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全新的cpu就是好使,最……
六月初七,东京城北门。
“卖报卖报,全新汴梁日报,广亲宅开国侯再生事,谏院欧阳永叔劾之,官家或将大改宗室!”
“卖报卖报……”
正在北门处等着守城军卒检查行李车马,准备进城的范仲淹来不及感慨自己终于又见到东京城的繁华,就被报童的叫卖声吸引了全部心神。
虽说东京城因繁华之至的缘故,新东西新物事层出不穷,说是一天一个模样也不算夸张。
他当年在朝中任职的时候东京城中就已经有了小报,但短短几年功夫就已经发展到敢公然将朝堂之事拿到市井中叫卖,尤其是这宗室之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不说全天下的百姓吧,至少东京城大部分的百姓是知道太祖、太宗那一辈是有金匮之盟的。
因太祖是从柴氏孤儿寡母手中取得的皇位,又自感征战日久,恐年寿不永,为避免自家重蹈覆辙,便定下金匮之盟,承诺兄终弟及。
是以太宗皇帝在太祖在位期间长期担任开封尹这一形同储君的职位,也因此在太祖龙驭宾天后成功继位。
而且据说金匮之盟本为三传,即太祖传太宗,太宗再传秦王赵廷美,复传回太祖之子赵德昭。
不过太祖长子魏王赵德昭在太宗兵败高粱河之后,众将一时遍寻太宗不得,提议拥立赵德昭为帝,与太宗皇帝产生龃龉,不久后就忧惧而死。
而秦王赵廷美在太宗一朝也备受打压,后被人告发谋反,议罪后流放房州,终死于此地。
太宗长子赵元佐因秦王之死而精神失常,不仅身边人有一点小过错就用刀伤人,还火烧皇宫,最终失了太子之位被幽禁在南宫,直到先帝真宗继位后才被放出,恢复了官爵。
范仲淹很清楚,本朝在建立之初五代乱世风气仍存,所以前两代的皇位承继完全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但不管怎么说,现如今皇位的承继算是定下来了。
为了安抚加监视宗室,太宗仿玄宗十王宅故事,修建府邸供宗室集中居住,现如今有睦亲宅供太祖太宗一脉子孙居住,广亲宅供秦王赵廷美一脉子孙居住。
除了年初太子殿下要求选伴读,宗室才被其他三类伴读带着一起有了些存在感。平常就算是有事,也会被当做没事。
毕竟现今存在的这些赵姓宗室无论是哪一脉进入百姓的视野,都很容易引起对开国初年那一笔笔烂账的讨论。
而且这份小报明显很受欢迎的模样,自与西夏和议成,榷场再开,逐利的商人们就立刻开始将边地的货物开始往东京城运。
他方才还看见一个绝对是手眼通天的马贩,太子殿下拟定的合约中有超两百贯的大额交易必须捎带着卖两匹马驹,而这些马驹基本在刚走进榷场的时候就被缺马的边军给包圆了。
而那个操着一口西北音的马贩子手里居然有几十匹上好马驹,这其中若是没有某些边军大开方便之门,他是死也不信的。
但水至清则无鱼,边军捞外快也是惯例,出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心态,范仲淹也就当没看到。
这些自西北来的商人成了报童的最好主顾,基本路过报童时都会来上一份,把那报童喜得眉开眼笑,叫卖愈发卖力。
范仲淹并不相信报童的叫卖和售卖的报纸,毕竟东京城市民的嘴,无中生有是基本操作,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于是佯装不在意地问向那个正在监督其他守城兵卒慢些轻些,不要把他行李给磕碰坏了的牌军:“劳驾相问,这秦王一脉的宗室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何以在这街上叫卖呢?”
那牌军早就看过了范仲淹的官凭,更从汴梁日报上知道这位相公风头正劲,此番回京就是冲着拜相来的。
得他客气相问,只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奈何胸无点墨,支吾了半天只蹦出来一长串不忿之言:“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争风吃醋寻常事罢了。呸,这些个蛀虫,一天天拿着咱们的血汗钱潇洒。
“他们是天潢贵胄,生来富贵,也不求他们像太子殿下那般为我等小民百姓谋福祉,但做这些不光彩的事时能不能低声些,只听着就让人心中发堵。”
范仲淹何等敏锐之人,只从这牌军的只言片语中就捕捉到了极多的信息,只是不等他细问,那牌军就已经开始出言招呼那卖报的小童:“柱哥儿,对,你过来一下。”
随后又对范仲淹点头哈腰道:“范相公,小的嘴笨,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但这小子是长期在这一片卖报的,最是机灵不过,您有什么话问他准错不了。”
那被叫做柱哥儿的孩子被叫住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神情肢体都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但一想到大哥曾说过已经把这北门守军上下都喂饱了,所以才能任他在北门卖报还不受欺辱,胆子这才大了,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朝着那牌军小跑过来。
“三哥,您寻我?”
牌军示意柱哥儿看范仲淹,道:“这位相公是难得的贵人,他有些事情想问你,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藏私隐瞒,知道吗?”
柱哥儿闻言快速看了范仲淹一眼,凭借打小在街面上厮混的经验,他捕捉到了这位打扮普普通通官人身上极微薄的一丝官气,于是重重点头道:“知道了。”
那牌军还忙着去检查其他入城之人的货物,捎带着收一点“过路费”,于是略叮嘱两句就将空间留给了范仲淹和柱哥儿。
范仲淹耐心地等着柱哥儿心情平复,这才说道:“这小报能卖给我一份吗?我看过了再问你。”
柱哥儿痛快应允,不过却在递给范仲淹报纸时严肃纠正道:“这位相公,我卖的这个叫报纸,不是什么小报。”
范仲淹咦了一声,满是不解。明明他外任之时都还是叫小报啊。怎么才几年的功夫,就分出三六九等来了。
柱哥儿既然说了,也担起了后期讲解之责,指着范仲淹手中的报纸继续说道:“相公请看,我们汴梁日报、生活报、边报、词赋报还有刑法报,都是用的上好的桑皮纸,厚实不晕墨不说,还加了草药防蛀。
“平常最次都是国子监的举人相公撰文,就是谏院、省部的相公们也能请来。
“报头也是寻高手匠人设计制版,每日也会更新日期,保证每日刊载的消息都是新的,更有专人校刊,保证没错字糊字,生活报上的一些故事就是拿去给幼童启蒙都够了。
“相公您看我现在,光是卖报都识得了不少字呢。我爹爹说我若是能识得一百个字,就送我去酒肆里当个盘账的伙计。
“才不会像那些小作坊的制作的小报,纸张又薄,墨又差,味道呛人不说,上边的消息还多是从我们报纸上抄过去的,指不定半月都不换呢。只会写些淫词浪曲,吸引那些个色中饿鬼,登徒浪子。
“就算是拿去擦屁股,说不得也要印一裤子。
“拿咱们和那些个小报比,真是弱了名头,没得抬高了它们的身价。”
柱哥儿言语间对自己售卖的这份报纸的自豪程度大大超出范仲淹的想象,对这份报纸的可信度陡然上升。
在花了三个钱的“高价”买了一份汴梁日报,范仲淹顾不得城门洞中光线阴暗,气味难闻,直接抖开看了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硕大的汴梁日报几个字。
果然是寻了高手匠人制版,因为字体是他从未见过的。
旁边有清晰的年份日期,以及标注了第几版,字体和间距都非常令眼睛舒适。
这进一步证实了范仲淹心中所想的这汴梁日报背后有着大靠山的想法,因为光是想做到这一步就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撑。
再往下便是柱哥儿用来吆喝生意的头条。
范仲淹一边看,一边结合柱哥儿的讲述,拼凑出了这件事情的全貌。
原来是五日前秦王一脉的两个宗室因为在樊楼中同人争一个更好的位置看戏,指使手下家仆把人给直接扔出了樊楼。
但能到樊楼吃饭的,岂能是易于之辈,不仅上劄子把人给参了,还写了一首讥讽词,将这些个于国无功,仅凭血脉的宗室比作脑满肠肥的猪,好好的嘲讽了一通。
东京城中好事的小报遂拿此事做了文章,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两个宗室在樊楼争风吃醋,为一个歌女大打出手,互相放狠话要把对方祖坟刨了。
民间舆论闹到这个程度,汴梁日报“不得不”出面做了澄清,在今日的文章上刊载了始末缘由,并加了一段如今知谏院的欧阳修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建议。
是典型的大宋朝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建议,既然宗室繁衍太多,还不守国法闹事,那就把宗室的待遇再削一削好了。闹出事的这两个止封。
给出的建议判罚很重,是为了给官家施恩的空间。
然而范仲淹在看到这段处理建议的时候,一颗心却是咯噔咯噔往下沉,都顾不得问柱哥儿樊楼什么时候加了演戏这一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京东、江南那些官吏要保不住性命了!”
