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暖意渐生。
夏子心看着丈夫那张兴奋得像个得了新玩具孩子的脸,心里那点残余的皇后端持彻底烟消云散。
她拢了拢绛紫色的银鼠袄,也忍不住凑到另一侧车窗的帘隙边,好奇地向外张望。
“老头子,”她轻轻捅了捅朱祁镇,“你看那糖葫芦,红彤彤的,瞧着就喜兴,咱们在宫里,御膳房做的再精致,也没这个鲜亮劲儿。”
朱祁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一个裹得严实的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在雪地里吆喝,那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在灰蒙蒙的雪天里格外扎眼。
“停车,老吴,停车!”朱祁镇立刻来了精神,像个发现宝藏的孩童。
“吁……”老吴勒住马,动作麻利。
朱祁镇不等车停稳,就掀开帘子探出头,对着小贩招手:“那卖糖葫芦的,过来。”
小贩见这半旧马车里探出个穿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的老头,旁边还坐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不敢怠慢,赶紧小跑过来,满脸堆笑:“老爷夫人,来串糖葫芦?刚蘸的,酸甜开胃。”
朱祁镇看着眼前红彤彤的一串,豪气干云:“给朕……咳咳,给我们来两串,不,三串,老吴也来一串。”
老吴在车辕上连忙摆手:“哎呦太上……老爷,小的牙口不好,啃不动这个。”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朱祁镇瞪眼,帝王余威不经意泄露一丝,吓得小贩一哆嗦。
朱祁镇也觉不妥,赶紧摸向腰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来,他穿着棉袍,荷包都没带一个!
场面顿时有点尴尬。
朱祁镇脸上那点兴奋僵住了。
他堂堂太上皇,富有四海,此刻竟被一串糖葫芦难住了?
夏子心忍着笑,从自己袖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倒出几枚铜钱,递给小贩:“喏,三串的钱,拿着吧。”
小贩千恩万谢地收了钱,递过三串亮晶晶的糖葫芦。
朱祁镇这才松了口气,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咔嚓!”糖壳碎裂,山楂的酸混合着糖的甜在嘴里炸开,久违的、属于市井的纯粹滋味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
“唔,好吃,比御……比家里的蜜饯果子爽利。”他含糊不清地赞道,顺手递给夏子心一串,
“子心,你也尝尝。”
夏子心矜持地咬了一小口,酸得她眉头微蹙,但随即那酸甜交织的滋味又让她忍不住再咬了一口。
“嗯,是……别有一番风味。”她点点头,努力维持着仪态,嘴角却沾了一点亮晶晶的糖渣。
老吴看着手里那串“御赐”的糖葫芦,哭笑不得,只能象征性地舔了舔,心里嘀咕:这玩意儿,太上皇啃得欢,可苦了他这老牙口咯。
马车继续前行,穿过热闹的街市,驶向城门。
老吴不愧是当年给朱祁镇牵马坠蹬的老把式,对京城道路门儿清。
他没走戒备森严的正阳门,而是拐了个弯,熟门熟路地溜达到了相对僻静、盘查也稍松的广渠门。
守城门的兵丁正缩在避风的角落里跺脚取暖,见一辆半旧青帷马车慢悠悠过来,懒洋洋地挥挥手:“停下停下,出城文书呢?路引呢?”
老吴勒住马,独眼一翻,那老兵油子的痞气瞬间上身,嗓门洪亮:“嚷嚷什么,没看见车里坐着谁家老爷夫人?大正月里急着出城探亲,文书路引?爷们儿这张脸就是路引。”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索。
兵丁被他那独眼透出的凶光气势唬得一愣,探头想看看车里是何方神圣。
朱祁镇在车里听着,赶紧把最后一口山楂囫囵吞下,正襟危坐,努力板起脸,试图找回一点太上皇的威严。
夏子心则迅速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糖渣,恢复了雍容姿态。
老吴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个东西,不是文书,而是一块黑黢黢、沉甸甸的铁牌,上面似乎有些模糊不清的花纹。
他看也不看,直接甩给领头的兵丁:“喏,够不够路引?”
那兵丁接过铁牌,入手冰凉沉重,上面的花纹……他眯着眼仔细辨认,似乎是个模糊的龙形?
还有几个小字……“御……御马监……特……” 他手一抖,差点把牌子掉地上。
御马监!
这可是伺候宫里贵人的地方,再联想到这独眼老头那身看似普通却透着精悍的筋骨,还有车里那两位虽然衣着低调但气质不凡的老人……兵丁脑门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够……够够够,太够了!”兵丁双手捧着铁牌,恭敬地递还给老吴,声音都哆嗦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老爷夫人您请,您请,雪天路滑,您慢走!”
他一边说,一边麻溜地挥手示意放行,生怕慢了一步。
老吴哼了一声,收回铁牌,得意地一扬鞭:“驾!”
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了高大的城门洞。
朱祁镇在车里看得分明,憋着笑,低声对夏子心说:“瞧瞧老吴这狗东西,威风不减当年啊,一块破牌子,吓得那小兵脸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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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心也莞尔:“可不是,倒省了我们不少麻烦。只是……”
她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象,官道两旁是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林,寒风卷着雪沫子直往车厢里钻,
“这四面透风的,今晚住哪儿啊?总不能真睡这破马车里吧?”女人的忧患意识又冒头了。
朱祁镇裹紧了棉袍,也感受到了寒意,但兴致不减:“怕什么,天大地大,还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老吴,找个暖和的地儿,咱们打尖住店!”
“得嘞,老爷夫人您坐稳。”老吴应了一声,鞭子甩得更响了些,老马也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撒开蹄子在官道上小跑起来。
约莫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暗,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前方官道旁,终于出现几点微弱的灯火。
走近了看,是个小小的集镇,依着官道而建,只有一条主街,两边稀稀拉拉开着些铺面,大多是卖些杂货、吃食和供行人歇脚的简陋客栈。
老吴在一家看起来门脸稍大、挂着“悦来客栈”破旧幡子的店门口停下。
客栈门口挂着两个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晃,透出昏黄的光。
“老爷夫人,就这儿吧?看着还算齐整。”老吴跳下车辕,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
朱祁镇掀开车帘,一股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但看着那点昏黄的灯火,还是觉得温暖:“行,就这儿,有热炕头就行。”
他率先跳下车,落地时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在宫里养尊处优几十年,筋骨都酥了。
夏子心在老吴的搀扶下也下了车,看着客栈那斑驳掉漆的门板和门缝里透出的嘈杂人声,秀眉微蹙。
这环境,可比坤宁宫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吴上前拍门:“店家,开门,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