵昕的反应只有一个:既然王韶已经聪明地体会到他的意思动了手,那就让开封府多罚银子少动刑,别整出人命来最后还要让王韶背着。
接下来就是等到王韶他们正式上任后借题发挥,削减讲武军校中荫补官的数额,就算不削减,也得好好遵纪守法,按照他定下的章程走。
别以为我真的会因为旧有武官体系的强大就事事向你们妥协。
我用荫补官,不是因为你们人多,而是因为你们真的很好用。
毕竟本朝官员出仕外地是可以携带家眷同往的,再听听对官二代的敬称,谓之衙内。顾名思义,就是住在官衙之内。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朝着罗马前进,而这些个衙内,打呱呱坠地就在罗马。
只要智力水平在及格线以上,耳濡目染之下都能学得不少做官的关窍,官场的通行法则,更甭说还有亲长时刻教导提点。
经典的年方十六,十年工作经验。比起纯靠个人努力通过科举考试上来的寒门士子,使唤顺手度完全不在一个层级。
譬如说赵昕现在手底下使唤得最顺手的两个文臣就是范纯祐和吕公著。
前者是范仲淹的长子,后者是
吕夷简的三子,家学渊源,人又机敏,随随便便就把新办综学里那些心比天高的士子们给摁下去了,不知道省了他多少心。
哦,还有曾巩这个曾经的侍从机要。不过谅山大捷后曾巩就因其父病逝折返家乡守孝,短时间内是不能再为他所用了。
至于曾巩临行前向他极力推荐的王安石……
赵昕决定还是多放放看,多暗中观察一下,小小施加担子历练几年。
这位拗相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提溜出来使唤的。
尤其是正值青壮之年,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政治智慧,都没办法和他现在用的范仲淹相提并论。
斩昏乱之世的无双利剑,稍有不慎可是能把他一劈两半截的。
有关综学的科举考试是时候开了,造势已经造得足够,再这么拖下去有害无益。
还有军队已经到了转型期,有关荣誉感、信仰感的塑造也得跟上。
得把五代动乱留下的暗伤血痂再洗去一些。
说句难听的话,兔子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外加绝代猛人天团才能实现贯彻,旁人抄都抄不像,还很容易把自己给抄死了。
他现在只能在梦里咂摸回味,至多等将来无有掣肘之后著书立说,描绘一副美好愿景,寄希望于后人智慧解决。
但德子的复制粘贴可不难啊,他现有的条件蹦一蹦也能够得着。
设计打造奖章无非是耗费礼部一点头发和工部一些贵重金属而已,至于以人名命名几个固定队传承精神,那更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军歌,军歌这玩意现在对他来说还有些敏感,不大好插手,而且他已经注意到皇城司传递来的蜀中情报中出现了苏轼的名字。
私心里想等着这位须得“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相和的豪放派大词人长大后来作曲。
不过如今最紧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安置狄青这个拿下了灭国之功的大功臣。
不升官肯定是不行的,不然有功不赏,将来谁还卖命干活啊。
但就狄青现在这官职和定位吧,再往上升就得参考本朝第一武臣曹彬了。
可要是真按照曹彬的旧例让狄青升任枢密使,赵昕又担忧历史线的顽固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狄青离了西北故地,打破近百年的心照不宣来京任职,赵昕是真怕自己没本事把人护周全。
相较之下连侬智高都显得相当好安排。
让侬智高自己做流官,实控的几个羁縻州内附,赐婚,以后有子息了就送到京城来读书。
只要国力稳压,不出三代人,妥妥归于王化之下。
赵昕现在无有监国之名却有监国之实,是真的很忙,忙到很多事情只能在他脑子里短暂地过一瞬留个痕迹就匆匆翻篇。
所以他也未曾注意到潜泳的暗流已经翻上了水面。
是夜,赵昕依照自己的生活习惯早早睡下。
他还是没忘记早起早睡长得高这句话。
只是他一贯觉轻,睡到半途就感觉外间隐隐传来鼓噪之声,越想忽视就越在意,越在意就越睡不着。
起床气一犯干脆裹着被子翻身坐起,对着屋外大喊道:“怀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哪走水了?”
