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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可能永远都懒得去分给你视线的一瞥。

譬如说田美人。

朱皇后心下叹息,斟酌之后,笑着将话题转到了田美人身上:“也是赶得巧了,李夫人的产期,刚好跟田美人的预产期撞在了一起……”

略微顿了顿,又委婉地劝说一句:“陛下这回下令下得太急了,多少修饰一些也好啊,忽然间点了程太医出去,也难怪田美人觉得委屈了。”

圣上原本心情还很不错,听到这里,却有点不耐烦了:“让程太医出宫去怎么了,宫里边难道就没有别的太医了?”

他撇了撇嘴:“不是还有好几个在那儿守着她吗?”

朱皇后知道田美人因先前的许多琐碎动作,失爱于上,但圣上如此毫不掩饰地表露厌恶之情,不免还是令她心惊。

她默然几瞬,终于还是柔声说:“田美人从前行事,的确有些不妥当,但是该罚的也都罚了,那就过去了。她毕竟是皇嗣的母亲,也请陛下略微多宽待她几分……”

“我难道还不够宽待她?”

圣上冷笑了一声:“她这美人做得这么不如意,不如再回头去做奉茶宫人好了!”

朱皇后听得心绪复杂。

这就是圣上性情当中很重要的另一部分组成了。

对待亲厚的人,他很宽宏。

只要对方有一点可取之处,骄纵也好,狂妄也罢,哪怕是对待他不够恭敬,失了礼数,他也能迅速将其淡忘,继续恩待对方。

从前圣上偏颇承恩公,御史大夫屈君平几次上疏,说得极其尖锐。

盛怒之时甚至把手里的笏板朝圣上砸过去了,最后圣上也只是一笑了之。

但田美人不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次都没过去。

现下圣上便冷笑着数给她听:“她从前仗着身孕,截贤妃的胡,有没有这回事?”

“在外命妇面前,说德妃的是非,有没有这回事?”

“不知分寸,把内宫的时候闹到千秋宫去,最后太后娘娘叫人给我传话,有没有这回事?”

“之前撵了齐才人出宫,她难道就是全然无辜?只是因为她有身孕,最后也轻轻放下了——我还不够宽待她吗?”

圣上嗤笑道:“她想怎么样,全天下的人都围着她转?她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别说这种赌气的话——罢了罢了。”

朱皇后轻叹口气:“咱们不说这事儿了,行不行?”

圣上敬重朱皇后,见她如此言说,也没再讲什么。

这时候外头宋大监在外边求见,语气听起来有点急切:“陛下?前头有事情来报……”

圣上淡淡地道了句:“进来回话。”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宋大监领着一个内侍走了进来。

躬身行礼之后,毕恭毕敬道:“陛下,外头有人来报,刑部的管尚书忽发急病,晕厥过去,怕是得告假几日了……”

圣上听得讶然:“怎么回事儿?白天还好好的呢!”

朱皇后在旁,倒是多说了一句:“先前听说管夫人重病,这会儿又轮到管尚书了?”

圣上惊了一下:“管夫人重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朱皇后便简略地提了一嘴。

圣上不由得皱起眉来:“管家的风水还真是有点邪门儿。”

他叹口气,吩咐下去:“找个太医上门看看,再去中朝,请一位学士过去走一趟,看管家有无蹊跷之处……”

侍从应声而去。

……

圣上没在凤仪宫久留,用过饭之后,就往崇勋殿去了。

才刚坐下,就有人来禀:“陛下,中朝的小梁学士求见。”

圣上初听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是她往管家去走这一趟的?”

亲信应了声:“是。”

圣上便点点头:“叫她进来吧。”

如是过了片刻功夫,宋大监守在门边,便见一道深紫色的影子往殿前来了。

再定睛一瞧,这位年轻的学士臂间还立着一抹白——是凤花台。

宋大监知道,所谓“小梁学士”中的“小”字,并不是因为这位学士年轻,而是作为年岁上的一种区分。

梁学士指的是安国公与武安大长公主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安国公府唯一的男嗣。

而小梁学士指的则是梁学士的妹妹,与太后宫里那位小梁娘子一母同胞的梁三娘子。

论血缘的话,她们都是圣上嫡亲的表妹。

圣上见了小梁学士,神色便十分温煦,见她臂间还停着一只白羽鹦鹉,还稍显讶异地笑了起来:“凤花台,你一向惫懒,今晚上怎么还来赶这个热闹?”

小梁学士神色肃穆,摇了摇头。

她一抬手,宽大的衣袖落下去一点,叫圣上看清楚。

原来不是凤花台落在她的臂间,而是凤花台被小梁学士捉住腿儿,扭送到了御前来。

“回禀陛下,”小梁学士十分严肃地说:“凤花台不是来赶热闹的,它是作为幕后黑手,被抓过来的!”

圣上:“……”

凤花台头顶的几撮儿长毛都耷拉下去了,想挣扎几下,却被捉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可恶的小娘子,一点同僚之情都不讲!”

凤花台瞪着一对黑豆似的眼睛,朝小梁学士愤怒地大叫:“等着吧,我要去打你妹妹的猫!”

小梁学士:“……”

凤花台又扭头去看圣上,叫声嘶哑,语气同样愤怒:“陛下,很不高兴见到你,晚上坏!”

圣上:“……”

第106章 第 106 章 阿耶,你听听我的心慌……

凤仪宫。

圣上用过晚膳之后, 便起驾离开。

朱皇后亲自送他出去,回去之后独坐良久,终于还是叫亲信女官往瑶光殿去走一趟, 转述她的话给田美人听。

“程太医出宫,是有桩正经的差事要办,且宫里边也不是只有她一个精于产科的太医不是?”

“没了她, 也还有别人,必然是能够周全着照顾你顺遂生产的。”

“人间多有不如意之事, 宫里边尤其如此,你怀着身孕, 切忌多思多想。”

朱皇后后边还有几句话说给那女官听。

“要是田美人听完这几句话, 深以为然的话,就不必讲了, 若是她听后很委屈,涕泪涟涟的话,就说给她听。”

那女官传完话之后仔细地瞧了瞧田美人的脸,看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不由得在心里边暗叹口气。

她说:“美人, 皇后娘娘还有几句话, 要我转述给你的——这是她最后一次规劝你, 仁至义尽了。”

田美人原本还在小声抽泣, 听她这话说得十分严肃, 不禁面露忐忑, 小心翼翼道:“娘子请讲。”

那女官便说:“美人若是实在不喜欢宫里的生活, 待到顺利生产之后,皇后娘娘或许可以设法送您离宫,往翠微山的行宫去居住。”

田美人听得脸色大变, 当下歇了眼泪,讪讪道:“这,这怎么使得……”

当今这一朝,已经有了一个被迁出宫去的齐才人,难道还要有一位被迁出宫的田美人?

再则,齐才人是破罐子破摔了,没什么好在乎的,可她还有孩子呢!

要是皇嗣有一个被赶出宫去的生母,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田美人马上摇头:“还请娘子回禀皇后娘娘,我无意离宫……”

那女官遂道:“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还有最后几句话,令我转告给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神色冷肃,语气凝重,平铺直叙地说:“田美人,圣上对你,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要考验他的耐心。”

“你让圣上不高兴,圣上一定会双倍奉还的,鸡蛋碰石头,你觉得碎的会是谁?”

相较于内廷女眷们言语时的幽微含蓄,这一席话已经是露骨到堪称冷酷的地步了!

田美人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她回过神来,不由得怔怔地道:“可是,陛下在我临盆在即的时候遣走了程太医……”

这的确是圣上做得不妥当啊!

那女官很平和地转述了朱皇后的话:“田美人,宫廷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圣意、圣意,还有圣意!”

说完,她毕恭毕敬地向田美人行了一礼:“皇后娘娘言尽于此,您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离去,徒留田美人独自留在原地怔神。

夜风温暖,她手心上却全都是冷汗。

阿好有些担心地看着姐姐,过去扶她:“姐姐,我们先进去吧,在外边站久了对身子不好……”

田美人神情恍惚,戚然一笑:“有谁会在乎呢?”

阿好大声地说:“我跟阿娘会在乎呀!”

你跟阿娘……

田美人怔怔地扭过头去,定定地看了妹妹一眼,倏然间涌出泪来。

她觉得很难堪,也很羞耻。

一直以来,她都在母亲和妹妹面前做出荣光无限的样子来。

她告诉她们,她过得很好,很风光。

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就在今日,就在今晚,这虚幻的泡影,终于还是被戳破了。

田美人只觉得身心俱疲。

阿好看她这副萎靡颓丧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叫了句:“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就心灰意冷了吗?”

“要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听皇后娘娘的话,搬出宫去呢?!”

她很生气地看着田美人,用力地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只会哭得我跟阿娘心里难过,别的人谁在乎?!”

田美人听得气急:“阿好,你——”

“你什么你?”

阿好气呼呼地瞪着她,没好气道:“你只敢跟我凶是不是?”

她说:“皇后娘娘那么训斥你,德妃娘娘那么收拾你,你怎么不敢跟她们凶?!”

田美人气得手都在哆嗦,一抬手,打了妹妹一个嘴巴:“她们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她又气又伤心:“别人也就罢了,都是外人,你是我亲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阿好捂着脸,不气不恼,只是含着眼泪,哽咽着说:“姐姐,你这不是都明白吗?”

“势不如人,就是要低头的,为什么事情出在自己身上就不懂了?”

她说:“宫里边受委屈的人难道只有你自己吗?”

“仁佑是公主,她会受委屈,她的阿娘贤妃娘娘在德妃娘娘面前会受委屈,而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难道就没有委屈的地方了?”

“你看谁成天怨这个怨那个了?”

阿好很恳切地跟她说:“姐姐,抱怨没有用,只会让人心烦!”

田美人听得气急:“你——”

而阿好尤嫌不够,她还要说呢:“姐姐,要是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还是赶紧搬去那个什么山吧,不然,我看早早晚晚都会被赶过去的!”

