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兄长见状, 赶忙倾身上前。
“小妹?”
对方微蹙着眉头,右手两指并着,已熟稔地搭在卫嫱脉息之上。
下一刻, 卫嫱清楚地看见。
她一贯波澜不惊的兄长, 突然变了变面色。
“哥哥……怎么了?”
她抑制住腹中反胃,忍着恶心, 怀着忐忑问道。
这阵反胃之感来得忽然, 又令卫嫱有几分莫名的熟悉。话问出口后,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卫嫱屏息凝神, 看着兄长。
身前之人面色复杂。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抬眸,缓声:“阿嫱,兄长方才探过你的脉象。”
卫颂顿了顿。
“你……怀有身孕了。”
后半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
闻言, 少女果不其然一愣神。即便事先已有预想, 可当卫嫱亲耳再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下意识地只想逃避。
她的第一反应——什么?
自己明明已逃出皇宫, 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坏了李彻的孩子?
她心中很是抵触。
听完兄长的话, 卫嫱心底里立马响起一个声音。
腹中孩子是李彻的, 这是她与李彻的羁绊,她不能再被李彻困住。
她不能再被与李彻有关的任何事物困住!
她要逃,逃出皇宫,逃出京城。
逃出所有有关乎李彻的过去。
兄长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男人眸光闪了闪,眼底浮上一丝心疼。
她的手被人攥握住。
哥哥用左手握着她的手指,似乎因为大病初愈,她的手指很冰,很凉, 像一块冰冷莹白的玉。卫嫱低垂下眼睫,也回握住兄长的手指。
月色缓淡,与昏暗的灯火交织着,笼入她双眸之间。
卫嫱听见兄长在耳畔哄她:“没事的,阿嫱,你想做就去做吧。”无论如何抉择,身为她的兄长,他都会永远支持阿嫱。
耳边一道温和的声息,那声音轻软温柔,瞬时让她红了眼眶。
小姑娘靠在兄长怀里,依偎着对方结实的胸膛。男子的左手落于她发顶,一下又一下轻柔抚慰着,似乎是在告诉她:
不难的。
阿嫱,做决定一点都不难的。
何人在年轻时不犯错呢?
更何况错的是李彻,罪在李彻,不在她身。
卫嫱将脸埋在兄长怀中,失声痛哭。
她不明白,明明自身已解脱,老天为何又在此时与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倘若她真的生下这个孩子,那她这一生极有可能,再也无法走出那名为“李彻”的梦魇。
可倘若要她打掉这个孩子……
卫嫱忽然想起来,自己小产后的那个冬夜。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跑入她的梦境里,对方挥着手,依依不舍地朝她道。
“阿娘,再见啦。”
卫嫱声泪俱下。
“兄长,我是不是很坏。”
她将脸埋入卫颂胸膛,那一行滚烫的热泪亦滚落对方怀抱中。闻言,卫颂眼底疼惜愈甚,他摇摇头,将小妹愈发抱紧了些。
“阿嫱,这并非你之过。”
对方安慰她。
“我去调一剂药,能让你与孩子,都不那么痛苦,悄无声息地将孩子……”
卫颂的眸光黯了黯。
他仍是不忍心开口,说出“堕掉”那二字。
虽说他同样十分厌恶李彻,可那孩子毕竟也是阿嫱的骨肉。
按着辈分,对方甚至要喊他一声,舅舅。
叫他又如何忍心,去伤害阿嫱与她腹中的孩儿?
卫嫱未拒绝,也未有默许。
她听着,兄长道:“等一等,再等些时日,阿嫱拿定主意之后再做决定。”
而今腹中胎儿尚未足月,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兄长日日给她熬着安神与滋补身子的药汤,卫嫱便也毫无顾忌的、一日日喝着。兄长每次递给她的汤粥都很甜,那甜甜的方糖遮掩住草药的涩意,一路蔓延至卫嫱心底。
她听闻,李彻疯了。
从前向来不信神佛的少年,如今竟开始听信转生之说。
他闯入卫府,自她的闺阁处搜寻到许多她曾经与兄长联络的书信。甚至还找到她拜托兄长为他寻觅的平安符。
他请了镜从法师进宫做法事。
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小心翼翼地将那书信与平安符递给金善寺的和尚。
偌大的金銮殿,始终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青烟。佛帐宛若一层寡淡的春雨,微微遮挡住座上佛子清俊的容颜。
忽而,殿外响起传报之声。
孙德福道,是萧娘娘来了。
萧玉嫆。
李彻微微抬眸。
他与萧氏并不熟。
虽说对方是前阵子婚宴上的新嫁娘,可二人之间所见也不过是寥寥几面,根本无甚感情。至于自己被突然降为贵妃之位、迁居华玉宫,萧玉嫆对此甚至没有任何怨言。
对方就这般平淡地接受,接受了丈夫在新婚夜抛下自己而去,接受他终日对着那一个装满骨灰的木盒胡言乱语。
她不恼,不怨,不怒。
甚至在听闻皇帝请了金善寺的大师入宫后,耐着脾性做了一碗甜汤,来到金銮殿,送至御前。
李彻对她也不刁难。
极平淡的一句传报,她已随着德福公公入了殿,李彻见到她来,似乎有些意外。却见少女眉目温婉,双手奉过热汤。
“臣妾萧氏,拜见陛下。”
她似乎刻意咬重了那一声“萧氏”。
佛帐被青烟笼着,烟雾缥缈,其中佛子面容遮掩,令人看不真切。
李彻淡淡应了句:“平身。”
对于面前这位女子,他也并不想为难。李彻知晓,对方便是先皇口中时常念叨的“萧氏女”。只是每当他问起这萧氏女为何人时,父皇总是一本正经道:
“你记住了,她是你的妻子。”
她不是旁人。
好似她生来,便该是三皇子李彻的妻子。
李彻心想,同样的话,对方定也听了无数遍。
相反于他的抵抗,眼前的女子却是眉目乖顺温和,似是已坦然接受这样被安排好的姻缘与命数。
对方素手纤纤,将一盏热汤奉至桌案之前。
温和的几句体己话,暖风伴着香雾,袅袅拂动悬于房梁之上的银铃。清脆的铜铃声响映衬着少女的轻声细语,倒是分外好听。
只是如今,座上之人似乎并没有心思听她讲这些。
萧玉嫆见着,龙椅上皇帝虽未命人遣她离开,可那面容冷漠,狭长的凤眸里更带着几分疏离之色。
对方仅扫了一眼案台边的汤碗,道了句“贵妃有心”,而后便将目光移开。
他未碰那一碗甜汤。
眸光同样也未落在她身上。
萧玉嫆并不意外。
在入宫之前,她便听闻陛下与那名卫氏女子的传言。
坊间传言大胆而邪乎,有道陛下乃青梅竹马,又有道那卫家女子原是陛下的仇敌。
在她进宫之后,曾受过陛下百般报复,摧残至今。
后面那一句传闻,萧玉嫆原本是不信的。
她知晓陛下很喜欢那名叫卫嫱的姑娘,既是如此喜欢,又怎舍得叫她受一丁点的蹉跎与委屈呢?
