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什么赚头的生意,就算是有太子殿下背书,也做不长久。
“多,可多了。要不是殿下规定现
如今除了少数繁华大州外,每州只可开一间报社,先运营一份综合日报,他们必是要每个县都开一家,五份报纸都备齐的。”
范仲淹此时也看完了整个印刷室,闻言问道:“怎么会这么多人?”
按他的推算,报社利润只是基本持平罢了。
王贡不假思索道:“因为赚钱啊。”
在满意地欣赏了一阵两人的惊讶神情后,他才抽了一份今日成品报纸,虚点着中缝和一些边角位置道:“这是殿下妙绝天下的主意。”
范仲淹看着他手指的地方,下意识读了出来:“聚宾楼,引仙酒,不喝白来东京游。”
韩琦问道:“这是什么?”
“广告啊,殿下说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汴梁日报一日就要卖出去近一万份,还多是卖往各个衙门官邸,就是只有百一见到这个广告生出了兴趣,也够聚仙楼的东家好好赚上一笔。
“现如今哪怕是樊楼,上了最新的菜式,有了新的歌女,也会使银子登上一个广告,好让东京城的百姓们知道。”
范仲淹隐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因为这是一个很正向的循环。
买报的人就图报纸一个消息新,不至于失了吹嘘的本钱,登广告的就图报纸发行量大,能够招徕更多的生意。
只要形成了正向循环,赚到的银钱就指定少不了。
只是他生来谨慎,还是忍不住问道:“具体每月能赚多少呢?”
这下王贡就挠头了:“这我可说不准,现今招广告那一摊子事都是李玮带着一些皇城司兵卒的三亲六故在忙活,反正肯定不少。
“先前薛、梁两位大动肝火,也是因为这月的广告抽成的工钱没有对上数。”
范仲淹回想起先前听到的数字,二十三贯……
这得是多大的数额,才能轻松有了二十三贯的差额。
他已经在心内决定,这边报的总编辑,他当定了。
他倒要看看,这么五份报纸的运转,到底能带来多大的利润。
至于皇城司是天子心腹,拉拢皇城司很有玄武门的嫌疑,他直接抛到脑后没有去想。
当今官家是仁弱了些,但还未失去对朝局禁军的掌控,肯定是知道这些事的。
知道了却没阻止,那就意味着是默认,或是有其它作用。
与此同时,赵昕正坐在垂拱殿的赵祯御案上,一本正经道:“爹爹字写得极好,儿子想求爹爹一副墨宝。”
赵祯失笑道:“不是已经给了你许多字帖吗?怎么还要求,是临摹完了?你还小,可以慢慢来,不要为此伤了指骨。”
赵昕小脸原是绷得紧紧的,闻言忽得露出一些心虚来:“不是字帖,是墨宝。”
赵祯不知宝贝儿子这又是闹哪一出,只是好脾气地说道:“好好好,墨宝,上次从朕这求了边报两个字去,这回又要什么啊?”
赵昕不答,只是赶紧招呼张茂则布置笔墨纸砚。
一直等张茂则忙活完了才说道:“儿子想求爹爹讲武殿三字。”
赵祯的脸唰一下变了颜色,好半天才说道:“最兴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36章 重振武事
也就是腰带不够长,不然张茂则真能立刻吊死在垂拱殿。
太子殿下,我认您是我祖宗还不成吗?千万别十次里有九次是冲着他这个做奴婢的人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倒是赵祯已经快习惯了宝贝儿子这个零帧起手,贴脸开大的操作,挥挥手让以张茂则为首的一众内侍退下。
张茂则如蒙大赦,忙不迭往外去了,还很贴心地带上了殿门。并打定主意,除非是辽人再启战端,否则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只是他也很好奇,太子殿下这回能说服官家改变重文轻武的国策吗?如果能,又会用什么理由呢?
*
垂拱殿内。
这回换成了赵祯一脸严肃的模样,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赵昕,似乎是想看进赵昕的心里,想知道赵昕究竟在想什么,背后又有什么目的。
此时的他是君王在前,父亲在后。
可惜这次他又一次毫无悬念地败了。
赵昕一点不带怕的,甚至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努力伸长小胳膊拖了一碟子点心过来,旁若无人地开始嚼嚼嚼,一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走了的模样。
赵祯只得再度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讲武殿这三个字代表什么?”
“知道啊。”赵昕一脸你别小瞧人的模样,“宋师傅最近有给儿子讲本朝沿革,儿子学得不错。
“讲武殿属本朝旧制,只不过在太宗时期改为了崇政殿罢了。”
“你既然知道崇政殿是从讲武殿改过来的,岂能不知先辈之意?”赵祯咬牙切齿,一副快要压不住胸中火气的模样。
但他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深恐宋祁因为君臣之别不敢教授文字记录下的帝王心术,于是干脆把话摊开来讲:“世人皆谓本朝重文轻武,但你可知这一印象是如何形成的?”
赵昕停止了嚼嚼嚼,他知道,话聊到这就是要上强度了。
果然赵祯根本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最兴来,你记住,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五代乱世,人伦不存,武臣倚仗刀兵,动辄造反,人命如草芥朝露,旦夕即丧。
“及至周朝世宗崩,主少国疑,不足以担天下,本朝太祖才不得已接社稷重担,为使天下河清海晏,才总结历代衰亡,承继过往君主之愿,大力削弱武将职权。”
赵昕听得直撇嘴,老爹你是会说话的。
但得国不正就是得国不正,说再多也没用。
有时候他都不免在想,同样是得国不正,清朝以异族入主中原,从建立到崩塌,都没有少过反抗者。这反而逼得历代帝王宵衣旰食。
甭管他们是为了什么宵衣旰食,但活总归是一直在干的,多多少少也推动了一些进步。
最终成为封建制度的集大成者,如果不是赶上时代大变革,大概率还能多几十年国祚。
结果落到自家这个朝代,就成了自废武功,防内甚于防外……
人和人的差距真就是比人与狗之间还大。
可明明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但后世提到赵宋,多与屈辱二字挂钩,历代皇帝都被拉出来反复批判。
自家老爹因为有昏德公和重昏侯在后面顶着,反而成了矮子里的高个,被衬得很有明君气象……
但这样是不行的啊。既然得国不正,那就更得好好卷。二凤玄武门杀兄弟,逼君父,可一身功绩,无人敢嘣半个不字。
上天既将他送到这个时代,又让他成为了独子兼太子,他就有责任将只能由他说出的话讲出来。
赵祯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帝王居紫宸之高,能看到天下,但天下的目光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帝王。所以一举一动都不能轻妄,一言一行都有其深意。
“太宗将讲武殿改为崇政殿,就是宣告天下,本朝以文治,让武臣都安分点,这才能渐收武将之权。”
赵昕把啃了一半的点心放了回去,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直接令赵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表情姿势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这个宝贝儿子要和他打擂台了。
赵祯缓了缓,提前坐到了椅子上。
自己的身体和儿子的杀伤力他都很清楚,他这要是被气得背过气去了,儿子就得担上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正方辩手和反方辩手均已就位,赵昕也就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开始火力全开。
“所以太祖朝时为收兵权冤杀了大将张
琼和韩重赟?曹彬贵为枢密使,只因武臣之故,路遇文臣士大夫就要让路?就为了文武之别,连尊卑都不顾了吗?
