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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宋仁宗 御风流 22976 字 1个月前

在诸多伴读之中,他出身底子最薄不说,还读书不出彩、骑射不出彩、加上上次在开封府审案时又因为按捺不住好奇心落了殿下的面子,如今地位可谓是岌岌可危。

身上唯二还能得殿下看中的点就是经济一途上的偏才和勤勉。

结果这家中的小厮还打着为他好的借口,想要毁了他的勤勉!

这要是让殿下知道,他将来还怎么走科举正途,怎么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

难怪东京城中都说他家是个靠已经故去太后娘娘的纯暴发户,就是差在这底蕴规矩上了。

王贡和曹评两个同样主管一摊的小伙伴,一样忙得团团转,两家长辈也心疼他们,给派来了人伺候饮食起居。

可没有一个像他的小厮,居然敢越俎代庖,替他决定起事情来了。

李玮来不及训斥小厮,匆匆把衣服穿好之后就踩着厚重的积雪走到隔壁屋,能清晰地听到传来的如雷鼾声。

李玮也不客气,直接举手重重拍门:“都起了!什么时辰了,还睡!赶紧起了开工干活!”

这些都是按殿下吩咐,优先挑选东京城中衣食无着的贫民做蜂窝煤厂的工人,工钱比照其余工坊还要高出那么半成。

但若是想指望他们自己勤快,到点干活是不可

能的。

李玮十分肯定,就算是自己再多睡两刻钟起来,这些家伙还照样是睡着。

看人须看一月长,再观察几日,等着彻底分出厂中这些做工的优与劣,勤与懒,他就可以任命一个工头代为管理,不用直面这些工人了。

殿下说了,其实这开厂和当官差不多,都是先管人,然后寻人管人,关键就看他能寻到什么样的人,再用谁来管人。

只要他持心正,厂子能开好,将来当官也错不了。

唯有真真切切的忙起来,管起人来,他才能感觉到这种感觉多么令人陶醉。

从前没有人告诉他这个。

父亲只会说他的才干资质当不好官,将来靠恩荫入仕,领一份钱米也就是了。

莫要汲汲于仕途,将来毁坏家声事小,给国家添乱,让官家操心事大。

而母亲只会在他耳边念叨,他可是与官家有亲,听说在汉唐时,他就是直接做个宰相也使得,寻常微末小官做着无甚趣味。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直撕扯着他,直到他入宫当了伴读。

托殿下历经实事的福,让他在清楚认识到自己功课比不过他人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长处。

只要殿下能一直保持不偏不倚,他就有信心靠着自己本事出头!

撕掉家门上“幸进之臣”、“卖纸钱的暴发户”、“全靠会生女儿”的种种标签。

官家不可能永远是官家,况乎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举业传家,就从他开始好了。

等把屋中最后一个赖在火炕上,别别扭扭不愿起的工人给敲起来之后,李玮在小厮的服侍下草草的洁面漱口,然后就取了自己的枪,开始扎起马步操练起来,浑然不顾小厮那一脸的欲言又止。

其实不用说李玮也知道,无非是劝着他爱惜身体,天这么冷就别练枪了。

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曹评他们就该知道了。

他们这些伴读个个都知道殿下的理想是灭夏平辽,至少要重现汉唐时的天下疆域。

将来他们这些个伴读,多多少少得去战场上走走。

连晏几道那个从前整日捧着书,如今还不够枪高的小豆丁最近都开始认真学技击之术了。

他天赋不够,和曹评、种谊相比又是半路出家,如今全仗着年纪才能在殿下勉强占个位置,这要是将来被晏几道掀翻了,他的面子还往哪搁。

出枪、收枪,李玮固执地只做这一个动作,雪花落在肩上,又被动作抖开,远远望去只见一蓬又一蓬的雪翻飞。

练枪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不到三十枪,李玮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就热了起来,意识全然清醒。

同样清醒的还有偌大的蜂窝煤工厂,洗漱完毕的工人们在账房先生的呼喝下分为两班,一班扫除厂前和屋顶的积雪,另一班入厂房开始制蜂窝煤。

等着差不多七八十枪,力将竭尽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开始有人赶着马车、骡车,乃至于驴背上套两个筐,自己还背着个足有人高的大筐过来运货的各种小商贩前来进货。

有相熟之人见了李玮就开始打招呼:“小掌柜,这么早就开始练枪啊,莫不是真要争个武状元?”

时下虽有武举,却没有武状元的称谓。而且受时下崇文尚儒风气的影响,相较于外场的个人武艺,更看重内场的策论兵书成绩。

所以这人就是纯纯调侃。

换做过去,李玮必然已经勃然大怒。

但现在嘛,李玮只会说攻击力太弱,再努努力。

于是他将枪重重往地里一磕,匀了匀气之后笑道:“就是瞎练,这要是能得个武状元,也算是我光宗耀祖了。不过即便是王掌柜您这么说,价钱也是少不了的。”

一路上顶风冒雪的来,到地方都快冻透了,王掌柜接过一碗热水灌下了肚,觉得五脏六腑暖了些后,才望着眼前的四大间青砖瓦房说道:“还是你们这有先见之明,出手不凡。”

蜂窝煤的确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那制煤的模子,找个木匠依葫芦画瓢,顶多点灯熬油两日也就彷出来了。

所以曹评他们好不容易打开的蜂窝煤市场很快受到了城中卖散煤商户的集体打压。

不就是和和煤和泥巴吗,谁不会一样。

但这种集体模仿却在不到半月时集体偃旗息鼓。

原因无它,天气越来越冷了。

寒风只消轻轻刮几下,煤与泥巴的混合物就被冻得硬邦邦的,一锹子下去动不了多少。

人累得个半死不说,还得不到多少成品,更甭说之后蒸干水分了,都凝成冰碴子在里头,用来烧火过不了多久就熄,还呛满头满脸的灰。

独李玮建厂之初就得了提点,寻了个渤海国遗民,按着北边的做法修了三通大火炕。

晚上的时候给工人睡觉,白天也不熄,借着火墙的温度正好在屋内干活。

于是乎那些先前想要通过做蜂窝煤,并标低价把他们挤死的几家卖散煤的,反而是给他们做了嫁衣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见过蜂窝煤火旺、耐烧、易燃、易于打理,关键是价格便宜的种种好处后,谁还耐烦去烧散煤啊。

也就是现在每日里只卖一万三千斤煤,对市场的挤压有限,否则也不知道会多出几个被挤兑到破产投缳的小商人。

似王掌柜这等在东京城里做小买卖养家糊口的人眼睛最尖,他们或许囿于本钱不足、胆子不大、背景不够硬等种种原因一辈子都挣不上大钱,却能很清楚地看出谁能赚到大钱。

来年就算那几家卖散煤的趁着天暖和的时候再干上这个活计,今年这春暖牌的名声也已经打了出去,更何况这春暖牌还有个常人想不到的好处,另外几家就是拿头追也追不上。

人家不拘是哪家出产的,只要是将烧过的成型煤球运到城西那个背风向阳的大坝子上,就能得到相应的煤渣票,用来提春暖牌的煤球,就能得到对应煤渣球数量的优惠。

总的算下来其实也不比旁人家贵多少。

李玮现在心境早就不同,得了恭维也只是笑笑,平静地将球给踢了回去:“嗨,不过是混口饭吃,我这也是多赖祖上余荫,现如今只是个打下手的。”

听了李玮不骄不躁的话,王掌柜眼中的溺爱几乎要溢出来。

同样是十一二岁的人,怎么人家这边都能顶门立户当大人使了,自己家那个逆子却还是嫌弃天冷,不愿读书的懒模样。

李玮同样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喝,然后问道:“我这边忙乱着,快有十来日没回城了,地偏汴梁日报也不往这边卖,上次买还是三天前,所以王掌柜您这有没有什么新闻说给我听听?”

