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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宋仁宗 御风流 26043 字 1个月前

第21章 欧阳修

都亭西驿斜对面的酒楼二层中,得见这一幕的赵昕扬声道:“店家,再上一盘五味杏酪羊!”

这家店原是不做早餐生意的,但在见到了梁鹤皇城司的腰牌之后立刻决定增加这一门生意,并将整个酒店的二楼腾空,专供这些个一看就不是凡俗的贵人们使用。

在楼下伺候的堂倌一听这声,更是赶紧向后厨传话去了。

一边跑还一边想,一大早上就吃工序这么繁复的菜,看来楼上贵人的心情很不错嘛。

赵昕的心情的确很不错,多日来的筹划终于方才变为现实,予他的感觉如同前世钓鱼钓到了巨物。

在中鱼的那一瞬间,肾上腺素和心情直接被拉满,让人感到无比畅快。

但当鱼上了岸入了笼,心情就会回归正常状态,人依旧是开心的,但可控。

而且开始考虑起旁的杂事,比如说如何迷路。

赵昕如今面临的情况也差不多。

众所周知,这世上最容易被鼓动的有两种人。

前者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只要有一口吃食,就算下一刻将他卖了也无所谓,只求旦夕满足。

后者则是青春年少的读书人,一腔热血,满身气力无处发泄,怀揣着梦想追求心中的真理与道义。

所以如今聚集在都亭西驿大门口的就以这两种人为骨干。

前者是赵昕撒了银钱让梁鹤有意识地招聚了东京城中的泼皮无赖们。

后者则是把汴梁日报卖到了国子监附近,那里汇聚着众多的国子监学生和过往几科未中的落第举人,他们本就对与西夏签订合约不满。

两者汇聚到一块后形成声势,就挟裹了大量的普通东京市民。

于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和朴素正义,干就完事很自然地结合到了一块。

赵昕提前安排在其中的泼皮无赖们再稍稍用语言一激,立时便造就了火星掉到干柴堆上,怒气冲霄汉,携手围攻都亭西驿,蛋打贺从勖的奇景。

按照常理,赵昕的目的既已达到,就该立刻收手,否则很容易过犹不及,把施压占据主动位变为谈判破裂。

但有句话说得好,世间万事,只该难得,不该易得。

百姓动起来容易,静下去可就难了。

尤其是在某些人已经尝到了甜头的情况下。

不过赵昕的优势在于他是当今世上最大的特权人士,可以使用非常规手段。

于是他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借味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刨了个干净,然后冲着隔壁桌上志得意满的梁鹤招了招手。

本就只坐了半个屁股的梁鹤嗖地一下就到了赵昕身边,脸上挂着谄媚与骄傲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笑容,对赵昕说道:“大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可是要牛三那些个泼皮再把声势造大些?”

声势造得越大,他日后论功行赏时位置也能更靠前。

昨日沾二大王的光,他可是见到了官家呢。

赵昕见不得他这幅浑身骨头都似轻了二两的轻狂模样,移开眼淡淡道:“不是,是让你叫他们收工,然后半月之内能离东京城多远就多远。敢回来的后果自负。”

与预想截然相反的话语令梁鹤大脑陷入了暂时性的短路,没能立即应答,还是曹评见不过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梁虞侯是吃得太饱,听不清楚大王的话吗?”

梁鹤这才如梦初醒,一脸惊恐地连声应是,然后直接从二楼翻下去,亲自去寻他安插在围堵人群中的暗线交代具体事宜了。

赵昕又看向对面面色明显和缓的富弼,拱手道:“本王还要麻烦彦国一件事情。”

富弼是一个优秀的政治生物,对赵昕办事手段的不满意,不影响他对结果的高度赞扬。

于是他立刻站起身道:“臣不敢当大王一个请字,有事大王尽管吩咐。”

赵昕没急着说话,先吸了一大口豆浆,感觉到其中足够的甜味后,幸福得眯起了眼睛,缓了缓后才说道:“有劳彦国携着太子的仪仗卤簿,绕内城走上那么一圈。”

赵昕之所以直到今日还用着亲王的自称与他称,是因为还没有举正式举办册立太子的仪典。

但太子的一应仪仗器物,则是在他被谕封为太子时,赵祯就许给他的,可以自由调动。

富弼在几次三番都没能猜中赵昕的心思之后,整个人就进入了摆烂状态。

这位大王思维迥与常人,如羚羊挂角无处可寻,行事则像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头脑。

与其费尽心思猜,不如老老实实问,或者照办之后根据得到的结果细细琢磨。

富弼觉得自己是有资格直接发问的,但他选择了更为稳妥的方式:“臣斗胆问一句大王,以什么理由请出太子仪仗卤簿?”

赵昕笑得开怀,但语气却很冷:“就是是本王听说了东京城内有人意图抢劫勒索商铺,遂编造消息,挑拨宋夏关系制造混乱,想要破坏议和。

“本王作为此次和议正使,为安定民心,才嘱咐你如此行事。

“彦国你记好了,那些滋事扰民,作奸犯科者一旦被抓,通通解往开封府从快从重判处,好涤荡风气,正本清源,也正好给咱们的刑法报提供一些素材。

“等这些事做完之后,你再去带一些慰问品去见夏使,就说本王对他们的遭遇深感同情。

“但民意沸腾,属实难抑,还请他们多考虑一下咱们的难处,为了和议顺利,这些时日就不要外出了。

“我们会竭尽所能地保护好他们的人身安全,让他们放宽心住下。”

若非君臣有别,富弼此时都想冲赵昕竖起大拇哥了。

这一招倒果为因,是玩得真溜啊。

这么说是责任也甩出去了,秩序也稳定了,还啪啪又往西夏使臣脸上甩了两耳刮子。

你知道是我做的,我知道你知道是我做的,但你如果想要继续和谈,就老老实实待那把这个亏给我咽下去。

妙极,实在是妙极。

有时候答案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提,但难点在于揭穿。正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而在赵昕主动捅破窗户纸后,以曹评为首的几个大伴读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

那可是对西夏使臣的诛心之举,效果绝对不比臭鸡蛋糊脸差,甚至还会更好。

试问大宋朝如今有志于效命疆场的热血男儿,又有几个不曾欢幻想

过这种场景呢?

赵昕也看出来了,他因两世为人,心理年龄要更大的缘故,对麾下这些伴读颇有些宠溺纵容的老父亲心态,于是小手一挥道:“你们几个若是感兴趣,那就都去吧,以扈从仪仗的名义。”

然后伸手拉住了腿短跑得慢的晏几道,笑道:“身体为重,就不要同他们去闹了。”

种谊甩着腕上的小马鞭,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是啊是啊,几道,平素喊你骑马,你不是嫌太阳大,就是嫌灰尘多,还是不要同我们胡闹了。”

张熙也笑嘻嘻地接话:“是啊是啊,就不要去了。”

晏几道小脸紧绷绷的,眉毛往下拉,一副我很生气但不说的模样。

赵克坚暗暗扯了拱火的两人一把,示意不要再说了。惹恼了这位声名在外的小神童虽不像惹了大王那么严重,但以后作业可就没得抄了。

宋师傅的眼界被大王越拉越高,近来布置的作业也是越来越难了。

种谊和张熙立刻闭嘴,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往外走去,还是曹评弯腰拍了拍晏几道的肩膀,安慰道:“以大王之才,此种机会定然不在少数,好好锤炼身体,且待将来。”

赵昕也觉察到自己做事有些不妥,他不让晏几道去是考虑他为晏殊之子,亮相后意义不一样,却忽略了小孩子敏感的自尊心。

可以自己选择不去,但不能被别人限制不能去。

于是他立刻松了口:“罢了,想去就去吧,只是要选那等温顺的小矮马,一路上也慢行。”

果然赵昕一改口,晏几道脸上就现出挣扎的神色来,最终还是拿起了调羹,一脸严肃的催着曹评他们快走。

赵克城凑趣道:“几道,又不去了?”

