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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榛也在桌旁坐下,心无旁骛、边想边说。

“你记一下,首先咱得做场地根基考察。我已经跟柳师傅借了鲁班尺,明儿带上。兴盛湖那边场地应该已经规划好了,咱去量量纵横广度,绘个咱自己需要的场地舆图。”

“绘图?”寒酥怔了下,有些为难。

他只会看,没学过绘制。

苏榛摇了摇头:“不用那种很标准的图,哪怕全用文字标出来都成。

我只需要记下几点,一是朝向、二是宽窄尺度,这直接关系到大型物件的搬运、通行。

三是人畜货物流转时所需的宽度,得确保届时市集里人头攒动、牲畜驮运货物时不会挤成一锅粥;

四是场地当中有无碍行之物,就像东市,那台子不就突兀地搭在正中,多有不便。等回来之后,还得依据这些详细信息,构思出摊点分区的大致方略呢。”

她说得简单,寒酥也习惯了她这般缜密,依着记录便是。

苏榛稍一思量,又说着:“还得瞧瞧场地饮水、照明的源头。究清水脉走向、井口深浅、灯油储了多少,能不能撑过市集十五日。

甚至茅厕、秽物篓筐也得点数,瞅瞅分布可合理,干净不干净。毕竟若全要咱们自己带,咱人数可是不少,这笔成本也要计进去的。”

寒酥一一记录,一一写清。

苏榛想了想,继续补充:“还有一事,打从出发起就得留心。咱要详勘去往场地的道路状况,官道、乡径、堤岸小路,都得分辨清楚。

另外,还得记着人畜车轿的流量,瞅瞅拥堵还是顺畅。

还有,我尚不知那场地离湖近不近,要是靠近湖边,水上的事儿也不能落下。虽说眼下肯定冻得厚厚实实,没办法行船。但冰犁、冰橇肯定是有的,得探问清楚最远能拉到哪里的客人,从哪儿起止,沿途经过哪些津渡。”

寒酥面露疑惑,“要这么详尽吗?”

苏榛轻言慢语地解释:“这兴盛湖可是头一回办市集,主办方心里都没个底儿,咱们呢,可是押上了半副身家倾力而为,万万冒不得一丝风险。

你想想,这市集若想顺遂兴旺,首当其冲得让往来之人进出便捷。再者,货物运输也得指望这些道路,路不畅,货难行,这生意还怎么做?

还有,我如今尚不清楚场地离湖究竟多近。倘若临近湖边,那冰上交通可是不可多得的商机。客人的数量必然大增,咱们心里对备货的数量、档次不就有底了吗?

知道该进多少好物、备何种档次的货品,才能既满足客人需求,又不至于积压库存,损耗本钱。所以这些前期的勘察,缺一不可,皆是关乎此番成败的关键。”

寒酥恍然大悟,愈发记得认真。

第126章

苏榛不疾不徐地又说着:“食宿一项极为紧要。咱多看几家周遭的客栈、酒肆,将数目逐一厘清。若是咱决定了就在那里做,提前就跟他们商量好个稳妥的价格,免得他们临时加价。

再就是了解一下周边的食肆摊点都卖哪些东西,别跟人家卖成一样的,不好。

最后还得同项大哥问清楚,当地的里正、乡绅,愿意让我们这些外来户参与不,可别去了被白眼对待。”

寒酥一一记录了,俩人又埋头商量了四日计划,精细到时辰。

随后苏榛甚至提议又做了份考察费用预算,包括车资、伙食、住宿、甚至问卷纸张、笔墨以及贤达咨询酬金、以及不可预见临时支出,细到十文以内。

这一番商议,让旁听的萧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暗自惊叹,榛娘这般周全的考量,哪里像是一位久居闺阁中的柔弱女子所能有的?

以往他只把榛娘当成故人之女在疼惜,盼她觅得良婿,自己也算尽了心意。

但围猎途中,寒酥险遭京城那人毒手,让萧容本已“认命”的心彻底燃起愤恨。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妻儿性命早晚不保。

而榛娘若留在萧家,助萧家重回高位的话,他岂不是多了一柄无往不利的利刃?

无论是疏通商业脉络、筹备物资,还是在暗处谋划布局、应对突发,她定能凭借周全的筹谋发挥作用。

这念头一旦在心底生根,便如野草般疯狂蔓延,可惜自己今日才答应了盛重云,允他年后来提亲的请求。

一念至此,萧容心中五味杂陈,望着榛娘的目光里,隐有惋惜,又夹杂着几分难以言说的遗憾。似是预见了未来错综复杂的局势,却又一时被困于当下的承诺之中,脱身不得……

一大清早,萧家才吃完早食,门口便听到白老汉赶着驴车到了的动静。

寒酥先跟苏榛把“就酱”搬上车,叶氏跟谨哥儿也出来送行,小家伙眼巴巴地望着即将启程的驴车,又开始掰着手指头,心里默算姐姐归家的日子。

众人正纳闷萧容去哪儿了,就见萧容一把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身上竟已换上平日里出门才着的衣衫。

叶氏瞧见苏榛惊讶的目光,便替夫君解释着:“我想再备些年货,今儿正好顺路,让你萧伯也进个城,他回来的时候自己找驴车。”

苏榛本想说还缺啥,她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就行了。

转念一想,在白水村住下之后,萧伯除了围猎就是干活儿,也是该休息休息,便没再拦着,只说回来的时候可以去找成树。

一行人便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冬日的清晨寒意彻骨,天地间一片银白,道路两旁的积雪堆得颇高,在微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所幸一路风平浪静,不多时,便依照原定计划来到了行商客栈。

苏榛招呼伙计把“就酱”搬了去。

这次客栈的张掌柜也在,一番细细寒喧后,就酱也清点好了,这次得了三两零三钱。

一两给了萧容,他采购年货备用。

其余的苏榛收着,这是接下来几天他们在兴盛湖奔波的“差旅费”,住店歇脚、打听消息,桩桩件件都得靠这笔钱支撑。

诸事顺遂,再次启程时,萧容并未再上白老汉的驴车。

行商客栈门口进城的车马有不少,只需十文就能顺路拉脚了。

两个方向、不同目的,萧容向着繁华热闹的白川城出发。

他怀中有一封密函,密函上的内容是他昨夜斟酌良久、反复涂改后才落定的,每一笔都倾注着他流放以来的隐忍与不甘。

那些隐晦的词句,旁人瞧了只会以为他是要向粮商采购便宜粟米,供他家摆摊之用。

唯有那位与他暗中互通有无、志同道合的盟友,方能洞悉其中真意——他萧容,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为妻儿争得掌权之地。

而另一方向,白老汉赶着驴车,带着寒酥跟苏榛向着兴盛湖而去。

一路走走停停、寒酥跟苏榛会不断的下车考量路径,颇耽误了些时辰。

抵达兴盛湖镇已值申时,好在仍有暖阳高悬,空气中虽依旧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寒意,但倾洒而下的光为整个小镇镀上了一层金边。

白老汉说,兴盛湖在前朝辉煌过很长一段的,可惜这里是交通要塞,兵家必争,战乱期间给祸害得不轻。

直至大宁建朝休养生息了两年,这才刚刚缓过些气来。

镇口,一块满是风蚀痕迹的石碑赫然而立,上面刻着“兴盛湖镇”四个苍劲大字。

石碑两侧各有一尊石鱼雕像,鱼嘴大张,展示着往昔渔业的昌盛,也是在艰难地维系着小镇最后的体面。

等进了镇,官道右侧,一幅独特的冬日盛景豁然映入眼帘。

广阔无垠的湖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仿若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空的湛蓝、日光的耀眼尽数反射而出。

往湖面上瞧去,不少冰橇、冰犁穿梭其中。

冰橇多是用坚韧的木料打造,底部嵌着光滑的兽骨或铁片,在冰面上滑行时轻快敏捷。

有的冰橇上堆满了刚刚捕捞上岸、还带着冰碴的新鲜鱼虾,渔人站在橇后,手持简易的木杆当作舵,掌控着方向,吆喝声在冰面上远远传开。

冰犁则身形稍大,构造更为敦实,由骡马牵引,冰犁所过之处,冰面被划出一道道规整的痕迹,热闹非凡。

再沿着湖边的主街前行,喧闹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声声交织,足以把这寒冬的肃杀彻底驱散。

一家家鱼铺琳琅满目,各色大鱼小鱼冻得梆硬摆满案板。

鱼贩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扯着嗓子吆喝:“刚上岸的鲜鱼便宜卖啦!这大冷天,买回去炖汤,暖身又滋补!”