天气都冷成这个模样,李玮估摸着殿下该出手了。

王掌柜道:“还能有什么事,就是这老天爷不给面的事。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雪就没停过,冷气都往骨头缝里钻了。

“得亏是咱们太子殿下有先见之明,哪怕弃了羊毛衣的生意也要给咱们穷苦人一条出路,十文钱就能租一件厚衣裳过一个月啊。

“只要不是懒到身上长虱子的人,一家总是能凑出来十文钱租一件衣裳的,在家裹一块总能捱过去。

“虽然这东京城里穷人总是比厚衣裳多,但能多救一条性命总比往年做个面上功夫强。

“对了,我早间排队出城的时候还见着有禁军出动,说是受东宫调遣,开始帮着城中居民人家扫除积雪,免得压塌了屋子。”

说着又忍不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有太子殿下看着那些丘八能

收敛着些,别雪没除多少,尽嚯嚯咱老百姓了。”

正这么祈祷着呢,忽听得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两匹神骏的马上坐着两个艺高人胆大的骑士,不顾雪天路滑仍旧高速疾驰。

王掌柜见状不由瑟缩了一下,悄无声息拉开了与李玮的距离。

这来者不善啊。

倒是李玮兴奋起来,远远就招手呼喊:“阿评、阿贡,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马上的骑士同样回道:“自然是来接你回城,赶紧收拾收拾,少东家正等着你呢。”

还不等王掌柜问问这少东家究竟是谁,便见面前的李玮兴奋得一跃而起,没多大功夫就背了一个小包袱出来,紧接着一匹不逊于那两个骑士的枣红马越栅栏而出,不多时就失去了踪迹……

第58章 恐怖的小太子

“孤今天把你们聚集到这里,不为别的……”

尽管一路不曾稍作休息,可因大雪天的缘故,三人还是为了安全将马速降低了些,导致来得就迟了。

到达预定地点后远远地便望见他家殿下站在高台上,面前是个特制的铁皮喇叭,正对着聚集起来的禁军士卒训话。

赵克坚他们早就为三人占好了位置,于是三人就像水滴入大海一般,悄无声息地就融入进去,站在了不起眼的后排。

赵昕在高台上的讲话还在持续。

“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要想百姓们以后瞧得起你们,不再喊你们丘八、贼配军,你们就得自己尊重些,不要去偷、去抢、去夺百姓家的东西。

“朝廷都派出你们去救灾了,可见事态紧急,再趁火打劫百姓,这和禽兽没什么区别。

“当然,你们可以对孤说,没读过书,听不懂道理,就是看着人家的钱心里痒痒,不拿到自己手里,揣到自己怀里感觉不舒服。

“那正好,孤也懂几分大宋律法。

“古人云,不教而诛谓之虐。意思是如果不提前告知做某事的后果,却在人做出某事后将人给杀了,这种行为被称之为残暴。

“官家与孤都并非残暴之人,所以提前同你们说清楚。本次参与救灾的所有士卒,通通发满额的双俸。

“若是钱到不了手里,或是缺斤短两到手里的,你们可以去开封府上诉告状,孤以太子的名义保证,无论是谁干下这等事,三日内必审必判,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若是谁在此次救灾中出工不出力,欺压百姓,玩兵过如篦,匪过如梳那一套……

“哼哼,开封府里的铡刀还立在那呢,也不用麻烦梁府尹了,孤亲自给你们判,保证能用最快的时间让你们去投胎!”

李玮是诸人消息中最闭塞的,闻言都心潮澎湃起来。

听这话风,是要让他们将兵了?哪个男儿抵得过将兵的诱惑啊!

结果他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晏几道就用语言做武器,无情地干碎了他的野望。

“还将兵,你看咱们几个,现在有几个比枪高,不是咱们日常用的枪,是军队中壮年男子所用枪高的?”

军队中历来推崇个人武力,只有官衔是绝难服众的。

甚至于浓厚的男性特征也被视为阳刚和武力值高超的标志,譬如说大胡子和身材高壮。

晏几道话糙理不糙,就他们几个现在这模样,丢进军队中休说是将兵了,能做到不被那些兵痞欺负就是超满分答卷。

李玮被晏几道怼了并不生气,反而脸上笑容堆得更多了些。

这位可是当朝宰相的儿子,出了名的神童,在他们中书读得最好。

殿下对他的培养路线也不同,现今已是掌机要的心腹侍从,可以说只要不犯错,长大后由此变为宰执一级的高官是大概率的事。

如果说殿下是庙里的神祇,那晏几道是将成为庙祝的人物。

多少人想拜晏几道这个小庙祝的山门还没路子呢,他从最开始就能结识已经是幸运至极,哪能轻易得罪了。

于是李玮搭上晏几道的肩,“殷勤”地按摩起来:“那咱们的小晏学士有没有头绪啊?透个风给兄弟们?”

在这么多伴读中,晏几道最得宋祁中意,他本人也对宋祁的渊博知识佩服不已,两人传统意义上的师徒关系。

因宋祁如今的官职为龙图阁大学士,所以晏几道也最喜欢旁人叫他小晏学士。

晏几道被这个小小的马屁拍得极舒坦,扬起小脑袋傲娇地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李玮眼珠一转,又是计上心来,手上按摩不停,同时口中说道:“前些时日运道好,得了两刀澄心堂的纸,只小晏学士你是知道我的,于文辞书法上就连平平也算不上,放在手头也是暴殄天物……”

一说到澄心堂的纸,晏几道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

这种起源于南唐后主李煜的纸张,可谓是如今书画界的顶流。

欧阳修后来还写过一首《和刘原父澄心纸》,其中一句:‘“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足能体现出澄心纸的珍贵与受追捧。

李玮这两勺重饵下去,直接把晏几道给钓成翘嘴了。

考虑到也不是什么大消息,小伙伴迟早都会知道,而李玮纯属安全感不足,想和他套近乎。

而且他本来就是殿下的传声筒,在规定范围内漏题属于他的职责之一。

晏几道也就没再拿乔,将下巴恢复到平常高度说道:“将兵咱们是别想了,倒是可以将民。”

打李玮说出澄心纸的那一刻起,以曹评为首诸伴读的耳朵就凑了上来。

赵克城性子燥些,忍不住问道:“这将民又是什么意思?”

赵克城直接给了堂弟一手肘,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谁出的价谁发问,这是规矩。

赵克城挠挠头,带着歉意看向李玮。

李玮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单花钱就能搞定同窗关系,他是乐意之至的。

晏几道注意到了小伙伴之间的小动作,于是也就直接说道:“谁还记得城西垒起来的煤球渣子堆吗?”

