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你牙上有菜。
阮仁燧很清楚这些要臣们想做什么。
作为成年人, 想要不露痕迹地去排挤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孩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从头到尾,他们甚至于都没有对大公主的言辞发表过评议——我们可没有针对她, 话都没说一句,这也有错吗?
不就是夸了皇长子几句吗,这也不行?
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要妒忌, 这样心胸狭隘……
可是当面前站着两个小孩子的时候,只对一个大加赞赏, 却彻底地忽视掉另一个,又何尝不是成年人对于孩童的霸凌呢!
记忆当中, 上一世, 大姐姐从小就很努力,即便生了病, 起不来床,恢复之后也会全力追赶落下的功课。
阮仁燧不太能够理解她。
说实话,做储君跟功课,这两件事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联。
他也曾经很疑惑地问过大姐姐。
“岁岁,你不懂。”
大公主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说:“我是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的。”
那时候大公主好像也才十岁出头。
到这一世,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她的意思。
同样一件事情, 她只有做到最好, 才有可能被人看见, 才有资格被拿出来跟她的弟弟做比较。
说不出是幸与不幸。
大姐姐很早就感受到了来自朝堂之上的漠视与冷眼, 所以也早早地就知道该如何去应对这种局面。
而他这个皇长子, 因为一路顺风顺水,是以当真正遭遇风雨的时候,反倒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德妃知道崇勋殿那边发生的事情, 又气又急:“你怎么想的呀?”
她觉得这臭小子真是太实诚了,为了姐弟之情,误了大事!
德妃惋惜极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呀!
阮仁燧就撇撇嘴,说:“他们又不是真心想推举我。”
德妃听得怔住,倒真是按住火气,耐下心来问他:“这怎么说?”
桌上一盘红桃正散发着清香。
阮仁燧捉了一个到手里,蹙着小小的眉头,一边捏,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他们想推举的是储君,不是我。”
储君,并不等同于皇长子。
因为现下他阿耶只有两个孩子,而大多数朝臣们都不愿看到大公主上位,所以他们才会心照不宣地推举他!
看他阿娘面露茫然,阮仁燧笑了笑,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阿娘,朱娘娘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呢,你能确定她以后不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吗?”
“到那时候,我跟这个嫡出的弟弟或者妹妹站在一起,如今支持我的那些人会说什么?”
德妃听得脸色一变。
她知道,朝臣们必然是会主张立嫡的。
到那时候,岁岁的境遇该有多尴尬?
阮仁燧捏着那只桃儿,继续给她吹风:“你再想想,我今年要是跟阿耶去祭祖了,朱娘娘会怎么想,定国公府会怎么想?万一他们合起伙来收拾我们呢?”
德妃略微思忖一下,脸色又是一变:“……这,这很有道理啊!”
阮仁燧觑着她的神色,又给下了一剂猛药:“要是阿耶现下有心立储的话,那拼一拼也就算了,可他又没有那个意思——咱们俩还得在朱娘娘手底下吃饭呢!”
他将那个桃儿捏得软软的,一低头,咬破桃皮,开始吸着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今年也才三岁……”
德妃听得冒了一身冷汗。
三岁大的孩子,一场急病就要了性命去,一点也不稀奇。
阮仁燧趁热打铁:“外边那些人都是在瞎闹,他们又不能真的马上叫我做太子,这么一折腾,只会搞坏我们跟朱娘娘的关系,到时候宫里边有点什么事儿,难道他们还会跑来护着咱们?”
德妃:“……”
还真是这么回事!
外头那些人想要的是拥立之功,哪管得到宫里边他们娘俩儿的死活?!
德妃搂着自己肉乎乎的儿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似的,后怕不已:“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那些人安得是什么心啊!”
阮仁燧深以为然:“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想了想不太对,地图炮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赶紧再加一句:“但是岁岁除外!”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心有余悸:“咱们现在还是得韬光养晦,至于冒尖儿的事,就叫别人干去吧!”