“彼时因国朝内外交兵,五代旧俗未褪,武将们还能在各自的防区中执掌主导权,兼太祖未与如日中天的辽国交手,所以纵有些许颓势,外边也显不出。
“然内里已经有种子播下,时义武军节度使祁廷训,胆小怕事,怯懦不敢战,军中蔑为祁骆驼。”
赵祯呼吸紧了,拳头更硬了,但这些都是事实,他根本无从辩驳。
赵昕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小胸膛不住起伏,显见也是气着了。
赵祯原以为到这就完了,准备说两句话把场子给圆回来,免得父子关系破裂。
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赵昕缓了缓后继续说道:“太祖偏重文臣,已使朝堂轻重失衡。
“太宗继位后不仅不调整,反而倾全力扶植文臣。即位仅两月,便开恩科,一口气录取五百名进士,轻武事至极,内里杂草因是疯长蔓延。
“曹彬潘美俱为才能灭国之帅,为保己身,坐视杨业战死。呼延赞立志赤心杀契丹,以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为念,却不被太宗所喜,困死于军营庶务之中。
“以至于李飞雄诈称巡边使,不持符节,便可令边关将领俯首待戮。
“由此不过二十年,将士均怠惰不敢战,交兵不过数合即溃。”
“到我朝签订檀渊之盟时,朝中居然找不到能任挑大梁之将,就是西夏这个蕞尔小国,也敢不服王化,擅开边衅,索要岁币。
“爹爹如今还有范仲淹,韩琦,西军尚有一战之力,集齐天时地利人和,能灭西夏嚣张气焰。但远水不解近渴,王伦仅凭五百人就能纵横山东、江淮如入无人之境。
“也不知到儿子,还能不能凑出敢战能战之兵,应付四面之敌。被兵燹焚过的天下,还够不够支付日盛一日的岁币。
“太祖朝尚有尚武的文人不愿转文职,现在却是以武职为耻,连个观察使的官位都发不出去。”
赵昕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不复先时激昂。
既为那些骈死于槽枥之间的千里马武将哀,也为自己面对着的困难局面而叹。
但看在不是金兵包围汴梁城、煤山顶上歪脖树的份上,他就觉得自己还能救一救。
赵祯的声音则是已经变得近乎嘶哑无声:“逆、逆子!”
他让宝贝儿子学国史原是为了让他知如何循祖宗的旧有路径,平平安安接过天下,把官家这个位置坐得顺顺当当。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学歪得离谱,骂祖宗骂得这么流利。
可能唯一给他的面子就是没骂先帝和他。
大抵是考虑到自己真的见过先帝。
赵昕对赵祯的指责无动于衷,耷拉着脑袋算是认下,只是低低说道:“爹爹骂儿子也罢,打儿子也罢。
“放眼天下,这话只有儿子能说。为爹爹百年名声计,那儿子就必须得说。”
赵祯闻言心绪平了不少,儿子到底是向着他的。
“一战而收数州之地,弄得西夏元气大伤,那可是你翁翁(爷爷)都没做到的事,难道还不够吗?”
赵昕捏着小拳头重重挥下:“爹爹岂不闻汉世祖刘秀得陇望蜀之事?我中华现今疆域肇于极盛之时是在大唐高宗年间。
“我父子两个合当以此为志。爹爹做太宗,儿子捡个漏做高宗才好。”
“哈哈哈哈。”赵祯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可谓是从天灵盖爽到了脚后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我儿有大志。但太宗已经被用过了。”
赵昕歪着脑袋道:“那做个世祖?”
“去去去,回去让宋祁教了你谥法再来说话,还世祖呢。若真能遂此愿,唯愿往泰山一行。”
也算是他这个当儿子的孝心了。
赵昕顺势站起,抱住了他的胳膊左右摇晃:“爹爹,为此宏愿,还是要稍扶武将,让他们知道国家没有放弃他们,爹爹没有放弃他们,这才能激得他们用命啊。”
赵祯也半推半就地拿起了笔,只是并不蘸墨,而是说道:“最兴来你说得的确有理,文武不可偏废,一条腿的确既走不快也走不远。但文臣如今势大,就是爹爹我也要同他们周旋方能使政令通达。
“上次从你之意,杀了那几个颟顸不能任事的庸官,反对的箚子就快将垂拱殿给淹了。
“这提字一事,着实有些难办啊。”
赵昕闻言差点笑出声来。
看样子这个事情很难办并不是后世才衍生流传的啊。
原则上不可以=实际上可以,但得加钱。
只是赵昕看老爹那副吃定了他的模样,就不太愿意遂了他的意,于是佯装不解道:“既然箚子快把垂拱殿淹了,那爹爹可以让张茂则往东宫里送。东宫里住的人少,空房间多。”
赵祯这下是真气着了,巴掌瞬间扬了起来:“你个小竖子!”
赵昕立刻站起来,准备跑路,但这回也失策了。
他先前为了撑气势,是爬到了桌子上的,但现在下去就有些困难,轻轻松松就被赵祯拎着背部的衣服给拎了起来。
“嘿嘿,爹爹。”赵昕回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赵祯也懒得和儿子兜圈子了,他这个儿子滑不留手,真要兜圈子,就是兜到天黑也没结果。
“你那个开在城东的羊毛织坊是要开始招人了吧,我要六成份子。”
“啊?”赵昕被他爹的狮子大开口给惊住了。
虽然他用的羊毛、场地、还有纺机以及初期攻克羊毛纺织难点的工匠都是他爹大开绿灯提供的,但就算加上两次去扛文官集团抗议的功劳,也值不了这么多吧。
实业不比金融,产生的利润都是实打实的。
赵祯看着儿子惊讶的神情,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
的确是要得有点多,可国库现在也是真没钱。
为了维持住当爹的颜面,赵祯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了两句:“你的报社用的都是皇城司兵卒的家眷,现在就没人不念着你好的。
“可东京城中的禁军堪用的不足三成,彼辈浮浪无形,空耗国帑,还养不活妻小不说,还常常生事,抱怨者众。若能多一分活计,家中也能多些钱米。”
赵昕明白了,他爹是把他织坊当成了禁军家属的安置地了。
这样做倒也不是不行,毕竟他的工坊招谁都是招,全招禁军家属反而能当国企试点。
但他爹很快向他展示了何谓姜还是老的辣。
“而且既要加强武将之权,禁军就更得在自己手中。用其家眷,既可收兵心,关键时刻也可为质。
“我再沙汰一些禁军老弱,到时候你让他们干些搬搬扛扛,看家护院的活就好。这样文官们能多些顾忌,不再盯着你这个太子弹劾,还可以减一些税收。”
赵祯难得见到儿子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上手帮助赵昕把因惊讶张大的嘴给合了回去:“怎么样,朕不白拿你的味精生意吧。你啊,要学的还多着呢。”
赵昕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赵祯乐了:“最兴来你这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给爹爹份子可以,但六成太多了。”
“嗯?”正在蘸墨的赵祯停了下来,不满地盯着儿子看。
他的大旗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扯的,这臭小子仗着是亲儿子,已经占了很大便宜。
再得寸进尺他就要生气了。
却见赵昕掰着指头不紧不慢算起账来:“四成,顶多四成。”
“什么,四成?!”
他这个官家加父亲的面子,居然只值四成!
赵昕很认真的说道:“不是一家的四成,是全天下的四成。以后但开新的羊毛织
坊,都给爹爹四成,也优先招募禁军家眷为工。”
赵祯瞬间舒服了,说道:“这还差不多,过来给我研墨。”
笔落纸上,不过几息功夫就出现了“讲武殿”三个大字,赵祯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说道:“尚可。”
又问道:“这么说最兴来你是准备用其余六成扩大规模咯,和你那个报社一样,也要在各州铺开吗?”
赵祯很满意自家儿子的一点在于不仅能想到赚钱的办法,还不囤聚,而是让钱生钱。
为君者,就该如此,眼界要放宽些。
谁料赵昕却说道:“不是六成,是五成。”
“怎么才五成?”
赵祯有些惊讶,这很不符合他儿子的风格。
赵昕放了手中的墨块,任赵祯抱起他看着讲武殿三个大字,同时附在耳边小声说道:“本来是打算有了眉目再和爹爹您说的,但爹爹您既然问了,那儿子就一并说了吧。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儿子准备用这些钱选皇城司中的精细勇悍之人,让他们暗刺辽夏山形水势,内政民情,也算是我朝的回礼!”