晏几道一本正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而且还有大王的关切爱护,为臣下者,要好好珍视。”

再说了他打小的理想是东华街唱名,使天下知,对武事的兴趣真的不大。

李玮已经手口并用给自己扎好了束袖,闻言仿照晏几道平日的语气说道:“好了好了,太阳大,灰尘多嘛。”

此言一出,几人均是哈哈大笑,连一直绷着脸的晏几道也不由莞尔。

王贡笑到一半,觉得自己身为和晏几道一个阵营的人,这么笑太不厚道,是故双臂张开,拢着众人往外走:“赶紧走吧,莫要耽误了大王的事。”

富弼赞许地对晏几道点了点头:“能珍重己身,不错。”

富弼正要离去,赵昕忽得想起一事来,急声说道:“彦国,遇到那些国子监书生和落第举子,勿要收系监牢,告诫一番也就是了。”

富弼心中生出纳罕,这位大王平素表现是半点不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祖训放在心上,却突然如此行事……

但面上还是恭敬应下,因为即便赵昕不这么吩咐,他也会这么做。

赵昕忽然就生出无趣来,这些个文官啊……

看着富弼的背影与专心致志干饭的晏几道,赵昕的好奇心又起来了,于是小声问晏几道:“晏相公当初是怎么把彦国瞧上的?”

这又倔又硬的模样,绝对是最不受老丈人喜欢的那一类女婿。

晏几道暂停干饭,抬起眼皮看了一下自己与富弼的距离,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感觉距离差不多的之后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我听家里人说,不是父亲瞧上了,是母亲喜欢,姐姐乐意。”

好好好,直击问题核心丈母娘是吧。

听到的富弼却好悬一头扎到楼梯下去。

行行行,你小子这么漏底是吧,这几年给的压岁就当是白给了。

今日回府就告知娘子,看她归宁时揍不揍你小子就完事了。

富弼在心中发下大宏愿,脚步却半点不慢,事情还是尽快平息得好。

有富弼收拾手尾,赵昕是再放心不过,吃饱喝足后就带着落单的晏几道回了东宫,还打包了几盘酒楼的拿手菜带回宫去给苗昭容他们。

正巧,张茂则奉赵祯得命令来给他送箚子来了。算是汉唐太子开府建牙,处理政事的超简化版。

当前的主要做法是赵祯将觉得重要的箚子挑出,做好批示,由张茂则送来给他翻阅,若遇不解之处再借着视膳问安的机会去问,了解其中蕴含的政治考量。

今日的头一本箚子就是晏殊的举贤良疏,赵昕第一眼就看到了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欧阳修。

赵昕惊得又跳回了开头,确认这份箚子真的是晏殊所写才罢休。

不是,外间不是疯传你们师生不和吗?

第22章 师生、父子、君臣……

据赵昕所知,魏晋南北朝的世家子弟有一门叫做谱系学的必修功课,这门功课的目的之一就是记住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免得上演费尽心思打脸,搬出老祖压阵,最后却发现大家都是亲戚的闹剧。

不过最为重要的是区分远近亲疏,有好事情都先紧着自家人来,并抱结成团,共同对抗皇权。

不过随着小农经济的发展,世家大族不断被瓦解,唐末时的黄巢又来了一出天街踏尽公卿骨,按着族谱做清洗,把本已日薄西山的世家大族彻底给摧毁。

但权力和财富只会被转移,不会被消灭。

而今取代从前世家大族位置的就是一个个士大夫家族。

相较于世家大族的好处在于彼辈并不掌握大量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全靠科举发家,消亡与衰落都很迅速,对皇权能造成的威胁越来越小。

而坏处就在于他们为了缓解衰亡的速度,会更加紧密的抱在一起。

赵昕在来到这个时代前完全不知道,富弼居然是晏殊的女婿。

而他前阵子通过看前几月的劄子,知晓知光化军的韩纲对待士兵过于苛严,以至激发兵变,兵卒们纷纷叫嚷着要杀掉韩纲以泄心中之愤,而事到临头,韩纲又惊恐之至,带着妻、子缒城逃命。

赵昕当时气得要死,摔了手中的劄子,连骂数句昏官该杀,直到曹评提醒才发现侍从的王贡脸色尴尬。

一问之下才知道,韩纲之父韩亿是故宰相王旦的女婿,所以按照辈分而言,被赵昕骂作昏官的韩纲是他的姑表兄弟。

赵昕登时来了兴趣,细问之下才知道,王贡不仅有韩纲、韩维这些个姑表兄弟,时下文坛颇具盛名的苏舜钦还是他的姨表兄弟。而苏舜钦的丈人,又是现任吏部侍郎杜衍…………

该说真不愧是宰相门第么,由此串联下去,几乎能覆盖大半个大宋官场,主打一个大家都是亲戚。

赵昕后来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周围的人,又惊讶地发现唐宋八大家的宋六家其实距离自己并不遥远。

比如说宋六家之首的欧阳修是晏殊的学生,而宋六家之末的曾巩,则是如今给他讲述武事、负责编纂《武经总要》曾公亮的侄儿。

经此一事,赵昕算是对朝堂上的官员关系上了心,自然而然也知晓了晏殊与欧阳修这个学生之间的尴尬关系。

早年欧阳修是相当受晏殊这个老师赏识的,因欧阳修在科举考试中勇于提问,被时任主考的晏殊亲自点为省元,结下了师生关系。

而拥有极高文学素养的两人关系很快突飞猛进,书信往来极多,且不乏诗词唱和。

但两人却是拥有几乎全然相反的脾气秉性,晏殊为官圆融,讲究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事情过得去就行。欧阳修则是清正刚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师生两个的关系最终还是出现了裂痕,至于原因么,则还是诗文。

庆历元年晏殊升任枢密使,跨过了无数官员最为期盼,也是最难以跨过的宰执门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于是在冬日下雪之际,将许多同僚与学生请到了府中西园,连对做诗,欣赏雪景。

当时晏殊权势正炽,心情正佳,再说客人们既是受邀赴宴,自也是给主人家捧场,宴上气氛十分热烈。

偏客人中才情最高的欧阳修不走寻常路,旁人写些随大流祝贺的律诗绝句,他却写了一首三十二句的七言长诗。

前半段“阴阳

乖错乱五行“写天下寒苦,瘟疫横行,百姓生活艰难,后半部分“郁郁瑞气盈宫庭”说天下还是有些祥瑞,西园之中欢声笑语,并不是完全没救,勉强把气氛给拉了回来,但最后四句却是彻彻底底地诛心之言。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晏殊所任的枢密使正是执掌武事,而当时西北边境战事正酣,欧阳修此举无异于跳脸嘲讽并开大,十分成功地坏了整个宴会的气氛。

这场赏雪宴会最终是怎么结束的赵昕不得而知,只是翻阅皇城司档案时发现晏殊在宴会后曾向人抱怨称:“昔年韩愈不满宰相裴度作为,作诗也不过是园林穷盛事,钟鼓乐清时,欧阳永叔怎么能这么扫兴呢!”

师生两个自此渐行渐远,不合传闻一度甚嚣尘上,赵昕也因此闻之,实没想到晏殊居然会举荐欧阳修。

赵昕能够理解晏殊的心情,假使异位而处,赵昕是铁定要派人把欧阳修这种扫兴之人给丢出去的。

你看不惯可以不来赴宴,但别为了嘲讽专程来赴宴。

多年师徒怎能不知彼此秉性,晏殊岂是一首讽谏诗就会改变的。

有这个功夫,不如直接上劄子参他一本,或是捐献家财去支援前线将士。

大宋朝文官所谓的清正耿介,也就是如此了。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事情在于偌大的朝堂之上,如欧阳修这般的人是凤毛麟角的极少数派。

所以赵昕也不愿用自己的思维过分苛责欧阳修,实是世风如此,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颜色。

相对于如今充塞朝堂那些颟顸、和光同尘,只想着熬资历升官的官员,欧阳修实在是优秀得过于突出。

赵昕将目光移向欧阳修名字旁边的御笔朱批。

那是一行极漂亮,赵昕见了会哗啦啦流口水的飞白小字:“国家财源不可利出一孔,朝堂言论也不可尽为一言。欧阳修能言敢为,出生寒家,正适异论相搅,着升为太常丞,知谏院。”

这就是帝王的制衡之道么,赵昕默默颔首,认为自己学到了。

赵昕前世背过醉翁亭记,也清楚记得欧阳修是因为变法失败被贬,所以在心中暗暗记下欧阳修的名字,准备等他抵京后寻机会见上一见。

今日旁的劄子就没有什么了,多是些经济税收事宜,大抵赵祯听说他的“土味精”有了不小的进展,准备薅羊毛。

毕竟大宋朝最擅长雁过拔毛,与民争利是基操,把他也当做可以开拓的税源也不足为奇。

对此赵昕倒没有什么意见,因为他从始至终就只把土味精当做支起杠杆的支点,真正的目的是引出晒盐法。

因为即便有受仙人抚养的说法顶在前头,但若是没有恰当的铺垫,直接把晒盐法拿出来也够吓人的。

和往日差不多,在赵昕将今日份的劄子看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也就到了视膳问安的时辰。

赵昕依旧乘着辇晃晃悠悠到了垂拱殿,就是感觉到今日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赵昕踮着脚小心翼翼行完了礼,然后目视张茂则。

作为他爹的心腹内侍,张茂则完全可以看做他爹心情的晴雨表。

就是此时张茂则眼睛紧盯着他自己的脚尖,令赵昕不仅什么也没看出来,反而引来了赵祯不辨喜怒的冷淡声音:“看什么呢?”