李玮是此事的直接经办人,于是接过话题道:“这哪能忘啊,这蜂窝煤球是百斤的煤里得掺两成半到三成的黄泥,这样才能把煤黏一块,耐烧。

“后头殿下吩咐我,说是什么完整的煤渣球换票,按票面上的数额给予购买优惠的时候我都惊了。

“单咱们一家,每天就是差不多三千斤的黄泥出去。从前段时间到现在,东京城里少说出现了三四十家卖煤球的。

“还有那些个占便宜的,买了煤挖了泥自己做,结果累死累活,做得还没咱们的耐烧,后头也都拿着煤渣球来我这兑优惠票。

“殿下还是说应收尽收,全往城西那堆就是。

“结果我这听殿下的吩咐,到如今每日也不过出个一万三千斤的煤球,到现在却发出去了等重于百万斤的煤球优惠票。

“就当只混了两成半的泥吧,那也是二十来万斤了。城西那块地虽然说是朱温早些年杀人的地方,被传风水不大好才一直空着,可要是这么一直堆下去,恐怕殿下也罩不住。”

一说到这事,李玮脸上的苦水就好像要化为实质给倒出来,显然是头疼许久了。

曹评却敏锐地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殿下今次特地请旨接下这个救灾的活,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保民。

古来救灾赈济,皆不会单纯地发粮发衣发钱。因为升米恩斗米仇,一味地发很容易造成惰性不说,各地的粮仓也禁不住这么嚯嚯。

所以多采用前期发粮,解决生存问题后以工代赈的模式,其中最为简单、也最为普遍的方式就是兴修水利。

汴梁城的汴河的确也是年年在维修。看冬日天寒,沾水说不定被冻死、病死的人更多……

二十来万斤的煤球渣么……

正当曹评追着味道,隐隐约约看见答案尾巴的时候,晏几道直接按下了终止键。

“殿下的意思是,召集东京城中那些现在还租不起一件衣服的流民,由咱们几个带着,把几条主路用煤渣好好铺平,免得一年里倒是有半年暴土扬尘的。”

东京城仰赖周边发达的水系,依靠便捷的漕运汇聚天下物产,但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洪涝隐患。

虽然近些年来并没有发生大的洪涝灾害,但每年小涝灾不少,有很多路段也的确到了该修一修的时候。

对于晏几道这个回答,众人的反应不一。

王贡瞪大了双眼,很明显可以看出是强行抑制着嘴角抽搐的,不可置信地说道:“殿下连这个也算到了?”

晏几道白他一眼,有时候是真的很不愿承认这个家伙是和他一样的文臣子弟,读书都给读迂了。

但话里还是很维护的:“咱们也都给殿下当伴读快一年了,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还能不清楚?走一步看十步,没有殿下想不到的。”

然后又伸手往李玮腰间摸。

被李玮一掌拍

掉:“几道你摸什么呢?”

“摸你那枚小印啊,就是开煤球优惠券的那枚。”

“你想做什么?这俗话说得好……”

“你就别说得好了,殿下说的,铺煤渣这几天,你的小印归我使。”

“嘿,怎么个意思?”

晏几道揣手手:“你们这一路带着人干活也不能单干活啊,那拉磨的驴也得歇歇吧。”

李玮点头:“那肯定的。”

“那你要是想借沿街的茶楼酒肆、店铺逆旅歇歇脚,喝口热水,烤火暖暖身子,也不能白占吧。”

李玮继续点头:“那是当然。”

晏几道于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那还不赶快把印给我,我得先给你们印票,你们去别人店和家里歇脚、休息、吃饭,都用这个票抵。

“到时候店家和百姓可以再拿着这个票去煤场中提煤。而等到事情忙完了,你再用这个票,去三司领钱,不过只能按市价九成算。”

李玮咂摸了一下,发现这个模式还真是意外地合理。

除了在最后一个环节提现见到了钱之外,其余都是靠着信誉,极大地解决了中饱私囊的问题。

李玮很愉快地同意了这个方案,从内袋中取出那枚代表煤厂权力的小印交给晏几道。

张熙不由笑道:“一枚印而已,至于那么宝贝嘛。”

李玮笑笑,没接话。

那根本不是一方小印,而是权力,是男儿胆,是英雄气。

张熙没得到应答也不恼,只是转而又说道:“将民没意思,还是将兵好。”

他打小在军营中长大,路还走不利索的时候就被托上了马背,实是对领兵有着非同一般的憧憬。

晏几道底气十足,就没李玮那么客气了,直接回呛道:“这话和我说不着,有本事直接和殿下说去。”

但他也不是完全地得罪张熙,而是立马补充解释道:“殿下还说了,别好高骛远,路一步步走,饭一口口吃。

“咱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去军中引到最多的定是那些想走终南捷径的软骨头,不如不要。

“在民间则不同,官民有别,披上一层官衣,大部分百姓都肯听你们的话行事。

“还有你们可别小看了这次的差事,彼辈不通文字、不知军纪,如果一天下来能鞋子全在,还不穿混,就算你们厉害了。”

到底是同窗了快一年的小伙伴,晏几道嫌弃之余,还是忍不住把宋祁悄悄给他开小灶的一部分内容说了出来。

这才是殿下真正意义上对他们的第一次考核。

往昔让他们办的那些事吧,不说把饭嚼好了喂他们嘴里,至少也是做熟了,让他们根据能力自主刨饭。

只有这次,是完完全全地生米,全看他们能不能把饭蒸熟,能熟多少,又能把多少吃进嘴里。

晏几道特别认同殿下说的一句话,所谓的战力高低,其实就是组织度高低,即谁能够令行禁止,谁能够更快地到达战场,完成既定目标。

在这方面,救灾其实和打仗有异曲同工之妙。

救灾其实就是一场练兵。

不过这部分就属于机要密语,不可宣之于口。

但是晏几道相信小伙伴们多多少少能明白一些。

写进策论里的兵法都是虚的,不亲自带人顶天了是赵括。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带人最大的挑战就在于不确定性,最害怕的就是手底下有个点子王。

张熙果然被说服,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的他自然也听说过许多奇葩事,尤其是本朝的军队,军纪简直乱到没眼看。

他爹张亢曾经为了激励兵心士气迎战夏贼,干出过尽开城中女闾的事。

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披着兵衣的匪。

相较之下,一张白纸似的百姓们反而好管些。

一想通这个,张熙就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就是给他们规划了这条路线的赵昕现在不太高兴。

刚给此次参与救灾的禁军士兵们训完了话从高台上跳下来,就被富弼和韩琦给拦住了。

从两人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枢密院小小地突破了限制,获得临时实际统兵权的兴奋,赵昕当然知道他们在不满什么,想劝谏什么。

毕竟在本朝的文官士大夫看来,使唤禁军干活就是呼吸喝水一般平常的事情,居然给双俸,疯了吧!

但赵昕不这么看,因为拥有后世记忆的他是知道那首歌谣的。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哪里有满饷,辽东黄太极。”

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完全是个悖论。

同理,如果不给够了钱,还指望这些兵痞流氓对老百姓秋毫无犯,那是纯纯的空想。

以时下基本胎教毕业的文化素养,军中士卒素养更是在平均线之下的水准,讲什么理想、信仰都是虚的。

再说他现在敢立什么信仰?他的位置是封建统治阶级,而且他爹还没嗝屁呢,他是处境尴尬的二把手,是未来时。

若那只他所信仰的军队是那么容易锻造,何至于人类几千年文明史上也仅有这么一支?

