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动作极快。
她甚至未来得及看见对方身形。
熟悉的羽毛箭,卫嫱顿然无语。
她本想再像从前那般将其上信件扔掉,可转念一想,她自己昨日刚将李彻臭骂了一顿,或许今日……对方总该有些改观。如此思量着,卫嫱右手取过信纸,泛黄的信纸展开,其上依旧是那十分熟悉的字迹。
李彻亲笔。
只看了一眼,卫嫱面色微变。
——阿嫱,我想你。
——阿嫱,我好惦念你。
——你可否回到我身边?
对方用酸里酸气的话语,大言不惭地写下:
——我知晓自己做错了,阿嫱。这些天,我有在好好反思。我与闻铮聊了许多,便是连他也开始烦我了,我……
她不再看,气呼呼地将其揉皱成一团。
无聊。
无聊至极!
她将窗页重重阖上,“砰”地一声闷响,兄长恰巧出现在身后。
他问道:“怎么拿窗户撒气?”
卫嫱握着短弓坐回软椅上,面色并不快。
“窗户怎么了,惹得你不开心?”
“是窗户外的人惹我不开心。”
兄长抬眸瞟了眼窗外。
对方接了她的话茬,微笑道:“那看来不是窗户的问题,是这堵墙的问题。”
卫嫱:“墙的问题?”
兄长点头:“是墙砌得不够高,才会放些糟心的人进来。”
闻言,她抬起头。
就这般静默了短瞬,桌前女孩犹豫道:“兄长,你都……知晓了?”
知晓这些天李彻与她飞“羽”传信,一次又一次地“骚扰”她。
身前之人一身清淡青衣,那神色也是淡淡。见状,她如同一个犯了错事被大人捉住的小孩,轻轻道:“我只给他回了一封。”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瞥了身旁兄长一眼,末了,补充道:
“全篇还都是在……骂他。”
兄长未多言语。
熹微的晨色落在他面上,衬得他琥珀色的瞳眸愈发清淡。
微风拂过,吹带起兄长身上淡淡的兰香。
卫嫱只能看见茶面上的雾气沉浮,至于兄长的神色,她看得并不大清楚。
兄长走到她身侧,一面替她倒着茶水,一面垂眸。
“小翎与我说了好几天,她想去学堂。方才我去过她屋里,她似乎并不开怀,你可要去看看她?”
这些日子,由于李彻还在贡川,卫嫱便去学堂先生那边告了假,让小翎先待在宅院中。
她着实担心李彻会在小翎身上下手。
闻言,卫嫱下意识攥紧了杯柄。她右手手指紧扣着,指尖已然泛起一阵青白之色。
缓和了片刻,卫嫱点头道:“一会儿我便去看看她。”
兄长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身前之人静默着,面上情绪同他水青色的衣衫一样清淡。可卫嫱总觉得,兄长似乎带了些情绪。
究竟是什么情绪,她却探寻不出来。
兄长给她倒了一杯水,带来几块新做的糕点。
又随意提点了几句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阿兄背影清寂。
似是一阵飘着兰花的雨。
卫嫱去了偏院。
小姑娘正坐在软榻上,如兄长所述那般,满脸写着不甚开怀。
她掏出方从集市上买的小物什,好一番逗弄,阿翎才咯咯笑出声来。
卫嫱心头一软,怜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
小阿翎坐在她怀中,睁大了一双好奇且无辜的眼睛,软声软语地问她:
“娘亲,阿翎为什么不能去学堂。”
怀抱中,小阿翎的眼睛闪亮亮的,清澈的软眸,似是一片干净温柔的湖。
卫嫱抱紧了小翎。
她不知应该如何同小翎解释。
见她不语,身前,阿翎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位姓李的哥哥?”
卫嫱惊了一惊。
她下意识捂住小阿翎的嘴巴,片刻后问道:“你怎么知晓他姓李?”
小女孩不假思索:“那位哥哥同我说了,他还同我说——”
“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卫嫱有几分心惊。
她生怕李彻对小翎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小翎浑不觉娘亲的紧张,自顾自地道:
“他同我说他的家乡在京城,说他是京城人。那位漂亮哥哥还问我,想不想去京城……”
卫嫱终于忍不住纠正:“是叔叔。”
“喔,漂亮叔叔。”
小翎眨了眨眼睛。
“他与我说,京城的集市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宝贝……”
卫嫱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
她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有耐心地低头问道:“那小翎呢,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同他说,京城听上去好大、好漂亮,我也想去京城玩。但是我只想与我的娘亲一起去京城。”
正说着,小姑娘的手指勾了勾,那瓷白绵软的手指便伸了过来。
卫嫱任由她勾住自己的手,只听那声音奶声奶气的,十分清澈干净。
“我带上阿娘,阿娘带上爹爹……”
“我们一起去京城!”
第55章 055 “民妇恭送,陛下归京。”……
听见“京城”二字, 卫嫱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阵心梗。
她低下头,只见小翎面容清丽天真,对方浑未觉她面上异样, 自顾自地畅想着。
李彻同她说了许多京城里的好东西、好宝贝。
小孩子贪玩, 对什么也都满是好奇。见她好不容易开怀,卫嫱也不忍驳了她的兴致。卫嫱垂眸, 温柔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 嘴里随意应和着。
待日后, 阿娘带你去京城游玩。
京城。
她自幼生长之地, 也是将她紧紧困缚住的牢笼。
为了逗小翎开心,也心想着有好些日子未曾出宅院了,卫嫱便带着她出门前往东市散心。
东市的永福巷上,贩卖着许多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她同兄长言罢,而后牵着小翎的手, 两人上了马车。
今日天色并不甚明朗, 走下马车时,天际边忽然悬了一片浮云在头顶上。
乌蒙蒙, 沉甸甸。
好似下一瞬便要倾压下来。
所幸她带了伞。
她又自马车上将雨伞取下来, 再度下马车时, 却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带着几度窥视。
卫嫱朝后望望,往来穿梭的人群里,不见任何异样。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
她如是思量。
身旁,小翎像一只欢快的雀儿,一面叽叽喳喳,一面探出好奇的小脑袋。她领着小翎去摊铺上买了些玩具与零嘴儿,又不过须臾之间, 只听轰隆隆一阵声响,这场雨忽然落了下来。
卫嫱撑开伞。
骨伞撑开,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伞绸上,又顺着伞面湿哒哒地滚落下来。
砸在她天青色的裙角边。
洇开淡淡的湿痕。
她将小翎牵在身前,搂紧了。
穿过人潮与街巷,身前忽尔飘来一缕熟悉的清香。
似是龙涎香,却又不是龙涎香。
卫嫱脚步猛地顿住,她紧张四顾,仍未看见那道惹眼到刺目的身形。
人群往来穿梭,如同暗潮,涌动不止。
她一手牵着小翎,一手举着伞。
忽然间,小翎奶声奶气道:
“阿娘。”
“方才那个叔叔一直在看你。”
卫嫱脚下一停。
“哪个叔叔?”
“那个姓李的叔叔。”
李彻?
方才她总觉得有人在悄悄跟着自己,可每当她回头时,都看不见对方踪迹。
难不成……李彻已跟了她一路?
尚来不及想,身前又传来一声:
“阿娘,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呀?”
她低下头,只见小翎脸上写满了好奇之色。
小姑娘一双眸子乌黑,滴溜溜地转了转。
“嘘,阿爹同我说——”
“他也不喜欢李叔叔。”
雨水忽然下大了些,“哗啦”地一声响,伞面上落满了初春的雨。
雨势愈大。
雨声浩荡,愈发响亮。
小翎扯了扯她的衣袖。
“娘亲,他还在看你。”
卫嫱牵着她往马车那边走,并未回头,更未因此停下脚步。
“娘亲。”
小翎又道,“他好像……并未带伞。”
大雨倾盆,银丝密密麻麻地倾压而下,溅在她的裙角边,吹打得她的裙角也有几分发沉。
“娘亲,他的身上淋湿了。”
对方并未站在屋檐下避雨。
隔着一行雨帘,那人直视着她。
遥遥清风,横亘于二人之间。
鼎沸的人声与飞雨声穿梭而过,卫嫱攥紧了小翎,步步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带好方才买的零嘴。”
她平淡道,“可还有什么想要买的,若是没有什么,我们便回家了。”
小翎有些不解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小姑娘砸了砸嘴巴,终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乖巧地跟上。
阿娘的手很温暖。
即便冷雨凄凄,冷风万分萧瑟,亦能让她感到十分温暖。
小阿翎抱紧了怀中物什,与阿娘一同坐上马车。
马车微微晃荡,碾压过那一条铺满了青石子的长巷。巷道上飘摇着仍有些料峭的寒风,不知不觉间,贡河的春天就这般悄然落了下来。
贡川的春天比京城来得要早上一些。
天气渐还暖,可卫嫱生来体虚,生小翎时又落了些病根,故而十分畏寒。这场春雨落尽,卫嫱屋子里头的暖炉仍未撤去,暖炭烟雾阵阵,缥缈着淡淡的暖香。
今日兄长领着阿翎去了书院。
唯恐李彻暗自对阿翎下手,兄长便陪同着阿翎一齐留在书院里。
故而今日偌大的宅院一片安静,唯余风声杳杳,吹荡几声铜铃。
百无聊赖,卫嫱取出长剑,兀自于院内练起剑法来。
她有好些日子未曾练剑。
自从来到贡川,她忙于照顾小翎,已有许久未曾碰过长剑。一时之间,她握剑的手也不免生疏了些。
这剑法,是明心大师与兄长一同传授给她的。
兄长虽只能以左手握剑,先前浑身筋脉已废,可多年来的研习,各路剑术招式早已经烂熟于心。卫嫱剑锋轻轻挑起,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右手乍一用力,破出一道凌冽剑气。
兄长说,她虽跟着明心大师学习了这么久,可剑法仍略显稚嫩。
尤其是她的实战经验并不足,长剑出鞘,从未见过血。
说这些话时,卫嫱看着,兄长的目光忽而放远了些。
金辉色的日光于兄长瞳眸间撒下一层薄薄的影,他的眸光闪烁着,其中眸底的神色,叫她看得并不真切。
兄长在想什么?
她并不知晓。
她只是默默攥紧了长剑,心中暗忖。
希望她的长剑一辈子都不要见血。
她虽苦学剑术,却并不想以此伤人。
她同兄长从前的心境那般,唯求在这波诡云谲的飘荡人世间,寻一门武艺作庇佑,以求得身心双安。
如此思量着,卫嫱长剑一划,又破开一道凌厉剑气。
剑锋横扫而过,料峭春寒催生,冷风吹得院内树枝动了动。
她忽尔一凝眸:“谁?”