第37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将崇政殿改回讲武殿一事毫无意外地在朝中大臣,尤其是文臣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翌日,反对的劄子就如雪花般飞向了垂拱殿。这还只是在京官员,没有算上外地州府。
和上次一样,赵祯选择了对持反对意见的劄子留中不发。
全当没有这回事,任由赵昕带着一众人把新制成的讲武殿匾额给挂了上去。
只是箚子可以不搭理,人可以躲着,但朝会总是要上的。
六月十五日,紫宸殿例行朝会。
赵昕打着小哈欠,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自己在紫宸殿上的专属座椅。
他本来是想告假不来的,因为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今日朝会上的文臣是会多么的“群情激奋”。
毕竟名为天下的肉就那么大,他现在让武官们多吃,文官们就要少吃。
而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但赵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仅直接驳回了他的告假劄子,今天还一大早地就让张茂则来了东宫宣旨,让他必须来参加今日的朝会。
根据张茂则的说法,他那个无良爹的原话是就算是抬,也得把他抬到紫宸殿去。
遇上这么个无良,还辩论能力巨差的爹,赵昕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但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啊。
赵昕刚在自己紫宸殿上的专属椅子上坐正,就接收到了来自章得象的幽怨目光。
在吕夷简以老病乞骸骨之后,章得象就接任成为了百官之首。
按无良爹的面授机宜,这位好就好在是闽人,在朝中根基不深,所以造就了一副柔软的好身段。
假使实施变法,必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还可借他的身份与威望弹压百官。
事实也是如此,赵昕以太子的身份办小报,搅动东京城乃至于整个开府的舆论,搞羊毛织场,弄得御史台的言官弹劾不断,但因为章得象一直没有表态,事情也就一直含混着。
而现如今章得象都这么幽怨地看着他了,可见受到的百官压力很大啊。
但赵昕也只是礼貌性地冲他笑笑,然后就偏过了头不再搭理。
改革如开弓,没有回头箭,更没有温情脉脉,你好我好大家好。
涉及利益,只有你死我活的厮杀。
他这已经是很温和、很循序渐进、很顾及大宋朝文官们脆弱小心脏的方式了。
但如今站在紫宸殿上的文官们显然不这么认为。
张茂则才刚喊完升朝,就有谏官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官家,太宗昔年将讲武殿改为崇政殿,是为彰显文德教化。今骤然改之,恐招致天下不安啊。”
赵昕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心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混入谏院的,杀伤力亟待提高。
好在接下来就是谏院正常水平了:“官家,太祖、太宗、先帝三朝帝王致力文治,就是因为武臣凶顽,脑生反骨,一旦得势,便生弑主篡位之心,万不可优容过剩啊。”
“官家,岂不闻魏博的牙将,长安的天子乎!”
谏院的言官们接二连三的走出,又在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后一个个的拜倒,很快就带着那些红袍官一块,形成了一块巨大的、不容人忽视的地毯。
表达的观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武臣是不可以信任的,若非这些家伙是国家必需的部分,早就被舍弃了。
唯一能称得上克制的地方就是没有直接将矛头指向赵昕这个太子。
赵昕也并不意外今天会出现如此激进的劝谏场面。
毕竟因王伦动乱,已经杀了两个文官,狠狠地踩了一脚通往文官地位高山的刹车,阻碍了“刑不上大夫”这一终极梦想的实现。
但杀文官一事毕竟是事出有因,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针对的也只是个人,让不少人能够怀揣着侥幸心态继续当鸵鸟。
可把崇政殿改成讲武殿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在试探全体文官了。
因为这意味着当年三代官家是怎么把武臣给踩下去的,现在的官家和太子就能怎么把武臣给扶起来。
总要给官家和太子表明他们的态度,维持住文贵武贱的局面才好。
赵昕坦然地看着在在自己面前铺开的“大地毯”,虽然他看不到这些人的表情,但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弥漫出来,捍卫自身利益的决心。
然后将目光转向朝堂上那些还没跪下的文臣:章得象、晏殊、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蔡襄、王素……
同样的,这些人也在看他。
官家和太子的态度他们都已经知晓,但他们需要一个能够说服他们的理由,否则下边的小弟也是不好安抚的。
赵昕知道,这就是他无良爹今日特地将他提溜来的目的,所以很有自觉地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走到跪了一地的文臣中去。
“虽然你们先前说得很杂,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大概。你们说不能将崇政殿改为讲武殿,是因为本朝的崇文旧制是吧。”
“臣启殿下,正是。”有一人高声答道,满腔的怒气都快冲到赵昕脸上来了。
赵昕不由掏了掏耳朵,佯做不耐烦道:“启奏就启奏,你吼那么大声干嘛。”
难怪他爹敢一张口要他六成份子,他的脾气可忍不住有人这么吼他。
彷如即将喷发火山的文官们气势顿时一滞,不复最初的爆裂。
赵昕也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继续平和地问道:“那再来个人和我说说,是不是因为是旧制,所以就得奉为圭臬,不得丝毫更易呢?”
这个是标准题,于是很快有人答道:“回禀殿下,自然不是。圣人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本朝正是有鉴于五代,这才……”
赵昕这下是真不耐烦,甩手打断了这人的话:“少成天张口五代,闭口五代的,本朝的国号为宋,也没跋扈到当街杀监军然后造反的兵将。
“你要一直这么说,我可就要以为你是将如今视做五代,暗讽官家暴虐无德了。”
“殿、殿下明鉴,臣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表啊!”
赵昕懒得理他,继续说道:“不过你那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话我觉得还不错。你焉知官家将崇文重新改为讲武,不是改不善者呢?”
这话可算是撞文官枪口上了,连欧阳修都忍不住出班奏道:“殿下,国朝有今日之盛,而无武将之患,正是因为本朝的崇文抑武的国策啊。”
赵昕摸了摸下巴,面上充满着天真的求知欲:“国朝之盛?盛在何处?
“盛在檀渊之盟的岁币?还是盛在过往几年李元昊连年犯边挑衅,掳掠百姓?还是盛在王伦仅凭五百人纵横江淮千里,守土的地方官开门揖盗?
“我就不明白了,太祖太宗两朝同样推行文治,就没发生这些事。
“可见是你们这些文官要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要不就是没有真心辅佐我家。
“官家今番复崇文为讲武,也是有鉴于此,不愿后世子孙为难,是英明圣断!”
在自己老爹面前,赵昕能够直陈祖宗之过。但当着满朝文武,这个锅就要甩得非常迅速了。
我们老赵家是绝对不可能有错的,所以一定是你们这些文官的错!
欧阳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他本来出头
就是为了表个态度,主要是做给谏院的同僚们看,所以也就装作不能言的模样顺势退下。
由同样知谏院的王素接过辩论棒。
“殿下岂能历数旧事,明明两月前我朝才有种世衡策反李宁令哥,水洛城大胜收复数州之地,大扬本朝威名。夏主李元昊俯首称臣,并赔偿钱物无算。”
饶是早已经知道本朝文官颠倒黑白的无耻,赵昕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种世衡是武将,策反宁令哥的计划是我压上储君的政治前途才得以施行,就连条约也是我拟定,抻着西夏签订的,结果现在都成你们的功劳了?
如果赵昕现在坐的是他爹那个位置,那他现在会怒吼一句“欺天啦!”
可现在他只是太子,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听王素继续说:“此皆少不了我等文臣辅弼、参赞、运筹之功。”
加上后面这句话就对味多了,可惜王素在后头又加了一句:“我等如头脑手足,前线将兵只如一刀,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赵昕看到了不少武臣冲王素瞪眼,尤其是几个前些天跟着他去换匾的。
他抬起手,微微摆动了一下,示意稍安勿躁。
占极少数的武将群体立时安静如鸡,太子殿下已经向他们表明了愿意做靠山的态度,他们也得识趣点听招呼,不要让太子殿下难办。
赵昕之所以拦阻武将们,是因为他心中清楚,要想让这些文臣服软,就必须在他们最擅长的地方打败他们。
赵昕笑吟吟地道:“王卿此言,听着倒是很有道理。”
不知为何,包括王素在内的一众文臣,在见到赵昕这个笑容的时候心底都冒出了一股寒气,感觉有极度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唯有赵祯默默地端起了范。
被贴脸输出了太多次,他已经能够预判宝贝儿子开大的前奏,应该很快就需要他上场做裁判了。
果然赵昕接着就说道:“那就按王卿你的意思来,文人为头脑手足,武臣为刀,刀自然要被头脑支配,手足约束,对否?”