脸上、手上,都带着冻出的伤或疮,辛苦得支撑全家的生计。

街边也有不少酒馆、茶馆,门面不大,招牌也有些陈旧,可热气腾腾的烟雾从棉门帘子往外钻。

再往里走,便能瞧见那些与渔业息息相关的铺子。

门口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渔网、钓竿、鱼篓,或新或旧的都有。新旧混卖。

主街旁的小巷,但凡有一点儿结冰的地方,就能看到有娃儿们在“抽冰嘎”或拉爬犁。

仔细打量,大都是身上的棉衣补丁摞补丁,却照样玩得热火朝天。

苏榛抬眼望去,远处的长虚山连绵起伏,与兴盛湖相映成趣。

她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虽贫穷却不落魄,独有的热闹、顽强的生机。

极好。

虽说兴盛湖的“一把手”在官面上是监镇,类似于现代的镇长一职,可在这方水土讨生活的大部分渔民心中,真正的主心骨却是鱼把头世家、项家。

项家是土生土长的兴盛湖人,世世打渔,对湖里的每一处暗礁、每一个鱼群洄游的习性都了如指掌。

哪家的渔网破了、哪户遇到了难事儿,项家也会第一个站出来仗义执言。久而久之,威望就树立起来了。

这世也一样,鱼把头落在了项松头上。

苏榛此番要去找项松,本以为人生地不熟会多费些周折,没成想一路出奇地顺利。无论跟谁问路,就没有不知道项家的。

驴车沿着石板路前行,问路得到最具体的信息就是:“项家可好认嘞,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鱼头,那是项把头打渔的‘战绩’,旁人可没这本事。”

行吧,风干鱼头,好认!

一路再行,远远望去,一座敦实的宅院出现在眼前。

院墙四周种着老槐树,深冬了,自然是枝桠光秃。

前头跟乔里正家一样,都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平日里想必是村民们聚集闲聊、晾晒渔具的地方,此也晾晒着几张巨大的渔网。

还未及近前,苏榛探头去望,一眼就看到了极具辨识度的标志物:果然有一串风干鱼头。

好家伙那串鱼头足有一人多长,自门楣上方的挂钩处垂落而下,成了一条奇异的“鱼链”。

鱼头巨大,均被处理得极为干净,在日光下泛着一种独特的、近似古铜的光泽,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晾晒与风干。风吹过,鱼头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鱼头的种类也颇为繁杂。有长着尖锐利齿的,即便风干依旧透着几分凶猛劲儿;也有鱼头扁宽憨态可居的,更有细长眼窝深陷、还有巨丑无比神秘莫测的。

果然是战绩可循……

苏榛跟寒酥正瞧着风干鱼头惊叹不已时,一阵“哒哒”的驴蹄声由远及近。

苏榛回头望去,赶车的可不正是项松!

项松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毡帽,稳稳地坐在车辕上,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皮带上挂着擦拭得锃亮的鱼刀。还离得老远便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大声招呼:“寒酥兄弟、苏娘子!”

寒酥与苏榛也赶忙笑着招手回应。不多时,项松的车便疾驰至跟前。

“哎呀,可算接到你们了!”项松勒住缰绳,一个箭步跳下车,脸上堆满了歉意,“昨儿就听闻你们要来。本想着今儿天一亮就去镇口迎候,没成想跟你们走岔了,让二位多走了几步冤枉路,实在对不住!”

苏榛诧异,“项大哥,您咋知道我们来了?*”

项松也不瞒:“是重云公子昨儿派人过来说的,贵客上门,那我不得准备准备!”

一句话让苏榛怔了会儿神,实在有些汗颜。

项松见她这般神情,以为是姑娘家害羞了,哈哈一笑,大手一挥:“二位莫要多想。来来来,去我家,旁的事儿咱们慢慢聊。”

说着,便招呼往里走。可还没等苏榛迈腿呢,院里忽拉拉的跑出来至少十几个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打头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看着比谨哥儿大不了多少,身上穿着一件略旧的厚棉袄,补丁打得整整齐齐、浆洗得也是干干净净,手里还攥着个木头削成的小渔船模型,一见到项松,就欢快地喊着:“爹,你回来啦!”

项松一弯腰,直接就把他抱了起来。

紧跟其后的是几位年轻妇人,头发或梳成髻,或用布巾简单束起,手中都拿着些活计,有拿着针线笸箩正缝补衣物的,有攥着几双未纳完鞋底的,想来是趁着冬日闲暇赶些手工活儿。

见到寒酥跟苏榛,先是都被他俩的俊俏晃得怔一下,随即立刻绽出热情的笑,忙不迭地迎上来打招呼:“贵客到啦,快进屋坐!”

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口音,满是亲切。

项松简单介绍了一下,反正都是项家人,有叔有婶有侄有侄女,当中最漂亮的一位妇人是项松娘子,叫玉娘。

再后面,是位老者蹒跚走来,腰背虽已佝偻,但眼神依旧矍铄,笑着说道:“松娃子,听说有远方来的能人帮咱谋划渔业,可是这贰位?”

项松笑着点头,“正是,爷爷,这两位可不简单,是帮咱头鱼的事儿寻出路的。”???苏榛心中鼓声四起,把盛重云捶了一万遍:你都跟人家吹了些啥啊这是!

一番晕头转向的见面仪式这才算结束。

即然到了,苏榛跟寒酥都有了接应了,白老汉便打算返程了,约好三日后再来接。

项松做事爽气,见白老汉要走,赶紧让家人拿了些吃食出来放他车上,免得他一个人回去饿肚子。

白老汉自是好好的感谢了一通,苏榛却心中一动,思忖片刻、便叮嘱白老汉三日后带着符秀才一起来,她感觉此地应是有所作为的。

白老汉应下了,告辞离开。

寒酥拿着给项松家带的各色礼物、跟苏榛也一起被拉进了项家小院儿。

这也是苏榛第一次接触渔家小院,携着份好奇打量。

这一看就是比白水村富裕的,布局错落有致。正中间是一座主屋,屋檐下挂着冻鱼和山货,烟火气十足。

主屋两侧分布着足足盖了几排的偏房,尤其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渔具,大大小小的渔网整齐地卷在墙角,鱼竿靠在墙边,鱼钩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

天寒地冻的,大伙直接“拥”着客人进了主屋。屋内不止有火炕,还搭了火墙,暖意融融。

第127章

屋内桌椅虽旧,但擦得锃亮,摆放整齐。

墙上挂着一幅有些泛黄的湖图,图上详细标注着兴盛湖的各个水域、暗礁位置以及鱼群常出没的地方,显然是项家多年打渔经验的结晶。

苏榛正打算仔细瞧瞧湖图,玉娘跟其他几位娘子已经手脚麻利地端来热气腾腾的姜茶,笑语盈盈地:“寒酥兄弟、苏娘子,这天寒地冻的,先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去去寒气。”

苏榛和寒酥忙接过,轻抿一口,辛辣与甘甜交织,好喝!

