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三更合一
卫嫱:……
窗帘轻垂着, 窗台外梅影摇晃。
卫嫱将门窗紧掩住,转过身,昏暗的灯色将幽深的夜幕破开, 笼罩在男子那一袭白衣之上。
兄长正抬眸, 眼神缓淡望向她。
“他们应当是不会走了。”
卫颂声音很低。
今夜不会落雨,更未有分毫风雪之势。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李彻的眼线应当会在房梁上, 如此监视他们一整夜。
瞧出她心中顾虑, 桌案之前, 男人站起身, 示意她先入寝。
兄长身形笔直颀长,将玄关处的屏风移至床榻前。屏风虽是镂空雕花,那一面扇页仍能将床榻遮挡得七七八八。
兄长道:“你去睡吧。”
他又将一些被褥抱过来,铺至地上。
见状,卫嫱于心不忍。她扯了扯兄长的衣袖, 道:“地上很凉。”
特别是而今正处寒冬, 万物杳无半分春意。
少女手指纤细,淡淡月华落于其上, 更衬得她手指莹白, 像一块无暇的美玉。听闻这一声, 身前之人却摇摇头,他叹息道:“于礼不合。”
即便她早已将他视若亲哥哥。
卫嫱只好在他的注视下,坐回床榻边。
兄长执着银釭,将那灯火送至床榻边的案台上。灯色烟煴、跳跃着,掠过她那一张清艳的面庞。
这一张脸,是兄长为她换的。
未雨绸缪,幸亏兄长事先已为她修整了五官面容,否则她会被李彻一眼识破, 再重新抓回皇城。
卫嫱已有许久,未曾见到那张原本的、独属于自己的面容。
兄长道,如若有一天她腻了,或是不想要这张脸了。
都可以来找他。
兄长会为她换回去。
唯恐生事,卫嫱一直未叫兄长换回她原本的脸。现如今她与兄长又被李彻盯上了,如今应更加小心。
见她乖乖坐至床榻上,卫颂这才满意,他眸光柔了柔,而后也于地铺上坐下来。
蒙上被褥,卫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许是见她一直来回翻身,兄长问她道:“怎么了,可有什么心事?”
她的心事太多。
一闭上眼,她耳畔便响起李彻那一声:“夫人不若跟了我……”
李彻认出她了吗?
对方唇角边噙着笑,眼底的笑意更是意味不明。
卫嫱回过神,摇摇头:“无妨。”
片刻,她又低声:“我们早些离开贡川罢。”
是夜,卫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眼前是一棵硕大的梨树,树上梨花纷纷,簌簌宛若飞雪。而有一名少年站在梨树之下,对方一袭紫衫,正背对着她。
他手捧一本书卷,书卷上是她的字迹。
听见脚步声,对方回首。
只一瞬,少年眉眼里绽放出那无比温柔的笑意。
“阿嫱,你来啦。”
“阿嫱,我等你了好久好久。这棵梨树又开花了,阿嫱,你不准再跑这般远了。”
“……”
李彻的眼线于房顶之上,兢兢业业守了一整晚。
直至第二天一早,他才离去。
日头初升,冬时暖阳终于有几分和煦,将天地倾洒得光影一片。踩着清晨的霜雾,那一名身着黑衣的探子恭敬跪于李彻身前。
“主上。”
彼时李彻正在书房里,捧着一本自京都而来的卷宗。
他起得很早。
小扇一般的眼睫之下,那眼睑处隐约有淡淡的乌黑色。
他又似乎是一整夜都未睡。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沉水香,自八角薰笼里飘逸出宁静而温和的雾气,如此弥散在人眉目间,将那一袭紫衫也薰得清香好闻。
李彻佯作并不在意。
他眉目未动,只听对方禀报道:“属下守了一整晚。卫公子与夫人谁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看样子,二人确确实实是真夫妻。”
男人捧着卷宗的手顿了顿,他垂下眼。
不止如此——
他看着那眼线乐呵呵地跪在自己面前,自顾自地一笑:“属下瞧了一夜,那卫公子与卫夫人的感情着实很好呢,嘿嘿……”
“……”
李彻:“出去。”
晨色熹微,描过窗台的金边,于案台之上,投落一朵清丽的梨花。
男人眼神里依稀有情绪起伏。
便就在此刻,闻铮大步走进庭院。迎面拂来一阵凌冽的冷意,只闻一声恭敬的“主上”。
对方半跪于地,同他禀报:“主上,卫公子与其夫人,似乎想离开贡川。”
闻铮语调冰冷,毫无感情。
“离开?”
李彻的手又顿了一下,日影落在卷宗之上,将字里行间都填满。
“是。”
闻铮点头,“派过去的人说,卫颂似乎很是留意西北口的小河道。”
贡川西北口,有一条鲜少有人途径的河道。河道狭窄且水流湍急,若有人往来贡川,一般都是自大道而行。
放着平缓的大道不走,偏要自凶险的小道离开……
偷偷摸摸。
瞬时间,男人眼底闪过一个大胆的、却又称心如意的想法。
庭院里的风声愈发急了,冷意拂过干秃秃的树枝,于地上残存下一片斑驳的树影。李彻抬眸,顺着那一扇窗牖朝外望去。窗页敞开着,雾蒙蒙的天色,似乎将要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风雨。
较京都而言,贡川的天气要冷上许多。
尤其到了冬日,每至风雪来临前夕,街道上便落满了寒风,如催刀一般,直直朝着人面上刮蹭而去。
这一整日,卫嫱躲在屋内,点着炙笼,与小翎一齐收拾着行囊。
小姑娘很是听话懂事。
小翎盘着一双羊角髻,眨巴着如梅子般幽黑而清澈的杏眸,好奇问她:“娘亲,我们是要去往哪里?”
自小翎出生,卫嫱与兄长便定居在贡川。在小翎的印象里,自己从未与阿爹阿娘一道出过远门。
看出来娘亲的行色匆匆,小女孩也在一旁乖巧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便就在今日清早,李彻又派人往院中送了一箱子稀罕宝贝。
打开一看,全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物什。
小翎尚年幼,正是爱玩的年纪,见到这些个东西自然欢喜。
整整一大箱小玩意儿,却看得卫嫱右眼皮突突直跳。
她并不知晓,这是否为李彻的别有用心。
是试探,是警告,或是……
她无暇去猜想。
卫嫱只知道,自那夜灯船上相逢,对方的手指挑开她面纱的那一刻起——即便那人暂且未认出她,但从那往后的每一个日夜,她都心有戚戚。
大雪终于消减了些。
庭院的台阶下,还有几只小翎堆的雪娃娃。
“这是娘亲,这是阿爹,这一只……”
“是小翎!”
小女孩扬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颇为天真烂漫。
兄长自另一边台阶走下来,看着小翎甜津津唤着“爹爹”,伸手将她捞入怀中。
小女孩声音清凌凌的,边笑边喊:“飞高高,飞高高咯——”
冷风浸染过男子月白色的袍衫,兄长如此抱着小翎,一面哄着怀里的小姑娘,一面来到卫嫱面前。
“都收拾好了吗?”他问。
看着阿兄与阿翎,卫嫱有一阵恍惚。
仿若在很久之前,自己年幼之时,那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亦用那略显单薄的肩膀,将她架在自己身上。
“飞高高咯,小妹飞高高咯——”
身前飘来一阵清雅的兰香,卫嫱回过神,凝望向他。
即便自己站在台阶上,她仍要抬头望向身前兄长。
“嗯,”她回道,“收拾得差不多了。”
“怎么了?”
看出她心中情绪,兄长眉眼缓缓笑开,“怎么不开心,是舍不得这里么?”
自然是舍不得。
贡川虽比京都冷上许多,冷得她每逢冬至,便将自己包裹在床榻上,靠着暖炭蜷缩一整日。可此地确实她跟着兄长游历各处后,最像京城的地方。
她也很喜欢京城。
四年前,因为李彻,她被迫离开京城。
四年之后,又是同样的原因,她被迫收拾好一身行囊,随着兄长再度飘泊。
卫嫱的眼圈红了红,忽然觉得很是委屈。
方垂下眼睫,阿兄已来至她身前。对方也缓步走上台阶,温声同她道:
“我们先去珵州,好不好?”
“好久没有见着明心大师了,当年你生小翎时,身子不好,是他帮着你调理。还有为小翎求的长命锁……”
当年,她在深宫中受尽磋磨,身子骨弱,生小翎时甚至大出血。
这可急坏了兄长,一贯清正守礼的他竟不顾旁人阻拦,直直冲入产房。
所幸有惊无险。
可这也使得小翎天生比旁的孩子体弱,尤其是未满月时,一整个月几乎都在患病中度过。
是明心大师为卫嫱调理好了身子,也是他送小翎了一副长命锁。
长命,长生。
大师眉目淡淡,声音亦虚无缥缈,似乎整个人都游离在这世间之外。可唯有望向卫嫱时,对方眼底竟会生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明心稳坐明镜台之上,仿若在透过她的面容,遥遥望向一位故人。
明心同她道,曾见过她的阿娘。
……
西北口的河道水流湍急,遥遥泊着几叶小舟,宛若浮叶漂于水面之上。
较前些日子而言,贡川的天气回暖了些,可贡河上依旧漂着些冰渣,使得道路愈发崎岖难行。
但卫嫱却顾不得这些。
她事先与兄长预定好了一艘小船,带着收拾好的行囊坐上马车。马蹄声踏踏,还未来到西北口呢,忽然被人拦下。
前来的是一行身着黑衣劲装之人,为首的那人卫嫱认得,名叫闻铮,是李彻的心腹。
对方御马拦在马车之前,右手微微勒着缰绳,高坐于马背之上。
那一双眼淡漠地凝望向她。
“哟,怎么卫公子与夫人,不知二位是要去何处啊。”
兴许是在李彻身边跟久了,闻铮的语气竟有几分像李彻,听得卫嫱一阵胆寒。
她掀开帘,只见闻铮身后人马浩荡,将他们拦了个水泄不通。
辉光映照着,闻铮一双眼微微眯起。也不等卫嫱与兄长开口,对方已然道:“真是好巧,我家主上正准备请二位前去小叙一番,不知二位,可否愿意赏脸?”