直至,她在皇帝眼底中看见那愧意。
“贵妃娘娘,”孙德福在一旁道,也不知是在提点她,还是在安慰她,“除却小厨房送来的,旁的东西,陛下一概不吃。”
末了,他又补充道:“即便是吃,陛下也只吃由银针验过毒的。”
萧玉嫆眼帘垂下,掩住眸中淡淡的情绪。
她平静应了一声。
殿内青烟未绝,听着孙德福的言语声,她的目光却下意识地朝那帐中瞟去。
两道佛帐。
隔绝了她的视线。
帐中佛子正襟危坐着,灯色烟煴过他的身形,衬得他身量笔直。
是他。
只瞧一眼,她便立马认出来了。
是她每月上山礼佛时,独坐在青帐之后的佛子。
萧玉嫆完全顾不得陛下喝不喝那一碗甜汤了,余光渐渐,落在帘帐后的那道身影之上。和尚静静敲打着木鱼,笃笃之声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有任何错乱。
是他。
微风吹乱萧玉嫆的鬓角。
亦吹乱她摇摆不平的心绪。
金銮殿前,她微垂下眼,迎着那木鱼声响,垂眸与那人擦肩。
……
又做了小半个月的调养,确定她禁得住马车颠簸后,兄长终于带她离开京城。
卫嫱坐在马车上,看着兄长执着炭笔,于她面上略一整改。半刻之后,她的面容已有了些许变化。
兄长让她,更名为郑嫱。
而他自己则更名为郑颂,身份同样是她的长兄。
离开京都后,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洵川。
洵川地势崎岖,山川险要,走在路上时时便有黄沙吹过。每每这时,兄长总会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身子,用衣袖遮掩住迎面的黄沙。
取而代之的是他衣袖上淡淡的兰花香气,清雅,恬淡,随着冷风袭来。
在洵川,他们见到了比京城浩荡许多的大雪。
天地倾盆,彻底将天地覆得一片银白。每家每户的屋檐上,皆倒挂着厚厚的冰锥。
卫嫱缠着兄长折下最长的一支冰锥,手指轻轻向冰锥的尖头探去,“嘎嘣”一声,她眉眼含笑,也将兄长手中锥柱折断。
而后她又闹着,让兄长再折下第二长的那一根。
兄长以锥为剑,左手攥握着“剑柄”,广袖于庭院内飞舞,于她面前斩雪成花。
待天气暖和些,兄长带她离开洵川,二人一路下了江南。
也是在行至江南途中,卫嫱做了一个决定。
摇晃的马车内,她微微倾身,攥握住兄长的手。
“阿兄。”
她道。
“这些天我已做了决定,我……我想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很温柔,眉眼里隐约有了几分色彩。
兄长似是并不意外。
微冷的风吹拂过车窗帘,车内倾洒入一片粼粼的金光。身前男子一袭素衣,眉目温和地凝望向她。
他听着,自幼被自己捧在手中的小妹感慨道:
“这些天,我与兄长在洵川,一同经历了许多许多事。这些天,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腹中孩子的存在,同样地,我渐渐地看清了许多事。”
“我是怨恨他的父亲,故而曾一度抗拒他的存在。可段日子,我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过去那些都是我与李彻的恩怨情仇,无论是我的错,或是他的错,我们二人的过错再如何叠加起来,都不应该强加在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或许他的父亲、母亲做过错事,可孩子确实无辜、干净的。更何况——”
卫嫱顿了顿。
继而扬起唇:
“经由这些天,有兄长陪着我,我好像慢慢地、重新获得了感知幸福的能力。从前我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一是担心会留下他生父的阴影,其二便是,我担心我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
“不用怕。”
兄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含笑道:“我的嫱儿长大了,她日后定会做一个好母亲。”
车帘再度被吹掀起,透过车窗,她看见窗外的湖泊。
这一路南下,卫嫱愈发感觉到天气在渐渐还暖。
而自己那一颗冰冷破碎的心,也在这样摇曳的微风之中,渐渐得到复苏。
马车停在了江南,兄长事先已租赁好了一座宅子,宅院便坐落在青衣巷。
这些天,兄长带着她游山玩水,带她去了从前游学时历经过的有趣之地。对方刻意拦截下有关于李彻的所有消息,同样地,她亦在刻意回避着自京城传来的讯息。
兄长当她是一朵花,精心照养着她。
他调制了许多药,又处心积虑地逗她笑。兄长时常道,她尚在孕期,心情可得好好放松些。
不能成日里耷拉着一张脸,像个小老头。
天气渐暖,青衣巷内,原本枯败的枝丫也慢慢有了颜色。
兄长取出那把许久未弹的瑶琴。
在卫嫱的印象里,自从兄长断指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琴,为此她十分惋惜。
而今却见他兴致大发地取出瑶琴,将其摆在庭院之内,手指简单地调了调琴音,弹起那首《玉笙寒》来。
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支曲。
也是兄长教会她的第一支曲子。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她身子骨瘦,又有厚衣服遮掩着,平日里并不显怀。这腹中的胎儿还未成形呢,兄长偏要拉着她在一侧坐下来。
对方还一本正经道,嫱儿要听,孩子也要听。
“过过耳音,日后他兴许也会像你一样喜欢乐曲。”
兄长说这话时,神色与语气皆分外温柔。
卫嫱便在一侧撑着手肘听他弹琴,兄长右手虽仅有三指,可除了弹得稍慢些,那琴艺依旧十分出色。她沐浴在阳光下,懒懒眯上眼。忽然,只听一道泠泠的琴声,少女微微抬眸。
下一刻,她伸出手,捡起兄长少弹的漏音。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卫嫱全神贯注,补着兄长因八指而错漏的字音。手指与手指轻擦而过,下一刻,她竟看见,兄长微微红了耳朵。
第42章 042 【结尾已补全】
粉晕淡淡。
自男子侧颜一路晕染而下, 又落至其耳垂处。
极浅的一道颜色,待卫嫱诧异眨眼后,那粉晕又随风消散。
兄长坐直身形, 笔直着身板, 眉目轻缓地与她对视。
料峭的寒风掠过庭院,阿兄不动声色, 眸光更是平淡无波。
卫嫱低下头, 偷偷想。
方才……自己定然是看错了。
兄长这般清正, 待她更是如父如兄, 怎会以这种眼神看她呢?
