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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宋仁宗 御风流 26043 字 1个月前

李玮才质仅为中人,赵昕向来是看在无良爹的面子上对他多加照拂,连检索都觉得费积分,也没指望此人能有什么大作为,结果没想到是深藏不露的白眼狼,让他这个终日打雁的被啄了眼。

他当时看道系统给出资料的第一反应就是寻个机会把李玮给扬了,连着李用和以及他那位对皇家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的老婆一块。

可冷静下来就知道这事操作起来难度巨大,因为他爹也是护短要面子的。

不然当初给他的伴读名单中李玮也不会直接排在外戚子的第一位,摆明了对李玮的偏袒态度。

李用和婉拒升职加薪玩得贼溜,实在是拉拔不起来,就只能指望李玮这个小一辈了。

更何况不教而诛谓之虐,现在那些个令他想把人扬了的事情根本还没发生。

李玮如今就是个胜在勤勉的伴读,于事上挑不出大毛病,可见要不是此时秉性还没被带扭曲,要不是只要有人强力镇压,就不敢露出丁点狐狸尾巴。

若是没找到能站住脚的理由就处置李玮,恐怕其余伴读也会离心离德,说不得还要和无良爹对上。

还有那些个说他姐和那什么梁怀吉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补充探索资料是怎么回事?!

他姐和梁怀吉一个宦官,月下相对小酌???!!!

不过只要他姐开心,也可以接受。

庆历七年五月丙子与李玮定下婚约是吧,还有四年多一点时间,赵昕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发誓要将这桩婚事搅黄。

他姐必须要有自由择婿权,他说的,就算是他爹也拦不住。

而且还必须找个帅气的,他姐可最爱漂亮姸丽的物事了,将来若是能得小外甥、小外甥女也会更乖巧可爱些。

只要有他在一天,他就不许旁人欺负母亲与姐姐半分。

他看到的资料中李玮行事能那么乖张离谱,很难说这其中没有他姐缺了亲兄弟保驾护航的缘故在。

对了,教育思想也必须改改,看着汉唐公主飞扬跋扈,干涉朝政就有意把公主往温柔小意,三从四德那方面教导,性子都教歪了。

结果反倒被婆家和丈夫欺负到了头上来,而皇家知晓后还要顾及公主的将来对驸马高举轻放,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过此事时间尚早,赵昕还有充足的时间谋算准备,心中做好决定后就放置一旁,转而思考起如何把狄青给保住。

诱使西夏发动进攻的计策既然是他提的,那他就有义务让出色完成既定任务的狄青软着陆。

而且也能为那些个西北的将门世家打个样子,释放出朝中还是有人做他们靠山,只要能对西夏造成实质性损害,那么即便程序不那么正当也可以的信号。

你们只管在前线冲杀,理论支撑我来找。

总要先把肚子填饱,再去考虑吃得好不好这一问题。

第26章 此乃卖直沽名之人

在亲身经历过后,赵昕对祭祀一事完全是个体力活的说法表示百分百赞同。

就这还是礼部看他年幼,简化了许多流程的份上。

不过这份付出是能够带来回报的。

好消息是自今日起他就能摆脱二大王这个他一直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无法将这份奇怪宣之于口的旁人敬称。

打册立太子的诏书被念完后,除了似赵祯这种早就站在金字塔顶尖的极少部分人,对他的称呼都要改为殿下,朝堂排班也来到宰执之前。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轻许人,在名实相符之后,赵昕只觉自己身边的笑容更加繁多,且难以分辨真假。

封建集权下产生的统治者权柄,是真真正正的欲念大毒,足够将人异化得面目全非。

赵昕一面应付着这些真真假假的“善意”,一面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总要记得来处,才不会失了路途。

而等见过东京城的百姓,赵昕的身心疲累值已经到达了全新高度,都想不起在太庙里因为人多不能往牌位上吐口水的郁闷,以及簪花示人的尴尬,满心里就想着一件事:赶紧回东宫,他要睡觉!

结果这世上总是不如意事常**,才远远望见东宫的屋檐呢,张茂则就把他给截住了,姿态语气都比以往更加恭谨谦卑地说道:“太子殿下,官家宣您呢。”

赵昕只想扶额。完了,都忘记他这个无良爹还是有父爱的了,就是带娃经验忒少,完全用不到正地方。

但没辙,谁叫这是君父呢,君还要排在父前,他只能乖乖地被提溜。

他招招手唤来王贡,说道:“本宫要去垂拱殿见官家,你们今日陪着我折腾也辛苦了,文武功课都往后放放,回去洗漱一番好好补个觉吧,别把身子骨折腾坏了。”

张茂则在一旁安静听着,强忍着脸上才没有露出尴尬来。

太子殿下您这是在点谁呢!

还有这昼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但他同样也没辙,只能在内心祈祷官家今后与太子殿下少隔空斗法。

等赵昕到了垂拱殿,并被张茂则领着走了一次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路线,直接到了垂拱殿内间,还能清楚听到前殿赵祯与大臣们的商议之声后,赵昕决定收回自己先前的观点,他的破爹压根没有父爱。

完全是在对他进行填鸭式教育呢。

“垂拱殿中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赵昕压低声音问向张茂则。

“回禀殿下,这原是起居注官的所在。”

赵昕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看不到起居注官,那言辞行为也会更真实些。

只是看这个空间的陈设,恐怕很久都没有人在这办公了。

也不奇怪,身后名可谓是悬在帝王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起居注官撰写的起居注则好比悬剑之线,身为帝王想要挣脱再正常不过。

赵昕看了一眼张茂则,见他不丁不八地站在离他不远又不近的位置,心中就有谱了。

这应该就是他爹给他安排的讲解员。

只是在略听了几句前头的商议之声后,赵昕就想捂着耳朵跑路。

因为商讨的正是西北战事,也毫无意外地被引向了将狄青是否有罪的话题。

逃不掉,那就只能认命了,赵昕支使着张茂则给他垫好了软靠,舒舒服服窝在小罗汉榻上听。

“狄青擅自深入夏境,以致引夏军来犯,破坏和谈,罪莫大焉,臣以为,当即刻锁拿下狱,交付有司议罪。”

“可这是朕下了手书,命范仲淹与韩琦同夏国小战几场,好使夏人知我大宋实力未失,不敢再狮子大开口。狄青不过是奉命行事,且大挫夏军锐气,扬我国威,这怎么能说是错处呢?”

“那范希文与韩稚圭也难逃罪责,兵者,国之大事也,陛下的手书未经中书门下核准,岂能擅自更改诸军驻地,引发夏人不安?坚壁清野,谨守城池不失也就是了。”

“可……”

“官家!今日韩范二人能因官家想要还以西夏颜色而擅令狄青入夏境,将来还不知道会如何呢!还请官家三思!”

赵昕听到这不由挑眉,姑且不说赵祯的辩论技术有多烂,只这个人就是相当会说话的。

因为想要说服一个人,从他最切身的利益下言语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所以他前世的某问答网站上若是法正来劝刘备,夷陵上那把烧灭三兴汉室的火还会不会被点燃的问题才能经久不衰。

因为法正之才,就在于深切人利益要处,在说服力方面要强过丞相。

而大宋朝官家的死穴是什么?是害怕控不住手下的武将们。

只要把问题扯到防范武将们不听话上来,无理也就变成了有理,毫无胜算也就变成了还能一战。

赵昕于是问张茂则:“此人是谁?”

“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欧阳修的连襟,诚信状元王拱辰?”

“正是。”

张茂则还等着赵昕问更多问题呢,就见赵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吩咐他取来御寒的被褥,舒舒服服地开始睡觉。

于是等着赵祯毫无意外地辩论落败,不得不使出拖字诀把人给打发走之后,见到的就是赵昕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模样。

“怎么能让太子在这睡觉呢?!”

帝王是不会有错的,所以赵祯直接忽略了他过度使唤童工的事实,转而指责起张茂则。

“爹爹……”睡眠浅的赵昕自打外边没了声音就醒得差不多,及时出言捞了张茂则一把,“是儿子想着爹爹议事之后会想见儿子,所以才执意要在这等爹爹,与张茂则无关。”

“那最兴来你睡得怎么样,冷不冷啊?”