阮仁燧乖乖地“嗯!”了一声。
这其实也是他上一世经历过的事情。
作为皇长子的风光,一直持续到朱皇后有了身孕。
一夜之间,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
他不再是皇长子,而是成了庶长子——因为他要给嫡出的皇嗣让路。
从前追捧着他的朝臣,也都转了风向。
在大公主与他之间选择他,是因为他是男嗣。
在他与朱皇后腹中之子之间选择后者,是因为后者是嫡出。
他跟大公主,又何尝不算是同病相怜呢。
至于这一世……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躺平虽然可耻,但是真的舒服!
……
崇勋殿的事情,其实还有后续。
圣上见自己的好大儿当众开了一个群击,干咳之后,出了个主意:“我给你们俩出个题吧,限时三天。三天之后,还是在这里,你们带着自己给出的答案来见我。”
他瞧了一眼悬挂在东边的疆域图:“这道题的题目,就叫河山。”
圣上神情随和,告诉他们:“只要贴合着个主题,随便做什么都行。”
说完,他环视周遭:“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神色各异,自无不应:“是。”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倘若是在阮仁燧说先前那一席话之前,现在德妃早该急慌慌地忙着鸡娃了。
但是当阮仁燧把事情夸大其词地讲了一遍之后,德妃的滔天志气也跟着跌下去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儿子也才三岁,没必要急着出这个头。
大公主倒是很认真、很用心地在筹划这件事情。
当天崇勋殿里发生的事情,她怀着一点小小的羞赧和自我怀疑,没有告诉母亲。
或许真的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呢?
大公主心想:岁岁让我去,把机会给我,岁岁好!
也难怪那些大人都夸奖岁岁。
要是我这次做好了,他们也会这么夸我的!
她性格又要强,所以当圣上出了题目之后,就更加要把这道题答得尽善尽美了。
大公主没要别人帮忙,只是找了好朋友阿好来一起参谋。
两个人先是跑到书房里去寻了一张疆域图出来,对着钻研了半天之后,又翻箱倒柜,将先前小时女官授课时捎带着给的那份作物图找出来了。
贤妃看她这么热络地忙前忙后,好笑之余,也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
宫人们送了时鲜的瓜果过来,她亲自切了,端过去给两个孩子,看她们俩像两只小鸡仔似的挤在一起,实在觉得很可爱。
她还能呢:“要不要帮忙呀?”
大公主大声说:“不用,我能自己做!”
贤妃站在旁边,看她找了好大一口木箱出来,跟小伙伴儿一起把里头的东西都腾出来之后,又预备着把箱子拆分成两半儿。
她有点纳闷儿:这是想干什么?
然而大公主很注重保密意识,等阿娘送完了果子,就撵着她出去了:“都不许看!”
贤妃笑着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鬓发:“好好好,我不看。”
两个孩子在里头忙活,要这要那,叮叮当当,最后还叫人送了锤子和钉子进去。
贤妃在外边做针织,听着里边的动静,有点担心:“仁佑,阿好,你们用锤子的时候小心点,可不要伤到手呀。”
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道:“知道啦!”
圣上听朱皇后说了这事儿,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往九华殿去走了一趟,想看看大公主在鼓捣什么,结果也吃了个闭门羹。
大公主神神秘秘的,说:“阿耶,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行吧。
圣上又往披香殿去看自己的好大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五月时节,庭院里的月季花开得正香,嫣红、浅粉,嫩黄、深紫,五颜六色,隔着好远的距离,风吹过去,就是一阵清香。
阮仁燧拎着一只抄网在捉蜜蜂。
他没看中那些秀气的小蜜蜂,专门预备着捉只大的。
就是那种看起来胖胖的、毛茸茸的,像小熊一样的蜜蜂!
圣上过去问了问他在干什么,听得震撼不已。
他问儿子:“你想好怎么作答了?”
阮仁燧紧盯着那只小熊蜜蜂,看它震动着翅膀落到一朵橘红色的月季花上,同时心不在焉地道:“没想啊,我想这个干什么!”
圣上真是想不明白,当下蹲下身,小声问他:“你阿娘居然也不急?”
这么沉得住气,实在不像是德妃的作风啊!
阮仁燧爽朗一笑,跟他阿耶说:“放心吧,我阿娘已经被我忽悠瘸了!”