执着长剑的右手微微顿住,卫嫱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闯入者的气息。
“何人在此处?!”
偌大的庭院内,周遭看似没有任何身影。而兄长早已带着小翎出门,而宅院中那零星佣人也知晓她喜清静,尤其兀自练剑时,不喜欢旁人打扰。
长剑微沉,差一寸划过地面,她朗声,喝道:“给我出来!”
身后倏尔一尾凉风。
她回过头,迎面猝然落下一道人影。
紧接着,是醉醺醺的酒气。
卫嫱蹙了蹙眉,朝后退了半步。
是李彻。
是喝了许多酒的李彻。
他一袭紫衣,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带起一尾料峭的春寒与醺然之气,忽然伸手将她一捞。
卫嫱眼疾手快。
对方并未捞着,反倒踉跄了一下。
男子头上的玉冠晃了一晃,折射出一道微微刺目的光芒。
她仍旧皱着眉,冷声问:“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
此言一罢,对方竟还笑了。他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原本深邃的眼此刻醉醺醺的,充斥着一道难以拨开的雾气。
“我原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何在此处。”
“阿嫱,你原来,原来还是会关心我的。”
闷闷的一声笑,他眼底竟有几分开怀。
浩荡的风于那一双凤眸间徘徊,缭绕开些许沉重的雾。
卫嫱攥着长剑的手紧了紧。
“刺啦”一声,剑刃于冰凉的地面上划过,那声音有些刺耳,李彻明显也听见了,不禁也皱了皱眉头。
他今日像是特意来见她,身上穿得很是齐整。
深紫色的锦衣长衫,腰际佩了一只温润的芙蕖玉坠,衣袖上金丝精巧地勾勒出一朵朵祥云。他满头乌发以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头顶一只精致的玉冠。华丽得体的衣衫之上,似乎还刻意薰了些淡雅的清香。
只是他喝了太多酒,酒气已将那衣香掩盖住,只余下灼人的烈酒气息。
然,她根本不吃这一套。
卫嫱道:“自作多情。”
如此清冷一声,俨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身前,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不恼,初春的风拂过,那一双昳丽的凤眸间反倒添了继续柔色。
他无视卫嫱的冷言冷语,兀自道:
“我跟了你许久。”
她知道。
李彻顿了顿,面色稍稍黯淡下来。
“今日……他终于走了。”
李彻口中的“他”,自然是她的兄长卫颂。
每每谈及到兄长,李彻总会变了面色。
她抬眸望去,只见男人眼底又如同被冷风搅动,生起那一分微不可查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卫嫱从前在宫中见过太多太多次,也唯有而今这一次,她不再遮掩着眸光,为此而担惊受怕。
李彻嫉妒,李彻吃醋。
那是他的事。
与她又有何关系?
如今,她与兄长、与小翎才是一家人。
而身前此人,是于她阖家团圆时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人。
李彻看了眼地面。
冰凉的地面之上,方落了一道长剑划过的新痕。也不知她手上剑身有多重,但他仍能看见,阿嫱在重新看见他时,握着剑柄的手忽然紧了紧。
她手指修长莹白,五指紧捏着剑柄,指尖微微泛白。
不知是不是剑身太过于沉重,又或是……其他因素。
李彻能看见,她的手,在发抖。
是发抖。
他抿了抿薄唇。
看着她,横亘于院门之前,拱门上的垂花被凄风吹打着,有几分哀婉凄切。
男人眸间醉意不减,竟道:
“可以让我进来么?”
院门外的风声太大了。
见她不说话,李彻索性抱了臂,斜倚在院门边儿上。
碍眼。
卫嫱心想。
她也不知李彻今日究竟喝了多少酒,从前在京城中,她从未见过对方失态,更未见他如此烂醉如泥。
她懒得去探究,更懒得同眼前这个醉鬼纠缠。
青衣女子右手起势,借着力道转过身去,不再看向身后之人。
剑气凌风,她心中默念着兄长先前所传授于自己的口诀,于空中挽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剑花。
她的出剑干脆利落,招式像极了她的兄长。
李彻于她身后,半晌,默不作声。
他不说话,卫嫱自然也乐得将其当作一个死人。
她并未回首,甚至连眼神也未将拱门那处偏移上半分,只将长剑挥舞,剑气愈发凌冽。
她想起,从前在京城,在深宫中,所经受的那些磨难与过往。
出剑招式不由得愈发狠,愈发狠厉。
李彻就这般倚于拱门之处,无声看了她许久。
直到又一股冷风吹打入庭院,拱门上垂花乍一抖落。
伴着风声,男人的声音飘灌入耳。
“阿嫱。”
“京城那边来信了。”
她并不在乎,手上动作未停。
“我可能——”
对方声息又是一顿,李彻抬眸,似乎看了眼她飒爽的背影,
“马上要离开贡川了。”
这一声,卫嫱的手才终于停住,她猛一收势,浅声道:“恭喜。”
恭喜?
冷风亦吹灌入男子眸光之中。
带起他深紫色的衣袖飘然。
他的衣袂随风飘舞着,几许金光落下,坠在他玉冠之处。
须臾,卫嫱听见李彻道:“你可否,我说……你或许,愿不愿意随我一同回京城?”
这声音方一落,对方又唯恐她会立马拒绝,赶忙补充道:
“只是回京城,阿嫱,不是回皇宫。”
男人的声音有些着急。
“前些日子我也与小翎说起过,讲起京城中的许多事,她也很想去京城游玩。待到了京城,我会将你们迎回卫府,还有小翎她……我会为她请全京城最好的老师,那孩子天资聪颖,若是觅得良师,日后定成大器……”
絮絮一声,还不等他言罢,只见破空铮然一道剑势,卫嫱右手长剑径直一挥。
那剑风险些劈在他面上。
拱门那边的男人一侧身,将剑锋躲过。
卫嫱两眼看着他,缓缓收势。
李彻眉心微蹙,与她对视,眼底醉意与情绪涌动。
卫嫱收了剑,将长剑搁置于石桌之上,缓步朝着那人迈去。
天青色的裙角轻轻荡漾开,宛若一朵清丽的芙蕖。
又宛若那坚韧的、生生不息的野草。
散发着强韧的生命力。
男人自墙壁边站直了身,他身形颀长,拱门外的台阶处落下一段断断续续的影。
卫嫱直视着他,眼神并未退缩,反倒有几分逼仄。
“李彻,你看着我。”
她清声,“你好好看着我这张脸。”
她被兄长易容,而今面上这面皮仍未换去。
即便“相处”已有数日,瞧着眼前这样一张略显陌生的脸庞时,他仍有几分恍惚。
卫嫱道,声音里已然有了质问:
“你看着我这张脸,不觉得陌生么?”
“你不觉得愧疚?”
“不觉得心虚么?”
身前男人嘴唇微动,他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于他未开口之时,那声音又被身前女子截断。
“你又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诓骗小翎,对着那样一个三岁的孩童下手?”
“京城富裕,觅得良师?”
“阿嫱,我……”
卫嫱不由得笑了:“陛下果然是贵人多忘事,您怕不是真的忘了,当初是我夫君入宫,十五岁便拜为太子少师,传授课业于各皇子。便是陛下您,当初也不过是我夫君的学生。”
“您说为小翎觅得良师。”
“可这天底下,究竟有几人的才学,能凌驾于我夫君之上?又究竟能有几人,能比我夫君更能胜任这良师之职?”
更何况——
她朗声,声音铿锵,直视着李彻,振聋发聩。
石桌上长剑依稀也随之发出铮然声响。
“我卫嫱,不会再入京都。不会再做任何人的笼中雀鸟。”
她看着李彻,对方不知是因为听了她的哪句话,原本灰白的面色此刻更为难看。他眉心微蹙着,眼中雾气与光影闪烁,冷风拂过他的发鬓与衣角,恍然间,身前之人的声音忽地放远。
“民妇恭送,陛下归京。”
第56章 056 危险地吻住她的唇
也不知是听见了哪句话、那几个字。
冷风穿过廊庑与拱门, 呼啸而过,让人只觉那言语中犹带着尖刺,十分锋利。
锋利地直朝人心窝深处扎去。
言罢, 卫嫱并未再看他。
她也未再探寻李彻面上神色, 兀自收了长剑,朝庭院深处走去。
她每一步都迈得极稳重, 未有片刻留恋, 更没有任何犹豫。
凄风阵阵, 拂过长剑铮然。
卫嫱听见身后之人出声:“阿嫱。”
李彻唤她。
对方回过神, 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
“那后日我离开贡川,你可否,会送我?”
权当是临别时的送行。
冷风拂过她天青色的裙角,女子的衣袂与发丝飘扬着。闻言,她脚下似是微微一顿, 便就于李彻惊喜抬眸之时, 身前落下淡淡一声:“不必了。”
“后日我要送小翎去学堂。”
言罢,卫嫱才反应过来。
她似乎并不需要同李彻解释。
不需要, 更是不应该。
长风拂过廊庑, 廊檐下吹落簌簌枝影。
绿茸茸的枝叶落在剑身上, 冷光乍一闪过,又碾落于尘土之中。卫嫱将门窗阖上,未再理会院外声息。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庭院内的人声。
是兄长带着小翎回来了。
兴许是今日去了学堂、见了好朋友的缘故,小翎的心情分外雀跃。小姑娘欢欣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间,似是明媚的微风,停泊在春的秋千。
小翎今日,还带来了她在学堂里的好朋友。
她牵着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兴冲冲地跑到卫嫱面前,与她介绍。
看着小阿翎眉飞色舞的模样,她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对方又甜津津唤了声阿娘,卫嫱才缓过神思。她转过头,笑吟吟地取来几块兄长做的酥糖,叫小翎分享给自己的密友。
兄长一袭白衣,立在不远之处,正眺望着她们。
见小翎牵着那小女孩跑至另一处,卫颂这才踩着落日的余晖,步步走了过来。
兄长心极细。
只一眼,他便瞧见地面上的新痕。
金粉色的晖光落至男子瞳眸间,他眼底的神色又被那小扇一般的睫羽遮挡住。微风翕动着,吹得他衣影一片晃动,转眼之间,卫嫱听见他问道:
“今日练剑,可是招式不稳,或是——”
四目相对。
轻微的风声,于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里响了一响。
卫嫱低下头。
果不其然,地上那一道裂痕很是显眼,她隐瞒不过去,索性便将实情全盘托出。
她道,李彻今日来过此处。
闻言,兄长面色果然变了变。他有些紧张,赶忙问她可有受李彻欺负。
卫嫱摇摇头,示意兄长放心。
李彻终于要离开贡川,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自从倒霉地再与李彻重逢,卫嫱成日里盼星星盼月亮,只等着那人早日离开贡川,自她的视线中消失干净。她本以为原先那闲适安心的日子终于要来临,却不曾想,李彻还是命人朝宅院内送了一封请帖。
约她前去花满楼,赴践行宴。
她并不想去,也不愿去。
更何况李彻的拜帖只下了一封,对方并未宴请兄长与小翎。
前来送拜帖的正是闻铮,对方一身黑衣劲装,腰际长剑被日影映照得一片铮然。见她面上犹豫,对方略一颔首,再开口时,眼前男子的语气却是分外客气:
“我们主上说——卫姑娘,总归是情分一场,无论您又多么不想见我家主子,今夜过后,待主上离开贡川,从此便是生死再难相见。”
“我家主上特意在花满楼设宴,除去还想再见姑娘您一面,也是想全了这多年来的一场情分。待宴席一过,主上的马车便会向京城而去。”所有的爱恨与怨愆,也都湮没于那踏踏的马蹄声下,化作这世间不起眼的一抔尘与泥。
闻铮如此絮絮而谈。
似乎还想要以此“感化”她。
晨光穿过不高不低的墙院,带着沾满露水的雾气,落在那一张冷白清艳的面容上。卫嫱面色不为所动,相反,听了闻铮这一席话语,她心中倒觉得有些好笑。
情分?