赵昕想骂人了,这什么典型中式家长啊。

只把我生气的态度摆给你,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什么生气,诶嘿,就是猜,就是玩。

然而在这种时候,赵昕就要感谢自己这幅孩童样貌了,因为孩子是可以撒娇耍赖的。

他蹬蹬蹬快跑几步,轻车熟路爬上了圆凳,张望着桌上的菜肴道:“看爹爹你这有什么好吃的啊,儿子看劄子都看饿了。”

赵祯原是伸手在一旁虚扶着他,生怕他手脚不稳给摔了,但闻言立刻抽手摔袖,呛声道:“难得咱们豫王,不,可以叫做太子殿下了。出宫玩得那么开心,连五味杏酪羊都吃上了,还看得上垂拱殿的饭菜?”

虽然赵祯语气很冷,但赵昕还是嗅出了其中一股微妙的酸意。

他想了想,并没有找到头绪。

不过半点不妨碍他抓了一个馍,往里满满地加肉,最后殷勤地递给臭着一张脸的赵祯:“哪能呢,儿子在外边就想着这一口呢。外边哪能有家里好啊。”

眼角余光又觑见张茂则趁着赵祯不注意,飞快的给他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

“那你把外边酒楼里的餐食往皇后和苗昭容那送。”赵祯的脸色虽然和缓了许多,但语气依旧冷冷的。

赵昕悟了,他这种做法上纲上线一点可以被说做不孝。于是连忙剖白道:“儿子也想给爹爹您送一份来着,但爹爹是天子,身系天下,夏贼辽贼皆是亡我之心不死,东京城中不知有彼辈多少探子,怎么能轻易接触外边的吃食呢?

“爹爹若是喜欢吃那五味杏酪羊,儿子让人使钱把方子买回来就是了。”

说着就要跳下圆凳,一副立刻要把事情办成的模样。

他这般作态,赵祯反而慌了,立刻将他抱住说道:“哪里就到如此了,不过些许口腹之欲罢了。”

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最缺的就是态度,尤其是赵昕这个亲生儿子的态度。

现如今赵昕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那他也不是后爹,非要争出个什么来。

但赵祯也不傻,很快反应过来,拍了一下赵昕的脑门佯怒道:“可二大王你吃得很开心嘛。”

赵昕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用着最心虚的表情说着最理直气壮的话:“那不一样,儿子是让人试了菜的,再说了,这也是体察民情的一部分!”

赵祯这下是气都懒得气了,扔下一句话道:“你最好是。”

赵昕这才搓着小胖手手嘿嘿笑道:“儿子知道错了。”

赵祯睨他一眼:“就知道错了,没旁的?”

错了得给补偿啊!以后往宫里捎吃食,怎么也得有他的一份吧。

赵昕小脸满是纠结,仰着头看他:“可儿子的一切都是爹爹给的,实是想不出该如何向爹爹您赔礼,要不爹爹您打儿子一顿出出气?”

一直当木桩子的张茂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个回答,他的小心脏算是保住了。

赵祯佯怒道:“平甫,去取大棍子来!”

结果张茂则还没动呢,赵昕先一溜烟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把赵祯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开口问道:“最兴来,你做什么?”

赵昕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姿势说道:“圣人说了,小杖受大杖走,儿子准备大仗走!”

赵祯终于忍无可忍,亲自下场把伶牙俐齿的儿子给抓了回来。

不过父子关系破冰后,垂拱殿的气氛就要好多了。

赵昕用夹羊肉烧饼把一张嘴给堵得严严实实,赵祯慢条斯理地发问:“薛泽被你派出去做什么了?”

赵祯丝毫不觉自己的发问有什么问题,而赵昕也回答得极为自然:“儿子让他去寻变法的枝蔓去了。”

变法改革可是宏大的工程,仅像他爹那样,以为换个宰执,哗啦啦下一堆命令下去就能所到之处祥和安泰,百姓安居乐业纯属做梦。

要不然他前世也不用苦哈哈地背《岳阳楼记》了。

所以除了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要员作为心脏在中央稳住旗帜,还需要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中基层人员充作骨架血肉,作为培养新政的基床,否则再好的政令也会流于形式。

赵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此事,然后把话题转向了自己更为关注的议题:“最兴来你在东京城中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是想好了与夏使谈判的条件?”

赵昕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在赵祯期盼的目光中缓缓摇头。

赵祯:“!!!”

你个小兔崽子,是逗你爹我玩,还是真没想好啊!

要是后者,弄出那么大的场面又该如何收场!人不要脸可以把拉出来的屎给坐回去,国家可不能啊!

不过赵祯现在也是熟悉了宝贝儿子的风格,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之后问道:“说清楚点。”

赵昕伸手要去抓手边的乌梅饮子,没有任何意外地被赵祯半途截胡。

“说清楚了再喝。如若不然,我就把你在这每天都喝糖饮的事情告诉苗昭容。”

面对无良爹动不动就用苗昭容威胁自己的行为,赵昕也是习以为常,然后更加自然地做起了谜语人:“谈到什么程度,当然要看爹爹你啦。儿子早说过了,战场上拿不下来的东西,就不要想在谈判桌上拿下来。”

是夜,一骑出汴梁城,八百里加急直往西北前线而去。

而为今日未能冲破都亭西驿,好扬大宋国威,一雪西北战败之耻的国子监诸学生则正在酒肆中借酒浇愁。

一番奔波劳苦,未能借此传名天下,反倒差点被开封府的差役锁拿下狱。

若非负责此事的富枢密宽厚,法外开恩,他们身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就得丢了。

而那些先时信誓旦旦要甘苦与共的同窗好友,此时却做鸟兽散,只剩得他们这十四个意志坚定的不愿放弃,想联名上书朝中,坚决反对与西夏议和一事。

都被人家欺负到这步田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忽地被店老板告知已经有人为他们付过了酒钱,付钱之人还请他们去雅间一见。

一入雅间便听到:“盖闻汉有白登之围,唐有渭水之盟,可见强盛兴衰,荣辱功过,皆非一时之事。有位贵人托我给你们带了句话,愿意听的,够胆量的,就留下。”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这些读书人本就胆气雄壮,心志坚定,想凭着心中的一腔热血将这个冰冷的世道浇热。

于是其中一年纪稍长的书生出列,使劲抻了抻身上已经沾满酒味的士子服,慷慨说道:“吾等受先贤之言,守浩然之道,便无言不可听之。尊驾有话,尽管讲来便是。”

但听那人说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汉唐不绝,是以白登之围变封狼居胥,扩地千里。渭水之盟变生擒贼首,解往长安。不知汝等可愿做令我大宋不绝之人?”