男人虽是问询,可语气却并不客气。
他腰间的长剑更是不客气。
正说着,闻铮右手轻搭在刀柄之上,他指甲轻叩着刀柄,敲叩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如此警告……仿若她只要说出半个不字,对方便会立马将她与兄长剁成肉泥。
卫嫱紧攥着车帘,指节微微泛白。
毫无意外地,她便如此被闻铮“请”至了李彻身前。
对方不知今日哪来的兴趣,竟也在贡河上设宴。不知是凑巧或是有心,他包下了两艘小船,卫嫱与兄长赶来时,李彻正坐在小船之上,一面赏舞一面饮茶。
微风将湖面吹皱。
亦将李彻杯面吹起一阵涟漪。
他今日一袭紫衫,外裹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满头乌发以一根金带低低束着。放眼望去,他倒像是哪一位闲散又贵气的世家公子哥。
湖面上撒下粼粼金光,更有光影坠在他腰际的玉带上,折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听见脚步声,李彻抬起眼。
只见卫颂怀中抱着那女童,于他身旁,并肩走着一名面带素纱的女子。
他的目光在后者身上顿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扬起唇。
水光潋滟,淡淡的雾气落在男子衣衫处,他朗声:“今日天色甚好,想起故人,便于此处支了看台,邀二位同游。”
正说着,李彻放下茶杯。卫嫱看了眼湖面,心中暗骂。
这大冬天的,还同游个鬼。
不把人冻僵在此处便不错了。
心中虽如此腹诽,她却不能露出分毫情绪,更不能在李彻面前露怯。她抿了抿唇,将神色掩于那一张面帘之下,无声同他笑了笑。
她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乖顺坐在兄长身侧,好不让李彻起疑。
恰在此时,有鼓乐声奏响,船上的舞娘们踩着鼓点翩然起舞,那长袖于空中灵活地翻飞着,如同一只只翩然的蝶。
李彻问:“茶水还是酒水?”
兄长平淡回应:“饮茶便可。”
身着紫衣白裘的男子淡淡颔首,不过顷刻,便有人奉上茶水点心。
卫嫱牵过小翎,示意她坐在自己怀中。
还未抬起头,自主座上已落下一声:“不必太过于拘谨。”
卫嫱抬首,迎风对视上男人双眸。他唇角边噙着笑,看上去竟分外客气。
只是那瞳眸幽深,晦暗,细细的水雾落在他肩头,于他衣肩处覆了一层清凌凌的霜。
小翎也迎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
只一瞬,对方对这个不过桌案之高的小女孩来了兴趣。
卫嫱见着,李彻伸出手,他语气温和,似是一位好脾气的叔叔,同小翎道:
“过来,到这边来。”
小翎并不畏生,却莫名同她一样畏惧李彻。闻言,小姑娘抬起头,征求般地看了卫嫱一眼。
她知晓自己拦不住李彻。
也知晓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李彻不会疯到对一个孩子为难。
她抿了抿唇,同小翎道:“去吧。”
小女孩步子迈得很缓,一小步一小步走至李彻身侧。后者自小碟中夹过一块酥糖,哄弄般喂给小翎吃。
小翎又看她一眼。
卫嫱无奈点点头。
得到了她的首肯,小女孩这才肯剥开糖衣。船上的酥糖比家中好吃许多,小孩子好馋,方吃了一块,眼睛便长在了那一碟酥糖之上。
见状,李彻低下头,用手抚了抚小翎发顶。
“还想吃么?”
他声音竟有几分温柔。
“我给你剥吗?”
小翎摇摇头。
“无妨,”李彻看着她笑,“叔叔这里还有许多好吃的酥糖,不光如此,还有桃花酥、芙蓉糕、玉子糕……”
小翎的眼睛明显亮了亮。
李彻又抚了抚她的发顶,小姑娘的羊角髻甚是可爱,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了。
他转过头,同身后道:“快去给孩子取过来。”
左右道:“是。”
卫嫱并不知李彻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看着主座上满面春风的男子,她偷偷在心底里暗骂一声:
呸,笑面虎。
小翎这般大的孩子最为单纯,也最好打交道。
看着李彻刻意笼络小翎,卫嫱面色微变,另一边,兄长亦低垂下眼,自顾自喝着茶。
不知为何,兄长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大好。
他面上有些低落,凌冽的清风灌过他的袖袍,将他衣袂吹得微鼓。
而今主座之上,坐着的是小翎的亲生父亲。
卫嫱并不打算告诉李彻,他是小翎的生父。
又一道冷风,将湖心吹得泛起涟漪,她眼睫轻抬起,朝座上望去。而今她唯一庆幸的是——小翎毫无半分像他的生父,无论是眉眼,鼻峰,嘴唇,或是她的性子脾气。
在喂完小翎第三块酥糖后,有下人走上前。
那人声音并不大,却使得全场之人听得真切。卫嫱坐在船边,只闻那人恭敬禀报道:“主上,棠梨馆的人到了。”
棠梨馆,是贡川最大的戏班子。
而今李彻设宴,也将他们请至船上,演上一出戏。
闻言,男子放下手中酥糖,轻飘飘看了座下一眼。
他的声音平淡,语气却像是命令:“那烦请二位移步另艘船上,共赏好戏。”
这话音刚一落,仆从立马“哟”了声。卫嫱抬眸,只听对方装模作样道:
“主上,好不巧,另一艘船……这位置不够了。这……”
“只能烦请卫公子待在此处了。”
卫嫱蹙起眉心。
清风将她双眉轻拢起,李彻漆黑平静的视线,落至她身上。
女子面露难色,嘴唇也在一瞬间,变得发白。
李彻挑挑眉:“怎么,是夫人不愿意?”
说这句话时,他手中正执着一颗未剥开糖衣的酥糖把玩。而小翎正站于他身侧,目光懵懂,凝望向她。
“既是夫人不愿,我也不强人所……”
悠长的一声还未说完,卫嫱已打断他的话。她未敢望向兄长,心中挂念着小翎的安危,轻声截断道:“好。”
李彻眉眼笑开。
他笑起来,眼底裹挟着淡淡的光晕,仿若湖心的涟漪也倒映在那双瞳眸中,轻轻晃荡着,摇摆不平。
卫嫱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另一艘小船停泊在湖心旁,与兄长所在的这一艘紧贴着,如若她遇见什么危险,只要喊出声,阿兄便会来帮她。
更何况,她如今剑术不错,也不会任人宰割。
如此思量着,再一抬头,眼前已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李彻率先入座,见她仍愣愣站着,男人朝身旁使了一个眼色。
立马有仆从上前,朝她伸出手:“卫夫人,请。”
她被迫坐在李彻身侧。
小船之内,燃着不知名的香,她轻轻嗅了嗅,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好闻。
见她于自己身旁坐下来,男人似乎勾了勾唇,心情大好。
紧接着,他拍拍手,偌大的戏台登时拉开序幕。
有人身着一袭紫衫,走至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
不过一息,卫嫱立马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眼前偌大的戏台,台上之人长袖起舞,咿咿呀呀唱着的,竟是她与李彻情窦初开时的往事。
台上仿若有梨花絮絮,如白雪一般飘荡着,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呓语。
少年立在梨花树下,眉目温柔,凝望向她。
少年跪坐在她床边,眼眶泛红,紧牵住她的手。
少年坐在桌案之前,案台上搁着一碗冰糖雪梨粥,此刻正冒着悠悠热气。
少年……
“哗啦”一声,自戏台上落下无数请婚书,大红色的婚书之上,尽是李彻的字迹。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为妻。此生此世,唯求她一人。”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为妻。”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
“……”
无数的婚书自天边落下,坠至她衣衫上,落至她座前。有些墨迹甚至方干涸,如若细闻,甚至可以嗅见些许墨香。
卫嫱目光微动,抿了抿下唇。
她右手紧攥住,长长的指甲嵌入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能感受到——于身侧,投来那一道殷切的目光。李彻急于在她身上探求着什么,那眼神分外炽热。
她直视戏台之上,并未转过头与他对视。
清风徐来,湖心涟漪又吹皱,只一瞬间,仿若又有棠梨纷纷,自天际而落。
男人目光定定,落在她面颊之上。那一张素白色的面帘遮挡住女子面容,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一寸寸变得笃定。
即便她情绪镇定,控制得很好。
即便她面色平淡,甚至在请婚书从天而落时,便是连那眼神都没有分毫破绽。
即便……
李彻目光黯了黯。
即便她与卫颂,共处一室,待了一整晚。
如此思量着,他的脑海中又闪过下人的禀报声:
“主上,属下在屋顶上守了一整晚,一整晚都未合眼。卫公子与夫人谁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二人都在房中,未有分房而居。看上去……着实感情很好。”
“哦,对。还是卫夫人将卫公子扶入房中的呢……嘿嘿……”
隐约有漫天的醋意袭来,将他周身包裹住。李彻目光微沉,置于椅柄处的手亦紧了紧。
不可否认,他在嫉妒。
他十分嫉妒。
一想起这四年,她与卫颂同床而居,二人感情甚笃,甚至还有了个孩子……
他便嫉妒得发狂。
他们二人这般恩爱,那自己与她从前那般,究竟算什么?
如此思量着,男人眉目间愈发郁然。他转过头,迎面恰恰飘来一阵香气,是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梨香。
不是那阵清甜的、令他熟悉的香气。
虽如此,那一尾淡香依旧淡雅清甜,于其中,他甚至察觉出一阵极淡的草药味道。李彻记得,从前她最是畏惧喝药,那药碗不知打翻了多少碗,而今却怎的……
李彻掩去眸底情绪。
待到这一出戏落,他示意人奉上茶水。
茶面清平,又随风吹得微皱,满堂辉光也摇曳在那微澜的茶面上,几许茶叶仍于其中飘转。
李彻面色未动,率先取过一盏茶,浅呷了一口。
而后,他又将杯盏轻放下。
卫嫱只听他道:“朕听闻,夫人似乎很喜欢京城。”
没来由的一句,令她右眼皮跳了跳。
她不知晓李彻究竟是自何处探寻到的这些,更惊恐于自对方口中说出那“京城”二字。
于卫嫱而言。
有李彻所在的地方,无论何处,都是一间巨大的牢笼。
她也接过那茶杯,低着头,并未回答。
冷光掠过,微风拂起她鬓角边碎发。
见她不答,李彻竟也不恼,他轻笑了一声,又呷了一口茶。
那笑声轻悠悠的,仿若不带任何情绪。
卫嫱瞧着手中瓷杯,青色的茶盏,在手心里微微发烫。
一如同四年之前,那一碗盛着避子汤的药碗,在她手心热得滚烫。
“不知夫人,”李彻顿了顿,又问,“不知夫人可否去过京城?”
这一句,说不上来是不是试探,却令卫嫱下意识摇头。
她否认:“并未去过。”
话语干脆利落。
亦不让他察觉出任何情绪。
李彻又短促笑了声。
这一回,男人的笑意弥散至眼底,他眼尾轻轻勾着,那一双凤眸有着说不上来的魅惑与昳丽。
对方执着茶杯,缓声问道:“听闻夫人想要离开贡川,那可否……想要去京城?”
她右臂猛地一僵,些许茶水自杯盏中溢出,撒在她裙衫上。
明明只是少许水渍,如此沾染了布料,竟氤氲开一片惹眼的痕迹。
李彻目光循着那一道水渍望去。
“民妇……不曾考虑过京城。”
李彻:“哦?”