所以赵昕现在只能用努力平衡各方,用足军饷的条件求到自己所要的。

要不然到时候严刑峻法非但不能抑制住他们的兽性,反而容易激起兵变,而且矛头会直接指向他。

那就违背他的本意,而并且会导致他这次靠装神弄鬼,好不容易捏到手里的一次兵事实践报废。

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再尝试往军事方面靠,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一天天烂下去。

但只要这次实践能成功,将来就没人阻碍他再往军队里伸手,可以徐徐图之,缓缓更改形状。

至于韩琦与富弼的不满,他压根不想搭理。

毕竟本朝的这些文官士大夫嘛,花在他们身上的钱是没有钱也会硬挤,但花在旁处,那就有一万个理由反对奢侈浪费。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出在他那个破爹身上。

继位以来,大开恩荫,文官纠结成团的速度堪称成指数倍增长,顶不住压力就妥协,然后再换相,还把武官职爵当成了笼络人心的工具,打仗尽是用阵图。

什么玩意嘛!

对这些抽象玩意,赵昕是不准备再妥协的,不然他改革个屁啊,无非是大一号的神宗。

所以赵昕笑眯眯把两人钱不足的话给挡了回去:“久闻朝中仓储多不足数,贪弊成风。凡欲查账,皆一炬燎之。

“此次救灾,爹爹命大开京城四座常平仓。不知道孤的运气会有多好,见到这寒冬大雪天气里的几把火呢?”

韩琦和富弼闻言,都是僵在原地,讷讷无言。

因为赵昕话中的意思很明白。

我知道仓储一定对不上数,必定有人会铤而走险玩火龙烧仓逃避罪责,那我正好借他们家訾一用。

赵昕还不光说,甚至还伸出手拍了拍两人的肚子:“皆言宰相肚里能撑船,不知两位卿家的肚子里,能装下多少事情呢。”

这下意思更明白,我知道你们文官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你们也大可以去通风报信。

但我要是抓不到人,凑不出答应好的军饷,你们俩就等着挨收拾吧。

死道友还是死贫道,你们看着办。

赵昕说完绕过两人,直接去找自己的伴读们,进行临考前最后一次小提点。

徒留富弼与韩琦呆立许久,最终沉默着抹去了额上的汗珠。

他们这位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恐怖了。

第59章 硕鼠

汴梁城西,一间酒肆中。

虽然天气很冷,但女掌柜依旧脸上堆满了笑容,掀开门帘热情洋

溢地招揽着生意。

开玩笑,那些正在外头除雪铺路的人可都是行走的银钱啊。

哪怕一时见不到现钱也不要紧,因为这可是有着太子殿下作保。

虽然这位太子殿下并没有直接与大家打交道,可现今经营的几宗买卖都是出了名的讲规矩。

严格遵照在商言商这四个字。

并不搞如今官府“低于市场价收购商品,高于市价强制摊派售卖任务”,把商家当肥羊宰的那一套,而且大部分时候还会主动分便宜给大家占。

导致如今不少东京城的买卖家已经在家中供奉了太子殿下的长生牌位,成日里暗暗期盼着太子殿下早点登基,好叫日子能过得更松快些。

尽管依照时下东京城中单个煤球的价格,单张煤球票换两壶热水大大的有赚头,但女掌柜还是打心眼里羡慕那些开估衣铺子的掌柜。

不用迎来送往,更不用大冷天的在外头吆客,只消将按太子殿下定的价格衣服租出去,再安安心心等着,至多开春的时候就能拿到时下卖得火爆的各种羊毛纺品。

辽人和夏人如今对这些爱得不行,所以只要能把货拿到手里,轻轻松松就能赚到至少翻倍的钱。

不过心中羡慕归羡慕,但女掌柜一刻未停口中的招呼。

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她没开估衣铺子的本钱,所以与其羡慕别人,不如自己趁着时机好好赚上一笔傍身钱。

多有正挥着铁锹干活的民壮们捱不过招呼声,向着分管这一片的种谊递出涂上了赤色的竹签。

其实竹签两头被染上赤色的部分都有着刻度,只不过两段间距不同。

刻度小的一段代表着出恭这种小事,可离队半盏茶的时间。

长一些的就代表烤火喝茶这种大事,可离队一炷香的时间。

依照事由不同,每次离队都要掰掉一小段竹签。

若竹签掰尽,今日就算是拉屎,也得拉在**里。

若请小假而休大假,离队而不归者,竹签未被赤色沾染的部分还写着持签人的编号,同队之人连号。

所以只用去晏几道那对一下花名册,就能尽知其人的姓名住处。

将来休说是捡这种便宜活养家糊口、维持生计,来年催缴赋税不第一个找他,便是幸运之至。

种谊看着自己面前不多时就堆积了薄薄一层的竹签断片,忽然就明白了为何美人计总是屡试不爽了。

还是殿下说得对,兵之大事,首戒在色。

若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档子事,战力和军纪都会成大问题。

也许他该学一下王贡,让那些贫寒人家的青壮妇女也参与到修路中来。

虽然做法看上去很迂,很有拍殿下马屁的嫌疑,但效果是真的好。

因为妇女为了将来招工不被落下,干活都很卖力,足当得起殿下口中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话。

而且为了她们为了多攒下一些分发下的煤球票,会主动减少休息时间,然后找到一些掌柜,用折价的方式,将煤球票兑换成其它所需的生活用品。

种谊甚至有时候会见到王贡强制那些妇女们去烤火喝茶歇息一会。

还是殿下说得对,不经实事,不见世情,是不会知道劳动人民有多少朴素智慧的。

王贡那边的喝茶取暖钱都被队伍中的妇女给硬生生谈下来三成了。

在女掌柜热情的吆喝声中,种谊抓起一把红竹片,任其从指缝中滑落。

从小也在军营中长大的他已然明白过来,这其实也是带兵。

只是吆喝声忽然就停了。

种谊机敏地抬起头,将目光定在了远处三个正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的军汉身上,眼睛若有所思地眯起。

而女掌柜不满地摔帘避到了店内,在心中暗骂一声晦气。

不是说禁军今日主要在西北边帮着人铲除屋顶积雪吗,怎么腿这般长到她这边来了。

虽说有着太子殿下承诺,但这帮丘八终究不比普通百姓,告状见官这等话根本唬不住,更不用说酒虫淫|虫上脑时什么都做得出来。

就算是太子殿下信守承诺,将这些犯事敢于滋绕百姓的丘八都砍了,那也是马后炮。

哪能比得上根本不遭罪呢。

然而这世间之事,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女掌柜刚去后厨提了一壶热水,想着至少把已经招进店内取暖歇脚的民壮给招呼好时,抬眼就见到了那三个军汉已经步入大堂,堂倌正在战战兢兢接待。

若说寻常军汉是一般危险,带了刀的军汉是相当危险,那带了刀还喝酒的军汉就是特别危险了。

给多少的工钱干多少的活,女掌柜心知堂倌不可能为了这点钱玩命,于是干脆利落地提着铜壶去将堂倌换了下来。

然后便感到三人视线牢牢地黏在了她的身上,其中两人还好,很快就偏过头去,唯有一人,如同色中饿鬼。

有一移开目光去的兵卒扯了那人手道:“现有太子严令在前,指挥使教戒在后。

此番事若成,你我三人家中都能得一个入纺厂的名额,三郎你的婚事必成,休要横生枝节,惹出祸端。”

那被叫做三郎之人这才依依不舍收回了目光,摸着鼻子道:“二位兄长放心,兄弟我还是知道分寸的。”

女掌柜听了他们的话心中惊奇,暗道这狗还真能改得了吃屎?