第23章 范仲淹

四日后,泾州,安抚使官邸所处街道上。

自宋夏两国开始和谈以来,这座往昔人言喧嚣车马嘶的安抚使宅邸就变得安静起来,有了几分内地州郡官邸的模样。

但泾州的老百姓的却在今日惊讶的发现,那座安抚使官邸又“活过来”了。

泾州处在宋夏交战前线,与秦凤、环庆二路互为犄角,且因其当泾河大川,西北至凉州以通西域,东南可达内地,路径平坦,骑兵易于奔突,所以向来是夏人垂涎三尺的一块战略要地,当地的百姓对打仗一事也并不陌生。

招抚使宅邸再度动起来,对他们而言就是在传递战争重启的信号。

自西夏崛起后,泾州百姓身上的战争负担就变得越来越重,时至今日,州中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死在了与夏人的交战之中。

作为普通百姓,他们最为朴素的愿望就是战争终结,好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日子。

因此街市上就有一个年轻人对飞驰而去的铺兵身影狠狠吐了一口口水,骂道:“狗日的,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又要打仗,骑那么快,当心马失前蹄把你给摔瘫啊。”

吐出口中的灰沙后还欲再骂,背上就挨了狠狠一棍,那年轻人被激得火气上涌,就要回身与那背后偷袭自己的人用拳脚分个高低。

却在见到那人斑白的鬓角时直接怔在了当场,于是乎又狠狠挨了一棍,发出无法抑制的痛呼声:“翁翁,作甚要打我!”

老者只是将手中的拐杖不断挥下,将那年轻人打得在地上满地打滚,待到力竭换气之时才说道:“打的就是你这个不识数的!你才吃了几天饭?就在此胡说八道!

“咱们这是哪?是泾原路!现如今有龙图老子在这里,就是夏贼最猖狂的时候也不敢来此张目,更何况是如今正在和谈!”

那年轻人在街上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又正是最要面子的年龄,于是忍不住反驳道:“就算是夏贼畏惧龙图老子,不敢来咱们的泾原路,可这街上往来的铺兵那么多,指定是其它州县出事情,这来找龙图老子禀报,要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于是没有任何意外,年轻人又挨了狠狠两棍子。

觉得不解气的老者甚至颤巍巍上前狠狠踹了两脚,这才怒叱道:“早知道你这般蠢笨,当初你母亲生下你时,就该把你扔到井里溺死!

“这些军国大事,合该东京城里的官家和龙图老子操心,你又算什么东西,在这嘴巴一张说战事再起?

“假使你如今身在军中,仅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斩首示众!”

杀鸡给猴看这个手段虽然老套,但的确相当管用。

老者当街暴打口无遮拦的孙子的一幕落入了许多人眼中,无不在心中思量到龙图老子坐镇泾原的好处,决意将此事守口如瓶。

否则若是让朝中那班大头巾得知和议期间再起边事,还不知会怎样弹劾龙图老子呢。

如今这年月有本事的人不少,可有本事当大官,还愿意为他们这些个小百姓着想的大官,平生仅见龙图老子。

他们还指望着龙图老子将来去东京当宰相,好使这世道更加宁定一些呢。

而被百姓们尊称为龙图老子的范仲淹,此时正坐在安抚使宅的正堂椅子上,只觉手中捏着的那薄薄一页纸重若千钧。

下属们也一个个垂手侍立,屏气凝神,生怕打扰到了他思考。

“希文兄!”不意此时却从堂外传来一个声音,竟是丝毫不管此为庄严肃穆的安抚使正堂。

下属中有不少人听出了这个声音,不由得眉毛微挑,自打对修筑水洛城一事有了分歧后,这位从前和他们安抚使好得穿一条裤子,一块饼都要掰开两个人分的韩招讨就成了稀客。

哪怕如今两府同处于一城之中,也是消息隔绝。

但过往共抗西贼的情意做不得假,再加上官大一级压死人,于是纷纷躬身见礼,口中称道:“见过韩招讨。”

韩琦急步入堂,匆忙抬抬手算是叫起,径直走到范仲淹面问道:“希文兄为何突然调兵聚将?可是夏贼又有异动?”

范仲淹这才如梦初醒,脸上浮现出笑容来,道:“是稚圭来了啊,坐。”

韩琦却丝毫听不进去,双手撑案,一副非要他立时拿出个说法的急切模样。

范仲淹见状立刻想起了那封随官家手书附来的,姑且称之为书信上的歪斜稚嫩字迹:“韩稚圭大计无差,缺于细务。”

意思就是说韩琦在大的方针战略上还是没什么毛病的,但执行力有些问题,小细节上的不重视,会导致实际所得结果和原定计划偏差万里。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三年前的好水川战役,派出的将领任福是个轻敌冒进,好大喜功之辈。

甭管是不是提前预料到了,又百般叮嘱,任福本身的性格缺陷占大部分原因,败了就是败了,功推于上的反面是过归于上。

更让那那叛至西夏的张元写出了“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的嘲讽打油诗。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常年交手过招的老对头。

可远在东京城的豫王仅凭看历年的战报与箚子,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其识人眼光真可谓称得上毒辣二字。

他并不怀疑这个观点是旁人教授给豫王的,因为唯一能对豫王把事情挑明的官家恐怕自己都没看出来。

范仲淹不言语

的模样引得韩琦越发焦躁,但他也知道自己虽与范仲淹共同驻守泾原路,但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将范仲淹视做主导者。

官场规矩,不可以下犯上,所以他也就只能干着急。

范仲淹却是个脾气好的,先挥退了堂中站立的诸多僚属,又吩咐长子范纯祐给韩琦搬来了椅子让其坐下,这才略带着些责备的语气说道:“稚圭,为将帅者须要有静气,越是临事,就越要沉静,否则让底下军将见了怎生自处?”

韩琦面上恭敬应了,心中焦躁却未曾因此削减半分。

这调兵遣将的架势都像是要再和夏贼干一场人数上万的仗了,而他这个招讨使在此之前却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怎么能让他不心焦呢。

共事多年,彼此脾气秉性再是清楚不过,范仲淹也不卖关子,直接将手中纸张递了过去。

韩琦定睛一看,便见到几行再熟悉不过飞白体字迹,正是:“兵者,国家立足之基也。今两国和议,夏人所图甚大,当以兵挫其锐气。不求进击,只需坚守城池,阻兵南下。

“时值春令,夏人国困兵伐久矣,且辽国在侧,必不能久持。至多三月,夏贼必退,否则将生内乱。”

韩琦通读之后,整个人猛地拍椅而起,大笑出声,并连说了三个好字。

然后抖动着纸张对坐在上首的范仲淹事说道:“我早说过了,夏人名为议和,实则为求喘息之机,待得伤愈,便又要大举刀兵。不如就趁此时,趁他病,要他命!”

范仲淹没说话,但周身流露出的态度明显是不赞同。

韩琦兴奋劲过了之后也回过味来,惊诧道:“怎得官家忽然回心转意了?”

当今官家耳根子软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事,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说动官家的,怎么着也得是个在朝堂中分量足够,且官家有一定信服依赖的人。

他刚才说的西夏只是借议和得喘息之机的话不是没同官家说过,只是官家以国库度支困难,朝中厌兵情绪高涨给否决了。

以此推之,能说动官家之人必然位次比他还高,获得的信赖比他还多。

这样的人朝中虽然少,但也还是有的,但一个个都是闻议和二字便如蝇逐臭,恨不得立时签订和约求一时之安,将他们这些边地官员的辛苦血汗弃如敝屣。

不过最为关键的还是夏军无法久持,有辽国在侧,三月内必退的断言。

朝中何时有人这么懂兵事了?

既然这么懂兵事,为何不将他调往此处,给他做个帮手也好啊。

他也不至于被任福拖累,以至于午夜梦回,还常见那拦路扯缰,问他要儿子、丈夫、父亲的众多妇孺。

韩琦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自觉目移范仲淹。

论军略之才,他只认低眼前这人一筹。

范仲淹瞬间读懂他的心思,淡淡道:“是豫王。”

韩琦直接石化在了原地。

豫……豫王?那才多大点的孩子啊?