作为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赵昕目前能够做到最大程度保留初心的方式就是坚决拒绝曹皇后和苗贵妃试图塞给他的各色宫女。
太监作为封建皇权的附属品,离开皇权很难独立行走,他在做不到废除的情况下简选一二放在身边听用也是给人一条上升路径,为黑暗的生活开一扇小小的窗。
可宫女就不一样了,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何必虚耗大好年华,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做不切实际的梦。
而且他都成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了,追求一下爱情怎么了!
再说就他目前这小身板,根本没那个能力。
所以截止到目前,赵昕身边贴身伺候全是太监,而又得益于他对亲信侍从很好,作为他贴身大太监的陈怀庆向来是勤勤恳恳,做得到事事有回应。
按常理,勤勉可靠的陈怀庆会在五息之内回答他的问题。
但直到第七息,赵昕还是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他陡然警觉,心生不妙之感。
再度细听了一下鼓噪声传来的方向,心弦绷得更紧了。
是内苑所在的西南方。
通俗点来说,就是他爹的后宫所在的方位。
赵昕心思如电转,一边再度冲门的方向问了一次,然后悄悄起身下床,绕到另一侧拉开暗屉。
里头有他以试验收藏为名打造的布面甲,每年都会根据他身量变化重新往里塞一套,为的就是应对不时之需。
布面甲是外以布罩,内衬甲片,看起来没什么分量,实际上死老沉了。
赵昕这些年没落下骑射武艺,可一个人穿这套甲还是有些费劲,正勉强给自己套上上半身的甲呢,门外就传来了焦急但竭力保持节奏的扣门声。
一长三短,自己人,但事情很急,有危险。
赵昕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信号,变换到寻常位置竭力沉声道:“什么事情,说。”
陈怀庆很守规矩地没有进门,只是继续回禀道:“殿下,事情不对,坤宁殿走水,隐有喊杀声。
“您的几位伴读都已经醒了,曹伴读说可能是有贼子欲行不轨之事,望殿下为社稷计,着甲莫出殿门,外间之事自有他们应对。”
赵昕能隐约听见外面有甲叶和兵器的碰撞声,看来外边也在穿甲持械防御。
应该是为了安他的心,所以才待在一处互相监督,只让陈怀庆抵前回禀。
在事情未明的情况下,以不变应万变的确是最稳妥也最有效的方式。
但身居高位数载,原本对政治不怎么来电,全靠成人算力暴力穷举装天才儿童的赵昕也被熏染成了真正的政治生物。
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嘛,他那无良爹今晚就是在坤宁殿曹皇后那歇的。
坤宁殿走水不稀奇,木质建筑嘛,稍有不慎就会整出个大的,但有喊杀声就令人生疑。
没有好处的买卖绝对无人愿意干,曹皇后在世人眼中就是他无良爹用来平衡天下舆论的摆件,看中的是曹皇后家世能力,至于真正的情感归属则另有其人。
假定其中真有蹊跷,那一定是冲着他那贵为天子的无良爹去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君父有急,他这个为臣为子的太子不动如山,将来事情传扬出去,他该如何自处?又改如何自辩?
他向来不惮以最浓烈的恶意揣测世人。
也确信如果真的有事,外间舆论一定不会管他才刚刚十岁,尚在稚龄,能保全自己就很不容易。
只会疯狂抨击他无君无父,只顾着自己苟延残喘,捎带手地把他好不容易打造的神童滤镜给弄粉碎。
毕竟他这几年支持新政,把好多人饭碗,连带着脑袋都干粉碎了。
而且这喊杀声都出来了,护驾的人又在何方?
他还未来得及检索原历史线上有没有发生这件事,只是很确定本朝绝对没有出现似清朝那等天理教攻破皇城的大规模动乱。
也就是说,即便是乱,有反贼,人数也顶多在几十人。
而此时宿卫宫中的禁军和皇城司兵卒有多少人呢?足足三千!
