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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彻小梅春 韫枝 20277 字 1天前

第61章 061 白皙的皓腕,犹如明明皎月,凝……

湿淋淋的积雨。

飘来一阵裹挟着药草气息的龙涎香。

一见到皇帝前来, 周遭宫人赶忙行礼跪拜。齐刷刷的跪地之声,令卫嫱抬起眸。

她看见李彻大病初愈,对方的面色并不算很好。晌午的天光依旧熹微, 透过雕花屏窗, 落在他那张仍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上。

卫嫱下意识放下手中书卷。

她还未来得及起身,李彻已两步走至其身前。浮光于明黄色的龙袍上掠过, 对方伸出手, 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跪拜。”

不必同那些人一样做表面功夫。

假装给他请安, 再心不在焉地道上一句圣上万岁、圣上金安。

李彻轻轻咳嗽了两声, 似是戏谑道:“朕知晓,你巴不得朕登即暴毙。”

这一句话说出来是玩笑。

听进去,却吓坏了周遭众人。只见那些宫人面色皆“唰”地一白,各个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圣上开口降罪。

宫女们在地上跪倒一排, 皆瑟缩不止, 大气不敢出一声。

但他们的陛下倒是无甚所谓,一句自嘲声罢了, 皇帝面上反倒挂了些笑。他垂眸, 含笑凝望着身前女子, 期待着她开口。

卫嫱抬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来做什么。”

这一句话,满带着未曾遮掩的语气。

院风仍旧潮湿,穿过廊庑,拂过未遮掩的门扉。

扑面而来男子身上的药草味,她余光看见,李彻右手手指处果然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

她听见李彻道:“不欢迎朕,装也不装。”

她懒得同对方斡旋:“你方才分明不让我装。”

那倒也是。

男人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他眼底又带了些笑意。温和的光晕自他瞳眸间一闪而过, 李彻话语顿了片刻,忽尔勾起唇,缓缓道:

“阿嫱现下与我这般,倒真是像极了在……打情骂俏。”

后四个字,对方贴着她的耳边,咬得极轻。

恰恰好这一声,只让她一个人听见。

卫嫱:……

果不其然,她面上没了从前小女儿般的羞赧。摇光倾落,微金的光晕在女子天青色的衣裙上洒了一层。她双眉蹙了蹙,眉心继而平缓舒展开。

厌恶一闪而过。

紧接着,她眉眼只剩下冷漠。

就如同从前的他一般。

孤戾的眉眼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心寒的漠然。

李彻不恼,于她身侧坐了下来。男人用手拨了拨腰际的玉穗子,又抬袖屏退其余众人。

周遭宫人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见皇帝抬了手,赶忙连连叩首,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与李彻二人。

日影被屏窗筛过,落在卫嫱裙角边,随风轻轻荡漾着,像是一朵将绽未绽的莲。

李彻左手自她手边举起那本诗集,诗卷微折,又被人爱惜地抚平。男人目光自其上一目十行掠过,而后有意无意道:

“听闻阿嫱近日,在找一名宫女。”

他语气说得十分轻巧。

却让卫嫱心中“咯噔”一跳。

她抬眸,顿然警惕望向李彻。

男人面容本就光洁白皙,此刻更是被日光映衬得发白。他狭长的凤眸微勾着,面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美。

但现如今,卫嫱恨不得将他那一张脸撕碎。

看着她此番模样,李彻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他左手捏了捏书卷一角,垂眸看着她。

“怎么了,又瞪着朕。”

“害怕朕对她下手?”

“……”

他叹息一声。

“朕不会的。”

悠悠一声轻叹,他的袖摆拂了一拂。辉光于那明黄色的龙袍上掠过,投落一道薄薄的影。

卫嫱听着他道:“朕知晓,她是你的密友。如若朕对她动手,又要惹得你生气了。”

“这些年朕未伤她一分一毫,给她找了一份清闲差事,她如今在清鸣殿当值,平日里的差事便是供奉殿中烛火,十分悠闲。如若阿嫱想见她,朕这便把她唤来。”

自然,她定是想见月息的。

却看着李彻并未急着开口唤人,将月息带来。

反倒是低下头,与她轻语:

“朕手疼,该换药了。”

微风拂过男子鬓发,他眼底撒下一片粼粼的光晕。

李彻歪了歪头,看着她问:“嫱儿可否替朕上药?”

明明是轻声言语,可那眼神却似乎在同她说——江月息在他手里。

对方这是以月息为要挟。

她不得拒绝。

不得造次。

卫嫱深吸一口气,强稳下心性。

淡淡的龙涎香气扑入肺腑,她看着男人朝自己身前靠了靠,而后唤人取来包扎药物。精巧的一个小金罐,里面正是金疮药膏。卫嫱忍住情绪,将银盆中的手巾摆了一摆。

双手没入温热的净水,她低低唤了句:“给陛下净手。”

李彻含笑上前。

他拆开手指上的纱布,那两截断指赫然浮现在眼前。

即便心有准备,看见其上伤口时,卫嫱一颗心还是禁不住颤了一颤。

她低下头,心中惦念着月息,用手巾擦拭。

紧接着,便是上药。

上好的金疮药膏,用食指剜出一小块,于指腹打圈摩挲。不一会儿,那药膏便发起来温热。凑近时,药草香与龙涎香愈重,交缠的味道于空气中弥散着,带着雨后独有的甘香,迎面而来。

或是存了私心,上药时,卫嫱的手劲儿稍微加重了些。

李彻也并未因此龇牙咧嘴,他坐在梨木软椅上,清浅的眸光垂下,整个人未出声,温和看着她。

看着她手指灵巧葱白,先将那膏药涂抹至他的伤处,而后又取来纱布,将他手指“小心翼翼”地缠绕上一圈又一圈。

女孩低着头,许是过于认真,未顾及那自鬓角边垂落的碎发。

一缕乌发垂至耳鬓边,微风拂着光影,衬得她面容姣好,白皙静谧。

她的眼睫也低垂下来。

轻轻翕动着,像一对精致的小扇。

看得李彻心中一动,眸光又不受控制地软下来。

他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将身子稍往前倾。只一瞬间,女孩子脖颈处淡淡的梨花香气拂来,清甜,温和,又带着一种超然的冷冽。

却让人不觉得寒冷,偏偏想要亲近。

这香气,他朝思暮想,太过于熟悉。

熟悉到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总肖想着、如何贪恋到这一缕幽香。

李彻眸光愈低。

自她的发鬓,面颊、鼻尖……

再到那一双泛着娇红色的唇。

她的面容虽被她兄长改过,可那一双唇形却大差不差。

怜爱的眼神缱绻掠过那女孩双唇,他只觉心跳忽然加剧,连呼吸也变得极快,极短促。

一个心声破土,眼底情绪呼之欲出。

李彻再也禁不住,他伸出手去,捉住女子纤细的腕。

白皙的皓腕,犹如明明皎月,凝着无暇的雪。

卫嫱像是被他惊到,手中药瓶滚落在地,发出沉闷一声响。旋即,她皱了皱眉,清冷道:“做什么?”