他语调与唇角一齐轻扬起,似乎有些讶异。
“为何?”
“夫人不去京城,那是要去何处?朕可是听闻,夫人喜欢贡川喜欢得很,为何又突然要离开贡川。”
他转过头,身形凑近了些。
那一双眼直视着她纱帘下的脸。
“可是夫人……在贡川遇见什么糟心的人?”
闻言,卫嫱一怔。她一颗心“咯噔”一跳,整个身形往后扯了扯。
这般近,这般四目相对。
直视着那双咄咄逼人的瞳眸,卫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紧咬着下唇,掌心处已然掐出一片指甲印痕。
这副模样……李彻似乎受用极了。男人唇角弧度愈甚,就连那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
便在此时,小船忽然打了个晃儿,卫嫱身子斜了斜,靠在椅座之边。
李彻扶了她一把。
左臂猛地生烫,叫她如惊弓之鸟一般站起身,慌张往后退了半步。见状,李彻也跟随着她站起来。他的身量极高,极颀长,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便如此居高临下地凝望向她。
他笑:“夫人。”
“夫人怎么了?”
卫嫱皱眉,纠正:“卫夫人。”
李彻浑不顾她的话,抬手屏退周遭众人。一时间,左右只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微光透过雕花的船身,落在男子衣袍之上。
他步步走过来,步步逼近。
每走一步,便有清脆的玉佩声轻响。
“夫人在害怕。”
他道。
“夫人为何害怕?”
他问。
对方每上前一步,卫嫱便下意识朝后退一步。李彻根本不肯放过她,紧随而来。
她嗅见,那一道熟悉的龙涎香。
往事如同梦魇一般,涌上脑海,将她瘦削的身形裹挟住,无处遁逃。
就这么一瞬,卫嫱好似又回到从前金銮殿中,唯一不同的是,身前之人身着一袭龙袍。他抬起明黄色的衣袖,屏退众人之后,偌大的殿中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惊悸。
她的心跳声,怦,怦,怦。
卫嫱跪下来。
“主上,慎言。”
而今周遭只有他们二人,李彻的目光也愈发肆无忌惮。那一道满带着审视与打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短促的一道呼吸声,对方竟不顾任何礼法,径直扯下她的面帘!
她惊道:“……主上?!”
面帘之下,虽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可男子眼底兴味依旧不减分毫。他冷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
“朕原本以为他只会斫琴,却未想过,他那一双手,竟还有易容的好本事。”
“早知这般,朕当初就该砍了他两只手,也好过,他将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面帘簌簌而落,雪白一片,坠落至卫嫱裙角边。
听闻李彻的话语,她心中又一阵惊悸。万千想法自心头掠过,叫她极力抑制着话语间的颤抖,问出声:
“民妇……不知主上在说什么。”
“这副容貌,是民妇受之于父母。至于主上的话……民妇着实听不太懂。而今天色已晚,夫君还在等我,我该回家了。”
正言道,卫嫱径直站起身,便要朝外走去。
对方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将她身形钳制。
她一愣,道:“放开。”
李彻未理会她,那一双眼直勾勾地,落在她面上。
“卫嫱,是你。朕就知道是你。”
“您认错人了。”
“若你不是她,你跑什么,又为何这般害怕我?卫嫱,你知不知道你在发抖。”
“那是因您僭越,令人生畏。”
“僭越?”
他短促笑了声,身形凑上前。
“朕与你,还做过更僭越之事……”
卫嫱厉声:“主上慎言!”
“做都做得,如今为何又说不得?”
李彻看着她通红的面色,也不知这绯色是气得或是羞得,只是他如今已印证了心中那个答案,整个人亢奋异常。
冷风亦吹拂起男子鬓发,他紧牵过少女的手,将她的手腕捉得愈发牢。
“朕不知当初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连朕也骗了去。不过,卫嫱,朕既然已找到你。”
他顿了顿,眼底尽是兴奋与癫狂。
“只是如今,朕不会再叫你跑了。”
正说着,男人紧攥着她的手腕,便要将她打横抱起来。
卫嫱身形直往后躲,她咬碎了牙关,怒视着他。
“你莫碰我。”
对方根本不顾她的反抗。
她怒道:“你莫要乱来!”
“你……你再这般,我便跳湖了!”
正说着,她佯作出一副跳船的模样。这般果然震慑了李彻,他右手松了松,卫嫱顺势直直打落他的右手。
“嗖”地一声,她自发髻上拔出那一根玉簪。
这支玉簪李彻见过。
便是前些日子,他跟踪她与卫颂二人,卫颂为讨她欢心,给她买的那一支。
看见这一支玉簪,男人目光又黯淡下去,他眼底闪过一瞬的嫉妒,转眼之际,那嫉妒又转变成一道怒火,一道无名的愤恨。
是了,他妒。
他又妒又忌。
凭什么。
她明明是自己的妻子,明明自幼时起,他便打定主意要迎娶她。
他明明写了那么多封请婚书,他们二人明明是天赐良缘。
为什么。
凭什么。
锋利的锐器被她如此举着,又直直指向他的心口处。寒光凌冽,那锐器就如此闪了一闪,引得李彻眸光亦生寒。
他看见,女子眼底忽然升起的厌恶。
他目光动了动,眼底闪过一瞬的失落。
为什么。
她竟如此厌恶自己。
厌恶到竟不顾一切,自发髻上拔出那一根卫颂买给她的玉簪,对着她“拔剑相向”。
李彻面色顿了顿,微冷的风将他面上吹拂得一阵发白,男子双唇也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
他不可置信,眼底夹杂着探究,走上前。
少女眼中没有分毫犹豫,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见了……看见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是杀心吗?
时隔四年之后,她竟要为了那个废人,对他再动杀心?
第52章 052 五更合一
浮光掠动。
粼粼的光晕拂过水面, 透过浅浅一层船帷,落在男子瞳眸间。
那一双熟悉的凤眸,昳丽, 凌冽, 深邃。
此刻却闪过一道扑朔的影。
有情绪于李彻眼底游离着,惊讶, 愕然, 震撼……他不可置信地抬眸, 眉心微微蹙起。
卫嫱已被他逼至角落之处。
身后是便是方及腰身处的船栏, 她乌发披垂着,轻覆上木栏杆。虽如此,卫嫱眼底的警告与倔强却不减分毫。原本那一双柔软的杏眸,此刻目光清凌凌的,近乎于逼视。
“莫过来。”
她道。
“走开!”
除却这一张脸, 与四年前相比, 她果然变了许多。
从前皇宫之中,她向来都是温声细语, 从未与他说过任何一句重话。她像一只漂亮又乖巧的金丝雀, 安静地待在他精心编织的牢笼里。
她不需要飞, 不需要跑。
她只需要听话和漂亮。
李彻未问她,四年前,她与卫颂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男子一双眼紧锁在她身上,那般令人不适的眼神,让卫嫱又朝后退了退。她小腿紧抵上船角边缘,横栏硌于她腰身处。
她听见李彻道:“莫要乱动,下来。”
李彻也怕她坠湖。
这么冷的天,莫说是冰冷的湖水里了, 便是船上也阴风阵阵,令人瑟缩不止。
见她一直站在船栏边缘,李彻眸光动了动,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紧张。
便于卫嫱撤身,欲往船尾靠去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鼓声,细细密密的鼓点敲打在耳畔,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人心神不由得一晃。
即在此刻,男子快步上前,他长臂一揽,那动作极为迅速,直接将她自船栏边揽带下来。
卫嫱向前踉跄了两步。
她的步履微急,几乎是要栽到在李彻怀中。扑面一道淡淡的龙涎香,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对方虎口收紧,牢牢锁住她的手腕,那一双乌眸迎上来。
他双眸漆黑,平静,深邃的眸底,蕴藏着风雨欲来的情绪。
卫嫱听见他于自己耳边轻声:“莫要急着推开我,也莫要这般偏激,我会放你走。”
“这般毛毛躁躁,若是真摔下去怎么办。”
他的声息很轻柔,像是真在担心她的安危。
卫嫱甩开他的手,又往后退了几步。
对他这般避之不及……李彻竟也不恼,他勾唇笑了笑,道:“罢了,许是我真认错了人。从前我与她那般相爱,她不会拿簪子抵着我,更没有夫人这般好武艺。”
这后半句话,明显令卫嫱感到一阵不适。对方也不等她的反应,径直问道:
“你的剑术是何人教的,卫颂么?”
“从前他的剑术确实不错,可如今他的右手已拿不起剑,也没有先前那样好武艺。”
卫嫱直视着他,一想起此事,她心中仍愤愤不平:“听说,是你将我夫君手指废去。”
李彻毫不遮掩:“是又如何,是他先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的面上毫无愧色。
那眼神甚至满带着占有,向她巡视。
“不过夫人的眼睛,与她很像。”
轻飘飘的一句话,卫嫱一颗心“咯噔”跳了跳,不由得轻垂下脸颊。
卫颂用易容之术,改变了她的面容,包括她的轮廓,使得卫嫱改头换面,完完全全成为了“另一个人”。
可是她的眼神。
她横扫而来的眼神……
李彻眸光动了动,他坐下来,将茶杯搁至另一边,而后又取了一壶酒。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这是我新得的千金酿,夫人不若坐下来,陪我喝上这一壶?”
所谓千金酿,顾名思义,一壶酒价值千金。
兄长曾经也与她道,如若能饮上这一壶千金酿,便是死也无憾。
那时卫嫱慌慌张张,赶忙用手堵住他的嘴,连连道:“别胡说,快,呸呸呸!”
而今李彻正执着那一壶千金也换不来的酒酿,挑眸望向她。
她深知——对方虽是请求发问,可眼下以她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拒绝与反抗。言罢,李彻也不等她反应,低下头径直给她斟满了一整杯千金酒酿。
水面晃荡着,被风吹拂得粼粼。
倒映出那一双带了些许探究的眼眸。
这一杯酒,她接也是接。
不接也得接。
站在卫嫱身前的这个人,乃是天之骄子,是大宣的皇帝。而今这一杯酒,便如同当年那一碗碗避子汤羹一般。若是她说了一个“不”字,对方定也有一万种手段。
逼迫她,喝下去。
卫嫱接过酒杯。
水面仍摇晃着,恍惚间,有淡淡的甜香味迎面而来。
她垂眸,耳畔落下一声:
“不过夫人的眼睛,与她很像。”
彼时她的嘴唇方碰至酒杯,泛冷的杯盏,令卫嫱双唇凉了一凉。不等那酒意于喉舌之中恣肆蔓延,自耳旁传来的话语便使得她猛然一顿。
卫嫱攥住杯盏的手一寸寸收紧。
她的手指少许僵硬,纤细的指尖,微微泛着青白色。
“眼神尤甚。”
又一声轻笑,随着湖面上泛冷的微风,拂至她耳廓处。
轻轻激荡起卫嫱的眸光。
然,她仅愣了一瞬,便佯作平静,将杯中酒水饮尽。
这酒并不辣人。
酒入喉肠,并没有预想中那般辣得蜇人,酒水一点点入肺腑,反倒还在喉舌里残存下几分甜意。她舔了舔唇角,没一阵便觉得发晕。
李彻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酒水里并无毒,也未曾被人下.药,只因李彻也兀自为自己斟满,男人一边把玩着手中杯盏,一边同她道:
“夫人与卫颂,感情似乎很是不错?”