“不冷,张茂则让人端了炭盆来,可暖和了,儿子睡得很好。”

赵祯这才脸色稍霁,狠狠瞪了张茂则一眼后,又把赵昕的手往被子里塞,脸上流露出愧疚来:“是爹爹不好……”

只想着解决麻烦,没有考虑到宝贝儿子的年纪。

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真是下去了都没脸面见列祖列宗。

“爹爹……”睡了一觉感觉自己又行了赵昕声音清脆地截断了赵祯的话,“那个卖直沽名的王拱辰走了?”

“走了。诶,最兴来你如何说王拱辰是卖直沽名?”

毕竟王拱辰最著名的事迹就是在科举之时,以试题曾经做过为由,力辞状元之位,是出了名的诚信之人。

赵昕搓手手,这可是爹你自己问的啊,不算我上赶着给狄青说话。

于是赵昕徉做不解:“他为得己名,令爹爹今后内降不行,难道还不是卖直沽名吗?”

赵祯沉默了。

赵昕的意思很简单直接,老爹你这会处罚了奉行你内

降,并超额完成指令的范仲淹韩琦他们,今后还想要人死心塌地给你办事?

那还是洗洗睡吧,梦里有。

若是依着王拱辰话中的意思,事事都要经过中书门下核准,那天子的威权和至高无上又体现在何处?

这是比王拱辰所言武将之患更深一层次的帝王利益。

因为武将之患只是可能的将来,一旦依言照办就是实打实的削弱帝王权力。

这一切都是随着和这个赵祯这个无良爹相处愈多,赵昕看法发生变化所致。

他这个破爹吧,说对天子权力拥有敬畏心和良好的自我管控也好,说不愿意承担权力带来的责任和害怕被手底下的超级猛人天团掀翻也行,反正呈现出来的面貌就是少决断,遇事习惯性地和稀泥。

宰执频繁更换,各种主张之人轮流上位,别说政令的延续性,只一派顶替另一派之后的撕咬攻讦,就足以使得整个朝廷停滞不前。

不过这样也使得皇权处在一个超然的裁决位置,一直保证最高权力在自己手中。

权力是会使人上瘾的,他这个破爹如今顶天了愿意同他分享权力,至于其他人,想也不要想。

就是再想变法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又如何,夏竦一挑唆范仲淹结党,还不是立刻生疑,把范仲淹为首的一干变法派通通给赶出中央了吗?

之后对范仲淹等人的左支右绌的维护,更像是政治作态。

不然任由政见不合之人对范仲淹等斩尽杀绝,整个朝堂的生态环境就要坏了。

适当的无断,只是为了平衡驭下,甚至是与臣子间心照不宣的配合。

他这个破爹无论在后世眼中是如何的软弱无能,但亲政后是一直是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的。

真铁了心的要推命令,也能没人能拦得住。

“但是武将……”

“爹爹,我朝的武将反不起来的。”赵昕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把赵祯给吓了一跳。

张茂则默默退了下去,这话就不是他这个臣子能听的了。

“为何这么说?”

“儿子已经读了唐时史书,窃以为节度使之反,全因节度使职权过重,政、财、军三位一体,又据山形水势,可谓是国中之国。一旦朝廷稍弱,野心膨胀,便生大患。

“我朝汲前唐教训,厘三权,就已经铲除了武将自立的土壤。而且纵然爹爹您想惩戒范韩二人自作主张,又与狄青何干?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而且还完成得相当好,合国与爹爹之利。如果连他也惩处,前线武将不知会多么心寒,我们父子将来又要靠谁抵御辽夏呢?

“汴梁离前线千里之遥,命令不能及时下达是必然的,需要给前方将领一定的裁量权,奖功惩过。

“依儿子愚见,就是惩处范韩,也不当在此时,当先赏以励前线士气。倘若有兵将做出效法之事,正好一并收拾了。

“权衡之法很多,只是不可全信这些言官之法。我朝之忧,在于辽夏。若不想为后世所鄙,就不能让武将矮文臣太多。”

按赵昕的观点,与其担心在外的武将,不如把三衙禁军好好的握在手中。

毕竟他的伯曾祖当初能陈桥驿上黄袍加身,靠的是义社十兄弟。可见外头的祸患比不上里头的,宫变的难度也远低于造反。

而且如果外头全反了,那必然是当皇帝的有毛病,被历史的车轮碾过去也不冤枉。

赵昕是被赵祯抱着去吃饭的,甚至得到了亲自拧毛巾净手的待遇,让张茂则愈发战战兢兢。

这父慈子孝的,他该不会要失业了吧。

就是这破爹一开口,就是赵昕不爱听的话:“最兴来,你这味精的生意做得很不错啊。”

赵昕猛猛刨饭,当没听到。

因为联系到他这破爹前几天给他送了不少中原地区大旱,州府请求要钱粮支援的箚子,赵昕不难猜出他这破爹是想把这门生意从他手里接过去,好充盈一下国库。

可你这黑不提白不提的,强抢呢,亲父子也要明算账啊,不然哪里对得起他前期筹备的心血。

而且这回可是提前送到宫中供老爹你享用的,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昕的不接茬令赵祯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满肚子准备好的措辞卡在了喉咙眼,到最后就是脸上挂不住。

赵祯不信儿子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所以一定是故意装样。

再一想西北战事就是这小子撺掇着打起来的,如今让本就不丰富的国库直接见底,搞得现在中原赈灾都没钱,不该出点血?

他可是听说了,现在樊楼的加了味精的席面哪怕是加了三成价都供不应求。

作为味精的供应商,他这个儿子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太子薪俸在这个面前完全不够看。

如果不像现在这样控制供应撒开了卖,就算利润薄些,靠销量也能挣个双份的钱。

如果行销全国乃至于辽国,利润更是不知道会有多少。

不过是海肠、虾皮、干香菇磨粉罢了,其中最贵的也就是干香菇,但添加的分量也少得可怜,平摊下来的成本相对于如今的售价来说低的可怜。

现今三者的比例他也通过梁鹤知晓得一清二楚。稍稍派出两个人依葫芦画瓢,还会抢不到生意?

要不是怕惹儿子生气,闹到外头去让朝臣看笑话,他就是把这味精收归专营又有何人敢说个不字?

都已经是堂堂太子了,怎么还在意这些小利,不为大局考虑!

赵昕觉察到了气氛不对劲,看了看赵祯后无奈地放下了筷子。

看来他爹也是真被逼急了眼,都动了强抢他生意的心思。好在他也差不多赚够了第一桶金,并且打一开始就在思索如何急流勇退。

尤其是如今身份大不相同,再行商贾之事,指不定哪天御史的箚子就要把他埋了。

于是赵昕放下碗,主动开始谈条件:“一个月,再加一个条件,生意就归爹爹你。”

赵祯立刻喜形于色:“这一个月是再让你经营一个月的意思吗?”

“然也,毕竟儿子与樊楼的独家契约签到了四月,得守信。

“不过爹爹你可以先派人跟去接洽。味精是个新鲜玩意,别定价太低,让旁人给坑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商言商,不要用权势压人。”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赵祯满口答应,随后又问道,“一个要求是什么?先说好,太过分的不行。”

“应该不过分吧。爹爹您既然已经赦免了狄青之罪,那儿子想写一幅字给狄青!爹爹你派人帮我送过去。”

第27章 不能让狄青专美于前

泾州,宋军城外大营。

时已入夜,但整个泾州大营仍旧是喧闹不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香与酒香,让人能十分直观地感受到狂欢气氛。

不少士卒甚至脱下了上衣,赤膊与身旁的人大声划拳,在篝火的映照下展现出极度兴奋的姿态。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自打和西夏开战以来,他们已经不知见过多少袍泽丧生,尝过多少心酸不甘的滋味。

因为输得太惨,甚至令不少人心中都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他们生来就比不上夏人,所以才屡战屡败?