李彻倾弯下身,用动作回答她的话语。

他低下头,嘴唇自女子嘴唇上掠过,唇尖轻微触碰的那一瞬间,卫嫱登即反应过来。她圆眸微瞪起,双手下意识朝男子胸膛处推去。可他虽未用多少力,那力道却仍旧沉重,醺醺的风轻拂着,送来他喉舌间温热的龙涎香。

将她包裹。

将她的唇齿裹挟。

忽然间,李彻双眸复而清明。

他眉心微蹙,快速掠了一眼右手,一阵疼痛袭来,正是来自他先前那伤口之处。猝不及防的疼痛终于使得男人松了手,其身形往后退了退,一眼便看见身前女子手中簪尖上的血迹。

说不上精致的一根银簪,簪尖锋利,正被卫嫱右手紧握着,抵御在身前。

“啪嗒”一声,又有血迹滴落,氤氲上衣裙。

李彻回过神,苍白着脸,无奈叹息。

“嫱儿……”

便就在适才二人亲吻之际,她快速抽出发上银簪,狠狠扎进了他的伤口,刺向他断指的血肉之处!

鲜血登即渗出,殷红的、细细密密的血珠,染湿了那一大块方包扎好的纱布。

得了空当,卫嫱右手握紧,也朝后撤了撤。

唇上尚有余温,让她竭力去忽视。

被平白刺伤,李彻他竟也不恼。他平缓垂眸,看着自簪尖滴落的血珠,微微发白的薄唇勾了勾。

须臾,他又发出一声轻叹。

“方才包扎好的。”

他的声音无奈。

淡金色的光影自男子面容上掠过,他眼底隐隐有情绪游走,遮掩下自右手传来的痛意。

簪身发凉。

卫嫱右手将其紧握着,眼看着对方弯下身,将地上摔落的药膏拾起来。

他没有动怒,亦没有唤人。

兀自坐回软椅上,用牙齿咬开纱布,将上了药的伤口处重新缠绕了一圈圈。

空气中又弥散着血腥味道。

便就在这一切处理干净之时,殿门口传来叩门之声。宫人的声音里仍旧夹杂着惊惧,恭敬道:“陛下,您要的折子……都给您搬过来了……”

李彻淡声:“进。”

看见地上那一滩血迹时,来者明显一愣。卫嫱看见对方眼底生起探究的疑色,却又因着惧怕,未造次开口。

几名宫人将折子摆放在桌案之上。

天光正亮,院内空气清新,随风扑入屋檐之下,吹散几分殿中的血腥气息。

地上血迹被人处理干净,又有宫人上前,于薰笼内点起熏香。

原是安神的香料,此刻被人放上了鹅梨香,清甜的香气弥散在缥缈的水雾中,反倒有一种安人心神之效。

看着堆积如山的折子,卫嫱便知道,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赖在这里了。

她将簪子收好,漠然看着宫女将那成堆的折子搬过来,又看着李彻微微垂首,目光略微审视。

这是他右手受伤这些时日里,所积攒下来的奏折。

他本看着今日天气甚好,右手上的伤势又恢复得差不多。

于是便命人将这些天的政务搬至凤鸣居。

眼下如此……

李彻无奈。

看来今天的折子真批不成了。

……

鹅梨香清甜,寸寸拂至人眉眼之处。

李彻用一半右手撑压着奏折,空余下的那只手握着狼毫,如此生涩批阅着。

西北战事吃紧,他眉心微蹙,久久未曾舒展。

而另一侧,卫嫱也乐得清闲。

她全然视李彻为无物,怡然自得捧着先前那本诗卷,自顾自地读起来。读得兴味正浓之际,忽然听耳旁一声:

“嫱儿。”

她抬起头,见李彻在唤她。

“嫱儿,来。”

她心中疑惑,却看一身龙袍的男人眉目温和,递给她一支笔。

这是做甚?

卫嫱眉心也微拧起,右手放下书卷。

李彻示意她坐过来。

迎面又拂来龙涎香,清淡,缥缈,温和。

直至执起狼毫、低头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

幼时二人感情甚笃,那时候的她与李彻,曾熟悉到能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第62章 062 有人步履极轻,走到她床前……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

她与李彻, 曾也两小无嫌猜。

许是宫中久处无聊,或是为了互相逃避爹爹的罚抄,久而久之, 她与李彻竟也学会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卫嫱的字迹工整秀丽, 如她本人一样端庄。

但李彻的笔迹却截然不同。

桌案之前,一身龙袍的男人递过来狼毫, 另一只手将她轻揽入怀。

卫嫱尚在惊愕之中, 一时未反应过来, 待回神之时, 她整个人已坐在了李彻怀里,姿势十分暧昧亲密。

对方未留意她面上神色,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奏折。

“这里,代朕批阅。”

她再次震愕。

便在这发愣之时,吸满了浓墨的狼毫再也承受不住那饱满的墨汁。“啪嗒”轻微一声, 豆大的墨珠自笔尖坠下, 登时于铺展的奏折上氤氲开来。

脏了。

卫嫱执着笔,衣袖往后撤了撤。

身旁, 皇帝道了一声“无妨”, 而后取来手巾, 将其上墨迹拭干。

这是一道臣子上书请求立后的折子。

诚然,自李彻登基后,这后位便一直空虚。哪怕是萧氏女入了宫,如今也只落得个贵妃的名分。朝堂上形式瞬息万变,而后宫与前朝的局势向来密不可分。想也不用想,定有许多人对这空置的后位虎视眈眈。

一想到萧玉嫆。

卫嫱便回想起,佛殿之内,那位未曾露面的佛子。

私相授受, 二人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也不知待李彻知晓此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神色。