卫嫱虽晕乎乎的,但还是肯定道:“那是自然。”
自杯盏中飘来甜津津的酒香,弥散至人鼻息前,又如浅浅一层糖霜,融化至人心头。
她手指紧攥着酒杯,未去理会李彻面上表情。
却听闻对方继续问道:“那你可否知晓,卫颂曾经有一个妹妹。”
他问得漫不经心。
说这句话时,男人却恰恰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夫君与我说起过。”
卫嫱抿了抿唇,她忍住心头情绪,将面帘重新戴上,神色平常道:
“他曾有一个妹妹,只不过故去得早,还未曾婚配,便已亡故了。”
不知有意无意,她说得很冷淡。
仿若真是在讲述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
只是在她说出那四个字——“未曾婚配”时,卫嫱的余光能察觉到,李彻面上一闪而过的情绪。
鸦睫轻垂着,如小扇一般翕动。
那眸光黯了黯,似乎闪过一丝不虞。
李彻皱起眉。
“未曾婚配?”
身前之人刻意咬重了这四个字,起伏的情绪宛若粼光飘忽的湖心,摆动层层涟漪。
卫嫱将杯盏放下,坚定道:“她这一生,并未有任何婚配。”
未成婚,未拜堂。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三书六礼。
她字字清晰。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言罢,卫嫱的鼻子竟微微酸了酸。那酸意一路连着神思,让她揉了揉太阳穴。
她饮了三杯酒。
准确地说,是李彻给她倒了三杯酒。
那酒水并不辣,甚至还有些甘甜。
可令卫嫱并未想到的是,这酒水的后劲却是极大。
说完这一句话,她便又有些发晕。
李彻自座上起身,走过来。
冷风轻带起他浅紫色的袖摆,对方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她方才的言语。
“她有。”
“她有过婚配,她有过夫君,她也曾嫁给过自己心爱之人。无论她想不想,认不认——”
“这是不可更改,是命中注定。”
更是天赐良缘。
李彻眸光犀利,直视着她。
身前飘忽而来一阵龙涎香,将卫嫱身形裹挟着,于无形之间,宛若形成一顶巨大的牢笼。
她的面前闪过夜幕之下,被雨水冲刷的、朱红色的宫门。
头疼。
头疼欲裂。
卫嫱又揉了揉太阳穴,她嗅着那道香气,酒意向上涌着,叫她愈发觉得晕乎。
她纤软的腰肢不受控地倚着桌腿倒去。
李彻大手毫不避讳地捞过她的身形,湖心涟漪吹动着,倒映出二人纠缠的身段。卫嫱心中抗拒,伸手径直推了男人一把。可这醉意来得太过突然,叫她胳膊沉甸甸的,抬手的力道亦软绵松散。
李彻掐着她的腰身,一手揭开她方戴好未有多久的面纱。
四目相对。
对方望入她那一双杏眸。
“你……大胆!”
她是真醉了。
卫嫱的酒量本就不好,李彻又十分狡猾地为她斟满了这几杯看上去并不烈、后劲却极大的酒。
“你松手,你……我真要报官了!”
她的眸光越来越混沌。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息,卫嫱能感受到,对方目光定定,正落在她身上。听闻这一声,李彻毫不在意地扯唇笑笑,他垂眸:
“夫人,莫要闹。”
“我有夫君,我的夫君叫卫颂。你这般,分明是强抢——”
李彻于她耳边:“不是强抢,我只是想找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更何况——”
“若是强抢,又能如何?”
她如何,卫颂又能如何?
他不相信。
依他对卫颂的了解,他不相信对方能这般快地另娶他人,还与之有了一个孩子。
那视线落在她身上,幽暗深邃的眸底,更是写着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
卫嫱再醒来时,已并非身处河船之上。
薄如蝉翼似的纱帐,金碧辉煌的房梁,自朱漆八角薰笼内飘逸出来的甜香……那香气很清甜,仿若是某种梨香,却又与她从前所用的鹅梨帐中香大有不同。
此地是李彻的宅院。
她与兄长在逃跑之时,自己被李彻在河船上灌醉,强行带了过来。
她惊醒,脑海中“嗡”地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低下头看了眼身上的裙裳。身上全部衣衫齐整,李彻这个畜.生在确定她是卫嫱前,暂且还没有对她下手。
日头微斜,金乌浴血。
薄薄的霞光穿透轻盈的床纱,卫嫱移开视线,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发髻上那支白玉梅花簪却不知所踪了。
卫嫱披垂着乌发,正于枕头边寻觅着,忽尔听见一阵推门声。
极轻微的一声响。
仍是吸引她的目光,让她抬眸望去。
只见一名婢女手捧着汤药,朝屋里走了进来。
见卫嫱醒来,对方眉开眼笑,阿谀般得迎上前。
不等她开口奉承,只听床榻上女子清冷一声:“你家主子呢?”
那婢女一愣。
从未有人这般直呼主上,婢女顿了顿神,捧着热汤回避道:“夫人果然醒了,奴婢正好掐着时间,为夫人熬了这一碗醒酒汤……”
“我在问你话。”
卫嫱打断她:“你家主子在何处,我的孩子与夫君如今又在何处?”
“……”
昏昏霞光弥散着,落在女郎清艳的面庞上。她如一根坚韧的野草,面上虽未施粉黛,那张脸虽然并未有何种国色天香,却足以令人心神一震。
她的眼神,太过于清亮。
清凌凌的眸底,依稀掺杂着几分倔强的恨意。
不等婢女开口出声,有人推开门扉。前者回首,赶忙唤:“主上——”
李彻一袭紫袍,踩着满地霞影而来。
金粉色的辉光洒落在他衣摆处,他扫视屋内一眼,只一个眼神,那婢女将汤碗放至桌案边,袅袅一福后,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卫嫱目光清冽,也冷冷扫过他。
一开口便是:“你无耻。”
将她灌醉。
李彻逆着光迈过门槛,笑得人畜无害:“又并非是我刻意将夫人灌醉,夫人不胜酒力,摔倒在我怀里。”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步朝屋里走。渐渐地,卫嫱看见对方被光影遮挡住的轮廓。
卫嫱坐在床榻上,正攥着被角的手紧了紧。
她看着那一张脸,心中本能地抗拒与厌恶。
只闻李彻笑道:“是我将夫人收留至此,夫人理应感激我,为何又骂我无耻。”
她反驳:“莫要唤我夫人,唤我卫夫人。还有,我的夫君与孩子眼下在何处?”
她既能被李彻带回府,那便说明,小翎与兄长眼下的处境定然也十分危险。如此心想着,她眸光愈冷。
李彻却像是未听到她的话一般,他抬手轻掀开床帘。
扑面一阵龙涎香,男人的面容在眼前放大,对方眯了眯眸,笑着看向她。
“四年未见,脾气渐长,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朕了。”
从前,她是牢笼中的金丝雀,柔弱无依,楚楚可怜。
每每望向他时,那杏眸中也像是含着秋水,宛若明月碎在澄澈的湖心。
又荡漾起层层涟漪。
她的眼神从未有过这般清冷。
听闻这一声,卫嫱亦抬眸,女子清澈的眼底掠过冷光,看着李彻道:“我在问,我的夫君与孩子在何处?”
二人四目相触。
床榻上,女子面色冷白,那视线却毫不退缩。
李彻歪了歪头。
“你就这般在意他们?”
“就这般在意他?”
那个断指的废人。
他方一迎上前,只听“哗啦”一声响,男子腰际寒光闪了闪。下一刻,他看见卫嫱手中抽出的长剑。
——自他腰际抽出的长剑!
周遭众人皆一骇!
左右侍人面色“唰”地白了白,他们双膝重重磕地,跪得瑟瑟发抖。卫嫱却浑不觉得惊惧,那右手紧握着剑柄,剑锋直直指向李彻。
“我与你并不相识,我最后问一声——”
“我的夫君究竟在何处?!”
锐气破空,骤然一道冷风袭来,令人胆战心惊。
于李彻身后,有侍人试图劝阻,对方道:“郑夫人,谨言慎行!”
她拿剑所指着的,可是当朝天子!
“郑夫人,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诛九族?”
剑锋横亘于脖颈之前,李彻不慌不忙,反倒气定神闲地勾了勾唇。
他未理会左右侍人,一双眼直直盯向卫嫱,问道:“我倒是派人查过了,我派了那样多的人,为何单单查不到郑夫人的九族呢?还是说——”
对方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
那力道并不重。
卫嫱朝后躲了躲,心中一阵厌恶。
熟悉的右掌,对方右手掌心处仍带有那一块薄薄的茧。茧块蹭过她白皙的面颊,引得卫嫱心底一阵反胃。她竭力隐忍住情绪,那可双眉仍是不受控制地蹙紧。
终于,卫嫱再也忍受不住,紧攥着剑柄,重重朝对方心口刺去——
她想起,自己从前在皇宫中,那些禁受过的委屈。
那一句句冷话,那一个个冷眼,那一碗碗苦涩的避子汤……
还有李彻在她身上所落下的全部“刑罚”。
这一剑,算作报应,并不过分。
李彻眼疾手快,两指一并,徒手将那剑身捉住。
男人食指与中指紧并着,夹过那一道寒光,锐气于其面上闪了一闪,在他的指侧划出一道锋利的血痕。
“啪嗒。”
剑锋距李彻喉舌不过一寸。
有鲜血滴下来。
瞧见见了血,李彻身后的众人愈发慌乱。有人慌张上前,欲将卫嫱捉拿,却见一袭紫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莫要轻举妄动。
身为皇子,李彻自幼于宫中习武,修习一身剑术。
其剑法虽不及先前的兄长,可他的力道仍是极大,对方两指发力,直叫卫嫱又将剑柄攥握得愈发紧了些。
她右手手指发僵,小臂也开始暗暗发抖。
这是卫嫱练了这么多年剑法以来,头一次以剑锋对向活人。
虽说当初学习剑法之时,她心里最大的仇人便是李彻,可真等这剑锋见血之时,她的心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咬着牙,想要抽回长剑。
这是一柄男人的佩剑,剑柄较她平时用的略重,这剑身亦是又长又沉。收手之际,又在对方手指侧划开两道血口。细密的血珠渗落,顺着冰凉的剑身一颗一颗滴下来。
连成骇人的珠串。
平白划开两条口子,说不疼定是假的。
虽如此,李彻却并未收手,他的眼底反倒闪过一丝玩味。
“受伤了。”
他两指紧夹着剑,将其朝脸颊外移了移。
“真狠心。”
又是一道力,对方将剑身打掉。
“咣当”一下,长剑震地。
“流了好多的血呢。”
李彻走上前,脚踩过沾血的剑身,来到卫嫱身前。
下一刻,他竟露出委屈的神色。
那血未曾擦拭,更未曾有任何包扎和处理,顺着他的手指滚落,坠至卫嫱裙衫上。
对方轻叹道:“这也是卫颂教你的么?”