定是自己这些天未休息好,竟连目光也走了神儿。
正思量间,又有琴音乍响,这一回兄长弹奏的是《玉笙寒》的后半段。琴音本是清越悠扬,只是每当卫嫱的目光落在兄长断指之上时, 心绪总是一阵婉伤。
少女垂下蜷长的眼睫, 睫羽如小扇一般,在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影。
卫颂不知她眼下思量, 只知晓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妹, 现在并不开心。
冷风掠过琴弦, 他停下弦音,宽大的衣袖随风摆了一摆。
男子目光自瑶琴之上撤离,时至如今,他也不知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只好无措道:
“嫱儿,我……可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卫嫱抬眸,忙不迭摇头。
她只见兄长也垂下眼帘。
他目光清幽,眼底却夹杂着驱之不散的自责。
“说起来也怪兄长, 如若当初为兄将你也带离京城……”
那便该多好,他的小妹兴许就不会受这么多的委屈,吃这么多的苦。
卫嫱本就觉得亏欠兄长,而今更是见不得对方这般自责。她抿了抿唇,赶忙道:“怎么能怪在兄长身上去,这一切都因我与李彻而起。更何况,李彻那般疯,即便兄长带我出逃,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找寻到我……”
正说着,少女忽然一噤声。
一颗心猛地一跳,她心有余悸地捂住嘴巴。
方才自己又说了什么?
卫嫱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后背已然冒出一层冷汗。
她说——李彻那般疯。
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对方终会将她寻到……
兄长也听到她这句话。
身前男子面色微变,旋即,他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瞧着小妹眼里惊惶,卫颂安慰道:“无妨,无事的。你与李彻……这一切都过去了。在李彻眼里,嫱儿已经不在了。”
是啊。
李彻再怎么发疯,也不会疯到踏遍大江南北,去寻一个死人的“魂魄”。
听了兄长的话,卫嫱稍安下心来。
青衣巷庭风和煦,不知不觉间,院内已一片春意盎然。
她与兄长在此处游玩了数月。
于春末,兄长带她又去了珵州。
腹中孩子月份渐长,有兄长精心调养呵护,卫嫱的胎象一贯很是稳固。
阿兄心中思量着,待她身子重了,定然也再走不动路。再加上外间言语蜚蜚,担忧她再听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兄长决定带她前往珵州的清寂谷。
清寂谷风景秀丽,与世隔绝,实乃她调养身体的风水宝地。
兄长带着她上山入谷。
从前他曾在谷中修习,而这清寂谷的谷主明心大师乃是一位世外高人。便就在兄长递了拜帖,求见明心时,谷外的童子却道自家师父已远游去了。
“师父未曾说过去何方,我亦不知晓归期。”
那童子声音稚嫩,听上去十分无辜单纯。
“不过师父道,如若是芙蓉公子前来造访,那定要好生招待的。”
正说着,小童一转身,步履缓缓,将二人引至一处客房。
她一间,兄长一间。
卫嫱方欲言谢,却见着那小童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小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非也,我是见这位漂亮姐姐生得好看,一时间不禁入了神。”
听了这一句话,一侧的兄长抿了抿唇,不免也跟着发笑:
“你这小童,倒是油嘴滑舌的紧。”
那童子“唰”地一下红了脸。
对方支吾了片刻,终于结结巴巴地继续道:“不……不是的,这位漂亮姐姐瞳眸颜色很是漂亮,不禁让我想起了师父的一位好友,对方亦是浅瞳……”
卫嫱天生浅瞳。
也因此,先前在宫中,她曾被人视为不祥之物,为此还受过欺负。
这世上竟也有如她一般浅瞳之人么?
卫嫱忙问:“你口中,与你师父相交甚欢的那名浅瞳之人为何人?”
小童子又摇摇头,“我不知晓。”
莫说是那位友人了,就连他的师父本尊也神秘得很。
对方时常云游四海,旁人根本无法寻觅其踪迹。
“便就在前些日子,曾有一人非要见我家师父,说是弄丢了他的爱人,要寻觅他妻子的生魂。我与师兄说师父不在此处,那人竟径直在谷门前跪了许久。那般冷的天……嘶,真是劝都劝不走呢。”
那童子一边替他们收拾着庭院,一边说着。
“噢,那个人与你们二人一样,都是自京城来的。也不知他到底跪了多久,后来山谷里下了好大的雪,他长跪于谷门外,于一片冰天雪地里晕了过去……喏,收拾好啦!漂亮姐姐。”
卫嫱无心听他念念叨叨,也在一侧铺着床铺。
见那小童邀功似的站起身,她弯眸笑了笑:“多谢你。”
“对了,漂亮姐姐。我们师父虽不在,但你们二人仍可以去清寂山上祈福。山中有一樽神像,对着他许愿可灵了!”