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循着李彻的话,将此奏折驳了回去。

轻巧一落笔,笔下墨汁渲然,墨迹走势犹如游龙。

明明是一只素白的、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柔弱的柔荑,却落下此等遒劲的字迹。

与李彻所书,别无二致。

清风徐然,墨香随风飘来。

不觉间,不知何人添了银釭。银釭中灯火烟煴,昏黄的影铺满了桌案,落在人鬓发之上。

卫嫱垂眸,只循着李彻的话语落字,未有片刻言语。

李彻眸光低缓,瞧着身前女子。她乌发半挽,只用先前那根银簪别着,垂落的青丝愈为她添上几分温婉的柔色。

微风拂过廊庑,吹落庭中新叶,拂来一阵暗香。

那是一道清丽的、惹人万分熟悉的梨花香。

甜津津的香气,与薰笼内的水雾一齐扑鼻。与印象中不同的,那香气中独带了几分冷冽,犹如梨花坠入了洒满月色的湖里,清凌凌的,叫人无论如何也捞不上来。

恍然间,他仿若坐回到从前琅月宫的那棵梨花树下。

那时候他与阿嫱尚年幼,尚还两小无嫌猜。

他想起,阿嫱天生浅瞳,曾被宫中之人欺负,说她是不祥之物。

这话传到琅月宫中时,他恼怒极了,登即便去找六皇子理论,还因此打伤了六弟七弟。

他想起,阿嫱极喜欢蝴蝶,他便在后院里种满了花,却又因为吸入花粉而浑身起疹。

他想起自己曾受了风寒,染了很严重的咳疾,小姑娘心疼得红了眼,日复一日地为他熬制那冰糖雪梨粥。

他想起曾经二人也熟悉到,甚至可以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

夜风忽尔冷了。

天幕渐落,北风夜来,将天上的云彩刮碎,月影也这般碎生生地穿过屏窗,攀延至桌台上。

银釭中的灯火暗了又亮。

卫嫱已是疲惫。

她已有许久未曾写过这么多的“功课”,一整日下来,右手是又累又酸。而李彻叫她批阅的也并非什么大事,她一面听着李彻的话,一面在其上“画押”,当真是无趣至极。

她有些乏了。

李彻也看出来她乏了。

男人看了眼所剩无几的奏折,左手又随意挑了一本。

“最后一本。”

奏折方一摊开,卫嫱敏锐地察觉到,身侧之人的面色微微一变。

这一封,上奏的是边关战事。

早在前些年,西北边境便蠢蠢欲动,西蟒人联合了南郡,对中原虎视眈眈。他多次派兵,却因着南郡地势险要,加之其民风剽悍、能征善战,而久久未曾收复西北。现如今方开春未有多久,那头却又开始蠢蠢欲动,着实令人头疼万分。

一看到南郡二字,男人两根手指并着,轻轻按揉了一下太阳穴。

继而,他取来另一支笔,微微垂首,以左手生涩地于折子上落墨。

卫嫱坐至一旁,看着他。

适才一眼,她仿若看见什么有关乎“清寂谷”的字眼。

清寂谷,明心大师?

他怎么能和南郡牵连上关系?

卫嫱心想,兴许只是自己眼花。

不过少时,李彻便将折子批复完。转头看见她时,对方原本微凝着的眉头又舒展开。

他伸出手,似乎想来牵她。

卫嫱坐在原地,并未动弹。

月色清寂如水,自女子清冷的面庞上流淌而过。见她并未同后宫中那些女子一般谄媚于自己,皇帝倒也不恼。他将折子往一旁推了推,含笑看着卫嫱道:

“今日朕宿在凤鸣居。”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

皇帝补充:“宿在此处。”

不去旁的偏殿。

卫嫱面上是丝毫不遮掩的抗拒。

诚然,她抗拒与李彻独处,更抗拒与他同宿在一张床榻上。李彻当他们二人是夫妻,可在卫嫱心里,对方是曾伤害过自己的刽子手,更是迫使她与家人分离的仇敌。

她思念小翎,思念兄长。

也不知他们二人如今在贡川过得如何。

见她此般,李彻抿了抿唇。男人蜷长的眼睫轻轻垂耷下来,又被晚风轻吹着,翕然颤了一颤。

他遮掩住眸底情绪,道:“今夜想陪着你。”

他便是想与她一起,什么也不做,单单嗅着这梨香,看夜色淌过银白色的纱帐。

卫嫱也咬了咬下唇。

只见身前男子略一思量,而后自袖中取出防身的匕首。精致的鎏金游蟒匕首,就被他如此不加防备地递了过来。

“朕发誓,今夜只陪着你,不做旁的事。”

他声音清润。

“你将这把匕首拿着,放在枕头底下,如若我造次,你不必留情。”

李彻看着她,神色真挚诚恳,目光灼灼。

卫嫱微垂下眼帘。

小扇一般的眼睫轻垂而下,她瞧着那柄匕首半晌,却并未将其接过。李彻道,要与她同宿于一张床上,一想到睡梦中周遭尽是他的气息,她便隐隐觉得倒胃口。

李彻自然也知晓,她这不是妥协,而是在抗拒。

男人轻叹了口气。

皇帝走出房门,不知朝外吩咐了些什么,须臾,他又回到寝殿之中。

只是这一回,其身后跟了几名宫人。

对方手里抱着些厚实的被褥。

李彻道:“先放在这儿。”

宫人一愣,略微不解:“陛……陛下?”

既是皇帝吩咐,自然无人敢违抗。心中虽又惊又疑,可那两人仍旧是将被褥放至床边的小榻上,而后躬身退离。

卫嫱坐在床边,一脸漠然地看着李彻……打地铺。

着实有几分滑稽。

堂堂一国之君,却沦落至如今就地铺而眠……卫嫱目光微顿,须臾抬手挑开床帘。

银白色的帘帐,月色盈盈,就如此洒落了满床。

虽已至唇,天还未彻底回暖。

地上仍是严寒,直至被褥叠了好几层,才堪堪能抵御住其中严寒。

卫嫱翻了个身,以后背对着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应当是他在脱掉外袍。

身后宿着仇人,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奈何今日批阅了太多折子,卫嫱又累又困。这方坚持了未有一会儿,两眼皮便开始疯狂打架。

困意袭来,叫人无从抗拒。

她阖上眼,只觉周遭一片安然静谧。

连月光也悄悄。

一片银白月色里,有人步履极轻,走至床前。

第63章 063 “阿嫱,好梦。”

