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话还没问出口,就被章楶横了一眼:“闭上你的嘴,等会只管带上耳朵!”
殿下如何行事,轮得着他们管吗?
也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殿下那个伴读种谊正一丝不苟地布防,连折家的府州军都不大信得过的模样。
就凭他们带来的这些亲卫,翻天?想也不要想!
殿下怕是因唐彬的事,对他们这些军校生寒了心。
他现在连活剐了唐彬的心思都有了,还想让他和子纯牵头给唐彬求情?
青天白日发梦也不是这个发法。
王韶要比章楶冷静些,拍了拍老搭档的手臂说道:“质夫,莫忘了殿下教导,临事需有静气。”
然后又冲着周文东一点头:“慕规去把你的椅子搬过来靠着我俩坐。”
这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别被人带沟里去了。
周文东早知道自己脑袋没这两个人精好使,闻言也不犹豫,直接顶着怒骂把位置挪到了两人身后。
种谊冷眼旁观着堂上的一切,和几位明显兴奋许多的兄长交代几句之后,来到府州皇城司都虞候的面前问道:“那厮还没死吧?”
脸圆的都虞候讨好道:“殿下教令在前,我等岂敢轻慢大意。种都统放心,这几天我们都好吃好喝招待着,保管人是活蹦乱跳的。”
都虞候悄悄掩下了不止人活蹦乱跳的,嘴也是利索得很,一天天吃饱了没事干就骂娘叫嚣,嚷嚷着谁敢审他,还想着使银钱上下打点,托人捎信出去捞他一把的实情。
只是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
唐彬也是无人能够约束制衡的嚣张日子过惯了,曾经被疯狂训练过的结实体魄更是让四个皇城卫都差点没能压得住他,还能梗着脖子一路骂骂咧咧。
“审我?就折继闵那老棺材瓤子,他配吗?有那个权力吗?就算他有,本官现在就站在这让他砍,他还能提得起刀……”
叫骂声在步入堂中后戛然而止,唐彬的膝盖开始止不住的发软。
这,这是什么情况!
事实证明,当你预感到事情有朝坏的方向发展的时候,那它大概率真的会变坏。
一个很久没听到,但永远都不会忘却的声音从堂后传出。
“你说折知州审不了你,那孤呢?孤有没有资格
审你?”
“哐当——”唐彬双膝一软,直直地砸在了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疼的声响。
唐彬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砖面上,整个人呈现出极为驯服的姿势,从喉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殿下……”
第106章 白刃不相饶
因为印象总是先入为主,尊贵的身份又需要排场来衬托,所以直到此时满堂朱紫齐齐起身,冲赵昕行礼,口称殿下,折璇才对赵昕的太子身份有了实感。
原来她习以为常的小夫子,才是极其稀有的模样吗?
不过进入太子身份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威严无比,但她也感觉到少年身上多了点萧索。
不过这份萧索很快被善于隐藏伪装自己的少年散在了话语里。
“唐彬,孤在问你话,孤够不够资格审你?”
唐彬如今是魂飞魄散,肝胆俱裂,曾于睡梦中模拟过无数次的画面此时真实发生在眼前,那些早早准备好的言辞忘得一干二净,只能颤抖着趴在地面上,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赵昕见状无声叹气。
干事时自欺欺人,胆大包天,事发后战战兢兢,悔不当初。
果然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唐彬了。
面前这个家伙之所以表露出恐惧,并不是知道自己错了,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纵然配角十分不上道,但戏还是要接着往下唱。
毕竟戏台已经搭好,观众难得请全乎,不好好利用是要亏大发的。
好在决定勾掉唐彬的性命后,理智占领高地的赵昕就模拟了许多种情况,于今只需要拎出来独角戏这一种而已。
“好,你不说话,想来孤是可以当你默认的。
“但你是孤带出来的人,孤不记得曾教过你遇事缄默,犯错不认。”
赵昕一拍惊堂木,陡然提高音量:“一期三排六班唐彬何在!”
久远的记忆被这一喝唤醒,经过长久严苛训练所形成的条件反射更是先于记忆发出声音。
“到!”
在听到唐彬大声应到的声音后,除了策划此事的赵昕,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呆愣状态。
文官们还有些不明所以,武将们却把头偏开,不愿再去看已经哭得呜呜作响的唐彬。
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唐彬彻底没救了。
真要保,就不会在公堂上叙旧情。
赵昕察觉到了人群片刻的骚乱,但他毫不在意,只一心一意盯着唐彬:“你既然应了到,那就回答孤方才的问题!你认为孤到底有没有资格审你。”
唐彬五体投地,不断呜咽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赵昕也不催促,直到他哭够了,慢慢抬起上半身,但头埋得很低,只给了赵昕一个后脑勺,慢腾腾地说道:“我是殿下的臣属,殿下自然有资格审。”
“好,你承认就好。那孤再问你,知不知道孤今日所为何来?你又清不清楚自己为何跪在这大堂之上?”
唐彬当然是清楚的,从他收第一笔钱时就设想过,如果自己真有这么一天时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没有管束的环境让他渐渐忘却,唯余偶尔的梦境提醒着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但梦总是会醒的,醒来后就是新的一天。
被私欲纵大了的胆子让他行事逐渐肆意嚣张,唯有靠着我对殿下赤胆忠心,随时可以豁出性命去做任何事麻痹自己。
毕竟本朝的文也好,武也罢,许多前辈都是这么做的,他只不过是遵循旧例罢了。
可任唐彬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殿下亲审。
而且左边坐着昔日同窗,互相交付过后背的战友,右边坐着本路平常难得一见的众位高官。
想来从立朝至今,也就只有冯伸己能与自己今日的排面差堪比拟。
以殿下的行事风格,既然能让皇城司抓他,肯定是掌握了相应的证人证物。
唐彬不愿意为自己再增笑料,勉强压下面对死亡的恐惧,又一个头磕在地上,用驯服但沉默的姿态表达了自己的诉求:罪行都认,只求速死,以谢天下,也还殿下您教导提拔的恩情。
赵昕快要被唐彬这浑人的一根筋给气笑了。
如果一死了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那国家设律法,世间定道德是为了什么呢?
唐彬这个浑人先遵父命糊里糊涂考进了讲武军校。
但因为思想太过机械教条,不懂变通,被他丢到了当时刚刚起步,急需积攒总结经验教训的炮兵小班。
后来得曾巩相助,在征交州时如有天助般放翻了李常杰这个交趾军方面统帅。
紧接着又因为急于求成,在新兵训练中使用体罚,踹人的时候不小心踢倒了炮口,导致左手被炸膛的炮口报销三根手指,只能转任文职。
最后收钱收得手滑,把自己送到了这审判大堂上,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路稀里糊涂行来,如今还要稀里糊涂去死吗?
而且你通过速死得了解脱,我多半还要被那些不明就里的人视为刻薄寡恩。
你死,是因为你违反律法,从屠龙的勇士变成了恶龙,不是外界风传的得罪了我喜欢的姑娘。
虽然用脚趾头想都能肯定后一种说法因为更劲爆,更吸引人眼球之故会传得更广,拥有更多的拥趸听众。
但在官方层面上,赵昕必须得砸实前一个原因,定下基调,整顿乱象。
赵昕十分肯定,在使人清如水这件事上,他终其一生都不能得竞全功。
可做了总比没做强,多少也能给后人留下一点前人智慧或者经验教训。
犯罪者拒不开口的确会给审讯和定罪带来困难,但也仅仅是带来困难而已。
有赵昕亲自坐镇下命令,大宋朝内再费拉不堪的行政机器都得给他转得蹭蹭冒火星,更何况皇城司近些年一直很努力。
赵昕从晏几道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卷宗,在众目睽睽之下离了座位,又在一片“殿下不可”的劝阻声中盘腿坐到了唐彬对面。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本卷册,唐彬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赵昕佩刀的刀柄。
但一本卷册犹如王母娘娘用金簪划分的星河,将两人分为难以靠近的两端。
微微晃动的刀柄在唐彬眼中更是如蛇口蝎尾,他对此做出的第一反应是膝行退后几步,对赵昕继续保持着五体投地的恭顺姿势。
唐彬的及时反应好算是让准备拔刀护驾的王韶等人冷静下来,没直接把人给乱刀砍了。
可赵昕都席地而坐了,他们又怎么敢继续大喇喇地坐着,只得站起身侍立在侧。
赵昕翻开了记录着唐彬桩桩罪行的案卷,口中说的却是:“唐彬你是沂州人士,天圣三年(1025年)六月生人。家中共有七人,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四人,其中两个姐姐,一弟一妹。
“你作为家中长子,所以你父自你幼时便对
你寄予厚望。倾尽全力供你读书习武,指望你能够出人头地。”
“庆历四年(1044年)十月,你以第四十八名的成绩通过孤主持的第一届武举,进入讲武军校学习。
“庆历六年(1046年)冬月,以第五十六名的成绩从军校结业,入忠正军担任虎尊炮营提辖一职。
“庆历七年(1047年),随军征交趾。四月,发炮毙敌帅李常杰。
“六月,累功升指挥使。因击毙敌首之故,孤特意请官家下旨,给你们营请了一面百发百中英雄营的锦旗。
“你们营也有了名为百里斩将的比赛,参赛者共同凑份子当奖金,比谁轰得准。
“直到庆历八年(1048年)九月,你们营一共举办了四次百里斩将比赛,每次都是你拿第一。那时候的你在军中有个大宋第一炮手的称号。
“后来你伤了手,吏部将你调到府州做通判,到如今也快有四年了。”
闻赵昕此话者无不动容,哪怕是临时背的唐彬履历,但能仅凭想到临时背这一点,这军心就合该太子殿下得。
赵昕还在继续:“唐彬,你能不能告诉孤,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你并非膏梁纨袴,幼时亦见过世间疾苦。如何能串连恶佞,上下其手,豪夺孤儿寡母田产,致使母子两人饥寒交迫,只得沿街乞讨为生?