王素的预警雷达在不断地报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正是。”
赵昕揣手手:“那正好,水洛城一战收复数州之地,到现在也没配齐亲民官员。一问杜衍就是乏人,也不知道平常那些在吏部等着补缺的去哪了。
“西北现在是兵镇重地,依王卿之言,更是不能少了头脑手足约束刀兵。
“久闻谏院耿介清正之臣颇多,不知王卿能不能给我推荐两个。也好稳定西北新附之地,不堕祖宗威名,扬本朝国威啊。”
王素只觉背上开始冒汗了,偷偷拿眼睛偷瞄赵昕。
殿下,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我只是出来走流程的啊!否则更要管不住谏院了!
赵昕也没多难为他,毕竟王贡在他身边是真卖力气,他得给王贡留面。
于是转望坐在御座上的赵祯。
赵祯心领神会,清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然后说道:“诸位都是国家栋梁,朕倚之为心腹,事关社稷安定,不知可否有愿意为朕分忧的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开玩笑,西北军州那是他们这些“国家砥柱”该去的地方吗?
谁不知道那里气候苦寒、条件艰苦,当十年的官也未必有在内地富裕州郡当一年的官捞得多。更何况新得之土,民心未附,出错不要太简单,能轻而易举地给履历上增加污点。
再加上还有狼子野心的李元昊时刻想着收回“故地”,就他们今日在紫宸殿的言论,边镇的丘八们定然看他们不顺眼。
边镇与内地州郡不同,那些丘八权重得很。起杀心后都不需要刻意地针对他们,只需在夏贼犯境时稍稍来晚那么一会儿,他们的性命就算了账。
即便被发配去岭南崖州为官,都不能去那啊!至少在岭南崖州凭借着士大夫的身份也能获得很大便利。
赵祯看着无言以对的百官,怫然不悦:“你们还真是本朝的忠良啊,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当赵祯用出乾纲独断决定今日朝会的重头戏后,接下来的一切就显得乏善可陈,反正赵昕是半梦半醒间开完了朝会,然后一溜烟地回东宫补觉去了。
但如此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所泛起的涟漪绝对远不止这些……
紫宸殿朝会散后,三三两两地文臣聚在一块儿,充斥着沮丧的气氛。
无言地看着那些往常恨不得隐身的武官们走路直蹦高,彷若稚龄顽童。
他们意识到一个令人惊恐的现实正在沉沉地压来,不单是武将地位的提高,而是本朝持续了几十年,对文官的宽纵正在结束。
原来并不是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当年需要人去抑制武将,而士大夫被选中了。
毕竟汉唐已经将外戚和宦官排除出正确答案。
而现在的官家羽翼丰满,已经不像立朝之初那么需要他们。
为了太子将来的路走得顺利,已经开始收紧他们脖颈上的隐形锁链,提醒他们老实规矩四个字怎么写。
但覆水难收,权力亦是如此,对已经习惯载歌载舞的大宋朝文官尤盛。
这世上并不缺聪明人,很快就有人挥舞着手中笏板振臂高呼:“诸君为何如此沮丧,有言道身正则……”
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唉,忠节兄,都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就快收了你那一套吧。”
“是啊,有道是民不与官斗,子不与父斗。我等这些做臣子的,怎么能逆官家的意。”
被称作忠节的官员怒道:“汝等一遇挫折,就如此丧气,岂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志士所为?莫非也要学范仲淹、韩琦等人,忘了自己的出处?”
人之好恶,在情绪的促进下会变得简单而直接。
朝野皆知,官家召令范、韩二人回京,就是为了变法做准备。
本来大家都做好了具体变法政令一出,便立刻逐字逐句研究,批驳其中疏漏,并想尽一切办法在实行时使绊子,动暗手,尽可能快地给搅黄了。
结果两人回京后除了上了一份变法箚子,再也没有其它动作,循规蹈矩得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员。
结果今日两人在朝会上作壁上观的举动,令不少人“反应”过来,不是变法没有开始,而是变法开始在了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光里。
还有富弼、蔡襄等一干人,也着实可恶,不知何时被太子笼络为鹰犬,全程冷眼旁观,一副看垃圾的模样。
这世上聪明人许多,有人暗忖忠节话中含义,出言问道:“听忠节兄之意,似有妙策?”
名为忠节者矜持地笑了笑:“确有一策,但一人智短,愿广邀同道共商之。”
聚拢在他身边之人纷纷激动起来。
七嘴八舌问道:“不知忠节兄有何妙策?说出来大家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就是。”
“此言有理。”
忠节骄傲得一扬下巴:“圣人云,几事不密则成害,此为大事,今日在殿上同跪者,有胆量者,可与吾同商。”
于是一呼百应。
“这有何惧,同去便同去。”
“对对对,大家一起,众志成城!”
半个时辰后,今日值守宫城的梁鹤在听了属下的禀报后,差点笑出声来。
这帮子文官,想出来的注意居然是自己撰文寻小报印刷,借以挑起天下士子众怒,好让官家收回成命,至不济要重视他们的意见?
就这还几事不密则成害呢,去樊楼大喇喇的饮宴商量,这不是把消息直接往他们皇城司嘴边喂么。
属下见梁鹤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这才问道:“指挥使,咱们要不要把记录册给殿下送去?”
他们这位指挥使是怎么升官的大家都很清楚,不过人家不仅官升得高,升得快,还能照拂司中的弟兄生计,所以也就没什么人非要和他对着干。
而且皇城司虽隶属于官家,但太子殿下这位最硬扎的靠山可得伺候好了。
呈详细的记录册上去,既是奉承,也是邀
功。
虽然皇城司宫外的情报网已经拉胯到没眼看,但在将报纸的消息渠道整理融合之后,他们所展现的专业素养还是要高出那么一截的,至少记录册写得贼详细,读起来让人宛如身临其境。
想表达的态度只有一个,将来东京城中,保管殿下您想要什么消息就有什么消息。
梁鹤呵呵笑道:“不急,恐怕殿下此时还补眠未醒嘞。殿下日理万机,辛苦得很,咱们做臣子的得有些眼力见。”
“那这份消息就这么压着?”
梁鹤没忍住冲下属的后脑勺呼了一下:“你小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招进来的,怎么脑子不开窍呢。晚点递又不是不递。再说离了殿下,就不会办事走路了?
“还看着我干嘛啊,赶紧寻个腿快的弟兄往禁军那边送个信。”
下属犹自懵懂道:“指挥使,好好的去寻什么禁军啊,那帮人可和咱们不对付。”
梁鹤扶额,压着怒气道:“看在你叫我一声指挥使的份上,我就再教你个乖。
“现如今除了殿下的五份报纸备了足够的胶活字能自己印绰绰有余,旁的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殿下仁德,禁军凑出来的孝敬全被烧成了印刷要用的胶泥活字,又尽数转给他们了,前日里他们的印刷坊开张还请我去饮酒哩。
“那里的泥活字储量少说有东京城的半数,忠节那帮龟孙想搅动天下士子之心,要印的分量必定就不会少,迟早要找到他们那去。
“你只要把消息递过去,禁军会明白怎么做的。”
下属眼睛越听就越亮,最后由衷赞道:“指挥使此计真是妙绝天下!”