田美人白着脸,指着妹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吴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也觉得小女儿用这种态度对大女儿说话,实在是太过火了。

她看大女儿像是一枝瑟瑟的柳条似的打颤,赶忙过去把她扶住:“阿好,你姐姐还怀着身孕呢,不要这么说话……”

田美人半靠在母亲身上,身心俱疲,轻轻地喘息着。

阿好却说:“姐姐,你怀小外甥的时间是有限的,小外甥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宫里人都会忍你让你,可是你能怀一辈子吗?”

“借了债早晚都是要还的,借得越多,以后还得越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她年纪虽小,说的话也简单,但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这笔债就在那里,你还不上,以后就得要小外甥还,跑不了的!”

……

夜色初起。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却在自己的住处外见到了一个熟人。

宋大监。

夏侯小妹有些纳闷儿:“您怎么会过来?”

宋大监笑了笑,却没有应答,一错眼,去看小时女官:“陛下有几句话,差我来问小时。”

小时女官毕竟聪明,心念微动,便意会到他是为何而来了。

宋大监也知道她聪明,所以省略了所有的过程:“小时,管尚书的事情,你认不认?”

小时女官坦然地点了点头:“认。”

宋大监便轻叹口气:“宫里的规矩,做错了事情,就得认罚。”

小时女官也不辩解,又应了声:“是。”

宋大监点了点头:“陛下保全你的颜面,就不必报到尚仪局去了,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就在这里,从现在跪到天亮。”

小时女官神色平静,毕恭毕敬道:“陛下宽宏,臣铭感五内。”

说完,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宋大监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再同夏侯小妹点一点头,转身匆忙离去。

夏侯小妹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下意识看着宋大监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小时和守在不远处的两个小内侍,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小时女官回答,她就心急不已地说:“我去找姐姐帮忙!”

小时女官赶紧把她给叫住了:“别别别,可别惊动德妃娘娘了。”

她心想:管尚书的事情发了,圣上明显是生气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操弄朝廷要臣……

她附从在前,包庇在后,所以要受罚。

而皇长子作为首犯,估计更难逃罪责……

这时候去找德妃娘娘,只怕是适得其反。

夏侯小妹不明白:“小时,这都是为什么呀?”

再看她就这么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就更心疼了。

夏侯小妹毕竟在小时女官身边耳濡目染了那么久,也算是历练有成。

她先去房里寻了两只凳子来,给那两个崇勋殿的小内侍:“站久了腿疼,两位且坐吧。”

夏侯小妹是宠妃的亲妹妹,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更别说这对两个小内侍来说也是好事不是?

当下很客气地应了,又连声谢她。

夏侯小妹瞧着他们坐了下去,这才去寻了个很厚的坐垫,拿到小时女官面前去,同时面露迟疑,问那两个负责监督的小内侍:“这应该没问题吧?”

她说:“我并没有抗旨的意思,就是叫小时拿来垫一下。”

“陛下罚她归罚她,但顾看皇嗣的差事还是叫她担着呢,真要是跪在地上伤了腿,明天还怎么带皇嗣们出宫读书?”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

再则,从这两个小内侍接受了她的凳子,坐下去之后,这事儿其实就已经成了大半了。

他们没理由再去说什么,便都应了:“只是垫在膝下的话,自然是没什么的。”

夏侯小妹这才将那只坐垫递送过去。

小时女官接到手里,抬一下膝盖,将其送到膝下,又悄悄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夭夭真是出息了,都能动脑子了!

……

千秋宫。

小梁学士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宫人们掌起灯来,照得庭院里一片明亮。

那灯火吸引了萤火虫来,成群结队,忽闪忽闪地在这夜色里静静地停歇着。

她看见妹妹养的狸花猫项链半蹲着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盯着一只停驻在草叶上的萤火虫蓄势待发,一副随时都准备扑过去的样子。

只是没等这只猫猫扑过去,就有另外一个人以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姿态将它给抓住,美滋滋地拎起来了。

齐王快活地吹了一声口哨,不怀好意地在人家毛茸茸的肚子上摸:“项链,你这个小猫咪,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吧?”

小梁学士:“……”

狸花猫愤怒地大叫起来。

小梁娘子急急忙忙地从里边跑出来救驾:“要死了你,赶紧放开它!”

将这只猫猫救到自己的臂弯里,又忽的注意到姐姐过来了,当下又惊又喜:“琦英!”

小梁学士将今日之事的原委大概讲了一遍,外头千秋宫的近侍女官便适时地来回禀。

“太后娘娘,方才,陛下起驾往披香殿去了……”

太后娘娘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小梁娘子有点担心皇长子,一边用一把小梳子给自己的猫梳毛,一边略有些不安地道:“陛下肯定是会生气的……”

她叹口气,秀丽的眉头皱起来一点:“琦英,你也是,知道管夫人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可怜,瞒下来就是了,何必这么实诚呢。”

小梁学士笑了笑,没有说话。

太后娘娘神情肃穆,告诫她说:“琦华,这次的事情,琦英做得很对。”

作为曾经摄政多年的天后,她看待问题的方式与年轻人截然不同。

“管夫人是很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很可怜,但是如若琦英隐瞒了真相,因此损坏了皇帝与中朝,乃至于安国公府之间的平衡与信任,一旦生出事来,就绝不是三条人命能够填平的了。”

小梁娘子若有所思。

小梁学士倒是问了一句:“那披香殿那边……”

“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年轻人的问题终究还是要年轻人自己去解决。”

太后娘娘淡淡地道:“还远没到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呢。”

……

披香殿。

圣上过去的时候,阮仁燧才刚刚挨完打,正老老实实地坐着吃饭。

德妃看他过来,还很纳闷儿呢:“不是去凤仪宫了吗,怎么有空过来?”

先前崇勋殿有人过来传话,知会她一声,说圣上往凤仪宫去用晚膳了。

圣上朝她点了点头,便有内侍躬身过来,替他拉开了座椅。

他坐下去,这才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吃过了又过来的。”

德妃察觉到他情绪不高,“哦”了一声,有点忐忑。

她心想:难道是知道了岁岁逃课的事儿,专程来教训他的?

这可不行!

德妃还是很护犊子的,自己打孩子,手上还有个分寸,叫别人打他,那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敲起了鼓,偷眼打量圣上一眼,就见他脸上神情十分寡淡,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瞧着儿子……

德妃太了解他了——这一看就是生气了呀!

德妃有点担心儿子,眼珠幅度很小地转了转,紧跟着板起脸来,以一种抱怨的语气同圣上道:“这小子越长大越淘气,不打不行了!”

又说:“之前吃饭的时候总定不下心来,现在挨完打了,吃饭都香了,哼!”

阮仁燧坐在自己的专属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吃饭。

圣上侧过脸去瞧着德妃,问:“为什么打他啊?”

德妃就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来,气冲冲道:“你不知道,这混账东西逃课呢,这才第几天?就开始野了,不打怎么行呢!”

她说:“我狠狠收拾了他一顿,好叫他长长记性!”

圣上轻轻地哼了一声,拉长语调,声色谴责地问儿子:“岁岁,送你出宫去上学,就是为了让你逃课的吗?”

“你这么做,真是太让阿耶阿娘伤心了,难怪会挨打呢。”

他语气轻轻的,听起来很寡淡:“我看一顿打都不够,得再挨一顿打才行!”

阮仁燧还不知道管尚书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了。

他就心想:我今上午回宫来干什么,别人不知道,阿耶你还能不知道?

装什么呢!

阮仁燧就从饭碗里抬起眼睛,很气愤地瞪了他一眼:“阿耶,阿娘都已经打过我了,我也已经知错了,你不能再打我了!”

圣上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莞尔一笑,伸手到儿子面前去,掌心一松,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到了阮仁燧面前去。

圣上笑着问他,说:“你确定吗?”

阮仁燧稍显茫然地看着面前刚刚落下的那根长而雪白的长羽。

这是什么啊……

德妃也很不解,探头瞧了眼,犹豫着道:“好像是鹦鹉毛?哪儿来的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这根羽毛是哪儿来的了!

他刹那间悲从中来——可怜的凤花台!

紧接着又意识到——糟糕,管尚书的事情发了!

阮仁燧霎时间冷汗涔涔。

圣上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地叫他:“岁岁,岁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阮仁燧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没什么……”

圣上语气温和,状似很奇怪地问他:“跟你说话呢,怎么不敢看我?”

阮仁燧抬起小手来擦了把汗,叹口气,颤颤巍巍地道:“中式的父子,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他们是君臣,是仇人,是朋友……”

“我怕看到父亲深邃的眼睛……”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道:“混账东西,说人话。”

阮仁燧“啪”跪倒在他阿耶面前,小狗似的抱住了他阿耶的腿,眼泪汪汪道:“阿耶,你听听我的心慌不慌?”

第107章 第 107 章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

夏侯小妹先是设法给小时女官寻了个坐垫垫在膝下, 紧接着又很客气地同那两个内侍道:“二位且坐,长夜寂寂,我去叫人泡壶茶送来, 聊以消遣……”

小时女官有点不放心,眉头蹙起来一点,小声叮嘱她:“别去找德妃娘娘!”

夏侯小妹同样小声地说:“你放心, 我有分寸!”

她出了门,找了守夜的小宫女, 叫她送壶茶过去,自己掉头去了凤仪宫。

夏侯小妹同小时女官相处了这么久, 很了解她的品性。

依照小时的为人, 是不会去做恶事的。

且她又再三重申,不许自己去找姐姐帮忙, 联想一下她近来担的差事……

夏侯小妹大胆猜测:或许这事儿同自己外甥也有些关系。

她听宋大监的意思,这事儿仿佛是牵连到了管尚书,小时只是捎带着,都被罚俸三月,罚跪一夜, 那岁岁呢?

姐姐会不会受到牵连?

关键时刻, 夏侯小妹想到了朱皇后。

或许这位向来仁厚的中宫之主, 会有办法解除她们可能面临的危机。

……

凤仪宫。

朱皇后才刚听完心腹的回话。

对方一五一十地向她转述了瑶光殿发生的事情, 乃至于自己走出去之后, 阿好同田美人之间的交谈。

准确来说, 其实是争执。

朱皇后听得惊愕不已:“这些话都是阿好说的?”