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也很简单,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了,更何况你们这些拿着国家俸禄的普通官吏。
垂拱殿。
赵祯看着一脸乖巧不解模样的赵昕直运气,气了好半天终究也不舍得将这份汴梁日报摔儿子脸上,只得把气撒到了桌子上,用报纸把桌子抽得夸夸响:“你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早知道在东京城中的报纸是儿子的产业,但以为儿子只是小打小闹,只是想攒点钱搞羊毛纺织。
就算是引导舆论,那也是冲着西夏人去的。万万没想到,这名为民意的一棍子闷到了自己脑袋上会这么疼。
这不是在逼着他处理京东、江淮的官吏们么!
赵昕双眼盯着地板,小手揉搓着衣角,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小小声的为自己辩解道:“儿子最近听话的在读书呢,怎么能知道这些事?再说了,这事儿子早就和爹爹您说过了呀,是变法前导。
“现如今范希文快到京城了,儿子只是为他打个前站探路。”
赵祯直接被气笑了。不知道?
不知道秦王一脉的宗室能那么凑巧地在樊楼上打架斗殴放狠话?
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在短短几天内传遍东京城?
不知道欧阳修的劄子内容就那么容易就刊载在了汴梁日报上?
不知道主持编纂日报的那十四个国子监举子有本事用不同角度把这件事闹上了五份报纸的头版头条?
即便赵昕低着头,也感受到了殿中的气氛在一瞬间骤降。
但他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只是梗着脖子不说话。
独生子是这样的,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根据历代帝王和太子斗法的结论可得,太子作为国本,只要不是直接和皇帝对上,那么皇帝为了全盘考虑,也是不得不要吃些暗亏。
谁叫太子的半君名义和继承权,本身就是对皇权的限制与削弱呢。
但赵昕也没有一直犟下去,毕竟他不愿意真的成日里待在东宫读书,只做一个视膳问安的吉祥物太子。更不愿意身边人担上一个不能好好规劝太子的罪名。
于是等着张茂则带着一众宫人熟练的猫着腰退下去之后,赵昕就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说道:“是儿子指使的,但儿子那也是不愿让爹爹圣名受损!
“爹爹,我看过劄子了,近些年叛乱实在是太多了。若还是对这些地方官迁延枉纵,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爹爹也不想将来后世谈起您时来一句说甚盛
世,叛乱不断吧。”
“逆子!你懂什么!”赵祯大怒,手中的报纸直接摔到了赵昕脚边。
赵昕直接跪了,可声量不减反增:“儿子当然没学得有爹爹多。但已经学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一动一静,阴阳调和。人如此,国亦如此。爹爹,治国不仅要有菩萨心肠,更要有雷霆手段!”
“好好好,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一动一静,文武之道!”
赵祯已经被那句说甚盛世,叛乱不断给气昏了脑子。都没听清赵昕后边说了什么,直接上手要来抓他,想用自己的巴掌在赵昕的小屁股蛋上烙上几个印记。
这是赵昕早就预料到的事情,毕竟他这个爹,根本就没有武德,更甭说讲武德。
于是麻溜地就站起来,提溜着下袍就往殿外跑。
他这个爹好面子,肯定不会在外头打他。等着气消得差不多,就会认真思索他的话了。
据赵昕自己估计,为了维护他这个太子的面子,再加后头的言辞,那些只顾着自己的官被收拾的概率应该有八成。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赵昕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现在驭使的这具小身体,一个不留神就绊在了门槛上,整个人往外栽去。
“最兴来!”
赵昕还没回过神,就被无良爹给紧紧抱在了怀中。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当值的太医都给我叫过来!”
“最兴来,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倒哪里啊?是不是疼了?”
赵昕耳中充斥的是赵祯的急切询问,眼前是因为赵祯一句话就乱起来的垂拱殿,还感受着赵祯怀抱他的巨大力度,突然福至心灵,说出一句话来:“爹爹如今心忧儿子身痛,难道就不担心儿子将来应对这万里河山心累吗?”
赵祯:……
随即就是一点点扩大的苦笑,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张茂则一脸后怕地退开了,他现在就后悔自己手脚太快,怎么第一时间就往前凑了!
这种话真不是他这个内侍能听的啊。
绝对没有下一次!
张茂则那如电般的撤退速度令其余宫人也放缓了脚步,默契地给父子两人留下大片的空间,并眼睁睁的看着官家抱着太子坐到了御座之上。
赵祯一只手把赵昕圈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忙活半天抽出了一本劄子,叹了一口气后扔给了赵昕:“你自己看看吧。”
赵昕打开一看,居然是范仲淹的劄子。
再一看火就起来了,怎么这个说出一家哭总比一路哭好的变法派,居然对京东、淮南两路完全没有起到应尽职责官员的处理意见仅止于罢黜!
赵祯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最兴来,看到了吧,文臣到底是偏着文臣,他们是不希望你爹爹我学会杀官的。”
赵祯的话里的意思赵昕听明白了,即出于臣子的阶级利益让他们不想帝王学会杀官。
因为今日能杀旁的官,将来刀也有可能落到他们的脖子上。
他的无良爹许是出于还需文臣压制武臣,依靠文臣治理天下等等原因,说得难听些就是性格柔弱寡谋,默认了不杀官这条博弈线。
赵昕攥紧了手中的劄子,一字一顿说道:“国家有疾,已至脏腑。爹爹且安坐,看儿子疗病。”
原以为你们只是姻亲故旧互相勾结,联手压制武臣,结果却是尾大不掉,自发划定了斗争底线,还倒反天罡要求皇帝也遵守这条线了。
大宋朝这帮文官,真是不下重手都不行了!
赵祯紧紧地抱着他,很久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用着一听就下了很大决心的语气说道:“我儿聪慧,且放手施为,爹爹为你压阵。”
从前他没有“儿子”,只想着能把皇位传下去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现在不仅有了儿子,还是个这么聪慧的,再留下烂摊子让儿子头疼就太没有当爹样了。
现如今不可一世的西夏人都称臣纳贡了,他就不信压不下这些个文官!
既下了决心,赵祯的处理也很果断:“拟旨,着有司议定京东、淮南两路剿灭王伦失职者官吏的罪刑,不可漏下一人!”
第32章 此处心安是吾乡
东宫,午初时分。
按惯例,此时的赵昕应该结束了早间的文武功课,开始看垂拱殿送来的折子。
但今天明显有些不一样。
徽柔站在凳子上,从后方抓住了赵昕的肩膀不停摇晃,嘴中还说道:“最兴来,你这劄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啊?”
赵昕目光不离眼前的劄子,竭力用最平和郑重的语气说道:“就快了,快了。”
这可是范仲淹和韩琦各自送上来的变法建议劄子,而今朝中既能担起宰相调理天下之责,又心向变法的就只有这两位了。
可以说这两份劄子所提出的建议,哪怕只是做出丁点修改都能影响天下数以万计的普通百姓。
兹事体大,他不得不慎重。
他既然已经在无良爹那放下了要疗愈国家的海口,这一贴膏药的组成与分量就必须要掌握好。
即便赵昕已经给出了自认为的最郑重态度,但改变不了敷衍的实质。
徽柔摇了一会儿见弟弟一切照旧,干脆用手把赵昕的蒙了起来,开启了控诉模式:“最兴来你又来这一套,上次还说要陪我放纸鸢呢,结果一看就看到了太阳落山。
“之后再怎么叫你,你只说有事要忙。我现在可不信你的话了,你现在明明只是个太子,怎么能比爹爹这个做官家的还忙!”