他的语气、他的神色,皆有着叹惋。
从前的她向来温柔,从不会对他厉声训斥,更不会对他拔剑相向。
“是他将你教坏了。”
正说着,男人伸手捧住她的脸,对方眼含怜惜,那血迹蹭至卫嫱面颊上。
她冷冷伸手,将对方推开。
“不管我夫君的事。”
卫嫱冷眼看着他。
“你再来,我还会再对你出手。”
李彻皱起眉。
他看向身前之人。
“我不喜欢你这样唤他。”
“……”
“他不是你的夫君。”
他才是。
凡是皆有先来与后到,他们少年时便定了情,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李彻眼里重新燃起占有的火焰,与此同时,那妒火亦在他眼底沸腾。腥红黏腻的血迹顺着卫嫱的面颊滑下,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道:
“你真是疯了。”
“我并未认识你,我是卫颂的妻子。我与他拜过天地,甚至与他有过一个女儿。我与他立下过海誓山盟,拜过天地神明,我们二人在贡川生活了许久许久……我并不知你是何人,更不知你到底将我认作了哪位故人。我只知,我的夫君叫卫颂,除此以外,我从未再与任何人暗许过终身。”
此一言,成功地让李彻眼底闪过痛色。对方愣了短瞬,眸光黯了黯,又追上来。
“定是他教你这样说的,对不对?”
他不可置信道:
“定是他教会你同我说这些的,是不是?”
是卫颂。
都是卫颂。
过去便是因为那个人,他心爱的女子毫不犹豫地灌了他一杯毒酒;如今又是因为此人……
卫嫱起身,绕开他的身形,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她冷声:“我要去找我的夫君。”
“你的夫君在这里。”
李彻抓住她的胳膊。
他尚未止血,手指上的血水亦未曾干涸。那鲜血便如此晕染至卫嫱的衣衫上,宛如一点极妖冶的花。
她的步子被拽得顿住。
转过头,她见着李彻闭上眼。
“阿嫱,我寻了你许久。从京城,到珵州、江南……甚至连北漠我都去了……上苍有眼,叫我终于寻到你。”
“阿嫱,你能不能不走。”
极低的声息飘散在男人唇齿边,一贯骄傲恣肆的李彻,此刻语气中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求。
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
这四年,她“亡故”的这四年,他每一日都在煎熬中渡过。
起初,他也曾鬼迷心窍,四处寻求复活她的办法。无论是复活她的肉身,或是将她还魂……他用了无数种法子,几乎整日都在烧香拜佛。
直至某一日,他梦见她,梦见了那棵梨花树。
好梦易碎,他终于清醒了。
可与此一同而来的,还有每一夜梦回,那数不尽的梦魇。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扯住她的衣袖,他手指攥紧,指尖微微泛白。
昏昏的光影落在骨节上,卫嫱垂眸,将对方手指打落。
她提起裙摆朝外走。
扑涌而来的是空气中的甜香,沁人心脾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处。金乌西垂,只余下昏黄的一角。便就在卫嫱即将迈过门槛之时,忽然听见一声:
“娘亲——”
清凌凌、甜津津的声音,是小翎在唤她。
卫嫱脚步一下顿住。
她抬起头,只见小翎被一名婢女牵着,正朝庭院这边走。
见了她,小姑娘笑得愈发开怀。
“娘亲,娘亲——”
卫嫱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一颗心忽尔被提起,她转过头,怒视向李彻。而后者仿若没有看见她的眼神,男人擦拭去手指上的血渍,朝着小女孩弯身。
“小翎,过来。”
他笑眯眯的。
小翎手捧着一只模样精致的竹蜻蜓,先是看了卫嫱一眼,而后迈出试探的步子,朝李彻所在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满头的金饰银饰,手举着竹蜻蜓,嘴里含了块酥糖,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长命锁,看上去价值不菲。
不过一瞬息,卫嫱回过神后,小翎已走至李彻身边。对于这样一个“笑容和蔼”的叔叔,小阿翎仍显得有些拘谨,她害羞地看了李彻一眼,那模样,却像是已被对方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
年幼的小阿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她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清澈的眼底尽是兴奋与好奇。李彻也伸出手,自盘中随意挑了个衬眼的玩具逗弄了阿翎一阵儿。
男人微微倾弯了身子,那模样像是在逗弄一只好奇的小猫儿。见状,卫嫱顿然感到胸闷,她紧咬着牙关,努力隐忍着不去发作。
从她身边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身上下手……
终于,她生气道:“李彻,你无耻!”
李彻看了她一眼,而后命人将小孩子抱下去。
天色一寸一寸黯下来,男人华靴轻轻及地,也步步走下阶台。
他垂眸,看着如小猫儿一般发怒的卫嫱。
后者面上俨然是愠意。
“你在小孩子身上做手脚,你……卑鄙无耻!”
她像一只呲牙的小兽,又惹得男人心底里一阵怜惜。见状,他气定神闲道:
“什么卑鄙无耻?只不过是那小孩子喜欢朕,喜欢朕的这一处宅子,想要在宅子里多待一会儿。我讨得小孩喜欢,也算是卑鄙,也算是无耻么,嗯?”
他的语调轻扬着,大言不惭。
“你也莫要以这种眼神看着朕。你放心,朕只是命人给她搜集了些小孩子都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对一个稚童下手……朕还没有那般龌龊。”
“即便——”
李彻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凶意。
“她是卫颂的女儿。”
他原以为自己已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待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发觉,自己一颗心仍是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沉。
坠落。
坠落得他眸光微黯。
那一丝不可遮掩的杀意,瞬间蔓延至那一双凌冽的凤眸深处,又在一瞬之间,被他很好地遮掩了下去。
下一刻,他抬起小扇一般的眼睫,同身前之人喟叹道:
“只要你听话,朕就不会动她。”
即便他看那女孩极为不顺眼。
周遭光影又渐渐黯淡,卫嫱站在一片明亮与昏暗的交接处,眼底颤动着极细微的情绪。
她看着身前的男人。
看着身前,小翎的生父。
对方轻笑着,微勾的唇角尽是戏谑。他方才说了什么?
他说——
只要她听话,他便不会对那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下手。
卫嫱面上忽然露出几分哀伤。
“毕竟,她只是你与卫颂的孩子,而并非我与你的孩子。”
“你说是吧,嫱儿。”
李彻面色冷漠地挥了挥手,下一刻,立马又有侍人走上前来。
对方神色恭敬、双手合十地奉上。
——皆是……自她房中搜查出的信件。
看见那些信件与手札,卫嫱眸光动了动,她下意识上前,想要将其夺走。可李彻的动作实在太快,对方先一步撤身,将那信件拆开。
是她与清寂谷明心大师的信件。
作为明心大师的弟子,这四年,她时不时与清寂谷有书信往来。
一方面是答谢对方的恩情,另一方面……
她总是觉得,明心大师似乎与她的亲生父母有所交集。
明心望向她时,那眼神飘忽而悠长。那般苍凉而悲悯的眼神,似乎在透过她,凝望向某一位故人。
“唰啦”一声,隐隐有信纸撕裂开。
李彻如同多年前带兵打入卫府一般,强行夺过她的信件,放于眼下细细端详。只瞧了一眼,对方便满意地勾起唇角。他开怀笑了声,面上尽是渴望与满足。
“你还说自己不是卫嫱。”
“阿嫱,这么多年了,你的字迹仍未曾变过。”
娟秀的簪花小楷,一行一行,整齐地于那泛黄的信纸上铺展开来。与之一同铺展开的,还有卫嫱沉浮许久的记忆。
李彻挑着眉笑。
这样的字迹,除了卫嫱,这世上最熟悉的,怕只有他李彻一个人。
少年时,她与李彻亲密无间。
二人竟亲密到,甚至能够将对方的笔迹模仿得滴水不漏。
对方手指亲昵拂过信件上的字眼,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节,宛若在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廓。这般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少女面色僵了僵,她自知再隐瞒不过,将脸偏向另一边去,不去回答他的任何话语。
李彻闷闷轻笑了声。
他随意将信纸朝身后一递,示意左右侍人退下去。
偌大的庭院间一时寂静,寂静到只余下簌簌的风声,扑打着卫嫱的耳廓与心跳。
她紧咬着牙关,任由对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前。
李彻垂眸看着她,宛若在打量着一件世间难得的至宝。那眸光炽热而疯狂,不遗余力地横扫过她面上的每一个分毫。清风徐徐落尽,男人眼底辉影融化,渐渐也覆了一层寒霜。
对方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
轻微一声喟叹,便如此顺着晚风,飘忽入卫嫱的耳廓中。
“他将你弄成这副模样,我很生气。”
他的目光巡视着,而后又道:“虽然朕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将你偷偷带出皇宫的。不过你若是再回到朕的身边,过往那一切,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没关系的。
只要她回来,只要她能够回来。
只要她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温声细语地、一字一句地同他道,她还在爱他。
她甚至不必再作如何解释……
他都可以原谅。
李彻深吸一口气。
男人目光愈发眷恋。
“回到什么?再回到从前那个牢笼之中么?”
“李彻,休想。”
卫嫱冷冷挥开他的手。
见身份识破,她所幸也不再隐瞒下去。夜霜一点一点浸染上她的眉眼,那一双陌生的眼底里,亦重新有了一道颇为陌生的情绪。
她清冷着声音道:
“更何况,我如今已是他人之妻。你如今将我留在身侧,实为强抢。”
“堂堂一国之君,强抢他人之妻,当受万人唾弃。”
“那又如何?”
李彻看着她,眼神愈发偏执,“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成为什么千古名君。”
只要她在自己身侧,受人唾骂,遗臭万年又能如何?
“能如何?”
她被李彻气笑了,“陛下,这四年里,您果真没有一丁点儿的长进。”
“您不是问我当年为何要离开你吗?”
“不是想要知晓当年我为何要离开皇宫么?”