“当初是孤向官家奏请,让以武入仕的你们同样可以跨马游街,东华门唱名,你也应当知晓读书能够改变人之际遇,怎么还罔顾我令,勾结综学夫子**,操纵考试成绩,编造名目克扣试点农庄入学名额,然后高价转售?”
“你身为通判,当起协理州务,监察州政之责,却为一二浮财勒索边羌,使州境不宁,反倒要折知州为你收拾烂摊子。”
唐彬此时泪水已经淌成了河,不住用头哐哐凿地,额上很快鲜血淋漓一片:“殿下,殿下,是臣鬼迷心窍,有负殿下教导,一时糊涂,铸成大错。
“臣认罪,臣伏法。求您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可既然攻击开始,那在不摧毁敌人核心,使其彻底丧失战斗力之前就不能停。
所以赵昕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你给孤上的问安箚子,孤都看过了,也记得清楚。
“你说手虽伤,但体魄仍健,任通判一职但依旧心向沙场,日日勤练不辍,希望有一天能为孤前驱。
“孤相信你的忠心,但这份忠心,孤不想要。
“汝之忠,令孤声名丧失,使孤政令止息,还几要酿出边乱。所以你的忠,孤认为只是大忠之贼的小忠,不值一用。”
赵昕一指章楶:“质夫,从军校出来的人里,属你书读得最好。告诉孤,校中军规第一条是什么?”
章楶应声出列,沉声道:“民为基,害民者皆贼,当杀。”
赵昕用眼神示意章楶入列,顺势扫向武将群体:“孤知道,你们很多人为唐彬抱屈。认为他是有功之臣,不过是一时糊涂犯下了错。
“你们认为唐彬在这个廉吏十一,贪吏十九的污浊世道里贪得并不多。他有一身的好本事,不妨留下性命继续为国效力。
“可孤更知道,你们心里在敲什么算盘!你们想用唐彬顶在前头,方便做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在孤没看见的地方,继续做那生啖大忠的小忠之辈,毁坏国家根基!”
“孤若是真为了你们这些小忠而舍大忠,焉知将来不会有被你们这些小忠所害的百姓,夺了孤的性命?
“孤教你们抵御外敌,护佑生民。结果呢,外敌没攻进来,你们其中有些人倒是为了满足私欲,使劲祸害百姓。
“孤很想问你们一句,孤到底该先防着外敌,还是防着你们?
“也不知孤这颗项上人头,辽贼与夏贼开出了多少花红?你们中又有多少人会怦然心动,然后铤而走险?”
这两句话说得很重,于是武将们在一瞬间哗啦啦地矮了下去,口中连称不敢。
赵昕看他们两眼,重新转向唐彬:“唐彬,说句实话,自闻汝事后,我数夜辗转难眠。一直在想你一个不怕流血,不怕牺牲,立下赫赫战功的好男儿,怎么短短几年就变成了这样?
“你衣食无忧,功成名就,娇妻美妾在侧,双亲娇子相陪,怎么还犯下这累累罪行。
“皇城司去你宅中搜查,发现你不仅对收的钱做了账本,居然还一分没花。你说你这是图什么?钱放在家里能生崽不成?”
唐彬面现赧色,嗫嚅道:“殿下,臣只是穷怕了。放点钱在家中,偶尔看着觉得心里踏实。”
但赵昕没有接话,自顾自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是我的疏失。我养汝等体魄,厚尔等衣食,却唯独对心志培养浅尝辄止。
“似你这等人读书,前人的微言大义和良苦用心必然是全不入心的。你们只是为了读书而读书,做事功利急躁,满脑子只有升官发财四字。”
不过赵昕虽然嘴上骂得凶,但心里清楚知道这其实与社会大环境脱不开关系。
劝学诗里怎么写的来着,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此诗是他这一世的亲爷爷赵恒写出来的,虽说有为了通俗易懂,便于流通,特意选择浅显词句,表层意向,但也能反应出时下普通老百姓对读书有成后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如今的主流价值观就是追求碗里有饭,住大宅子骑好马,身边有漂亮女子,出门有随从。
加上隋唐两代,上百年读书的好处宣传下来,成功形成思想钢印。
直到赵昕曾经见过的千年之后,读书依旧被视为最稳定的上升路径。
所以当此世的这些读书人真的读书有成,能够着绿穿红后,被大环境同化真的不要太容易,坚守底线的反而容易被视为异类。
而赵昕就是这此世最大的异类。
因为他真的见过那绝对会被时人视为疯子的,领先足足一步的社会结构。
在他遥远,但愈发清晰的记忆中,民本思想被落实,熟了上千年的麦子终于等到了新篇章。
而非是过往那种只落在纸面上,歌谣中的天真祈愿与幻想。也不是为了减少反叛,可持续性地消耗民力实现自身欲求的目的性使用。
既然见过正确答案,那就肯定要努力修改靠近。
但本朝自有国情,他此时又是一个天然站在对立面的万恶封建统治阶级,注定了他只能小幅度改良,而非完全照搬。
不然若学着原历史线上神宗的决然,直接对着被历史证明过的正确答案莽过去,他会不会因为步子迈得太大,一不小心看到自己脑袋落下尚且是未
知之数。
但各阶层矛盾激化,共同利益的割裂,由此造成的党争肯定会接踵而至,让大把国家能量消耗在内斗上,而且遗祸无穷。
如今这个朝廷本就偏安一隅,制度体系上还有些先天不足,赵昕花了快十年时间才勉强攒出伐夏的家底,实在是损失不起,更不想陷入党争泥淖。
所以他只能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的去解决问题,走好摆在自己面前这根钢丝索,迂回地去达到目的。
慢是慢了些,但胜在稳,而且现在的他并不缺时间。
无论怎么说,现在才是十一世纪。
对赵昕而言,此时还有一个好消息便是皇权还算稳定,他的法理宣称又强,哪怕走钢丝索失败了也没人敢对他说出伊霍之事,臣能为之。
他有改错的机会。
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昕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刀锋雪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众人皆是一怔,旋即用既是怜悯,又是羡慕地看着唐彬。
到底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能用殿下的刀自尽留个全尸也是体面死法了,不然真按照律法来,砍头后还得寻专业匠人给缝起来,才能被当做完整的人下葬。
唐彬亦露出了然的感激神色,已经膝行上前准备双手接刀。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赵昕避开唐彬,直接用刀在自己左掌中划了一下。
在一把吹毛断发好刀的加持下,下一瞬赵昕整个手掌便鲜血淋漓。
以梁适为首的河东路文官们原本都在神游了,一见这场面,官帽都差点給惊掉。
我的个神仙佛祖老天爷诶,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官家得讯后不得把他们活剐了啊!
太子是自己动手怎么了?你就说是不是在你们河东路受的伤就行了!
赵昕一个眼神逼退了四方欲要来查看他情况的众人,反身走到桌案前,单手拖出砚台,让涌出的鲜血滴落在其中。
这下众人就看明白了,太子殿下这是在以血化墨,打算写点东西。
用血代水,是为了显得心诚与意志坚定。
但看得明白,不代表能够接受。
至少王安石第一个不同意。
“殿下……”
赵昕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孤知道介甫你想说什么,不必浪费口水。”
口子都已经划出来了,岂是说长就能长好的?
王安石讷讷无言,似乎在懊恼自己动作慢了些。
于是赵昕继续自由发挥:“是孤的疏失,当初没能教好他们,致使彼等做下残民害民之事。此时不过是对己小作惩戒,求内心安宁,也望唤回彼等昔年之志愿。”
“哗啦啦——”原本单膝跪地的武将们又矮了一截,还有人哭出了声。
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感动。
王安石一贯聪明灵醒的脑子也因此陷入了暂时的宕机中。
不是,殿下你玩真的啊!
他在史书里看到过收军心的,可没见过用这种方式收的,殿下您会不会太下本了?
这种时候还得是梁适这种官场老油条,当场表演一个滑跪,并高呼道:“殿下,臣有罪啊!”
此时的赵昕已经被扮作随从的折璇强按着包扎伤口,闻言转向梁适:“梁卿为何说自己有罪?又罪在何处?”
梁适立刻摘了官帽放在一旁,长拜羞惭道:“臣罪在失察!倘若早发现唐彬所行的不法之事,也不会使殿下毁伤贵体。”
王安石也被提醒得打了个机灵,赶紧重复了一遍梁适之前的操作,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整个人就变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路太滑了,太滑了!
梁公你这只老狐狸说失察两个字点谁呢!