圣上神色有点复杂地看着他:“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啊。”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阮仁燧扛着那只抄网,撇撇嘴说:“每天起得比鸡还早。”
“朝堂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
“永远有人用尺子比照着,对着你说这说那。”
“一天天累得要死,披奏疏披得胳膊肘疼。”
“回头看看,皇室里其余人都在岁月静好,释放天性,尽情地做自己……”
圣上:“……”
阮仁燧笑容满面,斜了他一眼,反问道:“阿耶,你说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圣上爽朗一笑,选择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biu”一下丢出去,把他想捉的那只小熊蜜蜂吓飞了。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愤怒地紧盯着他阿耶!
圣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慈祥地捏了捏他头顶的小丸子:“岁岁,你玩儿吧,我去跟你阿娘说说话。”
阮仁燧:“……”
进了五月之后,尚服局照例开始为宫妃们裁制新衣,德妃得了合心意的新衣,见圣上过来,就叫他稍待,自己美美地去穿了上身。
那是一种很明媚的鹅黄色,质地轻薄,放量很大,挥舞衣袖的时候,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纯白色的衣襟,衣身上用金线绣了蝴蝶,日光下明光熠熠,分外鲜妍。
德妃也像只蝴蝶似的,脚步翩跹,轻盈地转了几个圈儿,眼睛亮晶晶地问圣上:“好不好看?!”
圣上在旁边含笑瞧着,颔首道:“很好看。”
又说:“不需要点缀金玉,头发梳上去,佩一对桂花钗就很得当。”
德妃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几步跳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幸福不已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旁边那扇窗户晃了两下,她察觉到了,扭头去看,就见儿子扛着一只抄网,正站在窗户下边儿,瞪着眼睛朝里张望。
她有点纳闷儿:“岁岁,怎么板着脸?看起来不高兴呢。”
圣上也假惺惺地问了句:“岁岁,不捉蜜蜂了?谁让你过来的?”
“是命,”阮仁燧扛着抄网,恶狠狠地道:“是不公平的命!”
圣上:“……”
……
圣上的午膳,是在披香殿用的。
因他在这里,膳食较之平常,就会格外地丰盛一些。
德妃嘟囔着跟他说考试的事儿:“从前没通过,那是从前,现在再去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当日在夏侯家听霍少监她们言谈,无形当中,也激发起了她的豪情壮志。
圣上将面前那条鱼的两块鱼鳃肉都夹给她,笑着应了声:“好啊,你要是真想去试试,到时候我叫人给你安排。”
阮仁燧叫他阿娘这么一说,倒是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了。
当日往宁国公府去,俊贤夫人说她是用大理寺的那尊獬豸(xiezhi)像吓退郑夫人,使之松口的……
这会儿见了他阿耶,阮仁燧禁不住问了出来:“阿耶,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有什么神异之处吗?”
他把俊贤夫人说的话讲了,很不解地道:“为什么郑夫人听完之后,就承认了?”
德妃就觉得儿子好可爱!
她伸手去掐了掐儿子的小脸蛋儿,笑眯眯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嘛,郑夫人心头有鬼,当然不敢去了!”
圣上以手支颐瞧着她,也觉得自己的爱妃好可爱。
同时也回答了儿子的问题:“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到底有没有神异之处呢?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呢……”
阮仁燧:“……”
阮仁燧就叫了声:“阿耶。”
圣上从容地看了过来,问:“怎么?”
阮仁燧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
如是等到吃完午饭,阮仁燧拒绝了阿娘去午睡的邀约,扭头出门,预备着往大理寺去瞧瞧。
德妃有些无奈:“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又叫人跟着:“带一壶温水,预备着他路上喝。那么远的路,看他累了,就传轿辇……”
圣上看她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可会心疼自己了!”
“什么呀,”德妃娇娇地嗔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埋怨:“你别总欺负岁岁,他虽然小,但很多事情都明白着呢!”
圣上真是觉得冤枉:“我欺负他?没有的事儿!”
德妃就把柳眉一竖,说:“之前岁岁问大理寺獬豸像的事儿,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呢?你就是故意在逗他玩儿!”
圣上断然否定:“我不是,我没有!”