但这块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在狄总管归来的那一刻彻底被驱散了。

尽管此次获得的战果并不大,累积斩首的夏人青壮也不过二百余,而且狄总管向有勇名在外,从军以来单人阵斩的夏人也早就超过这个数了,但意义是不一样的。

往常可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作战,人多路熟,只要不是战略出现重大失误,少说也能取得一个相持的战果。

但这回狄总管可是只带了二百人就深入夏境,不仅在敌方战场上取得了战果,还能在被追杀的情况下带回来了三十来号人。

所以夏境也不是某些人说的阎罗殿,否则哪里能有人活着回来。

最最重要的是,现如今朝中有人能理解他们这些当兵的苦楚,愿意给他们张目,当靠山了。

若非如此,就狄总管这次越境讨贼,不见责于朝中就不错了,至于拿到太子殿下的赠字,是梦里都不可能有的传说故事。

田奉吊着右膀,尚能使用的左手举着酒碗,仿若蝴蝶一般在林立的篝火堆中穿梭。

狄青如今还在养伤,只能他作为代表出来应酬。

田奉是渭州人,在跟着狄青之前曾长期在泾州军中,是以走不出三五步就会被熟人拦下,张罗着要给他敬酒,顺带着要他讲讲在夏境内杀敌的故事。

田奉来者不拒,三五碗酒一下肚,是眼也红了,嗓子也粗了,张着嘴巴大声说道:“夏人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脖子再硬,还硬得过刀去!只要还是个人,那就得怕刀子。

“嗝,我和你们说啊,我当时把刀那么一举,一举,那崽子就,就给我跪下了,屎尿齐出啊。哈哈哈哈哈哈,痛快,再给我倒上。”

泾州军中就没有没上过战场的生瓜蛋子,听田奉说了半天只觉全是老生常谈,立时推搡着他不满地说道:“就知道你这厮嘴中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哥几个也不难为你,快给我们说说,太子殿下那幅字是什么模样?”

天爷诶,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诶。听说狄总管此次能全身而退,全靠太子殿下在官家面前据理力争。

而且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官家的独子,相传还被仙人接到天上教授过两年,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

狄总管能得太子殿下一幅字,那等着将来太子殿下登基,说不得能进枢密院呢。

不过如今也已经是大大地给他们这些武人争了脸面了。

原以为得官家几句赞就是本朝武人荣耀的极限,没想到还有赠字这种操作啊。

田奉是跟着狄青一起接的朝中的旨意,借光看到了那幅字的模样。

只是一想到那歪歪斜斜,和寻常蒙童差不多的字迹,就觉得有些说不出口。毕竟光从字迹来看,他的确看不出朝中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太子殿下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但他也是个机灵人,早就准备好了另外一套说辞:“你们猜猜,太子殿下给我家总管写了什么?”

“滚滚滚,少买关子,哥几个要是知道,还能问你?”

“就是,田奉你这个老小子,忒不实诚,是不是跟着狄总管抖起来了,就不认我们这些个老弟兄了?”

“你还是赶紧说吧,不然休怪我这一双醋钵大的拳头不认弟兄。”

田奉不敢犯了众怒,把碗中酒一饮而尽,这才咂咂嘴说道:“太子殿下写的是卿且勉之!”

话是说出去了,但却并没有收到预期中的热烈回应。田奉使劲睁开迷离的醉眼,看到的却是数双充满着清澈愚蠢的牛眼。

大意了,都忘记这些个混蛋都是波皮无赖出身,大字都不识得一箩筐。

田奉清清嗓子,下意识的忽略了他还是被总管指点才认得了纸上的字,又去寻了城中的一个老夫子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事实。

“范相公寻常让你们多读书,读书,都不听吧,现在连太子殿下的字都不知晓是什么意思,还想出人头地,穿紫袍?”

不少人被说得低下了头,但也有恼羞成怒的,直接骂道:“你小子还说不说了!”

“说说说,这就说。卿且勉之的意思就是说呢,太子殿下觉得我家总管这次做的很不错,让他继续努力。还允诺了若是我家总管将来能立下更大的功绩,就再给我家总管写一幅字。”

田奉胸膛高高挺起,像是这幅字是赠给他的一般,并巧妙地隐下了太子殿下说自己字写得不好,还要多练习几年的话语。

给面子是相互的,他得懂事点。

结果还是没有收到预想中的热烈反应。

田奉有些恼了,只要水平没有烂透,那说书先生告一段落的时候看客还得象征性鼓鼓掌呢,再说了他认为自己讲得不差。

结果就是问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肩膀就被人扣住使劲摇晃起来:“太子殿下当真说的是期盼狄总管立下更大的功劳?”

田奉已经喝得有些迷瞪了,下意识回答道:“当然是真的,我拿这个骗你做什么!”

然后便听得耳边炸响一句:“官家圣明!太子殿下圣明!”

国家还是有心气的,并没有因为连吃败仗就否定他们这些年的努力。

其实如果可以,他们更想只喊后一句。

如果没有太子殿下,他们这些年留下的血汗,最终只会变成岁币、绢帛回赠给夏人,并在若干年后变为箭矢刀枪,往身上刺来。

军中是个讲究集体主义的地方,尤其是现在许多人还喝飘了,所以有人带头高喊后,不多时就形成了集体高喊,声音远远地荡开。

风将声音送到了狄青的居所。

他起初还以为是今夜犒军不善引发了营啸,待细细听后发现声音很有规律才放下了心,喊来亲兵问道:“这都大半夜了,外边在喊什么呢?”

亲兵老老实实说道:“好像是在喊官家圣明,太子圣明。总管,要不要我出去打探一下?”

“胡闹,本州是边镇军州,入夜后就要宵禁戒严。你此时出去打探消息,不是给人递话柄吗?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把没什么眼力见的亲卫给打发下去之后,狄青也无法静下心神开始养伤了,目光落到挂在不远处的稚嫩字迹上。

“卿且勉之,再立大功么?”

是什么大功值得太子殿下专门同他说一句的呢?

除了平灭西夏,他想不到别的。

男儿本自重横行,为报君黄金台上意,自当提携玉龙为君死。

狄青闭上了眼,以风送来的声音为伴,沉沉地睡了过去。

盼只盼这身上的伤能好得快些,不要耽误了与夏人作战。

有人醉着,有人睡着,还有人清醒着。

范仲淹和韩琦两人此时就袖手站在廊下,明看天上圆月,实则听着风中的声音,心中各有思量。

韩琦率先说道:“军心士气可用啊。”

泾州驻军之所以今日彻夜狂欢,就是因为他们后日就将要开赴最前线。

虽然这次的任务只是坚守城池,待夏军力竭后自退。但以夏军目前的攻势来看是狗急跳墙,压上了全部可用的军队,谁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所以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范仲淹却是没有把话顺势接下去,而是说道:“得太子殿下,真是我大宋之幸。”

时至今日,范仲淹对赵昕这个新鲜出炉的太子的态度从稍稍有些好奇,转为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

本朝人口繁多,几乎每年都能听说又出现了神童,科举中甚至有童子试这一项。

更有如晏殊这般,以神童身份应试中举,顺利坐上宰执之位的。

但现在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太超过他的认知了。

该怎么说呢,这位太子殿下太会做太子了,现如今与官家已经是他理想中君臣父子状态。

官家仁柔,太子就刚强。官家囿于身份不方便做的事,说的话,则由太子说出。

如果太子行事过于激进招来百官反对指责,官家则充当缓冲地带,利用帝王权利裁决双方各退一步,让朝廷前进的同时不至于发生动荡。

最为绝妙的一点在于,官家现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来的儿子也指定比不上太子殿下。

所以连易储的可能性都没有,百官可以放心大胆地跟着太子行事。

对西夏主战一事,已成定局。

韩琦点头,表示赞同:“这是历代先帝福德威灵所至,才使我朝有了太子殿下。”

又说道:“希文兄,可拟好箚子了?”

这话说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范仲淹却是秒懂,抚须颔首道:“已有了七八分了。”

官家早有召他二人还京主持变法之意,也早询问他们各自的富国强兵变法之策,只是与西夏战端再起,这才耽搁了时间。

而今西夏虽然倾全国之兵汹汹而来,但两人战略眼光都不差,从前线战报的夏兵面有菜色,缺甲少箭,攻击意志不坚就能推断出西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

天。

待西夏兵败之日,就是官家携胜推行变法之时。

因为外部环境发生了变化,所以他们最初拟定的变法款项就必须或修改或深化。

只不过两人私交虽好,但在政见上却有许多出入,所以韩琦也没问范仲淹具体有什么变法建议,只是笑道:“不知到时官家会用希文兄之策,还是我之策。”

范仲淹没说话,只是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也许做这个裁决的并非官家,而是太子。

当然,这个猜想得等打退了夏贼再去验证。

范仲淹现在只希望李元昊不要做垂死挣扎,耽误了他回京变法的大事。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与之相反的是人在运气好的时候,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了枕头。

鄜州,种府。

听罢自泾州回来的家人诉说狄青是何等风光无限后,种世衡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道:“狄汉臣好强的运道,居然又得了太子殿下青眼!”