是,他上个月的确接到了因豫王痴疾痊愈,颁发下的大赦诏书,也知道种世衡和张亢家的孩子被选做了东宫伴读,可,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莫非那仙人天授的说法是真的?他可是一直以为那是官家为了顺利册立太子硬安的名头呢。

范仲淹像是早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又抽出一封信来,递给他道:“京中昨日送来的书信,豫王以六国之亡在于赂秦一说殿斥百官,得议和正使一职。仙人天授,应有八九分准了。”

哪怕再不愿意相信神鬼之事,在看到那封信之后,范仲淹也必须得承认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而韩琦在看过信后虽然解除的石化状态,但整个人沉默得可怕。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和了心情艰难说道:“那咱们怎么办?官家这只是内降,并未经中书门下二省核准。”

未经中书门下核准的天子命令称为内降,没有强制的效力,收到命令的官员可以有权不执行。

比如说如今的吏部侍郎杜衍,就经常把不认可的内降攒着,到了十来份的时候就放在小木盒里交还给官家。

台谏官们更是将内降视为阻碍国家体系运转的洪水猛兽,但凡见到有执行内降的官员,就会冲上去一通狂批。

韩琦虽然不怕他们,但也不愿主动招惹。

和议之时,擅开边衅,够被追着咬上小二年的。

再联想到官家如今有意招他入京主持变法事宜,韩琦就更觉得心里堵得慌。

战机稍纵即逝,可为了西夏放弃变法,值得么?韩琦说不好,他需要范仲淹给他一个解释。

范仲淹则是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示意在旁侍候的儿子给自己研墨,自己则慢慢悠悠开始展纸写军令。

“希文兄!”韩琦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不由加重了语气。

范仲淹也正写到收尾处,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让长子拿去交给韩琦,语气转为严肃:“春日地气聚,万物生,稚圭你麾下诸部也不要躲起来猫冬了,互相调防一下驻地吧。”

韩琦皱着的眉头倏地张开,吃惊道:“希文兄的意思是?”

范仲淹笑得很平和:“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夏贼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咱们不妨响一下弓弦。”

我们只是正常调防,是你自己太敏感,直接就冲过来了,那我自卫反击总不算擅开边衅了吧。

“真乃妙计也!”韩琦由衷赞道。

范仲淹也笑,只是更多地在为大宋笑。

他一人何足道哉,有豫王这个能想出此等妙计的未来官家,才是大宋真正的福气。

只是这信是单给他一个人看的,他作为臣子,也不好述之于口,只能愧领功劳了。

范仲淹的欢喜早已到了尽头,韩琦的却才刚刚开始。

少一时,堂下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末将狄青,奉令前来。”

范仲淹说了一声进,就见得一个顶盔掼甲,威风凛凛,腰间还挂着一个凶恶无比鬼头面具的将军走了进来。

只是以时下风气,面上那排代表犯罪的金印太过煞风景。

狄青如常给二位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老上司见了礼,然后就发现了其中不同寻常之处。

韩招讨今日似乎有些呆啊……

只是范仲淹已经招手叫他过去,所以只好按下心中这点小小的诧异,过去听候命令。

范仲淹对这个一手提携起来的帅才胚子一如既往的温煦,仿佛闲话家常般问道:“上次予你的《左氏春秋》读到哪了?”

“回禀安抚,末将惭愧,军中军务繁忙,末将脑子又笨,即便是请了先生在家教授,现在也才读了一多半。

“您只要再给末将半年,不,三月时间,末将保准读完,不负安抚美意。”

范仲淹抚须笑道:“何用至此。太祖朝的宰相赵普言半部论语可治天下,你现如今已经学了大半的春秋,当也能胜任今日之事了。”

狄青大喜,比起在驻地和文官们玩文字游戏耍心眼子,他还是更喜欢在战场上往来冲杀,那样既简单又直接。

尤其是最近两位老上司还在因为是否修筑水洛城一事闹别扭。

他夹在中间可太难受了。

因此迫不及待问道:“不知安抚有何事要末将效劳?可是要末将去杀西贼?”

韩琦此时算是彻底“醒了”过来,笑点着狄青道:“你啊你,总是这么性急。只是不知此次你这鬼头面具上,又要沾染几多夏贼之血了。”

狄青亦是豪迈道:“夏贼者,禽兽也,伤我子民,坏我粮秣,就是杀再多,末将也觉得不够啊。”

待得范仲淹对两人面授机宜,狄青官小职卑,率先告退去点兵领军需,留下韩琦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孤军在外,搅乱一方,此任不可谓不难啊。”

比起他的大举进攻,趁病要命的策略,派一支奇兵深入夏境搅浑水,使其自生内乱的确是性价比更高的方式。但相应的,被派出去的部

队要做好十死无生的心理准备。

狄青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帅胚子啊。

但韩琦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狄青这个出身寒门,又受过他们提拔之恩的人,整个西北再无人能领受并完成这个任务。

若说狄青此去顺利完成任务的生还几率为一成,那旁人就是百分百暴毙,且让整个任务打水漂。

范仲淹不知道何时踱步到了他的身侧,与他一起看着狄青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说道:“稚圭,义不掌财,慈不掌兵。汉臣此事若成,未来十年,西北无忧,军事可尽付于他。”

耳根子软的官家好不容易同意开打,那他就要争取把战果尽可能地扩大,让西北安稳的局面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而且他非常赞同豫王来信中的几句话:“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只有尽可能地弄死了他们的羊羔子,牛犊子,夏人才没有再开战争的能力。也只有把夏人揍服,官家才能获取足够的威望压服朝中,支持变法!”

第24章 杀汝者宋将狄青是也

古语有云,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所谓的河套地区,说的便是处于黄河上游几字型大弯,被贺兰山、狼山和大青山所包围土地。

因这些土地地处黄河上游,此时的黄河还未流经水土流失严重的黄土高原,泥沙含量小,水质清澈,几字形大弯又使得水速放缓,是条件上佳的灌溉水源。

在黄河的滋养下,河套平原土地肥沃,粮牧皆宜,有塞外米粮川的美誉。

西夏正是因为占据了河套平原中的西套平原,才得以崛起兴盛,在宋辽两个当世大国中反复横跳。

二月天气回暖,黄河解冻,河套平原本该是牧民走出毡帐,农民走出屋舍,开始新一年劳作的繁忙景象。

然而却不知从何时起奏响了名为血腥的音符……

*

西夏境内,河套平原某处。

毡帐,牛羊,还有做饭用的铁锅陶罐,是牧民部落的标配,也是人类利用和对抗自然的象征。

然而一向被牧民视为家中重要财产的三件套,此时却已是毡帐被烧,铁锅陶罐被砸。

成年的牛羊排着队被铁锤给脑袋上来上一下,然后抽搐着倒地。

至于幼生期的羊羔和牛犊,则是纵马将其远远地驱逐出去,经过漫长冬季的消耗,这些新生的羊羔与牛犊本就瘦弱不堪,一旦缺少了人类的照顾,夜幕降临后就会被严寒与狼群自然淘汰。

而原本应该誓死守卫它们的主人,也已经应了誓言,全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少人脸上还残留着惊恐至极的表情,似乎是想不明白为何会在这个时节,有宋国的军队敢来到此处,手起刀落地取了他们的性命去。

若从天空中俯瞰,就能见到刚刚萌发的绿意被滚滚而起的黑烟、马蹄犁出的黄褐,以及大块大块的血污所覆盖。

“第三个。”狄青用力甩去刀上的血污,又将手指插入已经油光发亮的头发中,捻出了两只已经兴风作浪许久的发虱,连着刚刚扯下的青草一块成为擦刀的介质。

机械性的重复劳动,可以令大脑进入放空状态,进行更为高效的思考。

而作为这支目前仅有一百七十人小骑兵队的指挥者,狄青现在所考虑的就是接下来要去寻哪个部落的麻烦。

先前攻破这个部族时,可是从族长口中拷问出了足足三个地点。

自那日在范仲淹处接了军令后,狄青丝毫不敢怠慢,精挑细选出二百勇锐精悍之卒,从泾州出,过渭州,借着人数少的优势,趁夜分批偷偷绕过夏军的防线深入夏境。

一路上尽捡荒僻少人的难行地段走,又斟酌挑选对手,到如今已经是半月有余。

在付出了二十多位同袍的性命后,狄青取得了击破三个人数过百小部落,并给全员都配上了马,机动性大大提高的战果。

其实这个战果已经可以拿回去交差。

毕竟深入敌人腹地,能全须全尾地回去都已经相当不易,他只需再诉一诉苦,便没人会苛责他什么。

而经过这次深入敌后的大冒险,以范,韩两位相公对他的器重,将来平步青云是肯定的事。

就是如折、杨、种三家,成为西北的将门世家,实现阶层跨越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狄青心中知道,账不是这么算的。

在领受军令前范相公就清楚明白地告诉了他,此行需要抱着做火星子的觉悟,即哪怕搭上了自己,也要将西夏这堆干柴给点燃。

需干掉尽可能多的小部族,最好是那些彼此间有世仇,能够挑动夏人内部猜疑与动乱的。

夏人而今已如惊弓之鸟不假,但正是因为深刻知晓自身的孱弱,所以才机灵地派出使者前往汴京议和。

难保彼等不会按住性子,将希望寄托于和议上,装出一副强大的样子骗过东京城的官家和宰执们,攫取更多的好处。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西夏架起来。不往外取,则内斗丛生,两条路中总得选一条。

用韩相公的话来说就是,若换防引诱夏人主动进攻的计划不顺,那么他就是那迫使西夏暴露虚弱的临门一脚。

所以他只能用生命作为燃料前进,不断地前进……

“总管,总管!”狄青心内正情绪翻滚呢,就听到自己的心腹田奉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狄青想也不想,张口骂道:“扯着嗓子嚎什么呢,我还没聋!”