她与兄长循着那童子的话,前去了清寂山。
佛像遥遥屹立着,看上去十分慈眉善目。
卫嫱站在佛像之下,虔诚地闭上眼,为腹中孩子祈福。
与此同时,于她身侧,兄长亦双手合十。
她并听不见兄长的心声。
故而并不知晓,眼前一身素衣的男子,究竟在着神像之下,许下了怎样的心愿。
——神灵在上。
虽时值初夏,谷中清风回荡,吹拂起人的衣袍与发丝,仍令人身上生起微微的寒意。
卫颂闭上眼。
——我卫颂愿终身不娶,照顾阿嫱与她腹中孩儿。惟求吾家阿嫱远离苦海,一生顺遂、无忧。
长风浩荡,吹掀过高云。
烟云袅袅,青鸟的叫声响彻山谷,应和着琴声铮铮。不知不觉间,柔风落尽,金乌变得愈发鲜明火红。
转眼便将是阿爹的祭日。
祭日前夕,卫嫱与兄长犹豫良久。
他们虽逃离出京城,李彻也暂时不知晓她仍存活在世,按理来说她应当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要回到皇城才对。可父亲的陵墓却一直在卫家老宅中。
再过上小半个月,便是家祭。
虽说对方并不是卫嫱的生父,可倘若没有阿爹将她带回卫府,她怕是早已冻死在京城那吃人的大街上。
阿爹将她视若己出,她亦早将对方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如若今年当真不回京祭拜……
她便当真是这忘本的不孝女。
即便兄长总是拍打着她的肩膀,温和同她道:“无妨的,嫱儿,不妨事的。”
“此番阿兄我一个人归京便好,你就在谷中安心养着胎,阿爹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她知晓。
爹爹一定不会怪罪她。
可她良心不安。
这些天卫嫱做梦,时常梦见阿爹满脸慈爱地唤她阿嫱。对方用那只布满皱纹的手,轻柔抚过她的脸颊,小老头眉眼笑开,温和地同她道:
女儿,我的女儿长大了。
她好想念爹爹。
她终是忍不住心中想念,跟着兄长,一同踏上归京路。
离京都越近,卫嫱便心跳越发快,二人也越发小心。
为了保险起见,兄长于马车之上为她易容,而后又让她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卫嫱在外随着兄长游历了大半年,这大半年来的欢声笑语,让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这京中纷扰。
可当她真正踏上京都这片土地时,看着面前十分熟悉的街道,少女忽然一阵恍惚。
往事如风,带着伤痛的记忆扑面而来。明明是三伏天,冷风却如利刃一般,万般锋利地撕开卫嫱的伤口。
兄长扶了她一把,向她投以关怀的眼神。
卫嫱也摇摇头,告诉兄长自己无碍。
二人肩并着肩,穿过那一条走了无数遍的巷道,朝卫府走去。
推开沉重的大门,本以为扑面而来的是陈旧气息,谁料院落之内,竟是一片光洁如新。
整洁干净的大门与庭院,不由得让卫嫱皱了皱眉。
这里时常有人来,有人洒扫。
而那个人显然不是她和兄长。
又会是谁?
卫嫱心中隐隐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她随着兄长一同穿过前院,来到祠堂中。
方点燃三根香炷,二人便听见自门前传来的嘈乱声,兄长眼疾手快,赶忙将她带至屏风之后。
“现在此处躲着,千万莫出声。”
卫嫱戴好面帘,紧张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她看见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步走入垂花拱门。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一颤,她弯下身,竟又犯了孕吐。
胃中翻江倒海,让她只看对方一眼,心中便作呕。
对方身后跟了一行道士,如此与院内之人四目相撞,男子脚步顿住,面上很是意外。
“卫颂?”
卫颂看见庭院中的李彻,他仍旧那一身贵气的龙袍,头顶小玉冠,乌发高束着。
与半年前相比,他明显清瘦了许多。
兄长侧身,不动声色地拱手,向他行礼。
“草民拜见陛下。”
李彻收回眼中讶异,目光缓淡,掠过他的八指。
而随行的道士不知在庭院正中央摆放着什么,正是声势浩大。
为首之人上前,恭敬道:“陛下,可是要放至此处?”
李彻淡淡颔首,而后又放眼四望,目光落在那祠堂牌匾之处,须臾又收回目光。
卫嫱躲在门口,心跳如擂。
她听见,李彻平淡吩咐:“且先放在此处罢。”
布置好了一切后,他才唤兄长起身。
男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随机眯了眯眸。他微垂的眼睫掩住眼睑处的乌青,审视的眼神划过素衣之人周身。
“卫公子,真是好久不见。”
李彻的语气中似乎带了几分戏谑。
他眯了眯眸,余光落在祠堂内的屏风处,问道:“里面的人是谁?”
卫嫱右眼皮猛地跳了跳,整个人身子又往里缩了些许。
她心中祈祷着:只希望李彻莫要认出她,莫要识破兄长的易容术。
兄长面色微变,镇定自若地回答:“远方表亲。”
“远方表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那女子还大着肚子。
闻言,李彻歪头冷笑了一下。不过他急于忙旁的事,也未再深究这位“远方表亲”。
他瞧着身前以清正闻名的卫颂,疲惫的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芙蓉公子,正人君子?
呵,虚名罢了。
第43章 043 “陛下,是我戳到您的痛处了么……
他还有正事要做。
无暇顾及旁人虚假的情情爱爱。
男人高傲的目光自他身上移开, 卫颂见其并不在追问祠堂内之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所幸,李彻不知在忙活什么, 心思并不在他们二人身上。
只是方才李彻横扫而来的眼神……
卫颂抿了抿唇, 那眼神看得他并不舒服。
仿若他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于老宅偷摸做着何等苟且勾当之事。而对方只是轻飘飘地一掠而过, 似乎根本懒得花功夫去戳穿他。
半年未见, 那人仍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偏偏又叫他无法去开口指责。
卫嫱躲在门后, 后背紧贴着墙壁, 也与兄长一同祈祷着。
李彻赶紧忙完眼前的事,从卫宅离开。
再见到李彻,她的心绪很复杂。
二人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事——从前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到她为了阿爹与兄长不得不奉上那一杯毒酒;自年少时那青涩的爱慕,到愧疚与悔恨, 再到踏入那令她万劫不复的宫门……
第一眼看见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形, 卫嫱原以为,自己心中也许会藏匿着爱或恨。
谁曾想, 当看见李彻第一眼时,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
没错, 是害怕,是恐惧。
她朝后躲闪着,即便知晓对方已然发现自己,她也惊恐地想要那扇门将自己的身形遮挡得严实些,再严实些……她听见院内叮铃哐啷的声响,对方不知在做什么,闹出的动静很大。
院内有道士恭敬汇报:“陛下,所有的摆台皆已陈列妥当, 现下只需要与卫姑娘有过羁绊之物。”
有过羁绊之物……
不等卫嫱反应,自庭院内已然响起淡淡一声:“搜。”
兄长蹙眉上前:“陛下,您要做什么?”
庭院之内,绿影葳蕤。金光筛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倾洒下一片簌簌的影。
李彻身形直立,并未理会他。
他看上去像是仍未放弃那些鬼神魂术之说,望向那摆台时,一双眼流露出近乎于痴狂的眷恋。而周遭的道士更是对皇帝毕恭毕敬,一个个地冲入内院厢房之中。
少时,一名道士手执一物,邀功似的走至李彻身前。
对方恭敬道:“陛下,或许此物能唤回卫姑娘的生魂。”
卫颂放眼望去,面色登即大变!