他一摊手,很无辜地说:“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德妃:“……”
德妃瞧着他,没说话。
圣上一挑眉,说:“怎么啦?”
德妃就暗吸口气,抬手指了指圣上的嘴,学着他的语气,很无辜地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
第92章 第 92 章 严厉谴责一下那只涉案鹦……
有句话德妃真是没有说错。
那就是从宫里边出发, 到大理寺去,路途真的很远。
粗略估计,十几里路总是有的——说不定比这还远。
阮仁燧得先走出宫城, 经由承天门到外边的皇城去。
偏生大理寺的位置也偏僻,挤在一个边儿上,想走过去, 还真得耗费些时候。
他自己走走停停,腿儿着走到了承天门, 就觉得脚有点发烫了。
进了五月,天气也热了, 他的小脸蛋儿因为刚才那一通走, 红扑扑的。
保母看他停下,就知道是累了, 赶紧示意着轿辇过来,短暂等待的空档里,又遵照德妃的嘱咐,喂他喝一次水。
阮仁燧吨吨吨开始喝水。
出了承天门,各家衙门的公廨井然有序地排开。
那街道的名字也好记, 离承天门最近的是第一横街, 此后依照数字递增铺开。
大理寺就坐落在第四横街的最里头。
说起来, 阮仁燧对大理寺这个衙门的感触还是很深的——他阿耶的梦中情孩才二十出头, 就被点做了大理寺少卿。
该说不说, 人家做事做的也确实不错。
阮仁燧心服口服。
哎, 天资这东西, 羡慕不来!
前后两世,阮仁燧还是头一次进大理寺的门。
他无意将事情搞得声势浩荡,将要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 就叫轿辇停下,自己下轿走着进去。
保母们知道他自己有主意,也有气力,这时候也不去扶他。
早有人将皇长子要来大理寺的事情说了,因圣上专程吩咐,不许因这小子的一时新鲜而误了公事,是以这会儿过来迎接,兼带着做陪从的就是大理寺的佐官陈少卿,而不是作为主官的大理寺卿。
阮仁燧瞧着大理寺公廨院子里人来人往的,虽然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但还是没有人走,唯恐是给他们添了负担。
“陈少卿,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要忙的话,就只管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你们衙门里有尊獬豸(xiezhi)像,想来观望一二。”
陈少卿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脸色特别和蔼:“殿下太客气了,我没什么要事马上就得办。您到了这里,我也算是半个东道,有什么想问的,您只管说。”
阮仁燧又往大理寺院子里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真的不忙吗?”
陈少卿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感动之余,脸上的笑容都真实了很多:“他们留在这儿加班,并不是因为殿下,刑部前不久送了一批公文过来,这两三日间,就得赶紧了结……”
一言以概之,加班呢!
陈少卿心想:跟这种把人当驴用的加班比起来,带着小孩儿出来走走,这不是纯粹的摸鱼?!
哈哈哈哈哈哈!
尤其这小孩儿还不用他哄,后边林林总总地跟着那么多人呢!
陈少卿活动一下肩膀,叫那五月的轻风一吹,觉得人生都有希望了。
他还主动说呢:“古书记载,獬豸是能够分辨忠奸善恶的神兽,大理寺里边的獬豸像还真是不少,您要是有时间,我挨着领着您去转转……”
阮仁燧见自己没给他添乱,这才放下心来,正准备着协同陈少卿一起进门,忽的瞥见旁边路上走过去一个着绿色官袍的青年。
往脸上看,似乎还有些熟悉。
哎?!
哎哎哎?!
阮仁燧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宫外见到阿好的时候——阿好跟她的姐姐有些相像嘛!
可这一次……
他目送着那青年一路过来,都没想起来这人像谁。
阮仁燧禁不住问陈少卿:“那也是大理寺的人?”
陈少卿看了眼,不认识。
不过没关系,认识对方身上官袍的服色就成了。
绿袍,官位没我高!
陈少卿就喊了一声:“年轻人——对,就是你,过来。”
把那绿袍青年喊到了近前来。
阮仁燧:“……”
那绿袍青年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近前来知道面前这小孩子竟是皇长子,赶忙躬身见礼。
阮仁燧仰着头看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很斯文的一张脸。
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但让他说,他又说不出来是像谁。
阮仁燧对着他打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姓什么?”