坐在一边听了全程的种世衡长子种古接话道:“爹爹,不能让狄汉臣专美于前。”

明明是他家有孩子在太子殿下身边充做伴读,论关系要比狄青要亲近得多,结果还是落在了狄青后头。

而且军中皆知狄青有勇有谋,早就入了官家的眼,要是再让狄青一直在太子面前大出风头,那将来的西北说不定就没有他们种氏的位置了。

种世衡一听也是这个理,不由抚须深思起来。

少一时,种世衡说道:“我记得咱们昔年埋在野利旺荣兄弟身边的暗线,现今有一个正好跟着夏太子宁令哥吧。”

第28章 策反、大胜!

迄今为止,种世衡最为得意的功绩是用反间计除掉了野利旺荣兄弟。

野利旺荣与野利遇乞两兄弟是如今西夏王后野利氏的兄长,太子李宁令哥的亲舅舅,长期掌握着西夏最为精锐的左右厢军,作战十分凶猛勇敢,号为“野利王”与“天都王”。

种世衡为了剪除这两个心腹大患,上演了一出离间大戏。

他先派出一个名叫王嵩的和尚给野利旺荣送信,让其人在过程中故意被野利旺荣的卫兵抓住,被抓捕后声称有机密要事要告知野利旺荣,成功让卫兵将他押送到了野利旺荣的中军大帐。

于是野利旺荣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王嵩携带的蜡丸,里面有一颗枣子和画着一只乌龟的纸条,意为早归。

而野利旺荣在看过后佯装镇定地大笑道:“种使君亦长矣,何为此儿戏耶?”将王嵩扣留连同密函一块押送至夏州交给李元昊。

李元昊一直对手握重兵,还有外戚身份的野利兄弟不太放心,只是当时宋夏正在交战,贸然处置前线将领会引发动荡,所以十分大度地摆出了信任野利旺荣的姿态,把送信的王嵩收系监牢。

等到李元昊在定川寨再次取得大胜之后,自认为对国家的掌握到达了新阶段,于是再度提审王嵩,王嵩也恰到好处的“泄露”了自己藏在衣服夹层中的另外一份情报,上写着:“浪埋等已至,朝廷知王有向汉心,命为夏州节度使,俸钱月万缗,旌节已至。”

浪埋者云云,皆是转投宋朝,并得到重用的西夏人。

李元昊心中怀疑更深,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派出李文贵假装成野利旺荣的使者,去与种世衡商量投诚的具体事宜。

种世衡识破李文贵的身份,热情招待了李文贵,并在招待中大骂李元昊残暴不仁,迟早死无葬身之地,对野利旺荣的归降表示热烈欢迎,并许以高官厚禄。

李文贵深信不疑,回返西夏后将一切都告知了李元昊。

李元昊大怒,将野利旺荣收系监牢,杀之。

李元昊在杀了野利旺荣之后还感觉不安心,开始怀疑起了野利旺荣的同胞兄弟野利遇乞。

种世衡于是又生一计,花重金收买了野利遇乞的一个家人,偷出一把李元昊赏给野利遇乞的宝刀。

种世衡拿着这把宝刀,在夜间深入西夏境内,用节度使的规格祭奠野利旺荣、遇乞两兄弟。

西夏人顺着火光来探查,在灰烬中找到了野利遇乞的宝刀和一块没有焚烧完全的祭板,上写着“多述野利兄弟有意中国,并叙涉境相见之欢,哀其垂成而失”,又有“遇乞内投,以刀为信,今为白妪谮死,乃越境设祭”等等。

本就对野利遇乞动了杀心的李元昊干脆顺水推舟,又将野利遇乞给杀了。

至此,种世衡的离间计完美落幕,而李元昊也进一步收拢了权力,可谓是秦始皇照镜子——双赢。

至于被牺牲的野利兄弟,死人可是不会讲话鸣冤的。

哦,前提条件是刨除面前这个最可能成为野利兄弟嘴替的年轻人。

但见这个年轻人年约二十上下,戴白毡帽,耳垂重环,身着白色窄袖左衽袍,腰束蹀躞带,脚踏白毡靴,是时下典型的西夏贵族男子打扮。

种世衡心中诧异,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只是轻轻一钓,李宁令哥这位西夏太子就亲身赴约了。

不过转念一想李宁令哥如今的处境,他也就释然。

野利旺荣兄弟没被处死之前,这位太子是中宫嫡出独子,有两个手掌重兵的舅舅在外作为奥援,储君之位可谓稳如泰山。

但随着野利兄弟一死,他的所有优势就变得荡然无存。

不仅被作为君父的李元昊猜忌,时刻怀疑他想犯上篡位,为野利旺荣兄弟平反。

而且李元昊在杀死野利遇乞之后,又看上了野利遇乞的妻子没藏氏,即便野利皇后将没藏氏驱逐出宫为尼,李元昊也频繁前去与其私会,这件事在西夏国内,乃至于大宋这些边州军镇已经不是什么新闻。

这位太子现如今也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所以哪怕坚定相信着自己不怀好意,也选择了亲身赴约。

溺水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浮木。

“种世衡是吧,真是好大胆子,你信不信本宫现在就把你杀了,来祭奠我两位舅舅的英灵。”

宁令哥到底是年轻,没有种世衡的养气功夫,率先用并不熟练的汉语发出了威胁。

烛光投在了两人身上,在窗棂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昏黄影子。

忽地烛芯一爆,两人的影子都为之一晃。

种世衡低低地笑出了声:“太子殿下,您既然已经到了这,那这种废话就不必再说了吧。”

想他种世衡是谁,少学诗书,青年从军,为了收服羌人之心,敢只身在大雪封山时深入羌部慰问。

宁令哥的威胁在他耳中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要是真想杀他,那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唤出刀斧手就是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就算宁令哥现在就把他杀了,也洗不脱曾与他这个敌国高级将领会面的事实。有野利兄弟殷鉴在前,李元昊不怀疑这是一出苦肉计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再说他已是要花甲的人了,用这黄土埋到脖颈的身体换一个夏国的太子,绝对是血赚。

而且李元昊现在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能不能生出来说不好,但至少能让夏国因为储位空悬乱上一阵。

宁令哥暗暗咬牙。

他的确对种世衡递过来密信中的摆脱困境,蛰龙升天之法很感兴趣,但接受过的储君教育让他时刻牢记要在竭尽全力在谈判中掌握主动权,否则就是输了一大半。

宁令哥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规律的轻敲起来,一副丝毫不受影响,轻松闲适的模样:“怎么能说是废话呢,种将军不怕刀斧加身,本宫还怕被你们缚至汴京邀功请赏呢。”

“哈哈哈哈哈哈。”种世衡突然笑了起来,把宁令哥笑得不明所以。

“种将军为何发笑?”

种世衡心中暗喜,小太子入我彀中矣!

随即止住笑声道:“我笑太子您不识人间险恶。”

宁令哥明知这是辩士先声夺人,引己发问之法,但还是心中痒痒,忍不住问道:“本太子并非是居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无知孺子,种将军缘何说我不识人间险恶?”

种世衡挑了一下烛芯,让室内更亮了一些,好让宁令哥看清他脸上诚挚万分的神情,这才说道:“太子认为令尊是怎样的一个人?”

宁令哥短暂地沉默了一瞬,这才慷慨激昂地说道:“吾之君父,自然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英雄豪杰,承父祖之志,从定难五州始,筚路蓝缕,不过十年时间,就雄踞一十八州之地。

“大胜尔等宋人三场,若非范仲淹阻挠。我父恐已在长安城中,就是再现大唐荣光也不无可能。

“哪像你们宋朝的皇帝,软得和绵羊一般,偏偏还能统率种将军您这样的猛虎……”

种世衡知道后头的话不是自己能够听的了,于是抬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打断了宁令哥的话,重新将节奏掌握到自己手中:“令尊猛则猛矣,可惜亦是狼心豺性,太子殿下身处狼窝之中,犹自不觉吗?”

“你!”宁令哥大怒,拍案而起戟指着种世衡说不出话来。

种世衡泰然自若,继续说道:“昔年卫慕山喜阴谋反叛,身死族灭也就罢了。可卫慕氏那两个女子又有何其无辜呢?”