今夜风声不甚安宁。

窸窸窣窣的风, 穿过树上婆娑的叶。叶影坠在窗台之处,将月色筛得一片支离破碎。

察觉到女子熟睡,听着她舒缓而匀称的呼吸声, 李彻才走上前。

蹑手蹑脚。

银白的月光漫过薄如蝉翼的纱帐。

轻纱与月色笼着, 床榻上女子容貌姣好,肤色更是雪一般的凝白。

他伸出左手, 轻挑开那纱帐。

李彻的动作极轻。

怕惊扰到睡梦中的女孩。

她不知梦到了些什么, 原本平缓的眉心忽然蹙起, 牵连着男人的动作也是一顿, 左手微滞间,她的眉头又渐渐舒缓下去。

李彻长舒一口气。

眷恋的目光缱绻垂落,爱惜地划过女孩面容之上的每一寸。他就这般站在床边,凝神许久,久到这一场夜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他又探出手, 小心将女孩被角掖好。

前几日断了指, 他用起左手仍不太习惯。

动作些许生涩,他屏着呼吸, 将动作越发放缓。

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极长。

良久, 他立在床边, 伴着皎皎月色,以极轻柔的语气,微声道:

“好梦,阿嫱。”

……

兴许是一整日的劳累,这一夜,卫嫱竟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

以至于她并未发觉昨天夜里落了一场雨,更不知晓李彻是何时离去。

待她醒来时, 对方已不见踪影。

不单如此,对方离去时,似乎还将自己昨夜打地铺的被褥叠好,干干净净、方方正正地放至一边角落处,看上去倒十分乖巧。

留在此处,似乎还思量着今夜再度前来。

卫嫱面无表情,命人将地上这被褥抬下去。

这厢正收拾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她正疑惑,却见一名宫人被孙德福带着,朝院内走了过来。

看见那名宫人的容貌时,卫嫱左眼皮猛地跳了一跳。

是月息。

是她回宫这些时日,一直暗自寻找的月息。

孙公公看了一眼她,躬身和缓道:“姑娘,这是陛下唤奴才给您带来的宫女。”

李彻虽将她安置在凤鸣居,却尚未给她名分。

即便瞧出来主子的心思,孙德福也不敢乱造次,只循着规矩唤她一声姑娘。

“她名唤江月息,原是在清鸣殿供奉烛火。哎,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前来给姑娘请安。”

闻此一声,月息也回过神,依依上前福了一礼。

“奴婢见过姑娘。”

四年未见,她的眉目张开了不少,眼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了。

看得卫嫱心生感慨,却还是抬了抬手,先屏退左右之人。

“你们且都退下罢。”

一声声“是”,半晌之后,偌大的院中只剩下她们一主一仆二人。

月息循着规矩,低着头,双眸温顺而柔和,整个人小心翼翼地,不敢看她。

卫嫱赶忙上前,将月息的身子扶起。

“月息。”

她道,“不必拘礼,是我。”

闻声,对方猛一抬头。

少女眼底闪着几分震愕,不可思议地朝卫嫱望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令她陌生的脸。便就在几度迟疑之际,她的手忽然被身前之人握住。

那并非是一双完全娇生惯养的手。

她这一双手,曾也做过浣绣宫的活。她生过火,洗过衣服,烧过水……而而今这一双手,更是能举起旁人从未碰过的、那万分锋利的长剑。

她道:“月息,我是阿嫱。”

“是我,我回来了。”

一袭宫衣的少女瞪圆了一双眼。

窗牖未阖,那门扉也稍掩住。金晖日影倾泻而下,落在月息那双纯澈无比的杏眸间。她圆眸微瞪着,一双眼死死凝望向卫嫱的面容。满带着震惊的视线,缓慢滑过卫嫱面上每一寸。

微光粼粼,于她瞳眸间打着转。

情绪无声游走,又呼之欲出。

终于,只听着少女声音一哽:

“阿……阿嫱……”

隐隐泪光闪烁着,月息立在她身前,双肩亦轻微颤抖着,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阿嫱,你……你怎么变成这般……”

变得竟叫她也认不出来了。

少女声音满带着哭腔,听得卫嫱亦一阵心疼。她捏住对方小巧玲珑的手指,慢慢与她说着近些年来在贡川发生的事。

讲到他们离开清寂谷,拜别明心大师,于贡川定居。

讲到兄长,讲到她的小翎。

听到得月息眼泪直流。

见状,卫嫱忍不住笑道:“明明是极欢喜的事,你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月息摇了摇头,哽咽着声音道:“阿嫱的身子本就弱,先前又受过那样的罪。适才你道自己生了个小姑娘,那必定是过了一趟鬼门关,两只脚都要迈去阎罗殿了……”

她听得也心疼。

卫嫱未想过对方会这般说,听闻这一席话,她也默了一默。

月息猜得不假,当年她生小翎时,出了好多的血,险些难产而亡。她还记得自己躺在产房之中,身旁的产婆声音焦急到尖利,连连直道大事不好。

是了,她本就是娇生惯养在闺阁中的,身子骨柔。

更罔论,她从前又在宫中伤及了根本。

月息抚着她的手背,蜷长的眼睫上已然挂了晶莹剔透的泪珠。

见状,卫嫱也有几分急了,在浣绣宫里她便见不得月息落泪。从前对方一流泪,她便也忍不住要跟着哭。

卫嫱自袖中取出拭泪的帕子。

“月息不哭。”

眼泪是珍珠。

身前少女破涕而笑。

“阿嫱,你当我是小孩子,竟也像哄小孩似地哄我。”

她也用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泪,眼眶一下便被擦得湿红。

“那便说好了,待见到了小翎,可得叫她认我做干娘才好。”

小姑娘声音轻柔,低声道着,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她却说得不大有几分底气。

卫嫱知晓,她的底气不足来自于何处。

这般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又在宫中待久了,自然也被养得十分细致而敏感。卫嫱抿了抿唇,并未多言语,而是伸出手去,将手心轻轻搭在少女手背之上。

不知是不是天气冷的缘故,月息手背微凉。

卫嫱掌心却是一片温热,她温柔轻抚着对方的手背,试图以此给予她片刻的温暖。

这宫中待得久了,人心便会慢慢冷下来。

卫嫱抬眸看着月息,日影凝落在女孩面容上,愈衬得她肤色凝白,面上却一片温婉柔和。

整整四年过去了,她好像变了些模样,又好似什么也未变。

天色灰蒙蒙的,仿若又将要落雨。

除去月息,李彻又往凤鸣居塞了些宫人。各个模样端庄,看上去伶俐得很。

李彻同她说,他终于挑得了个良辰吉日,这一次要凤冠霞帔,迎娶她为一国之后。

李彻将凤印递到她手上。

沉甸甸、金灿灿的凤印,看得卫嫱神色恹恹。她避开皇帝眼底的迎合之色,神色缓淡,让下人将凤印收至一边。

这凤印,这后位,她着实没什么兴趣。

可是她却听说,便是因这突然立后之事,引得朝堂上群臣反对。

上书的折子递了一封又一封。

甚至一连着好几日早朝之上,有臣子当众触怒龙颜,引得李彻勃然大怒,登即散了早朝。

勃然大怒?