那绿袍青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解,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当下彬彬有礼道:“殿下,臣是匠作都水监的匠作丞孟聪如。”
这下子陈少卿知道了,还在旁边示意了一下:“殿下,大理寺后边就是匠作都水监。”
孟聪如?
没什么印象……
阮仁燧艰难地从记忆里边检索出来一个人:“我之前在安国公府,见过一位孟四娘子,她会排戏……”
孟聪如听得莞尔,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那是我家小妹。”
“哦哦哦,我说呢!”
阮仁燧解决了一个谜题,终于心满意足了。
他是孟四娘子的哥哥,兄妹俩生得相似,这很正常嘛!
他就笑眯眯地说:“孟四娘子排的戏很有意思,你们兄妹俩长得也很像!”
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们兄妹俩长得很像……
孟聪如脸上短暂地显露出一点疑惑来。
只是看皇长子和陈少卿都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他略微一顿,终于如先前一般,继续保持了面带微笑的姿态。
……
大理寺里最大的一尊獬豸像,就摆放在进门的庭院里。
阮仁燧叫陈少卿领着进去,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这尊雕像约莫有成年公牛大小,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瞧着黑沉沉的。
阮仁燧注意到它的额头生有利角,而且看起来还很亮,应该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
陈少卿看出了他的疑惑,当下便解释道:“每每有新人王大理寺来任职,都要抚摸着獬豸角宣誓,天长日久,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阮仁燧了然地点点头,而后特别认真地问陈少卿:“它显灵过吗?”
陈少卿被问得一怔:“什么?”
阮仁燧就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说,它有没有大显神通过?”
“这……”
陈少卿露出了茫然又不知该如何阐述的表情。
阮仁燧就知道:没有!
可俊贤夫人当时所说的话,以及郑夫人所作出的反应,又好像在暗示着獬豸的确该有一些神异之处才对……
阮仁燧心念及此,就叫人去给自己拿了只小凳子来,踩在上边,踮起脚,趴在獬豸耳边,悄悄问它:“在吗?”
陈少卿:“……”
那尊獬豸像当然没有回应他。
阮仁燧不死心,又趴在它耳边叫了数声:“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这边耳朵叫完了,又搬着小凳子到另一边耳朵底下去叫。
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搞得他很失落:“不应该啊……”
阮仁燧说:“你听见了吗?多多少少给一点反应嘛!”
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阮仁燧有些悻悻,但是也没有放弃,秉持着一股牛劲儿,硬是叫陈少卿领着满大理寺转了一圈儿,挨着在每一尊獬豸雕像耳朵边上问了一遍……
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少卿看得都很佩服,不禁心想:我要是獬豸,烦也要给烦死了!
又看见皇长子不知道从哪儿拔了两根狗尾巴草,插在獬豸的鼻孔里了。
陈少卿:“……”
陈少卿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阮仁燧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什么神兽显灵,根本就是假的嘛!
他辞别了陈少卿,自己有点郁郁地出了大理寺,溜达着慢慢地往回走。
大理寺旁边就是司农寺,阮仁燧路过的时候探头往里边瞧了一眼,相较于正在加班的大理寺,司农寺的院子里总共都没瞧见几个人。
要不就是已经散了,要不就是正一处吃饭呢。
阮仁燧正思忖着,忽然察觉视线中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不知道打哪儿飞过来一只很大的白羽鹦鹉,落在了他不远处司农寺的屋檐上。
起初阮仁燧也没多想,宫里嘛,有鹦鹉有什么稀奇的?
再仔细一看,他不由得怔住了。
因为那只鹦鹉也在看他。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那只鹦鹉不是用动物的眼光探寻似的在看他,而是在用一种好奇的、像人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阮仁燧心下大奇。
他忍不住想:难道是我感觉错了?