好在赵昕只是捎带手敲打一下他们,眼见包括折继祖在内的人都跟着这两位跪了,也就赶紧招呼着人起来。
但都犟着不起来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
爱跪着就跪着吧,反正又不费他的膝盖。
赵昕点了点盛着他血的砚台对曹评道:“拿到唐彬那去,注意点口子别划深了。”
细菌感染可是能够非常容易夺去人性命的,唐彬既然犯了国法,自然是交给国法处置。
说是这么说,唐彬还是在曹评粗暴的动作下发生了剧烈的面部形变。
只是他也硬气,一声都没吭。
弄得曹评到最后只能丢下一句:“便宜你这个狗东西了。”
若不是殿下只想要唐彬一点血研墨,体现出惩前毖后的警示之意,曹评必得来个三刀六洞,把唐彬血给放干喽。
有折璇在,这研墨的活自然也轮不到别人,所以折璇能够清楚地看到砚台中血色与墨色逐渐交融,然后被毛笔饱蘸,最后落到纸上形成二十个大字。
其中十六个字是一副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剩下四个字是横批:“为国为民。”
她觉得自己有点明白赵昕的用意了。
赵昕对着好不容易抬起头的武将们说道:“孤兴办综学在后,在你们身上得了些经验,所以给综学立了校训。
“一直也想给你们写来着,但总想不到合适的。昨天心血来潮,想到了此联,今日便写给你们。
“我会让人把这幅对联送回去,制成匾额后挂在军校门口。
“我知道你们中有人可能想问,孤为何对你们如此严要求高标准。
“那孤也可以回答你们,只是因为你们是讲武军校的学生。你们必将会成为国家最利的矛,最坚固的盾。你们既是国家的面子,更是国家的里子。
“如果连你们都不能坚守本心,护卫百姓,又何谈什么盛世之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物阜民丰,以出生在本朝为荣。”
“若有违孤此令而成贼者,人人得而诛之,犹如此案!”
赵昕一刀下去,离他最近的一个桌角就高高飞起,断面平滑如镜,毫无毛刺。
看得是文臣心惊,武将胆颤,皆忙不迭点头应允。
少年人火气旺惹不起,正在发疯的少年人就更是王中王。
甭管太子殿下现在口中在说些什么,他们觉不觉得太子殿下试图改变社会风气,树立全新价值观体系的行为是白日发梦,异想天开。
单凭目前这个骇人的气势,他们就必须得答应。
种谊带着种家军就在屋外杵着呢。别分不清楚好赖,敬酒变罚酒。
至于能够冷静发疯的少年,对不起,这属于无人得见的传说级。
因为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少年通常会谨慎的避开所有的目击者,或是把所有的目击者都变成花肥。
好消息是,今日在府州州衙的人都目睹了传说级。
而与之相伴的坏消息是,这是因为赵昕把刀子捅到了他自己身上,才让大家得以看见。
“唐彬所犯之事,证据确凿。故孤依大宋律例,判处唐彬绞刑。着即押入死牢,勾决后行刑。
“但军校生中行不法事者不唯唐彬一人,皇城司上报者众,孤皆有失于管教之罪。
“我赵氏承天受命,代天牧养生民,却因孤缺于管教,思虑不周,用人失当,致使黎庶遭难,故孤自请三十脊杖以赎罪愆。
“自今日起,尔等凡遵我法者,金杯共汝饮。凡犯我法者,再无旧情可念,白刃不相饶。”
第107章 请求
赵昕作为太子,没亮明身份时就算了,哪怕睡坟地喝凉水都没人管他。
可这一旦亮明了身份,各种排场就少不了,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
而府州不说穷得叮咣乱响吧,那也是囊中羞涩。就算是有钱,一时半会儿的也来不及征调宅子修缮,作为驻陛之所了。
所以赵昕等一行人只能因陋就简,住进了折府的东院中。
而此时一场赵克坚对赵克城的单方面训斥正在进行中。
赵克坚脸赤红
一片,手指头差点戳进赵克城的鼻孔里,强压着怒气说道:“我说你这脑袋是榆木做的,还是灌满了水直晃悠?怎么挺大个人了,还是半点事情不想!
“殿下心思,唯民而已。又重情重义,愿意用己身替那些犯了事的军校生担责,化解民愤,所以才自罚三十脊杖。
“可殿下千乘之躯,身份何其贵重。普天之下能对殿下施以责罚的除却官家,就只有宋、曹两位大师傅。
“我再把话说得明白些,你自己好好想想,自打庆历八年之后,还有谁动过咱们殿下半根手指头!”
连如今还坐在紫宸殿上的官家都不能了。
对,就是不能,而非不愿。
他的殿下其实在年号改为垂治的那天,就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官家。
二者间区别仅仅在于没有祭拜天地的登基仪典,一应礼制还是用的太子规格而已。
但这仅仅是因为不愿,而非不能。
若是殿下当初再心狠些,效仿佛唐太宗故事,那垂拱殿肯定已经换了主人。
所以他家殿下真心实意地想惩戒自己一番是一回事,根本无人敢动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瞧见连王安石那个犟人都被逼出了可以袍代身,杖责三十的话吗?
那些从讲武军校出来的武将反应就更激烈了,以身相替被殿下坚决拒绝,就自请加码相陪。
在场的个个领了五十脊杖,哪怕衙役们都很注意收着力道,五十杖下来也没一个能站住的,少说要休养个十天半月。
还有个别心中怀愧的直接剁了尾指,痛哭流涕保证痛改前非,今后定当时时牢记自己的身份,让殿下能够以他们为荣。
眼看着殿下弄出来的场面就要以贪官伏法、观者称快、文臣明监察之重,武将晓持兵为何,殿下您有心即可,刑罚万不能加身这一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场面结局。
可殿下就是殿下,居然又硬生生地从不可能中找出了可能。
谁也没想到,赵!克!城!这!个!混!人!真!的!动!手!了!
不仅动手了,还很听话的用上了力气!!!
要不是赵克城身份特殊,除了赵克坚这个堂兄无人好管教。仅凭殿下如今那一身伤势,恐怕赵克城已经被各方细细剁成了臊子去肥田。
赵克城被训得耷拉着脑袋,满脸委屈,超小声地反驳道:“可我是殿下的伴读,当然得听殿下的。
“而且我瞧着殿下是真心实意要罚自己,我不动手,殿下将来必定从旁处加倍在自己身上找回来。
“我这是为殿下分忧,是臣子的本……”
话还没说完,赵克城就被踹飞出去。
“我让你分忧!让你本分!可给你能耐完了是吧!”
赵克坚这回没有收着任何力气,把满腔情绪都宣泄出去。
没有殿下,他就是个闲散得不能再闲散得边缘宗室子弟,长大后多半得一个微末爵位,与常人相比仅仅是多出一份少的可怜的禄米能够用来补贴家用。
就这点禄米,还要同人说好话赔笑脸,免得到手的不足数质量次。
而且还要担心随着宗室人口日渐繁衍,开支增大,哪天朝中就下了旨意,把这点贴补也给停了。
可有了殿下,他的境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他自己能够获得远超出族学水平的文武教育,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父亲在每年祭祀中也能被族人们奉为上宾,干点清省尊贵的活。
至于子孙,如今休说是他的婚事不用愁,就连他们这一支的婚嫁档次都要高出其它人不少。
放弃宗室身份,不过失点禄米,换回来的可是平等参与竞争的机会。
就看那赵从贲,太祖后裔如何,勇猛过人时常被好事者阴阳怪气不堕太祖之风又如何,殿下照用不误。
不仅用,还把人拨到了另一个挨弹劾专业户狄青帐下。
要知道狄青在征交州大获全胜后,朝中是出现过把他调回京城当枢密使这个极端捧杀建议的。
要是没有宫变那一档子事,这个建议说不定就成了,狄青如今的坟头草都能长得有人那么高。
把拥有皇位宣称者和手握大军的镇边大将放一块,用以表示自己对宗室的信任,对狄青的放心,也唯有殿下有这个胆魄。
有这样的殿下在,他又何必操心儿孙呢。
只要殿下在位,他们身上又才干过硬,肯定不会被打压埋没。
可就是这样的殿下,这样好的殿下,被面前这个憨货打得背上青紫,只能喝了止疼的汤药后趴着睡觉!
天底下人亡政息的事还少了吗?连装样都不会是吧!
行,你既然被殿下宠得心眼实诚不会拐弯,那我这个当堂兄的就很有必要帮忙了!
屋内的折璇听着外间的争吵与惨叫声,再看着眼前之人不自觉皱起的眉头,眼皮挣扎,似有醒来的征兆。
一边在内心轻叹,真是操不完的心,她都喂了安神镇痛的药,睡眠居然还是这么浅。稍微有点动静,人就要醒。
一边感觉到心里有股火气一定要发。
虽然这股火气多是冲着赵昕去的。
怎么堂堂一个太子,心眼会实诚到这个样子!还能养出更实心眼的伴读真的动手!