听着自前朝传来的消息,卫嫱突然想起,她已有许久未见着李彻生气。

特别是自她回宫之后,李彻对她百依百顺,简直宠溺到了极致。每每望向她时,皇帝的神色缓淡,眸光却满带着柔色。

他的神情总是清淡的,似是贡河上升腾的、那一层薄薄的烟雨,伴着朦胧的月影。

清淡,消瘦,迷离。

不动声色。

李彻生气?

卫嫱将方写好的书信方方正正地叠起,忍不住轻“啧”了声。

真是稀奇。

第64章 064 讨好

一更

自入宫后, 李彻虽将她接至凤鸣居,却并未干涉她的生活。

对方不像从前那般干涉她、控制她,甚至……囚禁她。

私底下, 她命人去贡川调查兄长与小翎的踪迹。

密信写罢, 卫嫱转过头将此递给身后的月息。月息办事向来细致小心,卫嫱对她也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二人正低声言谈着, 忽然一阵传报声。只听院门外忽起嘈杂声响, 定睛一看, 竟是毕氏带人走了进来。

对方身上一袭妃位服制, 端的是雍容华贵,神采飞扬。

看见金妃,周遭宫人下意识迎拜。

卫嫱带着月息,也循声走入院中。

彼时天光大亮,院内树枝上缀满了春影, 风微一拂动, 便是日影簌簌,随风声直响。

她便是这般踩着满地叶影, 步步走下宫阶。

金妃自轿辇上下来, 审视着她。

见着卫嫱走来, 女人面上闪过一道寒色,转瞬便是一阵假笑。

“这便是……皇上带回来的郑姑娘罢。”

金妃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身世”,话语中满带着试探。

“听闻姑娘是贡川人?”

见到金妃,莫说是她了,便是江月息也觉得恼火。从前在宫中她受了毕氏那般多折辱,眼下卫嫱并未来得及去找她,对方倒先自己寻上门来了。

真是蠢货。

日影微斜,筛过纵横的枝叶, 落在卫嫱面容上。

她懒懒应声,“嗯。”

兴许是这一声太过于懒散。

毕氏面色变了变,微斜的光影亦落在女子眉梢,她眼神忽尔变得有几分锐利。

“本宫听闻,圣上今日很是宠爱你……”

卫嫱知晓了什么叫眼神一如尖刀,于她面上审视着,于她身上打转。

“带你入宫,还将你安置于此处……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福气。”

酸溜溜的话语,听得人开始耳朵疼。

卫嫱一心惦念小翎与兄长之事,思忖着密信,着实懒得与毕氏应付。于是她又“嗯”了一声,径直道:“金妃娘娘造访,到底有何事?”

此言一出,毕氏明显愣了一愣。

半晌,她才道:“果然是不知分寸的山野丫头,如此没有礼数。陛下竟也不派教习嬷嬷前来,好好教教你这宫中的规矩。”

“果然,只能学得她三分皮肉……”

这般没来由的一句话,卫嫱眉心微蹙起。

“你说什么?”

这一句,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根本未来得及思索。

见她面上一怔,毕氏还以为戳到了她的痛处,一时间露出得意的神色。淡金色光影坠坠,自琉璃瓦一路筛过树影,卫嫱眼见着,身前女子愈发耀武扬威。

她勾起唇。

“郑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罢,圣上可有一位亡故多年的心上人。那可是个被陛下捧在心尖上的女子,因其亡故多年,在后宫之中,我们大家便是连她的名也不敢提呢。”

说这句话时,毕氏眼神于她面上嚣张掠过,似乎在捕捉卫嫱面上那微妙的情绪。

月息像是也知晓毕氏将要说什么,小姑娘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卫嫱一眼。

却见后者面容清淡,其上神色无懈可击。

金妃继续道:“不过本宫今日前来,看见你的模样,倒有些恍惚。”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金妃以帕掩唇,笑意吟吟。

“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与那名女子,生得有几分相像罢了……”

卫嫱能看出来,毕氏这笑得是真开心。

好似这一句,便能将她所有痛处揭露,让尖锐的真相刺入她那颗“柔弱不堪”的胸腔之中。

对方在期待她的反应。

这世上,没有谁愿做谁人的替身。

对方便是要将“真相”血淋淋地剥开,一字一句告诉她,陛下对你的恩宠,只不过是在补偿对另一个女人的爱。

会生气罢,会难过罢,会伤心欲绝罢。

金妃得意洋洋,睥睨着她。

只可惜,毕氏并未如愿。卫嫱勾了勾唇,浅浅一笑。

她面色恬淡,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反倒是有些激怒了毕氏,对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而后将鎏金小扇捏得更牢。

小扇轻摇,微风轻动,拂来庭间花香。

偌大的暖阁之内,依稀有淡淡的梨香,清甜的香气随风而来,扑至人鼻息之处。

毕氏将目光重新落在江月息身上。

她打量着,忽尔又一笑。

江月息微不可察地轻拢起眉心。

只听院落内的女人道:“如若本宫没有记错……你原本应是先前那人的贴身宫女罢。也难怪,陛下会将你又派过来,照拂我们郑姑娘的日常起居。只是本宫记得,从前你与那卫氏最为交好,如今你这般……算不算是,背、弃、旧、主?”

金妃刻意拖缓了声音,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月息面上依稀浮现几分恼意。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似乎想要上前争执。

卫嫱伸手将她拦住。

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无声宽慰月息:“莫着急。”金妃便是要看她们二人被激怒的模样。

浅淡的梨香拂来,愈发衬得素衫之人眉目婉婉,清丽温和。

卫嫱唇角也噙了笑:“原是如此……也难怪,我入宫后便时常做梦。梦见一名女子托梦,如今想来,应当便是你口中的那名卫氏了。”

见她如此说,金妃勾了勾唇,似是越发得意。

女人摇着鎏金小扇,轻哼了声。

“郑姑娘知道便好,本宫也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前来提点郑姑娘一句。这人呐,便应该知晓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掂量掂量自己在陛下心里究竟有几分分量。这对你、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月息忍不住了:“金妃娘娘您……”

卫嫱轻捉住她的手腕。

江月息回过头,却见阿嫱面上笑容微却,她唇角笑意反倒愈浓,出声应和着毕氏。

“娘娘说得是,这人呐,确实应当知晓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也难怪那卫氏成日与我托梦。”

“那她都与你说什么了?”