赵昕理亏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他再怎么确定自己忙得都是要事、正事,也改变不了他就是放了大姐好几次鸽子的事实。
放眼天下,能将赵昕说得哑口无言,面露惭色的也就只有徽柔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了。
但徽柔并不因此感到欣喜,只是换了极郑重的语气一板一眼同赵昕说道:“今日可是姐姐求了好久,才让爹爹准你回去玩耍吃饭半日。最兴来你若还是盯着这些劄子不放,惹了姐姐伤心,哼哼。”
赵昕更加说不出话了。
自打他搬到东宫读书之后,朝廷上的事是一件接着一件,忙得他自己有时候都生出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之感。
至于早前挪宫时说好的每五日晨昏定省一次,每十日回去吃饭玩耍半天的约定,早就不知道抛到哪去了。
不算上册立太子那天的匆匆一面,他上次正经八百地去见苗贵妃,还得追溯到无良爹把他自请为西夏正使的消息给递了过去,他被诓回去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一想到自己“痴傻”那两年苗贵妃无微不至的照顾,再想到自己如今住在东宫她是如何的牵肠挂肚,赵昕就觉心中的愧疚如决了堤的洪水,泛滥成灾。
他罕见地放下了手中的劄子,在心中认真地计算了一下时间后,给了正噘嘴表示不满的徽柔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两刻钟,两刻钟就好,两刻钟后我就随大姐你回去。”
两刻钟的时间足够他把两本劄子看个大概了。
徽柔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盛满了不信任,紧盯着赵昕狐疑道:“当真?”
“绝对当真!如果不当真,大姐您等会让宫人把我扛回去也行。总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徽柔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最终伸出手拍了拍赵昕的帽子,认真说道:“那就只有两刻钟哦,到时候你要是还不走,我就真喊人把你扛回去,才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呢。”
“大姐您就放心吧,两刻钟足矣,要不大姐您就在东宫中转转,到点了再来叫我如何?”
“那……那行吧。”徽柔本想拒绝,一直盯着赵昕到时间的。
但一想到爹爹给弟弟的东宫拨了许多好东西,有很多都是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到底是没能经受住诱惑,略推辞了几句,就被宫人带着出去,欢天喜地地开始了自己在东宫的探索寻宝之旅了。
而赵昕也得以收束注意力,再度把思绪放到面前这两份劄子上来。
韩琦的《备御七事奏》中写了七点建议:“清政本,念边计,擢材贤,备河北,固河东,收民心,营洛邑。”
范仲淹提出的建议要更多些,总共有十二条:“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外通商、修武备
、整边事、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虽然赵昕的历史知识只是个二把刀,但他也知道在原本的历史线的这场金点子大赛中,最终是范仲淹取得了胜利。
而在看过这两份劄子之后,赵昕也明白了为什么是范仲淹能赢。
无关建议数量多少,而是范仲淹提出的改革建议更加全面,更加切入如今天下的病灶,不过最关键的原因是省钱。
不说旁的,只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这五条就往本朝最为深处的冗官下了刀子。
须知本朝奉行的可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凡能把官员人数往下削一削,省下的俸禄钱可就是哗啦啦的。
更何况还有赵昕这只小蝴蝶用拼命扇出了一个对西夏军事胜利的结局,重新夺回手中的西套平原是一块还未被商业开发利用的大肥肉,不知有多少商贾正源源不断赶往此地,试图大赚一笔。
而且原有的榷场再开后这份政治军事优势也不断转化为经济优势,每日榷场中抽的入场税已经让许多人吃得满嘴流油。
可韩琦呢,建议偏重兵事,而且还是要花大钱的兵事。
与西夏连年交战,已经令全国上下的厌兵情绪很严重。最后那一战都可以说是赵昕在拿自己储君潜在的政治资本强压着才打下去的,拼的就是大宋气比西夏长。
幸亏是赢了,若是输了,赵昕将来说话包没人听的。
然而即便现在仗虽然打赢了,但也是需要修养生息,舔舐伤口。
国库里都要空得跑耗子了,他的无良爹现在都在期待西夏的战争赔款,好撑过从现在到税收期的青黄不接阶段。
结果韩琦你反手砸过来一个为了避免西夏人狗急跳墙,再从防御薄弱的中原一带突入,当好好营造洛阳作为军事防御重镇的大工程?
不是,照这个理论,他力挺种世衡把宁令哥策反了是白干了?
这对父子现今已成仇雠,现如今恐怕最不希望本朝输的就是这位前西夏太子。
也就是现在他还不好传韩琦到自己跟前来,不然他肯定要问上韩琦一句:“拟出这么七条变法建议,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完全是在顾左右而言它啊,一看就没什么坚定的变法决心。
至于范仲淹的这些个建议,他也只能说是尚可。
变法是要讲威望,金钱以及策略的。
赵昕可不会忘记在他前世的历史线中,庆历新政就是因为搞太急给弄崩的。
政策都是好政策,执行却出了大问题。
他原以为自己手上已经有几个活钱了,结果在国家庞大的体量和急需解决的问题面前,啥也不是。
这还真是应了人生如翻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的老话。
无良爹同意他去见范仲淹时,他的心中是激动欣喜的,但一想到那份仅止于黜官的劄子,还有青史留名之人多半有着自己的坚持,很难被说服,就感觉头开始疼了。
赵昕最终把两份劄子摊开盖在了自己脸上,整个人往后仰,开启摆烂模式。
可即便是这样的摆烂模式也稍纵即逝,赵昕感觉自己还没迷瞪一会呢,陈怀庆就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殿下,两刻钟到了。”
赵昕长舒一口气,把盖在脸上的两份劄子都丢到了桌上,整个人歘地一下跳到了地上。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所以,先吃饭吧!
只是待宫人带他去寻找徽柔时,所见之景差点让他心脏骤停。
到底是谁!让他姐去玩他练!力!小!弓!的!
身边服侍的人就没一个劝阻保护的吗!都干什么吃的!
弓不重要,但瞅他姐那模样是准备空放啊!反震之力是很容易抻着手筋的。
而且姿势也不对,这么一放说不定会把脸上的肉给带下来。
偏偏赵昕还不敢喊,生怕他姐吃惊之下直接松了手。只得急忙打眼色让身边的陈怀庆去救场。
无论如何,都得把那根弦给他拉住了。
正心如火焚时,天降了一员救星。
“公主,弓不是这么用的。”
少年的声音和突然扣住弓弦的手,让徽柔从自己居然能拉开弓的兴奋中走了出来,转头回望。
徽柔声音清脆,浑然不觉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场大事故:“我记得你,你是二哥的伴读!咱们上次见过的,你叫什么名字?”
“臣乃曹评,一时情急,冒犯公主,万乞恕罪。”
徽柔定定看着他,满脸不解,但眼中却是闪烁着好奇:“你会用弓吗?”
小孩子都是喜欢和大孩子玩的,只是宫内小孩太少,唯一的赵昕还是小孩身躯成人心思,她根本没有适龄玩伴,更甭说曹评这种大哥哥型的。
“回公主的话,臣会用少许。”曹评一副臣下的恭敬模样,身体姿势写满了想退。
他是外臣,不适合久见公主,哪怕公主如今年岁尚小也不行。
方才露面,纯粹是出于事出紧急。
赵昕见状先是心内巨石落地,随后便隐隐地感觉到他姐对曹评的好奇有些超过限度。
看来没有适龄玩伴的确很影响人的社会化。
是时候仿照他的例子给姐姐也选几个伴读了。
“此次多谢曹表兄你了,怀庆,给表兄记上一功。”
赵昕的突然说话打破了徽柔跃跃欲试想要交朋友的小手,也令曹评有些惊喜莫名。
赵昕手底下这些伴读自打入宫那天起就被讲明了能者上,不能者黜落的规则,而衡定标准就是名下的功劳数。
现如今除了晏几道年岁太小不能多任事之外,他们几个年龄相仿伴读的功劳数都咬得很紧。
曹评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样就得了一个功劳,想明白之后后下意识就要推辞。
这种功劳也要的话,他不就成了幸进之臣了吗?