宁令哥说不出话来,鼻息逐渐加重。

这件事是汉人长期指责他们是毫无礼义廉耻野兽的证据之一,也是他此时心中最深的恐惧。

卫慕喜山当时敢于反叛的底气是什么呢?是他的妹妹是太后,他的女儿是皇后,且身怀六甲,存了弑君再拥立自己的外孙为君,自己摄政的心思。

在事情败露之后,卫慕氏阖族被诛是应当的,即便卫慕皇后因为他母亲的一句“这个生下来的孩子不像陛下您”而母子皆亡也能称作皇室斗争中的常规做法。

可他的父亲,居然给卫慕太后,也就是他的奶奶,送去了一杯毒酒。

就因为太后也姓卫慕,就做出了弑母之举。

明明有那么多温和,不为人诟病的方式来处置这件事,可他那位父亲偏偏选择了最为极端的一条路。

细细想来,他与母亲的处境恰如当年的卫慕氏。

一个连亲生母亲都能狠下心动手的人,怎么能指望他有舐犊之情呢。

种世衡将宁令哥的反应尽收眼底,适时补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在下陋见,太子殿下之所以到现在还是太子殿下,恐怕是因为没藏氏还没生下儿子吧。”

宁令哥粗重的鼻息声停了,看来也是在内心深处认同这个观点。

“在下斗胆说一句,想必太子殿下到了汴梁城中,是要比现在要安全得多的。太子殿下若不想坐以待毙,不妨奋力一搏,挣一个鱼死网破。”

宁令哥看着轻轻抚须,一派循循善诱长者风范的种世衡,只觉有一条蛇缓缓爬上了手臂,没入胸膛,将一颗心越绞越紧,让他失去力气,无法呼吸。

最终只能颓然坐下,看着眼前这个将他两个舅舅陷害至死的人,咬牙切齿说道:“本太子要听听你的计划。”

种世衡立刻变得专业起来,这可不是只管杀不管埋的反间计,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筹划。所以他连儿子的主动请缨都拒绝了,冒着巨大风险亲自来做接洽。

一灯如豆,摇摇晃晃的烛光下,关系着宋夏两国,甚至于辽国的筹划正在飞快地被勾勒成形。

“吾闻贵国中有细封、费听、野利、往利,颇超、房当,米禽、拓跋八大姓氏,拓跋为国姓姑且不论,其余七个姓氏中,不知太子殿下能号召多少人?”

“细封是吾国大族,连年征战,不满者众,我应能说动一半以上,野利不必提,是我舅家,横山军中威望犹存。往利,颇超、房当,米禽就只有三分之一的把握了。”

“如此兵力,虽诛杀元昊尚且不足,但临阵倒戈一击已然足够,太子殿下不妨这般做……”

一炷香之后,宁令哥对种世衡已经转为全然的钦佩仰慕,语带狂热道:“就依照种将军所言,事若得成,贵朝取韦、乐、廊、积石、西宁诸州,吾只要定难五州的祖宗之地,甘为贵朝内附臣属。”

庆历三年四月十七,与夏军战于水洛城。时夏军方列阵,忽后阵惊雷乍起,夏太子宁令哥命人高呼元昊无道,投降免死,阵脚遂乱。

守军闻声掩杀而出,敌大惊,踩踏致死者众,元昊右臂中箭,败逃百里方止。

由是遂复韦、乐、廊、积石、西宁诸州,原夏太子宁令哥因临阵倒戈之功,授定难军节度使,册长平侯,赐宅京师,仍许留驻管治定难五州之地。

四月廿二,东京城,都亭西驿。

贺从勖是被一阵接一阵的爆竹声给吵醒的。

自打上次被东京城的老百姓围攻,还被故意闹事,但尺度掌握得极好的泼皮砸了一脸臭鸡蛋后,他们一整个使团就被宋廷用保护的名义给看管起来,无论走到哪都两个皇城司的兵卒跟着。

及至宋夏战端再起,活动范围就被圈定在了都亭西驿之中,形同软禁。

对此他们是抗议也抗议过,闹也闹过,但那位新鲜出炉的宋廷太子对此置若罔闻。

态度只有一个,见我,没门。但就算是死,也别想死在宋境之中。

最后只得认命地整天在都亭西驿中盖着被子睡大觉。

耳听得今日动静不小,贺从勖下意识感觉到到有大事发生了。

正想着对策呢,没藏利荣就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不仅没敲门,连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进门就大喊道:“贺刺史,不好了,不好了!”

贺从勖也被软禁生活磨得没了耐心,直接呵斥道:“身为一国使臣,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又是什么不好了?”

“是,是……”没藏利荣明显跑得很急,大喘了几口气之后才说道:“我今天是被爆竹声吵醒的,原以为是什么宋国的节日,就去找仆役打听,想托他们也给我去买些爆竹玩玩,但是听他们说,咱们败了!大败!”

“你说,你说什么?败了?”好似晴天霹雳,将贺从勖劈了个六神无主,整个人豁然站起。

哪怕早知道这种体量不对等的战争不可能长久的赢下去,但怎么偏偏会在此时败了呢?

明明之前一直在赢的啊!

就算是国内现在兵寡粮稀,可就宋廷那些泼皮无赖兵,打打顺风战还行,怎么有本事打败他们呢?

没藏利荣见贺从勖这个主心骨不吱声,整个人焦躁起来:“贺刺史,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您倒是快拿个主意出来啊。”

“怎么,怎么就败了呢?”贺从勖喃喃自语道。

他甚至都能想到回国后陛下迁怒他的模样了。

“败了就是败了,谁还管怎么败的呢!你要想知道怎么败的,我等会就让仆役出门把街面上能找到的小报都买一份给你看。”

宋国人的脑子端得是奇妙无比,居然民间也有报纸发售,不出门便能知天下之事。

见贺从勖脸色垮下来,他又赶紧把话往回圆:“好了好了,我的贺刺史,现在真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我刚刚往你这来的时候听见两个绿袍官对杂役们说什么今天太子殿下要来,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迎驾的准备。咱们是不是也该合计合计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输了就要有输了的样子。

很识时务的贺从勖立刻在心中盘算起来,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宋廷这位太子,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第29章 昕式谈判法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赵昕一边哼着这首时人都不

知其名,但能感受到其中愉悦兴奋心情的曲调,一边走进了都亭西驿。

富弼面带纠结地跟在他身后,有心想要规劝赵昕不要做出这么有失身份的行为,但一想到赵昕的年岁与办成的事情,话就说不出口了。

本朝四十年来的最大胜利啊,尤其是接在三场大败之后,显得更为珍贵。

经此一战,夏贼李元昊过往十年东拼西杀打下来的地盘,苦心经营起的精锐军队、与依靠战功收聚起的人心失去大半,夏国重新陷入了四分五裂的状态,至少在十年之内再无能力掀起大战。

而且听说李元昊此次因为撤退太急,一直没能好好处理手臂上的箭伤,还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未知之数。

并且李元昊现今唯一的儿子李宁令哥还已经接受了朝廷的定难军节度使的官职。

如果天佑大宋,让一切往最好的情况发展,那便是让李元昊在无子的情况下伤重不愈去世,届时朝廷就可支持李宁令哥以继任者的身份,将河西之地尽数收于囊中,让本朝也稍有资格追比汉唐。

不过他也知道现阶段这个想法还只是想法,具体会如何,需得看后续发展。

但他相信只要应对得当,确切来说是依照太子殿下的意见来,在有生之年见到的概率很大。

就像这次种世衡献上联合李宁令哥临阵倒戈之计,参与讨论的衮衮诸公都认为此计太险,多半是李宁令哥诈降,断不可采用。

唯有太子殿下坚定支持,并力排众议,让种世衡完成了计划,方有如今大胜的战果。

他也才能今日踏入都亭西驿时想的是如何向西夏使臣索要战争赔偿,而非绷紧了弦,随时准备引经据典驳斥与己方利益不合的条件,绞尽脑汁地让绢、帛等岁币再少一些。

还是太子殿下说得对,讲条件的基础是实力,只要在战场拿到了,谈判桌上自然就拿到了。

如今他是半点不纠结西夏使臣的什么称男而不称臣的条件了,因为如今就算是朝廷愿意给,李元昊也不一定敢接。

既然太子殿下如此聪慧,那么在细节上不那么规矩也是可以的。

毕竟宋祁这个当师傅的都说了,强行教授天授之才,只会消磨灵气,只要太子殿下能好学不倦,保持谦谨的态度就是大宋之福了。

富弼压下眼中崇拜的目光,规行矩步跟在赵昕身后。

太子作为正使看起来不那么着调还能说一句是年龄问题,他可就要把大国风范给撑起来。

但富弼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错得离谱那种。

原来当初在紫宸殿上驳斥群臣的太子殿下还不是完全形态啊……

赵昕见到贺从勖与没藏利荣两位正主之后只有两个动作,一是抬手止住了两人的行礼,然后冲着跟随的梁鹤挥了挥手。

梁鹤得到手势后便志得意满地上前,从袖中抽出一份劄子递到了不明所以的贺从勖面前:“这是我们殿下拟定的合约条款,签了吧。”

那语气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就好像是在使唤家中的奴仆一般。

没藏利荣忍不住气,当即想炸刺,却被贺从勖拦住。紧接着贺从勖就展开劄子看了起来,只是越看手就越抖,呼吸就越急,脸就越红,一副可能下一息就会厥过去的模样。

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也嘶哑得厉害,仿佛含了一口血在喉咙里似的:“这就是贵国和谈的诚意吗?未免欺人太甚!”