“她与我说——”

卫嫱看了毕氏一眼,“她与我道,曾在宫中被你欺辱,梦中恳求我,如若再见到金妃娘娘,要替她主持当年公道。金妃娘娘,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她呢?”

此一言,引得金妃一怔。她愣了愣神,面色有些仓皇。

她在心虚。

卫嫱眼见着,身前女子将薄唇轻抿起,她攥紧了扇柄,想要笑着将话题岔开。

“不过是梦见了些虚无之事,怎又能当真。”

“可梦中,那卫氏可是伤心得很。”

“她哭着同我道,若有机会,她定要来寻娘娘呢。”

“啪嗒”一声,金妃小扇坠落在地。

精致的扇面,登即沾染上些许泥渍。

许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毕氏愈发相信那些鬼神之说。不过登时,女子面色微白,却还是强撑着心性,漂浮的脚下站稳了。

卫嫱弯下身,将扇子捡起来。

她唇边挂着笑:“娘娘失态了。”

毕氏抬眸。

日晖曜曜,落于身前女子面容之上,瞧着卫嫱从容不迫的眉目,金妃有瞬时的晃神。

好似那人……

可眼前郑氏眉目却并未有从前那人那般怯懦,她杳杳立于此处,神色奕奕。却又在一瞬之间,眼神里忽尔泛上几分寒光。

金妃道:“天色已不早,本宫先行回宫……”

卫嫱拦住她。

“娘娘,我已答应了卫氏,便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更何况……娘娘方才已是教过我,人在宫中,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是不是?”

言罢,她侧了侧身,道:

“来人,取板子来。”

金妃脚下定住。

“你……你要做甚?”

一袭华裳的女人脚下顿住,她望着身前郑氏——对方的身上总有一种与宫中女子格格不入的气质。宫墙高砌,宫墙下的后妃皆宛若笼中之鸟,唯有她,却似是这高墙下的鹰。

卫嫱居高临下看着她。

做甚?

“自然是替她——主持主持当年那一场公道。”

那时候她尚还年轻,既无权势,又无皇恩傍身。

父亲早逝,卫家失权,而李彻又对自己恨之入骨。

旁人靠不上。

她失去的、或是那场迟来的公道,她终是要一一讨回。

她命人将金妃押下去,于院外掌掴。

对方到底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毕氏剧烈反抗着,朝着卫嫱的方向怒斥。

“大胆!你胆敢动本宫,你——”

“你……你当真不怕死吗!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

卫嫱立于宫阶之下,看着众人将金妃押下去。说也奇怪,看着毕氏狼狈之状,她心中却并无多少畅快。

明明心胸之中出了一口恶气。

卫嫱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拍手称快。

或是耀武扬威地走至金妃面前,再对她如何地冷嘲热讽。

卫嫱神色淡淡,目光清平掠过。

“娘娘先前叫人教我学规矩,如今我也学会了。”

“陛下已将凤印给我,今日是你以下犯上,我该如何惩你、罚你,都是你该受的。”

院风袭来,抚过廊檐。

琉璃瓦上闪过一道清冷的寒光,与曜曜日影交织着,笼上女子平静的面容。

卫嫱转过身,并未继续理会金妃。

她传令,待巴掌扇完了,毕氏真知晓错了,便将其带去宫道上跪着。

近些天,宫中关乎于她的传闻太多太多。

有惊异的,有好奇的,有羡慕与妒忌的……太多双眼睛满带着审视落在她身上,卫嫱知晓,已不乏有人蠢蠢欲动。

她无暇应付后宫,也懒得与那些后妃交手。

杀一儆百。

她思量着,最起码这些时日,凤鸣居能够安生一些。

……

卫嫱却未曾想,自己上午刚惩戒了毕氏,这到晚时,李彻的龙辇便来了。

明黄色的辇车高高停落在凤鸣宫前,随着一声传报,有人踩着霞光缓步走了进来。

卫嫱坐在窗边,随意翻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名册,未理会那人。

直到李彻将周遭宫人屏退,坐至她身侧。

“在看什么?”

皇帝问。

本是打发时间的东西,卫嫱也提不起多少交谈的兴趣。听见这一声,她倒是将名册“啪嗒”一阖,转过头望向李彻。

对方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腰间系着先前她送的那只芙蕖玉坠子,面容平和坐于此处,安静看着她。

卫嫱问:“陛下今日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她上午方处罚完毕氏,消息怕是早已传至金銮殿内。

她漠然道:“如若陛下是心疼她了,特意来凤鸣居为金妃出气——”

不等她说完。

李彻笑着打断她:“不是。”

他面上笑容淡淡,声音亦清浅,看上去倒是心情甚佳,并没有半分因为金妃的事而烦心。

李彻道:“只是今日西域那边新进贡了一批料子,朕瞧着模样、成色都甚好,便想着给你送过来。方才见你看东西认真,便提前让孙德福送至后院收起来了。”

言罢,他歪了歪头,又问:“怎么,她今日来寻你麻烦了?”

明知故问。

卫嫱将名册推至一边,忍不住冷嘲:“她寻我的麻烦还少么?”

无论是四年前,她尚为浣绣宫宫女时。

或是现在,她以“郑氏”之身,居于凤鸣居内。

此一言,果然又令李彻回想起了当初。男人眸光动了动,他轻垂下眼睫来。

小扇一般的睫羽,随着思量极轻微翕动着。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须臾,他敛去眸间神思。

便是在这短短一瞬,卫嫱凝望着——她瞧见男人眼底的悔意。

他在心疼。

如今的李彻,在心疼四年前的卫嫱。

然,她心中并没有预想中的畅快。卫嫱扯了扯唇角,冷笑了声。

从前,金妃寻她麻烦时,李彻并没有为她出头。

而如今,金妃再度前来滋事,她再不需要李彻为她出头。

她将茶杯放下,水面清平,杯中依稀有枯叶翻卷,漂浮了一圈又一圈。

李彻想来握她的手。

她朝后撤了撤,皇帝的手顿然凝滞于原地。

他抿了抿薄唇,竟也不恼,反倒是好脾气地开口,像是在同她认错。

“朕会教训她。”

卫嫱不禁笑了。

她亦将头偏了偏,看似饶有兴趣:“陛下打算如何教训她?”