——那是一卷父亲的手札!!
其上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皆是阿爹的亲笔。
却见李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毫无感情地命令道:“烧。”
道士:“是。”
摆台之前,立马燃起熊熊大火。青灰色的火光一时冲天,呛鼻的浓烟滚滚袭来。
卫颂回过神,一个箭步冲上前,赶忙将那道士拦住。
李彻皱起眉。
那本就令他厌恶至极的男子跪在他面前,对方双手紧紧护着那本手札,似是质问般地朝他道:
“陛下闯入我卫家,搜出我父亲生前遗物,究竟是要作何?”
作何?
眼下,此情此景,难道他的意图还不够明显么?
这大半年来,他不问朝政,所求的不过是一件事罢了。
根本不用等李彻开口,一旁,已然有小道士替他应答:“此乃复魂之术,便是搜集亡者生前所有过羁绊之物,烧毁物品,以此唤回亡者生魂。”
李彻便是要烧毁掉父亲这一本手札,以此复活阿嫱。
闻言,卫颂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目光冷了冷,一双眼定定然望向李彻。
望向他一袭龙袍加身,高高在上,无上风光。
二人目光对视,相撞出无声的火花。
卫颂一字一字,丝毫不退缩:
“此乃家父遗物,亦是嫱儿父亲生前遗物。”
“正是因为这本手札与卫姑娘生前有过羁绊,才能烧毁此物,以唤回卫姑娘的生魂。”
不等那道士言罢,只听着一阵簌簌冷风,男子明黄色衣袍翻动,那一袭冷香袭来,直逼人肺腑。
“卫颂,你是在阻拦朕。”
李彻冷冷眯起眸,那声音里亦泛着几分寒意。
“抑或者,又是想要反抗朕?”
对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蔑视,似造物者在乜斜一只极为微不足道的蝼蚁。
那眼神是轻蔑,是嗤弄。
更是警告。
卫嫱忍住上前的冲动。
她躲在门后,生怕兄长又触怒了李彻,引得一阵血雨腥风。
李彻太疯了。
他不择手段,无恶不作。
轻飘飘一个眼神,左右之人立马意会。有人上前,强行架着兄长撤离。那一卷父亲亲手所写的手札便要被李彻扔至火海里。
卫颂高声,声音含恨:“陛下,我家小妹早已亡故,如今半年过去了,您还不肯让她安息吗?!”
疾利的一声,冷风犹若冰冷的尖刀,直朝人面上袭来。
李彻一怔,面色似有松动。
那双精明的凤眸里似闪过一瞬的情绪,却又不过几息,男子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待朕将她寻回,定会好好补偿她。”
他一字一句,声音铿锵有力,仿若立誓。
却引得人心中生笑。
像是听了什么极滑稽的事般,卫颂“扑哧”竟出了声。一贯温润的兄长,唇角边竟勾起一抹冷笑。
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凌厉,也不论君臣有别,一双眼逼视着李彻。
“事到如今,陛下终于想起来要补偿吾家小妹了么?”
“那从前在宫中,吾家小妹受人欺辱,被逼着喝下避子汤,罚跪于宫门之外时……陛下又在何处?”
虽武功尽失,经由半年的修养,兄长仍有力气去挣脱那些道士的手。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面色怔忡的男人走去。
他声息愈高,一字一字,也愈发凌冽有力。
“如今,陛下想着寻回我家小妹的生魂。可当初明明是您,亲手将小妹掳入皇宫,将她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吾家小妹本是卫家千金,自幼娇生惯养,从未吃过任何苦、受过任何罪。是陛下将她流放入浣绣宫,让她成为宫内最低贱的散役。是陛下任由宫人欺辱她,不过短短数月,竟叫她学会如何洗衣、生火、做饭。”
“叫她学会,如何低下头,低声下气地讨好您。”
“是您灌她避子汤,叫她于冰天雪地中罚跪。”
“是您纵容宫中妃子对她颐指气使,对宫中欺压视而不见。”
“是您致使她小产,吾家小妹小产之时,甚至与您仅仅有一墙之隔。”
李彻深吸一口气,沉声:“够了。”
“哪里够。”
卫颂话语未停,一声一声道:“您是忘了么,当年嫱儿小产,您便就在她的隔壁,与毕氏欢声笑语,好不开怀。您可有想过,便是在您与毕氏郎情妾意之时,嫱儿在另一堵墙壁之后,听着你们二人的笑语声,身下流着血,身上该有多疼。”
“陛下,嫱儿只是哑了,不是聋了。”
她听得见。
她完完全全听得见啊。
“您说,她那时又有多疼,多恨,多绝望。”
沉重往事扑面而来,李彻面色僵了僵,他垂下眼睫,拢于袖中的手紧攥起。
这些旧事,他从不愿再提及。
而如今,卫颂的话语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将纷杂的往事剖开,重新呈于他面前,剖割得鲜血淋漓。
卫颂道:
“您说要好好补偿她,可将她活生生摧残,令她身心千疮百孔之人,不正是陛下您么?”
“我若是她,早已经开始恨你。”
“朕说够了!”
突然一道厉声,李彻截断了他的话语。卫颂面上掠过一道冷色,继而又轻笑。
“怎么了,陛下,草民是戳到您痛处了么?”
“您是心痛了么?”
“是愧疚,是后悔,是心痛到痛不欲生了么?”
他缓步,素白的衣衫上落下斑驳的树影,金光刺目,又揉碎在他的衣肩处。
男子扬声,感叹道:
“可陛下,您这只是心痛啊!”
“您从前所做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刀子落在嫱儿身上。您让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的血……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呢……”
他抬起头,再度直视李彻的眼眸。不可否认,对方确实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眸。那眼尾微微向上勾起,原本深邃的眼底,此刻却是一片大雾弥漫。
卫颂看不清楚——那一层薄雾之下,蕴藏的究竟又是何等情绪。
是追思。
是愧疚。
或是痛苦。
是痛苦吗?
真的是痛苦吗?
卫颂不知道。
他只知——面前此人,又怎敢再提起痛苦呢?