赵昕却不由分说地挥手:“就这么定了,不准你推辞。”
转而催促其徽柔来:“大姐,时辰到了,咱们该出发去见姐姐了。”
徽柔离开东宫的时候十分恋恋不舍,但把赵昕训练弓带走的意图却很坚决,连带着弹弓和泥丸都拿了不少,一副扫荡成功的偷蜜老鼠模样。
等到了苗贵妃的住处,本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也暗暗酝酿了一路的赵昕,在听到那句“回来了啊,那就开饭吧”后瞬间烟消云散。
迄今为止他在垂拱殿中都吃了许多次饭,称得上一句来去自如,纵横不败。
但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般踏实轻松,就好像紧绷的心弦缓慢放松,进入了舒适安全屋。
他应该常回来看看的。
食不言,饭桌之上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只是赵昕基本没夹过菜,因为苗贵妃和徽柔都致力于在他碗中搭积木,菜都堆成了小山包。
直到赵昕拍着肚皮直呼吃饱了,这餐饭才算结束。
等着宫人们将餐盘收拾下去,空间就留给了苗贵妃、徽柔和赵昕母子三人。
苗贵妃将他抱在怀中,不断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手臂,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嘴中只翻来覆去说着一句话:“高了,也壮了。养得好,长得好啊。”
赵昕相当乖巧地坐着,挺着胸膛全方位展示着自己的满口小米牙,一副乐乐呵呵乖小孩的模样。
只不过苗贵妃在把赵昕稀罕够了之后,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就是这闯祸的本事也越来越大,我看你啊,迟早有一天要把天给捅漏。”
赵昕没听明白,收了笑容看向徽柔这个姐姐。
徽柔收到了弟弟的求助信号,先是观察了一下苗贵妃的神色,判断出没有阻止的意思后才小声说道:“姐姐听说那什么叫李正和那什么晁的死了。”
徽柔只是偶尔听了只言片语,说的并不完全,但赵昕已经明白过来。
李正己是顺阳县的县令,王伦率叛军到顺阳时,此人设宴款待王伦,并让王伦在县厅中住了一晚,第二天还用鼓乐把王伦给送出城外。
至于那晁什么的的则是高邮知军晁仲约,在王伦军到达时觉得自己抵
挡不住,便张贴告示告知城中富户百姓,出金银钱帛,准备好牛肉美酒,带着人去给王伦劳军。
这一对卧龙凤雏堪称此次王伦叛乱中的从贼典型。
在赵祯议罪圣旨下达后,没有一点点意外,这两人直接被定了渎职、守土不力、与贼人暗通款曲等诸多罪名,数罪并罚判了斩首之刑,并收没家产。
算是杀鸡儆猴。
赵昕还特意加了一项令外朝那些大臣听了一蹦三尺高的处罚:“不准他们三代内的直系后人参加科举考试,以及当下已经参加过科举并取得功名的不予授官,并取消一切政治优待。”
如今这个时代,最容易也是最迅速出人头地的路径就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
家中若没有子弟接二连三的中举,无论如今多煊赫,不消百年就会烟消云散。
一族之内连着两代不出进士都够呛的,更甭说连着三代不准考,这是直接把这两家的根给撅了啊!
物伤其类,所以这几天连着有好多官员上箚子为二人开脱。
只是都被赵祯给不阴不阳的驳了回去。
毕竟杀了两个渎职官之后效果立竿见影,不出十天的功夫,王伦就被和州一个县的县令带着本县的民兵给团团围困,最终兵败自刎而死。
可见还是要上压力。
然而赵昕万万没想到,这风声居然传到了苗贵妃耳朵里,惹得她为自己担心。
赵昕默默给自己的工作任务列表中加了扎紧苗贵妃身边篱笆这一项。
要不等到他将来主持新政,外边的议论绝对少不了。
苗贵妃作为他的母亲爱护他是他的幸运,所以他也得防患于未然,让苗贵妃少操一些心。
赵昕是从苗贵妃身上割下去的一块肉,只看他的小神态就能猜到他心中在盘算什么,忍不住拍了他一下道:“你都是堂堂太子了,何苦背这个名声!”
打先帝驾崩后,无论是章献太后还是当今官家,都不再敢对文官出重拳了。
儿子这才几岁,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那些文人的笔墨最是厉害,儿子将来的名声怎么办!
赵昕垂下眼睑,面上无悲无喜:“正是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才要背这个名声。”
徽柔见气氛不对,扯了扯赵昕的袖子开始打圆场:“最兴来,快随我走吧,你上次答应了陪我放纸鸢的。而今也不是放纸鸢的季节了,就罚你陪我一起画纸鸢。”
泪眼朦胧的苗贵妃没做阻拦。
赵昕转向徽柔,应答温和:“好,全听大姐的就是。”
姐弟两个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将要迈过门槛之际,苗贵妃突然失声道:“最兴来,你这又是何苦啊……”
赵昕脚步一顿,但是没回头,嘴中说道:“只是想有朝一日,天下孩童也能如我和大姐一般,闲来无事去画纸鸢。”
第33章 变法①——聘猫说
五日后,汴梁城西,一间不起眼的油饼店中。
赵昕热情洋溢地对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范仲淹与韩琦说道:“两位休要看这家店小,但味道是出了名的好。也不必客气,这顿算我请的。”
然后很有主人模样地拿了桌上的抹布,尽力伸长胳膊把两人面前的桌子给擦了擦,还一本正经地小声抱怨道:“这家店的主人烙的油饼没得说,就是为人太悭吝了些。
“都赚那许多钱了,还不舍得请一二帮佣,这桌凳总是油腻腻的,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范仲淹和韩琦被赵昕这番亲自擦桌子的动作惊得都是站了起来,心中几乎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中所说,有许多市井习气。”
居然能把请客的地点定在这间丝毫不起眼的小店中。
只是这份市井习气再配上礼贤下士的作风,以及不动则已,一动就下死手的杀性,就有了三四分像那位史书中的大汉开国皇帝刘邦。
赵昕嘴里招呼没停过:“坐坐坐,两位都是爹爹倚仗信用的国家干城,不必如此拘谨。
“再说今天是我请两位相公,你们这要是动不动就站,这怎么能吃好呢?让人知晓还要说我招待不周,要是叫爹爹得知,又该说我不知礼数了。”
没错,吕夷简已于七日前乞骸骨,返回东莱老家颐养天年了。
现如今是章得象接过了同中书平章事一职,范仲淹与韩琦则是在三天前分别被任命为了参知政事、枢密院副使的职位,一举进入了朝廷的决策中心。
赵昕此番将两人约出来就是打着为两人庆贺的幌子。
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即便是赵昕将庆贺之地定在了此处,两人也只能乖乖地来赴约,说让坐着不敢站着。
毕竟这位太子殿下参理朝政的时间还很短,满打满算才刚刚半年。但弄死的官员已经比现在御极多年的官家要多了,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
不过两人在嗅闻到油饼出锅时那股浓烈霸道的香气后,整个人瞬间切换到了先吃饱饭再说的状态。
在还没睡够的时辰就被太子殿下提溜到此处也就罢了,这要是再不好好吃上一顿弥补一二,身上的怨气真的会比鬼还重。
赵昕不是吃独食的,跟着他出宫,负责保护他安全的皇城司兵卒自然也沾光得了顿饭吃,把不大的小店给坐得满满当当。
待店主人将炸好的油饼分给诸人,很快店中就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咔嚓咔嚓”声。
赵昕作为带头的那个,一口下去只觉自己咬到了流动着的满满热糖。
外皮的酥,内里被油脂浸润的香,再加上滚烫的甜蜜,在满足深埋基因原始欲求的同时,也彻底唤醒了他。
还得是碳水、糖和油脂啊!