这下好,哪怕是收了气力的,没个七八天,腰也直不起来。
等着,马上给你改药方,下重药让你知道什么叫苦得连胆汁都要甘拜下风。
但折璇心里也清楚地很,莫说此时赵昕是喝了药睡着。就是清醒,她也没任何资格对赵昕发脾气。
赵克坚这两个,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折璇起身拉开门:“要吵去旁处吵,莫惊着旁人。”
世界瞬间安静了。
连欲要过来看看赵昕醒了没有,如果醒了就将府州皇城司圆脸虞候的请见给带到的曹评都被赵克坚给顺手挡了回去。
“快走,娘娘赶人了。”
娘娘是他们这些个伴读私底下对折璇的称呼。
他们和赵昕一同长大,比旁人更清楚自家殿下主意有多正。
就这么说吧,上一个能劝殿下早点休息还成功了的是福康公主。
但这位更猛,能压得殿下乖乖喝药睡觉。
以自家殿下的身份,相中的姑娘就没可能逃掉,所以这位折三姑娘,必然会成为他们的女主人。
只赵克城是个憨的,又正处在被赵克坚揍得脑瓜子嗡嗡作响的状态,他自以为的窃窃私语,落入曹评耳中就如雷鸣一般。
曹评只来得及说一句请折姑娘您好生照料殿下,屋门便已呈现闭合状态,想窥探神色的打算瞬间落空。
没说的,赵克城这个憨子是不能要了,再打一顿吧。
单人暴打变混合打,可谓是拳拳有力度,脚脚有准度,不多时赵克城就放弃了抵抗,双手抱头在地上乱滚。
在同一时间,折璇做出了和赵克城差不多的姿势。
她坐在地上,背倚床榻,双手抱腿,而头埋在了膝盖上。
这是一个防御性质极强的姿势,从心理学上来说,她此时的不安感很重。
赵克城用娘娘两个字,彻底击穿了折璇的心理防线。
其实当她猜到赵昕身份那一刻起,就有了自己再也逃不掉的预感与准备。
可庄中的叔伯不知道赵昕的身份。
他们一如既往地向着她、护着她,笑呵呵地开大不了把小赵夫子敲晕,绑了入洞房,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要是敢不认账,就去父留子的玩笑。
赵昕也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甚至会因为欺瞒身份表现出愧疚不安。
对着庄中孩童是不是要娶青蔓姐姐做媳妇的稚语,温和地回答我自然是一万个乐意,但具体如何得看你青蔓姐姐的意思。
所以她也乐得自欺欺人,以为决定权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时抽身离去。
可在赵昕真的亮明身份,又离开庄子后,她所经历的种种,残忍地击碎了一切幻象。
先是父亲扭捏地来问她,太子殿下如今伤着,不好轻动,身边正缺个贴心可意,重要的是懂医理的人照顾,不知道能不能把她的丫鬟红玉借走去顶一顶。
折璇当时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借她的丫鬟,分明是想要她去。
毕竟流言猛于虎,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在一个庄子上待了那么多天,没整出点事来,谁信啊。
哪怕赵昕翻脸不认,折家也只会多出一个向往佛道之学,甘愿青灯古佛一生的姑娘。
后来又是老祖母把她叫过去,说了一通不着四六,但满满暗示的话。
当初家里顶着那么大压力接你回来,这么些年也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你,现在是你报答家里的时候了。
当今官家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再然后,她就带着行李,但没名没分地挪到了东院。
说句难听点的话,家里没给她绑上蝴蝶结送过
来,是担心赵昕不喜欢蝴蝶结。
个人意愿,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折璇从前还想过若是今后自己同生父闹崩了,大不了背着药箱逃出府州,凭着医术做个游医养活自己。
但赵昕闯入她的生活后,这个念头就逐渐湮灭无踪。
她当然可以跑,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即便是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折璇有些想哭。
她已经很久都没想哭过了。
不意肩上忽然多了一只手掌,摇了摇她:“怎么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折璇的情绪戛然而止,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糟了,适才失了冷静,忘记给他扎几针助眠了!”
折璇自然不可能对赵昕说出自己为什么哭,手忙脚乱抚了抚衣裙就要往外跑:“适才曹公正(曹评)来了,像是有事要寻你,我这就去告诉他。”
结果就是没跑掉,赵昕把人给拽住了。
看着赵昕强忍不耐的眉头,折璇到底心软,顺着力道坐到了床缘:“你背上还有伤,我才给你上好药,莫要再牵动了,我不走就是。”
人是不走了,但也没把问题说出口的意思。
赵昕只能想了想,自己开启话题:“不必着急,曹评要向我说的事,我早有了头绪。你在这多待会,就是帮我的忙了。”
见折璇不解地看向他,又说道:“养伤养伤,自然是要养,伤才能好。
“有你在这坐镇,他们自然会认为我在乖乖睡觉,蓄养精神。”
折璇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何时起,自己与赵昕之间的谈话已经发展到你啊我啊的了,但她现在只想说些话来缓解尴尬。
“说得我很凶一样。”
赵昕眨了眨眼,识趣地没有接话。
可不就是很凶嘛,见他不肯喝药,一副要打眼硬灌的模样。
大姐和姐姐对他都没这般凶。
无声,即是一种默认。
折璇有心想摸袖口,奈何眼前这人正顶着受伤,还是为民责己而伤的免死金牌,只得生硬地转话题:“还不是你心思重,又不肯听话。人在这躺着养伤,心思却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反倒把我夹在中间。”
似赵昕这等不遵医嘱的病人,她真的是想一刀一个,全部解决了。
赵昕听出她的话风似有松动之意,连忙耍宝道:“不敢不敢,只这是我早定下的事,如今想来是有了成果矣。我知道你埋怨我非要挨上这三十杖,但我也是不得不为啊。”
折璇挑眉:“怎么就不得不为了?天下还有敢打你的人不成?”
明明是好好配合着表演,把意思给传达到了就行。
赵昕笑:“那你我不妨打个赌,我赌不出十日,城内必定有某某军校生痛改前非,努力出钱出人,把从前犯下的那些有违国法的贪赃枉法事尽数弥补的新闻。”
折璇很聪明,得了赵昕的提示后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眼珠瞪得滴溜圆,看着噙着笑意的赵昕不可置信道:“你居然算计这个?”
赵昕还是笑:“是啊。”
他当然可以只用做出类似于“打龙袍”、“割发代首”的事情,配合着大家把皆大欢喜的大团圆戏码唱下去,但这样的震撼感,或者说威慑力、传播度都会弱上不止一筹。
唯有棍子真正落到了他的身上,那些既得利益者才会恐惧,把已经吃到肚子里的东西给吐出来,还回去。
因为他的受伤必定会让文官士大夫们集体应激。
殿下把你们当心腹手足,扎扎实实代你们受过,你们还真敢大喇喇的接下啊!
一帮子搭上了快车道,心思不纯,欺负殿下年少心慈的奸佞小人,不会以为我们只会找你们贪赃枉法的茬吧。
你们要是不识趣点往外吐,吐干净咯,赔偿给够咯,看我们倒不倒查你们三亲六眷,祖宗八代!
说句实话,这已经是赵昕所能找出来,最能达到他愿景的办法了。
按照他心中的朴素正义观,是得照着皇城司搜集来的罪状,把人一个个地按国法来定罪的。
但这个做法太激进了。
不说大大迥异时下价值观,军校生内部会不会因为他一帮子全打死的做法心生凄惶,进而与他离心,做出一些疯狂事来。
只说大战在即,他却把有经验的中高层军官给弄死一大堆,这种做法就无异于自毁长城。
说不定到时候因指挥不当死在战争中的人,远比他寻回的公平正义要多得多。
而且就实情而言,对那些因之受害的普通百姓来说,金钱上的补足就比还他追求的公平正义要更为重要。
因为苦难的生活早已压垮了他们的脊梁,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只是这个最符合实际情况的做法却是不符合他内心的。
他心中有愧,所以自请受罚。
听到赵昕痛快地承认,折璇呆愣了许久,最终闷闷地吐出两个字:“笨蛋。”
赵昕笑得更开心了。
因为若是换做旁人,定是会同他说不值得,然后长篇大论地劝他今后不要这么做了。
折璇见不得赵昕这幅傻样,想了想摸出两颗糖放到赵昕枕边,美目一瞬不眨地看着赵昕,直到赵昕觉得气氛不对,默默收了笑,折璇才极认真的问道:“都说天子一言九鼎,你如今虽不是天子,但也是太子,说话总有四鼎重。我问你,你曾对我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的话还算不算数?”
赵昕心有所感,取了一颗糖塞入嘴里:“自然是算数的。”
他是追风的人不假,但能被抓到的风就不是风了。
所以他会创造环境,让风去到更高的地方,这样他也能被捎上一段。
“那我想去军中行医。外祖父和母亲都留下了许多关于伤折,金镞(外科)的医例,可我囿于这深深庭院,一直无从得见。”
“好。”赵昕回答得毫不犹豫。
第108章 遂无乱心
反对折璇到军中行医的言论,出现得要比赵昕预想中早上一些,发声者更是大大超出估计。
居然不是以范纯祐为首,被他刚刚招聚收拢到身边的参谋班子为了表明存在感打响第一枪,而是折继祖这个亲爹。
“殿下,请恕臣冒昧……”
“诶,诶,折卿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请坐下。”
面对折继祖,赵昕多少是有点尴尬的。
虽然折璇已经在私底下同他讲明,对生父也好,对整个折家也罢,情分都只是平平。
毕竟她被接回折府时已经年近十岁,整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都已初步确定。
不再是区区几颗糖,就能把她收买,让她改口的,非得付出大量的实际行动和情感支撑不可。
然而就连是否接她回来这件事在当时的折家都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又怎会有人在意折璇这个当事人的内心感受如何呢?