然后很快便发现不是狗改了吃屎的恶习,而是恶犬被拴上了锁链。

因为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外头就响起了鸣锣声,与之相伴的还有人在大声宣读:“郭承佑,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贪墨军饷,太子殿下于开封府亲审,斩立决。传首城中,咸使闻之,望诸军引以为戒。”

女掌柜大惊,立时挑了帘子朝外看去。

却见由远及近走来一群人,中间有人举着一根细长的竹竿。

应该是怕吓着人的缘故,挑着的并不是人头,而是一个很潦草的木盒,四方缝隙中还凝结着一长串血色的冰柱。

“真,真杀了啊。”女掌柜不自觉将厚重的帘子攥成一团,嘴中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

虽然她不明白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究竟是个什么官,但一听带着指挥使三个字,就觉得官小不了。

回首再一望那三个兵卒脸色青白,先前那点酒意被完全吓没的傻模样,就更感觉这官大得不行。

得亏有了太子殿下啊。

女掌柜在心中默默合十,念叨了一遍保佑太子殿下长命百岁,早早登基之后,连个眼风也不给那三个被吓成木鸡的禁军兵卒,自顾自提着壶就走了。

对女掌柜这种普通百姓来说,这种消息听过就算,东京城里的百姓能讲上三天是耐心好的。

总之她只要知晓这些当兵的现在不敢欺侮她小女子即可。

但对这三个禁军来说,无异于三观都被摧毁了。

直到呼喝的队伍走出很远,围观人群耐不住冻纷纷散去,其中一人才木然地说道:“你们刚才听到什么了?我总觉得我没听清呢。”

那可是执掌龙卫、神卫这两卫上四军的郭太尉!是皇亲,更是官家潜邸老臣,完全当得起那声太尉的尊称。

因为郭太尉有这层关系,所以哪怕连官家自己都知道郭太尉是个不堪重任的庸碌之辈,也一直信用有加,对其人的克扣士卒,欺凌百姓,民多怨望之举不闻不问。

草包归草包,但是忠心啊。

可太子殿下居然说砍就砍了。

也是,这心腹再亲再近,也是外人,没有儿子亲近。

在他们的想象中,哪怕太子殿下今儿发癫把朝堂上的大臣砍一半,到官家那也不过是跪一跪讨个饶就过去了。

难不成官家还能杀了太子殿下这个唯一的儿子?

被称作三郎,前时一直紧盯着女掌柜看的兵卒咽了好几口口水后才小声接话道:“是郭太尉贪墨军饷被太子殿下斩了。”

旋即又十分后怕了摸了脖颈一圈,把泛起的鸡皮疙瘩全部搓回去,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得亏方才七哥拦着我,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然那女掌柜要是气性上来,去开封府告我一状,这颗脑袋怕是留不到天黑。”

三人对视几眼,均是像被冻狠了似的狠狠地跺了几下脚。

刚想回店去喝杯热茶暖暖这已经被冻透了的身子,

却见有一军官模样的人打马而来,定睛一看正是他们的厢都指挥使杜从。

这下三人不敢走了,老老实实定在原地见礼。

谁知杜从快马赶到三人跟前后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训:“休要以为你等三人冒着生命危险从将要被雪压垮的屋子中救出了一家五口,能得边报,不,军报的撰文相公采访,还一家拿到了一个工坊的做工名额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知道为什么军报的撰文相公特地把你们约到城西吗?因为这有最多的铺路民壮,都是由殿下的伴读管着的。

“他们是殿下最好的眼睛与耳朵,你们要是胆敢在这做一点出格的事情,都不用送到开封府,殿下身边的那几个伴读就能把你们当场打杀。

“所以都把招子放亮点,嘴巴放干净点,真惹出了事,你们自己扛去,休要攀扯到我身上!否则老子第一个劈了你们。”

杜从是真吓坏了,太子殿下那是真抬举他们武将,也是真杀啊。起手一个郭承佑,真是吓得人肝胆都颤。

这可不是冯伸己那种无足轻重的边州知州!

杜从很肯定,如果他这次也壮起胆子对普通兵卒的饷银伸了手,殿下也绝不会看在他早早投效的份上高举轻放。

他可得警醒着点,不能让自己被连累了。

杜从一个厢都指挥使犹是如此,这三个普通士卒就更是唯唯连声,不敢言语。

直接导致约他们前来采访撰文的楚云阔对禁军的印象来到了新高度。

素闻禁军如贼,带着刀的禁军就是贼中王,没想到居然是些既勇敢还无比客气礼貌的人。

不仅对救灾一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在听说他想画一些带刀的小像,尝试着印到报上去后,不顾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乖乖听他摆布,拿着刀做出各种姿势。

而在被告知报纸出版发售当日,会免费送给他们一份时,一个个只会喜得搓手了。个个赌咒发誓定会好好保管,传于后代子孙瞻仰,不忘今日之勇。

什么贼王,明明像是长不大的孩子。

到最后还是楚云阔连声推辞,言有小厮相伴,社中还有杂事,不然这三人定会穿过大半个东京城将他送回家。

坐在骡背上的楚天阔看着渐渐变成三个小黑点的人影,脑中想了很多。

还是胡总编说得对,军报卖不好的根本原因还是太浮于表面,没有深度的去挖掘军卒的喜怒哀乐。

只照旧时模样,将他们都描摹成洪水猛兽,世道毒瘤。

尽日里只抄些邸报上的老生常谈,对军卒的士气和荣誉感绝不会有什么提振作用。

启蒙第一书《三字经》就写了,人之初,性本善,可见没有什么天生坏种,当兵的也是从胳膊那么长点的婴孩长成的,但凡不傻,就听得懂道理。

楚云阔看着随着骡子走动而踢踢哒哒的文件袋,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来。

自打那帮着区希范告状的蒙驹被殿下赞以信义,让他归环州兴办义学,教化夷众,事成之后保他一个前程后。

报社中就一直有个小道消息在流传,只要归乡办义学办出成绩,就能入殿下的眼,前程大有可为。

可他是受区希范之事应聘入社,那时候各州办义学和报社的位置都已经被抢得差不多。

剩下的全是如环州这等边夷烟瘴地区,得满足一些特殊条件。

比如说蒙驹在环州就是个夷人头领。

而胡总编深谙殿下试点总结经验之法,明言之后再开报名首重社内积分高低。

可他完美错过草创期。

忙活几个月,才刚刚摆脱每日排版,混到采访普通禁军士兵给军报撰文。

若按社中时下的规矩,他想要给销量最高的汴梁日报撰文,少说要三五年时间。

一想到自己当初对老父亲放下的那些豪言,楚云阔就觉得自己不能按部就班的在报社中熬资历。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他对今天这三个禁军士兵很有好感,思路也顺畅活跃极了。整篇采访稿可谓是文不加点,倚马立就。

也许他的天赋正在于此。

本朝军队最多的地方在西北,而那边新组建的报社要求苛严得出奇,十个里初刷就能刷掉六七个,到地方了试用三个月又能退回来一半,再加上虽有才华但受不住苦的,还得再加上两成。

所以哪怕如今报名标准已经放宽到曾经中过举,边州的报社还是缺人得很。

楚云阔想去试试了。

而人在迫切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会给自己施加强烈的心理暗示。

楚云阔从一开始的小声自言自语,到握紧拳头放在胸前不住给自己打气,连牵着骡的小厮都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少爷,您自言自语在说些什么呢?”

