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帐外,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晖早已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寒星与一轮孤零零的残月。
呼啸的夜风卷起沙尘,吹得帐篷“呼啦啦”作响,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巨兽,在不甘地嘶吼。
而帅帐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两盆烧得通红的兽首炭炉,将帐内烘烤得温暖如春。浓郁的酒香与烤肉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醺人欲醉的暖意。
时间,已从日暮西沉,悄然滑向了二更天的末尾。
那张矮脚方桌旁,已经横七竖八地堆了十几个早已见底的空酒坛。桌上的菜肴也已狼藉一片,只剩下几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
王坤那张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此刻已是满面红光。那双原本锐利如鹰的眸子,也因为酒精的麻痹而变得有些浑浊,透着几分与他身份不符的、卸下重担后的松弛。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得如此尽兴了。
一个多月以来,他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日夜紧绷,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而眼前这个同样喝得面红耳赤、说话都带着几分大舌头的“王建成”,就像是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为他松开了那根即将崩断的弦。
“王……王兄弟!”王坤一把抓住鞠义的手臂,因为激动,手上青筋毕露,那称呼,也从“王将军”变成了“王兄弟”。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酒后的沙哑与真情流露的苦楚。
“你是不知道啊……我……我王坤,带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仗,就从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他将杯中最后一口酒灌进嘴里,重重地将兽角杯往桌上一顿。
“那南蛮子,他……他不跟你真刀真枪地干!他就用那些瓶瓶罐罐,那些会响的妖法,躲在山沟沟里,今天炸你一个哨卡,明天烧你一个粮队!”
“我这八万弟兄,一个个都是从北地雪原里跟我爬出来的铁血汉子!可到了这儿,连敌人的面都见不着,就天天被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折磨得死去活来!你说,我……我心里苦不苦!”
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对着鞠义这个“唯一能懂他的人”,倾诉着自己所有的憋闷与压力。
“还有那西路和中路的袍泽!”王坤的声音陡然压低,眼中闪过一丝连酒精都无法掩盖的恐惧,“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零三天!音讯全无啊!我派出去的信鸽,就像飞进了无底洞!派出去的斥候,连个泡都没冒出来!我……我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他们……梦见他们都完了……”
他说着,竟有些老泪纵横,死死地抓住鞠义的手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鞠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感同身受的、兄弟般的神情。他反手拍了拍王坤的手背,用一种同样带着几分“醉意”,却又异常坚定的语气,安慰道。
“王帅!您多虑了!”
他为王坤,也为自己,斟满了酒。
“您说的这些,我……我来的时候,也听祁都督说起过!您猜怎么着?”
王坤抬起那双浑浊的泪眼,茫然地看着他。
鞠义的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他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足以让王坤起死回生的话。
“就在我出发前三日,另外两路负责给闫真将军和陈渊将军运送粮草的队伍,已经先行出发了!算算时辰,现在……怕是早就送到他们手里了!”
“什么?!”
王坤如遭雷击,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抓住鞠义的胳膊,那干枯的手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要将鞠义的臂骨捏碎。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止不住地颤抖。
“此……此话当真?!你……你可有他们的消息?!”
鞠义“嘶”的一声,装作被他抓痛了的样子,随即又大度地摆了摆手。
“王帅您轻点,轻点……我这把骨头可经不起您这么捏。”
他晃了晃脑袋,仿佛在回忆。
“消息嘛……倒是有一点。我出发前,听祁都督府里的信使官提过一嘴。说是……闫真将军和陈渊将军派人送了口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