三千人哪怕是抽十分之一去平乱,事情也能很快解决才是。
可他如今已经透过床看到西南方向有一片被照亮的橘色天空了。
看来事情非但没能止息,反而是越闹越大了。
所以他断定宿卫内部有极大可能出现了问题,警戒松散,秩序混乱,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或者监守自盗,意图搞个大的。
最倒霉的情况是两者兼而有之。
这样的宿卫,已经不值得他信任。
如果动乱背后真的有推手,那他作为太子,必定是第二号标靶。
如
今的东宫是没有独立卫率可言的,能调用的全部安保力量只有曹评这几个伴读和十余个日常陪着练拳摔跤的青壮太监。
至于最强战力曹佾作为成年男子,是不可以留宿宫中的。
他继续呆在这,只能是坐以待毙。
当务之急是掌握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武装力量,把现在这些瞧着费拉不堪的宫城宿卫给换下来,看管住。
控制住局势之后再慢慢排查。
而入夜之后宫门落锁,任何人不得出入,唯一的例外是请出圣旨。
所以问题兜兜转转之下还是绕回了原地。
他得去救他爹,请一道圣旨调一支信得过的军队,至不济得把救驾的姿态摆出来。
赵昕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更明白有多大风险就蕴藏着多大机遇的道理,所以心中既有了决断,立刻出声对外道:“怀庆,让晏几道和曹评进来替孤穿甲,余者整齐队列,等候孤令。”
曹评一进来就见到正在手忙脚乱脱甲的赵昕,不由一怔。
不是说穿甲吗?殿下你这咋又卸了?
但他也不是笨人,脑筋稍微一转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赶时间有简单的穿法,求周全有复杂的穿法。
他这位小殿下,素来心思缜密,看来早就有准备了。
只是这穿全甲,总让他感到心里十分不安。
即便是有备无患,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果然,赵昕刚把兜鍪扣到脑袋上,嘴里就吐出了让他如坠冰窟的话:“去整队,然后随孤去坤宁殿护驾。”
“殿,殿下……”曹评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感觉舌头已经打结,说不出完整词句。
“爹爹在那,官家在那,还要孤再说一次吗?”
赵昕并不喜欢以势位压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更不代表他说话没有分量。
曹评听罢只觉脑中巨响,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他不信赵昕不知道太子兼独苗的分量的有多重。
不然这些年支持新政的底气不会有那么足,手段也不会那么花,更不会在官家容忍线的边缘反复横跳。
所以他完全不理解赵昕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癫。
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官家也不可能因为不救驾这点事就废黜地位已经无比稳固的太子。
而要往充满人性幽暗的角落里想,若官家真的遭逢不幸,太子殿下大可在继位之后慢慢清查,至于些许恶议,手中有着汴梁日报何愁压不下来。
只能说老板和打工人看问题的角度是存在差异的。
在曹评的思维中,极难出现天子更易,王朝衰替这一选项,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死子继,万世一系。
但赵昕永远不安,永远恐惧,既时刻提防,更时刻准备,他只会选择把一切无法掌控的可能性扼死在萌芽中。
曹评裂开归裂开,但自打他成为伴读那一天起,他的父亲曹佾就严肃告诫了他,从今往后他就是和赵昕绑在一块的人了,哪怕是船沉了大家一块掉水里,他也得让赵昕沉得比他晚。
这一条他一直记着,并在积年累月的学习中一点点融进血脉,嵌入骨髓。
赵昕要发癫,他也只能跟着癫。
于是退后三步行了一个军礼,沉声道:“臣谨遵殿下教令。”
有曹评这个经过时光奠定地位的伴读老大哥带头,其余伴读自然没有异议。
哪怕是晏几道,也仅仅蹙了阵眉就作罢。
在人治社会,当臣子的不能太有主见。
东宫的篱笆一向扎得很严实,所以在觉察到有变故的第一时间,曹评就联合陈怀庆整顿好了宫内。
完全想象不到东宫外居然乱成了这幅样子。
着急忙慌派人打听消息的,想表现去救火的,乐子人心态出来看热闹的,出于自保把房门反锁,任谁也叫不出来的。
中间还夹杂着无数如无头苍蝇乱撞的宿卫。
由权力构建成金字塔秩序,在一场火灾面前轰然崩塌。
在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在疯狂扑腾。
用赵昕的话来形容是整个晋西北乱成了一锅粥。
而落到曹评的眼中,他丝毫不怀疑这些人再引发一场火灾的可能性。
还救驾呢,就这些人在中间拦着,能在坤宁殿火扑灭之前赶到就算不错。
好在作为太子出行是要响器清道的,赵昕也没有掩藏身份的打算。
所以干脆利落地决定一路敲过去,以太子教令的形式临时构筑一张秩序网。
宿卫回岗,宫人回宫,五人互保,不遵者先斩,同保者连坐。
至于救火,救什么火?
坤宁殿隔那么老远,那的火轮得着你救?
你这是救火还是练长跑呢?