楚天阔目光炯炯有神,精光仿佛凝为实质射出:“我说,我要去西北!”

吓得小厮直接慌神,左脚绊右脚直接把脸扎进了新铺不就的煤渣路里。

满脑子就剩下一个想法:完了,他家少爷疯了。

东京城很大,大到在同一时刻,有很多人产生了和他一模一样的想法。

只是彼此间身份差距犹如天壤之别。

一刻钟前,东京城郊,一座常平仓外。

皇城司乱糟糟了几个月,这才推出了一个名叫叶明的人接替了梁鹤的指挥使位置,负责赵昕外出时的宿卫。

但此人明显是皇城司内部倾轧未完,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能接近赵昕的机会,临时推出来顶缸的。

其例证之一就是叶明现如今已是五十有四的人,须发大多斑白。武官到这这个年纪,顶多再过两年就得上箚子乞骸骨。

不过叶明是人老心不老,一直卯足了劲在赵昕面前表现,想为自家的孙辈铺好路。

赵昕也正好用他这一点,来做一些得罪人的狠活。

就这种寒冬腊月,昼夜不息监视东京城附近十几个常平仓的活,换做梁鹤一定没这么缜密无缺。

不过作为现如今皇城司中名列前茅的大辈,叶明的做事手段又过于质朴粗暴。

他是拽着孙姓仓管的头发,把人硬生生拖出仓库的。

先时还用点火的火把,重重击打了几下,导致于途留下了一行蜿蜒曲折的血迹。

看得韩琦与富弼都是眉头紧锁,一副恨不得给叶明两下的苦大仇深模样。

叶明反而将两人的表情当做了对他的赞扬,直接将人往赵昕脚边一甩,粗豪道:“殿下,这个意图放火烧仓的人臣带来了,臣交令!”

赵昕闭眼,避免了扬起的雪花进入眼睛中。

他如今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叶明一把年纪了还在皇城司中了。就这脾气行事,出皇城司不出三天就得被人打死。

但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时候。

赵昕退后两步,杜绝自己陷入险地的一切可能性。然后勾勾手,陈怀庆就自发地捧着账册上前两步,在满脸是血的仓吏面前站定。

“怀庆,你替我问他。”

“是,殿下。”

陈怀庆捧着账册直接说道:“据本仓账面所载,本座常平仓为粮库。截止本月,仓内共有陈米二十一万石,新米十二万石。

“仓库为六大三小,其中大仓每仓可容米五万石,小仓可容米三万石。

“如今初步点数,得小仓俱空,大仓只有三座有粮,还皆不足数,粗略估计本仓粮食差额在十五万石以上。

“孙公人,您是不是应该向殿下解释一下,这十五万石粮食去了哪?莫不是你们这常平仓仓门一向四敞延开,任由硕鼠进出,偷盗无忌的吗?”

在滴水成冰的时节里,孙公人额上却冒出了肉眼可见的汗珠,支支吾说不出话来。

叶明立功心切,直接给他下腹处来了一脚,然后怒斥道:“不爽脆的脓包,殿下问你话呢。一个犯官,还要人三

催四请吗?”

姓孙的公人立时哀嚎一声,身体蜷成了一个团,不住打滚。

“快说!”

叶明一声怒喝,把那孙公人骇得屎尿齐出,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小人,小人一向奉公守法,进出库都是按照章程来的。只是,只是这账目交接到小人手中就已经……”

他故意留了半截话没说。

赵昕冷笑,没说话。

本朝交接时账目不清属于是积弊。

因为新官上任不好驳旧官员的面子,尤其是对于一些高升的,就更不好对着干。

所以不管账目和实际情况对不对得上,都是签字了事。

因为从来就没有清过,所以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前任留下的烂摊子。

不过外边冷得很,赵昕没工夫和他扯这种老问题。

于是他直接将已经熄灭的火把杆子提到了孙公人面前:“你就是这么奉公守法的?大白天的举着火把查库?周边还恰好一个人也没有?

“粮储重地,严禁明火。你一个积年的老公人,会不知道这个?”

赵昕话是对着孙公人说的,一双眼却不离韩琦与富弼。

人账俱获,他倒想看看是哪个人头这么铁,还执意要保。

“这……这……”孙公人头贴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赵昕继续说道:“你不会告诉孤,这火龙烧仓,也是惯例吧?”

虽然的确是惯例来着。

先帝真宗朝时期就有一个宫女在偷了宫里的金器后害怕事情败露,直接放了一把火掩盖真相。

谁知因火势不可控,导致宫里历年存档的诏书、文牒以及许多古籍孤本都化为灰烬,连太祖、太宗两朝积攒下来的内库财物也都被烧了个七七八八。

但没人会胆子大到在赵昕这个杀性强烈的太子面前说是。

郭承佑的脑袋现在还满东京城晃荡呢。

于是赵昕得以继续发挥:“放火烧仓、少了十五万石粮食,照孤的意思,无论哪一条,都够你三族人头落地的。”

韩琦忍不住要说话了。

夷三族,哪怕是一个小吏的三族,都足以让他感觉天塌了,日子没法过了。

不过富弼的拦阻和赵昕的继续发言打断了他的冲动。

“不过爹爹最近身体抱恙,他又最是仁德爱民,我为人子,实在不忍再为爹爹增加烦忧。所以叶明……”

“臣在!”

“把这座常平仓上上下下的属官吏员都给我查一遍,凡涉及倒卖粮草的,三代以内的家产都抄没,也算是补一下亏空。

“还有,既然动了就别闲着,连着下辖县的另外十一座常平仓一起查。

“告诉他们,主动交代始末原委,愿意用家产补足亏空之数的,只是罢免官去职,什么也不影响。

“若是负隅顽抗,敢于闹什么火龙烧仓,阴兵借粮的,全部以渎职之罪论处,摘了他们脑袋,再罚没家产充公。

“官家的内降我已经要来了,你即刻去办,不得有误。”

叶明闻言兴奋疯狂外溢:“臣遵命,即刻就去办。”

他已经遵照殿下的嘱咐盯了这帮龟孙子快一个月,总算到了收网的时候。

可算是给他等来了出头立功的机会!

皇城司的招牌沉寂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好好擦亮一下。

看着叶明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韩琦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如此行事,是否太过苛……”

赵昕这时反而没看韩琦,背着手冷冷道:“稚圭是不是想说我太过苛严?常平仓积弊陈陈相因,这管仓之人是迫不得已,无辜得很?

“爹爹每日在宫中食不兼味,主动裁撤宫人人数,连想吃什么东西都要害怕被引为陈例,耗费国帑。

“但你看看这些东西,不声不响就是数十万石粮食,家中美婢娈童。

“就你认为无辜的这家伙,前阵子刚给一个妓子赎身,韩卿你猜猜花了多少银子?足足一千五百贯。能换多少粮食?又是他多少年的俸禄?”

“结果反倒是他无辜,孤苛严。韩琦,你当我父子是傻子不成?

“你下次求情之前能不能先搞搞清楚自己是谁的臣子,又领着谁的钱粮!