阮仁燧回头看了一眼,见侍从们就在身后数米之外侍立着,倒也不怕。
想了想,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回他真的确定了。
那只鹦鹉真的在看他。
四目相对,两边都觉得有些惊奇。
如是过了几瞬,那白羽鹦鹉回头随意地梳了梳毛,而后嘎嘎笑了两声,问他:“小孩儿,会说话吗?”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大吃一惊:“鹦鹉会说话?”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鹦鹉好像就是会说话的吧?
只是面前这只——是有人教它说这句话的吗?
这时候,却见那白羽鹦鹉上下飞速地瞟了他一眼,而后说:“你好像笨笨的,不聪明。”
阮仁燧:“……”
阮仁燧甚至于顾不得这只鸟diss自己了。
他更多地是惊讶:“你真的会说话,还能跟人聊天?”
“嘻嘻,是呢!”
那鹦鹉贱贱地笑了起来:“只是小孩儿,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它在屋檐上悠闲地踱步,说:“别怪我心狠手辣,有个家伙用一把松子儿收买了我,让我要你好看!”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
这时候司农寺内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去看,就见里边走出来一个着绿袍的青年官员。
那人瞧见阮仁燧之后也是一怔,而后会意过来,赶忙躬身行礼:“殿下。”
阮仁燧艰难地从这张脸上辨认出一点前世的痕迹来:“柳直?”
这是他阿耶后期的宰相呢!
柳直着实讶异:“您怎么会认识我?”
阮仁燧回过神来,赶忙找补一句:“我之前跟阿耶出宫去看海棠诗会,在霞飞楼见过你!”
柳直半信半疑,因着有事在身,倒是没有在此停留。
正准备行礼离开,忽的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他扭头去看那只仍旧停在屋檐上的鹦鹉,又惊又奇:“在外朝,还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叫他搞得一阵振奋:“你认识它吗?!”
那只鹦鹉也歪着头,像个好奇的人似的看他。
“我读过我祖父的手记!”
柳直稍显兴奋地道:“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每到上朝结束、百官离开太极殿时,总是会有只白鹦鹉盘旋在门口拉屎……”
阮仁燧:“啊?”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那只白鹦鹉。
下一瞬,就见它在屋檐上蹭了蹭自己嫩黄色的喙,而后震动翅膀,飞到了二人头顶。
白鹦鹉快乐地叫了起来:“没错儿,那就是我!”
同时娴熟地开始盘旋。
柳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哎?!不是,你先等等——”
阮仁燧楞了一下,听他叫喊出声才明白怎么回事,当下瞠目结舌:“哎?哎哎哎?!!!”
他们说的太晚了。
下一秒,那只白羽鹦鹉旁若无人地完成了排泄,眼见着那年轻人的绿色官服上染了白,那小孩儿肩头也沾着白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阮仁燧:“……”
柳直:“……”
阮仁燧气得跳脚:“它有毛病啊!!!”
……
披香殿。
圣上持着一只抄网,叫德妃支使着,在外边捉蜜蜂。
德妃还特意叮嘱:“不要那种小小的蜜蜂,要胖胖的、毛茸茸的那种蜜蜂!”
圣上实在是很无奈:“捉这个干什么?蜜蜂又不好看。”
德妃瞪了他一眼:“可是岁岁喜欢啊!”
又说:“之前要不是你给他捣乱,他早就抓到了!”
圣上就叫她:“夏侯博士,你怎么不来捉?就隔着窗户在这儿看?哦,纱窗还关得严严实实的!”
德妃躲在纱窗里边,理直气壮道:“那可是蜜蜂啊,要是蜇到我怎么办?会很疼的!”
圣上给气笑了:“难道我没有知觉?”
“……不管不管不管!”
德妃气呼呼地说:“谁叫你把岁岁想捉的那只蜜蜂赶走的!”
她觑了眼天色,催促说:“赶紧的吧,他应该快回来了,看你给他捉了只胖蜜蜂回来,肯定高兴!”
为了儿子高兴,都不管我死活了……
圣上听得直撇嘴:“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还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事儿呢……”
德妃“哎呀”一声,娇嗔着催促道:“你快点嘛,怎么这么多话!”