老实待着不出门,少添乱,这才是你们现在最应该干的事。
至于其它的,孤来给你们担着。
只要人安全,降低贼人浑水摸鱼的可能性,就是把坤宁殿烧没了赵昕都能安慰自己是拉动内需。
有交趾上百年积财在后面顶着呢,他一点不慌。
而在人治的封建社会,儿子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赵昕把太子的仪仗摆出来,大大方方地朝着坤宁殿走,原本还惶惶不安的人心瞬间就定了,秩序开始迅速恢复。
途中赵昕还捡了一个负责宿卫的提辖了解情况。
“把你知晓的全部告诉孤。”
那提辖正是不安到了极点,此刻有了赵昕这个主心骨,自是乖顺无比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臣,臣也只是知晓点微末细枝。臣是负责前半夜宿卫的,后半夜睡意来了,眼皮沉得很,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喊什么皇城司造反,被吓得魂都要飞出去了。
“当时就去打探消息,只听说有四个不知道是不是皇城司的人,但他们穿着皇城司的服饰,突然暴起杀了几个侍卫,夺了他们的兵器往官家和娘娘的坤宁殿而去。
“手中还拿着火把,像是要寻机点火。
“臣当时就点齐了手下人马,只是宫闱重地,臣无旨意也不敢擅闯,只是命属下和周遭宫室的宫人们把水打满,免得变了风向时遭害。
“臣在此张望,是想着看看是不是有人传出诏令,命臣尽护卫之责。”
赵昕点点头,果然危难之中方显英雄本色。
这人在信息如此有限的情况下做到了这种程度,属于是宫内最为拔尖的那一撮宿卫了。
再看看自己手下这大猫小猫三两只……
赵昕当即拍板:“带上你的人,跟孤去坤宁殿护驾。”
那提辖先是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强行锁住满腔喜意,乐滋滋地召唤人手去了。
能入太子殿下的眼,绝对是他祖坟上冒青烟!
只是根据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的恒定定律,他脸上笑容的增加,必定代表了某人脸上笑容的减少。
本次的受害者是赵昕。
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赵昕实在是扯不出一点笑容。
杨怀敏,宦官,现任入内副都知。说白了就是管理宫内宿卫,尤其是他爹贴身安保的。
说熟悉是
因为他见天往垂拱殿跑,多多少少会和这位碰面。说不熟悉是因为这位负责的领域与他没有任何交集,他也绝不可能主动攀上交情。
不然他一个做太子的打听亲爹的安保情况绝对会被认为是要效仿玄武门!
但在如今这种情况相遇,且两人的根本利益一致,哪怕是冰箱里的冷冻熟都得立刻变成大火全熟。
前提是赵昕没有看见混在人群里的张昭容。
看到满脸急色的张昭容,赵昕终于反应过来今天到底对应原历史线中的什么事了。
庆历卫士之变,也叫作庆历宫变。
真是顺遂日子过太久,让他都忘记大宋皇家安保的最大耻辱了。
而原历史线中已经是贵妃的张氏凭借这次救驾有功,整出了一个生死两皇后。
说的就是他无良爹在有皇后还活着的情况下,不顾众议追封死去的张氏为皇后。
在后世某些人看来这是浪漫,是真爱,但赵昕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就受到曹皇后关照,有着自己的立场。
从他的角度来看,无良爹追封张氏为皇后的行为就是脸都不要了,狠狠地踩着曹皇后的肩膀与血泪。
哪怕考虑一点点曹皇后的心情与辛苦,也得等上几年吧。
不过赵昕如今活得好好的,张氏的地位自然与原历史线中就没得比。
贵妃的位分没有了,因为苗贵妃母以子贵占了。
礼同皇后的待遇没有了,因为苗贵妃这个太子生母都循规蹈矩。
至于为家人要官就更不可能了,整个东京城谁不知道张家因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太子殿下气够呛,这么些年一直卡他家晋升啊,就算是吃饱了撑得也不会去触这霉头。
所以这两人碰面不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是强烈对抗,有时候就连赵祯这个极品泥瓦匠都大呼头疼,表示糊弄不过来。
而赵祯都表示糊弄不过来,区区一个杨怀敏,也只能硬提着一口气让脸上笑容不散罢了。
谁能知道他今日点子这么寸,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啊!