他也学着李彻,倒吸了一口凉气。明明是夏日,可这庭风却冷得让人身上生寒,冷冰冰的风窜入肺腑间,令男子的声音更冷。
他认真道:“您如今倒是感觉到疼了,可当初,您是在切切实实地伤害她。”
“而今,您又怎么配提痛苦二字。”
他看着,李彻缓缓回过神,他面色难看,眼底更是浮动着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听着他的话,对方居然微红了眼。
原本深邃的眸底,忽然掠过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癫狂。
“收手吧,”卫颂继续冷声,“即便这世上有复生之术,即便小妹死而复生。”
“她亦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放下从前一切,对你虚与委蛇。”
第44章 044 挚爱之人
微冷的庭风拂过男子的声线, 他的声音若水激寒冰,有秩地落入男人耳中。
李彻面色一梗,定定然望向他。
那一双精明美艳的凤眸, 登即掠过一道不容遮掩冷色。
李彻的反应落入素衣之人的眼中——卫颂不卑不亢, 丝毫不意外。
他知晓,这是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
同样地, 也触怒到了对方的逆鳞。
可他不得不说。
对方是切切实实伤害过自家小妹之人, 身为兄长, 即便知晓此举不够冷静, 但他还是要替小妹出一口气。
在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无人敢与李彻说这些话。
也无人能与李彻说这些话。
他平视着李彻。
果不其然,对方面上登时露出不可遏止的怒意,他的眼神复杂, 方欲发作, 却又似想到了什么。
男子只是冷眼看着他:“卫颂,眼下朕没那闲工夫与你斡旋。”
他还有更棘手、更重要的事。
“或是你觉得, 单单割去两根手指还不够, 连这一根舌头也不想要了是么?”
他的声音极寒, 大有下一刻便会命人上前,将兄长舌头拔去之势。
卫嫱躲在门口,听得心惊胆战。
曾几何时,她竟也变得只听李彻一句话,便会浑身害怕得发抖?梨花树下那个单纯明媚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阴狠冷厉的上位者。
卫颂不慌不忙。
清风拂过男子素白的袖摆,婆娑的树影坠落至他衣肩处, 他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
下一刻,他一贯清平的眸底,已然浮动起一阵情愫。
李彻只听他道:“小妹已逝,草民在这世上已无牵挂,早已是废人一个。莫说是要扒了草民的舌头,如若能换回小妹,便是要草民这条贱命,我亦是心甘情愿。”
他说得真挚,诚恳。
有那么一瞬间,竟让门后的卫嫱以为,自己早已身死。
便于此时,门庭外亦是一阵骚动。有人自兄长屋中冲出来,搜出一幅画像。
“陛下——”
下人将画像呈至李彻面前。
“唰啦”一声卷轴拉开,庭内之人微微变了面色。
只见这偌大的画卷中,窈窕玉立着一位妙龄少女。对方身姿婀娜,正立在水榭花庭之侧,只留下一个清丽的背影。
于她身前梨花开遍,隐约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自卷轴上传来。
画布上未有正脸,让人分辨不清楚,画中女子为何人。
旁人虽不认得,可李彻认得。
那是卫颂名义上的妹妹,是他李彻生生世世的爱人。
是阿嫱。
李彻不由得冷笑。
“芙蓉公子,文雅清正,霁月风光。私下却肖想他人之妻……”
因是那人背对着自己,卫嫱看不清画卷上的究竟是何人。她只看着,兄长面上顿了一顿。
旋即,他垂下眼,于李彻耳畔轻声:
“他人之妻?嫱儿她何曾是你的妻子……”
不知是不是刻意,兄长声音很轻。
叫门后的卫嫱分毫听不清他的言语,只看见其嘴唇的翕动。
以及,李彻微怔之后,那眼底怫然生起的愠意。
二人说了什么话?
她无从探究。
“啪嗒”一声,廊檐上似有积水坠下,落在男人那一袭蟒袍上。
李彻脑海中忽然闪过,祠堂之内的女人。
他的心底莫名涌上一阵厌烦。
没来由的烦躁,不知是对画像,是对卫颂,或是对祠堂之内的女子。
一颗心提起又坠落,叫他微勾起眼尾,狭长的眼眸中也闪过一道玩弄之意。
他冷冷瞧着那一幅画像,女子身姿窈窕,其上笔锋精细,俨然是经过精心雕琢。
一想起卫颂的笔触、手指曾轻柔滑过阿嫱的面容,他便觉得胸腔憋堵,自心中传来的痛楚令他难以忍受。
“妻子?”
他的余光瞥向祠堂门后的女子。
她躲在那里,看不大清楚面容,似乎也在害怕他。
她是何人?
他并不在乎。
李彻道,“你倒是提醒了朕,朕记得你早已及冠,却迟迟未婚配……卫颂,可否要朕为你们二人指婚啊。”
卫颂愣了愣,躬身道:“此等小事,自当不必陛下操劳。”
他的声音平静,面容也瞧不出丝毫破绽。
李彻冷冷一笑,命人将那一幅画像没收。
便就在此刻,竟又有人自她房中搜到转生符咒。这原本是卫嫱先前为李彻所求,而今看见那一堆符纸,男人眼眸一亮。他竟也顾不得这转生符纸的来历,径直让道士投入火堆中。
火光登即冲天。
映照出男人眼底期许之色。
这长达半年的搜寻,显然足够令李彻癫狂。以往不问神明的少年,而今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死马当活马医,索性将所求之法术全部践行。
仿若这般,他的诚心终会感动神明,终于让他找到自己“失踪”许久的爱人。
疯了,真是疯了。
耳畔不知落下谁人一声叹息,片刻之后,那符纸被火堆尽数焚烧干净。
兄长被那些道士挟持着,看着冲天的火光,眼中情绪悲喜莫辨。
他眼睁睁看着,那身着道袍、故弄玄虚之人,上前不知做了何等手势。周遭忽然刮过一阵阴风,竟将树影也吹得簌簌响动。
清澈的麝影落入男子瞳眸里,阴风凌冽,却又在此间平添些许闷热,吹来一阵微灼的火光。
案台之前,摆放的铜铃并未被风吹响。
李彻鬓发被微风吹带起,眼底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又……失败了么?
他已然分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败。
几息之后,道士捻着胡须,行至他身前。
“陛下。”
那人道,声音有几分疑惑。
“贫道……着实未搜寻到卫姑娘的生魂,兴许是……此物羁绊不够深。”
孙德福上前,替自家主子道:“那又该如何?”
对方沉吟片刻,心中忽尔有了一计。
“贫道搜寻卫姑娘生魂之法,乃是寻找与其有过羁绊之物,以唤回为姑娘的神识。贫僧方才试着焚烧许多物什……或许,或许……”
正说着,那道士顿了一顿。
而后于皇帝满是期许的目光中,缓缓道:“或许还需其生前挚爱之人的鲜血为引。”
挚爱之人?