被人夸赞总是令人身心愉悦,梁鹤也矜持地上扬了一些嘴角:“要不怎么我能当指挥使,你小子却还连个虞侯都混不上呢。
“还有,我不管你是谁招进来的,身后站着哪路神仙,今后要是再敢让我听到什么和这不对付,和那不对付的话,我就扒了你的皮。
“咱们是为官家,为殿下办事的。官家和太子需要谁,咱们就得亲近谁,轮不着你挑三拣四,赶紧滚去办事。
“我希望在殿下睡醒后,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是咱们送过去的。”
第38章 敲打、谍事
“人有两足,谓之左右。而国之两足,谓为文武。于是世间明君雄主,未有不平文武者。汉有武帝,而唐有太宗,均衡文武,故有万国来朝。
“本朝太祖发与乱世,武重而文轻,是以崇文抑武,时移世易,而今强敌环伺,需多仰武人之力……”
八日后,赵昕站在一户禁军人家门前,仰着头在心中默念被特意贴到门上的三天前汴梁日报的头版头条。
文章的名字叫做《讲武崇政论》,一听就知道与东京城这些天最火热的崇政殿改讲武殿的话题有关。
这篇文章的水平措辞,用赵昕的眼光看也就一般般,属于是有点文采但不多,放到外头去不会被人骂不学无术。
但对于汴梁日报这份针对开封府普通市民发售的报纸来说,那就刚刚好。
全篇用词质朴,没有什么典故,开宗明义,然后将自己的观点缓缓输出。
只要是蒙学学得不差,就能无障碍地阅读理解文章,已经很接近赵昕最初办报时给他们提出的“但能识字者,俱能读报明文意”的要求。
可见销量越来越高,把那些文官自费印出来的小报打得满地找牙是有道理的。
赵昕看完文章后,伸手捏了捏因为上仰时间太长而有些发酸的后脖颈,问向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豹头环眼,肌肉贲张的男子道:“杜从,你们到底贴了多少份,我看一路行来,见家家户户门上都是。该不会是东京城中每个禁军家中的门上……”
杜从如今是禁军中军都指挥使,也是他倡议禁军凑份子给赵昕送礼。
因他这份太想进步的劲头,赵昕在将礼品换成胶泥活字开印刷坊的时候也是直接把人给提溜出来干活。
梁鹤见杜从因为初次近距离伴驾,整个人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不由心中好笑。但看在同袍一场,将来必定还要打许多交道的份上,笑嘻嘻地给杜从打圆场:“殿下,哪能是东京城的禁军门上全都贴了呢……”
赵昕闻言,心中既是暗松一口气,又是感到略微遗憾。
此番是文官先下场煽动舆论,他反击无可厚非,也是将武人地位的提高变成舆论主流的大好时机。
但发力越大,皮球就会弹越高。文官自费印出的报纸因为引经据典,佶屈聱牙的缘故,销量惨淡,不得已只能降到和糊窗纸一个价钱出售,这才没有全飘在汴河里。
用梁鹤凑趣的话来形容便是:“东京城这一池子水有没有搅动还说不好,但肯定搅动了不少茅坑。”
这要再刺激几下,搞不好就真疯了。
而正常人要应对疯子,免不了手忙脚乱。
万万没想到梁鹤下一句是:“是整个开封府的禁军门前,应该都贴了。因为要买的人太多,常有些泼皮无赖趁无人时将门上的报纸撕去,然后转手高价卖出。
“还有那些小报,这几天都不出新报了,正在全力加印这篇文章。”
赵昕:???!!!
他现在是真的很想给梁鹤来一脚了。
如今开封府的辖县可是高达一十六县,常驻加流动人口妥妥的破两百万。而禁军即便刨除了吃空饷的部分,三四万人总还是有的,这个人数比例,足以形成一股相当强烈的舆论风暴。
如果说东京城的舆论能经过自然传播,润物无声地扩散至四野八荒。
那开封府的舆论风暴,那就足以吸引全天下的目光,并让怀揣野心欲望者不顾一切地往里跳。
听梁鹤的意思,现如今这股风暴已经成型,而且大概率会刮到他不期盼的方向去。
毕竟封建时代的军队,别说跟干净,就是跟不是很黑四个字也毫无关系。
尤其是本朝前几十年的抑武国策,已经将军人荣耀感和武将素质给毁了大半。现如今用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四字来形容本朝军队都算是客气的。
就赵昕所知道的,当官的吃空饷、唤兵卒如仆役属于基操,乃至于军中有匠民、乐工、组绣、机巧、百端这些名在军籍,而实则通过做工自己赚取军饷的“个体户”。
说个体户还不准确,因为个体户好歹是自负盈亏,这些人往往要给上官无偿帮佣,劳动所得还得分上官一份。
你们武官自己屁股上还沾着一兜屎呢,谁给你们的胆子去激怒文官中那些疯狗的!
赵昕几乎可以预见到短则数月,长则一年的朝堂上,文官不间断弹劾各地武臣的劄子。
理由大概率也会只有一个,文官你都舍得下手杀,那武官也必须一视同仁啊!
也行吧,不过是将他对武官队伍的沙汰、军队精兵化,以及整顿吏治的计划提前了那么几年而已。
心态很好的赵昕再一次说服了自己不要内耗。
然而杜从看着赵昕睁大了眼睛的惊愕模样,还以为赵昕是生气了,连忙解释道:“殿下,这实非我们本意。是我觉得只是拖延彼辈卖报时间不够,所以挑出一百五十户人家张贴报纸,是为了能让东京城中那些买不起报纸的人家也能看到。
“可,可没想到形成了风气,大伙争相效仿,以至于辖县的同袍们也……”
赵昕捏了捏眼角,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舆论的传播路径与演变这回事,本来就相当不可控。他这个什么都懂一点的键盘政治学家也一直是小心翼翼操控着这头巨兽,被属下好心办坏事给创翻,真是太正常了。
幸好他的身份让他有可以再来的机会。
但这次教训也让他涨了经验,很郑重地开始叮嘱两人:“看在你们两个经验不足的份上,这次就算了。若有下次,事无巨细,都得向我禀报了再行事。”
然后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看着杜从说道:“还有,管好你的内弟。以后不准再玩什么印制时间故意说晚半个时辰,暗中叮嘱报童不叫卖其余小报的把戏。
“孤花大价钱给你们烧泥活字,寻高手匠人来教你们排版印刷,是为了监察民意,而不是打压操纵民意。
“这
个印刷坊,也是让你们多一分生计,不是让你们到孤面前炫耀请赏的。
“你也不必替他开脱,孤心中有数得很。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孤既然能给你们,自然也收得回来。”
人类社会中的黑与白之间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而是拥有模糊的灰色地带,区别仅仅在于国家的掌控力度。
国家的掌控力度强,则灰色地带小,国家掌控力度弱,皇权不下乡都能够成为普遍现象。
赵昕方才所警告的就是灰色地带的献媚讨好。
杜从哪里经过这种阵仗,慌得“扑通”一声就跪了,整个人如筛糠似的在抖。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忠心表错了地方。
赵昕没看他,带着梁鹤径直离去。
梁鹤回头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杜从,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和笨蛋共事情真是太辛苦了,自己主动递过去的上好人情都能被这么糟践。
殿下是多聪明的人,居然想背着殿下搞事情?
本来光凭漏题,让汴梁日报那些举人们写出针对性的辩驳文章就能轻轻松松把功劳捞到手。
结果非要听什么妻弟之言,先是欺负那些文官老爷们不懂行,将小报交货时间订得比汴梁日报晚半个时辰,又是倚仗多年积攒下的人脉关系,嘱咐那些报童先大力叫卖汴梁日报。
思想这个东西本来就有着先入为主的特性,人兜里的铜板就更是。
等着汴梁日报差不多卖完,百姓是兜中空空,脑袋里天朝上国子民意识满满,只想着今日出兵,马踏兴庆府,鞭打耶律氏了。
哪里还听得进什么丘八无德,草菅人命,所以不能放纵的大道理。反正打他们出生起,当兵的就是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看起来还没拿着锄头的老农有精神呢。
就是杀官造反,也是你们这些文官老爷捞太多,把人给逼得活不下去了。
结果满怀期望的出资文官们直接赔个底掉,最为激进,尽出家资的几个更是家中差点断顿,肯定是要找出气筒的。
若非殿下早料到了这一天,明面上的东家转了好几道手,看上去只是与禁军有点关系,他又派人收拾首尾,这一步妙棋就得变臭棋。
然后转头一道雷就劈到了自己头上:“梁鹤,孤知道你很上进,但也不要太上进了。若是真想上进,下次消息可以再递早点。”
梁鹤也称得上一句元从老臣了,倒没有像杜从一样直接跪了,只是小心翼翼应了一句是。
但心中却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由又回望了不远处仍跪在地上的杜从一眼。
梁鹤知道杜从必定能猜到他与妻弟在背后搞得那些小动作是自己递给殿下的,但被殿下当着杜从的面拆穿,尤其是殿下还点名了他递上去的消息有些晚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无法判断杜从到底听到了没有,只确定自己必须更紧地依靠太子殿下。
更不用想着什么争第一,殿下是不会允准的。
就是赵昕这份不怒自威的气势并没有能撑很久,他很快就转头回问梁鹤:“孤开的羊毛织场该往哪边走来着?”
