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兴五十三年,正月初一。
整个紫禁城内欢天喜地,既有新春的欢乐,又有新皇继位的期盼。
奉天殿方向,礼乐齐鸣,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东华门外,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静静停在墙根下,与远处奉天殿飘来的礼乐喧嚣判若两个天地。
“你说说你……” 已是皇后的夏子心,此时裹着绛紫色银鼠袄,眉头蹙得能夹住细针,指尖一下下点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朱祁镇,
“禅位大典你躲懒,儿子登基大典你不去,连孙子册封皇太孙的仪式都不肯露脸,偏要拉着我坐这四面漏风的破马车,美其名曰微服私访?老头子,你这脑子是怎么想的?”
朱祁镇眼皮都没抬,只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棉袍裹得更紧,活像只缩在壳里的老龟。
慢悠悠的吐出几个字:“聒噪,吵得朕…… 咳,吵得我脑仁疼。”
“聒噪?” 夏子心声调陡然拔高,差点从锦垫上弹起来,
“我这是为谁操心?大正月里天寒地冻,放着坤宁宫的暖炉不烤,放着儿子的登基大典不看,非要跑出来喝西北风。
五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儿子,你倒好,连个过场都懒得走,你是痛快了,可叫儿子、孙子,还有满朝文武怎么想?说咱们老两口失了礼数,还是……”
“礼数?” 朱祁镇终于撩开眼皮,浑浊老眼里竟闪着久违的、近乎顽童的光。
他猛地朝车窗外努努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得意:“你看那。”
夏子心顺着他的目光,透过帘隙望去。
巍峨的东华门下,禁卫军顶盔贯甲,持戟肃立如铜铸铁人,纹丝不动。
更远处,通往奉天殿的御道两侧,文武百官按品级跪得密密麻麻,崭新朝服下的脊背在寒风里冻得发僵,头颅却垂得愈发恭敬。
那 “万岁!万岁!万万岁!” 的山呼海啸,正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震得车辕都在微微发颤。
朱祁镇嘿嘿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如释重负的狡黠,像个终于逃了夫子戒尺的顽童:“听,多累啊。跪着,冻着,喊着…… 几十年了,我坐在那上头听这声儿,看下面乌压压一片脑袋,脖子都僵了。如今呐,”
他惬意地往车壁上一靠,长长舒出一口气,连车厢里的空气都仿佛暖了几分,“这声儿,该他们爷俩受用喽,咱们啊……”
他转头望向相伴了大半辈子的老妻,布满老年斑的大手伸过去,握住了夏子心膝上因激动而微凉的手。
“咱们…… 也该透透气了。” 声音低得像在分享天大的秘密,
“困在红墙黄瓦里五十三年,看腻了宫里的四方天,听烦了早朝的钟鼓响。这大好江山,真正是个什么模样?江南的烟雨杨柳,西湖的潋滟波光,岭南的荔枝压弯枝头…… 子心啊,咱们年轻时说过要去看的,你都忘了么?”
夏子心被他掌心的温热熨贴着,听着丈夫这么一说,满腔埋怨像被戳破的气球,嗤地泄了大半。
她怔怔望着丈夫 —— 从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到如今须发皆白、只想溜出宫墙的 “老小孩”。
时光在他脸上刻满沟壑,磨平了心尖棱角,却没磨灭眼底对宫墙外天地的向往。
这份向往,如冰层下涌动的春水,此刻正破冰而出。
“可…… 这不合规矩……” 她嗫嚅着,语气早软了下来,只剩习惯性的顾虑。
“规矩?” 朱祁镇挑眉,久居人上的帝王余威不经意间流露,随即又被浓重的孩子气取代。
他狡黠地眨眨眼:“如今,你我是太上!太上懂不懂?就是比皇帝还大那么一点点,最大的规矩,就是咱俩想怎么着,就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