只是折家到底是发际了上百年的大家族,自有规矩,也的确未因她是外室子而在物质上有所克扣慢待。
所以折璇可以因为血脉将自己定义为折家人,但她绝不可能如曹皇后一般,尽心尽力为折家谋划铺路。
在有了赵昕撑腰后没把名字改回母姓就是折璇对生父尽的最后一点孝道,中间还掺杂了历代官家都优先从武勋中择后,让赵昕能够少一些麻烦的考量。
但对于赵昕而言,他是不可能照搬折璇对折家态度的。
不仅不能照搬,还得反其道而行之,得大大地重视。
毕竟时人只会通过过赵昕对折家的态度,去推断折璇在赵昕心中分量几何,是不是他们能够挑战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给折璇撑场面,赵昕在对上折继祖时都很有新女婿的自觉。
不说点烟敬酒唠闲磕,不让任何一句话落地上,但相处时也是礼敬有加,十分谦退,与平常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怎奈赵昕想与折继祖讲感情,谨慎惯了的折继祖只想同赵昕论君臣。
好处在于折家未来有这么个性子的当家人,赵昕不必担心外戚问题,坏处就在于赵昕现在和折继祖相处十分拧巴。
若不是折璇说他背上伤还没好完全,强压着他继续在府州住上几日,他已经跑路到隔壁麟州,去瞧一瞧传说中的杨家将了。
面对赵昕的热情相邀,折继祖恭恭敬敬地谢过,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半个屁股,一副随时都能弹射站起的模样,看得赵昕相当心累。
气氛尴尬时就需要有人主动充当破冰者,所以待折继祖坐下后,赵昕主动接着方才话题的话题道:“折卿适才之言大谬矣,你我之言,有何冒昧?不知折卿今次所为何来啊?”
不知是不是被赵昕半途开口打断施法的缘故,如今的折继祖显得比刚才更加紧张局促了,一张黝黑的脸上透出些红来。
使劲揉搓了袍角好几下才说道:“殿下,
不知小女是何处有了疏失,惹得殿下不满……”
“诶诶,折卿何出此言啊?青蔓很好,真的很好。”赵昕听不下去这话,急忙开口打断。
折继祖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又一次被赵昕给掐断,整个人自内而外地透出一股茫然来。
不是,殿下您要是真觉得人这么好,干嘛让青蔓来军中行医呢?
军中多是各种外伤,看着血次呼啦的不适合女子尚在其次,关键是这阴阳相冲,男女大防的问题啊!
虽说本朝不缺二嫁的皇后,但婚前见这么多男子还是过于冲击认知,挑战主流价值观了。
当初见殿下您升堂断案都肯带着青蔓,家里都认为至少能出一个昭容。
可如今再没人敢提这茬,若非见以曹评为首的一众伴读对青蔓的态度一如既往,青蔓出入东院也是畅通无阻,折继祖都要怀疑赵昕要吃干抹净不认账了。
折继祖有殿下的事他不配管,女儿的事他管不住的自觉。
奈何二哥的情况愈加不好,世代传袭的知州职位仍旧悬而未决,他作为如今族中的顶梁柱,必定要来探一探口风。
虽说知州一职理论上是上一代知州在生前给朝廷上箚子指定,朝廷只用盖个图章赋予合法性,但实际操作中存在的变数可就多了。
现今当家的是二哥,二哥有子,只是尽皆年幼,担负不起大局。
而在二哥之前,当家的是大哥,只因大哥为政苛虐,惹出祸事,朝廷才褫夺了大哥的职位转交给二哥。
而大哥留下的孩子克臣,自小就养在二哥身边,可以算半个儿子,如今年已弱冠。
假使没有接下来的战事,接过知州位可谓是众望所归。
至于他和季弟继世,因年龄上达到了世人眼中老成持重,所以是要优于侄子克臣的。
但也是各有各的不足。
他因是侍妾所生,且既不占长也不占嫡,家中分给他的资源十分有限,在军略上只能算得上平平,长处点在了后勤补给上。
而弟弟继世在军略和出身上强于他不假,但想要跳过他这个哥哥接班,难度还是很大的。
富贵迷人眼,财帛动人心。
虽说他们自小就被教育个人利益在家族延续面前不值一提,折家能够立在府州,全靠得是不计荣辱,子孙齐心,所以到现在也没出现过相争的苗头。
但时间拖得久了,难保不会有人动心使劲,坏了祖训家规,给后来人留下坏先例。
当然,若是青蔓和太子殿下的婚事能够砸实,那知州之位就再无悬念。
毕竟太子的老丈人,做个知州还不是轻轻松松?
而且今后知州位都得在他这一支中流转。
可太子殿下这个态度就很迷……
女儿他堵不住,就算堵住了他八成也张不开口问,张开口问了估计也得不到答案,因此他只能来找赵昕这个始作俑者了。
结果殿下你居然对我说何出此言?
不是,殿下你逗傻子玩呢!
来来来,你把身上太子这层皮扒了,看我砍不砍你两刀就完事了!
赵昕当然不是逗傻子玩,他只是关心则乱,反应过来后就觉察到自己失言,赶紧往回圆:“折卿说的可是青蔓在军中行医之事?
“这事是我失了计较,是我见青蔓医术出众,又想着大战在即,将来必免不了伤亡。
“所以求着青蔓来军中行医,看看能不能培养出一批熟手。不求他们能正骨取箭,只盼着能学会包扎清创,也好多从阎王老爷那抢下几条性命来。
“若是能总结出急救的医书,更是百代流芳的功业。不过近来因事多,倒忘记告知折卿你一声了。”
折继祖:……
很好,理由很高大上,但他怎么心里感觉那么别扭呢。
尤其是这一口一个青蔓的,一听平时就没少叫,更是没少得到回应。
他这个当爹的这么叫,还不一定能得到回应呢!
而且少在这和他打马虎眼,青蔓到军中行医这事是你忘记告知了吗?分明是这丫头提前偷跑!还搁这圆呢!
折继祖压住心里的憋闷,沉声道:“可殿下,青蔓终究是女子。”
赵昕心道,他就是要女子啊。
如今随着羊毛织场的发展,出现了不少女子掌握家中经济大权,进而获得家庭决策权、发声权的事例,但基数太小,范围也太窄。
只看东京城中发行的生活报如今多刊载女子诗文词集,乃至于胭脂水粉挑选,经济事务小窍门,销处也多流向收入较高的后宅,就知道这世上还有着许多充满着思想与不甘的女子被困在固有的藩篱中。
如今的他肯定喊不出解放女子的口号,因为生产力不允许。但既然青蔓有这个志向,他暗戳戳支持,悄咪咪地蹬开一个窟窿的胆子还是有的。
哪怕他和青蔓蹬出的窟窿只让一个女子钻出来,成了不再囿于内宅后院的方脉(内科)大夫,那也是值得的。
所以赵昕一副不解之状:“女子又如何?青蔓的医术不知要羞煞多少男儿。而且……”
赵昕说到这,忽然展颜一笑,道:“不知折卿可知交州之事?”
折继祖不知话题怎么就跳到了这里,但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想了想后诚实答道:“交州距此地足有万里,山隔水阻,请殿下恕臣孤陋寡闻,实不知矣。”
赵昕便说道:“交州虽蕞尔小国,但自五代乱世以来,也脱离中原王化近两百年,王朝倾覆,不知凡几。
“可自交州复归王化,折卿可有听闻反叛之事?”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平常觉得不足为怪的消息,如今被人捅破,就觉得万分怪异。
是啊,他们折家
与辽人也好,夏人也罢,都打过多少年的交道了,深知守土更比拓土难的道理。
有时候前脚刚占领一块地方,后脚就可能遭到反叛,功亏一篑。
这还仅仅是边羌们出于自身利益左右摇摆,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听闻那交趾是个自独立建国就无一个能超过两代皇帝的祸乱之地,怎么这么几年了半点叛乱的消息都没听到?
有的只是交州港兴建,商税哗啦啦收,包括香料在内的各种珍奇异货往里涌,即便在府州也经常能抓到走私贩子,这几年又多了几个外邦使者朝见。
对着正儿八经的岳父,赵昕没有卖关子,直接揭开了谜底:“只是用了两个小花招而已。除了兴办综学,就是推广义诊。
“我抽调了二十来个太医,让他们分驻交州各地,一月举行两次义诊。富户只给方子,穷苦百姓还包药材。
“平常让他们多去乡间走走,能救的就捎带着救上一把,教他们少喝生水,把茅厕和屋舍分开来建。
“其实也没花多少钱,但三年下来,遂无乱心。”
没人是贱皮子,非要放着好日子不过,去过苦日子。
教育和医疗,就是能够最直接提升幸福感的指标。
当发现所谓的“侵略者”与自己同文同种,还带来了秩序与稳定时,自然也就没有了反叛的心思。
给谁交税不是交啊,给大宋交税还带着发财呢!