项家爷爷则热情地招呼客人往火炕边坐,嘴里念叨着:“快,上炕坐,这可比凳子暖和多了。”

几个孩子也凑热闹似的围了过来,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更是爬上炕,紧挨在苏榛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好奇地问:“姐姐,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苏榛笑着摸摸他的头,耐心地讲了一些白水村的趣事,并把带来的礼物送给大伙儿。

她也实在没想到项家会有这么多人,礼物按人头发肯定是不够,好在都是些吃食可以共享。

有几罐不同口味的“就酱”、苕皮,玉娘便直接拿去厨房了。余下的肉脯、芝士小面包之类的零嘴儿,直接给大伙儿分食了。

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便是有着蜜味的肉脯,疯抢尝鲜,个个嚼得欢天喜地的,屋内的气氛愈发欢快。

这边正说着,项家几位婶子也没闲着,端出早就准备好的鱼干、果脯、一股头地摆在炕桌上,“也尝尝咱们自家做的零嘴儿,别客气。”

苏榛和寒酥笑着道谢,又与众人闲聊了一会儿。项松见时机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入正轨:“寒酥兄弟、苏娘子。实不相瞒,上次在东市一别,经苏娘子提醒,我回来就在筹划着办你说的那个什么头鱼拍卖的事儿。”

苏榛一听,笑着赞:“那可是大好事,现在进展如何?”

项松微微挺了挺胸膛,颇有些骄傲:“先是寻了监镇大人,他起初也有些疑虑,但后来也想明白了,若真能操办得成,一本万利啊,就是这头鱼拍卖的章程,谁也没见过、谁也没想明白,得慢慢的一条一条的捋。”

苏榛点了点头:“头鱼可不是一条鱼这么简单,那是兴盛湖渔家一年辛苦劳作的彩头。哪家买了头鱼,自家铺子名气打响了不说,往后一年的生意肯定兴隆。

而且又不是漫天要价,拍卖前可以请几位资深的老渔夫,根据鱼的大小、品种、成色估量出一个公道的底价,绝不叫买家吃亏。”

“对对,苏娘子说得是。”项松接着说:“反正这事儿全镇的渔家都参与了,后来大伙一合计,那即然都有拍卖了,为啥不直接搞成集市、搞成东市年岁集那么大的。省得每年都进城去受通泰牙行的气。”

苏榛心想,原来通泰牙行到处欺负人,难怪盛重云提及那位“二叔”亦是无奈。

项松倒是不清楚连苏榛也在牙行碰了钉子,仍旧说着:“大伙儿想在这拍卖当日,把场地布置得热热闹闹,多挂些红绸,冰灯,再请个戏班子来唱几段,把人气聚得足足的。鱼市的把头们负责确保那日有新鲜多样的鱼供人挑选,别让大伙光盯着头鱼,旁的买卖也不能落下。”

寒酥眼中透着赞赏,“项兄考虑得极为细致,这般筹备,定能成事。”

项松拱手谦道:“还得多亏苏娘子那日的提点,让我开了窍。可光开窍也不成啊,真办起来、牵涉的人越多,才发现这里头事儿可真不少。我这心里也越来越没底,生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辜负了大伙的期待。”

苏榛安慰:“项大哥,您能有这份心,为镇上谋福利,就已经了不起了。”

项松精神一振,连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那张泛黄的湖图说道:“我是想着,这市集就沿着兴盛湖边摆开,一来场地开阔,二来冰上也有来客能直接参加。时间就定在年关十五天,正是大伙闲下来,手头也有点余钱的时候。可这活动内容、怎么吸引人来,我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完,看向苏榛。

苏榛没来由的觉得他这眼神有深意,刚想开口,项松又说:“好在,昨儿重云公子派人来说,只要有寒酥兄弟跟苏娘子,所有的安排都有新意,让我只管放心!”

苏榛:我就知道……

寒酥同样也是一怔,很想解释他们只是来租摊子的,还没等说话,项松又颇激动的抢先了:“我就知道你们是贵人,从第一次在行商客栈见到,我就知道了。咱这镇上的人,一年到头就盼着年关能热闹热闹,要是市集办得好,大伙都能多挣些钱,欢欢喜喜过个年。”

寒酥:……

苏榛实在是不想让项松再误会下去,硬着头皮开口:“项大哥,其实我们前来——”

“哦对了!”项松兴奋地提高了声调,“咱们这次只管一门心思往前冲,好好把这年岁市集操办起来,筹备所需的银子压根儿不用发愁!监镇大人前些日子跑了好几趟太守府,把计划详详细细地跟太守大人禀报了一番。太守大人那可是心系百姓之人,拍板表态会全力支持咱们,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把市集搞成!”

说完,才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苏榛的沉默,问着:“苏娘子,可有啥想法?”

想法?本打算拒绝的苏榛、此刻满脑子都盘旋着项松话中的重点:筹备所需的银子压根儿不用发愁……不用发愁……银子……不愁……银子……大大的……

苏榛笑了,真心实意的笑了,“想法呀,倒也有,咱慢慢说!”

寒酥:……诡计多端的盛重云……

虽说初步想法是认为这次可以“搞大”,但依照苏榛的习惯,她也必须要把情况全部了解了之后再最终决定、以及必须正式签契约。

也是说做就做,即刻就请项松引领着去了场地考察。

其实就在项家的正对面,赶着驴车前去,片刻即到。

随着逐渐靠近,凛冽的寒风愈发刺骨,直到驴车稳稳地停在了湖边,苏榛迫不及待地掀起帘子一角,刹那间,一片壮丽景致撞入眼帘:湖面宽阔无垠,岸边客栈林立。

而内湖上,东西延展、南北眺望,长度宽度都是让苏榛默默赞叹的。

站在冰层上往下瞧,冰层厚度肉眼都看不透,按项松所言,足有一尺有余,坚实得如同古城墙。

这一幕将自小生在南国的寒酥都看得震惊了。

苏榛倒还好,毕竟她在现代最热爱的就是冰雪露营,满世界的冰雪节也去过不少。但此刻她也必须表现出跟寒酥一样的神情,免得引人怀疑。

尤其她更感兴趣的、是湖面上的采冰场景。

至少百余匠人,个个身手矫健,手中的冰镩高高扬起,再狠狠凿下,“咔嚓”一声,冰块崩裂,冰碴四溅。

紧接着,旁边的人拿着特制的冰钩,熟练地将裂开的冰块勾住,嘴里吆喝着响亮的号子,几人齐心协力,一起将那一块块巨大且晶莹剔透的冰块缓缓拖离冰面,放置到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冰橇上。

还有些匠人负责在岸边接应,指挥着拉雪橇的骡马,将满载冰块的雪橇拉到岸边的指定存放处。

而存放冰块的地方,已经整齐地码放了不少,在阳光下泛着蓝盈盈的光泽,散发着阵阵寒意。

项松在一旁颇自豪地说着:”咱这兴盛湖每年的采冰可是大事儿,除了用于年岁市集的冰雕、冰灯之外,城里的大户人家、酒楼,夏天全靠这冰解暑、保鲜呢。别看现在人不算特别多,再过几日,等城里的订单都下来了,那来采冰的人可就得翻倍了,热闹得很呐!”

苏榛笑着点头,认真听,且又顺势看向湖的南岸,那里地势微微起伏,恰似丘陵,积雪均匀地铺陈其上。

项松顺着苏榛的视线、兴致勃勃地抬手一指:“那边就是南岸,打算着再平整一番,专门用来安置年岁市集的吃食摊子。到时候,各种热气腾腾的美食都在那里摆。”

言罢,他的手臂顺势一转,指向了北岸。

北岸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针叶林,墨绿的针叶上积着厚厚的雪,树挂仿若琼枝玉叶,美轮美奂。

项松接着说:“北岸景美,我们打算从冰面上凿几条观景小径。沿途再设几个休憩亭,就用树枝和冰块搭,也不用花啥银子,还好看。大伙游玩累了,就能歇歇脚“

苏榛一边听,一边赞许的点头,几人踩着冰面继续前行,虽说寒冷,但兴致不减。

不多时,便来到了宽阔的湖心最当中、最厚的冰层地带。

好家伙这里完全就是个巨大的、沸腾着的施工现场,至少百号人在干活儿。各司其职,正紧锣密鼓地搭建冰台。

项松快走几步,满脸兴奋地将寒酥和苏榛引至最前头,洪亮的声音穿透寒风:“寒酥兄弟、苏娘子,快瞧,这就是冰台!”