心腹郑重应了:“不错, 就是阿好娘子说的。”

朱皇后心下称奇,由衷地道:“难为她年纪最小,却是瑶光殿里看得最长远的人, 有这样的灵慧和远见,来日不可限量!”

末了,又叹口气:“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田美人若是不听,我也没有办法了……”

这话才刚说完,外头侍从急匆匆地过来禀告:“娘娘,夏侯小娘子在外求见。”

朱皇后心里边犯起了嘀咕:“今晚上这是怎么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吩咐传夏侯小妹进来,听她说了事情原委,才知道是小时女官被圣上下令罚了。

朱皇后向来眼明心亮,先前崇勋殿的人同圣上通报管尚书的事情时,她正在侧,紧跟着圣上就下令惩处了小时女官——

两下里这么一对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管尚书生的这场病,近处同小时女官脱不了干系,再远一些,只怕还得追溯到皇长子身上去。

这时候就显示出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了。

从前朱皇后对管尚书没什么印象,无非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朝中高官罢了。

但是在见了刘永娘之后,又在对皇长子人品有所了解的前提下,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偏颇。

朱皇后旋即起身,叫夏侯小妹回去:“这事儿我知道了,会设法处置的,你去陪着小时,今晚就不要再露头了。”

夏侯小妹听她如此言说,就知道是答应了,心中感念不已,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那边朱皇后思绪略微一转,紧接着将视线从夏侯小妹身上挪开,又吩咐近侍们:“去九华殿走一趟,叫仁佑去披香殿,我在披香殿外等她!”

……

披香殿。

圣上面笼寒霜,避开了德妃,自己提溜着儿子往书房里去说话。

德妃看得心焦不已,好像一只崽崽被陌生人拎走了的猫妈妈,依依地跟在后边儿。

她蹙着眉头,很小声地说:“我都狠狠地打过他了,岁岁也已经知道错了,别再训他了……”

圣上心下嘿然,暂且松开手,低下头,居高临下地问儿子:“你真的知错了吗?”

阮仁燧知道,他阿耶问的不是他知不知道逃学的错,而是他知不知道自己联合凤花台收拾管尚书的错。

可是他有什么错?!

管尚书怎么了,不就是不能人道了吗?

这、都、是、姓、管、的、应、得、的!!!

如若不然,何以告慰管夫人?

难道就要眼看着某个小娘子被他糟蹋,继续管夫人的不幸命运吗?!

他当然知道他联合其余人和神兽这么做不合常理,但哪有合常理的方式让他达成目标啊?!

事发之前先知会一声,他阿耶难道会同意这么做?

绝无可能!

阮仁燧实际上已经是最适合做这件事情的人了,全天下都没几个血条比他更厚的。

他要是不敢干,这事儿丢给谁干?

等姓管的自然老死啊?!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没有错!”

圣上还没有说话,德妃就先急了:“岁岁!”

她又气又急,脸都白了:“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之前不是说已经知道错了吗?”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阮仁燧神情纠结,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踯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坦诚。

“阿娘,阿耶训我,不是因为我今天逃课,是因为别的事情。”

他三言两语把管尚书的事情讲了,又很认真地说:“逃课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可以认,但是管尚书的事情,我没有错,我不认!”

顿了顿,在脑海里想了想整件事情,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阮仁燧就跺一下脚,很严肃地看着他阿耶,超大声地说:“我就是没有错,就是不认——打我我也不认!”

德妃听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臭小子,我以为你出去两天,只干了逃课这一件事,怎么还有别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该追究责任的时候,先帮着他度过了这个难关才是!

德妃就狠狠瞪了这个冤种一眼,暗吸口气,又去劝说圣上,依依地道:“岁岁还小呢……”

圣上当时就是一声冷笑,紧盯着儿子,目光嘲弄地吐出来一句:“他不小了!”

前世加今生已经三十一岁的阮仁燧:“……”

只有德妃还不在状态之内:“什么呀,他才三岁呢……”

圣上神色冷凝,抬手指着儿子,问他:“你难道不知道‘尚书’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是仅在宰相之下的要臣,甚至于宰相是正三品,尚书也是正三品!

这是真正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阿耶,”阮仁燧毫不回避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才想了这么个迂回的办法啊……”

只是让管尚书不举,并不耽误他继续上朝,已经是折中之后的做法了。

圣上听得脸色发青,一口郁气憋在喉咙里,没等出来,外头侍从满头大汗地来报:“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略微顿一顿,又加了一句:“大公主也来了。”

圣上意味不明地“哟”了一声,瞟了儿子一眼,说:“人来得好齐全啊,贤妃没有过来?”

侍从神情不安地摇了摇头:“回禀陛下,只有皇后娘娘跟公主殿下来了,贤妃娘娘没来。”

圣上冷笑一声:“叫她们进来吧。”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又匆忙出去传话。

朱皇后虽然是成年人,步履沉稳,却反倒因为这沉稳而落在后边了。

大公主好像一只在被猎人追赶的小兔子,一路喘着气小跑着过来,甩了朱皇后十几步远。

还没有进庭院呢,就先喊了一声:“阿耶,不要打岁岁,是我想那么做的!”

圣上视线往她身上一瞟,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三十岁高龄的好大儿已经被他五岁的女儿拉到身后去,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了。

大公主严肃声明:“阿耶,不关岁岁的事,他这么小,能做得了什么?”

她把事情扛在了自己肩上:“是我要这么做的,不怪岁岁!”

德妃从没有觉得大公主这么可爱过!

朱皇后先前在外头见了大公主,就说了一句话:“管尚书的事情叫你们阿耶知道了,现下他正在披香殿呢。”

大公主听完就急了,火急火燎地拉着她过来救场,路上又把整件事情都说给她听了。

朱皇后这才知道,原来管夫人的这场病事出有因。

而管尚书的这场病,其中又掺杂了两位皇嗣和公孙娘子的因素。

这会儿见了圣上,就先假意训斥两个孩子:“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事情,是能自作主张去做的吗?那可是尚书!”

扮演完了白脸,又放缓了语气,开始扮红脸:“暂且把这事记下,回来好好地同长辈们说一声,依照陛下一贯的操守和准则,难道会视若无睹?”

圣上听得嗤了一声,并不肯接受这顶高帽:“虽然他们俩在外边惹了事,但是他们对于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

他很冷酷地说:“我没有什么操守,更没有什么准则,我要是事先知道,一定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

圣上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冷笑:“管夫人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我操心得过来吗?”

朱皇后:“……”

好坦荡的混蛋啊!

大公主忍不住分辩道:“可是阿耶,管尚书这样很不好,他已经害得管夫人重病了,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去害下一个人吗?”

圣上垂眼去看她,淡淡道:“仁佑,你们看见的跟我所看见的不一样。”

他说:“我不关心管夫人如何,甚至于也不关心管尚书如何。”

“我所在意的是,你们俩,再加上一个小时,居然在没有知会过长辈的前提下,自作主张,设法处置了一位正三品的尚书!”

因为大公主并不知道凤花台在其中参与的角色,所以圣上此时并没有提及到它。

他相信即便如此,大公主也能够清楚地领悟到自己的态度。

阮仁燧听得打个激灵,后背发凉,赶紧问:“阿耶,小时女官没事儿吧?”

圣上哼了一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大公主急了:“阿耶,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眼睛都红了:“这不关小时姐姐的事,是我跟岁岁决定要这么做的呀!”

“但是她默许了,也参与了,不是吗?”

圣上很平静地说:“事发之前,她是有能力劝阻的,事过之后,也完全有时间来回禀,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这是她自己作出的选择,所以现在她也要承担播出这个选择的代价。”

“我衷心地奉劝你们先想想自己,因为我很确信,小时在做出默许和隐瞒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结果,并且也愿意为此承担代价。”

“相反,你们好像并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圣上说到此处,情绪相对地平稳了下来。

他甚至有了闲心指点两个孩子,带着他们剖析整件事情:“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小时很合心意,她理解你们,给你们出主意。”

“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她失职了,她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是与不是?”

“她很清楚可能会有的结果,但仍然还是这么做了,我赞赏她的操守和心性,但这跟我要惩罚他并不冲突。”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得脸色灰败,有心求情,偏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呢,怎么救小时姐姐?

两个小孩一筹莫展,朱皇后亦是无言。

德妃在旁心焦不已地听了会儿,再觑着圣上的神色,忽地心头一动。

她咬了下嘴唇,轻轻叫了声:“陛下……”

圣上一抬手,断然地止住了她的话头:“如若你想给他们说情的话,还是免开尊口!”

德妃却摇了摇头,效仿圣上方才的说辞,徐徐地说:“我不是想给他们说情,也不想去深究管尚书的事情,只是想从我的角度说一说我的看法。”

圣上抬了下眉,看她一看,淡淡地道:“讲。”

德妃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切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陛下为什么要让两个孩子出宫去读书呢?”

圣上与朱皇后俱是一愣。

就听德妃娓娓道:“你不是说,是不希望他们生于深宫富贵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只能看见巍峨华丽的宫廷吗?”

德妃尝试着用写书的方式,去构思自己的言辞:“陛下不要把管夫人当成管夫人,也不要把管尚书当成管尚书,还有狄小娘子、郭小娘子,她们都是这两个孩子离开宫廷之后遇见的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人,仅仅如此罢了。”

“两个孩子遵从陛下的意思出宫读书了,也的的确确地见到了与宫内不同的世界,并且因此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和判断,践行了自己的理念,这不就是陛下一开始送他们出宫读书所希望的吗?”

德妃说:“陛下的做法很成功,也的确见效了啊,为什么现在却反而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呢?”

“是因为两个孩子做出的事情并不符合陛下的预期吗?”

“如果陛下早就预设好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不直接省去这个步骤,直接灌输给他们呢?”

“因为听到并不等于懂得,懂得也并不意味可以做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德妃温声细语地剖析着整件事情:“陛下生气的地方,在于两个孩子瞒着长辈对一位尚书进行了处置,陛下觉得这是越矩,因为‘尚书’两个字很重。”

“可是反过来想想,区区一个尚书,却历练了两位皇嗣,让他们看到了宫内看不到的东西,领悟到了从前不明白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大赚特赚?”