而赵昕么,他在这方面从来不装。
“外边危险,劳杨都知派人把昭容送回宫去,好生保护。”
第90章 宫变(中)
从主观上来说,杨怀敏是站张昭容这边的。
毕竟这位能在无子的情况下与太子殿下斗了这么多年,而且多数时间还让太子殿下无可奈何,就已经将实力展现得尽致淋漓。
而且官家身体虽然一直不大好,但也一直在顽强的活着,而且现目前看起来少说还有十年寿数。
已知县官不如现管,且枕头风温柔刀是无上利器,所以杨怀敏更愿意去给能为他带来及时利益回馈的张昭容。
不然也不会被张昭容小小一求,就痛快地答应捎带着她一起去护卫官家。
但从客观上而言,他没有任何办法拒绝赵昕的话。
太子的身份,迄今为止唯一男性继承人的分量。除了赵祯,没有人能在大宋的疆域内,用合乎法理的方式稳压赵昕。
杨怀敏很明白,若他此时若敢把赵昕的话当耳旁风,不出三天弹劾他的箚子就能垒成他的坟包。
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在三天内因为左脚先迈过门槛遭到官家的厌弃。
胆子大到连太子这个储君合情合理的命令都不听,那朕可就认为你有朝一日必定连朕都命令都敢违背了。
杨怀敏作为官场老油条,在可能收获的巨大回报与注定会引来的巨大打击之间,用脚指头选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规避后者。
所以笑容只垮了一瞬就恢复成恰到好处的谦卑,很顺从地走到张张张昭容面前,用着更为谦卑恭顺的语气说道:“昭容娘子,这……”
杨怀敏的语气很舒缓柔和,没有携带任何力量,甚至有些软弱,仿佛在诱使人攻击反抗。
但落入张昭容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把她硬生生地凿成两半。
她缺少政治智慧,行事恣意,恃宠而骄,不具备任何一项世人们所称赞的“后妃德行”。
但她对官家有感情的,不是地位低者对地位高者的崇敬之情,而是世俗意义上,平常百姓家庭中的夫妻之情。
宫中骤然生乱,她一个早已习惯将自己放在被保护位置的女人心中自然是无比慌乱,可一想到自己心爱的男子正在遭遇危险,怯懦退散,勇气浮现。
可当她好不容易做出亲自去见一面,哪怕是用身体替喜欢挡刀剑挡刀剑的勇敢决定,路也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冒出个人来和她说此路不通,赶紧回去待着……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杨怀敏特意留的口子被毫无意外地撕开,张昭容凄厉地叫出声来:“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走,我要去见官家,我要去保护官家!”
同为男人,赵昕很理解无良爹为什么会喜欢张昭容这样一个女子。
因为这个女子是活生生的,是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是能够满足他大男子主义虚荣心,带来极高情绪价值的。
张昭容所表现出的“种种错处”,大半得归咎于无良爹齐家,或言之平衡工作与生活的水平不行。
但你们两的感情如何是你们的事,我能依着时代要求对你这个庶母以礼相待就很够意思了,休想让我成为你们俩play中的一环。
如今还离着坤宁殿一段路呢,秩序就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真要是带着你去了坤宁殿,又不小心出了岔子,责任算谁的?
而且他是去护驾的,是需要在极短时间把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紧紧握在手中增强实力,怎么能中途分心。
赵昕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昭容打滚撒泼,不置一词。
而沉默,亦是一种回答。
作为居于上位者,赵昕并不需要时刻表达他的态度。
因为他有嘴替。
已经被他培养成合格嘴替的晏几道很有眼力见的站在了阴影中发声:“你们都是聋了吗?没听见太子殿下说的话!天气这么冷,怎么能让昭容娘子受了地上寒气呢。”
这话是冲着跟着张昭容的几个宫女太监说的。
赵昕当了这么些年太子,即使出于避嫌从未插手过后宫事,但太子的身份是深深烙入众人心中,并得到认可的。
几个宫女立时浑身一抖,开始拉扯劝慰起哭哭啼啼的张昭容来。
眼看有了效果,但进度条读速不及预期,晏几道又冲着一直在努力端水,力求两边都不得罪的杨怀敏扔了一把催化剂:“杨都知也好好准备一下吧,坤宁殿情况尚不明朗,别让小人浑水摸鱼。”
杨怀敏作为赵祯安保的负责人之一,如今见出了事带着人来护驾,不夸张的说,杨怀敏能比他如今带着的这些人本身更了解他们的三代亲眷,家庭状况。
小人?哪有什么小人?还浑水摸鱼?这都是我大宋赤胆忠心,保卫官家的楷模啊!