她与李彻,又有什么情分可言?
往日爱侣,而今拔刀相向。
卫嫱并不觉得可惜。
但她也深知,闻铮今日前来送请帖,并不是来与她谈条件的。
卫嫱看见闻铮腰际闪着寒光的长剑,以及对方身后,那神色冷穆的随从。
——险些将整个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闻铮看着她,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他身后,又随行朝两侧排开,为卫嫱让出一条道来。
她深吸一口气,朝身后望去。
天青色的晨光笼罩着,整个宅院显得无比寂静而安谧。兄长恰在半炷香之前送小翎前去学堂了,而今整个内宅一片空荡沉静。
“等我片刻。”
“我要给我夫君留信一封。”
闻铮没有故意难为她,对方笑着点头:“好。”
她匆匆回了寝屋,取了纸笔,留书一封。
再走出庭院时,闻铮已将马车备好。见她缓步走来,他身后那一行人倒是十分尊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卫嫱未理会他们,只身坐上马车。
马车不疾不徐,并不摇晃。
晨色漫过车帘,逐渐攀上她的双膝。
车外响起喧闹声,卫嫱知晓,这是来到了繁华的西市。
未过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处门前缓缓停下。
有人掀开车帘。
“卫夫人,到了。”
高高的门槛,以黄灿灿的金色粉饰着,晨光撒下,遥遥望去,还真当是门槛之上洒了满满当当的金银。
整座花满楼早已被包场。
大厅内响着悠扬的管弦丝竹声,而李彻已然在雅间等候她。她跟着下人的脚步,步步上了二楼。房门从内微掩着,偌大的房间之内,飘传来淡淡的饭香与梨花香。
李彻今日穿着很是华贵而妥帖。
见她来,斜倚在软椅上的男人懒懒抬眸。那双狭长而昳丽的凤眸间闪过一丝波光,转眼之际,对方抬了抬下巴,示意左右将饭菜上齐。
满桌山珍海味,皆是她从前最爱吃的饭菜。
卫嫱站在桌边,未动弹。
见状,紫袍玉带的男人缓缓坐起身。对方抬手,亲自为她倒了一杯酒。
“坐。”
有侍人上前,为她抽开椅子。
见卫嫱狐疑的目光落在那杯盏上,李彻右手一顿,下一刻,似是戏谑般地道:“放心,没有毒。”
正说着,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男人举起酒杯,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
卫嫱便如此眼睁睁看着,那一杯澄澈的酒水划过他的喉舌,对方坚实的喉结滚了一滚。
饮罢了,李彻放下酒觞,别有用心地瞥了她一眼。
“朕可不像是某人。”
喜欢在他的酒水中下毒。
往事再被揭开,卫嫱轻垂下眼帘。
也不知怀揣着怎样一种心绪,她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酒水不算烈,但也算不上清淡。
滑入喉舌,还有些许灼人。
只抿了一口,卫嫱便将酒杯放下。
清凌凌的酒水,在杯觞上溅了一溅。转瞬她便听耳旁落下:“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用长剑架着她的脖子,又用一行人将整个宅院围得水泄不通。
卫嫱腹诽,她可不敢不来。
显然,座上之人并未有这等觉悟,对方还真当她是“回心转意”,眉宇间有片刻的愉悦之色。
袖袍轻展,身后侍人极有眼色地走上前,再将李彻杯中清酒斟满。
他的眼底亦有轻轻的情绪溅起。
清澈的,却又似是浑浊的烈酒,泛着令人看不清楚的醉意。
缥缈迷离的雾自博山炉内弥散开,漫过天青色的棱纱帐,飘逸至人眼底。
卫嫱于座上坐定,看着满桌子的玉盘珍馐,只觉食之无味。
李彻以公筷为她夹菜。
他的话并不多,清清淡淡的语气,却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他的行踪。
对方与她道,这四年京城变了许多,卫家老宅他一直命人好生洒扫着,即便如今回到宅院,哪怕是门槛之处,亦是纤尘不染。
果不其然,一提起卫府,卫嫱眸光动了动。
她低垂下眼帘,压制住心头情绪。
伴着水丝的雾气吹拂过她的前额,带起那一帘细细碎碎的发。乌黑明亮的杏眸间,此刻亦弥散上一层薄雾。
情绪游离,令人看不真切。
片刻,她攥紧双筷,神色恢复如初。
身前座上,那人一身锦衣玉带,头顶着华美的玉冠。
晖光透过雕花屏窗,于他那玉冠处闪了一闪。
李彻亦佯作平常,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悦耳的管弦丝竹声响起,席间气氛一片和睦融洽,融洽到叫人还以为,席间真是一双阔别许久的老友在作临别践行之言。
丝竹管弦绕耳。
不绝如缕。
余音萦绕着,攀附上女郎冷白的面容。
听着座前之人言语间的不舍之意,卫嫱心中无甚波澜。她的面色同今日的衣裙一般寡淡,天青色的裙摆被风吹得微摆,斜斜的光影映衬其上,泛出一道潋滟的冷光。
她面无表情,将盘中饭菜吃完。
食之无味。
李彻的话落在耳中,更是十分假意惺惺。
见她不再能喝酒,李彻便为她换了茶。清淡的茶香四溢,恰恰冲淡了宴席间那一道浓烈的酒味。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卫嫱直将身前饭菜近乎于扒拉干净,她这才漠然站起身。
如今她已吃完喝完。
“如今民妇可否归家?”
兄长不知可否回到宅院之内,不知对方可否还在等她。
临行前,她给兄长留下书信一封。
道尽她被李彻的人带去了花满楼,如若黄昏时分还未归家……
正说着,卫嫱看了一眼窗外天色。
天尚未暗沉下来,雾蒙蒙的天气,窗外好似要落雨。
卫嫱抿了抿唇,尽量缓和着语气道:“我的夫君还在宅院之中等着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便于她说出那“夫君”二字时,卫嫱清楚的看见,李彻那一双瞑黑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戾气。
他握着酒杯的右手松了松。
日晖落在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骨节处,他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白,片刻之后,那情绪又静默的收敛住,溶于轻微摇晃的烈酒之中。
李彻松开酒觞。
目光徐徐,自她冷白的面容上划过。须臾,他问道:“再陪我坐一会儿。”
卫嫱想要开口。
对方先一步,径直截断了她的话语。
“我算过了,如今小翎还未下学堂,卫颂也不在家。”
他抬起眸,近乎于央求:“再多陪陪我,再坐一会。”
日光一点一点,攀附上屏窗,穿过其上香梅祥云样式的雕花图案,又一寸一寸,缓缓坠落下去。
坠落在她的裙角边缘。
天青色的裙角,落下一片初春的霞影。
卫嫱朝后瞥了一眼,李彻言语间虽有央求,可闻铮却带人将她的退路堵得极死。
她根本退无可退,只好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再度坐下来。
似乎看出她心底疑虑。
身前,男子勾唇,轻笑了声。
他的笑声极轻,轻得像是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扑闪在卫嫱眼下。
“莫怕。”
他道。
“会放你走的。”
窗外的日光忽然黯淡下来,屏窗之外,吹刮起春寒料峭的风。
门庭内的帘帐亦被吹涌得怦怦然。
李彻的目光直视着她,未曾移动。卫嫱被那眼神注视得十分不快,偏过头去,不想再去看他。
有下人上前,又为她倒了一盏茶。
片刻,茶水面清平,不着任何微风。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静默地。
相坐而又对峙着许久。
久到夕阳爬上她的双膝,卫嫱终于忍不住了,想要起身离去。
屋内燃着沉水梨香,自男人身上亦传来那一道熟悉的香气。嗅着那清香,于此处、与李彻共处的每一刻——对卫嫱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她不再理会他。
更不再去理会堵在门口的众侍从。
出人意料的是,见她起身,那几名身强体壮的侍从并未来拦她,反倒是极有默契地侧身,竟为其让出一条小道来。
卫嫱怔了怔,步履微顿。
下一刻,她正色,欲阔步朝外走去。
李彻唤她:“阿嫱。”
“等一等。”
身后传来椅腿拖拽至地上的声音。
刺啦一声,并不甚刺耳。
而后,对方缓步,走至于她身后。
些许清润的嗓音自卫嫱头顶处传来。
“在临走之前,送我一样东西吧。”
闻声,卫嫱转过头。
正巧对上对方那一双漆黑的眸。
他的声音淡淡的,其中情绪卫嫱并不能听真切。
“阿嫱,送我一样东西,权当做留念。”
两人分别,天涯海角,不知何时再相见。
留着一样信物在身侧,平日思念起来,也总有迹可循。
此话落入卫嫱耳中。
却让她莫名回忆起四年之前,李彻带着她的“遗物”,发疯似的到处召回她的魂魄。
思及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可对方的目光赤.裸,那眼神也写满了不可拒绝。几经思量,她终于抬手,自耳边取下那一对耳珰。
温润的玉珰,通体莹白,几乎不含任何杂质。
说实话,将其取下来时,卫嫱还有些许心疼。
罢了。
全当破些财,送送瘟神了。
卫嫱如此思量。
她便将牙一咬,心一横。
一只手将其奉上。
李彻的目光有几分压迫。
他手指修长,接过她那一双耳珰。一尾清风拂过,男人唇角边忽尔勾起一抹变幻莫测的笑意。
他就这般勾着唇,噙着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绕着,捻走她耳珰上那一根不长不短的青丝。
李彻将莹白的耳珰还给她。
只留下那一根发丝,绕在手指间。
见他此举,卫嫱明显怔了怔。她下意识皱起眉,心底里莫名窜上一股凉意。几乎是一瞬时,令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处也凉飕飕的。似乎有阴沉的风掠过,带起她单薄的衣衫。
她动了动嘴唇,未出声。
李彻极为珍视地捻着那一根发丝,宛若这样不起眼的一根头发,是什么极珍贵之物。
他阴恻恻笑着。
“我与阿嫱……结发为夫妻。”
男人自耳旁撩下一根青丝,卫嫱下意识伸手,对方眼疾手快地侧身。
灵活的手指将二人发丝紧紧缠绕在一起。
纠缠,绑紧。
她的手更被人勾住,对方又用了些力,将她拽过来。
她道:“你松开。”
“阿嫱。”
自男人身上传来些许酒意,她并不知晓李彻有没有醉,她只记得,在自己的印象里,对方的酒量极好。
他深吸一口气,微扬着下巴,眼皮轻轻垂耷下来。
享受般地道:“我们未曾结过发……阿嫱,这一刻过,我们便是夫妻了。”
男人将那一缕青丝收好,眼底萦绕着诉不尽的贪恋。
“我们是夫妻,我们生来便应该是夫妻。”
卫嫱的手指被他勒得发疼。
身前,那行侍从又围堵成厚厚的人墙,将她前行的视野挡住。
她有些生气了,直视着对方的眼,气势汹汹地道:
“适才都已经与我说好,而今为何又将我拦住?李彻,陛下。民妇已有夫君,并已育有一女。还望陛下不要再说什么胡话。”
他人之妻?