圣上听得怔住,一时无言。

朱皇后更如同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阮仁燧和大公主已经惊呆了,嘴巴张着,满脸崇敬地看着她!

德妃看他们都不说话,不禁有些忐忑。

她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迟疑着道:“难道我讲的不对?”

她心想:明明挺有道理的啊!

还掺杂了几个比较高端的词汇……

朱皇后下意识道:“不,不是……”

圣上眸光倏然间亮了一亮,深深看德妃一眼,话却是对着两个孩子说的:“德妃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排排队站好,一起点头:“嗯。”

“那就给我一个将此事轻轻放下的理由。”

圣上目光落在他们俩的头顶,慢慢地说:“让我听听,你们俩从这件事上都学到了什么。”

阮仁燧:“……”

好熟悉的考校感。

好烦!

大公主脸上则是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几瞬之后,她脆生生地开口叫了声:“阿耶。”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就问他:“阿耶,你觉得小时女官是聪明人吗?”

圣上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又问:“那朱娘娘、德娘娘,公孙娘子,还有帮岁岁把那颗药丸喂给管尚书的那个人呢?”

阮仁燧在心里边悄咪咪地给大姐姐打了个补丁:其实帮我把药丸喂给管尚书的不是人……

圣上则是又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就说:“她们都是聪明又善良的人,从前都跟管夫人和狄小娘子、郭小娘子素昧平生,她们现在为什么要帮我和岁岁说话,亦或者做事呢?”

圣上脸上和煦一点,问她:“为什么呢?”

“这其实就是我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杜太太讲过的一节课啊。”

大公主目光明亮,震声说:“因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去做好事,自然而然地就会有人汇聚到你的身边,但如果你做的是坏事,所有人都会远离你的!”

“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她神色肃穆,很认真地道:“从前屈大夫给我授课时,讲到高皇帝,他说高皇帝当年之所以能够称帝,就是被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民心推举上去的。”

“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心意,也弥足珍贵,管尚书的事情,不也一样吗?”

她也好,岁岁也好,公孙娘子,小时女官,以及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难道是为了得到某种好处才去做这件事的吗?

并不是,只是为了无愧于心罢了!

大公主问父亲:“阿耶,你还记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后边说的是什么吗?”

圣上定定地看着她,神情触动,默然无语。

大公主则自顾自地背了出来:“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第108章 第 108 章 阮仁佑,你可不要给我……

“故君子有不战, 战必胜矣…”

圣上在心里静静地品味了一下这两句话,良久无言。

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儿, 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却仍旧什么都没说。

几瞬之后,他转头去看自己的怨种儿子:“岁岁, 你大姐姐已经说完了,你呢?对于此事, 你作何解答?”

其余人也从先前大公主慷慨有力的陈词当中清醒过来,低头去看年幼的皇长子。

德妃心绪有些焦灼——主要是大公主刚才表现得太好了, 无形当中给了另一个孩子很大的压力。

她眉头微微地蹙了一点, 蹲下身来,宽抚似的扶着儿子的肩膀, 语气低柔地催促了一下:“岁岁,你阿耶问你话呢,这件事你怎么想?”

她摸了摸儿子的脸,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怕,大胆说就是了, 有阿娘在这儿呢。”

“好!”

阮仁燧听得精神一振, 紧接着鼻子里神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他也侧过脸去, 靠在他阿娘的耳边, 学着他阿娘的样子, 小声说:“我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 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大姐姐这样的好学生, 也有我这样的废物!”

德妃:“……”

说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软话,你神气个屁啊!

德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阮仁燧,你给我好好说——不然我打扁你!”

阮仁燧:“……”

阮仁燧慢吞吞地道:“……你看, 又急。”

德妃:“……”

其余人:“……”

德妃现在是真的很想打人了!

到底还是朱皇后人美心善,主动帮着给打了圆场:“仁燧,正经一点,陛下是很严肃地在考教你们俩的功课呢。”

又问他:“经历了这件事情,你心里边有没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个大人,眼睛亮晶晶的,语气特别轻松愉快地说:“感悟当然是有的啦,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最最最最幸运的小孩!”

其余人听得愣住。

阮仁燧就笑眯眯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的运气很好,投生在了皇家,是天潢贵胄,生来就有锦衣玉食,不仅不会为人欺凌,还可以替别人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他看向圣上:“我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英明神武,虽然有时候也会生点小气,使点小坏,但总是愿意包容我,宽容我的过错!”

他看向朱皇后:“朱娘娘虽然不是我的生母,但却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宽厚,大度,仁慈,有容人之量,遇见事情会庇护我,还会帮我打圆场!”

他看向德妃:“我阿娘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阿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聪明好学,也愿意体谅小孩子的难处,把我当成她手心里的宝贝!”

他看向大公主:“大姐姐也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姐姐,你总是照顾弟弟,有什么都想着我,护着我,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

阮仁燧慢慢地说:“我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遇到的也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身体很健康,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虽然胸无大志,但是却也衣食无忧。”

“还可以凭借出身去替蒙冤之人主持公道,让天下因我而有一点小小的清明,这不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吗?”

他再一次重申:“我真是全天下最最最幸福的小孩!”

众人听得面露触动,一时无言。

圣上受到的触动,相对就格外地大一点。

仔细想想,有些事情真就是天注定。

如果重生回来的不是这个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当下的这种性格……

或许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孩子心机深沉,胸有大志……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真是胸有大志,就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露骨,这么明显了。

至于面前这个冤种……

圣上很确定他没有用此谋取私利的念头——就他那个漏勺似的脑袋,哪儿能想得了这么多啊!

只有大公主特别感动地拉住了弟弟的手,很认真地承诺:“岁岁,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永永远远做好姐弟!”

阮仁燧笑眯眯地应了声:“一言为定!”

两个小孩又伸出两只小胳膊来,两根小小的小拇指凑到一起,开始拉勾了。

朱皇后和德妃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心绪和神情一样柔软。

圣上瞧了几眼,嘴上嗤了一声,对两个孩子的说辞都没有作出评论,只是到底还是没再追究管尚书的事儿。

“罢了,”他冷笑一声,伸手分别在两个小孩脑门上戳了一下:“算你们走运!”

阮仁燧:“……”

大公主:“……”

朱皇后和德妃:“……”

阮仁燧自己过了关,倒是还惦记着别人呢,看他阿耶松口,赶紧追问一句:“那小时女官——”

大公主也赶忙道:“是呀阿耶,那小时女官呢?!”

圣上平等地瞪了他们俩一眼,摆摆手说:“罢了。”

又递个眼色给宋大监。

后者便会意地使人过去传话,免了小时女官今晚的跪罚。

大公主松一口气。

阮仁燧却还有点别的担心,趁着其余几个人不注意,悄悄问他阿耶:“凤花台……还好吧?”

圣上坏坏地反问他:“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阮仁燧脑海中倏然间闪现过不久之前看见的那根长羽毛……

他霎时间悲从中来:“阿耶,你到底把它怎么啦?”

圣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怎么,就是从它头顶拔了根毛,过段时间就长出来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鸟也一样。

凤花台是前任北尊养大的,虽然在管尚书的事情上掺和了一脚,但顶多也就是小惩大诫,不会真把它怎么样的。

阮仁燧着实松了口气。

他这才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很好(八)奇(卦)地问他阿耶:“所以管尚书现在究竟怎么样啦?”

……

管尚书病倒了。

不是装的,真病倒了。

凤花台经历了短暂地思考之后,还是觉得不举这件事得有个外在的诱因——总不能叫人一看,好好的一个人一觉睡醒就不行了吧?

它就去找自己的朋友借了一只能叫人生病的病虫,连同那两颗药丸一起,偷偷投到管尚书的茶盏里边儿去了。

病虫入体,从潜伏到发作,不过一日功夫,到了这日下午,管尚书就忽发高热,倒下去了。

这才有了后来圣上差遣小梁学士去管家走这一趟,紧接着捉出了幕后黑手的事情。

阮仁燧跟大公主听了只觉得他活该:“先有因后有果,这不都是他自找的?”

两个小孩儿惹完事儿之后拍拍屁股,把烂摊子一丢,美美地走了。

圣上捏着鼻子开始思考这事儿该怎么善后。

“没了张屠户,也不能吃带毛猪啊。”

朱皇后倒是举荐了一个人选:“我看刑部的俞侍郎就很好。”

她把从前宋巧手与郑夫人那一案说了出来:“俞侍郎同宋巧手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于这案子一开始就是京兆府的,也与刑部无关,他却为了对方几番奔走,最后求到了俊贤夫人那儿,这种人才真正担得起一个尚书之位呢!”

圣上因这事儿而生气是真的,有意选贤举能也是真的。

听朱皇后如此言说,倒真是动了一点心思,只是一时没有把话说死:“我叫人去查验一二,再做决定。”

朱皇后带着大公主离开,圣上憋了一肚子火,也回崇勋殿去了。

最后披香殿里只留下德妃娘俩儿。

德妃回去坐下,喝一杯茶定了定神,这才腾出手来,板着脸审问儿子:“阮仁燧,你出宫才两天呢,一天在逃课,还有一天在算计刑部尚书,你过得很充实啊?!”

阮仁燧:“……”

阮仁燧无力地道:“阿娘,别这样,那一茬儿不都过去了吗。”

德妃看这臭小子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倒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儿:“等着吧,这事儿我先记下,再敢闯祸,我给你来个狠的!”

阮仁燧娴熟地敷衍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

九华殿。

自从大公主得到朱皇后的传召匆忙离开,贤妃的心就提起来了。

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殿内琉璃灯罩下的烛火,静静地数算着时间。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终于终于,她听见了殿外侍从们的问安声。

大公主回来了!

贤妃暗暗地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仁佑,事情都解决了吗?”

“当然啦,”大公主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抬着下巴,洋洋得意道:“我都亲自出马了,怎么可能解决不了?”

贤妃:“……”

贤妃心想:你离开的时候好像被狗撵了似的,慌里慌张的,那时候可没这么自信!