再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碎汤,甜咸永动机,启动!
饶是赵昕严格遵循一口汤来一口饼的咸甜交替原则,目前这幅小身板能力也十分有限。
大半个油饼下肚,就已经有了很明显的饱腹感,到最后只得小口小口的撕咬剩下的油饼,权当溜溜缝。
范仲淹与韩琦都是人尖子,当即克制住口腹之欲,放缓速度相配,防着赵昕突然问出问题。
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直到护卫的皇城司兵卒陆陆续续吃饱,隐入周边环境,赵昕也没有说一句话。
似乎真的只是如他自己所言,奉官家的圣喻见一见他们,捎带着恭喜一下他们得列宰执。
可,可这不合情理啊。
靴子没有落地时是最熬人的,但碍于赵昕的身份,他们也只能按捺住性子等。
好消息,仅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赵昕就开口了。
坏消息,赵昕说的话与他们所猜测预计的风马牛不相及。
是陈怀庆前来禀报,说是已经按照吩咐,买了六坛上好的烀碳瓨鱼鳅。
所谓烀碳瓨鱼鳅,是将细如手指大小的泥鳅烘烤成干,再放到装有木炭的陶瓮之中,借助木炭保持干燥,属于上等猫食。
韩琦终究没有范仲淹那么沉得住气,小声开口问道:“殿下,买这许多猫食何用?”
赵昕痛快回道:“前日大姐同我说想养只猫儿作伴,只是未寻得聘礼,故而我接着今次买上几坛,好带回去给她。”
自古以来便有养猫的习俗,《礼记》上说“腊日迎猫以食田鼠,谓迎猫之神而祭之。”
只是随着经济的发展,猫在捕鼠保粮之外,逐渐有了娱人伴人的属性。
发展到本朝,想要获得一只猫就有了选猫、择期、下聘书、予聘礼等四大基础流程。
前两项不必详表,选猫无外乎毛色、面相、身形三样,但起决定作用的是个人眼缘。
譬如说赵昕就不理解她姐怎么会喜欢那只将军盖印,徽柔也认为赵昕选的那只墨玉垂珠不咋样。
但鉴于说出来会引发新一轮的姐弟战争,所以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揭过不提。
至于择期,翻一翻《象吉备要通书》、《居家必备》、《玉匣记》这些书找个良辰吉日就行了。
聘书相对要
复杂一些,需写上聘猫日期、猫的长相及性格,以及未来期许,比如说乖巧些,多抓老鼠,并请西天王母和东华帝君作为见证。
而聘礼就更为多种多样了,很是对得起那个聘字,主打一个丰俭由人。给主人家的物品从盐糖茶到芝麻、枣不一而足,甚至于像赵昕这等财大气粗,直接去买几坛上好猫粮的。
不过针对野猫,就选用鲜鱼或者小鱼干。
赵昕记得黄庭坚就有“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的诗句传世,大诗人陆游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养猫狂魔。
总而言之,养猫在本朝,已经是一种已成体系的爱好。
韩琦听完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心想劝谏两句身为储君不可玩物丧志。
但一想到自己府中也养了猫,那没事了。
同样听了全程的范仲淹则是面现思索之色,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少顷,他的头猛地抬起,弃了手中饼开始直直地看着赵昕。
韩琦先惊后疑,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确信自己已经被抛下了。
范仲淹想了想,对着依旧淡定的赵昕说道:“殿下聘猫,可是东宫有鼠?”
赵昕笑了,很真诚的那种笑,淡定回道:“东宫无鼠,不过聊以自娱。
“唯感国家硕鼠成群,食麦黍,毁禾苗,欲为君父分忧,却不知从何处聘得良猫,不知范卿可有教我?”
韩琦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不是,太子殿下您要不要好好计算一下您自己的年岁?语出如成人也就算了,居然还玩起这颇有难度的谜题来了?
得亏是希文兄当面,若是换做旁人解不出来,你又待如何?
吐槽归吐槽,韩琦也知道今日这顿饭总算是吃到了正题上。
毕竟虽是官家向他们询问变法之策,但最终接洽此事的却是太子殿下,可见官家已经属意让太子殿下作为变法的领军人物。
至于这聘良猫,应是指他与希文兄,以及将要推举的变法人才。
因谜是范仲淹解出来的,所以韩琦也就怀揣着半是庆幸、半是遗憾的情绪等范仲淹先发表意见。
范仲淹看了笑眯眯,像个画上童子的赵昕好一会儿,这才说道:“不知殿下是欲聘急如流火,小补小修之猫,还是步缓意坚,重塑乾坤之猫?”
赵昕在内心狠狠蹦了一个高,范仲淹既给了重塑乾坤的选项,那就是已经入他彀中了!
因为这个选项是会落到实处,狠狠得罪文官集团的。不是箚子里的建议,只落在纸面上。
意味着范仲淹已经做出了与现有文官集团切割的决定。哪怕在现阶段囿于认知,切割得并不彻底。
但没关系,等进入深水区,就会自然而然分开的。
王安石变法不就是如此么,多少昔年的同窗好友,手足兄弟,因为政见之别,新旧两党的身份划分,渐行渐远,甚至于互为仇雠。
不过面试本质是一个应聘者与招聘方互相画饼的过程。
范仲淹既然拿出了诚意,赵昕也立刻打蛇随棍上,“诚挚激动”地握住了范仲淹的手,道:“自是想重塑乾坤。卿身怀大才,我父子若得相佐,待得功成,必名垂青史,为后世颂扬。”
以赵昕估计,官当到范仲淹这个份上,在需求层面应该只剩下一个名声了,所以干脆用青史留名画饼。
但这个饼似乎是抛错了地方。
范仲淹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非为求名,哀生民之多艰,分君王之忧愁罢了。”
赵昕:……
好好好,不愧是谥号得了文正的人,这范果然够正。
但这个饼也没有浪费。
因为韩琦眼睛亮亮地接茬了:“此等盛事,琦愿附骥尾。”
他有自知之明,本事综合说来要弱范仲淹一头,所以写变法意见箚子的时候多少有些摆烂的心态。
反正多半是争不到主导权的,不如糊弄过去,然后站干岸上看戏。
可现在是太子殿下亲自牵头,许下百代流芳的承诺。
倘若他这时候被落下,将来就要在史书中泯然众人矣了。
再说了,他现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就是如今这场失败了,也能借此在太子殿下心中留一个好印象,将来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赵昕见状在心中暗笑,果然男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
这不后世留名,百代传颂的虚空大饼往外一抛,韩琦这个先前还在箚子里顾左右而言它,建议都偏向于军事的人就立刻改了口。
什么大家都是文臣当同进同退,时代变了,现在是文人相轻!和你们这些虫豸在一起,是搞不好政治,兴盛不了大宋的!
不过这个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是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但基业草创嘛,只要大方向保持一致,能把台子搭起来,赵昕不愿计较太多。
更何况韩琦身上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可以称作现如今大宋朝的最佳辩手,就是当下知谏院的欧阳修遇见他也得暂避一头。
宝元元年,韩琦年方而立,一封《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直接使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被罢黜。
正所谓片纸落去四宰执,战绩可查,猛得不行。
有韩琦加入,他就将来也能省点力气,少直接和朝臣们对上。
人是早选好的,聘书已经下了,虚空大饼也画了,现在三人讨论的重点就自然而然转向了该怎么“抓老鼠”。
范仲淹挑起了话头:“不知殿下认为,变法当从何处开始?”