她顿了顿,声音清扬。
“好,那我便告诉你。”
对方眼神愈发探究。
“因为,李彻,你让我觉得恶心。”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无比恶心。”
清冷的声息落入耳中,果不其然,男子唇上“唰”地一白。
“自你归京后,再到你将我带回皇宫。每一次与你逢迎,我都忍着莫大的呕意。我反感你,厌恶你,恶心你。然而,这些都不是最令人恶心的——”
“我最厌恶的,是你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地对我强.迫。”
于榻上,于龙床上,于书桌上。
甚至于假山之后,于冰凉的铁墙上……
“李彻,你当真以为,你强迫而来的爱,当真便是爱么?”
“你当真以为,我会臣服于你,臣服于你的强迫千千万万次么?”
她抬起头,清凌凌地直视上对方的眼。
“李彻,你不是说爱我么?”
“……”
“你到底明白什么是爱么?”
“……”
“痛失挚爱的感觉,好受么?”
“……”
对方面色一寸寸,变得愈发灰败。
他只听见身前女子道;
“我如今已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你强迫我一次,我便逃一次,你强迫我两次,我便逃两次……你强迫我一万次,那我便逃一万次。”
“李彻,我不介意再死在你面前。”
这一声,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若有千斤之重,直勾勾地捶打在身前男人的心坎之处。
对方的面色被她骂得怔怔,在听到这一声后,他仿若忆起了什么极可怕之事,一双眼也变得极为痛苦。
女子冷冰冰的话语,回荡着他的耳边。
——我已经死过好几次。
——我不介意再死在你面前。
——再死在你面前。
——死在……你面前……
他忽然伸手,将她身形紧抱住。
脖颈上方落下一道沉重的喘息,他痛苦地长大了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男人像是在一瞬间失了神,他眼神恍惚着,颤抖地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不要。”
他的话语也明显慌了。
“阿嫱,不要这般……”
“莫这般……惩罚我……”
只一瞬,他又回忆起,四年之前。
少女手捧着一杯“毒酒”,就如此于他怀中,口吐鲜血,失了声息。
他害怕了。
他终于想起来,四年前的那一份恐惧。
男人将她身形环抱着,胳膊也一寸一寸,收得愈发紧实。对方仿若她是这世间极难得的一阵风,只要稍一不留意,便会自他的指尖,消逝而去。
他要将这一阵风抱紧,抱得愈发紧。
卫嫱胸膛处闷闷的,被他双手紧紧裹挟,闷得说不出话来。
她甚至被“挟持”地有些难以呼吸了。
她亦张开唇,深吸了一口气。透凉的冷风在一瞬间被吸入肺腑,宛若一把带血的刀刃,锋利化开她的喉舌与胃腹,令她也在瞬息回想起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
挟持,强迫,圈禁……
她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随着李彻一同颤栗。
她也开始害怕了。
卫嫱伸出手,想要将对方的两臂推开,可男人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将她圈抱得根本无法动弹。便就在她欲想再使些力气时,脖颈处落下一道带着粗气的声息:
“不要动。”
“不许动。”
“不许……离开我。”
卫嫱不禁笑了。
她道:“瞧,李彻,你又在强迫我了。”
“你真的,同四年前一般。”
“是同样地令人反感与厌恶。”
“……”
兴许是她这一连串的话语太过于犀利,叫那一直养尊处优的皇帝一时晃了神。他原本白皙的面颊变得愈发白,那眸光亦轻颤着,小心迎上她的视线。
是小心。
是小心翼翼。
他嘴唇动了动。
反感与……厌恶么?
原来她竟厌恶自己至如此地步么?
他抬起眸,夜幕彻底坠下。黯淡的银辉洒落在女子身侧,将她面色映衬得愈发清冷。
不远之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当卫颂走入庭院时,只一眼,便看见院内相拥的一双男女。
准确地说,是李彻面色怔怔,弯腰将阿嫱身形换抱住。而女子面容清冷,那面上的神色间,写满了不耐与不虞。
看见那一袭白衣,卫嫱如同捉住了救命稻草。趁着李彻仍在愣神,她伸出手,将对方身形用力推开。
男人不备,朝后跌了跌,脚步有几分踉跄。
她跑至兄长身侧,终于恢复了小女儿情态,委屈地握住兄长的手。
她攥握的是兄长的右手。
对方用那仅剩的三根手指,用力牵稳她,于她耳边担忧地唤了句:“你可有受什么委屈?”
李彻可有趁他不在,对她行什么恶事?
卫嫱摇了摇头。
说也奇怪,方才她兀自一人面对李彻时,她的面色清冷,声音亦是冷静从容。可当她再看见站在自己身侧的兄长后……卫嫱躲至兄长身后,满心满眼竟在一瞬间,扑涌上一道不可遏制的委屈。
是了。
是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将兄长手指牵稳,小声道:“我无妨。我们走吧。”
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在此处待下去了。
卫颂看见她眼里闪烁的泪影。
短瞬,她看见——兄长的面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但兄长到底是有心性的。
身前的男子抿了抿唇,而后抬起手,循着礼节朝不远处之人一揖。夜风拂过兄长面容,一贯温润有礼的男人轻垂下眼,冷声道:“鄙人携妻女先行告退。”
言罢,兄长也不等着李彻开口,径直牵了她的手,便要朝外走。
李彻回过神,于他们身后唤:
“天色不早,不若在府中用了膳——”
卫嫱道:“不必。”
走出府时,天色雾蒙蒙,似又要下一场大雨。贡川冬时的雨向来阴冷,雨珠子一串一串,连着簌簌飘雪,于房檐处留下一串光溜溜的结冰。
小翎在府中玩了一天,也累了。
卫嫱走上马车时,小姑娘已趴在座上,睡得香甜。
兄长弯下身,他轻手轻脚,未惊动小翎,将她抱起来。
轻轻一声“驾”,马车终于逃离了李府。卫嫱与兄长并排坐着,后背紧贴着车壁,靠得笔直。
她未掀开帘,却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这一辆马车上。那眼神偏执、炽热,仿若要透过这封闭的马车,将她整个人看穿。
卫嫱手指素白,紧搭在膝盖处,未掀开车帘。
她更未回首。
马车摇晃着,朝府邸而去。
她知晓,自己不该回头。
更何况,她也没有什么好回头。
……
回到自家府邸之中,已是很晚。
兄长怀抱着小翎,又抬手轻轻将小翎交给乳娘。他的动作轻柔,言语声亦轻微,仿若他才是这小姑娘的亲生父亲。
一举一动,皆为她与小翎着想。
卫嫱想起白日。
李彻望向小翎时,对方眼底忽然升腾的那一抹杀意。
她心神一晃,双肩也不由得一阵瑟缩。
兄长心细,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温声问:“阿嫱,怎么了?”
她摇摇头,道了句“无事”,将所有情绪悉数抛之脑后。
她努力不去想这些事。
可等到饭菜端上桌时,她仍撑着手肘,兀自出神。
直到兄长将一块糖醋排骨夹入她碗中,对方轻咳了两声,她这才蓦地回神。
男人朝她抬了抬下巴,道:“吃饭。”
她低下头,攥着筷子,“哦”了一声。
“在想什么?”
兄长修养极好,平日在饭桌上,一直在贯彻“食不言寝不语”,府中每次用膳,那都是一片鸦雀无声。而如今,看着她愁眉不展,对方倒是先开口出了声。
闻言,卫嫱神色顿了顿,她终是绕不开这心结,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道气却像是郁结在心胸之中,无论如何也叹不干净。
“兄长,我们好像暂时不能离开贡川了。”
经由这一事,李彻已发觉出二人想要逃跑,定会将整个贡川牢牢封锁住。便是连那一条小道儿,也派了人前去看管。
他们插翅难逃。
兄长又垂眼,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翅。
一时间,卫嫱白花花的米饭上,全是对方坚持不懈夹来的菜食。
她忍不住道:“兄长,莫再给我夹了,我吃不完了。”
更何况,她也没有心思再去吃饭。
闻言,兄长将筷子搁下。对方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却是不露痕迹地转了个话锋。
“那小翎呢?”
“什么?”
“你打算何时告诉他,小翎……是他的女儿?”
说后半句话时,兄长的语气明显沉了下去。夜色摇晃着,落入那一双温柔好看的桃花眸。
卫嫱眨了眨眼。
下一刻,她抬眸,不解望向兄长。
“我为何要告诉李彻,小翎是他亲生?”
夜风吹拂着,兄长眉心轻轻拢起。
只一瞬间,男子眼底依稀有情绪细微晃动。
“你说什么?”
他似有几分不可置信。
卫嫱低下头,扒拉了一口米饭,而后又垂眸,兀自将右手的筷子攥紧。
她并不知晓,自己此番做是对是错,可她的心底深处,确实有这么一个声音。
“我并不想告诉他,小翎是他的女儿。”
她回想起今天下午,李彻望向小翎时的眼神。
男人虽唇角勾着笑,颇为“和蔼”望向她,可那眼神之中,分明是对小孩子不遗余力的利用。
直觉告诉卫嫱——她不该让李彻知晓此事。
也不该让小翎知晓,自己的生父竟是这样一个冷漠嗜血、人面兽心的怪物。
更何况——
她声音冷了冷:“他也不配做小翎的父亲。”
兄长面色微动。
不知不觉间,周遭夜色愈浓,夜风浩荡吹拂着,将人衣袖与发梢亦吹得微微翻动。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竟看见——兄长面上似闪过一道愉悦之意,那情绪极轻,极淡,又在转瞬被夜风吹落得一干二净。
她知晓,兄长定也不愿小翎认李彻作父。
除了生恩,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兄长在尽父亲的职责。
也正是在她与兄长的悉心照料下,小翎才如此无忧无虑、活泼开朗地长大。
听闻这一声,兄长点了点头。
须臾,对方神色自若地执起筷子:“也好。”
他很难想象,若是将小翎交给残忍嗜血的李彻手上,将会是怎样一件祸事。
兄长一面肯定,一面又往她碗中夹菜。
忽然间,对方右手一顿。
卫嫱看见,阿兄忽然皱起的眉头。
“怎么了?”
她问。
只听一声“嘘”,她顺着兄长眼神所指,亦朝房梁上望去。
——有人在监视他们。
果不其然!