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而是先顺着这茬夸奖了一句,这才问:“到底是怎么了?皇后娘娘让你去披香殿,又是为了什么?”

大公主自觉做成了一件事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这会儿贤妃问,她就美美地打开了话匣子:“这件事情呀,那可是说来话长了……”

贤妃听女儿事无巨细地把这件事情讲了,也觉得惊叹不已。

没想到两个孩子敢连起手来干这样的大事,更没想到即便是做了这样的大事,最后竟然也全身而退了!

圣上的脾气,她是很了解的,也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知道这全身难退的含金量有多高!

贤妃不由得道:“你真得好好地谢谢你德娘娘,要不是她说服了陛下,这一次你们绝对没这么容易过关!”

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此刻再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她仍旧觉得如在梦中:“阿娘,你不知道,那时候德娘娘说起话来,简直像是在发光!”

她语气歆羡,满脸向往,超级肯定地说:“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肯定不如德娘娘!

贤妃温柔一笑,附和了她的话:“我猜也是这样。”

没想到大公主紧接着就把矛头指向了她:“阿娘,德娘娘在进步,那你呢?”

贤妃:“……”

大公主叹了口气,皱着小小的眉头,深情无奈,特别认真地说:“阿娘,你是不是也该看看书了?”

她语重心长道:“我怎么记得德娘娘以前没这么厉害的,是读书改变了她呀,这么好的例子摆在面前,阿娘你真的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贤妃:“……”

她都没来得及说话呢,那边大公主都已经替她计划好了。

“阿娘,我替你问过朱娘娘了!”

大公主两眼亮闪闪的,超级认真地说:“德娘娘看的那些书单,都是嘉贞娘子给开的。”

“我请朱娘娘拜托嘉贞娘子也抄录一份给你送过来,以后你也每天看书,也每天写读书笔记,用不了多久,你也就会跟德娘娘一样厉害了!”

贤妃::……”

贤妃听得眼前发晕:“仁佑啊,你看庭院里有那么多花,怎么可能每朵都一样?”

她说:“德娘娘是因为要写书,所以才会看那么多书的呀,我又不……”

贤妃想说:我又不需要写书,看那么多书干什么?

没成想这句话反而点醒了大公主:“对,阿娘,你也要写书!”

她特别欣慰地看着母亲:“阿娘,你虽然没有德娘娘那么聪明,但是也属于比较聪明了,都会举一反三了!”

贤妃:“……”

贤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道:“阮仁佑,你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她说:“你德娘娘不光喜欢看书写书,还喜欢打小孩呢,要学我就全都学上,你可不要给我叶公好龙啊!”

大公主:“……”

大公主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住了。

……

这一晚虽过得稍显惊心动魄,但阮仁燧也好,大公主也罢,心里边都是很有成就感的。

原因无他——他们真的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某个小娘子可能会有的不幸命运啊!

第二天再聚在一起预备着去上学,连脚步都轻快了。

大公主见了小时女官,第一时间过去关切道:“小时姐姐,你还好吧?!”

小时女官脸上有点恍惚,听着声音回过神来,赶忙笑着应了声:“我很好啊——是你们帮了我,是不是?真是多谢多谢呀!”

阮仁燧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小时姐姐,你太客气啦,你本来也是受了我们俩的牵连嘛……”

小时女官心里边还有点五味俱全。

倒不是因为昨晚的罚跪,而是因为今早晨她听见的闲言碎语。

宫里边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晚上中宫带着大公主匆忙去了趟披香殿,一向春风得意的小时女官也被罚了。

两件事儿交叠在一起,各色各样的议论实在不少。

今早晨文惠女官就鬼鬼祟祟地过去告诉她:“小时,你现在出名啦,好多人都在议论你呢,说老早就看出来你心机很重,城府颇深!”

小时女官:“……”

文惠女官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哄骗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如今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只觉得天都塌了!

“……冤枉啊!”

她木然道:“像我这种有点时间就在床上躺着,整天胡吃海塞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第109章 第 109 章 阮仁燧说:“阿耶,你……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乘坐马车出了宫, 跟两只小猫似的,聚头在一起呼噜噜各自吃了一碗米线。

紧接着,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大公主看弟弟把书包交给侍从, 而不是自己拎着,就隐约明白了一点:“岁岁,你今天还是不去上课吗?”

阮仁燧如实道:“大姐姐, 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大公主点点头,没有再问。

如此一来, 反倒叫阮仁燧觉得惊奇了:“大姐姐,你怎么不劝我了?”

大公主就把昨天贤妃说的话给搬出来了:“我阿娘说,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 要允许别人有不同的划分标准!”

阮仁燧由衷地道:“贤妃娘娘真的是很开明!”

大公主听他夸赞母亲,心里也受用得很, 美滋滋地笑弯了眼睛。

姐弟俩就此别过。

等大公主走了,小时女官才问阮仁燧:“小公子今天怎么打算,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阮仁燧从车厢座位底下拉出那口装着沉香木的箱子,铿锵有力道:“去棺材铺!”

……

李记棺材铺子。

李正伦万万没想到,昨天说要来订做棺材配件的小郎君, 今天居然真的来了!

且还真的把沉香木给带来了!

他讶异不已, 瞧着摆放在柜台上的木料, 几乎疑心这是自己给棺材刷漆刷中毒了出现的幻觉。

李正伦没敢看阮仁燧, 只能去看看起来年纪大一些, 应该能拿主意的小时女官:“真的要做棺材配件吗?”

他忍不住道:“这么贵重的木料……”

小时女官明白他的难处, 就说:“不然, 咱们事先订个协议?”

李正伦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忙不迭道了句:“劳驾您了。”

又请这一大一小暂待,自己去寻了笔墨纸张来。

行家一出手, 就知有没有。

小时女官动笔拟定了一份协议书出来,李正伦打眼瞧见,心就安了一半儿。

因为小时女官的书法极其出色,苍劲秀逸,舒朗均匀。

他虽非书法名宿,但做的是寿材生意,见多了名人题写的碑文,这会儿见了这份协议,就知道这圆脸女郎绝非蓬门小户出身。

想想也是,寻常人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一块沉香木哄孩子玩儿?

协议书订了,李正伦开始着手设计雕琢方案,又不免要问到阮仁燧的意见。

阮仁燧很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样式上倒是没有什么要求,寻常即可,记得给打磨得光滑一些,再专门留出孔洞来,预备着让我穿绳!”

最后他再三叮嘱:“棺材盖儿和棺身的衔接得好好做呀,千万别走着走着忽然间盖儿掉了……”

李正伦一一记下,最后在协议书的反面画出图来,跟他确认:“这样吗?”

阮仁燧瞟了一眼,点点头:“对!”

李正伦应了声,寻了支炭笔,在纸上画细致些的模型。

小时女官抄着手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觑着阮仁燧。

阮仁燧起初还没发觉,察觉到之后不免要回头看她,只是四目相对,小时女官什么都没说。

他转头回去,却觉得落在自己肩背和后脖颈上的视线实在不容忽视。

阮仁燧不得不又一次回过头去,小声问她:“小时姐姐,你总看我干什么?”

小时女官笑盈盈道:“因为你很可爱,很好玩儿啊!”

阮仁燧听得迷惑不已。

这时候小时女官伸手去点了点那协议书画着简易图形的反面,说:“看小孩儿装大人,就是很好玩啊。”

她笑吟吟地说:“之前店家问你,你也像模像样地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的认识这上边的字,也看懂了这张草图呢!”

阮仁燧神情木然:“……”

哈哈,蠢人又熟练地露馅了呢!

阮仁燧真想哭。

小时女官看他眼睛里都开始聚雾了,也给吓了一跳,赶忙蹲下身来,哄他说:“哎?你别哭呀!”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同时生气地跺着脚:“你就是故意的!”

小时女官茫然地看着他:“嗯?!”

阮仁燧生气跺脚:“明明早就察觉到了,还故意逗我玩儿——你这万恶的芝麻馅汤圆!”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阮仁燧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无辜地眨了眨眼,说:“我真不是有意的,刚才要是不说,以后你在别人面前露馅儿了怎么办?”

阮仁燧:“……”

阮仁燧想了想,心说:“这倒也是!”

再一想小时女官芝麻馅汤圆的本性,又觉得很不放心,当下板着脸道:“你发誓,刚才没有逗我玩的意思,不然你明年胖到二百斤!”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恶毒!”

阮仁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所以你其实就是故意在逗我玩儿是不是?”

小时女官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阮仁燧:“……”

阮仁燧紧盯着她,语气谴责,还带了点绝望:“……人心居然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最好还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泄露痕迹啦,只是即便泄露了,其实也不会怎样的。”

她说:“圣上都不在乎,那别人在乎与否,就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阮仁燧听得短暂一怔,继而若有所思。

……

李正伦画了草图出来,叫阮仁燧过眼之后,又用铅笔将其按照尺寸等比例画在那块沉香木上,末了,又预备着往自己厢房的工作间去操持此事。

阮仁燧问他:“我可以在旁边看吗?”

李正伦知道这孩子也好,带着他的小娘子也罢,都不避讳这些东西,当下笑着说了句:“这有何不可?”

阮仁燧便好奇不已地跟了过去。

小时女官示意侍从们跟过去陪着,自己则留在堂中跟李太太说话——李正伦往工作间去忙活,李太太便出来照应着生意。

女人跟女人说话方便,尤其李太太这会儿大着肚子,即将临盆,无形当中,不免又增添了许多话题。

小时女官自己没有生育过,但是却曾经见证过宫里两位皇嗣的诞生,又听过许多医理之事,这会儿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李太太是头一次生产,心里边其实也有些忧惧,听她说得条理,不觉入了神。

小时女官见状,便主动提起自己有位表姑在做大夫,极擅妇科和产育之事,若李太太不弃,倒是可以请她来瞧瞧。

李太太有点意动,又怕对方只是客气性的顺口一提,当下迟疑住了。

小时女官顺水推舟,马上就说:“嗨呀,不用不好意思啦,我这就叫人去请她来瞧瞧!”说完,没等李太太反应过来,就叫人去请程家表姐来了。

李太太一叠声地谢她。

晚点程太医到了,见了李记棺材铺子的门头,先是一怔,进门前瞧见李太太之后,又是一怔。

只是她原就在宫里当差,擅长的又是产科这种危险类型,早知道凡事该闭紧嘴巴、少说少问的道理。

这会儿见了李太太,她就按照先前约定好的来办。

先给对方诊脉,末了,又问饮食,乃至于脚肿不肿,夜里是否会起夜之类的琐碎细节。

李太太都答了,她心里边便有了底,说了几句,果然都对。

李太太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听她说得准确,才放下心来。

迟疑几瞬,又带着点初为人母的羞涩,悄声问程太医:“能看出来是男是女吗?”