苏榛抬眼看去,冰台的底座是由一块块巨大且规整的冰块紧密拼接而成,水晶似的。

工匠们有的手持冰镐,精准地雕琢着冰块的边角,使其契合得严丝合缝,;有的几人一组,用粗绳捆绑住冰块,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将其搬运至指定位置。

再往上看,冰台的主体结构已经显现,由纵横交错的冰梁搭建而起,为整个冰台提供了稳固的支撑。

还有不少工匠们沿着冰梁攀爬,小心翼翼地安置着每一块用作台面的冰。

甚至,已有工匠在冰台边缘围上了一圈雕花冰栏,冰栏上的吉祥花纹虽简单但不失精美,寓意着来年的风调雨顺。

项松的眼中满是自豪,一边走一边介绍:“这冰台可不单是用来拍卖头鱼的,等它大功告成,咱们还要邀请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还有杂耍班子,总之每天都有不同的、好看的。连着整整十五日,定要过得热热闹闹!”

苏榛听闻不禁眼前一亮,此刻虽还未见台子的雏形,但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幅热闹非凡的画面,便也提了些小建议,“这可以配合一些小型冰雕群,比如、以山海传说中的神兽、奇景为主题分布。让来市集的人也不光是吃个小吃、看个杂耍就走,光是这氛围都着迷。”

项松不住的点头,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甚好,那可得抓紧筹备,定要让这湖心的台子成为点睛之笔。”

苏榛微微点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湖面,心想,或许可以在湖心打造一座以大宁传奇故事为主题的冰雕大观园,园内有各路英雄豪杰、神仙鬼怪;又或者在北岸美食区,用冰制作成别具一格的冰桌、冰凳、冰屋。

想着想着,愈发嘴角上扬,不过要实现这一切,前方还有漫漫长路的筹备工作……

而筹备伊始,一是要把总是会把“丑话”说在前头的。便转头对项松说着:“项大哥,若是我跟寒酥、甚至我们白水村参与进来,那得签个契约的,不是我不信您,毕竟在商言商,后续筹备中我无论是请人、还是采买,也得有个正式的由头。”

项松正色:“那是自然,不止是约定这些,咱们都好好想想,赚了银子要怎么分。”

苏榛笑着点头,“时间太紧,不如同步进行。另外我还需要一些实录。包括周边居住人口分布、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比如是靠渔业、农业,还是手工业;

还有,请您带我拜访咱这儿有威望的老者或乡绅,我想知道一些兴盛湖的历史变迁、传统习俗,特别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的特殊讲究,比如禁忌的颜色、行为;

另外,您得收集一些气象……呃,就是天文占候方面的实录。

主要就是往年会有多冷、下多大的雪、会不会离奇降雨,甚至是风力情况。

咱毕竟是要办那么大的市集,湖面的好处是没限制,但缺点也是不如东市能遮风挡雨,这些全部要考量进去,做出预案准备。”

第128章

项松听着,眼神里透着几分迷茫,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复杂信息弄得有些发懵,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味儿来。

好在寒酥心思细腻,及时出言安抚,说会将相关的关键信息整理成条理清晰的文字交付给他,让他后续慢慢参详。

项松这才松了一口气,字他也是认识不少的,就算他不懂,兴盛湖总找得到懂的人。赶紧又说:“苏娘子,后头还需要啥你只管跟我说,我一点一点备齐了给你。”

眼下距离年岁还有刚好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苏榛也没指望一个月能建个天宫出来,但帮着出出主意是来得及的,便说晚上回去她再仔细列一列,再聊。

几人沿着冰面又巡看了好一会儿,寒酥始终跟在苏榛身旁,把苏榛时不时冒出来的新奇构思跟精细考量、集市细节,都认认真真地记下。

但此地跟白水村一样,天黑的早。

项松瞧瞧身旁略显疲态的客人,心下暗自思忖:人家才刚来第一天,可不能累着了。

这般想着,便热络地招呼大家上了驴车往回走。

还未进院门,欢声笑语与饭菜的香气便已飘然而至。

苏榛这一路着实累得够呛,双腿似灌了铅似的,可刚踏入项家院子,那股浓郁醇厚、勾人馋虫的香味便拽着她往后厨跑。

按说不该客人下厨,项松想拦,但寒酥笑意吟吟的解释,说榛娘定是好奇渔家整日与湖为伴,做鱼的手艺定有独到之处,想瞧瞧。

项松便也没拦了,反正自家做的家常小菜,也不存在什么秘方隐瞒。

而苏榛挽袖子一进灶间,热气便裹挟着鲜香扑面而来。

玉娘正站在灶台前,全神贯注地照料着一口砂锅,锅里的鱼汤已然熬成了奶白色,“咕噜咕噜”翻滚着,苏榛瞧着这家常菜,浑身的疲惫感竟消散了大半,只觉通体舒畅。

“嫂子,我来帮忙,有啥我能做的您只管说。”苏榛开口便带着笑,长得又美,惹得灶间一众女眷都心生喜欢,只说啥也不用她干,这便都要做好了。

苏榛四下张望了,只见紧邻鱼汤的小灶上,一道清蒸鱼也即将出炉。

鱼肯定也是兴盛湖里捞的,果然比白水河里的大出不少,鱼身完整无损。

项家二婶手法娴熟地在鱼身上铺陈着寒葱丝、姜丝等配菜,随后稳稳提起热油壶,往鱼身上轻轻一淋,“呲啦”一声脆响,香气如烟花绽放,四溢飘散。

案板上,一盘色泽红亮的红烧鱼已然烧好。盘中鱼块个个被煎得外皮焦脆,包裹着浓稠醇厚、如琥珀般的酱汁;

再看那边,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鱼肉粥,正“噗噗”冒着热气,项家三婶儿将鱼肉细细剁碎跟米一起熬煮,其间还加入了些许嫩绿清新的白菘碎,质地浓稠似蜜。

苏榛望着粥,肚子也跟着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项家女眷里,当属玉娘心思细腻,她寻思苏榛与寒酥来自白水村,那可是猎户村,应是偏爱肉食,便还特意准备了一道红烧野鸭。

这野鸭是前些日子在兴盛湖捕获的,玉娘下午便把野鸭洗净切块、煸香了。若是往常,只需再加些盐、酱油炖煮一番就成。

可巧就巧在今儿苏榛送的“就酱”中,有一罐儿香气扑鼻,馥郁得让人挪不开眼。

“就酱”玉娘是认识的,毕竟项松一直在行商客栈购买,并且还是苏榛给他加了重的香辛酱。但这罐全然不同,娃儿也能吃。

玉娘寻思这酱如此香浓,拿来炖啥肯定都错不了。

于是,手一舀,大方地往锅里倒了两大勺。

没成想可真是歪打正着,那罐“就酱”实则是苏榛自制的红烧酱,里面融合了糖、八角、桂皮等等诸多香料,堪称万能调料。

于是经此一番炖煮,出锅的红烧野鸭香气四溢,比玉娘平日里所做的菜肴香气浓郁了数倍,揭开盖子往盘子里一盛,香味瞬间席卷了整个灶间,引得大伙儿纷纷侧目,馋意顿生。

女眷们不禁拉着苏榛好一通询问,说要她多做些,在市集上一定是好卖的。

苏榛也有些无奈,说家里原料酱余的不多了,成品顶多还能再出个两百斤,杯水车薪。

“原料酱可就是普通黄酱?那不愁,我们兴盛湖多得是,我帮你去寻。”项家二婶大包大揽拍了胸脯。

在她看来,这兴盛湖就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别说是普通黄酱,就是再稀罕点儿的玩意儿,只要跟湖沾边,她都有法子弄到手。

倒也是,渔家哪有不做酱的?