是的,视察羊毛织场才是赵昕今日出宫的真正目的。
毕竟舆论作为上层建筑,是建立在政治经济基础上的。
如果没有对西夏的大胜提振了军心民意,现在甭说是《讲武崇政论》风靡开封府,就是写文章的举人,也不会为他所用。
在晒盐法还没有得到大规模成果前,羊毛织物就得承载起他的绝大部分筹谋。
梁鹤见终于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连忙快走几步给赵昕指路道:“殿下这边请,顶多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气味比画面让赵昕更快地感知到了羊毛织场的存在。
觑见赵昕因为气味难闻而皱成一团的白净小脸,梁鹤小心翼翼说道:“殿下,实是羊毛不比棉麻,想要纺织成线,还得洗去油脂,所以气味会难闻些。
“殿下若是受不住,可离了此间,臣去取了样品再来回禀。”
赵昕摆手:“事关大计,尤其是皇城司一众兄弟的身家性命,岂能因气味难闻就退却。休要再劝,头前带路。”
听觉紧随其后,如同成百上千蚊虫迎面扑来的嗡嗡声音,让赵昕仅仅是站在门外,就能感受到内间一百二十架织机同时工作是一副怎样热火朝天的景象。
还不及推开大门,被赵昕特地从他爹那求来的蔡襄就喜气盈腮地迎了上来。
此人青年进士,才气纵横,既写得好字,又做得好诗。
景佑三年五月,也就是七年前,时年二十四岁的蔡襄就做《四贤一不肖》诗讽谏时政,使得一时洛阳纸贵。甚至于出使的辽国使者都特意购买此诗回国,张贴在旅馆之中。
更为难得的是此人思想开放、年富力强,还刚健敢言、卓有政声,再加上还是个闽人,可谓是身上buff叠满。
赵昕一见他的履历就喜欢得不行,软磨硬泡从他那个无良爹的夹袋里把人给拽了出来。
而想到论资历和威望,蔡襄是万万比不过宋祁的,而若是把他放在如薛泽那种执行具体细务上,又大材小用了些。
于是赵昕干脆把人给安排到了新组建的羊毛织场中。
蔡襄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走马上任还不到三月,是工坊也建起来了,人手也到位了,成品都给他搞出来好几样。
赵昕见他高兴成这个样子,也笑嘻嘻地问道:“蔡卿今日如此高兴,是还有惊喜给我吗?”
“织坊中诸事早已禀过殿下,只是臣见殿下,如见春风,喜难自抑而已。”
待到蔡襄领着赵昕将羊毛织场大致参观完毕,就吩咐下人呈上两个托盘,指着其中几顶不同的帽子说道:“按殿下的意思,时下织场还是先以自给自足为先。
“臣思来想去,羊毛较以棉麻,比前者轻,比后者保暖。较以皮绸绢帛,则更加便宜易得。
又因万事从头始,所以先命人织成了这几顶帽子。辅以价格品质,应能让时人对羊毛改观,逐渐出货售卖。”
赵昕上手捏了捏帽子,果然是轻便保暖。有一顶特别舒服的还加了棉花内衬,但价格估计就要翻个倍了。
而且可能是考虑到各地气温极值不同,几顶帽子还有着不同的厚度,足以应对大部分地区的冬季。
赵昕不免在心中暗想,不愧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么,他都还没给提示呢,就自行探索出正确发展路线了。
只是在抓揉一顶帽子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定睛一看,这帽子里怎么还编织了银线!难怪他刚才就总觉得这顶帽子要比其他的帽子要闪亮。
赵昕目视蔡襄,眼带疑惑。
而蔡襄也是挥退了堂中的仆役,冲着赵昕躬身道:“臣听闻,西夏自称为大高白国,国中尚白。”
第39章 经略西北
在一场场秋风中,树叶变得枯黄,打着卷离开树枝,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九月。
九月十七,东宫。
梁鹤长到这么大,已经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过数次,现今也是旁人眼中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
被视为祖坟上还着了火,所以才能在如今这个武人饱受歧视,普遍不能出头的情况下升任了指挥使一职。
但他可以发誓,他这辈子还从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过,哪怕是当初费尽心机凑到太子殿下跟前也比不上。
原因也并不复杂,因为再过几天他就要带着精挑细选的四十个皇城司兵卒,前往西北诸州,分散潜伏,以羊毛织物商贩的身份做掩护,寻机暗刺西夏的山
形水势、内政民情。
因本朝近些年崇文之风愈演愈烈,前辈又做出了许多“拟人”行为,不仅导致本司职权被一削再削,到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司中还已经许久没有接到除护送使臣之外的任务了。
现今的皇城司兵卒和绝大多数的禁军一样,生瓜蛋子占了过半数。而这些生瓜蛋子完全不知道血从脖子、嘴巴、还有胸膛里冒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而他即将要挑起这些生瓜蛋子的性命,去完成这项只能成功的任务。
现如今是四十条性命在肩,太子的殷切希望在前,他又怎能不紧张呢?
好在太子殿下一贯地体察下情,今日特意召集了与此事相关的重臣,对他面授机宜,并解决一些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等事情全部敲定之后,他就得无意间“触怒”太子殿下,被“赶回老家”赋闲养老了。
梁鹤心中清楚得很,这件事要是办成了,不但能改变本朝情报不能深入,仅止于会四榷场和幽、涿两州之间,而且所得多为民间常语和虚伪之事的现状,更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功劳。
而太子殿下的又是个只在贵妃和公主面前展现孩童天真一面的人。于他们这些下属而言,太子殿下像极了一台输入功劳,然后吐出奖励的政治机器。
因功而进的规矩定得死死的,连年纪最小的伴读晏几道都得帮着宋学士整理典籍,摘抄笔记,从一点点的细务中积攒功劳。
如果能有这个功劳,哪怕是薛泽按照殿下的意思在沿海诸州府试验推广晒盐法成功,与他也只是在伯仲之间,不用担心将来要矮上一头。
赵昕高居上首,将梁鹤激动、忐忑、不安、还混合着憧憬的复杂情绪尽收眼底,为了缓解梁鹤的情绪,他率先指着梁鹤对着分坐左右的范仲淹与蔡襄说道:“两位都是才德兼备之人,觉得孤选的人如何啊?”
蔡襄低下头略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派阳光灿烂的模样说道:“殿下慧眼如炬,所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臣听闻薛泽至雷州不过两月,就已经聚人挖好滩涂,准备引海水晒盐了。
“料想梁指挥使此番西行,也定能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范仲淹则是保持了一贯的作风,只是淡淡地说道:“梁指挥使此番得殿下赐字翔飞,得殿下威灵护佑,翔于天际,直飞九天自不必多言。”
这是对梁鹤的勉励,同样也是敲打。言外之意是无论你将来的成就有多高,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出来,身上又是烙着谁的烙印。
梁鹤紧张之下一时间想不到那么深,只觉有了名镇西疆龙图老子的肯定结论,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
赵昕于是趁机叮嘱道:“我也知皇城司久不任事,刺探的本事不如当年。
“所以你此番扮做贩卖羊毛织物的商人前往西夏,只要不暴露身份,让夏人接受认可你们的商人身份,在榷场和沿线周边数个军州扎下根来就算大功一件。
“也不用成天想着立刻出成绩,只当时普通行事,保全性命是第一位的,须记得还有妻儿老小在东京城中倚门而待。”
根据赵昕前世被信息洪流冲刷后得出的经验,做间者、特工并不是电影里那样香车美人,刀头舔血。
真正的间者身上最突出的特质是普通,就像是一滴水藏入了海中,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某处,持续地传出消息。
譬如说他前世揪出的某个间者的表面身份仅是大学复印店的老板。
赵昕只是依照自己的情感经验,正常讲话输出观点,没想到蔡襄在听到保全性命是第一位这句话时脸色微变,而范仲淹表现截然相反,仿佛没事人地继续喝茶。
梁鹤表现最为失态,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多少年了,本朝终于出了个懂间者是如何行事,还尊重规律的太子殿下了!