程太医有点犹豫。

她诊出了李太太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但是却犹豫着是否要告知对方。

然而李太太已经从她的踯躅当中领悟到了,低头摸着肚腹,温柔一笑:“原来是个小娘子呀。”

她跟小时女官说:“其实这几个月,我也有做过胎梦。我梦见我养的杜鹃花开了,去年花开的时候是粉色,可我梦见的却是一片鲜红。”

“说来也奇怪,做完那个梦没多久,杜鹃花真的开了,跟梦里的颜色一样,特别地红……”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忧惧,很快又笑了:“我起初觉得这个梦不吉利,没敢跟别人说,现下知道怀的是个女儿,兴许是来报喜的呢!”

好像是猝不及防地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小时女官心口倏然间尖锐地痛了一下。

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原本应该发生的故事。

只是她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动作轻柔地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李太太微微有些凉的双手,很肯定地跟她说:“红杜鹃当然是来报喜的,杜鹃杜鹃,跟喜鹊来门是一样的道理呀!”

……

阮仁燧在李正伦那儿消磨了一上午,直到对方给刨开的几扇木板上完了防腐的油料,须得进行一日一夜的阴干之后,他才跟对方辞别。

这时候,小时女官也跟李太太聊得差不多了。

李太太就叫丈夫把阮仁燧预付的订钱还给他:“小时专程给我介绍了一位好大夫来呢!”

李正伦楞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向小时致谢,又要去柜台拿钱。

阮仁燧没等他过去,就拉着小时女官跑了,嘴里说:“再说,再说!”

李正伦叫他们:“哎——等等!”

然而那一大一小都已经跑远了。

李太太看得笑了,说:“不要就不要吧,估计人家也不缺这个钱,要是再去强求,反倒显得生分。”

李正伦不无幽怨地道:“说要给钱的是你,说不需要给的也是你……”

李太太哼笑一声,嗔怪道:“真是呆子,你连应时而变的道理都不晓得吗?”

……

阮仁燧连同小时女官顺利地将程太医引荐到了李家夫妇二人面前去,肩膀上的差事就算是卸下了大半。

再一瞧时间,估摸着龙川书院那边儿马上就要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一大一小又坐上马车,去接大公主放学。

大公主见到弟弟,特别高兴,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出来,快活地叫他:“岁岁!”

她问:“你下午会来上课吗?”

阮仁燧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大姐姐担心——毕竟他想做的事情,暂时都已经做完了嘛!

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嗯!”

姐弟俩往可供休憩的那处宅院中去用饭午睡,末了,又背上书包,一起上学去了。

下午还有两节课要上呢。

一班是什么课阮仁燧不知道,但十班要上的是数学课。

阮仁燧在十班,也算是个清奇人物了。

年纪最小,成绩却是名列前茅。

开学到现在两天半,他有一天半没来……

阮仁燧的同桌曹奇武特别好奇:“你干什么去啦?”

阮仁燧爽朗一笑,破罐子破摔:“玩儿去了,就是不想上学!”

曹奇武眼睛里的羡慕都要淌出来了:“你家里人知道吗,不打你吗?”

阮仁燧摇摇头,撒了个小谎:“他们都不管我!”

曹奇武狂吃柠檬,欣羡不已:“我要是敢逃课,我阿耶阿娘一定会把我吊起来打的!”

数学课有场随堂测验,一页试题后边还跟着道附加题。

阮仁燧咬着笔头回想起先前入学考试那回,自己把物理题错看成数学题,总觉得不甘心,这会儿就专程试着做了做那道附加题。

是关于图形的证明题。

小半刻钟之后,阮仁燧成功证明出直角等于120度!

阮仁燧默默地放下了笔。

阮仁燧开始思考世界。

阮仁燧悄悄问曹奇武:“我之前没看完的那本鬼故事还在吗?”

曹奇武听得眼睛一亮,瞟一眼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贼眉鼠眼地点点头,小声说:“在的在的!”

第一名跟第二名往往是竞争对手,但倒数第一跟倒数第二多半都是真朋友。

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

阮仁燧在龙川书院破罐子破摔,德妃在披香殿里魂游天宫。

昨天晚上披香殿里发生的事情,辗转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

她老人家对于圣上和皇嗣们针对管尚书的行径不置可否,倒是很赞许德妃和大公主说的那几句话。

而她对于自己看得上的人,从来都不吝啬于赏赐,且往往都能赏赐到对方心里去。

太后娘娘赏赐了大公主两面七品内庭女官的令牌,准许她自行招募两名女官效命。

因大公主出宫上课去了,这话是对着贤妃说的:“仁佑年纪虽小,但听她的谈吐,已经知道该如何识人用人了,那就放开手去任她施为。”

贤妃替女儿谢了恩。

太后娘娘又下令追谥德妃已故的父亲为户部尚书,同时赐予德妃之母正三品诰命夫人的尊荣。

德妃惊喜交加,同时不无感伤地谢了恩。

她的父亲去的不甚光彩,虽然有宠妃女儿和皇长子外孙,但终究没有得到追谥。

德妃作为人女,不免觉得懊悔痛惜。

如今得以弥补,也算是小小的告慰了。

更不必说太后娘娘还赐予夏侯夫人正三品的诰命夫人身份,这就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

太后娘娘还专程跟她说了几句话:“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瞧着还懵懵懂懂的,几年下来,竟很是历练出来了,极为难得。”

又问她:“书写得怎么样了?”

德妃:“……”

……其实早就陷入到瓶颈期了_(:з」∠)_

但此时此刻,容不得德妃把实话说出来。

她只能梗着脖子说:“回太后娘娘的话,写完了前三章,正预备着写第四章……”

太后娘娘点点头,吩咐她说:“以后每写完一章,就送到千秋宫来,让我看看。”

德妃受宠若惊。

太后娘娘发了话想看看她写的书,是不存在德妃打发人去送的,为表示恭敬,非得她自己登门来送才行。

这也就意味着从前只为帝后而开的千秋宫大门,现在居然也对着她敞开了一半儿!

只是……

德妃绝望地想:如果这个前提不是要求我写书就好了……

回到披香殿后,德妃一个人对着自己的书稿发呆,愁得脑浆疼!

嘉贞娘子过去的时候,她泫然欲泣,说了一句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嘉贞姐姐,我生岁岁的时候,都没费这么大的劲儿啊!”

嘉贞娘子:“……”

那边儿德妃还抱着书稿,眼泪汪汪地感慨呢:“字字句句,呕心沥血,跟我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啊!”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再三宽慰之后,终于离去。

徒留德妃自己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对着自己发育不良的孩子出神。

易女官守在边上,瞧着自家娘娘失魂落魄的样子,都觉得她怪可怜的。

冰瓮里的积冰化开了一点儿,碰在瓷罐的边缘上,发出一声脆响,也让德妃从魂游天外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德妃眼珠焦虑地转了转,决定做一回文稿汉尼拔——偷几个别人的孩子喂给自己的孩子吃!

下午阮仁燧放学回来,再见到他阿娘,就觉得她脸上带着一种圣洁的疲惫感。

阮仁燧看得恍惚了一下,那边儿德妃已经开始问他:“今天在书院里过得怎么样呀,岁岁?”

阮仁燧想了想,叹口气,很坦诚地说:“阿娘,数学题好难,我头好痛!”

德妃扶着头,怏怏地道:“我的头也好痛……”

等圣上忙完前朝的事情过去,就见披香殿里的两个笨蛋都有气无力地歪在躺椅上,太阳穴上还贴着片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

好像一只疲惫的母猫搂着自己无精打采的小猫在睡觉似的。

圣上:“……”

圣上忍不住问:“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德妃看了他一样,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懂。”

圣上一天天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早起去上朝,白天议事,晚上还能看书到深夜……

他哪懂什么叫辛苦啊!

圣上又去看儿子。

阮仁燧歪在躺椅上,神情疲惫,语重心长地道:“阿耶,你还太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圣上:“……”

……

九华殿。

大公主放学回去,书包都没有放下,就先去检查贤妃的学习情况了。

“阿娘,我念书回来啦,你呢,今天看了多少页书,写了多少字的读书笔记?

贤妃一页书都没有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倒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不想承担自己承担不太了的东西。

不想做的事情,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

她就一五一十地说:“仁佑,阿娘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像你一样还需要念书……”

又笑吟吟地招呼她:“来吃西瓜,之前一直冰镇在井里边的,凉凉的,都切好了……”

大公主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吃西瓜。

她听到一半,就皱起了眉头,犹疑着,郁郁地道:“阿娘,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尝试着岔开话题,面露微笑,语气轻盈:“仁佑,你还不知道吧?太后娘娘赏赐了你两面正七品女官的令牌……”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奉的宫女将千秋宫送来的那只檀木盒取来:“你才五岁,就可以招募两个正七品的女官啦……”

大公主很严肃地看着母亲,一针见血地道:“阿娘,你在试图转移话题,可见你今天真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忍不住以手覆额,旁边亲近的宫人们也都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大公主生气地瞪了她们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再看母亲一副油盐不进,我什么都不干我有理的模样,她气得背着书包,满殿乱转:“我出去上了一天学,累得要死要活,阿娘你在家里一页书都不肯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大公主痛心疾首:“阿娘,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贤妃:“……”

第110章 第 110 章 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

人生的际遇真是相当地奇妙。

这话说的是管尚书。

刚刚好叫阮仁燧知道了宋巧手和郑夫人之间的官司。

刚刚好因为此事, 将刘永娘和宋巧手送到了朱皇后面前。

也是刚刚好,通过刘永娘之口,叫朱皇后知道管尚书枉顾冤屈, ,尸位素餐,倒是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俞侍郎为之奔走牵线, 不辞辛苦……

因为一好一恶的两方观感,使得朱皇后开口, 在圣上面前举荐了俞侍郎。

刘永娘肯定也想不到,当初对自己避之不及的这位老乡, 最后恰恰是因为自己这样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厨娘而丢掉了尚书之位!