富弼也是心中纳罕,因为和谈的条款是太子殿下一手拟定的,他出于信任也没多问,只确定绝对不会吃亏。

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条款能把贺从勖这个老油条气成这样。

虽然如今己方处于优势,但把别国使臣气出好歹来终究不是个好名声。

富弼目视自家太子,想让赵昕哪怕是出于礼仪打个圆场,但赵昕只是老神在在的喝水,混不把贺从勖的失态放在眼中。

富弼无法,只得上前几步从贺从勖手中抽出劄子,自己看起来。

一看之下就明白了贺从勖失态的根由。

这条件也太苛了。

夏人最先提出的十一条中最为核心的称男而不称臣被率先否定,明确要求只能称臣,并且将派遣使臣去兴庆府宣读诏书,令西夏百姓咸使闻之。

至于夏人最为看中的钱、绢、帛等岁币,也是通通没有,甚至以不服王化为由,拟了劳军费、汤药费、安家费等名目,反过来索要绢十五万匹,钱十二万作为赔偿。

唯一算得上仁慈的地方应该是允许西夏以五年为期归还,如果绢与钱不够,还可用良马与羊毛折银冲抵。

除此之外还有新加上的条款,两国以天都山为界重新勘定边界,夏国须无偿归还过往战争中掳掠的将校、士兵与民口。

若夏国的边境之民逃入宋境,夏国不得追击,否则按挑衅宣战处理。

当然,赵昕还是给西夏留了活路的,那就是准许边境的榷场重开,但也不多。

因为条款中还特别注明了榷场中凡是总数超过两百贯的大宗交易,夏方卖家必须搭上两匹三年龄以下的小马驹。当然,也是折价收购。

结合之前那条准许用良马抵债的条款,可谓是用新得的西套平原培育己方良马,为将来大举进攻做准备的心思昭然若揭。

富弼的嘴逐渐绷成了一条直线,虽然这个条件很苛刻,但一想到是给西夏的,就开心得快要笑出声来了。

不过他还是很有礼貌风度的扶了贺从勖一把,说道:“贵使还是保重身体为要。”

怒气贯顶的贺从勖一把挣开了富弼,指着赵昕说道:“请太子殿下回答下臣,这就是贵国和谈的诚意吗!”

富弼一下就变了脸色,敢在他面前这么冒犯太子殿下,是当他死了不成!

赵昕倒还是那副很淡定的模样,眼皮都不带掀地说道:“看在夏土蛮荒鄙地的份上,本宫回答你的问题,这就是此次议和的条款。

“你记住了,输了是没资格谈条件的,本宫这次来,只是来通知你。”

然后转向富弼说道:“彦国,本宫最近在看太史公的史记,上面那些国家冒犯汉使之后都是什么下场来着?本宫有些记不清了,你给本宫背背吧。”

“是。”富弼应声之后立刻说了起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赵昕随手把茶杯往地上一扔,冷声道:“尔等今虽未杀汉使,却已是冒犯以极。本宫把话撂在这,没有下一次。”

“黄口……”没藏利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梁鹤单臂给摁在了椅子中:“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还请使者谨言慎行,不要让我难做。”

没藏利荣望着梁鹤那双满是煞气的眼,喉结滚动几下后艰难地点点头,算是应下。

赵昕适时吩咐道:“够了,咱们回去吧。三天后,富卿会与你们接洽,本宫希望你们那时已经同意回去向元昊禀报此事了。”

刚出了都亭西驿,赵昕就向富弼交代道:“倘若他们三日后不愿接受,那就再加赔银三千两,依此类推,直到他们答应为止。”

“啊?”原以为是会得到面授机宜的富弼一听赵昕这个要求,人不说石化吧,也呆住了。

“殿下,这个条约已经够苛了,再加夏人恐怕会再启战端啊……”富弼不愿反驳赵昕,但作为臣子的本分让他选择了进谏。

赵昕笑得轻松:“放心,他们已经没钱没粮了。说句实话,若非中原大旱,前线钱粮告急,我是想毕其功于一役的。

“李元昊不傻,我相信比起立刻亡国,成为阶下囚,他会选择再苦一苦西夏百姓,期待卷土重来。”

在军事判断方面,富弼愿意无条件相信面前这位殿下,但还是不无担心地说道:“可如此苛的条件,恐怕会激起夏人同仇敌忾之心啊,假以时日,又将成大患。”

赵昕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不怕夏人同仇敌忾,只要咱们发展得比他们快就好了。”

“臣愚钝,不知殿下这个发展得

比他们快做何解?”

“我就举个例子来给彦国来解释吧。每日赚十文钱的人最嫉妒的人是谁呢?是那些每日赚十五文的人。他们绝不会去嫉妒赚那些每日赚两贯钱的人,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大户人家肯定请得起护院仆役。

“当夏人赚得没我们多,又从我们手里抢不到的时候,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呢?”

富弼凝神细思了一会,脸上露出笑容来,喜道:“他们会跟在咱们身后,指望咱们从指缝中露出一点好处给他们。臣明白了,殿下圣明!”

只是乐过之后又有些不安:“殿下今日在都亭西驿中的所作所为,恐怕会被言官弹劾啊。”

这不是言官找茬,而是他们的工作内容就是如此。而且认为越是弹劾高官,越是能清正风气。

赵昕属于他们眼中绝佳的靶子。

虽然这种弹劾对赵昕来说不疼不痒,但富弼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毕竟这是未来的官家,不能总这么行事出格。

赵昕从鼻腔中挤出短促的不屑哼声,反问道:“彦国可还记得昔年太祖皇帝是如何答复唐国主李煜的使者徐铉的吗?就是那个说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的徐铉。”

富弼下意识答道:“只是一姓天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话刚出口,富弼就讷讷无言。

赵昕打了个哈欠,双手揣袖上辇,不知在说给谁听:“你们总说本宫对军汉太过优容,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正是他们的血汗,才让我们现在能挺直腰板,大声说话啊。”

富弼躬身送赵昕的仪仗离开,闻言不由浑身微震。

他觉得自己悟了。

但回过神后随即是深深的懊恼,糟糕,一时大意忘记问太子殿下为什么允许用羊毛抵账了。

那玩意稀烂贱,该以什么价格折现好呢?

巧了,垂拱殿中的赵祯也在询问羊毛的作用。

“最兴来,本朝的羊毛只取上佳者制笔,余者都弃置不用。你为何要在条款中加上准许羊毛抵账呢?这收来有什么用?”

赵昕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端了出来:“儿子用过羊毫笔了,觉得这羊毛和棉麻质地相仿。棉麻既能搓成丝线织布,这羊绒应该也能。

“而且羊毛质地绵密,当会比麻絮更加暖和,能为天下百姓多一项御寒之物。

“况羊毛若出于夏土,也不必担心为了种棉麻而少了耕地,饿了百姓。夏人若能靠贩羊毛而得利,将来必是多养羊而少养马,此一举数得。”

赵祯扬眉:“所以你先前让梁鹤满东京城,甚至打发人去江南找织工就为了这个?”