好啦,爷不装了!爷就是正统的大宋人!打高祖爷爷那辈就是!太子殿下都认了!
赵昕看折继祖一副大为震惊的模样,继续说道:“不瞒折卿,其实在交州一带,男大夫并没有当地的女巫医吃香。
“但彼等学艺不精,又常拘泥于门户部族之见,这才给了我各个击破的机会。我听闻辽夏民间亦有此风俗,所以才让青蔓……
“不过到底是我行事操切,让折卿担忧,在此向折卿赔罪……”
“不敢不敢,殿下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可是要折煞微臣了!”
折继祖哪里受得起赵昕这个礼,只能一咬牙一跺脚:“既是殿下心中早有成算,又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那臣必定全力支持。”
“折卿此言当真?”
“自是当真。”
“那,军中陈年旧疾这颇多,只青蔓一人力有未逮。
“折氏世治府州,不知能否寻些人来帮手?青蔓到底是女子,还请折卿找些女子,我也好安心。
“人数就先以二十人为限吧,这是报酬。”
折继祖当时整个人就凌乱了,找些女子给女儿帮手这个提议他举双手双脚赞成,毕竟流言猛于虎,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证,能够护着女儿的闺誉。
但什么叫人数先以二十人为限,殿下您当肯抛头露面出来做工的女子是山里的野猪吗?一窝一窝的!
然后拒绝的话语就被赵昕塞过来的一沓纸给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一沓都是东京城内最大银坊票号开的承兑票,还全是最高面额一万贯的那种!
而这一沓怕是不下十五张!
折继祖没敢接,但赵昕直接给他塞到了腰带里,在上面拍了拍小声道:“嫁女不易,折卿且收好了。”
折继祖感觉到舌根泛出浓厚的苦意。
他能不知道嫁女不易吗!自打知道了女儿可能会被纳入宫中的消息,他就一直在为嫁妆发愁。
时下流行厚嫁,嫁入皇家就更是得厚嫁。以曹家国朝顶尖武勋的底子,当年送曹皇后出嫁也落下了饥荒,还了好些年的债,更何况是他们折家。
这十几万贯,应当是殿下在表明会娶青蔓为正妻的决心,毕竟旁的位置也用不着这么厚的嫁妆。
这笔钱的确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同时也表明了青蔓切割之意。
嫁妆都没让你掏,将来也少往跟前凑。
他有心不接,但这钱他的确需要,又是太子殿下给的,最后只得涩声道:“臣谢过殿下|体恤。”
赵昕没折继祖这么复杂的想法,只为自己多年攒下的老婆本花出去了而开心。
至于青蔓会不会因为这笔钱与折家关系发生变化,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反正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让人再给青蔓气受。
送走了明确了知州位置归属,却失魂落魄的折继祖,赵昕迎来了欢天喜地的范纯祐:“殿下,兴庆府的梁鹤传来消息了!”
第109章 间者
西夏,兴庆府。
作为西夏这个区域性霸主的都城,兴庆府自然是与荒僻两字不沾边的。
但西北的资源、民口与自然环境,又决定了西夏别说是催发出如汴梁一般屹立在同时期世界之巅的城市,就是离繁华也有着一段距离。
所以哪怕他们拳打辽,脚踢宋,获得的评价依旧是荒蛮野人,不屑为伍。
不过这种情况在最近这两年得到了显著改善,原因就在那家开在御街的久楼上。
宋人的东京城有七十二家正店,以樊楼为最,我夏国兴庆府亦有三十六家大店,奉久楼为尊。
樊楼的丝竹管弦,美人歌舞固然好,可咱们久楼亦有相声百戏啊。
咱们的相声百戏可不是宋国那种一人一扇一抚尺而已的说书,而是搜集奇闻异事编成段子,或两人,或三五人,脸抹油彩,各扮角色,既讲又唱,令人捧腹大笑,烦恼顿消。
而且还会时不时地举办一些珍宝拍卖,无论是蜀地的丝锦、南海的砗磲、还是江南的茶叶,甚至是宋国军器监的百炼宝刀,只要出得起价钱,都可以买到。
有人说这久楼的东家是个宋国大商人,因为手眼通天,所以买卖做得极大。
也有人说这久楼背后站着的是国中几大著姓,据说国主娘娘都往里头掺了一股。
总之真真假假,众说纷纭。
不过一定肯定的是,这背后有兴庆府尹米禽启的手笔。
不然当初盘下店面时做中人的兴庆府公人不会帮忙往死里杀价,久楼一遇到闹事的也是兴庆府的衙役来得最快,下手比店里养的护卫还要毒。
更甭说兴庆府尹的公子米禽牧更是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党,整日价地泡在楼里面喝酒看戏。
但凡有拍卖会,必会有他一份帖子,一个上好的包间。
“唱得好,赏!”
作为时下兴庆府中最繁华的场所,久楼自然不缺少好热闹的纨绔子弟。
此时有人被搔到痒处,摘了身上挂着的金银饰品就往台上扔,引得一众人纷纷加入,弄出了一个颇为盛大的小高潮。
如此热烈的气氛自然也影响到了正在大堂中喝酒看戏的米禽牧,他笑着拉住了带着演员四处谢赏的老掌柜:“老谢,莫要理他们。我来问你,你们东家呢?都小半个月没瞧见人影了,让我连这酒都喝不爽利。”
面对着自己店铺明面上的最大靠山,谢掌柜不敢怠慢,朝着四周告了声罪便附耳在米禽牧耳边说了几句。
喜得米禽牧开怀大笑,站起身重重地拍了几下谢掌柜的肩膀:“好好好,我就知道你们东家够朋友!不枉我……算了,我这就去找他!
“还有,老谢你下次需得叫我衙内,我喜欢你们宋人的这个叫法。”
说完也不去看捂着肩膀头子苦笑的谢掌柜,大踏步离去。
此处是他惯常来的不说,就连改造修建也有他一份功劳。
所以轻车熟路地穿过大堂,来到位于酒楼最深处的一栋小楼,摇摇摆摆上了楼梯,用肩膀撞开了其中一扇门,蛮横突兀地将自己置身于房屋内,但嘴中又说着极其热情的话语:“梁,我的好兄弟,许久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这已经是化名为梁和的梁鹤奉命打入西夏内部的第五年,但仍旧有些吃不住西夏人的直愣劲头。
梁鹤起身同米禽牧碰了碰肩膀拳头打过招呼后,便开始招呼道:“就猜到你会来,特地准备了一头三月的小羊羔子涮菜吃,如今正好赶上,快坐下。”
又走到一旁的箱柜,打开箱门抱了两坛酒出来:“今番机缘巧合得了两坛东京城的透瓶香,咱们不醉不休。”
米禽牧刚刚已经喝了不少酒,但闻着空气中的酒香,又觉肚中酒虫蠢蠢欲动,不自觉舔了一下嘴唇。
梁鹤笑道:“快别愣着了,把碗给我啊。”
“这,这多不好意思啊,每回来都要喝你寻摸到的好酒,我又不是为这个来的。”
梁鹤一边哗啦啦往他碗中倒酒,一边豪迈道:“却又说这些见外的话。当初若不是你相救,我这颗脑袋恐怕早被韦州的那些丘八们给砍了拎回去领赏了。
“你这个救命恩人喝我几口酒岂不是天经地义?