圣上本心里是没有任何偏颇的, 他的标准很清晰明确——谁更能做事,就选谁上位!

然后去查了查, 发现如若单论能力,俞侍郎其实要强过管尚书许多。

他只是输在出身上。

这个出身指的不是寒门亦或者高门,而是说俞侍郎屡试不第,没有得到进士亦或者举人的出身。

生活所迫,为了养家糊口, 俞侍郎只得去在县衙刑房里充当文书。

只是老话说得好, 是金子总归会发光的。

彼时正值天后摄政, 每年例行巡检地方州郡文书, 刚好抽到了俞侍郎写的一份。

天后觉得此人行文规整, 条理明晰, 是可造之材, 所以破格拔擢,让他入京为官。

俞侍郎身上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却能够跻身朝堂, 最后官居正四品刑部侍郎,这样的运道,在本朝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了。

圣上对着俞侍郎的这份履历静看许久,外人实在难以猜度他作何观想,倒是宋大监自幼与他相伴,隐约能够猜度到几分。

太后娘娘看人的眼光,其实是相当毒辣,也相当精准的。

到最后,圣上降旨厚赐管尚书,让他且在家中静养,同时又点了俞侍郎的名字,让他暂代尚书之职。

这旨意在刑部毫无疑义地引起了一场风波,只是传到内廷当中,就只剩下暗暗地叫好声了。

……

前朝的风吹不到后宫去。

朱皇后不在乎官位的升降,定国公府作为皇朝四柱之一,从不担心前程。

而夏侯家这会儿在朝中也没什么要员,德妃当然也不会操心这些事——光她要写的这本书,就足够让她头大了。

而贤妃那边儿就更加不必说了,她才不关心刘家的人呢!

只是俗话说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贤妃近来就觉得自己十分不幸。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女儿反过来鸡了。

贤妃坚决不肯松口,开这个口子:“仁佑,德娘娘是德娘娘,我是我,我们俩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也完全没有任何必要通过后天的努力变得一样。”

“德娘娘有德娘娘的长处,但是我也有我的长处,不是吗?”

贤妃很认真跟女儿说:“仁佑,你越界了,这样强迫一个人效仿另一个人,是很不礼貌的。”

大公主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居然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阿娘居然说她没有礼貌!

听见了吗,居然说她没有礼貌!

真过分!

大公主错愕不已地张大了嘴,好一会儿过去,才有点气愤地说:“阿娘,我都是为了你好!”

她说:“你学到了东西,有所长进,难道我能赚到什么便宜吗?这都是为了你自己呀!”

贤妃:“……”

贤妃总共才跟这个小坏蛋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晴转多云了。

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当下板着脸道:“阮仁佑,你是不是作业太少了?我看你还是太闲了!”

“……”大公主怏怏地看看母亲,看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也没敢再说什么。

她松鼠似的鼓了鼓腮帮子,摘下书包抱在怀里,暂且写作业去了。

第二天后宫的妃嫔们照旧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朱皇后打眼一瞧,就看见贤妃眼圈底下好明显的两块黑,显然是没有睡好。

她还以为贤妃是为了先前管尚书的事情忧心,不免就要宽慰她几句:“放心吧,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提了。”

贤妃由衷地叹了口气:“没过去,还早呢!”

朱皇后缓缓地打出来一个“?”。

等到请安结束,贤妃特地请德妃暂留一会儿,神情无奈,唉声叹气地把大公主在家鸡娘的事情说了。

朱皇后听得忍俊不禁:“我以为她是说着玩儿呢,没想到还真的认真了?”

德妃初听有些受宠若惊,再仔细地品了品贤妃说的这些话,尾巴就美美地翘起来了。

“唉,这孩子也真是,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德妃状似若无其事地抚了抚鬓边的金色流苏,紧接着以一种自以为很谦逊、实则洋洋得意的语气道:“我的成功,可不是谁都能复制的……”

朱皇后:“……”

贤妃:“……”

贤妃这时候其实也没想过复制她的成功。

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怎么叫大公主打消这不切实际的鸡娘之梦?

她记得皇长子平日里天马行空的想法更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关键时刻,德妃一点也不藏私,热情洋溢地跟她分享了自己的教育方法:“孩子不听话,你就打他啊——打两顿就老实了!”

还特别细致地说:“可以用柳条,或者别的比较柔韧的树枝,也可以用鸡毛掸子,记得打屁股,那里肉多,不会伤到身体……”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还让人搞了一个苦胆,他不听话,我就让他含苦胆!”

贤妃:“……”

朱皇后:“……”

两人听得暗暗扶额,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皇长子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

出宫上学的路上,大公主还在跟弟弟和小时女官抱怨呢:“我阿娘懒懒的,我督促她读书,她不仅不肯,还威胁要打我!”

阮仁燧:“……”

小时女官:“……”

他们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同样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贤妃娘娘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

阮仁燧和大公主入学之后的第一个休沐日,圣上提前两天使人去知会披香殿,后天打算带着孩子出宫一趟。

德妃听了眼珠一转,像只有点狡猾但是又不怎么聪明的漂亮狐狸似的,问:“是只带着岁岁吗?”

崇勋殿来送信的内侍听了就笑着说:“两位殿下都带着。”

德妃稍觉遗憾,这才问:“是干什么去?”

回答说:“陛下预备着出宫去探望王娘娘,想着先前降福节的时候王娘娘见过皇长子殿下,很喜欢他,这回就打算带上两位小殿下一起去王娘娘府上坐一坐……”

“原来如此。”德妃了然地应了一声,赶紧叫人准备礼物,明天叫孩子一起给带过去。

这种时候宁可多礼,也不能疏忽。

又叮嘱儿子:“到时候见了王娘娘,要礼貌一些,主动过去问好,知道吗?”

阮仁燧乖乖地应了声:“好。”

他还挺喜欢温柔可亲的王娘娘的。

只是同时略有点恻然地想:这位王娘娘的寿数,好像也不算特别长啊。

因为他对于王娘娘并没有很深刻的认识,这说明她大概率没几年就要亡故了……

……

这趟出行还有个小插曲。

消息送到九华殿去,贤妃倒是应了,然而等大公主回来之后知道,立马就着急了。

“不行的,休沐那天我有事情,正经事!”

她特别认真地跟母亲说:“我都跟明娘约好了,那天去她家里边吃金银腿蹄,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怕母亲不支持自己,大公主还特意加重语气,郑重阐明了一点:“明娘早早就跟我说定了,她约的比阿耶要早!”

贤妃听得有点犯难:“那天是休沐日,你阿耶又是去拜会长辈,仁燧去,你不去,总归不是那么回事……”

不去吧,似乎是对待长辈失了恭敬。

可要是去了,小孩儿之间的约定,也是很要紧的事情啊!

大公主左思右想,专程跑去崇勋殿跟她阿耶商量:“阿耶,我休沐日那天有事——有大事!”

“能不能提前一天,我跟岁岁请两节课的假,午后跟你一起去拜见王娘娘?”

她很认真地跟圣上打商量,说:“我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饭,同样也可以待很长的时间!”

圣上略微思忖了一下,这两日朝政并不很忙,午后完全挤得出时间来,便也就笑着应了。

大公主实在松了口气!

如是等到了休沐日前一天,小时女官提前去给两个孩子请了假,领着他们回宫去跟圣上碰头,收拾齐整之后,一道出发,往王娘娘居住的府邸去了。

阮仁燧前世同王娘娘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大的交际。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王娘娘并不是一个十分鲜明的形象。

只是现下回头再看,心里边儿的感触便截然不同了。

他心想:或许可以悄悄跟阿耶说一声,请公孙太太来给王娘娘瞧瞧?

话说公孙太太真是好强啊——前前后后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

捎带着表扬一下同样很棒的岁岁,嘿嘿!

因为这点思忖与感触,一大两小三个人一起乘坐马车出宫的时候,大公主像只快活的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着,阮仁燧倒是显得有点沉默寡言了。

圣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舒服?”

阮仁燧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揉了揉眼睛,给自己找补:“就是起得太早了,有点困。”

圣上就把他抱到自己膝上来,叫他趴在自己身上:“睡会儿吧,路上还得有段时间呢。”

他衣袍上有种淡淡的熏香气息,很好闻。

阮仁燧起初真不怎么困的,结果在圣上身上趴了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等到了王娘娘府外,圣上轻轻晃了晃他,把他叫醒:“岁岁,起来吧?我们到了。”

阮仁燧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紧接着,就见圣上眼神里闪过了一点讶异,紧接着又笑了。

阮仁燧还在迷糊呢:“我怎么啦?”

圣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没事儿。”

大公主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似的,噗嗤噗嗤地开始笑。

这下子阮仁燧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到底是怎么了?”

结果圣上和大公主都没跟他说。

一直到了王娘娘面前去,她一瞧见这胖小子的脸就乐了:“怎么搞的,腮帮子上还给印上了宝相花纹?”

再一瞧圣上穿的衣袍,也就明白了,当下笑着跟保母们指了指里间:“领着他去睡会儿吧,这么小的孩子,天气又热,正是觉多的时候呢。”

又问大公主:“殿下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大公主先是摇头,而后又很认真地说:“您管我叫仁佑就成。”

阮仁燧也很不好意思,赶紧说:“我一点都不困!”

王娘娘“嗐”了一声,态度头一回强硬起来了:“到了我这儿,就得听我的,去睡觉!”