她便知晓,李彻不会这般轻易地放她与兄长离开,果然是派了人在暗处……
卫嫱尚未思量完,却听见兄长于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可以听见的话语,悄声:
“是他。”
卫嫱也蹙起眉头。
兄长重复:“是李彻。”
她大为震惊。
卫嫱本以为,对方派人对她寸步不离的监视已将是极限,却未曾想过,身为一国之君的李彻,居然会在这百忙之中,有闲心做这“梁上君子”。
正于暗处,有这么一双眼,在偷偷监视着他们。
卫嫱浑身不自在。
这样的监视,一连便持续了好几日。除此之外,对方倒也会在白天前来做客。她与兄长虽不怎么欢迎他,却奈何对方位高权重。还有小阿翎,在经历了李彻一日又一日的“诱惑”与“贿赂”之后,每每见到对方,便会笑逐颜开。
小姑娘会守在门口,甜甜唤他:“叔叔。”
李彻也会作出一副喜欢她的模样,弯下身,笑眯眯地揉揉小姑娘的脑袋。
李彻每每前来,都会带上许多东西。
有给小翎的,有给她的……无非都是市面上那些稀奇又珍贵的玩意儿。
有一日,李彻上门,命人搬来了一整箱的玉簪。
卫嫱细细一看,其中不少簪子,正是那日她与兄长上街,在小摊面前驻足时所见的款式。
那时,兄长为她买了这样一支白玉梅花簪。
她爱不释手,成日戴在发髻上,甚至还拿出这一根簪子,于李彻面前防身。
而如今……李彻竟将这一整个摊铺全部买下。
虽如此,她面色依旧冰冷,指挥着人将其重新搬回去。
她道:“玉簪乃男女定情之物,我已有夫君,不牢你们主子费心了。”
李彻往她院子里搬了多少,她便往回退了多少。
待到下一次,对方将送的、退的一同搬过来,场面一度声势浩大。
不少邻里乡亲投来好奇的目光。
卫嫱忍无可忍,命人将大门紧闭。
可谁知,李彻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竟也这般没脸没皮。
她将大门紧闭着,对方便派人一直在门口守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李彻一身紫袍玉立在大门后,迎风对着来往众人微笑。
于是乎——
不出十日,周遭邻里便开始窃窃私语,隔壁卫家小娘子似乎有一个风姿绰约的相好,对方出手极为阔绰,为了她一掷千金。
卫嫱忍不了了。
她只好将大门敞开,于兄长携手,在众人面前将李彻客客气气地“请”进来。
对方一袭紫衫,外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大氅,面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就这般一步一步,从容迈过那不高不低的门槛。
卫嫱咬着牙,将头偏至另一侧去,不看他。
“怎么办。”
越过卫嫱时,对方在她耳边低声笑。
“好似你周遭邻里都知晓,我是你的奸.夫。”
她依旧咬着牙,怒骂:“李彻,你不要脸!”
可对方似乎受用极了她这般面红耳赤的模样,他抬起手,轻轻在她脸颊边拍了拍,而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这盆栽不好看,换掉。”
“这石桌太简朴,也换掉。”
“还有这些东西,都放在这一边。”
“……”
李彻声音高昂,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模样。
便就在卫嫱终于忍受不住,欲上前之际。兄长伸出手来,将她的身形拦住。
“无妨,让他闹。”
卫颂眉目缓淡,一面说,一面目光放远,望向在庭院里上蹿下跳的李彻。
对方欢天喜地地抢占着庭院,幼稚地宛若一个孩子。
这一瞬间,不由得让他又回想起从前在皇宫之中,他代父亲为太傅,前往皇宫中教书。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三皇子是这一众皇子里最稳重,也是最能成大器的一个。
可他所见,却是少年李彻避开众人,兀自将书本摔了,带着宫人上蹿下跳,翻墙前去卫府。
祸害他家的小阿嫱。
卫颂收回目光。
他抿了抿薄唇,示意阿嫱,也莫要理会他。
再怎么说,李彻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光着繁重的国事,便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闹上几日便不闹了。”
兄长于她身边,低声道。
便就在二人之间窃窃私语时,忽然,一道目光朝着他们横扫而来。
李彻的眼神落在她与兄长的双手上,那视线定定,忽然变得凌冽。
只一个眼神。
卫嫱便知晓——李彻生气了。
原本欢喜的一双凤眸,此刻忽然染上些许妒意。对方眸光沉沉,终于缓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
他命令。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李彻沉声:“都没有听见么?”
此一言,左右之人赶忙抬起石桌,朝卫嫱与卫颂而来。
李彻抬眸,定定然看着卫颂:“挡着路了,让开。”
“轰隆”一道沉重的石桌响动,那桌案横亘于二人面前。兄长制止住将要发作的卫嫱,好脾气地往一侧让了让。
见二人原本交缠在一起的双手终于松开,李彻这才满意勾唇。
在院内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后,对方终于踩着落日的余晖,浩浩荡荡地离开。
看着完全被改造一新的庭院,卫嫱面色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兄长。
她开口出声,想要安慰。
却未曾想,便在她开口之前,兄长率先道:
“无妨。”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看的。”
夜色渐浓,兄长唇角边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他似是一阵轻飘飘的云,不争不抢。
见状,卫嫱鼻子莫名一酸,她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兄长。
而后一连数天,李彻仍不肯消停。
她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在白日里出门——她惹不过李彻,总也躲得过罢?
卫嫱披了一件大氅,踩着巷道,兀自朝外走。
这些日子天气总算暖和了些,暖阳落在人身上,可呼啸而过的东风仍算是阴冷。卫嫱心想着,待再过些时日,待到春风拂来,李彻兴许会离开。
她一天天数着日子,忽然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影。
不用她回过头,光用脚趾头思量,她便能猜想到对方为何人。
她无奈,也懒得搭理对方,只是加快了脚步,朝另一处巷道走。
忽尔,她听见身后乍起的风声。
对方步子猛地加快,似乎要追赶上她,卫嫱忍住心头厌烦的情绪,朝身后回头:
“李彻,你莫要再——”
一道寒光骤然破空——
卫嫱不备,那一道凌冽的白霜,“唰”地使得她面色变了变。她果断侧身,只见一名黑衣之人手执长剑,直奔她而来!
不是李彻!
她身上未带任何刀剑,只能狼狈躲闪。
对方出招极狠,几乎是步步直取她命门,便就在她躲闪不过之际,只听一道钝器声。
她惊惶抬头,血水顿然喷溅了她一脸。
身前黑衣之人轰然倒下,露出他身后,手执长剑的李彻。
后者手中剑气阴仄,那一双眼中亦闪过阴鸷的寒意,一招将对方毙命。
待对方倒地,李彻快速收回剑,他竟连剑身上血迹都未来得及擦拭,急忙朝着她跑来。
“你无事吧。”
对方牵过她的手,紧张地上下打量。
卫嫱一颗心扑通通地,跳到了嗓子眼。
短暂的愣神后,她收回神思。女子垂下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毫不客气地将李彻的手甩开。
她并未理会眼前这个跟踪狂。
卫嫱态度冰冷,自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方帕,一面擦拭着面上血迹,一面转身朝巷道外走。
李彻在身后喊她:
“我受伤了。”
她步履未停。
“我是救你受的伤,喂。”
“不替我包扎包扎?”
他一连在身后喊了好几声。
“喂,卫嫱。你就能不能关心关心我。”
忽然一尾冷风吹拂而过,待再睁开眼时,对方已双手抱臂,闪至她身前。
李彻马尾高束着,低垂下眉眼,委屈看着她。
“卫嫱,你好狠的心。”
再怎么说,他方才也救了她一命。
卫嫱抬眸,眼神轻飘飘的。她朝对方身后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巷道,前方的路已然被此人堵死。
糟心。
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伤。”
李彻抬起手,如同献宝似的给她看。
多大的伤。
还不及那日她出手、于他手指间留下的伤痕重。
女子目光也冷冰冰的,望向他手上伤口,毫无半分怜惜。
“矫情。”
第53章 053 “请陛下自重。”
轻飘飘、冷幽幽的一道目光扫去。
伤口在李彻的手指处, 蹭着他的皮肤往下划,只见一道血淋淋的血口。那血口虽还朝外渗着血,可那伤口并不甚深, 甚至还未有那日她伤他之深。
毫不夸张地说, 卫嫱甚至怀疑——这一条血口是于方才,李彻解决完那蒙面之人后, 临时在自己手指上划出来的。
她并不想管这件事。
毕竟在从前, 李彻伤她的次数多之又多。
那时候的他可曾怜悯过自己?
如此思量着, 卫嫱脚下并未停。道路于眼前延展着, 便就在她方迈出两步时,衣袖忽然被人从后扯住。
袖角覆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微微有血迹黏腻,沾染上她的裙裳。
卫嫱拢起双眉。
她面上依稀有着不耐,尚未回首, 那力道覆握在她手腕处, 将她攥得严实。
她忍不住道:“皇帝陛下,您就这般闲么?”
身为大宣皇帝, 他理当忧国忧民, 日理万机才对。
怎的这般闲适……
可对方依旧不肯放她走, 大有与她耗于此处、未肯罢休之势。
二人就这般对峙半晌,她听见李彻在身后。
“你替我包扎了,我便放你走。”
他的语气并未有先前那般强硬,甚至有些像个耍滑的泼皮无赖。可那手上力道却未松,对方紧紧将她攥着。
终于,卫嫱转过身。
她的面色并不大好看。
李彻面上似闪过一份欣喜,而后他后背贴着墙,将右手抬起来。
送至卫嫱眼下。
她冷淡垂眼, 自袖中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素帕。
帕子很薄,于男子手指上缠绕了两圈,将那微乎其微伤口遮掩住。她的手指灵巧,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素帕打了一个结。李彻手指微勾着,不知有意无意,轻掠过她的肌肤。
轻微的触感,卫嫱面上神色并未动。
她利落地将帕子系好,便欲抬首之时,耳背处忽尔沉下一道气息。
男人气息微重。
对方如小扇一般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光影翕动,落至他眼睑处。李彻的眸光也一同轻轻坠落下来。
他低下头,眼里依稀有情动,嘴唇将要擦上她的耳廓,似乎欲想亲吻她的耳朵。
卫嫱反应过来,将他推开。
“请陛下自重。”
她冷淡收手。
辉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泠泠银镯反照出一道刺目的光。她的手腕再度被人捉住,转过头,李彻正伸出那一只尚未受伤的左手。
对方微垂下眸,凝望着她。
原是一双凌冽的凤眸,此刻眼底却莫名升腾起一阵情绪。他的眸光幽暗、深邃,却又像是覆了一层粼粼湖光。
身侧是闭合的巷道,蓦然吹过一道极冷的风。
风声也呼啸得人衣袍猎猎,吹拂男人眼底层层涟漪。
卫嫱眉心蹙意愈浓。
她抿了抿唇,冷声重复道:“陛下,请您自重。”
“我自重不了。”
忽然一道微沉的声息,顷刻截断了她的话语。
卫嫱感觉着,自己手腕处的力道明显加重了些。
她抬眸,正迎上对方的视线。
李彻不知在忍耐着什么,狭长的凤眸里浮光掠过。
“要我如何自重。”
这些天,他看着卫嫱,看着她与卫颂,嫉妒得甚至要疯掉。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看着他们手挽着手,看着他们嬉笑打闹。
他看着本属于自己的女人——她含情脉脉地唤另一人为夫君,甚至于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二人有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所有的心性在这一刻磨灭,他胸中顷时燃起熊熊妒火,直将他全部的情绪点燃。
“卫嫱。”
李彻声息微哑。
“我有些忍不了。”
对方紧抓着她的手腕,小臂颤抖着,指尖攥得青白。
男人的乌发以一根玄色发带束着,又顺着他垂首而披垂至胸膛前。微风拂挠着他的发丝,飘至卫嫱面颊一侧。
她宛若从前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般,眼中是融不尽的霜寒。
“李彻,你弄疼我了。”
卫嫱试图甩开他。
在从前,她尚不知,对方竟这般难缠。
每当她要甩开手,对方便不依不饶地迎上来。
她终于忍不住:“你到底要做甚?!”