苏榛微微颔首。靠水吃水,渔人平日里捕获的鱼虾蟹贝丰富多样,自己吃不完,都是制成各种酱料。

念及如此,便欣然应了下来,但苏榛做事向来讲究精细,随即也提了几点品质要求,比如这黄酱至少一年酱、色泽须得是那种醇厚的棕黄色;

质地方面,要细腻均匀,不能有结块或是过于稀薄;

味道上,要天然发酵的豆香,不能有酸涩等异味。价格自然也得跟成树娘子的相同,十五文一斤,否则苏榛就没必要买了。

项家二婶、三婶心算了一通,觉得这价也公道,甚至她俩作为牵线的,应还能小赚一些的,便利落应下,打算明儿就出去打听去。

而玉娘作为鱼把头的娘子,就不参与这些买卖了,她是担心人家说项松会失了公道。

女眷们正聊得热闹,外头项家几个小伙子可是饿得不行了。

项家孙辈里最小的叫项俊,是三房的小儿子。跟寒酥一般年纪,性子也是最皮实的,此刻站在外头嚷嚷:“婶子们,还不开饭,我可是饿得比咱家晒的鱼干儿还干了!”

这声若洪钟的,惹得灶间婶子们乐得不行,赶紧应下,盛菜的盛菜、端鱼的端鱼,完全是个“大部队”开饭的架势。

虽说萧家以往开饭也总有不少人在,但跟项家比起来真就小儿科。

说实话,整个下午加晚上,苏榛都还没认全项家三房人口、哪个是哪个呢。

天色渐暗,项家主屋灯火通明,桌上摆满了菜肴,众人围坐亦是欢声笑语不断。

跟渔家人的身形相比,苏榛跟寒酥在里头跟两朵“娇花”似的。

好在寒酥很讨长辈们喜欢,席间不时与长辈轻声交谈,询问一些兴盛湖渔家的传统习俗,或是分享自己在白水村的趣事,言辞得体,礼貌有加。

而苏榛自踏入项家起,便总是面带笑容,且女眷们在厨房忙碌时,她也跟去帮忙,手脚麻利又毫无架子。

晚食时,她对每一道菜都报以真诚的赞美,细致品味后说出独到的见解,让精心烹制的女眷们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自己的手艺得到了极高的认可。

晚食过后,她还会跟项家主母奶奶唠唠家常,分享一些白水村的奇闻轶事,逗得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直夸这姑娘贴心懂事。

项家老爷子对这俩孩子最为认可,他目光如炬,私下也对项松说,渔家小院难得迎来这般出众的年轻人,真是福气。

总之无论是忙碌的女眷们,还是男丁们、孩子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和苏榛、寒酥打成一片,真心盼着他们能在兴盛湖多住些时日。

甚至项松本出于一片热忱,想收拾出两间干净舒适的厢房,让寒酥跟苏榛住的,也算尽地主之谊,并且商讨事情也方便。

可谁承想,重云公子派来那人提前就说了:不必,他已有安排。

项松起初一头雾水,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直到玉娘笑着提点,说他光想着好客,却忽略了关键事儿:项家毕竟有一群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整日进进出出,苏娘子一个姑娘家,住这儿多有不便。更何况重云公子对苏娘子的心思,他还看不出?要是真让苏娘子住下了,重云公子怕是得打翻醋坛子。

项松一听,这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清楚,重云公子身份不凡,对苏榛又格外上心。想必未来的苏娘子,怕是要进盛家当主母呢。

至于重云公子亲自给安排的客栈,就是湖畔那一排客栈当中的一个:琼涯客栈。

下午的时候苏榛也亲眼看到了,这里客栈数量是真多。

毕竟兴盛湖是水路交通的关键节点,不止对内贸易、对外的市舶商也有不少。每年至少有长达七八个月的时间,都有海外市舶商频繁出入、长期入驻。短则十余天,长则三四个月。

远洋贸易涉及诸多环节,从货品挑选、价格磋商到运输安排,无一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如此一来,这些客栈就得全方位满足需求,不仅配备适宜长期居住的客房,还得专门辟出宽敞安全的储物空间,确保各类货物的安全。

在这湖畔一溜儿的客栈之中,琼涯客栈可说位置得天独厚,独占鳌头。

论景致,它正对着湖面最为开阔的区域。别家客栈,要么被前排屋舍遮挡了视线,要么角度偏狭,难见这般壮美湖光。

谈静谧,琼涯客栈虽临湖却藏于一小片树林之后,把外界的喧嚣、马蹄声、市井嘈杂都吸纳过滤。

相较之下,那些靠近主路的客栈,从早到晚被人流、车流声裹挟,难得安宁。

再说便捷,它拥有一条专属的石板道,蜿蜒曲折地穿过树林,直连官道。清晨,有食材供应商的马车顺着小道稳稳驶来,新鲜食材准时送达;

日暮,行商返程,抄这条近路片刻即至。

而湖畔其他客栈,有的小道泥泞难行,有的需绕路许久才能踏上归途,高下立判。

至于水路,客栈后院设有小码头,水域开阔且水势平缓,小型船只停靠稳当,启航顺畅。

当然,这些优点苏榛在入住的时候并不知晓。只瞧着夜幕笼罩下,琼涯客栈的大堂却灯火通明,挑高的空间恢弘大气,在暖黄灯火映照下,显得愈发厚重。

苏榛偷偷瞥了眼寒酥,两人目光交汇,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心思。

虽说还没看清客房啥样,但就这比行商客栈豪华了数倍的阵仗,一晚的住宿费,怕不得把自己的荷包掏个底儿掉?

这哪是住店,分明是烧钱啊!

想了想,寒酥拉住项松,沉声说着:“项大哥,这客栈——”

项松直接打断,笑得坦然:“放心,这儿不要银子的。”

苏榛:“是不是重云公子付的,那也不成,无功——”

项松见她如此反应,笑意更浓,连忙解释:“虽说是公子安排的,但却不用公子付,是府衙年结。”

他倒也没说假话,这琼涯客栈从今年开始,承担了一定的“公务接待”职能。

一是往来此地,具有一定职级的官员、公差执行公务,需要一个舒适且隐秘、安全性高的落脚处;

二来,客栈位置特殊,靠近湖畔,易成为鱼龙混杂之地,是治安维护的重点区域。

府衙要求客栈协助管控人员往来、防范匪盗,客栈按要求配备安保人员、上报可疑情况,为地方治安出了力,作为补偿,府衙便承担费用,让客栈无后顾之忧。

项松瞧苏榛还是一脸不信的模样,急得手指头戳向客栈外头那块门牌,“妹子,你们刚进来的时候,指定瞅见那招牌了吧?瞅瞅,那上面的字可是太守大人亲手写的。”

顿了顿,他拍了拍胸脯,脸上泛起些红光,“我项家虽说不算啥大户人家,可我好歹当着鱼把头呢,领着兄弟们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没有重云公子的安排,镇上这次搞年岁市集,特批给我项家五天呢,能在这琼涯客栈免费住,所以你们只管踏踏实实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苏榛跟寒酥要是再推辞就着实虚伪了。