赵昕点头:“正是。那些织工也对儿子说,羊毛纺织可行,只是还需一些时日解决技术上的问题。”

赵昕没有说出来的是,在他学习过的历史线中,各国工业革命都是从纺织业开始的。

而且纺织业还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上下游连在一块不知道能带动多少人就业,更甭说还有制成品可以带来的经济剪刀差和文化输出。

将来若是裁撤冗军,正好把人往里安排,免得失了饭辙导致社会秩序动荡。

赵祯听出他心中早有成算,并不是鲁莽行事也就不再追问。

反正对条约中西夏应给予的赔偿他只在乎意义难得,连钱绢都没多看得上,更别说是稀烂贱的羊毛。

只要最终能胜,之前打过的那些败仗也就变得不重要了。就如汉朝的白登之围,唐朝的渭水之盟一样,都会变成卧薪尝胆,励志图强的典范。

宝贝儿子力排众议撑着打胜了这一仗,嚯嚯点羊毛根本不算事,更何况儿子还画下了能让夏人少养马,削弱战争潜力的大饼。

赵祯身为帝王,自然知晓本朝军队在军事上的弱点。那就是缺少良马,即便能够打胜,两条腿也跑不过四条腿的,很难将战果扩大。

这么想着想着又开始担心起儿子来,不由问道:“你让梁鹤寻来的织工靠谱吗?”

这是怕赵昕张罗的织羊毛一事不成,挫了锐气。

赵昕立刻语气雀跃地说道:“爹爹是要给儿子寻手艺高明的织工吗?那儿子先谢谢爹爹了!”

皇帝的动员号召力可不是他这个太子能比的。

赵祯:……

他这个儿子未免也太会顺杆爬了。

但一想到儿子难得提要求,便干脆的答应了下来:“行,爹爹等会就下几道内降,让各州府搜罗技艺高超的织工,愿意的就入京听你调用。”

“谢谢爹爹!”赵昕笑得乖乖的。

这意思就是羊毛纺织的部门先挂在他名下,不收归国有了。

赵祯忍不住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最兴来你应是很想夏使同意和议的吧,怎么还吩咐富弼三日之期一到,立刻加码呢?”

赵昕摸了一块点心,开始嚼嚼,含混道:“爹爹可听说过追涨杀跌的道理?”

“哦?”

“就是一家店卖东西,一天卖得比一天高,那些想买的人就会抓紧买,而且买得越来多。可一旦卖得比一天低,就没人买了,因为大家都期待价格会继续跌。

“西夏而今已经没有能和咱们谈条件的筹码,儿子估摸着顶多抻他们两次,这合约也就签下来了。”

赵祯看着儿子,十分欣慰。

于是说道:“西夏战事已平,爹爹打算召范仲淹与韩琦入京,我儿聪慧,届时代爹爹看一看他们好不好?”

赵昕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韩琦姑且不论,那可是范仲淹诶。

无论是在朝在野,于文于武,为官治学都游刃有余的范仲淹诶!

死后还得了“文正”这个文臣的顶级谥号。

赵昕立刻点头如啄米:“愿意愿意,儿子早想见见这两位御边的大才了。”

不出赵昕所料,贺从勖没能撑到第三次,乖乖带着加码过两次赔银的条款回返夏国,让李元昊过目,决定是否签署。

五月十六,和议成。

五月十九,赵祯下旨让范仲淹与韩琦归朝。

就在赵昕翘首期盼范仲淹快快抵京相见之时,沂州忽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捉贼虎翼卒王伦率十余众杀巡检使朱进,公然造反!

第30章 超魔幻现实主义的大宋朝……

赵昕前世开车时长期听水浒三国的评书提神,听到王伦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水浒传中那个倒霉的梁山泊第一任寨主,因为不肯收留劫生辰纲事泄的晁盖等人,被林冲一刀给攮死了。

再转念一想,这时间对不上啊。然后铺开舆图一看,这沂州正是在如今的京东路,他前世被称作山东省的境内,人就明白了。

水浒中的宋江、方腊都是有着历史原型的,想来书中的那个王伦也多半是施老爷子借鉴了此时的这个王伦。

帝国疆域的庞大性,靠天吃饭、农耕经济的脆弱性,加上交通工具的缓慢性,说一句华夏封建王朝每时每刻都有人在酝酿造反,并将造反一事付诸实践都不为过。

更何况大宋朝奉行的是强干弱枝的国策,相较于前朝,造反次数会更多些。

只不过可能大部分规模实在是太小,以至于还未形成声势就被当地官府给平了,连上县志的资格都没有。

而且赵昕在逐步了解国家运转体制的这几个月中,对底下大部分官员的心态也有了基本了解。

在大部分官员眼中,只要几个京城不出问题,那大宋朝就还是歌舞升平、安乐祥和的大宋朝,旁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这战报劄子都送到他手上了,无良老爹还在旁边御笔朱批了一个急字,就注定这事小不了。

然而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赵昕在看战报的时候颅内血压也是不断升高,心肺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先是为这场动乱的起因而恼。

沂州(山东沂州)今年大旱接着蝗灾不说,还赶上了地震,本地官府赈灾不力,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平常就将赈灾用的粮食换成银钱装到了自己口袋里,以致盗寇丛生,饿殍遍地。

随后巡检使

朱进奉命带兵清剿盗寇,顺带着按照本朝处理流民的一贯操作将青壮给吸纳进军队,好歹吊住一条性命,并减少不安定因素。

但经过五代乱世、高粱河兵败以及不断吸收流民进入军队等一系列操作,现如今整个大宋朝基层官兵的整体素质只能用还不如汴河里的泥巴来形容。

就连而今跟在赵昕身边听候差遣的梁鹤都会时不时露出兵痞的模样,更甭说天高皇帝远的朱进。

鞭打士卒、克扣军饷、仗势欺人等卑劣操作是一个都没落下。

结果也是自然而然的,当兵卒们陷入了是进亦死,退亦死的绝望境地中后,在军中一向行侠仗义,素有威望的王伦振臂一呼,朱进就身首分家,成为了祭旗之人。

紧接着就是为这场动乱的蔓延所恼。

王伦杀朱进之时带了多少人呢?不过十余人。待杀了朱进之后,召集军中相识心腹,也只得五十余人。

就这五十余人,搁在赵昕前世,走不出市就得被本地国有武装力量给平了,但王伦仅靠这五十余人就敢置官称、着黄衣、改年号,并觊觎青州这个京东路有数的大州。

虽然最终没能拿下青州(山东青州),但在转向淮南之后如入无人之境,州郡无一人御敌,连克密(山东诸城)、海(江苏连云港)、真(江苏仪征)、扬(江苏扬州)诸州。

还一路打着彩旗,锣鼓齐鸣,骑着战马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有楚州、泰州的知县、县尉、巡检等担负保境安民职责的官吏非但不与王伦交战,反而同王伦同桌宴饮,只求他不要攻打本县,便送他钱粮,致使王伦公然打开县中武库取用甲械。

而江淮的官吏在看到这一招有用之后,竟然是望贼奔赴,主动下令要县中的大户百姓准备好粮食钱帛,以求被放过。

赵昕看到这的时候已经气得过了头,一时竟不知这些官吏究竟还是不是大宋朝的官吏,要不然怎么对王伦还弄出了喜迎王师的劲头。

以至于在后来看到王伦所部到现在为止也不过二百余人的时候连掩盖愤怒的笑容都扯不起来了。

他前世刷短视频的时候的确被评论科普过大宋朝的魔幻之处,但万万没想到会魔幻成这个样子啊。

还未走到末期的封建王朝什么时候对治下的统治力削弱到这个地步了!

赵昕按着眉心缓解内心的焦躁,顺便点了陈怀庆的名:“去枢密院把富弼给我叫来。”

他最近对朝政的学习进入了新的阶段,凡是赵祯没有做出最终批示的劄子被送到了他的手上,就意味着这件事被交给了他处理。他有权招来相关人员询问并初步拟定意见。

又因他先前在对西夏战争中展现了军事上的敏锐,赵祯如今更愿意将有关军事的事情交给他。

陈怀庆看出赵昕憋着满肚子的火,不敢多嘴,一溜烟往枢密院的办公地点去了。

自打对西夏大胜后,赵昕在朝中的影响力有了极大的提高,富弼这个枢密院副使是急趋着来见赵昕的,年纪小腿又短的陈怀庆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差点小跑起来,额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但这个态度并没有减轻赵昕心内的怒火,待得富弼站定,赵昕就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不必见礼,沂州王伦是怎么回事?”