“难不成我赵氏的江山,就得理所当然养着这些蛀虫?他担了以前的烂摊子,所以他如今犯过的事也不能罚?”

赵昕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张赎身文书,直接往韩琦身上扔去。

文书轻飘飘的,很快被风吹出去老远,却在接触到韩琦的瞬间,把韩琦抽得身躯一矮。

“臣不敢,臣惶恐。”

“不敢就好,惶恐就不必了。你们再这么惶恐下去,我怕爹爹就得下罪己诏了。”

韩琦身形立时又矮几分,眼看着都有些佝偻凄惶了。

富弼圆滑些,眼看韩琦吃瘪,赶紧上来救场:“殿下,此等蛀虫,当然该查,只是让皇城司查……”

富弼的言外之意并不难猜,皇城司这帮丘八,尤其是叶明这个老疯子率领的皇城司,用脚指头想都不会正常。

皇城司当年是怎么衰落下去的?

是因为作为主要监察对象的武官群体们日益衰落,监察民生经济时又多行不法,被文官们疯狂弹劾,导致最终沦为装饰品、吉祥物,皇城司的人无诏连东京城都出不去。

而殿下如今好像把皇城司开发出了新玩法,冲着他们这些文官来了。

这要是由着殿下折腾,叶明绝对会变成本朝的来俊臣、索元礼。

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不必劳烦皇城司了,我们文官可以自查自纠!

但一向脑瓜子很好用的赵昕偏偏在此时巧妙地会错了意:“也是,皇城司如今人手还是少点,监察不了天下三百军州。

“只此一处便是如此,还不知天下有多少硕鼠,啃出了多少漏洞。

“台谏官又蛮多的。这样,彦国你和永叔、仲仪他们商量一下,写个箚子上来,举荐一些刚直清正的台谏官。

“彷西汉刺史旧例,组成数个监察组,除了西北直面夏辽两国的军州,去巡视一下天下其它州府的常平仓储粮如何?

“就是寻常小地主家每隔个两三年都要派可靠人巡查庄子,再盘盘账不是。”

富弼被赵昕直接说得自闭了。

其实这种不定期的监察制度本朝一直都有,但多流于形式,处罚不痛不痒,甚至干脆没有。

可殿下您这已经开了砍头抄家的先河,大部分人就不得不循这个“旧例”。

台谏官又最不缺热血上头和想要搏出位的,多半会把事情往大了闹,结果往重了判。

可一想到他要是不同意接下这个脏活,皇城司就会顺理成章的四散天下……

富弼最终叹了一口气,腰弯得比韩琦还要低,涩声道:“臣领命。”

而得到了满意结果的赵昕直接乘辇离去。

“走走走,快去荆王府,也不知道八叔祖怎么样了。”

第60章 探疾

赵昕之所以着急忙慌往荆王府赶,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他不经请示,直接杀了郭承佑这个他爹的绝对心腹,现在其人的脑袋还满东京城溜达。

其二为挑选谏官组成监察巡视组,清查天下仓储这事是他有意借题发挥,事前也没有与他爹通气。

而以他时下在朝中的影响力,富弼、欧阳修他们一定会当成头等紧要的事来办,弄出的动静不会小。

现如今赵昕也没戳穿赵祯安放在他身边的眼睛与耳朵,哪怕按照最保守的

估计,顶多一个半时辰,他的所作所为就会传到垂拱殿。

就他爹那个四处维|稳,期盼着国家动静越小越好,最好是没动静的裱糊匠性格,听到他又整出这么两档子事情肯定会暴跳如雷。

其实赵祯的想法很好猜,眼看着国家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能舒舒坦坦过个年了,怎么临了临了还添了这么大个堵!

尤其是他前阵子冬至祭祀时还对着祖宗和皇天后土好好自夸了一番。

所以哪怕赵祯脾气是出了名的软和,赵昕也不愿现在对上。

扯着虎皮办完了事必须得赶紧跑,利用他爹爱面子这一点去荆王府避避风头,否则等待着赵昕的必定是被逮回去,然后被盛怒中的他爹用鞋底子教做儿子。

再说赵昕此次出宫的目的就是去看望病重的荆王赵元俨,杀郭承佑和揪仓库中的硕鼠,反而是附带项。

不过这种顺序上的小颠倒关系不大。

因为欧阳修他们肯定会自发地为他辩经,到时候舆论口径一定会变为实在是他这个太子殿下太爱国,太想富强大宋了,所以才毅然决然走了先国后家的道路。

早在狐假虎威之前,赵昕就已经依照过往经验得出了结论:他在荆王府的摸鱼时间越长,面对的无良肚爹怒气条就会越短。

因为对于性格优柔寡断的人来说,时间绝对不能给充裕。

总想着处处求全,那么时间一长,各种念头必然在脑子里打成一锅粥。

于是念头就会杂,怒气值会随之降低,俗称完成了自我PUA。

这是一步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赵祯反应如常的险棋。

赵昕前世今生加一块,也是第一次选择如此落子。

但赵昕知道,自己必须这么选。

朝廷崇文抑武多年,军队距离烂到根只有一步之遥。

而且因为烂成这幅破模样,还不敢下重药,除非他想让军队彻底暴毙,或是改换立场重新开局。

所以赵昕流露出提振武将地位的意图,被盘结在军队各处,视军队为朝廷给予他们提款机的武官们,当成了对贪赃枉法的纵容默许。

从反正老子是武官,仕途地位全然无望,贪点钱怎么了那种悄悄摸摸地贪,发展为老子们是武官,太子殿下和官家罩的,就是找两钱花花怎么了这种肆无忌惮地贪。

所以必须得下重手,宰几个如郭承佑这般的武官,做到杀一儆百,肃正风气。

提高武人地位是为了强军,不是帮你们捞钱,像从前那样用钱来换你们的忠心!

至于对那些让台谏官组成巡查小组,离开东京城,在外边过上短则几个月,长则年余的查账生活,赵昕则更是故意的。

因为打上次解决区希范一事被奖励了800积分后,赵昕考虑很久,终于决定挥霍一次,花648买了一个小礼包,里面罗列了原历史线上在今后一年内发生的一些中小型事件。

其中最令赵昕在意的就是台谏官之间的内斗。

历朝历代的台谏官均多选用年轻之人,看中的是热血充足,身上有着一股使不完的牛劲,为了搏出位,谁都敢弹劾得罪。

但与之如影随形的便是缺少社会毒打,思维方式单线程,遇事是真不管三七二十就会往前冲这些缺点。

求同存异,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在这些台谏官中属于几不可见的超稀有品质。

主打一个只要你不完全赞成我的观点,那你就是我必须要打倒的敌人。

在原本的历史线中,台谏官们就因为晏殊站队不够积极明显,翻出了晏殊在撰写先帝李宸妃神道碑(墓志铭)时没有点明他爹与李宸妃之间母子关系的旧账,弹劾晏殊对章献太后献媚,对天子不忠,使得晏殊被罢相。

但问题是如今的宰相章得象与晏殊虽然没有明确的站队,但对他们在朝堂上搞出来的一系列事情也没有明确反对,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