李彻浑然不顾。
他微皱着眉:“凡是都有个先来后到,阿嫱,是我先来的。你方才已与我结发,便是我的妻子。我不会,也不准许我的妻子流落于民间。”
他说得铿锵。
卫嫱问:“那你要做什么?”
李彻:“我要带你回京城。”
“李彻,你真是疯了。”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听见对方这般说。
一袭青衫的女子冷着声,与他道:
“身为人君,强抢民妇。你可知此事如若传出去,你究竟会被参多少道折子?你当真是——”
连脸都不要了。
“是他先抢我的。”
身前之人打断她。
晖光终于变作些许黯淡的金粉色,落在男子的玉冠之上。
他声音亦微凛:
“旁人如何妄言,我都不怕。若有人敢嚼舌根,拔了便是。”
他乃九五之尊的帝王,四海浩荡,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敢违抗他的人。
看着李彻眼底的厉色,卫嫱并未如从前一般觉得胆寒。只是她的唇色愈发白了些,连带着那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她道:“我不会与你回去。”
李彻点头:“我知道。”
见状,卫嫱不接皱眉:“你说什么?”
李彻淡然:“我在你茶水里下了药。”
她的太阳穴忽然突突跳起来。
“你无耻!”
“学你的。”
轻微冷风穿过屏窗,送来他的声息。
卫嫱原本冷白的面上忽然浮上些许烫意,见状,对方面上了然。
“不是毒药。”
李彻接过她的身子,“放心,睡一觉就好。”
怀中,女子怒目圆瞪。
那样一双清澈的杏眸,此刻又染上一丝无力的混沌。见状,李彻垂眸道:“只是迷.药,对身子无害,你睡一觉便好。”
正言道,他顿了顿声,末了,声音又一梗。
“只是睡一觉,放心,朕可没有你那般心狠。”
直接给他下毒药。
卫嫱心中愤然,她感觉胸腔之中,直直燃烧着一股怒火。怫然的怒意,将她的身子近乎要点燃。
但不等她再反应,那蒙汗药俨然起了作用。她一双眼皮耷拉着,昏昏沉沉,整个身子也开始变得酸软。
酸软,无力。
她堕入一片可怕的黑暗。
……
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卫嫱心想。
如若她能再醒来,一定要用这四年来所修习的剑法,将李彻捅个对穿。
——待醒来,卫嫱也如是想。
睁眼时已处于摇晃的马车中,四四方方的马车,颠簸着前行,看上去跑得极快。
像是归心似箭。
些许日光透过车纱帐,那纱帘极厚,其上绣着精美的图饰,令卫嫱根本分不清,眼下究竟为何时。
她只看见,自己的双手被人牢牢紧绑起,于她身侧,正稳稳当当的坐着一名男子。
一名名为李彻的、身着锦衣玉带的、正悠悠然看着她的男子。
见卫嫱醒来,他一眼便看见少女眸底生起的、宛若小兽般的凶意。她虽双手被牢牢绑着,可面上却并无任何求饶之意。那一双逐渐清澈的杏眸,此刻正凶狠瞪向他。
她的口齿亦被堵住。
死死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卫嫱的拳头握紧。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偏移过来。对方先是伸出那只修长的手,于她头顶轻抚了片刻。那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一只极怜爱的小兽,手掌万分轻柔。
便是连衣袖也不舍得刮蹭在她面颊上。
虽未将她口齿间的手巾取出来。
透过她那想要杀人的眼神,李彻依旧能感觉出来。
——她骂得很脏。
完全不似一个大家闺秀。
但是无妨。
只要她在自己身侧,只要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哪怕变了脾性,哪怕换了一张脸。
都无妨。
男人如是思量着,手上力道不由得愈发温柔了些。
他伸出手,将少女那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先是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快就醒了”,而后像是在解释着什么一般,缓缓与她道:
“已快到漠川了。”
待她再晚醒些四五日,一睁开眼,便已经入了京城了。
李彻说着:“我知晓,你此刻定时很想骂我。阿嫱,我也答应过你……不过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强迫你。只要归京,只要归京之后……”
他顿了顿,诚恳道:“只要你随我归京,哪怕不在宫中,或是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强迫你。”
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在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
如此,便够了。
他一面说着,甚至一面还伸出右手做了个“起誓”的动作。那动作,那语气,虔诚得像是某位信徒。
卫嫱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想要感动何人。
她秀眉紧蹙着,不耐烦地“呜呜”了一声。
对方又轻抚上她的发顶。
“我说的是真的。”
“阿嫱。”
他慢声道。
“陪在我身边。”
陪在他身边就好。
“就当……”
“是在可怜我。”
她或许并不知晓,他这漫漫余生之中,根本不能承担再失去她一次的打击。四年前的往事,已生生吊着他的命悬一线。而今他终于遇见她,终于再拥有她。
只要能陪着她,她想做什么,她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怎么样都好。
他会给她天底下最多的钱财,最璀璨的宝石,最华美的宫殿。
只要她想,只要她喜欢。
……
李彻如此思忖着。
他却看见,对方眼底燃起的怒火。
他知道——她是要逃。
她想要逃离,哪怕是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哪怕正处在这颠簸摇晃的马车之上。
无论是四年前,或是现在,她从未停止过逃跑。
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太多次。
李彻无奈叹息一声,紧接着,他自一旁取出一个小药瓶。
银白色的药瓶,瓶塞被他极轻易地打开。卫嫱眼睁睁见着,对方便如此,将一枚圆滚滚的小药丸倒在掌心。
不等李彻说,她立马反应过来此为何物。
——对方还要迷晕她!!
对方要将她再度迷晕,让她一觉醒来便是京城,便是那吃人的皇宫!