闻言,李彻竟连想也不想,转头并命人取刀具。
此举倒是吓坏了一旁的孙德福,对方赶忙扑通一声跪下来,试图劝谏他。
“陛下,龙体为重……”
他乃大宣的皇帝,乃天下之主。
怎能单凭眼前之人的“无稽之谈”,前去做有损龙体之事?
这么多时日,便是连孙德福一个下人也明了,无论陛下再怎么追寻卫姑娘,人死灯灭,对方也回不来了。
可无人敢上前去劝陛下。
无人不怕死。
无人能拦得住他。
果不其然,此一回,皇帝仍无视他的话语。德福眼睁睁看着,有人哆哆嗦嗦的奉上短刀,而他忠心侍奉的君主,眼底闪过嗜血般的渴望。
挚爱之血……
李彻热血沸腾。
他一双眼紧盯着那银铃,如若铃声响动,这不单单能搜寻回阿嫱的生魂。
这甚至还印证着,他便是阿嫱心中的挚爱之人。
李彻浑身热血上涌,一时之间,他心跳加快,便是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兴奋。
他兴奋。
他太兴奋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印证。
——他便是阿嫱此生,至亲至爱之人!
“啪嗒”一声,有鲜血滴入蛊中,男子瞳眸微微放大。这一回不光是李彻,周遭之人皆是屏息凝神。
庭院之内,唯有卫颂冷眼看着。
看着李彻一人发疯。
素衣之人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周遭一时寂静,只余下潇潇风动,吹拂人肩上衣影。
一刻,两刻,三刻……
时间流逝。
偌大的、安静的庭院内,依稀有心跳声怦怦。
四刻,五刻……
每过一刻,即便是远在门口躲藏的卫嫱,也能清楚地看见。
李彻的面色在一寸一寸,变得极为难看。
他唇色微白,眼底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泽。
见状,为首的道士擦了擦额前细汗。他面色仓皇地抿了抿唇,小声补充道:
“陛下,这挚爱之人,或许也可能是至亲、挚友……”
不等那人言罢,有人冷飕飕出声,登即截去他的话。
李彻回过头,只见卫颂眼皮微微耷拉着:
“陛下,可否要试试微臣的血呢?”
他说得轻佻。
言语之中,甚至有几分戏谑。
李彻眉头果然皱起。
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龙袍之人目光凛了凛,冷声回道:
“卫颂。”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敢啊。
他当然敢。
虽如此,兄长仍面色淡淡。现如今,他仿若极了解如何直击李彻的痛处,一双眼直视着身前之人。
“陛下乃是天子,杀死草民,便如同掐死一只蝼蚁,可草民却不怕。”
“草民的父亲、小妹已死,陛下此我一死,草民恰好可以在九泉之下,与我的家人团聚。”
他平声,一字一字,说得云淡风轻。
李彻目光掠过对方平静的面容,只见他仿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不渴求生,也不畏惧死。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会他。
他转过头,继续放血入盅。
小小一个金盆,不过是顷刻,便接满了李彻的鲜血。虽如此,对方仍不肯放弃。他固执地执着短刀,像是不知疼痛般,于自己手腕间划出一道道血口。仿若能凭借此,证明自己才是阿嫱在这世间唯一的爱人。
不,是唯一的挚爱。
至亲,挚爱,挚友。
道士弓着身,于一旁,流了满头的汗。
半晌,他哆嗦着嘴唇,试图上前劝道:
“陛下……”
“您……”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怕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您……”
“您或许……可试试芙蓉公子的血呢?”
第45章 045 “阿彻哥哥,你一定会成为大宣……
那道士声息并不大。
极轻的言语, 若非下意识去捕捉,几乎要湮没于这飘荡的风烟中。
李彻眉心一凝。
他转过头,似是并未听清对方的话, 冷声问:“你与朕说什么?”
那语气太具有压迫感。
道长自额上簌簌落下细汗, 他面色白了一瞬,以袖角拂去额发间的汗珠。
“贫、贫道失言……”
他恨不得撕烂自己这张破嘴。
一侧, 太监孙德福亦轻飘飘睨了那道士一眼, 眼底依稀有着忧虑。
案台上, 铜铃迟迟未有过任何响动, 任由风声如何浩荡,亦击荡不出铃铛的半分声响。
金盆中的血水已满将溢,男子面色颓然,双唇似乎因失了血色而变得一片苍白。
皇帝抿了抿唇角。
他一贯高傲恣肆的眼底,竟也浮上几分挫败与绝望。
李彻沉着眸, 两眼紧盯着那金盆。他一手拿着剔骨的刀, 一时间竟连手腕间的血也不止了。明明是夏时,男子却觉得这庭风无比阴冷。冷风犹如一把锋利的刀, 划过他的面颊, 划过他心底的思量。
片刻之后, 藏于门后的卫嫱眼见着,李彻右手攥握住刀柄,朝她的兄长走了过去。
她一颗心提起,心中暗道不好。
她以为李彻再会做出伤害兄长的疯事。
谁曾想,下一瞬。
他竟将那把沾了血的刀递给卫颂。
男人手指修长,指尖凝着尚未干涸的血水,殷红的血珠,自那手指上一颗一颗滴下来, 埋入明黄色的衣袖中。
日影映衬着兄长的脸庞,他面带警惕,望着身前之人。
李彻并未开口。
他那一双眼直视着卫颂,须臾,后者缓缓言道:“陛下是想要草民的血么?”