俩人对望一眼,只有诚心谢了项松,随后跟去柜上填了店历,不外乎是姓名、籍贯、职业、出行目的、所携带的行李之类的。

随后,便见掌柜的拿出一个戳儿,在俩人才登记好的店历后头盖上了“官待”二字。

边缘还刻有一串极小的编号,“甲字叁拾柒号”,想来是官府为了便于管理、统计这些承担接待任务的数据序号,足见其流程的严谨性。

最后,掌柜的不慌不忙地提起笔,蘸足了墨,在印旁空白处,按照官府文牒的格式,一丝不苟地写下入住的年月日、具体时辰,还有苏榛和寒酥二人的形容样貌、衣着打扮,其笔触严谨规范,仿若在书写重要公文,不容有丝毫差错。

苏榛暗自感叹,这般郑重其事,难怪能成为官府的定点接待之处,日后往来公差、贵客必定源源不断。

第129章

登记完毕,项松见诸事皆已安排妥当,便拱手向苏榛和寒酥告辞,约好他明儿一早再过来。

随后,店小二引领着寒酥跟苏榛穿过大堂,边走边恭敬地说着:“给您二位安排的是挨着的两间,保管住得舒坦。”

苏榛和寒酥微笑着点头致谢,刚踏上楼道,便见一女子款步而下。

来人身姿婀娜,着一袭嫩粉锦缎长裙,那锦缎质地厚实,光滑细腻,一看便知是极为上等的料子。

苏榛的目光顺着她裙摆往上瞧,看清样子之后心中赞叹:大美女!

这娘子身形高挑而纤细,只觉年轻,一头乌发松松挽着,簪着羊脂玉簪。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脖颈边,仿佛是不经意间落下*的墨韵。

店小二一见她下来,立刻恭敬地微微弯腰,脸上堆满了笑意,说着:“东家,这两位是项把头带来入住的客人,正赶上和您打个照面儿。”

说话间,眼神里透着十足的敬畏。侧身站定,那副小心翼翼伺候着的模样,很明显,这娘子就是琼涯客栈的主心骨。

即是店主人,苏榛跟寒酥便也礼貌的施了礼,且心中惊叹:原以为掌管这么气派的客栈东家至少是个中年富贾,未曾想竟是如此年轻貌美、甚至一身贵气的女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而这女东家微微欠身,仪态优雅地向二人回了一礼,动作轻柔舒缓,声音清脆婉转:“二位即是重云公子跟项把头的贵客,那便也是我柳嫣的贵客。”

说罢,眼神扫过店小二:“贵客的起居饮食,务必照顾得周周到到。炭火得烧得旺旺的,千万别让贵客夜里受了寒;一日三餐,得按照客人们的口味喜好精心准备,要是有什么忌口,定要提前问清楚。”

随后,又将视线落回到苏榛和寒酥身上,“店里虽说平日里也尽力周全待客,可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二位贵客多多海涵。

另外,要是住下后、发现房里缺什么物件,只管跟伙计们言语一声,他们都是手脚麻利、办事靠谱的。

要是还有伙计们解决不了的事儿,或是有什么特别的需求,直接差人来找我,我柳嫣在这镇上也算有点人脉,定会全力满足,绝不让二位在这儿受一丁点委屈。”

一番言辞,既透着生意人的周到细致,又有着主人家的热忱大方,让人听了心里暖烘烘的,当真滴水不漏。

而苏榛却心念一动,小二压根没提过盛重云的名字,柳嫣却直接点破。

呵,盛重云交友可真广啊。之前有那位歌姬娘子、这里还有位客栈东家。他不会干脆说这位也是太守苑琅的相熟吧!

呵!越想越泛酸,但也不好表露,显得自己有多小气一样。

寒酥闻言,微微颔首,他虽衣着朴素,却似有一层清冷的光晕笼罩,仿佛与这客栈中的世俗隔了一层,难掩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

且不紧不慢地拱手行了一礼,神色淡然,语气平和:“承蒙东家如此照拂,这一路奔波,能得片刻安歇之所,已是幸事。”

说罢,他微微抬眸,目光掠过柳嫣,并未过多停留,仿若这眼前的佳人不过是寻常路人。

苏榛则站在寒酥身旁,负责提供应该不算明显“生硬”的假笑。

二人礼貌而不失分寸,尽显客随主便的姿态,一番寒喧之后,仍旧由小二领着上楼。

柳嫣回头望了望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惊艳。

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小二引着苏榛与寒酥,熟稔地穿过曲折的回廊,行至二楼东侧的两间临湖房。

虽说房号相邻,可当中却巧妙地带着一个夹角,将空间切割得恰到好处,能互相照应、却也互不打扰。

寒酥所住的那间临近楼梯,出入便捷,而苏榛的房间则靠里一些,静谧之感扑面而来,显然是店主精心考量,更为肃静及安全。

苏榛往里打量,瞧见二楼最里头还有一间。那扇门朱漆锃亮,铜环厚重,透露着别样的尊贵。

她心下了然,这般气派,不用猜也知道那间才是客栈里最贵的,估摸着放在现代,就相当于总统套房。

等小二开了门,寒酥先进苏榛这间检查了一番,不外乎是察看门窗是否牢靠之类的。见都很稳妥,这才放心回了自己那间。

而苏榛其实一进来,就不想走了……

房间内布置得温馨典雅,即有火墙又有地龙,温暖如夏。一张雕花大床稳稳置于中央,锦被绣着繁复的花纹,柔软厚实。

床边的小几上摆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墙上挂着几幅水墨丹青,临湖的窗户方才被寒酥开了道缝儿透气,而眼下如果是白天,苏榛最关注的肯定会是湖景有多美。

但眼下她顾不上,最让她惊艳且万分欣喜的、是套房屋内左侧两个门,一间是净房、另一间竟是青石铺就的浴间!!!!

浴间正中央摆着一只木浴桶,上好的柏木打造。浴桶颇高,桶壁厚实,苏榛这样的身高坐于其中,肯定可以惬意地伸展四肢。

且桶口微微外扩,既方便进出,又使得整个浴桶看起来更加圆润大气。

上方的木架上,还整齐地摆放着洁白的棉布、馥郁的香胰子,甚至还有各类洗浴、擦身用的瓶瓶罐罐。

苏榛自打流放过来,条件受限,每每洗澡洗得局促万分。

眼下居然有这么大、这么暖的浴间和浴桶,简直激动的两眼放光,刚想请店小二抬热水进来,却眼尖的发现窗边一角竟有管道。

这就是她没见过的设施了:管道蜿蜒而下,材质像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竹子,表面光滑,还带着些许温润的色泽。接口处,巧妙地用铜箍固定。

再看与之相连的蓄水处,是一个半人高的陶土水缸,缸身敦厚朴实,上面绘着简单云纹。

店小二见苏榛一脸新奇,便笑着解释道:“苏娘子,咱这客栈在镇上也算拔尖的,东家费了不少心思,铺设了这些管道,热水从烧水处直接就送过来啦,可比肩那些大地方的客栈呢。”

说着,他走到水缸前,熟练地打开一个简易的木塞,热水便汩汩地顺着管道流进了下方那精致的木浴桶中。

苏榛看着热气腾腾的水逐渐填满浴桶,简直想要尖叫了。

待浴桶八分满,店小二识趣地退下。

待全满,苏榛便把木塞塞好,把门从里头上好门拴。又挑了木架上喜欢的香味澡豆丢进浴桶,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衣衫,全身慢慢浸入水中。

刚一入水,温热的水流瞬间包裹住身子,把疲惫与寒气驱赶得一干二净。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肢百骸都被这暖意滋养得懒洋洋的。水中还散着类似桅子花的澡豆香气,而这一通泡浴,苏榛足足花了有两刻钟。

先是泡澡、随后又净发,最后热到头晕脑胀,爬出浴桶才想到冬季的炭房会有窒息风险的,自己大意了。

强撑着身体裹紧浴间挂着的袍式巾衣,只觉脚下发软,脑袋里像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昏昏沉沉,赶紧推门走出浴间,趔趄着走向临湖的窗子。

窗子本就开了道缝,此刻拉开,一股清冷的空气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些许屋内的燥热。

苏榛头发还是湿的,自然不敢顶风站立,只能侧过身、躲在内开的窗旁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才终于像是从滚烫的油锅里跃入了清凉的湖水。

活过来了,直到——

“啊!”苏榛惊呼一声,瞪着面前忽然出现并凑近的一双眸子。

眸子里闪着得意的神情,那么欠揍、那么愉悦、那么熟悉,眸子的主人……不是盛重云又是谁!