她赶忙反抗,反抗得尤为猛烈。绑在身后的绳索剧烈摩擦着,整个人亦做出抵抗的动作。
李彻皱了皱眉,赶忙扯住她的手。
“不要这般。”
他心疼道。
“会将手腕磨伤。”
然,现如今,她哪里顾得上什么受不受伤?卫嫱剧烈抵挡着,拼命不让他靠近自己。
李彻微弓着身形,自唇角边又发出轻微一声喟叹。
那叹息声极轻,却极长。
转瞬之间,卫嫱嗅到自他身上散发而来的、那熟悉却又令她感到畏惧的龙涎香,尚在晃神之际,对方忽然扯掉蒙住她口齿的素布。
新鲜的空气荡入肺腑。
即便知晓下一刻,李彻便要开始给她灌药,但卫嫱还是贪恋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新鲜自由的空气。
少女双脚并着,往后躲。
那秀眉间的蹙意浓烈,半晌仍未化开。更甚然,她的口齿方一恢复了自由,下一句便是铮铮之语:
“你再靠近,我便是宁愿死——”
李彻忽然掐住她的下巴。
似乎怕是伤了她,男人的动作并不剧烈,他手上也不舍得使太多的劲,可力道却是恰恰能将她钳制住。
卫嫱不备,身形被他抵住,整个人靠上颠簸的车壁。
她紧皱着眉,看见对方靠近。
那龙涎香亦靠近,将她周身包裹。
“李彻,你、你——”
蹙意未歇。
对方虎口处力道也未消减。
她看着,原本一双平静的凤眸,此刻却染上几分贪恋与渴求。浩荡的情愫自男子瞳眸间生起,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对方的手自她的下颌,滑至她的脖颈间。
抚过她滚烫肌肤的每一处。
卫嫱瞪大着眼看着——李彻口含着迷.药,危险地吻住她的唇。
第57章 057 “先照顾好自己身子,然后再来……
啮咬。
自双唇上传来酥.麻之感, 带着些许清冽的冷香,游走在卫嫱唇齿间。便就在此时,马车恰传来一阵颠簸, 使得男人身形压下。
那吻意愈发重。
愈发深深。
——带着一股无名的、却又惹人万分熟悉的压迫感。
她挣扎了下, 想将李彻推开。
女子杏眸圆瞪,眼底的怒意丝毫不作掩饰。她想要自麻绳中抽出双手, 手腕却又被李彻空出的另一只手紧紧捉住。
对方就这样将她按在车壁上, 口齿间热意逼近, 直入肺腑。
她知晓那是什么。
——李彻在逼迫她吃。
以此将她乖乖的、毫不加反抗地带回京都。
带回从前那座硕大的、繁丽的, 密不透风的牢笼。
卫嫱将脸偏至一侧,张了张嘴唇,想要吐出来。
李彻根本不给她机会。
他的动作虽不重,似乎害怕会伤到她,可那力道却控制得极好。男人的虎口自她的下颌渐渐落至纤细的脖颈上, 那力道温和。
卫嫱听见自己耳边落下一声:
“听话。”
微沉的声息, 拂至耳廓一侧,撩带起鬓角碎发。
卫嫱瞪大了眼:“唔……”
唇齿间忽涌入灼烫的气息, 而后便是缠.绵的软.舌。李彻更向前倾压下身, 将她下巴托得扬起, 她胸前青丝就这样如瀑般倾泻下来。
马蹄声仍踏踏,不肯止歇。
卫嫱禁不住,犹如一头幼兽般,凶狠咬住对方的唇。
李彻“嘶”了一声。
极轻微,却让她双唇跟之一颤。阔别四年的、突如其来的亲吻,并未令卫嫱感到片刻的悸动,相反的,她的唇上愈发用力, 将男人直从温柔乡中恶狠狠地拽出来。
锋利的齿贝。
不过登时,二人便嗅到一阵血腥气息。
卫嫱咬烂了他的嘴巴。
她以锋利的牙尖狠狠捏咬着,虽如此,李彻却像是分毫未觉疼痛般,手上与唇上力道并未放缓。男人只是眉头稍拢,须臾,自唇边逸出一声轻幽幽的叹息。
他的吻意未退。
男人手指修长,轻掐着身前女孩的脖子,逼迫她,将药丸吞咽下去。
卫嫱感觉到,对方死抵住她咬得紧紧的牙关,与此同时,那悱恻的吻意仍旧缠绵不止。
温热的血液顺着两人嘴角边流下,渐渐地,卫嫱感觉到一阵失力。
在陷入混沌的前一刻,卫嫱仍死死咬着李彻的嘴唇。
忽尔一道陡峭的春风,轻扑入暗紫色的车帐。
帘帐之上,金丝祥云随风舞动着,轻轻坠在男子衣袖边。
他垂下眼帘,看着终于安静伏于自己双膝上的姑娘。
药效来得很快。
卫嫱唇边残存着血渍,点点腥红——是来自于他双唇上的痕迹。
适才那一场“鏖战”,仍旧令李彻唇齿酥.麻。
唇齿间虽传来痛感,滞后的,却令男子眼底染上一片耽于爱河的痴狂。
直至冷风将他眉目间情绪吹散了些。
因是常年习武练剑,李彻的掌心处有一道薄薄的茧。
他用手掌抚过膝上女孩面容,掌心的茧轻轻摩挲而过,手指每落至一寸,满目皆是爱怜。
即便女孩那眉目仍旧有些许陌生。
她并不是从前那副模样。
不过没关系。
胸前垂发落下,李彻倾弯下身,爱惜地亲吻过女子面上每一处。
仍旧当她为一件十分精美且易碎的瓷器,动作、神色皆是小心翼翼。
这是她的阿嫱。
无论她身处何处,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貌。
这都是他的阿嫱。
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阿嫱。
阿嫱安静地伏于他双膝上,宛若小时候那般乖巧。只一瞬间,莫名又令李彻回忆起了少时。
少时,琅月宫的前庭,种满了宛如白雪般清丽圣洁的梨花。他喜欢捧着一本书,与阿嫱一同倚靠在那一棵梨花树下。
二人肩并着肩,发丝轻轻纠缠着。轻柔微风拂过,少年皇子能嗅见身旁女孩身上的衣香。
那时候的她,也像现在这一般乖巧。
惹人爱怜。
他终于禁不住情动,俯下身,于卫嫱面上每一处细细亲吻。
女孩紧闭着眼。
那纤长的睫羽都未有一丝翕动。
唇角之处是一片缱绻与旖旎,情动宛若春潮,层层迭起,直叫人溺毙。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似是压到了路边的碎石,忽然一阵颠簸。
片刻,李彻直起身。
暮色渐落。
天际边的霞云,也翻就了成一片金粉色。
徐徐光影坠落,缀于男子暗紫色的衣袂上。他伸出手,稍稍拭了一下唇角,而后揭开马车帘。
车轱辘下的道路有些泥泞。
仿若在不久之前,这里曾下过一场春雨。
李彻的目光忽尔放远。
他抬起眸,眼帘亦朝上掀了掀,望向遥远的天际。霞光未散,昏昏的夜幕在一寸寸降临。他的目光缓缓,眼底有悠远的云。
再往前走,便是京城。
……
京城的春雨向来多情。
雨丝随风,细细潜入一片夜幕。静谧的宫巷里,风灯悄然破开了雨雾。
雨水湿淋淋地将马蹄包裹,也将整座皇宫裹挟得夜雾沉沉。
恍然间,卫嫱嗅见一缕熟悉的梨香,那香气萦绕在鼻尖处,却让她眼皮沉甸甸的,怎么都睁不开眼。
她做了一个极冗长的梦。
梦里缠绕着她曾经最喜欢的鹅梨香,香气披弥,丝丝扣扣。冗杂的梦境也如同那香气一般迷离着,恍恍然间,卫嫱仿若看见那高大巍峨的紫禁城。
她看见一场春雨落尽,将朱门冲刷得一片肃穆而安静。
噼里啪啦的雨点,脆生生拍打着竹帘。窗扉湿漉,直将人的梦也打潮。
轰隆一声雷响。
卫嫱自床榻上惊醒。
“姑娘……”
“姑娘醒来了……”
不等她反应,周遭传来女孩子们清脆悦耳的声音。卫嫱抬起头,入目的是水青色的床帐。
薄如蝉翼的纱帐上勾勒着金丝,正是富贵繁杂的图案。
身着宫衣的姑娘们,正于她床脚边跪了一排。
熟悉的宫衣,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抬眸的那一瞬,卫嫱仍有片刻的恍惚。
时隔四年,她终是又回到了宫中。
她终是如多年前,李彻带兵攻入皇城那夜一般,被他再度囚入了皇宫。
“姑娘,奴婢伺候您起床更衣……”
为首的宫娥颤巍巍的上前,对方声音怯生生的,看上去有几分怕她。
春风仍泛冷,吹带过卫嫱如小扇一般翕动的眼帘。
她咬了咬下唇,手指狠狠嵌入掌心。
嘶。
生疼。
不是梦。
她已然自适才的梦境中转醒。
弥散不去的,依旧是梦境中嗅到的那一缕梨花香,上好的鹅梨帐中香,正是她多年来最为喜欢的味道。见卫嫱不语,那宫娥再度上前,出声问道:
“姑……姑娘……?”
六七个宫女于地上正跪着,她们虽规矩低垂着眼,可那面上却写满了畏惧与好奇。
是了。
她如今顶着的,并非是先前“卫嫱”的面容。
即便四年前有人曾在宫中见过她,如今再相逢,她也不会被外人识破。
更何况,“卫嫱”已在四年前身死,除了李彻那个疯子,还有何人会相信她能“死而复生”?
一想到这儿,卫嫱原本满是绝望的内心深处,竟涌上几分戏谑的心态来。
经历过了这么多事,卫嫱觉得,自己的心态已好上太多太多。
最起码,而今除了对李彻的愤恨,她竟也学会苦中作乐,开始思量待一会儿碰到宫中老熟人,对方见了她又会是怎样的一副神色。
卫嫱自床榻上站起身。
她未理会左右宫人,穿好鞋袜,便要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去。
卫嫱于凤鸣居睡了一整夜。
此间正是清晨。
晨露高悬于枝,熹微的日影照耀着,水雾又被泛冷的风拂过。见她这副模样,宫人心中十分惶恐,忙不迭抱着衣服跟上。
“姑娘——外头风冷,当心着了凉……”
昨夜,陛下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位陌生姑娘抱回凤鸣居的。
陛下本就鲜少出入后宫,自打四年前那一桩事后,更是对朝堂上举荐立后的折子充耳不闻。起初,前朝那些大臣们还有几分耐力,煞费苦心地朝金銮殿递来一道道奏折,可久而久之,久而久之……
再没有人敢于陛下面前提起这件事。
甚至有传闻言,陛下不近女色……
宫人跑得气喘吁吁,担忧抬眸,望向卫嫱背影。
“姑娘!姑娘——”
卫嫱朝着金銮殿方向跑去。
朱红色的宫墙,华丽而高大,框柱了深宫这四四方方的天。金銮殿内一片安静肃穆,直至一阵嘈乱的脚步声,打破眼下静谧。
庭院内,宫人惊愕见着,方被陛下抱入宫的那名“陌生女子”,便如此不顾仪容,提着裙角闯入这院门。
“李彻身在何处?!”
听闻这一声,众人大惊,登即变了面色。
一时间,庭院内众人乌泱泱跪倒了一排。
堵在卫嫱身前,几乎要绊住她的双脚。
她脚下未停,再度径直问出声。
“李彻如今在何处?!”
皇宫之中,天子脚下。
她直呼圣上名讳。
这番动静终于引来了孙德福,对方匆匆跑入院。
见到了卫嫱,孙公公也是一愣。
而今她已被兄长易容,孙德福自然是认不出她来。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看见对方脸上浮现过片刻的恍惚。
孙德福总归是经过大风大浪的。
大太监微躬着腰上前,和气问道:“这位姑娘……我们陛下方下了早朝,而今正在书房中处理政事,不知姑娘您……”
孙德福话还未说完。
只见身前女子已然侧身,竟直朝那书房而去!
孙德福慌了神。
“姑娘,不可!”
不光是孙公公,其余宫人亦回过神,赶忙来拦她。
“姑娘若有什么急事,可与奴才们说,待陛下处理完政事——”
“哎,姑娘,欸——”
“哐当”一声门响。
身后众人面色愈煞白,各个仿若已然看透自身死期,皆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唯有孙德福一人敢小心抬头,半带着惊惧半带着好奇,朝书房之内望去。
书房原是静谧。
殿门紧掩着,便是连窗扉亦自内轻阖上。偌大的内殿安静而肃穆,缥缈的晨风之中,仍残存着淡淡的沉水香。
瑞金色的四角博山炉方被宫人点燃,香气清淡,伴风吹拂过那一封封呈上未有多久的奏折。便即在此刻,众人忽然听见一道推门声,春风泛冷,骤然迎面扑打而来。
与之一同来的,还有那名面容冷艳的女子。
她不顾旁人阻拦,就这样只身闯了进来。
彼时,皇帝方下早朝未有多久,他身上龙袍尚未褪,正坐在桌案前批阅着那成堆的奏折。
他离京实属太久。
而今正是政务堆积如山之际。
书房内还有几名宫人于左右磨墨添香,见到卫嫱,亦是大惊失色。他们忙不迭跪倒在一侧,却看见皇帝一抬头——男人右手只是一顿,而后竟抬起手,好脾气地屏退左右侍人。
“怎么了?”