她还记得从前,即便那人致使自己小产,李彻也并未对毕氏真正做出些惩罚。是了,对方毕竟也是抚西大将军毕焕安之女,“朕方登基,根基未稳,需要毕老将军的拥簇”。

这是李彻的原话。

面对痛失骨肉、伤心欲绝的她,李彻所做的,也唯有沉默。

叫她如何不恼。

叫她如何不恨?

而今日影徐徐,金辉色的光晕穿过那层精致的雕花屏窗,伴着薰笼内的沉水梨花香,寸寸拂至人的衣衫。日头一天天渐暖,她也一日日穿得比先前单薄。薄薄一层素衫,衬得她愈发娇柔,也愈发清艳动人。

她用那双些许陌生的眼,紧盯向他。

一句一句,追问着。

如何“教训”金妃?

“是褫了她的封号,降了她的位份,或是将她打入冷宫呢?”

“李彻,你不敢。”

“你口口声声说不会强迫我,却还是将我带回深宫。你一字一句说要补偿我,到头来却与他们一样,做了伤害我的刽子手。”

“你甚至不敢去惩治毕氏,唯恐祸及你那九龙宝座。”

“李彻,你不敢爱,也不敢恨。甚至这龙位你都不敢坐得太安稳,唯恐一日会有人执剑破开皇城,将你从那龙椅上踹倒。”

“李彻,你的爱真的很窝囊。”

言罢这一句,她能完全想象出来,对方的面色定然会变得一片灰败。

日光打落在他那本就白皙的面容上。

周遭静谧少时。

她不知李彻在想什么。

也不想知道李彻他在想些什么。

薰笼内的香料似是燃烬了,寝殿内水雾渐薄,最后一缕烟尘气徘徊许久,终是随着窗扉的缝隙处飘散。卫嫱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这般平静,她听见李彻道:

“朕会立你为后。”

他顿了顿,重新开口:

“朕要立你为后。”

皇帝语气坚定,似是毋庸置疑。

“不日便是亲蚕礼,朕会寻一个契机与你大婚。无论这次有多少人拦着,朕一定要同你完婚。婚仪上的喜服朕已重新命人赶制了,这次的喜服会比从前那一件更华丽精美。至于毕氏……”

他忽尔一扬声。

“来人。”

孙德福领命前来。

“传朕旨意,金妃毕氏以下犯上,罔顾宫规,顶撞皇后。即今日起,褫夺封号,降为美人,长跪于凤鸣居外自省。”

“——直至皇后气消。”

言罢,皇帝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讨好。

他在刻意,哄着她消气。

当天晚上,李彻依旧在她屋中打起了地铺。入睡之前,对方同她讨论了关乎封后大典的事宜。

虽然也只是对方单方面的“讨论”。

皓月皎皎,伴着清冷的夜风,送来他的声音。

李彻耐着心与她解释着:“你在时,朕未去过后宫,你走后朕更是未碰她们其中一人的任何一根手指头。前朝那些大臣叨烦,一个劲儿地往这后宫中塞女人。朕听得烦了,索性全将她们养着,便当是养花儿养草了。”

摆在那儿,既不看,也不过问。

卫嫱摇摇头,试图打断:“李彻,其实我根本不在意……”

他仍滔滔不绝。

以前她从未觉着李彻话多,今日却只闻其一句接连着一句,像是非要将自己对他的误会全部洗干净。终于,她插了个空档,开口道:“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你喜欢何人,又宠幸了哪位姑娘。李彻,你能不能放我走?”

一别两宽,各自安生。

何必又如此纠缠不断呢?

果不其然,在她说完后,身后一默。

半晌之后,又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

“不要说这些话了。”

“……”

“……西域新进贡的料子……你记得明日试一试。”

第65章 065 “我想要我的夫君和女儿。”……

一夜春深。

李彻每日来时匆忙, 走时亦十分匆忙。

无论他每日怎样来她宫中说好话,又是打了怎样多日的地铺。

卫嫱浑然未准许他靠近自己半分。

他最近在准备亲蚕礼等事宜。

宫墙深深,前朝的讯息仍旧传到卫嫱耳朵里。她听着众宫人议论, 前几天陛下纵容那位来路不明的“郑氏”, 竟叫其严惩了毕氏。而今毕氏成日在宫中哭天抢地,直吵着要见皇帝一面。

此番举动, 亦引起前朝一阵骚动。

尤甚以毕焕安为首的臣子纷纷上奏, 直道妖女祸国。一道道奏本竟引得皇帝龙颜大怒, 当众摔了好一些折子。

“不止如此, 听闻陛下还要立那郑氏为后……可我听闻,那郑氏似乎嫁过人,曾有过夫君……”

一想到小翎与兄长,卫嫱一颗心惴惴,跳得很快。

她根本不在乎李彻如何。

更不在乎对方又是怎样力排众议, 于朝堂之上要立她为后。

李彻给她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 她便以此买了好些人情,又借着江月息之手, 暗自培养自己的眼线心腹。

宫中送出去的密信, 几经辗转, 却杳无音信。

她不知李彻可否有对小翎与兄长下手。

对方一日比一日来得勤,更是想了万千种法子、千方百计地逗她开心。李彻为她请了戏班子,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曾经她最爱听的戏,她兴致缺缺,坐在皇帝身侧昏昏欲睡。

她没有去看李彻那双对她满是歉意的眼。

那双凤眸深深,或许满带着补偿,可她已没有精力,更没有必要再去对视。直至一日, 孙德福忽然请她前去后花园,对方请得着急,声音里却满带着雀跃之色。

卫嫱放下东西,转过头同月息叮嘱了几句,只身前往。

春色落尽,一路上绿树粉花开得甚好。她踩着繁杂的、落了一地的春影,看着孙公公推开那朱红色的宫门。

略带着沉重一声。

忽有清香扑鼻,满院蛱蝶飞舞,朝那亮色翩翩而来。

孙德福嘴角弯着,朝她恭敬一福。

“姑娘,奴才们且先退下了。”