到了把他弄到里间榻上去了。

阮仁燧起初真不想睡的,只是躺着躺着,最后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后来德妃知道了简直要气死:“怎么着,我是后娘,没叫你睡饱觉?”

阮仁燧自知理亏,就老老实实地听着。

德妃又瞧见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紫檀木盒,问他:“这装的什么呀?”

阮仁燧就把里头的东西摸出来给她看:“王娘娘之前说要送给我和大姐姐的蛋壳画!”

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青白色的鸭蛋煮熟掏空,重新密封起来,打磨得近乎光洁,而后在上边作画……

不是墨画,而是五彩斑斓的彩画。

大公主得了一套十二生肖,阮仁燧得了一套十二花神。

单说东西本身,其实并不值什么钱。

难得的是在上边画画的人是先帝,再加上这位作者,这东西一下子可就价值千金了。

德妃实在给惊了一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不无唏嘘:“王娘娘也真是舍得。”

这一套十二花神拿到外边去,十万两也能赚得!

事实上,但凡有点远见在,就不会把这东西拿出去卖,这是能传家的东西!

圣上当时也说呢:“他们两个小孩子懂什么?您留在身边,多少是个念想。”

王娘娘轻叹口气,摇头说:“东西是死的,可我是活的不是?这东西留在我手里,是糟蹋了,来日无非带着到地下去,还是给这两个孩子吧。”

她神情柔和,目光慈爱:“先帝要是知道这两套蛋壳画最后给了他的两个孙辈儿,也会高兴的。”

王娘娘的侄子在旁边也说:“先帝留下的东西最终给了两位皇嗣,何尝不也是一种圆满?”

圣上最后也就应了,又叫两个孩子来给王娘娘磕头。

王娘娘摇头笑道:“陛下这么做,就是故意要折煞我了。”最后也没有领受。

圣上这个人,其实很有点“爱之欲之生,恶之欲之死”的意思,因为敬重王娘娘,所以捎带着高看王郎一眼,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临别前,还特意勉励了他几句。

王郎敬慕不已地谢恩,最后送了圣上一行人离开,又折返回去给王娘娘请安,说:“姑母,圣上与两位殿下都已经离开了,您累了一日,也是辛苦,赶紧歇着吧。”

王娘娘瞧着自己已经长成了成年人的侄子,神色稍显忧虑,顿了顿,才说:“没生我的气吧?那两套蛋壳画,叫我送出去了……”

王郎听得不安,赶忙跪地道:“姑母这么说,真是叫侄儿惶恐!那本就是您的东西,自然该由您来全权做主处置的!”

王娘娘叫他起来。

王郎跪地不起,哽咽道:“姑母,侄儿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王娘娘就过去扶他,好歹给拉起来了。

她神色讪讪,有些窘迫,还有些伤怀:“我老了,人一老了,就会糊涂,孩子,你别怪我……”

王郎含着眼泪,摇头道:“我怎么会怪您呢。”

王娘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王郎配合地低下了头,看起来真是和睦的姑侄俩。

只是王娘娘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来。

降福节她与圣上在外边撞见了韩王和皇长子,那时候她便承诺皇长子,要把先帝留给她的两套蛋壳画送给他。

王娘娘是真心实意地要送,而不是纯粹地嘴上说说,回府之后,就叫人开了库房,去把东西给找出来。

她的侄孙跑过来瞧见,一眼就相中了,痴缠着索要。

王娘娘向来疼爱小孩子,平日他要什么给什么,只是这东西已经许出去要给皇长子姐弟俩了,怎么好再许给别人?

她婉言拒绝了,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我给你个别的成不成?比这两套蛋壳画还好看……”

那孩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才七八岁,眼睛像狼一样尖锐,盯着她,恶狠狠地说:“等你死了,你的东西全都是我的!”

说完,就跑开了。

王娘娘猝不及防,呆坐了许久,才打个冷战,慢慢地缓过神来。

她没把这事儿告诉侄子和侄媳妇。

她谁都没说。

王娘娘知道侄孙只是个孩子,而孩子总是容易做荒唐的事,说荒唐的话。

只是她也忍不住地疑心,这话到底是他自己想出来,还是在什么旁的地方听见的?

王郎行礼之后,毕恭毕敬地离开了。

侍从们都在外边,只有王娘娘一个人坐在屋里。

她少见地有点茫然无措。

……

王娘娘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太阳的影子逐渐从窗帘上挪开,屋子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起来。

她好像打了个激灵似的,回过神来,往书案前去,铺开了几张信纸。

……

韩王妃一手开创的新声出版社,坐落在崇仁坊的东南方向,等太阳不紧不慢地从东边升了起来,出版社里的人也预备着开始上班了。

年轻文书们的一天,从分拣信件开始。

以麻袋来负荷的雪花一般的信件当中,有向新声投搞的,有读者专程写给作者的。

有专程问稿酬和付给方式的,有外地书店希望与新声合作的,也有某些偏远州郡的学院亦或者衙门来打秋风的……

还有作者亦或者书友之间的交流信件。

在几方都不愿意透露姓名和来历的前提下,新声出版社成为了替她们进行中转和保密的重要一环。

孟四娘子正坐在办公室里,地铁后仰老人脸审稿。

“和离之后,我在前夫家里过夜,半夜迷路,错上了前夫的床……”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去死!”

“丈夫当着我的面和外面的女人卿卿我我,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反应,我却只是淡淡一笑,他不知道,我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死远一点!”

“他摸着她空洞的眼眶,悲痛怒吼:谁干的?”

“下属战战兢兢地说:您失忆的时候亲自动的手……”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你最该死!”

这一天天赚的不仅仅是工资,也是精神损失费!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三下,下属送了三封信过来:“敏如姐姐,有三封信,须得由你来进行中转。”

孟四娘子不由得“咦”了一声:“三封?”

下属说:“是呀。”

孟四娘子有点惊奇,接过来一瞧,霎时间了然起来。

写信的人,笔名叫做“人间有味”。

她希望把这三封信交给她的三位笔友。

她们四个人都是“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好会”的成员。

这几位都往新声出版社旗下的美食报纸投过稿,且还都是常客,后来也是通过新声出版社建立了联系,成为了隔三差五往来通信的笔友。

孟四娘子的职责,就是将这几封信的存在登记下来,而后将包裹在外层的信封除掉,重新再加上一枚信封,将信从新声出版社发出去。

但今天要发出去的这三封信,有一封不太一样。

按照登记簿上的要求,如若收到了递交给这位作者的信件,须得将其交给孟四娘子的上级,也就是新声出版社的总文书吕俊平才行。

她曾经是韩王妃在国子监的同窗,与韩王妃交情匪浅。

孟四娘子私底下猜测,看起来,这封信将会被投递到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去呢。

……

王娘娘有几位没见过面的笔友。

因为没有见过面,所以她只能根据对方的文风、笔迹和文字当中偶尔透露出的痕迹来想象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们一起组建了“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好会”。

王娘娘是“得过且过”,剩下的那三位才是“垃圾食品同好会”。

有一位说话诙谐,还很喜欢吃炸鸡跟薯条的。

她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行文极有大家风范。

喜好跟经历写在一起来看,其实挺奇怪的。

有一位性格很犟,特别喜欢吃辣的。

王娘娘揣测着,她应该不太会写字,还在学习阶段。

因为每次投来的书信,笔迹都有些稚嫩,最开始的几回,一看就是小孩子代笔写的。

她倒是没有什么隐瞒身份的意思,自言本是潭州骡子。

这是一种玩味的豁达。

还有一位非常喜欢喝奶茶,感觉年纪应该不大,看行文和书法,想来是大家出身。

她们结识了两年,也通过新声出版社转交过各式各样的礼物。

腊鸭、玫瑰花酱、白牡丹茶,还有来自陇右的奶疙瘩。

就跟被诅咒了似的,王娘娘心里边总是回荡着侄孙说过的那句话。

她没法儿把这话告诉现实当中认识的人。

她只能跟同好会的人讲。

……

阮仁燧还没进门,鼻子里边就闯进了一股温暖又诱人的甜香味儿。

他叫保母领着,一路找过去,就听见壶盖儿在蒸汽的推动下一鼓一鼓发出的轻响声,再低头嗅一嗅,好醇厚的奶香味。

小时女官不在这儿,而是在后边的厨房里,阮仁燧一路过去,就闻到那股甜香味愈发浓郁,其中还夹杂了一些酸甜的果香气……

阮仁燧故意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好像很好奇似地问:“小时姐姐,你在里边做什么呀?”

保母:“……”

烤房的门打开,阮仁燧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小时女官头上包着花头巾,腰间扎着围裙,手里边拿着一条长刀,正在打奶油。

她用匙子盛了一点,送进嘴里尝了尝,眉头蹙着,微微摇头:“毕竟不是鲜荔枝,口感涩了一些。”

又跟阮仁燧说:“在打果子奶油,殿下要吃一点尝尝吗?”

阮仁燧勉为其难道:“哎,也行吧。”

木桶里的奶油雪白柔腻,宛若羊脂,小时女官又往里边兑了各式各样的果酱,想着以果子的清鲜来抵消奶油的温腻。

阮仁燧吃了一勺,只觉得舌头都要化开了,再试一试别的几种口味,只觉得样样都很喜欢!

他不无好奇地问了句:“做这个干什么,是皇祖母想吃吗?”

小时女官又开始用今春的玉兰花酱搅拌奶油,一边搅,一边笑道:“殿下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提过,在外边有几个笔友?”

阮仁燧还记得这事儿:“玫瑰花酱可好吃了!”

小时女官刮了一下奶油,瞧中和得还不太够,就继续边搅边道:“有位姐姐遇上了点事情,我们约着见一面呢。”

“平时不敢送不耐放的东西,怕中途坏了,这会儿好容易能见到了,我做几个夹心面包带着过去……”

阮仁燧听得很感兴趣:“你们约着见一面?!”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是呀……”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叮嘱她:“小心点呀,万一对方是坏人呢?最好还是选个人多又热闹的地方去碰头!”

小时女官笑着谢过了他:“放心吧,我明白的——到时候夭夭跟我一起去。”

又拎着勺子,很自信地说:“爱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