李彻放下狼毫,目光凝在她身上,微微皱眉。
“怎么穿得这般少。”
京都的春天要比贡川稍晚些,眼下虽已入春,庭院之内依旧是春寒料峭。
男人自案台前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自一侧取过大氅,要披在她肩上。
晨露愈重。
迎风传来衣香,和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令卫嫱心中抗拒。
她往后倒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
发丝轻漾着,随风拂至女子面庞上。
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白,也愈发清冷坚毅。
极清艳的一张脸,依稀有几分从前的痕迹。这让李彻不得不承认,她的兄长果真有一双好手。
除了弹琴,用剑。
即便当初被废去了两根手指,卫颂甚至还能为她易容。
将她而今改成这样一副模样,明明换了一副全新的面容,却又能令李彻莫名联想到卫嫱从前的样子。
让人只瞧一眼,心中便凭生爱怜。
他抬起头。
看见卫嫱那一双乌眸中,依旧写满了愤愤之色。
见状,李彻非但不恼火,反倒继续走上前。男人力道极大,几乎是不容她拒绝地,那件弥散着龙涎香的氅衣已然披至卫嫱肩上。
李彻手掌宽大,扶住她的肩。
卫嫱感觉,一道极沉的力,便如此压在自己肩头。
沉得她花好些力气抬起头,与身前之人对视。
她听见李彻道:
“先照顾好自己身子,然后再来恨朕。”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阵风,却似乎又有千斤之重。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依旧冷着声问他:
“我的夫君与女儿身在何处?!”
“他们死了。”
“什么?”
李彻掀了掀眼皮,望向她,声音淡淡:
“他们死了。”
“朕杀的。”
第58章 058 补偿
……什么?
男人的语气极淡, 仿若在说一件极稀松平常的小事,甚至未带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卫嫱面上怔了一怔,有刹那间的失神。
她愣愣地盯着李彻的嘴唇, 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霎时间, 她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旁唯余下那道“嗡嗡”声响。
震得她一阵耳鸣。
李彻垂眸, 静静看着她。
看她本就白皙的面容再变得煞白一片, 不过转瞬, 便瞧不见分毫血色。
他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刚刚说了什么……
“朕将他们都杀了。”
——她的“夫君”, 她的女儿。
她的兄长,她的小翎。
对方身姿颀长,立在她不远之处,暖熏熏的沉水香浮动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男人的眼底有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漠然。
诚然, 是悲悯与漠然。
对她的悲悯。
对她痛失夫君与爱女的可怜与爱惜, 对两条性命随意取之的无谓与冷漠。
或者说,他恨不得他们死。
恨不得当即便抹除那二人分别的四年, 将这四年里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抹杀掉, 一刀一刀, 抹杀得干净又利落。
卫嫱两眼一黑,险些晕倒过去。
李彻伸手扶住她。
他手上力道极稳,垂眼凝视着卫嫱煞白的面色。见她浑身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睁开眼,满目悲愤怆然。
她已流不下泪。
卫嫱眼眶通红着,一息之间,两眼已然布满血丝。
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雾, 她挣扎着破开重雾,“唰”地一下拔出书桌后的九龙匕首。
短匕铮然,于空中破开一道刺目的白光!
“阿嫱?!”
李彻面色终于动了动,他眼疾手快,将身前女子右手攥握住。刀光凌然横扫过面颊,于他凤眸间快速一闪。
冷光也衬得他面上微白。
李彻低下头,看着她眉目之间的杀意——她俨然正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两眼猩红,面上写满了对他的恨意。
她恨他。
她要杀了他!!
李彻低声,唇边似落下一声喟叹:
“你这是在弑君。”
轻微的一句话,似乎是在提醒,又似乎是在警告着什么。
御前持匕,乃大不敬。
更何况这匕锋,正对着他的胸口。
当今天子的胸口!
是以极刑株连九族之过!
然,现如今的卫嫱哪里顾得上这些,九族之中,她的父亲早已病逝,自己的兄长与女儿惨遭毒害,而这罪魁祸首正站在自己身前,甚至还顶着那张清高自大、洋洋得意的脸!
叫她如何不去恨!如何不亲手刃之!
卫嫱侧身,手腕猛地一转,便要再度朝李彻心口猛地刺去——
李彻无奈,抬掌再度抵御,虎口夺过她纤细的手腕,男子眼中似写满了无奈。
“我便是要杀了你!”
“杀了朕,你也会死。”
“只要你的匕首刺下去,门外的人便会将你围住。”
他低下头,极有耐心地道:
“如若朕命大,侥幸于这刀下存活,定能护着你周全。可倘若朕今日毙命于此处——”
卫嫱抬起头:“李彻,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
李彻道,“朕是在救你。”
轻飘飘的水雾于他眸底汇聚,流淌成一条浅浅的小溪。
男人望向她的眼神居然还有几分温柔。
假意惺惺。
卫嫱几欲作呕。
她浑然听不得眼前此人的任何话语,满脑子只有“报仇”二字。终于,即在她挣脱李彻,用短匕欲再度刺向对方的前一瞬,耳旁沉沉落下一声:
“他们没死。”
果不其然,卫嫱动作一顿。
李彻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他们没死,卫颂与小翎都还在贡川。”
都还好好活着。
“朕未杀他们,也未将他们接入京。”
趁着她还在发愣,一袭黄袍的男人用手接过她手中短匕,“朕命人将他们好生看管起来了。放心,不是软禁,朕只是不想让他们再出现在你面前。”
“哐当”一声,匕首砸落在地。
发出些许刺耳声响。
“其实……朕本想杀了他们的。”
卫嫱的手腕重新被人攥握住,他的手指极长,勒着她的手腕,指间力道逐渐加重。
她抬起头,看见男人眼底重新燃起的情绪。
“卫嫱,朕真的很想,很想杀了他们。”
“但是朕没有这么做。”
“朕知道,倘若你知道他们死了,你一定会伤心,会难过。所以朕只命人将他们看住,只要他们一直待在贡川,一直不回京城,一直……”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怒骂:“李彻,你就是个混蛋。”
这一声,明明是自牙关里挤出来的唾骂,却让李彻轻笑出声。他的笑声闷闷的,像是憋在胸腔之中,须臾,他点了点头。
“朕是个混蛋。”
“那你便是混蛋的妻子,混蛋的皇后。”
“阿嫱,”男人的目光落下来,眷恋地,爱怜地,落在她面上每一处,而后流转至那白皙纤长的颈项,“该是我们,一同参拜天地神明。”
他要她远离卫颂,要她忘记卫颂与小翎,忘记贡川之内的一千多个日夜。每当想起她与卫颂曾做过一千多个日夜的夫妻,他便嫉妒,便嫉妒得发疯。
这天地,本该是他们二人拜啊……
“李彻,你是还想困住我吗?”
“你是还想再像从前那一般,将我困着、绑着、囚.禁着……”
闻言,李彻摇了摇头。
“朕不想困着你。”
“朕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将你关着,朕会对你好的,阿嫱。”
正说着,他伸出手。
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清艳的脸庞。
卫嫱毫不留情面地别开脸。
她紧咬着发抖的下唇,听了李彻的话,她连牙关都开始打颤。自内心深处忽尔倒涌上一阵莫大的嫌恶与反感,让她张了张嘴唇,几欲作呕。
卫嫱伸手,推开他。
推开他的束缚,他的阿谀。
他那故作深情的“爱意”。
李彻站在桌案边,些许日影透过窗扉,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上。从前,卫嫱总是看着他的脸呆呆地出神。少年时,他是宫中众皇子里长相最俊美,亦是性格最温润清朗的,他宛若一轮明月,清清肃肃,皎皎亭亭。
而如今。
那一双凤眸距她不过一寸之隔,二人就此对视着,男人眼底写满了阴森的偏执。
他俯下身,吻住她的唇。
卫嫱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男人的后背,直至留下两行血印。
“李彻,只要我死不了,只要我还活着……”
“我就会踩着你的尸.体,爬出去!”
她咬牙切齿。
自唇齿间传来浓烈的血腥味,不知是何人咬破了何人的唇。殷红的血自男子唇角流下,李彻仿若感受不到自后背传来的阵痛,闭了闭眼。
水气氤氲,皇帝眼睫垂下,蜷长的睫羽随风轻微翕动着,宛若一双小扇。
片刻,他睁开眼,自唇角溢出一声叹息。
“好啊。”
李彻直视着她。
“那起码在朕死之前,阿嫱,你还是朕的,对吗?”
男人双手捧过她的脸颊。
“那么朕愿意……阿嫱,你可知晓,朕真的很厌恶那个男人,他怎可将你从朕的身边骗走,怎可将你变成这样一副陌生的模样。不过无妨,朕已经找了全京城最好的易容师,朕会将你变回来,变得像从前、像从前那样……”
正说着,男人眼角微红,声音里竟也多了一丝哽咽。
“……朕会好好补偿你。”
“真的。”
他的双手落下,爱惜地抚过女孩那张说不上陌生的脸庞。
闻言,卫嫱手上抗拒的力道也顿住,她的乌眸清明了一瞬,忽尔很冷静地看着他。
“陛下要如何补偿我?”
她有些发笑。
见她这般,李彻竟也笑了。薄薄一层日影落在他发白的面容上,沉沉水雾撩动着,他眼底笑意愈甚。
渐渐地,男人竟捧着她的脸,笑得双手竟开始微微发颤。
卫嫱皱起眉头。
他就这样朗声笑着,微红的凤眸间忽然染上一丝疯狂。
不,是癫狂。
癫狂到,竟让卫嫱也觉得害怕!
她不明所以,只觉自己被一阵极危险的气息笼罩着,那气息愈近,男人温热的鼻息亦飘散至脸上。李彻就这般看着她发笑,阴森森的笑意,于危险之中散发着可怖。
忽然,对方的手指放在她脸上。
极修长的手指,像玉一样冷白。李彻唇角勾了勾,压低了声音:
“补偿……”
“倘若能让嫱儿开心些……”
忽地,他弯腰捡起地上短匕。
匕首上仍带着些血迹,是在方才的对峙间,滑破了他的虎口。男人手指摩挲过锋利的刀尖,低下头来,就这般认真凝视着她。
“那朕便也割下这两根手指,还给你的兄长,好不好?”