“……”
“可以。”
兄长勾唇笑了:“陛下所求,草民自当鞠躬尽瘁。”正说着,他取过那一把短刀。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听见,兄长似乎刻意咬重了那个“求”字。
李彻面色变了变。
“啪嗒”一声,血珠再滴入另一樽金碗。鲜艳的血水,顺着碗壁缓缓自下滑落。孙德福倒吸一口凉气,凝眸望向那案台。
周遭一时寂静。
院内的庭风忽而又冷了些,金乌浴血,金黄的日影穿打过竹林,落在朱户与飞檐之上,投落下一片昏黑的影。
案台之上——那只银铃仍是未发出任何声响。
忽然间,急风骤作,案台上的灯盏恍惚。
灯火跳跃,跳跃,忽然一闪寂灭。
李彻面上一白。
他听见悲怆一声:
“陛下,卫姑娘……回不来了。”
……
皇帝是带着怒意,怫然离去的。
他俨然不信那道士的话,双眸间夹带着愠意。冷风席卷过他的袖摆,男子衣袍轻展,离开的脚步有些踉跄。
待李彻的人都撤离后,卫嫱才胆战心惊地自祠堂内走出来。
回想起适才发生的事,少女捂着心口,仍是后怕。
兄长安慰她:“莫担心,李彻已经走了。”
所幸她被兄长易容,脸上又戴上了面纱。
相距甚远,李彻未认出她来。
不成。
这才回京未有多久,她就险些被李彻撞破了“真身”。
卫嫱于祠堂内匆匆祭拜了父亲,又于后山上烧了纸钱。阖眸时,她在心中想,自己得赶紧再离开京城。
第二日,她便让兄长着手准备离京的马车。
也偏偏在次等会节骨眼上,李彻忽然传诏,将兄长宣入皇宫。
兄长离开时,揉揉她的发顶安慰她:“嫱儿莫怕,兄长去去就回。”
卫颂原以为此行,李彻又要将他召入宫中为难自己。
谁曾想,对方不知又听信了什么妖言,竟要以冲喜唤回心爱之人的魂灵。
卫颂方一踏入金銮殿,便见对方提笔,轻飘飘地写了封赐婚诏书。
——便是,要为他与……祠堂中那女子赐婚。
卫颂只看了一眼,登时吓得面色大变。
素衣之人直呼道:“陛下,万万不可!”
金銮宝座上,李彻懒懒掀了掀眼皮。他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丝不耐,方欲开口出声,却听见殿门口一声传报。
闻铮一身黑色劲装走了过来。
对方不知在皇帝耳畔说了些什么,皇帝面色恹恹,不虞地扫了地上之人一眼,抬手命卫颂先离开。
斜光穿过屏窗,宫灯敞亮着,满室通明。
闻铮半跪下去,再于皇帝身前低语。
他说得乃是西疆军情。
李彻登基之后,内忧虽定,可外患却迟迟未平。西南小国虎视眈眈,近些年来,愈有骚乱之势。闻铮同他一一禀报着,却见座上之人垂下双目,所看的却是那复魂秘术。
黑衣之人沉默了半晌。
他沉声道:“陛下。”
“陛下。”
“陛下?”
闻铮唤了三声,皇帝目光终于自其上移开。李彻放下书卷,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问道:“何事?”
闻铮:……
皇帝眼皮打着褶,眼睑下是一片淡淡的乌黑色,看上去似是一整夜未眠。
闻铮沉吟片刻,缓声道:“陛下,而今西疆战事吃紧,西蟒联合了南郡,大有作乱之势……陛下!”
他终是忍耐不住。
“陛下,卫姑娘已离开了半年有余,这半年里,您用了千万种法子。可……人死则灯灭。”
“陛下,往事终不可追。”
“可若是朕偏要追呢?”
闻铮一愣,怔怔望向身前之人。
冷风拂过,桌内银釭微动,随风摇摆着跳跃的光。光影摇晃,笼在身前男子面容之上。
他神色淡漠,眼底却偏执异常。
只一瞬间,闻铮一时恍惚。
他还记得,他的主上,从前根本不信神佛,而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闻铮看着龙袍加身的男人——陛下如今愈发偏执,也愈发癫狂。
旧事呼啸,纷纷杂杂,翻涌而来。
闻铮明明记得——四年之前,他一人将主上自尸山骨海中背出来时,对方明明不是此般模样。
“砰”地一声响,李彻闻声垂眸。他眼见着,对自己一贯忠心耿耿的下属,而今却于自己龙袍前俯身,朝着自己重重拜了一拜。
对方克制着声音之中的情绪,同他道:“陛下,已有半年了,您清醒过来罢!若是您再这般沉沦,只会叫属下心寒。”
正说着,闻铮话语一顿,他微微吞声,竟什么也顾不得了,直直朝着李彻道:“倘若……倘若卫小姐仍在世,也定不想看见陛下您这般……”
昏庸沉沦,不问政事。
果不其然,一听到后半句话,李彻面色乍一凝滞。那双冷冽的凤眸间闪过一瞬的恍惚,片刻后,他抿起薄唇。
天色已晚,天际边一片晚霞烧红。
红云翻涌着,霞光弥散了半边天。不知不觉间,天边乌云笼聚,又串联成雾蒙蒙的一大片。
这一场雨,终于簌簌然落下来。
夏时的雨总是分外沉闷,来时总带着一道道闷雷声。沉沉的雷鸣敲打着天扉,亦将眼前偌大的金銮殿,映照得一片亮白。
当天晚上,李彻乌沉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幼年时。
自己一袭紫衣,手捧着一本书卷,于一棵偌大的梨花树下背书。
彼时他方下学不久,而今日正是阿嫱的兄长芙蓉公子进宫授课。他听阿嫱说,她的兄长甚有才学,实乃经天纬地之才。
学堂之内,那白衣男子立在台上,口若悬河,风度翩翩。
那身影落入少年李彻瞳眸中,愈发激起他的斗志。
如此心想着,他不由得将手中书卷攥紧了,修长素白的手指轻捻过一页,轻飘飘的书页也随风翻动着。
微风撩带起他的发尾与袖袍。
他读书读得太过于入神。
以至于竟未发觉,便就在这一棵梨花树下,少女巧笑倩兮,已偷看他许久。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少年背书的话语一下打了磕绊。他仓促竟咬了下舌头,原本清俊冷白的面容,也浮上一道可疑的红晕。
耳畔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声响。
阿嫱咯咯笑着,踩着梨花走向他。
“阿彻哥哥。”
她歪了歪头,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梨花香。虽都是梨香,可少女身上的香气却与这梨树所散发的馥郁芬芳截然不同。
她身上的味道似乎更清甜一些,也愈发令人神往。
“你在看什么?”
清凌凌的一道女声,唤回了李彻的思绪。他涨红着脸,朝身前一袭粉衫的小姑娘望去。她数着羊角髻,发带尾端绑着两个小铃铛,看上去煞是单纯可爱。
少年的脸登时又红了一红。
只听少女声音清甜,一字一字道:“治——国——论——”
此乃今日学堂中,芙蓉公子所授之书。
方才他斜斜倚靠于梨花树下,竟也顾不得手臂上的瘙痒,看得津津有味。
“阿彻哥哥也在看治国论。”
少年将书卷合上,微微挑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