富弼咽了一口口水,但内心的紧张并没有因此削减分毫,甚至不敢直视坐在椅子上,连脚尖都够不着地的年幼太子。

居移体,养移气,太子殿下自从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后,身上的威势是一日重过一日。

而且同现在坐着龙椅的官家不同,这位太子殿下是怀有杀性,并敢于杀人的。

沂州王伦的事交给这位殿下来处理,恐怕希文兄的打算要落空了。

但现在火烧眉毛,也只能先顾眼前了。富弼借着平复呼吸的机会最终整理了一下措辞说道:“殿下,王伦非是一般人,乃是虎翼军的士卒。”

赵昕扯了个冷笑出来,静静地看着富弼,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但我愿意给你个面子接着听你编。

诚然,虎翼军是太祖朝时就存在的禁军精锐,当时甚至能和辽军的铁鹞子硬碰硬。

后来在太宗朝时为了平定江南,扩编为七十五营。及至本朝又扩编了二十一营,总计九十六营,能入选的士卒在纸面数据上都是各州地方军中的精锐。

但王伦只有一个人,极端点来说,就算被他带动的五十余虎翼军卒都是哪吒,个个三头八臂,浑身钢浇铁铸,又能打得了几根钉!

怎么会纵横千里,如入无人之地,过境处的官府甚至都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

富弼在赵昕饱含压力的平静目光下不由心如擂鼓。

在没有被戳穿之前,他还是怀着那么一点侥幸的。

但现在被戳穿了,想着现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是未来的官家,又是天授之才,迟早会知道其中备细,富弼干脆把心一横,将实情和盘托出。

“臣启殿下,今时王伦之乱,其因有三。”

“哦,是哪三个原因?卿且言之。怀庆,快给彦国搬个凳子坐下。”

富弼只坐了半个屁股,随即一板一眼说道:“其一为本朝强干弱枝之举。”

赵昕只听了一句话,整个人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富弼啊富弼,你是真的勇,这种摆在明面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却并非人人敢说,难怪能名留青史,的确有两把刷子啊。

富弼根本没看赵昕的反应,双眼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用着不紧不慢的声音沉稳地说道:“太祖在平定天下之后,为避免重演五代藩镇割据旧事,对地方削事权,制钱谷,收精兵。

“江淮、荆湖、两浙等富裕州县尤甚。及至于官家继位,朝中风气已将加强地方城防视为妄言。

“就在去年,臣还上劄子提过江淮荆湖诸路城防不修,守军形同虚设一事,以致于纠结数人即可攻破州县武库,尽取兵器,席卷成势。”

赵昕听得都呆了,这天下远比他想象得还要糜烂。若非是富弼亲口说出,他都意识不到。

纸上数据终究没有现实事例来得简单直观。

他迫不及待问道:“那劄子的批复如何?”

“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赵昕:……

很好,这很有他那个无良爹的风范。

子不言父过,身为太子就更不能挑皇帝的茬,赵昕只得把这件事抛到一旁,继续问道:“那第二个原因呢?”

富弼在说完第一条后仿佛像是打开了身上的枷锁,说得更流利了些:“其二便是与西夏之战,将天下之兵尽皆抽调。

“内地州县,无一足兵,且全是老弱之辈。持刀尚且费力,况乎作战?

“甚至有些小州,倾全州之力也不过得二三十兵卒,保卫乡梓根本无从谈起,不从贼都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赵昕已经听麻了,万万没想到他前世听到的仁宗盛世是这个样子的。

天堂与地狱,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今天总算是看到了阴暗一面的冰山一角。

富弼还在继续说着:“至于其三,则是这选官用官之法。

“自太宗皇帝起,本朝开科取士的人数一次多于一次,加之门荫过盛,造成现如今等待授官之人倍于空缺官位。

“时下所用的一例差拨之法,不论官员是否有实干之才,只看年资深浅。

“假使击贼兵败,身上有了过错,选官时就要落到旁人后头,所以使得官员宁愿备齐钱粮犒劳贼众,只求身上无过。”

还有一点他没敢说出来,那就是当前垂拱殿中的官家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官家太仁柔了,举凡遇到这种事,总是不追究涉事州县官员的罪责,将他们惯出了赌一赌不迎敌,说不定等着事情平定下来官家就不追究的心态。

但他相信太子殿下能懂的。

赵昕的确是懂了。但在懂了之后整个人的状态就切换到了大无语。

合着他一顿操作猛如虎,结果发现敌人坐在紫宸殿?

这个破爹究竟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不想要了!

还有时下的官僚系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总感觉这个系统充满了bug,已经死机,只是假装在运行呢?

毕竟自我净化调节能力没有,监督机制没有,意见反馈渠道还是没有。

就像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除非有大地震把它给震出来,那么世上都是祥和一片,阳光明媚。

而大宋朝的大地震,应该就是靖康之耻了。

赵昕听到这已经不复最开始的怒火中烧,使劲搓了一把脸后问向富弼:“枢密院选出平叛之将了吗?”

“枢密院已拟东头供奉官李沔为主,左殿班直曹元喆、韩周为辅前往平叛,只等陛下御批。”

行,赵昕这下也明白了,合着他爹把这个问题交给他,是指望他给出系统性、并行之有效的整体解决方案。

可真是会挑人干活。

赵昕一想到这个宏大的命题作文就感到大脑试图罢工,也没心情同富弼再扯闲篇,直接让陈怀庆把人给送了出去。

赵昕在想了很久之后,准备去垂拱殿见无良爹。

总得挪开这块最大的绊脚石,才好对其余的虾兵蟹将出重拳。

结果才刚溜下椅子,就见薛泽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喘得更厉害的宋祁。

赵昕赶忙上前充当了一下宋祁的临时拐棍,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师傅,怎得如此慌张?”

却见宋祁在见到他之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上苍保佑,殿下还未去垂拱殿。”

赵昕一头雾水:“师傅,什么叫我还未去垂拱殿?我去垂拱殿见爹爹有什么问题吗?”

宋祁匀了匀气后才说道:“父子天性不可割舍,殿下又纯孝仁厚,去垂拱殿见官家自无不可。只是若去垂拱殿,不可谈严惩密、海、真、扬诸州官员之事。”

赵昕更加不解了:“彼辈颟顸无能,坐视贼人过境,更有甚者甚至主动邀请饮宴,可谓是丢尽了我朝的脸面。正好趁机严惩几个,也让其他州县的官吏知道守土安民四个字怎么写!”

宋祁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问道:“臣猜殿下是想杀掉几个吧。”

赵昕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因为宋祁所说的话既对也不对。

他不是想杀掉几个,而是要对所有的涉事官吏通通量刑,视罪责高低,杀掉该杀的。

但就江淮那些官吏的拉胯程度,多半要杀个血流成河。

宋祁见他这个样子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冲报信的薛泽递了一个感谢的眼神之后,长叹一口气问出了一个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殿下可知本朝开科取士,为何所录取的人数越来越多吗?”

这个就有点触及到赵昕的知识盲区了,在连续否掉心中五六个答案后,赵昕诚实地摇摇头:“学生不知,还请师傅教我。”

宋祁又问道:“殿下可知前朝黄巢,与本朝张元的故事吗?”

赵昕这下就明白了。

好么,合着本朝科举不是为国抡才,造福百姓,而是在充当社会的稳定器啊。

让天下读书人尽入皇帝的夹袋之中,那么也不会出现黄巢的“我花开后百花杀”,张元的“夏竦何曾耸,韩琦不足奇”了。

在这个目的的驱使下,他那个无良爹对文官的极度宽纵也显得合理起来。

肉烂在锅里,总比被人砸了锅强。

意识到这一点后,赵昕也就明白过来为何宋祁会急匆匆地跑过来拦着他了。

所求与指导思想不同,只会越努力越失败。

他的无良爹愿意同他分享权力,并不代表愿意看到自己的施政方针被他大大的否定。

因为本朝的剑,的确是可以杀前朝的官。

所用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身后名。

始皇不喜长子扶苏的一点就在于这位长公子偏重儒学,与始皇自己所想所求南辕北辙。

而一旦让他的无良爹意识到自己的政见与他截然相反,甚至会影响到身后名,父子关系距离破裂也就不远了。

到时候他大概率会被真的要求在东宫好好学习儒家经典。

但放了那些官,他也不乐意。

所以还需想个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