第59章 059 “你以为这样便可赎罪?”……
李彻倾弯下身, 问她。
温热的鼻息与沉水香的雾气交错着,映照出卫嫱那张震惊错愕的脸。
她杏眸圆瞪,似乎未听清楚李彻的话, 震惊与之对视。
一时间, 卫嫱竟忘了伸手反抗他。
明黄色的衣角被风吹得拍在脸上,清香淡淡扑鼻, 带着几分冷意。卫嫱还未来得及反应, 李彻已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再而后——
卫嫱惊叫了一声。
那声音并不大, 带着些许锐意, 登时便有下人鱼贯而入,将此处围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一进门,便看见殿内这一番惨烈的光景。
有血水顺着刀尖,自皇帝的龙袍上一路流下,淅淅沥沥的血水, 便如此淌落在地。而先前被皇帝抱入宫的那位美人, 如今正面色发白地站在皇帝身前,她用手捂住了嘴巴, 也瞪圆了一双眼。
宫人下意识要将她围住。
见状, 皇帝抬起另一只手, 制止左右之人。
为首的正是孙德福,他哪里曾见过此等场面?就如此呆愣了少时,孙公公这才想起传唤御医。尖利的一声响,立马有宫人跌跌撞撞地领命而去。
“传、传张御医——”
院外一片喧嚣,人心惶惶。
李彻未出声斥责,他甚至未理睬因惊惶而唤出声的人群。一双乌眸穿过人声与熹微的日影,静默注视着她。
风声微潮,混杂着淡淡的沉水熏香, 与男子身上的血腥气息一同,涌入她的肺腑。
卫嫱俨然被他吓傻了。
她痴愣愣地与李彻对视着,眉心蹙意长凝,久久未曾舒缓。
李彻拨开身前那一名宫人,朝她走来。
见他上前,卫嫱下意识便朝后退。即在快要走至她身前时,李彻脚步一顿,忽然倾弯下身去。
卫嫱眼睁睁看着——他弯身,居然从地上捡起那根血淋淋的断指!!
又像如获至宝般,捧至她的面前。
“陛、陛下……”
“陛下您……”
两侧响起倒吸气声。
日头高升,辉黄的日影穿过九龙雕窗,金灿灿地倾洒入殿。许是李彻身后那宝座太过于夺目两眼,耀目的光芒顿然让卫嫱再朝后躲了躲。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看着男人步步逼近。
他面上带着痴恋。
一双凤眸紧盯着她。
原本修长的、而今染满了殷红鲜血的手……
捧起那两截断指,凑到她的面颊前。
“阿嫱。”
李彻低头,看着她笑。
“还给你。”
卫嫱下意识摇头。
她不要。
她为什么要留下这种脏东西。
“不要给我。”
夺目的日影混杂着殷红的血色,湿淋淋的一大片,流至李彻袖口,也令卫嫱感到刺目与难受。
她将下唇咬得愈发紧。
对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即便卫嫱能瞧见他额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细汗薄薄一层,覆在男子前额处,亦衬得他面色发白。
平白断了两指,怎可不痛,又怎能不痛。
卫嫱却看见,李彻猩红凤眸间的痴念,他的眼底似闪过一抹痛色,须臾之间,原本冷冽的瞳眸中,竟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取悦与示好。
是示好。
是上位者那难得的、来之不易的讨好。
殷红的血顺着男子龙袍蜿蜒而下,将地板浸湿。他却浑然不觉自右手处传来的痛觉,一双眼定定凝望向卫嫱。
血流了他满手。
断掉的两根手指,在他掌中显得尤为可怖。
伤口之处,仍渗着淅淅沥沥的血珠。
卫嫱心口一紧。
看着而今的李彻,她心中却浮现出当年兄长受刑时的场景。遥想当年,李彻也是这般命人用匕首,废去了阿兄的两根手指。阴暗潮湿的耳房里,卫嫱仿若能听见匕尖剔去骨肉的声音,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令她的情绪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那时的李彻在做什么?
他乌眸沉沉,打量着她面上的泪痕,毫不加惋惜地抵上她的耻骨,一下又一下碾碎她全部的啜泣。
冷冰冰的手指,宛若阎罗的判词,抚过她全身。
卫嫱杏眸含泪,紧咬着牙关,不在兄长隔间哭出声音来。
看着李彻的断指,她想起来自己的哥哥。
对方奉上那两截手指,捧至她面前。微潮的沉水香包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丝丝离离的雾气后,他俊美到艳丽的脸庞此刻也有几分苍白。
“阿嫱,够了吗?”
李彻看着她。
“不够的话,左手也还给你。”
他微微仰头,光洁的下颌也沾染上妖异的嫣红色。
微薄的唇角边,竟勾起一抹诡异的轻笑,顷刻,他又低下头,垂眸凝望着她。
他的眼里似怀有期待,又带着一种解脱。
窗扉“扑通”一声,被院内的烈风拍打开。
门窗未掩,湿漉漉的潮风吹涌至卫嫱脸上,裹挟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她深吸一口气。
“你以为这样便可赎罪?”
“李彻,我的哥哥再也不能练剑,也再也不能抚琴……”
他是京城第一剑客,是这名冠天下的斫琴人。
“纵使将你十根手指都砍掉,也难泄我心头之恨。”
卫嫱原以为,自己说这些话时,她应是对李彻恨之入骨,她的语气应当是愤愤。
未曾想,看着那蜿蜒而下的鲜血,她的声音竟还发着抖。
听了她的话,李彻也是一怔。
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道失落。
“不要吗。”
不要他的手指吗?
太医院的人匆匆赶到,见到皇帝这般,张御医亦是一骇。可不等他上前,皇帝已抬手示意他去一侧,李彻也并不着急唤人为自己包扎断口,反倒深深凝视卫嫱一眼,而后抬了抬下巴,说了一句十分古怪地话。
他问:“孙才人可是养了一只狗。”
皇帝这么问,左右之人虽是不解,却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回答。
宫人们互相看了一眼,片刻,为首之人小心翼翼地应声道:
“回陛下,孙才人并未养狗,养狗的是……是王娘娘……”
后宫之中,并不可饲养家犬。
但陛下一直无心于后宫,宫妃娘娘们便变着法子地给自己找些事做。起初是养花养草,再到了养猫养鸟。陛下从不踏足后宫,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们不闹出什么大乱子……
李彻也默许了,她们在深宫之中饲养些玩宠。
仅一个眼神,立马有宫人会意。对方匆匆转身,又不过须臾,王美人平日里饲养的那只白色小犬立马便被人抱了过来。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犬。
体型并不大,被宫人如此抱在怀里,干净得像是一堆不染尘埃的雪。
唯有那一双眼乌黑,像湿漉漉的梅子,闪烁着紧张与好奇。
宫人怯懦,吓得连话也说不全:“陛下,王娘娘的狗,抱、抱来了……”
皇帝并未理会他。
那一道目光仍落在卫嫱身上。
炽热的,灼烈的。
带着探寻与期盼的视线。
卫嫱神色冰冷,避开他的眼神。
下一刻,她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既然你不要……”
轻微的两声响,有什么东西被掷落在地。
听着声音,卫嫱也顺势望去。却见李彻竟将自己的那两根断指朝小狗的方向投掷,沾着鲜血的手指便如此滚落在宫人脚边。
他神色漠然,眼看着那雪色小犬“嗷呜”一声、兴奋地自宫人怀里冲了出去!
“不要就不要了罢。”
小犬兴奋摇摆着尾巴,将其中一指吞咽。
“嘎吱”的磨牙声传来,周遭众人回过神——他们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皆大惊失色!
“陛下!”
“陛下您……”
宫人瑟缩不止,跪倒一排排。
李彻眼神冰冷,看着那小犬将两根手指啮咬干净。男人视线淡漠掠过周遭下人,最后落在卫嫱身上。
她似乎也被吓到了。
震惊地看着那只幼犬,看那骨节于地上拖拽出一道红印。
湿淋淋的血痕,触目惊心。
她亦听见小狗牙关发出的、“嘎嘣嘎嘣”的脆响。
不知为何,听着这声音,卫嫱心中忽然很是不适。
骨头断裂的声响随风传入耳,而后便是一阵磨牙声,听得她眉心紧锁,紧攥着衣袖的指节也白得泛青。
李彻朝她走过来。
脚踩在那一滩血迹上,步步逆着光。
窗牖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动,“咣当”一声脆响,连日影也被割裂。
男人伸出手,试图来摸她的脸。
断了两指的右手仍朝下渗着血水,颗颗血珠砸落在地面上,宛若一支妖冶的梅花。
当那温热的、黏腻的血触及左颊时,卫嫱才恍然回神。
“李彻。”
“……”
“你疯了。”
宫檐上的铜铃被凄风打得骤响,一下一下衬着她杂乱如麻的心跳声。
腥红的血迹蜿蜒过她的肌肤。
带着令人排斥的味道。
李彻垂眸,静穆瞧着她,本就凉薄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他轻声一叹,似惋惜般地道:
“你不要,朕留着也无用。”
极轻的一声,仿若一道不见痕迹的风。
轻飘飘地吹过去,窗外的雨应声砸在窗台上。
她不需要。
不需要他的赎罪,不需要他的指头。
那便是无用之物。
雪色小犬虽尚还年幼,可那牙齿却尤为锋利,一下又一下兴奋地啮咬着,转瞬便将那两根指头咬得千疮百孔。李彻却浑然不顾,他的目光分毫未落在雪犬上,更未理会周遭蜷缩发抖的下人半分。
他右手未移开。
亲昵地、爱怜的轻抚,手边流淌着鲜血。
流过卫嫱冰冷的脸颊,顺着她的脖子淌下来。
落在她前胸的衣衫。
氤氲开一朵嫣红的花。
卫嫱今日来时匆匆,本就穿得少。
身上那件衣衫更是素白清丽,被血水打湿,愈显得那道鲜红色触目惊心。
她不去闻,不去听。
也不去看李彻。
即便如此,自脸颊上传来的触感却尤为清晰。卫嫱能感受到对方的断指,他用残缺的右手抚摸过她的面庞,又顺着她颤抖的肩一寸寸落下来。
再然后,拉住她的手。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紧紧盯着她,牢牢盯着她。
企图从她面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心疼与怜惜,看到因他的断指而动容。
“卫嫱。”
“你会难过吗?”