赵昕全做未见,继续说道:“孤再同你确认一遍,你此番率人去西夏,货物方面是与君谟沟通对接,主要销售物为羊毛帽与羊毛地毯。
“前期,以半年为限,哪怕赔点也行,目标是站稳脚跟。
“占稳脚跟后,摸索夏人购买情况交于君谟,好针对性地生产产品,也算是为针对辽国时积攒经验。
“如果你能在三年之内让夏人尽穿羊毛衣,孤就抽调织工,在渭州城内也建一座织纺,把一成的干股分给你们。”
梁鹤闻言,先是呆住,随即变得狂喜。人生在世,所求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一成的份子,那可是一笔他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即便不被准许折卖,只是每年拿分红。凭殿下的运筹帷幄,也能每年吃穿不愁。
赵昕先是把梁鹤的情绪给挑起来,然后继续下任务:“边报会分出一部分人去渭州、泾州、鄜州建设分部,你得在不暴露自身身份的前提下帮助他们搭建好消息渠道。
“人是范相公一手调教并选出来的,你挑个时间去看看,如果不满意,就赶紧提出来,好做更换。”
范仲淹对梁鹤点点头:“事涉对夏战事,术业有专攻,到时候还请梁指挥使不要客气。”
慌得梁鹤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范相公文韬武略,选出来的人自然是顶顶好,在下不过是多了几年专业经验,斗胆在范相公门前弄一回斧罢了。”
范仲淹没忍住又看了梁鹤一眼,心道不愧是太子殿下一手拉拔起来的人。
行事作风倒是有几分像太子殿下。
客气话归客气话,事情是一定要过一遍手的。
想他最初被太子殿下委以边报总编辑一职时,整个人其实很不理解,因为东京城的百姓并不是很关心边境战事,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
因为在他们看来,为了一处可能一辈子都去不到的地方,就年年催征他们的赋税简直是可恶至极。
典型的脑袋疼关手什么事。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提高边报的整体水平,销量涨幅也极为有限。
可当太子殿下找到他,说前期培养的这些人都是要往西北边境诸州派的,心结就瞬间打开。
同东京城的百姓不同,西北边镇军州的百姓最爱谈论兵事情,也只有兵事可谈。
一想到殿下所描绘的,可以通过边报向敌人传递假消息的美妙前景,他就对梁鹤遴选一事更加期待。
总之在又花了近一个时辰,将其中各项细节再度厘清、商讨、敲定后,三人眼见赵昕面带倦色,就很有眼力见的提出告辞。
准备私底下再磋商一番,到时候将其中备细全部写成箚子呈给太子殿下就是。
赵昕命陈怀庆将人送了出去,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开始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如何快速地创造出一批工作岗位呢?”
根据他前世打工的牛马经验可得:人只要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危险性就会大幅度降低,很多冲动型犯罪也就可以避免。
如果失业率长期高企不下,政局动荡、治安恶化也会成为必然。
而调查王伦动乱始末的箚子上也说百姓中从贼者,多为生活困苦之辈。
作为庞大帝国的继承人,赵昕如果不想身首分离,就得努力为天下人找饭辙。
尤其是他的无良爹最近准备借文官凶猛弹劾之势,再沙汰一波禁军老弱,解决一下冗兵问题。
反正也不知怎么兜兜转转,将要沙汰的三千人饭辙问题就又从垂拱殿到了东宫。
赵昕现在已经不想和无良爹掰扯什么,毕竟他也是见天把爹爹的就是我的挂在嘴边的不孝子。
不过只他爹前几天又纳了众多美人,然后往后宫跑那个猛势头,赵昕就觉得自己还得多支棱一些。
虽然资料库中查询的资料告诉他,在曾经的历史线上他爹一辈子就得了三个儿子。甚至在生命末期为了拼一个儿子竭尽全力,但最终结果却是连得五女。
但万一要是练出小号来了呢,那他就要失去独子这个最大底气了。
赵昕想到在他前世曾经将产业划分为一二三产业。
农业作为第一大产业,最为基础,相对来说产生的利润也最低。加之能够开发利用的土地资源有限,所能承载的劳动人口也是有限的。
而作为服务业作为第三产业虽然能够提供最多的就业岗位,但这些就业岗位又得建立在实业之上。
只有服务业而无有实业,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迟早走火入魔。
所以还得靠工业这个第二产业。
后世常言本朝已经初具现代社会形态,只是因为封建力量强大,外部环境变换,这才使得现代社会衍变终结,胎死腹中。
近代史上的工业革命从纺织业开始,而纺织业的变革,似乎是从名为飞梭的小东西开始的?
第40章 告御状
经历了整整一晚,踩过数不清的大坑,几要将他这几个月积攒的积分全部用光后,赵昕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这一真理。
他一个连主修的信息安全都没整明白的人,想一晚上就纺织业入门,绝对是瞎了心。
而且他好不容易想起这个时间段有个著名科学家叫沈括,动了把人拎出来干活的心思。
结果用资料库一查,人才十二岁,也不是什么著名神童,他连揠苗助长的由头都寻不着。
至于自己拿出飞梭和珍妮纺纱机这两件大杀器,是一开始就排除的答案。
身为太子沉溺时人斥为奇技淫巧的工匠之术,连他爹都不会放过他。
于是陈怀庆就看到了他家殿下无精打采,连看箚子都兴致缺缺的蔫哒哒模样。
自古道主忧臣辱,饶是陈怀庆再是个“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寡言性格,见赵昕这般作态,也忍不住问答:“不知殿下正在为何愁眉不展,可有奴婢分忧解劳之处么?”
陈怀庆用一句话就点醒了赵昕,对啊,他身为堂堂太子,怎么走进了要亲力亲为的牛角尖呢。
在步入近代以前,华夏可以略带夸张地说一句在所有方面都遥遥领先,在同时期其它国家眼中是怪物,亦或者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西方人对马可波罗在游记中写华夏遍地是黄金,喝了城中河流之水能够重返青春这种明显言过其实的话都深信不疑,进而掀起了一阵狂热的东方热,促进了大航海运动的发展。
在他昨晚翻阅的资料中,就写明至迟在元代,华夏已经有了能够同时转动三十二个大纱轮的水力大纺车,领先西方近五百年。
可见华夏并不缺具有创新精神的工匠,只是日渐僵化的封建土壤每每将名为科技变革的树木扼杀在幼生期。
而且有关纺织的科技树也点歪了,华夏更偏爱天然长纤维的丝,以穿丝绸衣物为荣,所以将织机这一分叉科技点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甚至于描述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词汇都是男耕女织。
而对于短纤维的棉、麻、毛则兴致缺缺,棉纺、麻纺通常只作为农村家庭的收入补充,形成不了大规模的工厂,自然也就缺乏降本增效的技术改良动力。
纵有水力大纺车现世,也会因为水力作为重要的农业生产动力源泉,不得不让位于农业生产,最终变为昙花一现。
但这两个问题对于赵昕而言完全不算事,灵魂来自后世的赵昕从来没想过小打小闹,虽然不明白工厂制运行的内在好处是什么,但一起手就选择了最为熟悉的工厂制。
而水力不得不让位于农业生产这件事更好解决。
身为皇室,定位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地主,拿出少许地方给纺织业让路只需消耗几道强制性政令。
赵昕越想就觉得事情大有可为,于是连声催促道:“快让人把蔡襄找来,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陈怀庆不敢怠慢,连忙打发人去寻蔡襄,只是内心不由好奇,到底是什么大事能让一贯喜行不怒于色的殿下如此失态。
不过赵昕的满腔热切迎来的却是蔡襄一盆兜头凉水。
“殿下,臣以为悬赏千贯,让人提高纺车效率的方法不妥。尤其是水力纺车,不要也罢。”
“嗯?君谟你说什么?”赵昕乍闻此言,控制不住地将手掌按在了桌上,两条小眉毛拧成了一个小疙瘩,目光炯炯地向蔡襄要一个答案。
蔡襄也毫不退让,直接说道:“以时下坊中月产量,已经足能供给市场还未全面打开的夏国。
“而国中重丝绢帛皮,余者也有棉麻蓬絮,此千年积习,恐不易改。
“纵然殿下以东宫之尊,戴羊毛帽,穿羊毛衣,短时间内再建一二纺厂,便足堪使用。
“臣也算过了,若再添两羊毛纺厂,除污、去油、纺织以及仓储等人员加起来,少说有千人会因之得益,其中织工要占过半数。
“而若是殿下口中的能数倍提高纺车效率之物造出,甚至于用水力代替人力,则可能至多安置五百人啊。此中差距颇大,官家又欲沙汰禁军,故而臣请殿下三思。”
赵昕听完后无奈地地按了按眉心,明白了,蔡襄就是本朝版武安马科长,为保就业全力以赴。
这多半还是看在他是太子的份上才措辞客气。换个别的人这么说话,恐怕就要斥为歪门邪道,茶杯往头上招呼了。
“坐,君谟你坐。急着赶过来也累了,先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嗓子。怀庆,快给倒茶,膳房里新制出的几样茶点也上几样。”对这类忠正敢言之臣,赵昕还是十分敬重的,赶紧招呼着圆场。
尔后整理了一下措辞问道:“君谟以为,咱们如今的羊毛织物能够畅销西夏吗?”