挨了狄青一顿剋,田奉丝毫不恼,反而一脸神秘地嘿嘿笑道:“总管,你猜我刚才发现了什么?”

军中自有一套相处方式,平素相处越是言笑无忌,反而越是能在危急时交托后背的心腹弟兄。

因此狄青根本不惯着他,抬脚作势欲踹:“少在我这卖关子,有话说,有屁放。要是没事就去指导一下那些小子怎么做事,不要到时候还给夏人留下了水井,半道上嚷肚子饿。”

田奉一听是正事,语气立马变得严肃起来:“放心吧总管,井眼是我亲自去找的,保证没有漏掉一口,按咱们以往的规矩,灌饱自家水囊后都推了羊尸进去。

“火头军的弟兄们也在抓紧时间烤饼,这个部落挺富的,方才抄得了不少肉干,已经妥善保管起来了,将来可以给兄弟们偶尔解馋。”

对于老弟兄兼心腹的办事能力,狄青还是信得过的,点点头赞了一句:“不错。”

然后才配合着问道:“说说吧,到底是抄到了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个指挥使这么开心?”

田奉只是笑。

狄青只能配合着猜:“箭矢?”

他此次作战都不是缺乏后勤,而是完全没有后勤,甲胄这等重物是想也不用想的,所有人只携带了木柄小锤和腰刀作为主副武器。

甚至为了减少行军负担,只有三十人携带了长弓,所用的六千支箭矢均匀分给每一位兵卒帮助背负。

哪怕一路行来都是以多打少,尽量节约使用并竭力回收,到现在存货也快到了危险线。

如果能找到箭矢,还真是帮大忙了。

田奉闻言苦笑:“我倒也想有箭矢,可就连那十余个在夏贼征召年龄的青壮箭囊也是空空,好不容易找到的几根箭矢,箭羽都快掉光了,根本没有准头。”

狄青顿时失望:“那你高兴个什么劲。”

不是箭矢他根本没兴趣好吧。

眼看着狄青不耐烦起来,田奉赶紧把谜底解开。

“是靴子,牛皮靴子!这个部落应当是往外售卖靴子的,只不过榷市一直没开,所以才堆到了库中。我方才去看的时候,那些靴子都快到毡帐顶了。”

狄青闻言,果然开心地笑出了声。

以战养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衣食住行随便拎一样出来,就能成功炸了不少人的脑袋。

眼下正是经过长时间行军,大家急缺衣服鞋子的时候。

衣服好办,借夏人的一用就好了。可连年战争已经让很多夏人进化掉了鞋子这一生活用品。

原因无它,就是单纯的消费不起。

欢喜后立刻问道:“有多少鞋子?弟兄们都穿上没有?把……”

田奉接话道:“把鞋子尽可能地发下去做储备,脚小的就领大一号的,有总比没有强。如有那等实在穿不了的,就把皮子剪了带上,谁知道咱们哪天就会断顿,到时候就要指着这个救命。”

狄青愣住,这可都是他的词啊!

田奉却已经在招呼不远处的兵卒,把早就准备好的靴子给送了过来:“这是总管您的,快试试合不合脚。不行就赶紧换。”

当脚支入全新的牛皮靴后,狄青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也再度陷入思绪之中。

田奉也跟在狄青身边,承担起了警戒宿卫之责,然而却突然说道:“总管,我曾听渭州城中的说书先生说过,冠军侯差不多是从咱们这渡过黄河,再绕过贺兰山,最终大破匈奴的。

“总管,您说咱们也有一日能击灭夏贼,重复汉土,再一次封狼居胥么?”

最后一句话田奉声音压得很低,宛若梦呓,充满着浓重的不自信与更为沉重的不甘心。

狄青双手猛地收紧成拳,冠军侯、封狼居胥,武人的巅峰梦想莫过于此。

他此次在选兵前就讲明了这是一场几乎不能生还的征途,抚恤到家的时间可能比他们开拔还要早一些。

将生死,乃至于名声都置之度外,正是为了消灭西夏这个敌人,使其这片土地重归汉治王化之下啊。

“也许吧。”狄青的回答也很轻,几乎是瞬间就被风给吹散了。

翌日,田奉兴冲冲地跑进狄青的“帅帐”,激动道:“总管,您真是料事如神,昨日被咱们灭了的那个部落被其它部落的放牧人发现,瞧着像是回去报信了。”

不怪田奉如此激动,他们向来都是作为被围点打援的一方,实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有身份转变的一天。

狄青倒是很淡定,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

俗话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连年征战,现如今整个陕西路老百姓的日子都过得艰难,更何况这些本来就不富裕的夏人?

衣昂贵,饮无茶才是夏人而今生活的真实写照。

当生存都成为一件难事,道德也就成为了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

不过在狄青看来,夏人从来就没什么道德可言。

只是一群会在同伴死后,争先啄食腐肉的秃鹫罢了。

见到被旁人洗掠的部落后不去捞一把便宜,那就不是夏人。

田奉已经催促起来:“总管,咱们还是快赶过去吧,若是去晚了,他们说不定就跑了。”

闻战则喜,说明兵心士气可用。

狄青当然不会拦着,是以立刻宣布:“立刻开拔,去起咱们下的网!”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

当马在辽阔的平原提起速度,冷兵器时代最为强悍的兵种就已经将恐怖二字诠释了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就要等高速奔驰的马蹄踏入胸膛,锋利的刀刃划破脖颈,铁锤重重嵌入天灵盖。

这些正在吸食同族养分的夏人在猝不及防中就被分割包围,甚至说不出任何见者有份的场面话,就失去了宝贵的性命。

鞣好的皮子饱饮血水,在数不清的踩踏中陷入软烂的泥土,见证着贪婪的代价。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个场中就已经只剩下己方人员。

狄青偏腿下马,挥刀终结了一个腰被撞断,但气还未绝的夏人性命,同时大声下达命令:“外围警戒,其余人清扫战场,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能来这抢东西的自然是西夏部落中的青壮年,而这正排在他的第一消灭位。

跟随着他而来的兵卒均是大声应是,随后就是不断寻觅,做出和他先前差不多的动作,让这片不大的战场上的哀嚎呻|吟逐渐止息。

狄青目视着这一切,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可一可二不可三,此间事了后就得立刻离开,否则必然会被咬上。

忽得,他感觉到地面开始颤动,心头立时警铃大做。

一个念头瞬间浮现在他的脑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坏了,这些人也是引他上钩的饵!

“上马迎敌!”狄青来不及多想,胸腔鼓动,炸出一声爆喝。

只是还是晚了,骑兵尤重在马,提起速度的骑兵和没能提起速度的骑兵战力根本就在两个维度。

自进入夏境后就一直在以快打慢,占据优势位的狄青,于此刻尝到了境况倒转的滋味。

眨眼的功夫,一杆长枪便如最为刁钻的长蛇,吐着蛇信子抽飞两名拼死挡在他面前,为他争取反应时间的亲卫。

近了,愈发近了,狄青甚至能看到来者双目中有磅礴的怒意在不断喷出。

看来此人应该就是这片区域中的李元昊铁杆嵬名雅忠了。

狄青很能理解嵬名雅忠的心情,毕竟在他的地盘上相继有三个反对开战的部落被灭,任谁都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他这只鹰犬身上,以为他是受了元昊的指令排除异己。

假使抓不到凶手,那即便嵬名雅忠什么都没做过,也得被借项上人头一用。

但理解归理解,不妨碍各为其主,你死我活。

嵬名雅忠作为一部首领,**坐骑自然是最好的,又挟怒而来,是以冲在最前。

一身武艺也算谙熟,连挑狄青两个亲卫之后仍然冲势不减,直奔狄青而来。

在这个距离,狄青已经来不及拔刀,即便拔刀,也是嵬名雅忠仗着马快枪长,取了他的性命去。

但听“轰”的一声巨响后,大股的烟尘随之腾起。

待烟尘散尽,田奉看清情况,一颗本已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转为狂喜,用着劈叉的嗓音高喊道:“总管神勇无双!”