在这个问题中,范仲淹怀揣着小心思留了一个小小的陷阱,那就是试探一下官家与太子殿下目前的意图。
他可没有忘记,在水洛城之战还没有开打之前,夏人不可一世的要求称男而不称臣,可把官家给气得不轻,但凡谈及变法之事就主张大刀阔斧,求一瞬之间荡平积年顽疾。
如此急功近利,一副必败之相。
而且先前太子殿下也只说重塑乾坤,而不谈缓步意坚,更是让他心中忧虑。
假使父子二人俱皆如此,他就要思考如何劝谏一二了。
现如今西夏元气大伤,形势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紧迫,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赵昕闻言乐了,向离着五步远的陈怀庆招了招手,后者立刻疾步走来,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将其铺平摆在了桌上。
“边报?”韩琦直接读出了最为醒目的两个大字,旋即不解道:“这报纸卖得满街都是,不过仅有少许文章可观,余者不堪卒读。
“殿下还是少看为宜,免得坏了灵明美质。”
赵昕还是笑,点了点面前的边报道:“非是要两位看上面的文章,只是方才希文问我变法当从何处开始。
“那我只能说,改革图强之道,正在其中。”
第34章 变法②——来孤的报社中做……
“改革图强之道,正在其中?”韩琦带着疑惑将赵昕的话重复了一遍,旋即转为惊诧,情不自禁伸手去抓桌上那份薄薄的边报,“就凭这份报纸?殿下,非是臣要说败兴的话,实是那等买报的凡夫愚妇,并无甚大用。”
韩琦还是顾忌了赵昕的面子,没有将肚中寻常百姓皆是脑袋空空,犹如沐猴而冠,不听风是雨,对新政使绊子就已经是品质上佳的话全数说出来。
为何自本朝立朝以来就有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说法?
那还不是因为寻常百姓太过愚顽,虽然的确是他们帮谁谁赢,可偏偏他们只会谁赢帮谁。
在形势不明朗之前,只可如圣人所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那些丘八又是得志便猖狂之辈,仗着手中有着刀兵,过往行下无数恶事。
殿下糊涂啊,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呢?
变法,还是得靠他们这些士大夫来才是。
就算是重新分肉,最大的一块也该到他们碗里。
韩琦脑子转得飞快,只片刻功夫就冒出无数个念头,正欲将那
份边报抓到手中,借那份报纸为载体,好好同赵昕这位太子殿下谈一谈宋祁那位纯儒没有教授好的部分。
不意范仲淹却是按住了他的手。
“希文兄?”
范仲淹冲他微微摇头:“我等为臣下,还是先让殿下把话讲完才符合礼数。”
出于礼数也好,冥冥中的感觉也罢,范仲淹总觉得面前这位太子殿下将要说出的话没那么简单。
国家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凝耐一时又如何?
赵昕慢斯条理用手帕将指缝中的油给擦干净,心中暗赞了一句还是范仲淹懂事,这才顶着两人隐含急切的目光说道:“两位的劄子爹爹都给我看了,都深切本朝时弊,所行之策各有千秋。
“但我想想问两位一句,在刨除这些针对现今状况所行之策后,古来诸多变革的共通之处在哪?”
韩琦眨眨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范仲淹依旧看着赵昕,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了,但答案却不适合从他这个臣子的嘴里说出来。
他相信太子殿下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心中必然已经有了答案,正好互相印证,也可看一看这位传闻中多智近妖的太子殿下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
赵昕一见范仲淹这个神情姿态,就将他的心思猜到七八分,暗道了一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之后,缓慢但坚定地将心中所想翻到了台面上:“依我看,古来变法者有成者,无外乎掌握了权、兵、钱、人四项。
“此四者,互为依靠,且互相转化。无权则人将不依,无兵则天下不稳,无钱则浅尝辄止,无人则政令不行。”
范仲淹瞳孔随着赵昕的话一点点张大,到最后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瞧得出他现在处于震惊万分的状态中了。
韩琦还要夸张些,眼中透出极度激动的情绪,狂热地看着赵昕,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稀世奇珍一般。
这xx是六岁?!!被仙人教授过还真是了不起。
赵昕看着两人的反应,用手挠了挠脸,有些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还得是种花家的义务教育好啊,屠龙术咔咔地教,只是让他这个站无数前贤肩膀上发言的晚辈,现在完全不敢接范韩两人的震惊的目光。
实在是受之有愧。
但话说一半是不道德的,尤其是范韩两人在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之后,飞速调整了过来,就那么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们都不在乎赵昕说出有关变法的具体措施了,只要赵昕能将权、兵、钱、人四者的关系阐述得更具体一些,那赵昕就能成为他们心中完美的幼年体圣明天子。
从前只听说这位太子多智近妖,多少还有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矜持怀疑,可亲身得见后才发现传言还是太保守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赵昕只能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气后继续说道:“权之一项,有爹爹在,不必担心。”
范仲淹与韩琦对视一眼,均是读出了对方眼神中蕴含的意思,其实太子殿下您想说的是有您在背后撑着才对吧。
从商鞅旧事可知,得罪太子绝对是个高危活计,尤其是官家现如今就太子殿下这么一个儿子,连撺掇着易储自保都做不到。
就他们太子殿下现在所展露出的杀性,恐怕都不会等到登基再秋后算账。
然而此等事只可意会,绝不能宣之于口,所以两人皆是拱手应道:“臣知晓,必不负官家厚爱,殿下所托。”
两人的表态令赵昕很是满意,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至于兵这一项,本朝于前月大胜西夏,重得河西故地,暂时无碍。其中还多有复杂之处,不宜此时动作。”
对于赵昕这个说法,范韩两人也表示理解。
毕竟面前这位都是太子殿下了,再染指兵权,很难不让人往玄武门和五代的父辞子笑那方面想。
赵昕没管两人的眼神交流,吸溜了一口温热的杂碎汤之后继续说道:“财之一项两位现在就不要想了,实不相瞒,因连年征战之故,不仅国库中空得能跑耗子,各地百姓也疲弊到了顶点。
“今春中原又是旱灾加蝗灾,此地百姓已是活着都不容易,只能妥善赈济,若再苛赋税,必是王伦故事重演。
“只可寻开源节流之法,顶好是开源,此事我心中已有了些章程,但咱们还是先说说能大动的人之一项吧。”
“人?”韩琦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边报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
自到京后他曾与谏院的王素见过两次,后者曾向他提及京中这几份销量巨大,能轻易搅动舆论的报纸在最初加入的十四个国子监举子的带动下,正在飞速聚集京中那些热血得有些过分的青年士子,甚至不乏一些已经得授小官的。
也就是碍于这门生意背后站着的是太子殿下,官家也默认的模样,否则他们早就弹劾出花来了。
可那些个青年士子多是流于表面的狂生,动辄千言,但落到实务上多半就要现了不堪用的原形。
靠这些人,无异于用稻草搭房,也就是瞧着外表不错,实际狂风一吹就要四散流离。
范仲淹蹙眉,抚须的手也停了下来,显然他也是知道报纸背后的故事,正在思索如何劝谏,就听赵昕笑道:“瞧两位这副模样,莫不是以为我要直接任用他们吧?”
范仲淹眉毛微动,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难道不是吗?”
赵昕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站得还是有些太高了,于是往下挪了两步后向两人解释道:“这只是第一步,聚志同道合之人罢了。毕竟这志不同者,强行带挈只会伤人伤己。
“我的第二步是想通过撰写、报社运营等实务,从这些志向相同者中择出有实干之才的,充作变法的血肉骨架,毕竟两位才能可翻江倒海,那也只有两个人不是,一个篱笆还三个桩呢。”
范仲淹突然开口说道:“殿下此举,还有试探民间朝堂意见的目的吧。”
句子是个疑问句,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赵昕笑笑,没有接话。
这种事是做得说不得,他要是承认了才是傻子呢。
范仲淹也不穷追猛打,只是继续问道:“只是其中虽能找出一些有实干之才的,但以臣料想彼等中即便有沧海遗珠,也需千淘万漉,还不可骤加重任,聊以充饥罢了。
“那些因兴利除弊之愿聚到报……嗯,报社周边,却因为无有实干之才被遗落下的士子,殿下又当如何归置呢?”