他是绝不承认自己手底下有不可靠的人的,也不相信张昭容身边有。
毕竟打张昭容入官都多少年过去了,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刺王杀驾??
闹呢!!!
想动手早八百年前就动了。
但现在晏几道直接给他明牌了,你知道归知道,相信归相信,但你,敢去赌吗?
每多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就是一份风险,不客气来说,连张昭容也得被归于风险因素中。
杨怀敏不敢。
所以杨怀敏开始对下属鼓眼睛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护送昭容娘子回去!”
紧接着宿卫推搡宫女,宫女拖拽张昭容,速度的确快了几倍不止,但硬生生给赵昕整出来一种他是恶婆婆,正在棒打小情侣的感觉。
结果这还不是最离谱的,眼见张昭容马上就要离开,忽又听得小儿啼哭。
“哇——”
赵昕登时坐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下辇,
冲着声源而去。
“幼悟?”
“哇,二哥……”
看到面前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蛋涨得通红的妹妹,赵昕心软的一塌糊涂。
张开双臂,温声哄道:“来,到二哥这来好不好,咱不哭了。”
这孩子可是他当年硬生生从阎王爷那抢回来的,这些年不论是做给无良爹看好,还是出于稚子无辜,女孩就得富养才能有底气的观念也好,他对这个这个妹妹从未短缺过分毫。
只要给大姐徽柔送一份礼,这个幼妹也会得到一份。
因近来要给这个妹妹选伴读,赵昕也三五不时同她见面,还算圆满地在小人心里种下了哥哥很厉害,有事情可以找哥哥的念头。
别以为孩子小,就什么也不知道,实际上小孩子最是机灵会看脸色,尽最大程度保护自己了。
在情绪不稳的亲妈,突然变化的全新环境,还有保母越来越大,令她感受到疼痛难忍的手劲中,做出选择并不是一件难事。
“二哥——”实岁刚刚满三岁的小姑娘拖着长长的哭腔,软软地投到了他怀中,紧紧攀住了他的脖颈。
顺便抱怨了一句:“凉。”
赵昕感觉到妹妹正在好奇拨弄自己身上的甲片,也不去拿那保母手中的毯子,直接反手解了披风把妹妹给裹得严严实实,任由妹妹趴在他肩膀上张大着眼睛四处看稀奇。
对于尚不晓事的孩子来说,得到了安全的环境就是一切,余下的全是探索。
但对于赵昕来说,他现在有一股火气要发。
他看向已经愣了的张昭容。
很好,你追求爱情,你担心爱人,你立功心切。
总之什么都好,可你把一个才三岁的孩子牵扯进来做什么!
你住的宫室那么大,找不到地方暂时安置小孩,让她好好睡一觉了吗!
就幼悟这个身份与年岁,就是真有叛军攻下皇城,搜捕她的优先级都只能排到第二页。
而这么小个孩子,以如今的医疗条件,风稍微大点就能给吹走了。
既然你没脑子,那就干脆少为孩子考虑一些,免得总是好心办坏事,让孩子跟着你遭罪。
但最终,赵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到底是庶母,还是与他素有小嫌隙的庶母。
说什么都不对,说轻说重都不好。
所以赵昕只是抱着妹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与其再让这个没脑子的女人把妹妹带回去,妹妹也得不到好的情绪给予与能够安心的环境,那还不如跟着他呢。
直到赵昕走出四五步远,张昭容才如梦初醒,嘶声叫道:“孩子,我的孩子!”
赵昕如此强势的表现,令她仿佛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候幼悟腹泻不止,已至濒死,是赵昕提出新制的大蒜素也许可以救治。
但她那时护女心切,认为这个小子就是假冒好人,把女儿当做试药者,试图一举两得讨官家欢心,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后来是这小子支开宫人,着太医撬开牙关把那所谓的大蒜素灌了进去,这才让女儿捡回一条性命。
也许她今日还是错了。
但这到底是她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她冒冒失失带着女儿一同来寻官家,也是因为她害怕将来女儿在赵昕这个异母兄手底下讨不到好处,竭力让女儿多在官家心中留下好印象。
虎毒不食子,她是幼悟的生母,是绝对不会害幼悟的。
所以她没错!没错!