却是狄青在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抓住嵬名雅忠的枪杆,将人硬生生从奔马上扯了下来!

见了狄青力抗奔马这一幕后,原本将要杀入军阵的其余夏人急忙拉住了马缰,变得踟蹰不前。

开玩笑,虽然听不懂汉话,不知道是对面是哪一路神仙,但他们肯定招惹不起就对了。

看这情况,即便他们能把对面的小卒都杀光,那位也能把他们都留在这陪葬。

这些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用眼神逼出了一个人上前喊话道:“误会,都是误会。不知尊驾是何人?能不能把我们少族长给放归,细封氏必有重谢。”

部落中已经收到了青天子的召令,宋人大军调拨频繁,为防不测,需先下手为强。

少族长作为得过青天子亲口夸赞的人,就算是抬,也要抬到聚兵地点去。

而且这幅半死不活的惨样说不定还能让部落里少出几个青壮呢。

“没误会。他杀我,我杀你们,这很公平。”转用了西夏语的狄青声音很冷,传了很远。

“你,你是宋人?”被摔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的嵬名雅忠听出了狄青西夏语中的不熟练之处,迷迷瞪瞪地小声问道。

狄青瞳孔骤缩,没有应声。

而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明白过来的嵬名雅忠忽然大笑起来,张嘴就要喊破狄青的身份,却见狄青将手中枪杆倒转,枪头毫不犹疑扎入了他的小腹之中,让剧痛顿时袭来,生机快速流逝。

“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你的名字?”在弥留之际,嵬名雅忠强撑着一双血眼,看着已经变得模糊的身影,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

他总要知道是败在了谁的手上,才能心安。

狄青嘴唇微动,最终还是不忍心,轻声道:“某名狄青。”

得了回答的嵬名雅忠喃喃道:“能死在狄天使之手,此生也算不枉了。”

第25章 起杀心

进入三月的东京城变得分外热闹,不仅因为天气转暖,

草长莺飞,正是郊游踏青的好时节,也是因为近来发生的大事太多了,不去酒肆茶楼寻相熟之人聊聊,都对不起他们东京城人的身份和旺盛的倾诉欲。

三月初六,宜祭祀。

这一日天还未放亮,御街两侧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能眺望到此处景象的各家酒肆的临窗位置更是被卖到了天价。

甚至于还有凭着腿快早早到来占据了好位置的泼皮无赖们在大声嚷嚷,对自己占据的位置进行售卖。

而引发这一切的原因都很简单,今日那位被盛传有天授之才的豫王会从此街经过,前往城外祭祀社稷宗庙,正式被册立为太子。

“五百钱,只要五百钱!我们弟兄三个的位置就都给你,待太子殿下仪仗过时,还会联合护着你,保你不受拥挤之苦!这可是个再公道不过的价格了,有没有人想要的!”

听着近在咫尺的泼皮无赖叫卖声,一众太常寺的官员都在心中生出庆幸的感觉来。

太常寺的官邸就在御街边上,祭祀又是部门的主要职能之一。所以哪怕主持册立太子仪典的是礼部,但掌握部门实权的大佬们还是早就去了城外的太庙做些协调工作。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直接导致了原本就很清闲的太常寺官员不约而同聚到了临街修建的二层小楼上,期冀能见到那位传闻中聪慧近仙的豫王真容。

比起在街上拥挤的诸人,不知省下多少的银钱和麻烦。可见即便是清水衙门,也是有好处的。

而聚在一起的同事多了,气氛自然就变得热络起来。

眼下还不到豫王出发的时辰,太常寺诸人就纷纷寻了相熟的同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聊闲天。

只听一人说道:“诶,你们最近去樊楼了吗?”

樊楼是东京城中最著名的正店,可谓是天下之珍、世间百味都汇聚其中,近来甚至有了不食樊楼菜,便算不得见识了东京城的说法。

在这楼上的虽都仅是太常寺的小官,可为了合群,为了维持住当官的脸面,也都是去过樊楼的。

于是立刻就有一人露出怀念神色道:“樊楼虽好,可惜囊中羞涩,一月俸禄也不过三餐啊。”

太常寺是个清贵衙门,不接纳门荫官,在坐之人的家世财力还真禁不住日日去樊楼中潇洒。

那先前发问的人正等着这句话呢,咂咂嘴做惋惜状道:“那王兄你最近可要抓紧时间去一趟了,不然这衙中第一博识之人的名头就要易主了。”

“怎么,是樊楼又推出了新鲜吃食?”

“倒也算不得吃食。”

“不是吃食,还能是什么?”

“这么说吧,我前日应友人之邀赴宴,他专门叫了一桌樊楼的宴,端得是鲜美无比,回味无穷,再吃其余的菜就如同嚼蜡。

“我细问之下方才得知,樊楼新近得了一种提鲜之物,名唤味精,只需少许,味道立时两样。就是价格太贵,这一桌加了味精的席面,要比没加的贵上三成。”

说话之人的声音适中,旁人但凡细听便能听清,因此毫无意外地引来了一片咋舌之音。

樊楼的席面本就够贵的了,结果这加了味精的还要贵上三成,这味精莫非是金子做的不成。

有人不忿接言道:“樊楼也忒会割肉,莫不是以为东京城中只有它一处可得这味精不成?”

樊楼虽然稳坐着东京城酒楼的头把交椅,但并不代表排在它后边的酒楼会任由樊楼一家把好处占尽。

东京城中可是有着七十二家正店,各酒楼的东家组成行会就是更好地分润行业中的利润,不至于搞出恶性竞争降价的事情。

他们这些行外人不清楚,可那些酒楼的东家作为行内人还能打听不到樊楼是从哪搞到这种名为味精的东西吗?

商贾逐利就如蝇逐臭,只要价钱出得够高,还怕拿不到货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味精这名起得真是听起来就让人倍感好奇啊。

“恐怕咱们现在还真要去挨樊楼的刀子。”最先挑起话题的太常寺官员很是惆怅地说道。

“这又是何故?”

“因为我听说那味精是薛泽经手卖的。”

一句话,把整个太常寺的留守官员给干沉默了。

薛泽这个名字最近出现的频率实在是过高,听得人耳几要生茧。

据说现在礼部现在最著名的笑话就是那日紫宸殿朝会上为何心生胆怯,没能像薛泽那般直言犯上。

结果现在好了吧,薛泽因祸得福,入了豫王的眼,整个人风光无限,将来豫王登基,他这个潜邸旧臣说不得还能穿上紫袍,成为宰执。

这人与人之间的命数啊,还真是不可捉摸。

一步差,可能终一生都追不上。

有人咂摸了一下其中的意味,失惊道:“薛泽是豫王的人,莫非这味精是?”

其余人用沉默代表了赞同的意见。

此等奇思妙想,很符合豫王被仙人教授的身份。

“可豫王鼓捣这个做什么?俸钱应该足够使了吧。”

有一人耸耸肩道:“谁知道呢,十四士现在还在边报上为狄青张目,说他不是擅开边衅呢。”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喝止道:“说得甚话,怎么还没吃酒就醉了!”