……
阮仁燧走的时候兴冲冲的,回来的时候却像个冤种。
德妃远远瞧见,就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迎了上去:“岁岁——”
阮仁燧默默地抱住了她的腿:“阿娘。”
德妃蹲下身来,有点担心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怎么啦,去大理寺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阮仁燧就指着自己还带着点白的肩头,很气愤地给她看:“有只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
圣上原还坐在殿内喝茶,闻声实在是没忍住,一下子喷了出来。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再一扭头,就看他阿娘脸上也是一副想笑但是又强忍着的表情。
阮仁燧:“……”
阮仁燧简直快要气死了:“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圣上与德妃赶紧揉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圣上还一脸凝重地问他:“天呐,真是让人震惊。这么严重的事情,立案了没有?没让大理寺帮着查查?”
又说:“我明天下旨,严厉谴责一下那只涉案鹦鹉!”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破防:“阿耶你怎么这样啊——之前这么欺负大姐姐,现在又这么欺负我!”
他原先还有很多疑惑想问呢,现在又不想理人了。
背着手,气咻咻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进去之后还不忘反手把门关上。
德妃有点担心孩子,在外边轻声埋怨圣上:“你又逗岁岁!”
圣上乐得不行:“他多好玩儿啊,跟个河豚似的,戳一下就鼓起来了!”
德妃听得忍俊不禁,再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阮仁燧今天实在是走了不少路,一屁股坐到榻上,就觉出来有点累了。
他正准备着倒头睡一觉,忽的发觉自己房里多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桌子上多了一只好大的透明广口玻璃瓶,顶上用一层轻纱蒙住,不遮光,也透气。
底部铺了姹紫嫣红的月季花。
几只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正趴在花蕊中间,圆滚滚的身子沾着明亮的黄色的花粉。
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
他想捉的那种小蜜蜂!
哼!
好吧!
看在小蜜蜂的份上,原谅你们俩一次!
阮仁燧抱着这只广口瓶,趾高气扬,鼻孔朝天地出去了。
第93章 第 93 章 心理专家德妃。
阮仁燧仔细钻研了一下那只广口玻璃瓶该怎么开, 将其带到庭院里月季花开的地方,把里边关着的几只小熊蜜蜂放走了。
盖住瓶口的那层轻纱被揭开的时候,里头的小熊蜜蜂还有点懵, 呆呆地停在底下,没有动。
阮仁燧也怕被蜇到,把那只玻璃瓶放下, 隔着一段距离,用树枝推了推。
那几只小熊蜜蜂慢慢地反应过来, 震动着翅膀,一晃一晃地脱离了牢笼。
德妃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幕, 有点担忧地叫他:“岁岁, 你走远点,当心它们蜇人呢!”
等儿子过来了, 又纳闷地问他:“不是说想要吗?怎么有了之后,反倒全都给放了?”
阮仁燧说:“我就是喜欢捉蜜蜂这个过程,经历过就好了,真要是把它们关在瓶子赏玩,太残忍了。”
圣上在旁边斜了他一眼, 很阴险地跟德妃告刁状:“我就说他想一出是一出, 你看, 得到之后, 心思马上就变了!”
阮仁燧瞪了他一眼, 搂着他阿娘的腿黏黏糊糊地叫了起来:“阿娘, 我想吃蜂蜜!”
德妃笑着应了声:“好好好, 这就叫人去给你取。”
桌上摆着几枝新开的栀子,绿叶白花,皎洁明净, 阮仁燧刚进来就闻到香味了。
圣上叫人摆了炕桌,自己调了颜色,预备着画栀子花。
德妃坐在旁边,持着花剪,修理插花时多余的枝叶和横生出来的花朵。
燕吉领着披香殿的小宫人们在外边煮薄荷水,预备着用来浸泡擦汗的巾帕。
近来天气逐渐热了嘛。
易女官很快送了蜂蜜过来,当然不会是很大的一坛。
这东西吃多了也不成——毕竟阮仁燧现在也才三岁。
易女官寻了他平日里用的小碗,盛了一匙进去,最后匙子也没收,仍旧搁在里边儿。
阮仁燧就坐在他阿耶对面,像只猫似的在舔匙子,一边舔的津津有味,一边跟他们说自己出门之后发生的事情:“獬豸不理我,还有只讨厌的白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一想起来这事儿就忍不住想笑,又记得不久之前孩子生气的事儿,当下故意板着脸,义正言辞道:“鹦鹉坏,欺负我们岁岁,我们以后不跟它玩了!”