这年月,能把肉分得各方基本满意的都是大才。而国家现在划的肉是处处都不满意。
文官嫌官位太少,头发白了都等不到一个实缺。武官嫌弃上升途径太窄,军中尽是些不当用的,还被文官歧视。
百姓觉得身上赋税过重,紫宸殿中都是废物。就连御极万方的官家,也认为皇权处处受到掣肘,不能随心所欲。
变法其实就是将名为天下的肉重新划一次。
他的变法之策之所以从官员开始,就是因为觉得官员占据了太多的份额。
因此举要得罪的人太多,他心中也是隐隐有些踟蹰犹豫的。不过是为国家计,不敢惜身罢了。
太子殿下如今给他指出了这条更加缓慢温和的路的确很不错。
但年幼的太子殿下似乎忘了,一个团体中能够直接创造利润的只是极少数,剩下绝大部分只是想找个饭辙。
志同道合可能是做出决定的重要影响因素,但绝不是决定因素。
依范仲淹的眼光看来,报社能吸引到那么多的士子,其中多半是冲着背后有太子殿下来的。
最盼望太子殿下登基,得一个从龙之功。
如果不能妥善安置那些没什么才能的,不仅淘选良才的过程不能持久,还会损伤太子殿下的名声。
可国家现在已经冗官以极,削减还来不及呢,哪还能有安置这些除了热血无一可观的愣头青。
真要特设些官
位,朝廷中就要先闹起来。
赵昕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些,落到两人的眼中很有几分邪气:“两位可知这东京城中的士子从哪来?”
韩琦不解道:“东京城为官家居所,自是从天下来。”
赵昕摊手,一脸无辜模样:“从天下来,散到天下去也不是很正常嘛?两位该不会觉得,只有东京城中可以卖报纸吧。
“虽然其中大部分的人两位都看不上,但他们能到东京城中来,家资和才学必然要占一样,回到州县之中足够用了。”
韩琦的呼吸一下就紧了起来,实在是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操作,不占朝廷官爵禄位,就能把人给安排妥当。
这些人若是到了地方,还可以作为新政推行时的喉舌。这身上有着功名,背后站着太子殿下,地方官吏必然会客气些。
所以这位太子殿下,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们还在纠结于分肉,他已经学会创造肉了。
范仲淹操心地要更多些,仍旧问道:“这些人好不容易到了东京,如何肯再回去呢?这报纸的盈利应也不多……”
“连回原籍替孤办事都不愿,将来如何能委以重任呢?”
范仲淹看着赵昕这幅无赖劲,噎住了。合着又是像水洛城之战那样,用太子身份的潜在能力做担保啊!
但不得不承认,作为太子兼独子,这一招是真好用。
范仲淹还想再问,赵昕就已经将边报搭到了他与韩琦手边,笑嘻嘻道:“两位若是不弃,可以暂任边报的总编辑一职吗?挑人的同时顺便教教下面那些人该如何写有关战事的新闻。
“都是没见过战阵的生瓜蛋子,只会对着邸报抄,销量还不到汴梁日报的十分之一,每个月补贴倒是吃得勤,真是太丢我的脸了。
“范卿只要入了报社,即可知晓报社是如何盈利的。也不必担心旁人弹劾,我早同爹爹说过此事,欧阳修与蔡襄现如今也是我汴梁日报的特约作者。
“饭要一口口吃,旁的变法之事在做好此事后再提也不迟。爹爹和我都愿意等,不怕慢。”
范仲淹与韩琦都是晓事之人,赵昕将其中利害都分说清楚,又直接给了一剂虽然药性挥发缓慢,但劲力磅礴、源源不断、还少副作用的药,再煎不好那就是他们无能了。
所以皆是欣然领命,韩琦更是直接问道:“敢问太子,报社的地址在何处,臣想现在就过去看看。”
赵昕笑着指向了店门口:“稚圭方才来的时候没有闻到沿途的墨香吗?”
“殿下的意思是?”
“从店门出去,往左边走,见到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就是报社总部了。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在校对印刷今日的报纸,你正好可以过去看看。”
范仲淹、韩琦:……
合着殿下您早就计算好了?
第35章 给一点超版本的震撼
因赵昕不能在宫外久待的缘故,报社只能范仲淹与韩琦两人同去。
该怎么说呢,所见情景和他们脑中所想的出入实在是太大了些。
才远远望到那翘起的屋檐,就听到身侧不远处传来了低低的咒骂声:“晦气,又多了两个抢生意的。”
转头一看,才发现有一长串人躲在墙根的阴影中,除却几个正在埋头干饭的,其余人投来的目光中都隐带不善与挑衅。
这还了得,也不必范韩两人发话,他们身后各自带着的几个出身西军,百战之余的从随就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彼此视线一触,强弱高下立分。
于是有人安抚:“西门大哥不必烦忧,有梁阎王坐镇,任他是虎也得趴着,任龙也得卧着。他们来晚了,就只得排在咱们后头,否则梁阎王那一双拳头可不是好相与的。”
有人夹枪带棒:“是极是极,咱们这除了那守门的梁阎王,就属西门大哥您最有功夫手段,这新来的当不会如此没眼色地撞上来。
“再说西门大哥您也不靠卖这百八十份报纸过活啊,小弟可是听说城西的那个什么东京夜……”
话音未落就被那唤作西门大哥的捂住了嘴:“快闭了你的嘴去!金四,老子实话对你讲,你就是将老子捅出了局,我手上这能提一千份报的对牌也不会落到你手上。
“若惹恼了我时,当叫你知道爷爷的拳头……”
范仲淹与韩琦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听了只言片语就将事情给猜了个大概,快走几步离了这个是非地低声交流起来。
韩琦道:“瞧着像是东京城中的泼皮无赖前来进报分售。”
范仲淹点点头,认同了这个判断,继续说道:“听最先开口那个彪形大汉话中的意思,站在这排队的人手上应该都有差不多一千份的份额。”
韩琦道:“希文兄,我刚刚粗略地数了数,约莫有三十来人在这排队。
“据我所知,五份报纸中除了生活报因为版面较少卖两文钱一份,其余售价均是三文。
“姑且都按三文钱一份算吧,三万份就是九万钱。生活报一日绝对买不了一万份,所以每日的售卖额少说在八万文。”
折换成银两,那就是至少每日八十两,一年下来的售卖额都快赶上一个下州的税收结余了。(注①)
韩琦越算越是心惊,决定收回自己先前认为这门生意没什么赚头的想法。
做这门生意,不说富可敌国,富比州郡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范仲淹听出了韩琦话中的未竟之意,想了想之后否定道:“那只是售额,代表不了实际的利润。只这间三进的大宅子,无论是租还是买,要价都不会便宜。
“赚到的钱还要与这些走街串巷售卖的泼皮无赖分润,再刨除纸张、制版,印刷、以及给撰文者的稿费,也剩不下什么。”
范仲淹在十分冷静从容地计算着一切,但眼中却闪烁着兴奋,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他没有接触过的。
而且这里还将是他实施变法的基石,诚如太子殿下所言,借报纸招揽有实干之才,又志同道合的变法之人是主要目的。
赚钱与否,并不是很重要。
但范仲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在跟不上版本。
两人在一众报贩子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向门房出示了盖了赵昕私印的总编辑任命书,成功进入了这间在无数东京人眼中神秘非常的三进宅院。
然而进门后两人首先听到的是强行压抑的喝骂声。
“薛泽,你这酸儒,到底是怎么算账的!这次又有了二十三贯的工钱差数,都欺负到我皇城司头上来了,你当我是纸糊的不成!”
“梁鹤,你这匹夫,既对我核算的工钱账目有疑问,大可去寻李小哥居中做个裁决,看看是不是某算错了。居然敢对我动拳脚!我告诉你,某出自河东薛氏,祖上薛万彻做过大将军,少时亦曾打熬筋骨,也不是好欺负的!”
“就你那比三脚猫还不如的两下子?先让你三招,省得传到外头去说我欺负了你!”