此时能站在这的人都不是傻子,消息渠道也比普通百姓多得多。

普通百姓只当是售卖小报的各家成立了行会,把那些销量一般的小报沙汰,然后整合出五份各有侧重的新小报来。

在朝官员中却是有好事者去好好查探了一番,结果在查到后面有梁鹤隐隐约约的手笔后差点把自己给吓死。

梁鹤那可是能得官家召见的皇城司鹰犬,平素又在豫王身边服侍,眼看着很有恢复昔年武德司权焰的模样。

梁鹤既然被牵扯进了小报收购之中,那这件事背后必定就牵扯到了垂拱殿或东宫。

至于十四士,则是曾经冲击过都亭西驿,差点被锁拿下狱的十四个国子监学生。

不知怎的就成了小报的撰写者,还起了个十四士的共用笔名,生怕有心人查不出他们的根底一般。

这些个后生晚辈最近凭着一篇《议狄汉臣罪十》声名鹊起,倒是赶到了他们前头去。

但这篇文章虽名为《议狄汉臣罪十》,却是故意正话反说,实则全篇都是为擅开边衅的狄青开脱。

说什么是夏人先动的手,狄青只是奉命自卫反击,而且战绩斐然,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就算是有过,那也是得胜后太过欣喜,在没禀报范仲淹这个上司的情况下,把战果给扩大数倍有余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过。

可这些个小辈还是太嫩了,自己笨就算了,还把百官都当成了傻子糊弄。

二月廿一日夏军才在天都寨招聚齐兵马,再启战端,怎么狄青二月廿二日就深入夏境百余里,斩首级数百了!

是夏人全是酒囊饭袋,瞎了聋了,任由狄青入境;还是狄青有飞天遁地之能,用一天时间就能奔袭百里,还连带屠灭西夏部落,立下军功的?

虽然文人的笔和官字的两张口一样,可以变为任何角度,但你们这也太离谱了!

此文一出,直接把那些个在朝堂上力争要严惩狄青的官员们给气歪了鼻子,但偏偏在民间的反响极为热烈。

因为相较于官员们看重的程序,百姓们只看结果。

他们才不管现在是春季,当更紧着农时耕种,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他们只知道狄青打了几场好大的胜仗,狠狠挫了夏人的锐气。是这些年朝廷与西夏开战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本人又在回返途中遭遇数倍于己的夏骑,血战数场方得生还,但所率之人已经七零八落,自己也是身受重伤。

对给他们带来了能提振心气好消息的狄青,百姓回馈的感情也极为朴素,那就是强烈反对朝廷因此处置狄青,瓦子的说书先生连赞忠勇的词都编好了,每次演出都是爆满。

谁又能肯定这其中没有垂拱殿或者东宫的手笔呢。

把这个挂在嘴边说,是嫌自己距岭南太远了吗!

被呵止的太常寺官员也知道大家都是为他好,然而心中郁愤难消,最终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生起闷气来。

狄青一个胸无点墨的贼配军,即便在军卒中

也是鄙视链最底层,怎么能得此殊遇!这大宋朝的天,也变得太快了吧!

*

东宫。

今日的东宫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令作为此间主人的赵昕反而因此变得极为不自在起来。

“最兴来,你不要跑!这可是我今晨特意去和姐姐折的花,你快簪上让我看看!”

赵昕脑中的弦绷得紧紧的,隔着圆桌与徽柔对峙,看徽柔手上那朵鲜花就跟看洪水猛兽似的。

时下风气男子好簪花他是知道的,给新科进士赐花几乎都要成了惯例,但他就是觉得有些别扭。

而且也没人告诉他,怎么被册立为太子这种严肃的场合也要簪花啊!

“最兴来你过不过来?!”眼见得赵昕迟迟不动作,还满脸抗拒,徽柔也逐渐失了耐心,开启了赵昕十分头疼的狩猎状态。

这就意味着等会被抓到之后不仅逃不脱簪花,还会被收拾一顿。

包疼的那种。

识时务的赵昕很明智的选择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徽柔很不熟练地将手中的花簪入了赵昕的幞头旁,然后迫不及待地拉着赵昕跑到外间,对着曹皇后和已经被诏封为贵妃的苗贵妃大声炫耀道:“娘娘,姐姐,你们看,我簪的!”

曹皇后和苗贵妃对视一眼,均是抿嘴轻笑。倒不是徽柔簪花簪得难看,这簪花有很多固定的戴法,只要位置不出错就差不到哪去。

好笑的是赵昕周身流露出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情绪,除了徽柔这个亲姐姐,再无人能让这个早慧得十分过分的孩子无可奈何。

倒是官家经常被这个小人儿气得无可奈何。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苗贵妃噙着笑,把赵昕耳边的花给取了下来。

赵昕眼睛一下就亮了,还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啊!

但没想到苗贵妃说的是:“现在还不是簪花的时候,最兴来你先得去祭拜社稷宗庙,等到归程见百姓时,才要簪花。”

赵昕一听,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相比起给全东京城的市民看,他宁愿给那堆牌位看!

至少那只要克服自我的内心尴尬!

但今天明显没有人会依从他的小任性,曹皇后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眯眯道:“别怕,咱们二哥俊俏着呢,必能让满东京城的百姓喜欢。好了,时候不早,该换朝服了。”

等到赵昕穿好沉重繁琐的太子朝服被曹皇后给抱出来,就见到了同样是盛装打扮的八个伴读。

他们要作为赵昕今日的扈从,陪伴赵昕一起去太庙。

已经有了不小心理阴影的赵昕第一个注意的是伴读们幞边簪着的花。

然后就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瞅着和他姐刚刚给他的花一样啊!

正想开口发问,就听曹皇后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刚才事多,都忘记同你说了,这几日见到官家千万不要提狄青议罪之事,你爹爹心中正烦躁呢。”

赵昕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实就算曹皇后不说,赵昕也绝不会在此时同赵祯说的。

因为自开春至今,整个中原地区滴雨未落,眼瞅着就是大旱之年,必定会盗贼蜂起。

赵祯近半月来都在为此事烦恼,就连册立仪典选在今日的原因也是为了祈雨。

存了朕又完成了一件国家大事,老天爷你就下点雨奖励一下朕的小心思在。

赵祯现在情绪很消极,很不稳定,他才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讨野火。

“你明白就好。”曹皇后捏了捏掌中那只小手,亲自送他们一行人出了东宫。

只是曹评敏锐发现,二大王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看他们这些人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尤其是对着李玮,严重一点来说都有那么点除之而后快的意思在。

可二大王一直因为官家的缘故很是照拂李玮啊。

只不过如今二大王登辇,他也没机会询问。

再回头一看李玮,好么,都快要哭出来了。

毕竟那是真不加丝毫掩饰的恶意,对一个半大孩子来说太过残酷。

晏几道走到李玮跟前,快速地丢下三个字:“憋回去。”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二大王马上就要成为名实相副的太子,是半君。

就算是喜怒无常,他们这些人也只得受着。

要是连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还是别做什么振兴家业,提高门第的梦了,滚回家待着最安全。

吉时耽误不得,其余几人也没晏几道的直脾气,上前拍了拍李玮的肩膀作为安抚就立刻翻身上马,随辇缓缓前进。

红了眼眶的李玮深吸一口气,依照晏几道所言把眼泪憋了回去。

今日是二大王的好日子,他作为伴读要是失了礼数被言官弹劾,将来前程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这些天他跟着跑完了民生报运转的全程,虽然囿于年岁学识的缘故仍旧懵里懵懂,但只看那十四个国子监学生成日里兴高采烈地彻夜讨论,点灯熬油地写出文章进行刊发就知道这个行当错不了。

父亲太过老实谨慎,身为官家亲舅,明知道官家想通过提高自家官职门第的方式来尽孝道,却总用才具不足的理由推辞了好几次官家授予的官职,还在家中说这是保全之道,人要惜福。

保全个屁,李玮只听得到旁人说他家是出了个好女儿,实际上只是一卖纸钱的暴发户的言论。

作为少年,很少有不争强好胜的,李玮又已经被带着见过了全新的世界,也自认为自己不比旁人差,将来能靠真才实学做出一番功绩。

豫王又最是个讲道理的,哪怕一时遭到了厌弃,攒下功劳也能东山再起。

李玮骑着马慢慢悠悠随着辇前行,人也被摇得清醒过来,斗志重燃。

而坐在辇中的赵昕则是狠狠揉搓了一把脸,把表情搓回平常模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有一股旺盛的怒气必须发出去,却寻不到靶子。

起因是赵昕方才曹评几人所簪的花和自己的差不多,心中吃味,便脑筋一抽,开始用系统检索了一下将来是当了他姐的驸马。

防火防盗防黄毛才是正经。

结果搜索出来的结果差点把他气背过气去。

嫁给了李玮这个虽年纪相仿却差了一辈的表叔不说,堂堂公主忽然被婆家虐待,生病了被阻挠叫医生,死时衣服上都生了虱子,没有服侍的人要自己生碳火,以至于脸被蜡烛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