“这是你欠他的。”
风雨交织着,女子泛着冷意的声音回答了他的话语。
“我并不会因为你断指而难过,更不会因为你这些所谓的补偿而畅快。”
“相反,看着这一切……令我十分恶心。”
第60章 060 李彻将她养得很好
言罢, 她看见李彻的脸仿若更白了一瞬。
卫嫱未理会对方,趁着他还发着愣,卫嫱将男人的手挥开, 大步朝外走。
李彻没有拦她。
皇帝既也这般, 更无人敢上前阻拦。众人虽不知晓这名女子究竟为何人,望向她的背影时, 眼神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恭从与惧怕。
她是第一个不怕陛下的人。
更是第一个敢顶撞皇帝的人。
外间的雨仍淅沥沥地下着, 雨势并不算大, 却恰使人感到一股无从抵挡的冷意。
卫嫱前脚方冒雨迈过院门槛, 后脚孙德福便追上来。
太监一面喘着气,一面递来一把伞。
“姑、姑娘……”
德福公公上了些年纪,他口中含着粗气,跑到卫嫱面前,又长又缓地吁起来。
“雨天路滑, 姑娘回宫时当心脚下。还有这件袍衫, 是圣上唤奴才给您送来,姑娘回宫时注意身子, 切莫着了凉……”
明黄色的大氅, 其上绣着金色祥云与游龙, 乃是当今九五至尊的天子衣,而今却被老太监这样抱在臂弯处。
对方一双眼虽然苍老,可依旧闪烁着期望的光。
卫嫱目光掠过那件大氅,只接过雨伞。
鲜艳的红色,在卫嫱素色衣衫的胸口处绽放出一株红梅。
明明是那一滩血迹,说也奇怪,落在她的衣襟上,却并未让人觉得眼前这女子狼狈, 反而衬得其愈显得艳丽动人。
卫嫱裙角落了些水。
她面色凝白如玉,还是同孙德福淡声道:
“多谢公公。”
孙德福不着痕迹地皱眉。
却是转瞬,这太监掩去面上异色,毕恭毕敬地朝她离去的方向躬身。
直到她的背影自眼前淡去,德福公公才直起身。
他一双眼裹挟着许多思量,瞧着那一袭雨帘,微微有些出神。
卫嫱胸前的血迹仍未干透。
细雨入帘,随风漂浮入伞绸,打得她衣衫前襟也微湿。她循着先前的印象,走在这悠长的宫道里。
朱红色的宫墙,将两旁围得严实,前路一望无际,卫嫱却不知眼下自己应身在何处。
这么大、这么大的皇宫,她跑不出去。
跑不出这朱墙碧瓦,跑不出这风雨飘摇的水雾。
恍然间,前方出现一行人。
两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高坐于轿辇之上,如众星捧月一般,身后七七八八地跟着些宫人。卫嫱抬眸时,那两人正巧不知说了些什么,皆眉飞色舞,掩面而笑。
想来应当是李彻养在后宫的妃子。
卫嫱无意生事,更无心与这二人斡旋,将头低下,欲低调走开。
却谁知,正在擦肩而过时,她忽然被人叫停了脚步。
“等等。”
语调上扬的一道女声,带着几分骄纵。
声音倒有些熟悉。
“你是何人,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卫嫱抬眸,只见那妃子目光凌厉,破过雨雾朝着她横扫而来。四目相触的一瞬间,卫嫱下意识攥紧了手边衣袖。
是毕氏。
曾对她百般折辱,致使她小产的金妃毕氏。
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但金妃似乎并未认出卫嫱,对方只瞧着她这一张十分陌生的脸,面上不由得浮现许多诧异来。
今早,毕氏便听闻,皇帝将一名女子抱入了凤鸣居。
对此,她十分的好奇。
经一番打听,此女子似是贡川人,甚至还有过一名夫婿。闻言,毕氏心中愈发诧异了,她骄恣的眉目间满带着疑色,凝眸望向身前之人。
眼前女子正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是倾国倾城貌,模样却也算是出挑。尤其是那身段,更是十分窈窕动人。
水雾弥漫的雨帘里,只见这样白皙清艳的一张小脸。她适才不知经历了什么,鬓发有少许凌乱,极单薄的衣衫上,甚至还沾染了几分血迹。
毕氏蹙了蹙眉。
真是有一种……
莫名的熟悉感。
“本宫在与你说话。”
又是尖锐一声,金妃的语气俨然多了几分不耐。
卫嫱垂眸,淡声:“娘娘。”
“跪着听。”
凄风将雨线吹断,啪嗒嗒地砸在伞绸上。闻言,卫嫱也微拢起眉。
“本宫叫你跪着听。”
“怎么,是没听见吗?”
见她一直站着并未动弹,一侧的宫女领着眼色走上来。
那宫女可并不知晓她是谁,只知道自家主子动了怒,于是颐指气使地上前两步。
宫娥猛一挥手,作势要扇卫嫱。
“我们娘娘叫你跪下——”
这声话音尚未落,宫女发出一声惨叫。
雨水淋落在地,砸在女子素色衣裙边。
雨伞微斜,伞面之下,露出那一双清冷而锐利的眼。
——她竟是徒手接住了那宫女挥过来的右手,虎口与手腕一用力,“嘎嘣”一道脆响,宫娥的手腕就此脱了臼!
这一回,不光是周遭宫人,便是毕氏也吓得面色发白。她握了握轿辇的扶手,斥道:
“你、你胆敢!!”
区区一个没有名分的平民妻,怎敢对她的人动手!!
卫嫱重新撑好伞,轻飘飘看了毕氏一眼。
今日走得急,她身上穿得甚少,雨中待久了,身上不由得也发了冷。卫嫱身子骨弱,本就畏冷,本不想同毕氏周旋。更何况——
卫嫱扫了扫金妃周围侍从。
各个满脸警惕,紧张盯向她。
似是下一刻,便会朝她发起攻势。
卫嫱抿了抿唇,视线淡漠掠过那张惹人生厌的脸。
“李彻还是将你养得太好。”
这么多年,李彻还是未对金妃动过手。
也对,毕竟有毕焕安那样一名重臣在前朝,李彻又怎舍得对其掌上明珠动手呢?不光是毕氏,其余后妃也是被他安安稳稳地养在宫中。一来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二来,则也可以笼络人心。
“什么?”
卫嫱没来由的一句话,让金妃怔了一怔。
毕氏不明所以。
四目相对的一瞬,看着那双陌生的眼,她却莫名感到一阵惧怕。
身旁蒋美人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
对方用眼神示意毕氏:虽然眼前此人并未有什么名分,可她毕竟是被皇上亲自抱回宫的女人。
还安置在了凤鸣居。
这一阵心悸时,雨下得愈发大了起来。哗啦啦的雨水趟过朱甍碧瓦,将眼前宫墙冲刷得愈发干净。
待金妃回过神,那一名女子已然远去。
瘦小的身影,穿过眼前幽长的宫道,踩在长阶之上,雨水却不留下分毫痕迹。
金妃深吸一口气,缓回神思,望向那女子离开的方向,心中腹诽。
哼,不过是与那死人有几分相似罢了。
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她有什么好怕的。
……
卫嫱撑着伞,兀自走在宫道之上。
即便已离宫四年,可宫中每一处,她却在心中记得十分牢实。毕竟其中每一处,都是她当年一边流着血一边走过的,金銮殿,浣绣宫,纤华轩,鸣春居……
她深吸一口气,未朝凤鸣居的方向走。
反倒是向着浣绣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要找一个人。
找一个故人。
被李彻重新带回皇宫后,她睁眼第一件事是寻找小翎与阿兄,第二件事便是打探月息的下落。
月息这丫头,是她当年在皇宫中唯一一个交心好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一人在这深宫中过得如何。
如此想着,卫嫱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从前在浣绣宫里、与江月息相依为命的场景。
寒冬腊月,小姑娘穿着极单薄简陋的衣裳,却捧着脸、满怀期待地同她说:
“莫看浣绣宫的日子苦,待到二十五,姑姑便会放我们出宫去。到时候能领一大笔银子呢!”
“翻过年我就十四了,再熬上十一年,待出宫去后,我便可以、便可以……”
“啪嗒”一声脆响,卫嫱低下头,发现自己踩断了一根树枝。
干突突的长枝,在脚下断成了两截。她深吸一口气,抬眸却发现自己不知已来到一座有些面生的宫殿外。
恰在此时,宫门内响起几许骚动声。
又是一行人。
卫嫱下意识侧身,躲至转角之处,与此同时,宫门另一头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
这雨声太过于嘈杂,那人声音又极低,让卫嫱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庭院的冷风拂过,她听见一阵木鱼声响。
清远,肃穆,寂寥。
她听见那女人轻笑,婉婉回应道:“多谢大师替玉嫆解签。这是玉嫆为大师准备的谢礼,还望大师莫要回绝。”
对面那僧人似乎还要开口,只听女子加急道:
“不许回绝。”
这一声,这四个字。
竟带了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羞与俏皮。
那僧人未再言语,只是轻叹一声。木鱼声再度响起,女人道了别,朝院门这边走来。
偷看旁人总归是有些心虚的,卫嫱再往一旁侧了侧身,用宫墙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遮挡住。
脚步声缓缓而来,又擦肩而过,带走一阵湿淋淋的雨点声。
过了少时,确认对方已离开后,卫嫱才自院墙后走出。她看着那名女子的背影,对方只带了一名贴身宫女,踩着宫道朝前走,分毫没注意到卫嫱的存在。
这名女子……卫嫱记得她。
她叫萧玉嫆,是萧丞相家的女儿。
也曾是先帝为李彻钦点的,他的皇子妃。
如若没记错,她如今正是宫中贵妃,居华玉宫,也是被李彻用俸禄好生供养起来的众后妃之一。
卫嫱不由得羡慕那些妃嫔。
一年到头见不到这个神经病一面,平日里也无需尽什么夫妻职责,每个月便能躺着收到不少的金银俸禄。可想而知,在一些妃嫔眼里,她们的皇帝是一位多么宅心仁厚的大善人。
又有枯枝砸落在卫嫱脚边,这一回她小心避让着,没再发出点声响。
瞧着萧玉嫆远去的背影,卫嫱将手中骨伞攥紧,心中不由得发笑。
李彻啊李彻。
你真是戴了好大一顶帽子。
……
皇帝右手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卫嫱再怎么厌恶李彻,他毕竟也是一国之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这龙体自然受不得半分闪失。但这一次,她只听见宫人道皇帝右手受了伤、正寻太医医治,至于受的什么伤、是怎么受的伤,外人却无从得知了。
她知晓,是李彻封锁了消息。
皇帝下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乱嚼舌根。
外人只听说,皇帝近些天一直在金銮殿内疗伤,兴许是这手上伤势太过严重,他短时间内似不能再握笔,只能用左手写字。
也是因此,他连批折子都耽误了,甚至还有些耽误国事。
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卫嫱正在凤鸣居读诗。
她心中不算畅快,也没有多少开怀。
毕竟当年她的兄长也是这么过来的。
李彻如今所吃的这些苦、遭的这些罪,只不过是当年兄长所经历的、在他身上走过这么一遭罢了。
她并未有开心,也未有多少共情。
正如此思量着,院门外一声传报,李彻竟到她这边来了。
他来时天色方霁,廊檐上的积水被风吹着,颗颗朝下落着雨。
他披着明黄色的大氅,面上尚有些疲惫之色,就如此掀帘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