盛重云猴子一样攀在窗子上,笑意吟吟的正面苏榛,两人之间距离近得只需苏榛再倾一下身子便可以亲到他的脸……

还不等苏榛做出反应,他已经扒着窗边跃进房里,拍了拍衣角沾染的些许灰尘,嘴角上扬,带着笑意,整个人不羁洒脱得如暖阳。

苏榛惊怔当场,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我到了好一会儿了,怕吓到你,一直等你开窗了才敢——”盛重云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地欺身上来,话说了半截却戛然而止,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怔怔地注视着苏榛身上、单薄巾衣下的、那润泽着的凸起……

琼涯客栈的巾衣是上等绸缎制的,在屋内烛火映照下,本就泛着柔和而细腻的珍珠光泽。而苏榛出浴之际头晕得急、根本没有擦净身上、发间水滴。

水滴泽润了绸、绸透了银色的光、里面……轻盈、随着苏榛的呼吸……若隐若现……

盛重云眼中满是震惊与错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榛瞬间意识到他目光的落点,慌乱之下,双臂下意识地交叉抱在前头,又羞又恼道:“你这——”

话没说完,门外传进寒酥急切的声音:“榛娘,有事吗?我好像听到你在喊。”

苏榛心下一紧,目光慌乱地扫向盛重云,见他还僵在原地,眼神中满是无措,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口型示意他“别说话”。

方才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寒酥,我没事,刚刚不小心撞了下桌角。”

说着,还下意识揉了揉膝盖,慌乱到忘记了揉膝盖有什么用,寒酥又看不到。

可寒酥虽然看不到,站在她在前盛重云却在她倾身弯腰的瞬间、把里头的内容看得愈发真切。

真切到盛重云额间滴汗了……

寒酥在门外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太放心地说道:“真的没事吗?”

苏榛一听,赶忙提高音量:“真的没事,这么晚了,你也快睡吧,我还要画些图纸呢。”

门外沉默了片刻,寒酥才应了,“那好吧,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晓了。”苏榛应道,直到听见寒酥离去的脚步声、关门声,才长舒一口气,“恶狠狠”瞪着盛重云。

盛重云见她真的动了怒,心虚的移开几步,长臂一捞,赶紧取了屏风上挂着的披风,将苏榛脖子以下、只要是不可描述的部位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即目光诚恳,指天发誓,“我真不是有意的,否则也不会专门等你开窗了才敢过来。”

苏榛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的气消了一丁点儿、但不多,猛地扬起手,朝着盛重云的胸膛就是一顿捶打。

可刚落了几拳,便觉掌心钝痛,这才惊觉盛重云一身肌肉梆硬,如同铁板一般。

忍不住“嘶”了一声,甩了甩发疼的手,心中暗忖:这打他简直是自讨苦吃,反倒害得自己手疼得厉害。

盛重云也不闪躲,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苏榛发泄,脸上满是愧疚。待苏榛停了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榛娘,是我莽撞了。你要是不解气,罚我今世都替你搓背。”

苏榛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你想得美!”

说罢,故意背对着盛重云走到桌旁坐下,不想让他瞧见自己此刻复杂的情绪。

其实在心底深处,她对盛重云的突然出现、并非全然只有愤怒,还有一丝惊喜,可惊喜归惊喜,死都不能让他看出来,否则丢死个人。

盛重云见她不说话了、也不打他了,赶紧跟过来坐下,却再不敢有任何“态度不端正”,收起他所有的狂、沉声说着:“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绝无半点轻薄之意。”

苏榛的身形微微一僵,沉默了片刻,才轻轻点点头,“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

盛重云刚准备暗暗松口气,苏榛话锋一转,眼角一抬,又抛了句:“柳嫣也是你熟人?你熟人可真是不少。”

谁?

盛重云面露困惑、一瞬间想了起来,立刻招供:“不是我!”

并与苏榛异口同声:“是苑太守的熟人。”

苏榛:“呵、呵呵,呵呵呵。”

第130章

苏榛这靠嘴念出来的“呵”,那是一丁点儿的笑意都不包含啊。

盛重云只觉比方才更怕,急切地:“榛娘,柳东家真的是苑太守的熟人。这客栈是府衙官待,我只是有生意商谈的时候才会来。”

“你只有谈生意的时候才来,却能熟知这里的房间布局、知晓把我安排在这间、知晓这间房能让你借窗而入?盛重云,我看我对你了解不够。”苏榛柳眉倒竖,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盛重云一听,顿觉天塌了。再不复往日的自如,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字一字艰难地解释:“正因为这两间离得近,我才故意选的,没错,但那是因为怕你介意我被旁人看到。我真的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苏榛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花言巧语,谁信呢。我去趟盛家,能撞到钟离语琴;去牙行,能撞到朝沐。连住个客栈都能撞到你熟人,你这交友广啊……”

盛重云心里愈发焦急,直接站了起来:“你要是不信,我这就去把柳东家找来,让她给我作证。”

苏榛直接拉住他手腕,平静的:“作证有什么用?假话谁不会说?”

“那你说,要我怎样才信?”

苏榛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这样吧,我也不管是苑太守的熟人、还是你的熟人了,总之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对吧?

那即然大家这么熟,你替我把浴间里的热水管道是怎么铺设的问出来,最好有图纸。我跟你说,那管道可好了,这要是在家里弄一个,那冬天可就不愁了。”

苏榛小嘴儿一通叭叭叭叭、已经陷入了未来基建美好的构想。

盛重云怔怔的看着她,心中的滋味……说实话有点儿抓狂:榛娘是不会吃醋的对吧?在她眼中,自己都不如一桶热水重要对吧?她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对吧?她重点其实就是拿捏自己一个错误、好让她占些便宜对吧!!!!

气煞我也!

但这样的榛娘,好可爱怎么办?

其实就是当你喜欢一个人、她做啥都显得可爱……

盛重云没说假话,他确实也是天黑了才到,且只能住一晚,凌晨就得往回赶。

“你说你这三更半夜跑来一趟,是图啥?也不嫌累!”苏榛嗔怪的说着。

为了彻底杜绝盛重云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她特意回房换了棉裙。高领长袖,裙摆直垂至脚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肌、肤。

此刻,正襟危坐于桌旁,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活脱脱一副大家闺秀谨守规矩的模样。

就连安排座位这般小事,她也煞费苦心,特意规定盛重云的座位要与她相隔一个,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盛重云怎会不知苏榛的小心思,不过是觉得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煞是可爱。他也不恼,依言坐在“指定座位”上,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苏榛,理所当然的说着:“这里比白水村近,我过来方便,自然就得过来。不止今晚来,你在这儿住一晚、我就来一晚。”

“然后再凌晨走?盛重云,你不是铁打的,累死你!”

“无妨。”盛重云轻描淡写的语气,笑得舒畅。毕竟这里比白水村方便了太多,榛娘自己住,他就不用鬼鬼祟祟的防人。

呃,翻窗好像更鬼鬼祟祟……

在这方面,苏榛确实拿他没辙,他也从不按套路或是礼法出牌。

甚至苏榛都想得到,如果她用“名声”制止他,他一定会说:名声?你又不是不嫁我,夫君来看自家娘子,天经地义。

总之他永远有理,当然,她也是。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倒也算对脾气,谁也别想轻易说服谁。

索性不掰扯这些没用的,时辰也不早了,苏榛干脆把笔纸都拿出来,抓他当个书写的壮丁。

总之在苏榛这里,鬼来了都得干活儿。

苏榛:“我说你写,写得丑一点,太好看了会被别人瞧出来你的笔迹!”