“就是抛开这个不谈,咱们俩这些年砥砺同心,大秤分金银,喝几坛酒又算得了什么。”
梁鹤摆出来的救命之恩的说辞,指的是经过数年商贸往来,彻底砸实大羊毛走私贩子身份的梁鹤,在一次例行走私货物中“不幸失手”,被缉私的
宋国边军追赶,“恰好”撞见了下基层部队镀金的米禽牧。
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原则,以及年轻的战士渴望建立功勋的心态,米禽牧率队一拥而上,把“缉私”的宋国边军赶走,救下了梁鹤。
走私的大商人多少会留下一些底子,在梁鹤的银弹攻势前,根本没有情报机构的西夏很快接纳相信了他,并将他奉为上宾。
毕竟梁鹤能做到宋国首屈一指的走私大商人,必定有着极深的根子在宋国。
被区希范那个太子忠犬发现,断了韦州的路子不要紧,两国边境线这么长,总能找到愿意大开方便之门的。
就像那些往宋国走私良马的贩子,国主都将处罚定到族诛了,该阻不住就是阻不住。
甚至因为宋国有便宜的食盐卖,他们一来一回可以赚两趟钱,开始变得成群结队,络绎不绝。
尤其是打了这么些年仗,大家都穷怕了,现成的财路摆在面前却不让他们沾手,那真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而有了钱的走私贩子还会从宋人那购买弓刀武装自己,穷得都快要当裤子的一般边军根本拦不住,自然会选择收钱放行,这样还能改善自家生活。
牢不可破的利益链一旦形成,连国主处理这一问题都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毕竟买马的宋国商人多数并不只买马,多少会去榷场进行买卖,他们袋中有钱,手里有货,还能让商税多收点。
可如果要是彻查,商税少了尚在其次,因为利益链上的人并不乏狗急跳墙的资本。
在边境何人不通宋的大环境下,梁鹤这么一个“通夏”的宋国商人,显得是多么难能可贵,让人想将他树立成典型啊。
所以在买卖了几次积攒下信誉,尤其是入了“贵人”的眼后,梁鹤一个“宋国商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夏国最信赖的老朋友”,兴庆府首屈一指豪华消费场所的话事人。
在这个过程中,米禽牧是出了大力,也是发了大财的。
于是在到梁鹤这么说后,整个人瞬间变得配得感满满,见碗中酒倒了个八分满,便迫不及待抬手仰脖,速度快到梁鹤根本来不及拦。
“诶……”
果然,下一瞬:“咳咳咳,好烈的酒,好似吞刀子一般。过往的酒同它一比,都淡如白水。”
梁鹤在心中暗笑,殿下弄出来的,能不烈吗,你小子喝得这么冒失,没呛死就算你命大了。
面上却是忙不迭弃了酒坛,替他拍背顺气:“你瞧瞧你,又急。这可是东京城综学里新鼓捣出的玩意儿,都说烈得很。我猜你定会喜欢,这才寻人饶了两坛。
“你啊,就慢慢喝,喝不完就带回去,这着急了受罪的还不是自己嘛。”
米禽牧被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但不愧是自诩为酒中仙的人,缓过神后一咂摸嘴,整个人的眼神立刻就亮了。
“好酒,真是好酒!”也不需梁鹤催促了,自己就给自己倒了两碗,表演了一个虎吸鲸吞。
只这酒乃是特意蒸馏出来的,喝时不觉,但很快就反应在了人的行为动作上。
酡红着双颊的米禽牧勾着梁鹤的脖子,大着舌头问道:“有些滋味,着实有些滋味!不过东京城中的综学怎么还研究起这个了……”
其中详情,梁鹤亦不得而知,只能推说道:“那边口紧,实在不知。”
米禽牧也不在意,只是从锅里捡了一块羊排放入嘴中撕着,含混道:“梁,你上次运来的那一百把百炼刀,上头很满意,想问问你,能不能再弄些弩箭盔甲来……”
梁鹤心中狠狠一跳。
搓着手做为难状道:“衙内,这弩箭盔甲不比刀剑,无论是东京城里的军器监,还是边塞,都查得极严……”
那些所谓的百炼刀都是东京综学里冶炼科学子弄出来的次品,精挑细选出来耐久度没那么强的样子货,高价卖给你们赚回材料费就算了,还想要弩箭甲胄这种国之利器?
吃屎去吧!
米禽牧有点不满意他的回答,大手一挥道:“你既弄得出兵器,那这些肯定也不在话下。告诉你背后的人,只要能运出来,好处少不了他的。将来等我们攻入东京,定给他一个大官做!”
梁鹤没吱声。
米禽牧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咄咄逼人,举起碗主动和梁鹤撞了一下:“梁,你说的,我救过你的性命,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嘛,我这也是……”
米禽牧竖起食指往上指了指,一副自己也是被迫的模样。
梁鹤还是沉默。
米禽牧不太敢说话了,只得把还想要水泥方子的话塞回肚子里,准备另寻机会再说。
但心中终究是郁忿难消,又狠狠地喝了两碗酒浇愁。
怎么就到今天这一步了呢,他一个府尹之子,居然要看宋国一个商人的脸色。
明明在他幼时,看到的宋人都和牛马牲畜拴在一块,乖乖地任他们挑选的。
即便是再有钱的宋国商人,也得跪着同他说话。
都是宋国那个该死的小太子!弄出来什么不好,居然弄出来个水泥!
以往宋人结寨筑城,少说要月余,砖石木料难以运输,民夫士卒需要吃饭,补给线长,所以双方可以反反复复进行拉锯。
多数时间宋人是筑不好城的,像范纯祐那种可以且战且筑城,反复拉扯上一个多月还把城池给修好的宋军将领,在宋军中不说凤毛麟角,也是高端人才。
因为难度大,失败风险高,宋人对筑城都是很谨慎的,所以哪怕日拱一卒,蚕食的区域也很有限。
可自打有了水泥就不一样了,几车水泥,再守上个三四天,一个小堡垒就能完工。
虽然强度远远比不上传统的砖石城,但在武器没有代差,尤其是己方还处在劣势的情况下,对方任何一点防御工事的增加,都要耗费海量的性命去填。
修筑堡垒的地势又刁钻,大型攻城器械很难运上去。
而且因为搅拌水泥需要水的缘故,在堡垒建成后他们又往往扼守着水源,不乖乖投靠就等着被渴死吧。
生存的命脉被卡住,也导致阳奉阴违的小部落越来越多。
他们也曾费老鼻子劲打下来一两个堡垒,缴获了几袋水泥,然后发现根本没用。
除了分析出里头是某些石头外,旁的如掺水比例,使用维护方法是一个不知,更甭说该如何制备了。
所以在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漫长边境线上的宋军就跟比赛似的,通过修筑水泥堡垒的方式争先恐后的往前拱。
现如今离兴庆府远点都不太安全,因为经常有宋军的斥候在往复游弋。
米禽牧再混,也知道梁鹤是他目前最有希望的突破口,压下心中暴虐,亲热地搭上梁鹤的肩膀,喷洒着酒气道:“梁,我的好朋友,不要这么冷漠嘛。我自罚一碗,自罚一碗还不行吗?”
言罢不等梁鹤拒绝,又是吨吨吨一碗酒下肚。
然后露出一个男人心领神会的笑容:“那甲胄弓弩搞不来,海狗肾呢?上次你弄来的很不错,贵人很喜欢……”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一刻钟后,梁鹤神色清明地走出房间,对着侍立在外头的下人吩咐道:“衙内醉了,服侍他去休息。”
然后下得楼来,独自一人七拐八绕地走到一间形似储藏室的门前,三轻两重地扣了五下。
“进来。”里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老王,不是我说你……梁头,怎么是你来了!”
丢在人堆里立刻就找不到的中年男子见到梁鹤入内,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没了喜悦,气鼓鼓地坐下,百无聊赖地拨动着锅内的羊肉。
梁鹤看得好笑,径直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笑道:“怎么,见我来不高兴?刚才尽陪着米禽那笨人演戏了,肉也没吃上两口,胃里空落落的,来你这垫吧垫吧不行?”
中年人闷闷地往嘴里塞着羊排:“行,当然行。只是怕头您又说出让我再坚持
坚持的话。当初说好了是三年,三年之后就找人替我。
“可您总说没人有我细致,这三年三年又三年,一晃眼都快十年过去了。我侄儿都快能娶妻生子了,我儿子在哪还没个着落呢。”
梁鹤也知道自己亏了这个兄弟,亲自捞出一块羊排,裹满了蘸料放到他碗中,出言安抚:“可你我这些年都不白干啊。前些日子不是让你回去了一趟吗?感觉如何?”
说到这个,中年人终于来了点神,大口撕扯着羊肉:“狗日的,世道真是变了。就我家里那个不成器的侄子,现在也满口的学以致用了。
“学了个农科,成天往田里蹿,都敢和我爹犟嘴了,我爹还愣是还没吵赢他。
“要不是梁头您三番五次提醒我不能暴露身份,我非得狠狠给这个眼里没有祖宗的兔崽子两脚。
“但十里八乡就属他庄稼种得好,去年还得了一个县中的什么嘉奖,潮水似的来人来请他去看看田。
“梁头,得亏您当初劝我把赏银换成了综学名额,我白家才能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我就算是……”
“屁话。”梁鹤把筷子一拍,打断了他的话,“咱们在这提心吊胆赔笑脸,就是为了让咱家里的人痛痛快快地过舒心日子。
“咱们一辈子已经过了半,再也转不来弯,就是为了孩子们能有选择的机会,能读上书吃饱饭,但不代表咱们得一辈子烂在这。
“明年,至多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衣锦还乡,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小子寻门亲事,生几个白胖的大小子,到时候给我做干儿子。”
中年男人一脸惊喜,眼里又有了光:“头,您这话是真的?可不能再蒙我了吧?”
梁鹤白他一眼:“我倒是想蒙你来着。刚收到消息,殿下到府州了。
“论夏贼屯兵之地,你比我清楚。彼等若进犯,必从延、渭出,此时我军若自河东进击,定能斩获奇功。”
中年男人不解道:“梁头,殿下都已经到府州了,为何不今年发兵呢?”
“都和你说了,平常多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光凭沿线州府那些兵够干个什么的,肯定是要从禁军里再抽调一批的。
“这调兵遣将,粮草军需要不要时间?而且现在都要九月了,天气冷起来了仗不好打。
“夏贼国内的局势你也知道,咱们越是引而不发,他们越是心存侥幸,托关系找熟人向咱们靠拢,对元昊征兵征粮的命令虚与委蛇。
“可咱们若是不加甄别,乍起雷霆之势,就是把人往元昊那边逼了。
“所以我估摸着殿下得等到明年二月开春化冻时再动手,今年多半会打他们草谷,咱们练兵的同时,让那些不服管的过不好年。
“而且……”梁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呵呵笑了起来。
“头,您笑什么呢?”