韩琦听到后脸上立刻现出怒意来。
那薛泽的名字他也听过,乃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文臣。
可那梁鹤就毫无印象,听对话仅仅是皇城司的人。
一个在他眼中猪狗一般的武官,是怎么敢与薛泽大小声,甚至于扬言要动手教训的?
他离开京城不过短短数年,朝中的武将怎么嚣张到了这个地步!
自从他产生认知起,文臣的地位就是要远远高于武将。
被誉为本朝武将第一的曹彬又如何,即便贵为枢密使时,在街上遇到文臣士大夫也要做出退避让路的姿态。
而且那还是五代之风尚存的太祖朝!
可以说在本朝崇文抑武已经变成思想钢印一般的存在,韩琦又素来以自己的进士出身为傲,闻此言如何能不气不恼。
然而不等他发作,范仲淹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脸上满是郑重:“那都是太子殿下的人。”
话中之意是打狗还要看主人。那个叫梁鹤的皇城司武官既然敢与薛泽这个文官对骂,必然有着自己的底气。
极端一点想,都有可能是太子殿下授意的。
这令他不由得想起了狄青那副卿且勉之的字。
当时只觉得是太子殿下爱才,更不愿让言官通过狄青攀咬到自己与稚圭身上来,这才居中转圜。
但如今却隐隐觉得那是太子殿下想要提高武将地位的一次小小试探。
还有种世衡此次策反夏太子宁令哥后,远远超过常例的赏赐也是太子殿下力主的……
太子殿下难道真是如他自己口中所言,兵事繁杂,不能轻动,权且搁置一旁吗?
范仲淹本不愿意想这么深,但在真正与太子殿下交流后又无法控制地往这方面想。
那个孩子,就像是为紫宸殿中那把椅子而生。
太善于戴上单纯温良的面具,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集腋成裘了。
如果他未得指点,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注意到报纸这一新生物事,其实在变法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韩琦被范仲淹拽住,挣扎半天未得脱困后,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颓然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待离去,忽又听得一声炸雷:“吵甚吵!你两个一天天的除了吵还会什么?
“都滚出去,在这磕坏了字模,耽误了出报的时辰,到时候就全从你两个的工资里扣!”
俄顷,房门打开,两个打眼一瞧便能分出文武的人气鼓鼓从里面走了出来,房门在两人身后唰地一下重重闭合。
还真是被撵出来的。
范仲淹与韩琦对视一眼,俱是难掩惊讶。
本以为这个地方文武争锋就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一个工匠居然把有官身的两人给吼出来了!
韩琦忽然就明白了太子殿下借故不来的用意。
这个由太子殿下一手打造出的地方,是内心意志的展现,拥有与时下迥异的运行规则。
若是真心想加入,那就得抛却旧有一切思想,融入全新的规则中。
此处不是东宫,但胜似东宫。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此时已经不是君择臣,臣亦择君的大争之世。
他迟早要在太子殿下手底下讨生活,到时候就会知道屁股底下坐着的板凳有多凉了。
看似给出了两个选择,其实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路。
有个这么聪明的未来官家心向变法改革是社稷之幸,天下之幸,却独独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幸。
“稚圭,我等还是先去寻一寻编辑处在哪吧,想来安顿好后应该就会有人领着我两好好逛一逛此地,强过此时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范仲淹就当没看见东廊那两个先是愤怒不平,到现在已经各自从怀中掏出账簿比对的人,给出了建议。
“也好,此地风气与外界大不相同,连门房都忙着搬纸卸货,根本没工夫搭理咱们。”韩琦失笑摇头,一副不愿回忆的模样。
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少年声音在身旁响起:“见过范伯父,韩叔父。”
韩琦扭头一看,乐了。
少年正是与他私交不错的王素侄儿王贡。前番他去找王素,恰好见了一面,还送出去一份表礼。
他对王贡这个进退有度的少年印象很好,顺口问道:“你怎地会在此处?”
然后就意识到失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几要忘了你是殿下的伴读,在这也正常。”
王贡却毫无与他寒暄一二拉近关系的自觉,肃容用沾满油墨的手冲着宫城的方向拱了拱,道:“奉殿下令,特带二位游览一番汴梁报社总部。”
*
半个时辰后,范仲淹与韩琦手上均是拿着一沓厚厚的往期报纸走了出来,身后的从随也不例外,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不少。
韩琦看着侧门处报贩有序上前对牌,取走属于自己份额的报纸,然后推着独轮小车飞速地消失在街巷中,不由伸手按了按眉心,脸上破天荒地展露出不自信的神色来:“希文兄,我想歇息两日。”
哪怕是当年好水川大败,被张元那落第秀才写诗嘲讽,他也更多的是气愤难平,想着积蓄力量,将来在战场上把面子给找回来而已。
范仲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再看向那间貌不惊人的三进院落时就带了敬畏,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拍了拍韩琦的手臂道:“歇歇也好。”
那个地方,实在是太新了。
不要说是韩琦,就是他自己,也需要好好缓缓。
那位太子殿下还真是,每当他认为这已经是极限之时,就会有旁的物事咻地一下蹦出来,再度更新他的认知。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半个时辰前。
起初,范仲淹与韩琦对一本正经的王贡并没有多重视,甚至带了一点长辈的打量与考教。
少年人嘛,总是在模仿成年人时显得别有风趣。
但随着王贡将他们引到了印刷房,任他们自由参观,自己则撸起袖子加入到找字排版的行列中去时,一切就发生了改观。
韩琦看着他熟练的取出字模,一个个的排入框内,本就沾满了厚厚油墨的双手又在不断地动作中变得更多,甚至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与那些忙碌的“工匠”无异,心就揪得厉害。
这可是故宰相之孙,还有个叔叔王素如今知谏院,如何能做这等卑贱杂事呢?
怎料王贡在听了他的话后直接展露了如今全身上下最为白净的一排牙齿给他瞧,同时说道:“这怎么能叫做苦呢?这可是旁人抢不到的好差事呢。”
韩琦:???
我怀疑你在骗我,并且找到了证据。
但王贡却开始指着身边的人说道:“在此屋中之人,除了那位负责调墨制字的孙大匠和他的五个徒弟,最次的也有举人功名在身。
“至于我,是公差,与我一般的曹评他们都是要做这个活的。殿下说这叫打磨心性,见一见世间。”
韩琦:!!!
王贡说出的话是如此地离谱的,他反而有些信了。
“他们为何会如此?”
王贡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来此帮工,一来可以不花钱就读到每日的报纸内容。
“殿下说,报者,乃思想道德载体,终极目的是让人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这些报纸汇聚全东京的精粹,哪怕只是单纯的看上三个月,学识见闻也大有长进,更何况还有不低的工钱拿。
“二来帮工是有工分拿的,攒到二百工分,就可以递一篇自己的文章给宋师傅看。按殿下的意思,将来还会有您和范伯父。
“至于这其三,则是有志回乡开设一家报社的人。他们会在社中各处帮工,了解从撰稿、印刷、到售卖的全流程,知道其中会出现哪些问题,并如何解决,免得将来回到乡中无人解答。”
韩琦明白过来了,这个法子的确是相当全面了。
第一种针对的是贫寒士子,他们仅是来到东京就已经花费了全部气力,贫穷困顿让他们疲于奔命,学识见闻增长得极其有限。
两者形成恶性循环后,自然也没办法从科举中脱颖而出,只能在内心深处期盼下一科的录取人数能多些,能让自己尝一尝榜下捉婿的滋味。
现如今既能通过排版读优秀文章,又能赚一份银钱继续留在东京城中,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出路。
至于第二种则是殿下先前特意提过的充做变法的血肉骨架之人,这些人不缺见识与家资,只是大多空有理论。
通过劳作磨去不切实际的幻想,又给出或许能直达太子殿下的终南捷径,多尝试几次,便能从中找出可堪一用之人。
至于第三种就是字面意思,是太子殿下准备散出去的各州分报负责人。
前两者他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认为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便不再纠结。
转而问道他觉得比较有问题的第三项:“有志于归乡建立一间报社的人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