身后脚步四散,她看见眼前满院子的梨白。

一朵朵玉珠似的梨花缀在枝桠上,清丽,饱满,盛放。明媚的花珠与蝴蝶飞舞交织着,震撼的花影倒映在她未曾设防的心扉之上。

翩翩蛱蝶,簇簇梨花,仙姿白雪,帔惹青霞。

她看见自梨树后缓步走来之人。

他今日未穿龙袍。

反而一袭紫衫圆领锦衣,束着抹额,满头青丝以一根金色发带高束起。

乍一眼,只道风度翩翩少年郎。

一时间,竟叫她也晃了晃神。

卫嫱微蹙着眉心,只见对方拨开花帘。他唇边噙着笑,两眼亮晶晶的,垂眸看她。

四目相触的一瞬,她清晰地看见李彻双眸中所倒映出的那张脸。

——那张她虽用了四年,却仍旧觉得陌生的脸。

女子眼中光晕散去。

她朝后退了半步。

李彻并未跟上来,他眨了下眼睫,含笑唤她:

“阿嫱。”

他跟上来。

棠梨随风渐落,坠在男子衣袍上,似是一片片雪。

微风吹拂着枝叶,花影簌簌摇晃。他身后,不,这偌大的院中,皆种满了梨花树,一朵一朵,一棵一棵。

直将小院填满!

一整片梨花林。

她最喜欢的,梨花林。

李彻似乎忘记了自己不喜花粉,若是沾染上花粉,便会浑身起红疹的事实。

见她不语,男人唇角勾着笑,自顾自地说着:

“你还记得这些梨花吗?从前我宫中也有一棵梨花树。自你回宫后,我便想着为你种一片梨花林。可这天一日比一日热,我原以为今年开不了花、还需等来年的……”

他四处求了方子,亲手往土里灌了好一些花草药材,又一棵棵、用残疾的手亲自种下,这才终于等到满院梨花开。

多漂亮啊。

从前她最喜欢梨花。

最喜欢与他坐在梨花树下,或是嬉笑打闹,或是弹琴读书。

他会忍着满身红疹的瘙痒与阵痛,佯作无事般的,低头看着她。风扬起少年华贵的衣襟,眼帘之下,他瞳光中尽是未说出口的情话。

再放肆一些,他会与阿嫱倚着、躺在树下。

直至红疹蔓延至他整个后背,渐渐爬上他白皙的脸颊。

阿嫱才知晓,他不能接触花粉。

可少年不甚在意。

而今满院珠白,风一吹犹有风铃响动,簌簌落下一地花影。

卫嫱回过神,面色平淡看着他靠近。

这场盛大的惊喜,只有他一个人欢欣。

再靠近些,她闻见李彻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他喝了酒。

身上的酒气,隐约被这满院子花香遮掩。

见她神色淡漠,李彻倒也不恼,他面上挤着笑,温柔地问她可还喜欢。

日光曜曜,被树叶的筛过。

男子俊朗的眉宇间藏匿着遮掩不去的疲色。

卫嫱未答。

她沉默地看着李彻,看着他欢喜伸出左手,非要牵住她。男人欢天喜地地拉着她躺下,躺在落了一地花瓣的地面上。

这一瞬间,他们好像突然回到了少年时。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爱恨憎愧,只有沙沙的风吹过枝叶,鼻息间坠了清甜的梨花香。

她不知道李彻是不是醉了,对方声音清润,半迷糊地哄着她道:

“不知你是不是开心……阿嫱,那我再答应你一个心愿。”

“只要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卫嫱:“我想要我的夫君和女儿。”

李彻沉默。

半晌,他浅声:“换一个。”

卫嫱:“没有了。”

又是一阵沉默。

林间再度穿过风声,一朵梨花坠在男人眼皮上。

轻轻的,睫羽扑闪了下。

李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卫嫱并未与他离得太近,却能听见他缓缓的吐息。他的吐息声很轻,却又莫名地、略显了几分沉重。

微风带冷,灌过她的衣领。

拂带起卫嫱鬓角边零碎的发丝。

她听见李彻隐忍着声息,问她:

“你到底是想要见女儿,还是想要见他。”

“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迎风而来的酒气忽尔加重了些。

“卫嫱,朕给你的还不够么?”

他给了她许多,给了她最好的宫殿,给她所有人求之不得的凤位,为了她在朝堂上与众臣子吵得天翻地覆,一箱又一箱地往她宫中送那金银珠宝、锦衣玉带……

他给她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李彻睁开眼,眸光在一瞬变得晦暗不明。

簌簌的寒风吹乱了他的思绪,却又使得他眸光一片清明。李彻转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出现一种近乎于逼视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要质问她,却又在看见身前之人面容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不受遏制地柔软了下来。

——或是说,那是一种瘫软。

每当看见她的脸,她那张与四年前不同的脸,他总能回想起这四年来每一个痛不欲生的夜晚。

相思成疾,恨不得含泪跟去。

故而再次遇见她后,他的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他小心地接近她、讨好她,甚至于她寝屋中打起了地铺。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唤回她的心。

好似如今的温柔便可抹平一切。

他不敢想从前,也不愿想从前。

“卫嫱。”

李彻克制着声音中的情绪。

“不要想他。”

“……”

“不许想他。”

他忽尔一坐起,酒气迎面,男人捉住她纤细的腕。

“你看看朕,好不好?”

对方握着她的手,将其捧至心口处。卫嫱听见他怦怦的心跳声,以及那语气里的哀求。

李彻看着她。

“当年断他那二指,朕为他还了。你喜欢的梨花,朕为你种了。你还想要什么,还喜欢什么……朕是一国之君,朕都可以给你。”

他说得慷慨。

且认真。

卫嫱也忍不住笑了笑。

多自私。

多自以为是。

她勾起唇角,未理会手腕间加重的力道,自唇间挤出一声嗤讽。

她用手拨掉对方的左手,淡声道:“我今日乏了,先回宫了。陛下也还先回宫罢,免得此处呆的久了,身上又要起红疹。”

闻言,李彻面色稍缓,略带着欢喜道:

“你是在关心朕。”

“不是。”

她摇头,“我只是无暇再应付一场苦肉计罢了。”

李彻一时缄默。

回到宫中,孙德福又带人往她宫中送来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这时她才知晓,李彻今日喝了许多酒,是因为截到了她往贡川送去的书信。

一封一封,是她亲笔所写,字字挂怀关心。

孙德福佝偻着身劝她:“郑姑娘,陛下关心您,奴才们都看在眼里,您又何苦与陛下过不去呢。”

在这宫中,锦衣玉食,宠冠六宫,难道不好吗?

除了江月息,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她,在这宫中,享荣华富贵,受君王恩宠,难道不好吗?

她神色淡淡,将梨花自瓶中折下,差人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