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落下,隔绝了帐内温暖的灯火与醺然的酒气。
一股冰冷刺骨的夜风,裹挟着沙尘与远处马厩传来的腥臊味,猛地扑面而来。
前一刻还脚步虚浮、满脸醉红的鞠义,在接触到这股寒风的瞬间,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
那双原本因为“醉意”而显得有些迷离的眸子,深处那抹冰冷的锐利,如同被狂风吹亮的炭火,瞬间复燃。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摇摇晃晃的姿态,一只手扶着帐篷的立柱,另一只手捂着小腹,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
“这……这北地的风,可比咱们徐州的酒……还要烈啊……”
“王将军慢些。”
韩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温和依旧。他上前一步,极为自然地搀住了鞠义的手臂,那力道不轻不重,既像是出于关切的搀扶,又像是一种不露痕迹的监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摇一晃,在几名持着火把的亲兵不远不近的“护送”下,绕过帅帐,向着后方那片更为深沉的黑暗走去。
帅帐之后,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平日里用作栓马和堆放杂物,此刻显得格外寂静。只有远处巡逻队的脚步声,和那“呼啦啦”的风声,在空地上来回打着旋。
鞠义踉跄着走到一处避风的角落,这里正好是一排马厩的阴影之下,光线昏暗,足以遮蔽大部分人的视线。
他推开了韩微搀扶的手,嘴里含糊道:“就……就在这儿吧,远了……远了怕是走不回去了……”
说着,他便背过身去,解开腰带,对着墙角开始“方便”。水流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韩微没有再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外,双手拢在袖中,一言不发。
那几名负责“护送”的亲兵,也识趣地停在了十步开外,将火把插在地上,转过身去,望向别处。
鞠义一边“方便”,一边看似随意地晃动着身体,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标尺,飞快地扫过四周。
他看到了。
帅帐周围,明哨暗哨,不下三十处。
最近的一队巡逻兵,距离此地不过五十步,一刻钟便会巡视一圈。
他们的位置,他们的路线,他们的换防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在他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脑中,迅速地构筑成了一幅立体的防御图。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用一种极轻的、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的声音,开口了。
“韩参军。”
“你觉得,现在动手,是个好时机吗?”
那声音,平淡、冷静,不带丝毫的醉意。
就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猛地刺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韩微那双拢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他那张一直保持着温和儒雅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在这一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混杂着屈辱与挣扎的阴沉。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鞠义那并不算高大,此刻却仿佛山岳般沉稳的背影,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将军……好手段。”
他的声音里,再无半分先前的温和,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冰冷的恨意。
“一场酒宴,几句吹捧,便将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帅,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将所有的戒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韩微自问也读过几卷兵书,却从未想过,人心,竟能被算计到如此地步。”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燃起了两团愤怒的火焰。
“我本不愿与尔等为伍!我韩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纵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心甘情愿!”
“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这群南境的贼子,行此卑鄙无耻之径,用我那年过八旬的老母性命相挟,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鞠义,已经系好了腰带,缓缓地转过了身。
当鞠义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如同深潭般的眼睛,对上韩微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时,韩微所有的咒骂,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是不忍。
只有纯粹的、俯瞰蝼蚁般的冷漠。
“你以为,”鞠义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了韩微的心脏,“你那八十岁的老母,留在京城,就是什么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