赵昕也很肯定,也正因为这两位宰相一直态度暧昧,所以他那个无良爹才能由着他一直在朝堂上折腾。

要是章得象、晏殊真旗帜鲜明地往他这站,赵昕反而要缩头避开。

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八百精锐,能把东宫爆改成垂拱殿。

如果把晏殊这么个身段柔软,善和稀泥,还和他的变法改革小团体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宰相给弄下去,他爹大概率会选择用夏竦来接替晏殊留下的位置,来平衡朝堂局势。

到时候可就是大大的上难度了。

所以他先是千方百计,好说歹说摁住了欧阳修,免得他再爆出什么君子同道为朋,小人同利为朋这等犯帝王忌讳,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的言论。

然后又造出这个局面,把这些失去宰相这个最大标靶,浑身精力正无处发泄的台谏官往外头赶一批。

因为只盯着一口锅,还僧多粥少,不管如何盖盖子,迟早得闹出事来。

不如画一张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饼出去,阐明立功的机会有得是,全看你们有没有胆子去拿。

当然,其中不可避免地会掺杂一些私货,比如说把团结在夏竦身边,政见保守的台谏官给打发出去。

查贪腐,这可是无人能够攻破的道德制高点。

看着赵昕以手支额,不住用手指将眉间的隆起抚平,同处一车的陈怀庆就感觉无比心疼。

陈怀庆实在是很难理解,明明他家殿下只需要在东宫规规矩矩读书熬日子,将来就能顺顺当当地继承皇位,成为天下之主。

可他家殿下偏偏弃这条已经经过两代官家检验的超容易路径不走,还转身一个猛子扎进了最容易变成肉泥的朝堂改革之中。

得亏如今的官家就殿下这么一个儿子,否则就他家殿下这脾气行事,肯定要步太宗长子赵元佐的后尘。

陈怀庆更不理解的是,明明他家殿下总是将事缓则圆四个字挂在嘴边,不止一次摁住了谏院和御史台试图搞事的言官们。

可轮到自己做事时,又总是雷厉风行,能找出适用杀头的罪行就绝不会选择宽赦,好似背后有狼在紧撵着不放。

可殿下才多大点的人啊,就已经有了苛严的名声。

想他入宫时弟弟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可记忆里弟弟的模样不是吸溜着鼻涕四处疯跑,就是外人给一串糖葫芦能把祖宗三代的事都给抖出来。

陈怀庆想不明白,也不敢往深里想。

因为终极答案很容易被归结为因为官家和百官都是废物,所以才逼得殿下出面来挑大梁。

陈怀庆心知凭自己的智商,是很难为殿下分担那些复杂的思谋与考量,于是又找出一条毛毯抖开,把赵昕又给裹了一层,只留下一个小拳头在外充当支点兼抚眉刷。

同时小声规劝道:“殿下,如今时间尚早,去荆王府也还有一段距离。久思伤身,不如奴婢让他们放缓车速,把车驾稳些,您好好歪一会,到时候也有精神。”

赵昕点点头,表示同意,陈怀庆得了示意立刻小小的掀开车帘,钻出去传令。

冷风刮在面上只是一瞬,但却成功带偏了赵昕的思路。

难怪历史上许多位高权重之人极度信赖自己身边的侍从,关系之亲密有时候还要胜过父子与母子这种血脉亲缘。

相比起他那个感觉他好用就拼命用,一直给他增加工作量,但对他给出解决方案不是嫌弃太贵太麻烦,就是觉得对名声有妨碍,父爱之中掺杂了巨量政治

考虑的无良爹,似陈怀庆这类侍从实在是过于完美,太能满足情感所需了。

这王侯贵胄之家啊……

如果有得选,赵昕还是觉得做闲散王爷舒服。

然而人世间就是由许多个巨大的围城组成。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譬如说眼前这座荆王府的主人,就太想进入赵昕如今身困的宫城了。

在此次探病之前,赵昕对本朝宗室只有一个印象,圈起来当猪养。

对如今探望的这位八叔祖印象要深一些,因为有前世包青天、杨家将等演义评书的八贤王打底。

演义评书中八贤王的说法很杂,有后周柴氏后人、太祖之子赵德芳、另外就是他如今探看的这位荆王赵元俨了。

赵昕后来出于好奇翻看了一下本朝宗谱,认为后世演义中八贤王主要参照的还是这位八叔祖。

因为排行、贤名和寿数都基本能对上。

本朝宗室依照祖先不同,分别聚集居住,除了于途尽皆雕梁画栋,人人衣锦服章,面无忧愁之色,还建有规模十分庞大的宗学,看起来与寻常聚族而居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总而言之,不像个猪圈。

赵昕的太子仪仗距离荆王府还有小半条街呢,荆王府就已经中门大开,荆王赵元俨的长子赵允熙就已经率府内人众在外恭迎。

赵昕抬头看着匾额上铁画银钩,金光熠熠的荆王府三字,随意朝着迎接的赵允熙抬了抬手:“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不知八叔祖如今在何处?孤奉皇命而来,理当亲自探看,这样回去才好交差啊。”

赵允熙闻言面色微变,都说这位太子殿下平常相处是个脾气极好的,怎么他不仅半点没感受到,反而尽是夹枪带棒的针对呢。

说一家人不必多礼,但这君臣之礼还是大剌剌的受了。

言辞间又是称孤,又是皇命,还说什么好交差,摆明了就是完成任务而来。

休说是探看宗室长辈,就是探看朝廷重臣也不会如此吧。

所以这是来施恩?还是来结仇啊?

赵允熙实在是想不出,自家什么时候与这位太子殿下结下了梁子。

明明当今官家因为父王帮助重认生母一事,对他们荆王一系多有照拂。

但赵允熙也知道本朝自太宗烛影斧声疑案之后,皇室与宗室之间的关系就微妙得很。

许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宗室权力直接被削到了只有繁衍后代的天赋生育权,官家只用一道旨意就能随意搓扁揉圆。

尤其是老父时日无多,他们与皇室之间的关系眼看着就要再远一层。

他们和子孙将来如何,多半还要着落在这位小太子身上。

所以赵允熙也只能压下心头不快,按照早就准备好的剧本来:“病房中诸味杂陈,恐过了病气给殿下。殿下能拨冗前来,臣阖家已是感激不尽,只在屋外……”

一个垂垂老矣的亲王,和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长成的太子相比,自然是太子更重要。

哪怕赵祯敢放赵昕做代表出宫探看,赵允熙也不敢担,更担不起赵昕出问题的风险。

若是赵祯这个当官家的亲至,赵允熙倒是有胆子让赵祯榻前探看。

然而剧本没能按照赵允熙所期望的那样演。

先是赵昕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别啊,孤可是背负着皇命来的,官家就是让孤榻前探看,回宫后再细细禀报。卿不会让孤违背皇命吧?”

“臣不敢!”

赵昕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不敢就赶紧前头带路,相信孤,八叔祖也想见一见孤的。”

赵允熙:……

太子殿下,您要不要这么自信啊,您才多大点人啊,父王根本就没见过你好吧。

谁知此时应该在榻前侍疾的四弟赵允良也急急奔出,嘴中冒出一句“父王听说太子殿下已至,说想见见殿下这位我赵氏的麒麟儿!”

赵允熙不禁目瞪口呆。

赵昕脸上则再度挂满了令陈怀庆见到会连退三步的和煦笑容:“麒麟儿?八叔祖真是高抬孤了。不过能得亲长盛赞,孤理当亲自探看。休得啰嗦,速速前头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