“这是自然。”谈及这一点,蔡襄回答得相当有信心。
毕竟西夏的手工业只能说是有,但无论是生产工艺、产量、还是效率,都被本朝吊着打。
一直处于榷场中商贩喂他们什么,他们就得吃什么的境况,所以蔡襄对羊毛纺成品横行西夏一事毫不怀疑。
赵昕随时拿起一块点心开始嚼嚼,像个仓鼠似的,同时还不忘说道:“西夏虽蕞尔小国,但也拥数州之地,人口百万总是有的。
“君谟不妨算一算,若是所有人都穿咱们纺厂纺出的羊毛衣,用羊毛毯,一年的销量会有多少?
“如果君谟还觉不足,再加上一个辽国如何?”
这回换蔡襄的眉头皱了起来:“殿下,这是不可能的。”
辽夏也有纺织业,只不过没有国中发达,也办不起纺厂,但他们一路运输的费用也要折算进成本之中,能够倚仗新奇,在辽夏高层中打开销路,攫取高额利润就已经很好了。
却见他一向视之为妖孽的太子殿下冲他摇了摇食指,给出否定的意思,一双孩童特有的大眼睛里幽深得可怕,说出的话语更是极具蛊惑力:“不不不,如果不能使辽夏之民尽着本朝之衣,那一定是因为卖价还不够低。
“君谟试想,如果真能改进纺车,再借用水力,咱们纺厂的制品成本还能再下跌多少呢?
“如果嫌弃轮输转运耗时耗钱,那将织厂就设在沿线军州如何?
“想来边军家眷若能从中得到一份钱米,守土保民之心也会更坚定吧。”
如果蔡襄能够看透历史的迷雾,他将知道赵昕这几招分别叫做通过商品倾销破坏当地工业基础、扼杀后发萌芽,产业集群化降低成本、利益关联凝聚人心。
蔡襄已然是听得呆了,完全忘记了去端手边的茶杯。
赵昕看得有些乐,但还是不忘加上最后两把火:“假使辽夏人人穿我们纺成的毛衣,那休说十个纺厂,就是百个也不一定够用。
“况且昔年仓颉造字,不过是将结绳记事改为了用文字记录,并不会出现人员闲置。
“用水力多可减织机人力,但相应的织机维修工匠,纺品的搬扛运输所需的人员也会增多。
“还有,君谟你不是一直觉得用人力纺织大型毛毯太慢,那副孔子劝学图纺了一个多月才见头绪吗,想来换做水力,应该会快上许多吧。”
听得还有传播圣人教化之用,蔡襄再也坐不住了,整个人唰得一下站起,对着赵昕躬身行礼,语气难掩急切:“还是殿下深谋远虑,臣见识浅薄,几要误了大事。
“臣这就回去在汴梁日报上连续登上三月的广告,悬赏千贯激励奇人改进纺车。
“若得功成,当上箚子请求官家许一水力充足之地,再开纺场!”
“行,只是这在汴梁日报上登广告的事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记得让李玮给你打折。”
“放心吧殿下,错不了。臣还想省出些钱多置办几架纺车呢。”
赵昕看着蔡襄匆匆离去的背影,惬意地伸了个小懒腰。
总算是能让大脑好好休息一会儿,去练弓习拳了。
但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根本不需要他自己去找事,事情就会源源不断地找上他。
东京城西的一间小酒肆中,一场失意人的抱怨正在进行中。
但见抱怨者圆脸大耳,唇阔口方,肤色黧黑,此时被酒精催得透出一股红来。
拉着身旁男子的手,尽情倾倒心中苦水:“想我区希范虽出身蛮荒之地,但幼承庭训,家严循循教诲,教我忠君爱国,教我心向王化。
“即便为贼所袭,却临死仍不忘啮指以血书劝学报国之言,吾乃改顽劣,一心读书,但愿春风得意,唱名东华。好为国家保境安民,大伸平生志气。
“可近三十年寒窗苦读啊,好不容易金榜题名,那些吏部的狗官却歧我为边夷,以官位不足为由,不肯授予我官职。
“令我只得空负七尺之躯,枉自消磨时日,以致华发早生。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忘先父嘱托,少时志向。五年前安化州(今广西宜州)叛乱,我与叔父倾尽家财,募兵帮助朝廷平叛。大小数十战,立下赫赫战功。
“本以为得此功劳能够让朝廷看到我等,叙功录用。
“没想到那知州冯伸无能贪鄙,嫉贤妒能,强占我叔侄二人功劳,还将我等蔑为蛮夷,说什么只能当鹰犬打猎,不配入朝为官。
“吾心中这口恶气实难下咽,便在年初与叔父约好,由我上京告御状,申诉冤屈。
“只是进京数月却是投告无门,所带的盘缠还花得干净,不得已找蒙兄您讨一口酒吃。
“等此番酒醒,我便去开封府敲登闻鼓,男儿丈夫,不成功便成仁。
“若是此番朝廷有青天大老爷愿意为弟申冤做主,弟必不负兄!必不负兄!”
蒙驹连忙扶住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区希范,免得他身形不稳直接磕桌子上,口中劝道:“希范你这是说哪里话来,咱们环州(今广西环江)向来为中原所鄙,浑浊世道里能苦熬出你我两个人已是不易。
“你好歹还中了进士,不比我年近不惑还只是一个举人。且收了怒气,为兄这再资助你一些银钱,回乡去吧。以你之才,何处不得容身?”
“不、不行……”区希范闻言,忽然来了蛮劲,一把将蒙驹推开,大叫道,“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尔!我已与叔父有约,誓要将我家沉冤昭雪,心意已决,蒙兄不必再劝了!”
蒙驹见着他这个要死要活的疯劲头也是头疼得很,又一想近来朝中那些文官老爷们的疯狗劲,就断定区希范必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他也是环州人,而且也是夷民。身上背负的冤屈虽没有区希范那么大,但历年受到的屈辱鄙夷眼光也不在少数,心中也是窝火得很。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要是不闹上一闹,朝中衮衮诸公定要以为他们环州,乃至于整个广南西路的夷民好欺!
想他们也是说汉话,着汉衣,用汉俗,同一般汉人无二,凭什么就要低旁人一头!
蒙驹思来想去,终于把大腿一拍,对着区希范说道:“既是要告状,希范你大可不必拘于开封府!你若有胆,为兄便舍了这条性命陪你疯一把!”
区希范听了前半截话原是想回嘴“我还想去紫宸殿告状呢,但也没人给我那机会啊。”
但听到后来,便觉蒙驹不是拿话诓他,意识不由清醒几分,睁开迷离醉眼道:“蒙兄但有门路,还请实言告之。此番入京便已舍了性命,再无不敢之事!”
蒙驹语带敬畏憧憬,朝上拱了拱手,然后说道:“你可以去找太子殿下!当今天下,想来也只有太子殿下不歧视我等夷人,不视武功如草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