“我想重新追求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将卫嫱逗笑了。她也不知是气得或是笑得,忍不住“噗嗤”了声,转而抬眼睨向他。
“可是我已有夫君。我的夫君叫卫颂,我们二人已拜过堂。天地神明见证,我与我夫君誓愿此生此世不再分离。”
卫嫱承认,她是故意夸大。
她每往下说一句,对方的神色便难看一分。
到最后,李彻的面色已变得些许灰败。
浮光凝在男人面上,衬得那一张脸愈发白皙。听闻最后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有几分痛苦地闭上眼。
淡淡的光影在他指尖颤抖着,暴露出那不便人觉察的心事与情绪。
片刻后,他睁开眼。
“我不介意。”
他道。
卫嫱愣了愣,她像是没有听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问:“你说什么?”
李彻直视着她:“我说我不介意。”
泛冷的风吹拂过男子鬓发,他发梢被吹乱了些,就这般随意地抚上苍白的面廓。
他顿了顿,声息微哑:“阿嫱,我不介意……我愿意……”
李彻微红着眼眶,右手眷恋地覆上她的面颊。
“我愿意……做小。”
这一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更是听得卫嫱怔怔。
她愣愣地凝望向身前之人,男子微勾的眼尾彻底红了,那一圈淡淡的红晕,竟衬得他有几分楚楚可怜。
卫嫱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李彻。
他浑不顾周遭穿梭的风与巷道之外的人群,弯身低垂着头,微红着眼眶,如同小狗一般向她摇尾乞怜。
“李彻,”她道,神色冷静,“我有夫君,也有孩子。”
本以为这句话会再度令其退缩,谁曾想,还不等卫嫱言罢,便听见身前满带着偏执的一声:
“我不介意,我都不介意。”
李彻道:“我情愿这般,阿嫱,我愿意……”
疯了!
真是疯了!!
简直是不可理喻!!!
卫嫱气血上涌,气得浑身发抖。
她或许想过,李彻还像从前一般疯,但并未想过他竟疯到这种地步。
她紧咬着下唇,除了震愕与愤然,自内心底升起一阵莫大的屈辱感。
李彻此言,无疑是对她的羞辱。
她愤愤然打掉李彻的手。
身后是冰凉的墙壁,身侧是幽长的、不见人影的巷道。
一尾清风穿过,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梨香。
冷冰冰的衣袖抽打过身前之人的小臂,她往旁侧退了半步。
“李彻,你可知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我清楚。”
“我很明白。”
李彻看着她。
上挑的凤眸里满带着渴望。
四目相触。
李彻看见她眼底生起的厌恶。
男人愣了下。
冷风拂起他眼底薄薄的雾。
隆冬已过,初春将上梢头,贡川却要比京都更难觉察到春意。瑟瑟冷意浮动至女子满带着嫌恶的眼眸深处,她如同看见什么极穷凶极恶之徒,又似是见到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的仇人。
是仇人。
卫嫱抽开手,目光未再于对方那“伤口”处停留上一刻,目光里也写满了决绝。
“李彻。”
“你让我感到恶心。”
比从前被囚于深宫之中、每每见到他时,还要感恶心。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李彻,我不愿意。我讨厌极了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我会奢求你那些微不足道的、令人生厌的爱么?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对你随手的给予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吗?”
“李彻,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自以为是的人。”
卫嫱一连说了很多话。
言罢,她不再等李彻作任何反应,径直转身,朝前方的巷路口大步走去。
她的步履不疾不徐,未有任何仓促,更未有任何犹豫。
那步子极稳,仿若不远处便是一条极通畅的大路。
通往光明与新生。
换言之,她在很久之前便得到过新生了。
身后似有一阵跌撞的脚步声,窸窣的衣袖沿着墙壁摩挲而过。
在将要踏至大道口的那一瞬,她听见自身后传来的声息。
男人似是恍恍然回过神。
声息顺着冷风飘荡,拂至卫嫱耳廓。
她听见——
“卫嫱,无论你如何想,如何想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她脚踩在光线与阴影的交织处,闻言,心中冷笑了一声。
这句话,真好笑。
真是衬极了李彻那副狂傲自大的模样。
短促的冷笑过后,她迈步,毫不犹豫地朝前走。
她不再去理会,李彻于身后的补充:
“——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回到朕身边!”
“——心甘情愿。”
……
卫嫱回到宅邸后,院子里下了一场大雨。
细雨卷过竹帘,窗台上一片漉漉的湿影,她方一推开窗,身后便传来叩门声响。
兄长将伞收了,肩上有细碎的雨珠。
水影清清落落,顺着他的衣衫滚下来。见她回头,兄长温和道:“今日药喝过了?”
这些天,卫嫱总有些心神不宁。
无论身处何处,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悄悄跟随着自己,便是躺在床榻之上,也难以安寝。
兄长便为她开了一副安神药。
闻声,卫嫱点了点头。
窗扉外雨雪霏霏,细密的雨点敲打着卷帘,敲打得人心神不宁。
她将手中书卷放下,问兄长:“兄长方才可是去了码头?”
男人点点头。
“李彻的人可是还在那里驻守?”
言罢,不等兄长答,卫嫱已从对方的神色中窥看到答案。
李彻不走,他们很难离开贡川。
除此,李彻还在宅府外的每条巷道上都安插了人马驻守,目的便是监视她与兄长的一举一动。
她并不知,对方究竟还在贡川待多少时日。
郡守贪污案已全部呈入卷宗,为首之人也已枭首示众。现如今,李彻在贡川已无再待下去的必要。卫嫱只期盼着,自京都早些传来前朝信件,让李彻这个“闲人”早日归京。
他留在贡川,真是闲得发慌。
窗页方一推,迎面一阵凉风袭来,冷意涔涔的湿风吹拂过鬓角。忽然,一只长羽破空而来。
那羽毛有些锋利,落势极准,恰好扎在微微摇摆的窗棂之上。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卫嫱伸手捻起长羽。只见羽毛尾端恰好藏了一张字条。
万分熟悉的字迹——
“阿嫱,陪着我。”
右眼皮突突跳了跳,卫嫱眉头紧皱起。
“怎么了?”
兄长似乎察觉到不对劲,朝这边探了探身子。
“遇见什么了?”
她快速将字条揉作成团,碾在手指之间,而后佯作无事。
“无妨,刚刚有一只鸟在窗边停了停。”
卫嫱说得平淡。
她将字条藏起来,不让兄长看见,不想让他担心。
兄长目光于她面上掠过,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终是温和垂眸,从一侧取过一物。
是他方才去集市上,为她买的烤鸭。
兄长走过来。
诱人的香气漂浮至鼻息下,她看见兄长掩去眉宇间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耐心道:
“小妹,你爱吃的酱烤鸭。”
“挑了最瘦的一只,路上揣着有些凉了,我方才热了一遍。你慢些吃,嗷。”
第54章 054 “阿嫱,我想你了。”
身前之人温声细语。
他将所有情绪尽数隐藏, 眉心间是一片似水般的柔情。这让卫嫱回想起,今早晨起,她曾顺嘴提起过, 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吃城东那间烤鸭铺子。
这可叫她好一阵犯馋。
前脚刚如此思量着, 后脚兄长便揣着一整只酱烤鸭走了过来。他将烤鸭于桌上摊开,又至另一侧的小盆中净了手。
手指在清水里一阵摆动, 而后他用手巾将手指上水珠拭去。
还不等卫嫱开口呢, 只见兄长已伸手撕下一整只鸭腿, 用黄皮纸包着, 递给她。
看起来十分肥美的一只鸭腿,肉丝撕裂,立马有肉香四溢开。
卫嫱不假思索地接过。
身侧,兄长笑眯眯地垂眸,他一双眼里满带着柔情, 正宠溺地凝望向她。
“当心烫。”
正说着, 男人又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将一整只烤鸭轻轻撕开, 撕成一块又一块。
酱汁沾染上指腹, 卫颂平淡垂眼, 若无其事地将酱渍擦拂去。
兄长一贯温柔细心。
平日里,无论是对她,或是对小翎,兄长都百般照拂。
他将她们养得很好。
若非是这四年的相处,卫嫱从来不知,这世上有人除了可练就一手好剑、弹就一手好琴之外,竟还能做出这样一桌好菜。
都说君子远庖厨。
兄长自幼受诫,自然也应当对这些避之不及。
可自从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时起, 兄长便从不让她踏入厨房半步。即便从前在深宫中,卫嫱已学会了生火做饭,可每当她要上前帮忙时,兄长的神色总会变得十分严厉。
他不准许她靠近灶台。
于是乎,这样一个如竹如兰的君子,竟为了她与小翎亲自掌勺,学习了许多她爱吃的饭菜。
香酥焖肉、桂花鱼翅、龙井虾仁、马蹄豆兰、百味汤羹……甚至连枣泥酥、蜜乳糕——只要是她与小翎喜欢吃的,兄长皆信手拈来。
阿兄将她与小翎都养得很好。
完全不似深宫中的那个男人,只会等着宫人们将膳盘摆好,自顾自地品鉴起来。
李彻……
一想到李彻,她便觉得头疼。
天气一日日还暖,窗台上竟生起一抹新芽儿。
晨露自这一抹苍劲的嫩绿上摇晃坠下,泛冷的风轻摇着,“啪嗒”一声,又滴落石阶上。
又是一封“羽毛信”。
不知道第多少次,卫嫱几乎失去了全面耐心。她厌烦地将窗台边的信件取下来,连看也不看地,就揉作一团。
无聊。
李彻此举,不仅让她联想起。
从前课堂之上,对方也是以这种无聊的形式,于她眼前卖弄,拼命地吸引她的注意力。
真是无聊又幼稚。
她终于忍受不住,兀自提笔,生平头一次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粗鄙之语,而后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愿,学着李彻将其绑在羽毛箭上,射出去。
“嗖”地一声破空。
她收了手,拍拍短弓上的轻灰,头也不回。
本以为将李彻骂一顿,会让他就此收敛一些。她却未想,便就在第二日,她还未将窗页撑开之时,一支羽毛箭已飞至窗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