盛重云挑了挑眉,丑一点?这要求真是……

无奈,换成左手执笔,端正了坐姿,准备听令。

苏榛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思路,开始口述。

“首先,拍卖会的时间得定好,我建议是订在正月初一。毕竟这里距府城还是近一个时辰车程的,而年三十、大部分人还是想在家守夜的。地点嘛,已经定在湖心的冰台了。”

盛重云握着笔,快速地在纸上记录着,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嘴角挂着浅笑,任由她滔滔不绝地讲。

苏榛瞄了一眼,心里很有些不爽:这家伙怎么左手写得也这么好看,他从小是吃啥长大的,咋干啥都行。

一边腹诽一边继续说:“具体的时辰,我建议是上午巳时至下午申时。

给民众留出足够时间前来赶集,既保证活动时长,又不会过晚影响大家返程。

不想返程的,还可以留下参加晚市。除了南岸、北岸设美食和休息区之外,冰台周边也得有,也得设置观众区、休息区、餐饮区之类的配套场地,周边还得设冰屋茅厕,用彩色绳索或冰雕围栏划分界限,确保秩序井然,可千万不能踩踏。”

盛重云默默点头,并开始心算所需人手数量。

苏榛:“还得订个头鱼的筛选标准,请项大哥在镇上请至少五位老渔夫、老行家当评选小组。头鱼是当日清晨捕捞上岸的、最大、最稀罕、最新鲜的那条。且鱼身得完整无损伤,鳞片紧实,鱼鳍舒展。”

接下来便是拍卖流程,苏榛:“得请些舞龙舞狮的人来,或者兴盛湖有自己特色的也成。配上锣鼓、唢呐之类的,总之就是把气氛燃起来。之后请当日出席的最大的官儿做个开幕致辞吧。盛重云,你即然跟苑太守熟,他又有那么多的相好,想必请得动他吧?”

盛重云怔了下,有些无奈:“榛娘,他们不是相好,只是相熟。”

苏榛一听,“呸!居然还不是相好,所以这位太守大人需要那么多异性相熟是要干啥?不以成亲为目的的兄妹情啊?耍流氓!”

说完心中一动,微微侧过脸,斜视着盛重云,眼神里透着几分探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跟他走得这么近,你身边相熟的异性,恐怕也少不了吧?”

盛重云倒也不否认,甚至反将一军:“若是榛娘对我不放心,立刻嫁给我,每天盯着不就成了?”

一句话堵住了苏榛的嘴,她赶紧冷哼一声,换话题换话题:“总之,请他来致辞办得到不?”

“遵命。”

苏榛便笑了,舒心又小得意的,继续说:“致辞后就是头鱼展示。也请项大哥在渔民里选相貌好的,穿上兴盛湖的传统服饰,再准备那种雕花的大冰盘,把头鱼抬着绕场一周。同时,台子上要有司宴讲解这鱼的品种、重量、特色。”

司宴就是现代的主持人,苏榛觉得还蛮重要的,要挑个机灵的。

盛重云想了想,“当天来的人应该有不少,台上的人喊着说话也未必传得远,需要准备竹子传声筒。”

“嗯,但仅有传声筒怕也不够。再准备些告示跟传单,司宴一边说、台下的人一边发放。不识字的也不要紧,讲解一番也成。”

盛重云一一记下。

苏榛:“接下来会是拍卖环节,要请个专门的拍卖师。”

“拍卖师,可是指牙人?”

时下并无拍卖师这专门的职业,都是牙人身兼多职。苏榛便点了点头,又补充:“通泰的人可不行哈,盛家还有其它牙行吗?”

盛重云摇了摇头,“盛家虽然没有,但整个白川府总会找得到合适之人,交给我。”

他语气轻松,但苏榛却心念一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我这可是跟通泰牙行打擂台,你夹在当中会不会……”

盛重云终于笑了,“榛娘终于会担心我了。”

说罢,抬手捏了捏苏榛的脸颊,动作亲昵又自然,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苏榛也是没想到隔着一个位置他还能不老实,咬牙切齿的收回方才的担心:“那牙人也你来找!反正你家,你搞定。”

盛重云笑而不语。这事在他眼中确实不难,他跟二叔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一件少一件,无妨。

“另外,现场安排两个大公示牌。”苏榛认真地说着:“一块是要实时更新竞拍的价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价格的变化情况,心里有个数;另一块用来展示参与竞拍人的相关信息,像是姓名、来自哪里之类的。不过,要是有竞拍人想要对自己的身份保密,那也没关系,咱们只公开他的参与号码就成了,总归是要尊重人家的意愿。”

苏榛顿了顿:“这样是为了保证竞拍的公开性跟真实性了,谁也别想耍什么猫腻,所有人都能公平公正地参与。”

盛重云也领悟到了她的这番用意。

其实刚开始他记录的时候,心里还带着三分宠溺之意,可眼下,随着苏榛越说越细,他便也越记越郑重。

着实没想到榛娘考虑得如此周全,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得这么严谨。

“大致就是这些,但这只是粗略的框架。再细的,我就不代劳了,项大哥自己找人筹备去。”

盛重云好不容易写完最后一个字,长舒一口气,只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他抬眼看向苏榛,眼中满是怜惜,心想着榛娘这一路劳神费力,这下总算是能消停会儿了。

可刚要把手中的笔搁下,却见榛娘眼眸中光芒闪烁,显然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思索之中。

还没等盛重云缓过神来,就听见她又开始:“接下来是宣传推广的方案。”

盛重云:……

整晚,被抓了壮丁的盛重云、在苏榛的口述下,分别执笔了:山海嘉年华总体筹备方案、头鱼拍卖活动流程、宣传推广方案、招商方案、场地布置方案、安保方案、后勤保障方案、财务预算方案、效果评估方案……

虽然每个方案都只是框架,需要后续填充细节、数据,但这工作量已经大到苏榛说着说着开始困到头不停的“钓鱼”了。

她最早是坐得规规矩矩的说、随后是手托着脸颊在说、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就“移动”到盛重云的怀里在说。

盛重云却仿若不知疲倦一般,愈发精神抖擞。微微侧身,一手环住榛娘的腰,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笔,记录着她口中断断续续还在说的方案。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直至苏榛终是扛不住这连日来的劳累,已然半睡半醒,意识也变得迷糊起来,嘴里开始喃喃说着胡话。

盛重云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凑近榛娘耳畔,轻轻问道:“可有我们成亲的方案?”

苏榛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有……”

盛重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得寸进尺地继续追问:“开春就嫁我,可好?”

苏榛的脑袋歪向一边,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可嘴里还是依着本能,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盛重云心中满是欢喜,却还不肯罢休,又问:“你最喜欢谁?”

“……你……”苏榛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蝇哼哼,却直直地钻进了盛重云的心里。

“我是谁?”盛重云嘴角含笑。

“重云……”苏榛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潜意识的应答让盛重云彻底沉溺。

他凝视着榛娘睡梦中仍带着几分倔强的面容,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面前桌上、写满密密麻麻计划的纸张。

想了想,又重新铺纸,抬手拿笔,饱蘸墨汁,笔触落下,郑重地:

今有盛重云、苏榛。

值此良辰,立誓于天地:

此后岁月,盛重云愿倾毕生之力护苏榛周全,寒来暑往,予其暖衣美食;

苏榛亦许真心相伴,朝朝暮暮,解其忧愁烦绪。

岁月悠悠,恩爱不绝。

不止于今生,许愿来世、乃至来来世,仍能于茫茫人海中一眼相认。

生生世世,轮回辗转,永为恩爱眷属,不负天地,不辜深情。

立婚书人:盛重云、苏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