她愈发凄厉的喊了起来。
怀中小孩的不安如何瞒得过抱着她的赵昕,到底母女天性难以割舍,赵昕决定做一回恶人。
“什么你的女儿,幼悟同孤一样,都姓赵,现在孤要带她去见爹爹。”
众所周知,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一句重话,立竿见影有疗效。张昭容直接被封麦,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随即盖过了微弱的啜泣。
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幼悟仍旧支着脖子看着后方越来越小的生母,已经无人在意张昭容。
而幼童心大的特性也让她因赵昕许下一起去找爹爹的承诺而重新开心起来。
她只当这是一场暂时离开母亲的小小冒险。
这些事说起来仿佛花了很久的时间,但其实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刻钟。
赵昕抱着幼悟来到坤宁殿前时,橘色的火光刚刚已经有了回落的迹象,看起来是已经扑灭了火势。
能听得到内间有“快追,别让人跑了的”喊杀声,也有不远处甲械作响的哗哗声。
看来是安逸惯了的宿卫们终于被危机敲醒,做出了积极的应对。
里头在扑灭火势后抓始作俑者,外头在集合人马,准备来护驾。
不过看看四周,他应该是最早率人赶到的。
这就够了。
赵昕放下已经很有些分量的妹妹,示意曹评上前叫门。
越是秩序丧失之时,重整秩序的举动就显得越珍贵。
曹评勉强也能算作是坤宁殿的常客,熟悉的声音递进去之后,过了半晌紧闭的大门就打开了一条缝隙,探出两个看着有些凌乱的脑袋。
“评哥儿,怎么是你来了,可是太子殿下。啊,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探出脑袋都两个人一个名唤侍书,一个叫做抱剑,都是跟着曹皇后入宫的曹家家生子。
原本见着曹评这个本家少爷还想多问几句,但曹评一侧身他们就看见了在后面站着的赵昕,赶紧拜了下来。
“不必多礼。杨怀敏,你带着人把外边的几道门守好,遇到可疑之人,可以直接拿下,但孤要活的。记住,要活的。”
找到庆历宫变这个关键词之后,赵昕已经可以筛选掉系统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冗余信息,在路上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把已经只留有朦胧印象的知识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在原历史线中,杨怀敏救驾速度也很快,但也是这个人下令直接砍死了最后一名直接参与作乱者,把整件事情变成了死无对证的迷案。
在他尚不确定如今坤宁殿的内部对抗行为中有没有如远历史线中一样四个被直接射死了三个的情况下,摁住立场无法判定,最可能搞事的杨怀敏,属于他目前能够完成的最优解。
但他并没有因为已经下达命令就掉以轻心,而是转头吩咐李玮:“表叔,杨都知手下人手也算不上多,你受点累,帮衬他一二。”
李玮激动得浑身直发抖,高高兴兴接下这桩差事。
赵昕没管他的激动,扬了扬下巴示意侍书与抱剑前头领路,同时说道:“来个人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两人都是曹家的家生子,但从名字上也能看出两人的性格侧重有着不同。
果然是抱剑开口回答赵昕的问题:“今夜官家和娘娘入夜就歇了。
约摸是二更天的时候,外边传来响动,官家被惊醒,问发生了什么事。奴婢奉命去问,外间值守的何承用只推说是有小宫女不听话,责罚没收住手,引得啼泣,扰了官家安眠。
“后来声音越发大了,还有人哭叫杀人,奴婢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宫女啼泣,而是有六名贼人借着长梯,从延和殿杀入后宫。
“官家本欲出门查看情况,被娘娘劝住。娘娘一面命人去寻都知王守忠带兵前来救驾,一面许诺我等,凡今夜能出力救驾者,皆剪发一缕,翌日凭发得功受赏。
“因娘娘安排统筹,我等提前备好了灭火之物,贼人在冲杀未成,放火又不见成效之后便迅速退走,紧接着殿下您就来了。”
饶是赵昕已经借着系统这个作弊器复习了知识点,此时也只能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参差真是大到令人难以置信。
就曹皇后今晚应对危机的这个操作,妥妥的巾帼英雄啊,就是站在原地让某些人乘火箭追一天也未必能追上。
但是他总感觉自己遗漏了很重要的东西。
等等,刚刚抱剑说有几个贼人攻入来着?
六个?
六个。
六个!
可他在系统库里搜到的所有资料都显是只有四个人啊!
********!夭寿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