“我笑元昊那狗贼是真的老了,真不怕虚不受补,来个马上风。
“不过这事你不用管。你现在只用操心一件事,从此刻开始,由你负责送粮的那些军营,每三日预估一遍人数,尽可能地查清他们的驻地,然后用飞奴把消息传回老家。
“不要怕飞奴有折损,失了多少,我就给你补多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殿下养了我们这么些年,咱们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误了殿下的事!”
“明白!”
第110章 解患(一)
对于赵昕而言,他自然是希望对夏战争越早进行越好。
这其中不仅有多年来渴盼国家实现一统,避免原历史线上百姓遭铁蹄践踏,被迫流亡,民族文化差点出现断层,南北分歧进一步加大的愿景,还有范纯祐三兄弟椎心泣血的请求。
有一位在西北渡过了人生的青壮年,泰半功业是抵御西夏入侵的老人,正抱着病体残躯,翘首以盼着捷报。
但客观现实并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
在发动对西夏的全面进攻前,赵昕面前还摆着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也是他不惜偷跑出东京城的主因。
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整个朝廷中除了他还有谁能解决这个问题。
哪怕是用范仲淹为帅,也只有搁置警惕的份。
至于这个问题嘛,就是现任夏州安抚使兼定难军节度使李宁令哥该如何对待安置。
在种世衡巧施反间计后,李宁令哥出于自保的需要,狠狠背刺了亲生父亲李元昊一下。还借着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把西夏的龙兴之地——定难五州给带了过来。
打个比方来说,就是李宁令哥带着原公司的重要股份,带资加入了大宋这个更为庞大的公司。
因为李宁令哥是带着重要资本加入的,而且他关键时刻的参团行为极大削弱了敌方实力,助力己方事半功倍,打出了超高伤害,所以李宁令哥享受的待遇一直相当高。
除了官职俸禄以及如折家在府州的世袭承诺,还保有着一支人数高达三千的党项军队,且全部由朝中出资供养。
如果本朝国力一直与西夏是相持状态,谁也奈何不了谁,那始终给予李宁令哥这种待遇也没什么。
毕竟父子两人已成死仇,倘若西夏来攻,李宁令哥为了保证自己现有的权势地位,必然会拼死抵抗。这三千党项军队明面上是属于李宁令哥的,实际上还是朝中在用。
这一点已经在庆历四年的对夏战争中已经得到了印证。
而且李宁令哥人杵在这就是一块朝廷对外宣传的活招牌。
我们连李宁令哥这个李元昊的亲儿子都容得下,你们这些党项头人不用怕投过来被慢待。
但现在时代变了啊!
失去定难五州这块龙兴之地的西夏就如同瘸了一条腿,而大宋则是在赵昕积少成多的操作下,逐渐展露出了国力碾压西夏的峥嵘头角,明眼人都能看出赵昕此行就是冲着灭夏来的。
于是李宁令哥的位置就变得尴尬起来。
没有人敢为李宁令哥的忠诚打包票,因为他是真的有皇位可以继承。
在朝中某些“直言敢谏”的臣子嘴中,李宁令哥完全可以在伐夏大战起时再度倒戈,用手下的三千护卫在定难五州搞事。
然后杀回兴庆府依照党项子壮逐父的传统,把已经年老体衰的李元昊赶下皇位,再杀掉唯一能与他争夺继承权,但如今才两岁的异母弟弟李谅祚,自己成为新的西夏国主。
以游牧民族在对抗自然灾害中所生出的慕强天性,李宁令哥弑父杀弟的操作遇到的阻碍微乎及微,甚至可能会有人箪食壶浆迎接他这个更为年轻、更有力量的新皇帝。
即便李宁令哥没有半点反心,安于现在的生活,但他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难保被有心人利用撺掇。
万一李宁令哥真的反叛,在定难五州惹出祸乱来尚在其次,就怕搅得灭夏之战功亏一篑。
所以在持这一观点的臣子看来,哪怕不杀李宁令哥,也得解除他的兵权,把人给接到东京城来好吃好喝养着,不给任何一点机会。
而以大宋朝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的“良好传统”,亦有不少人不赞同这个做法。
倒不是为李宁令哥的忠诚作保,而是担心影响不好。
无论李宁令哥将来会不会反,至少现在是没反的。反迹未露就急吼吼地解除人家兵权,这不是逼着人反吗!而且让那些处在观望状态的小部落怎么看。
还举出太祖厚抚环州董遵海、西山郭进、关南李汉超等西北当地首领,给予他们高官厚禄,允许世袭,所以当地安宁,兵卒战斗力强,外敌无法侵入;而太宗在征燕蓟时,内迁李彝兴、冯晖,反倒使得边境冲突不断,禁军疲于奔命,耗用的军费是俸禄数倍不止的例子,力证对李宁令哥只能缓缓图之。
赵昕被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吵得脑瓜子都疼了,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赶得上乾小四那个天赋型选手,仅凭不同人提供的信息有差别就能感知到出了问题,而且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
家底也禁不起嚯嚯。
所以为了避免误判,赵昕干脆亲自来解决这个问题。
只是,这是不是有些过于郑重了?
赵昕小小地扭了脖子,扯着对于他有些紧的领口:“青蔓,当真要这么穿吗?”
赵昕是个怕麻烦的,平常都是窄袖圆领袍,或者带束臂的武服,颜色也是以更为沉静的蓝、灰、青为主,免得总有人因为他的年纪孩视他。
而他此时正在穿的是广袖太子朝服,颜色是象征本朝火德的大红色。说句实话,他每年也就在大庆殿的大朝会上这么穿着,率领百官给无良爹拜个年而已。
至于祭祀,什么祭祀?那都是无良爹的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而忙得团团转的折璇根本没理他,只是下令道:“抬手。”
世界上有两种人是惹不得的,一种是让你低头的理发师,还有一种是正专注于某件事的媳妇。
所以赵昕只能乖乖抬手,扮演好任人打扮模特的角色。
等着这一层层的衣裳穿好,折璇才停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点头满意道:“好看。”
赵昕只感觉自己被衣服压得有些难受,暗暗撇嘴,心道,能不好看嘛,只这一身造价都有快一千贯了。
若不是服章礼制也是封建统治基础的一部分,他是真想把这一套给废除的。
在这一点上折璇就无法与他产生共鸣了,又为他抻了抻衣服,确保视线范围内没有出现任何一丝褶皱后说道:“人都是爱踩高捧低的,尤其是这边,尽皆看人先看衣的主。你这一身穿出去,能镇得住。
“今日就不要骑马,等会乘着辇去。可消停着点,别给整皱了。”
听着自家小姐的叮嘱,还有一旁太子殿下乖乖点头答应的模样,帮忙的红玉差点笑出声来。
小姐,太子殿下六岁的时候就成了太子了,关于该怎么当一个太子,怕是用不着你来教哦。
但小情侣之间的情趣只能远观,不可说,不可说。
等着赵昕登辇,被叮嘱的人就成了折璇:“夏州情况不同,你只在城中义诊即可,不要跑远了。把冯泉他们都叫上,真遇到事了就回来找人,记住了?”
“嗯,我记下了。”
对于与李宁令哥这个一方诸侯的初次见面,赵昕个人的感觉是官方,太官方了。
乘着辇一路行过,见到的都是黑压压的后脑勺,浑然没有东京城,乃至于已经去过的府州、麟州的百姓活泼,爱热闹,对他有一种看橱窗里猴的新鲜感。
这几州相距不远,皇城司反映上来的消息也是汉胡杂居,民俗民风因互相交融而近似,却表现地迥乎不同,明显是被人教过,想用这种姿态表现出顺从无害。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赵昕持续到定难使府邸门前。
说是定难使府邸,但夏州是党项人龙兴之地,又久经战乱,所以李宁令哥现今居住的这座历代积攒下来的旧居实际上就是一座小型城池,赵昕粗粗用目光估算了一下,面积居然不下于东京城的皇宫……
虽然西北地广人稀,但李宁令哥住这也难怪那些御史们弹劾他怀不臣之心了。
这宅子一看就很能藏死士。
有点出乎赵昕意料的是,李宁令哥本人毫无居住宅邸的广阔霸气,在面对他时有些畏首畏尾,小心谨慎四个字都快写到脸上了。
明明已是年将而立,做了快十年一方诸侯的人。
都说经历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原历史线上的李宁令哥在暴虐父亲的阴影中小心翼翼地生存,可在父亲抢了妻子后,仍旧有单人进宫割去李元昊鼻子这种莽撞但不失血勇的举动。
怎么在他蝴蝶翅膀的扇动下更早地摆脱了李元昊,整个人还变得更怯懦了?
被政治腌入味的赵昕第一反应便是你这老小子不会真的暗藏刀兵,想引我入彀吧?
但这演技也太拙劣了。
而且我现在都到你节度使府的大门口了,街道的宽度足以把带来的全部人手展开。如果你真要动手的话,该选进城的那一段窄路才对。
赵昕这一点犹疑落到李宁令哥眼中不啻于晴天霹雳。
反正赵昕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才被他搀扶站起的李宁哥就跪在了地上,啜泣着冲他说道:“殿下,臣之罪,罪在将来,不敢贪生。
“然稚子无辜,尚未见天日,乞殿下天恩,全他性命。臣生当结环,死当衔草,以报殿下!”
赵昕:!!!
李宁令哥你干什么!干什么!这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的啊,我告你碰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