阮仁燧:“……”
那边圣上倒是神色微动,问了句:“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心想:有门儿!
看我阿耶这架势,好像是知道那只鹦鹉的。
当着德妃的面,他没有把那只鹦鹉会说话,且也如同人一般具备思维的事情说出来。
阮仁燧就在嘴上应了声:“是啊,纯白色的鹦鹉,只有嘴巴是黄色的,个头还挺大!”
圣上“哦”了一声:“或许是谁养在公廨里的吧……”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阮仁燧也默契地没往下说,等到了德妃不注意的时候,父子俩才聚头在一起说悄悄话。
阮仁燧有点兴奋:“阿耶,你知道那只鹦鹉是不是?柳直说他祖父上朝的时候,它就喜欢往人头上拉屎——这说明它起码也活了六、七十年了吧?”
圣上也没瞒他,当下开门见山道:“那只鹦鹉的名字,唤作凤花台,前任北尊在位的时候,它就在为中朝效力了。”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原来它活了这么久了?”
圣上倒是很好奇另一件事:“平白无故的,它没理由去招惹你啊,你干什么了?”
阮仁燧:“……”
阮仁燧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关键词来。
在吗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两根狗尾巴草就伴着这两个字的出现频率,在他脑海里慢慢地晃悠。
继大雇佣兵、老雇佣兵之后,鸟雇佣兵出现了……
堂堂神兽,心眼儿居然这么小!
阮仁燧心里边这么嘀咕着,倒是一脸无辜,还夹杂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天真和茫然:“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凤花台,居然这么对我……”
末了,又黯然神伤:“真是叫人难过。”
圣上:“……”
……
到了圣上约定的三日之期,阮仁燧跟大公主又一次被提溜到了崇勋殿的御书房里边去。
三省的宰相们照例是要过来的,涉及到此事的太常寺、礼部和宗正寺也派了人来。
内庭之中,太后娘娘没有发话,倒是朱皇后来了。
依照齿序,最先交卷的是大公主。
她没叫内侍帮忙,自己跑到偏室去,跟阿好一起,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嘿呦嘿呦地抬进来一口四四方方的箱子。
然后喊一声“三二一,用力!”,一起将这口箱子摆到了案上去。
大公主累得直喘气。
阿好因年纪比她大,相对倒是还好一些。
圣上对着这口箱子端详了几眼,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仁佑,你这是做的什么?都到这儿了,就别再卖关子了。”
大公主就从怀里取出来一把钥匙,把箱子上的锁头打开,洋洋得意地道:“你们都来看!”
这下子,不只是评委们聚了过去,连阮仁燧这个参赛选手都很好奇地凑了过去。
他探头看了一眼,不禁面露讶色,回过神来,由衷地道:“大姐姐,你真厉害,做的好详细啊!”
大公主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得意得都快把尾巴给翘起来了。
她借用了这口箱子来做地基,将不同的作物摆放成山水的模样,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帝国疆域图。
阮仁燧还在南边方位上看到了一团小小的茉莉绒花。
他心想:哦,这是横县!
先前小时女官跟他们讲过的,那里出产特别好的茉莉花!
御史大夫屈君平看得面露赞赏,不禁笑道:“公主真是用了心思,实在难得!”
大公主高兴得涨红了脸:“屈大夫,阿娘说,别人夸奖我的时候,我应该谦虚一下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谦虚,因为你说得很对,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
众人都笑了起来。
闻相公也说:“公主殿下小小年纪,光是知道疆域内的名山大川,就很难得了,居然还把不同地域的物产一一对应上了……”
其余人也是赞不绝口。
大公主兴奋不已,扭头寻到自己的小伙伴,悄悄地朝她眨了眨眼。
阿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也极力控制着嘴角不要上翘得太明显。
这边大公主的作业展示结束,紧接着就该轮到阮仁燧了。
圣上也很好奇——大公主的作业,他其实能够猜到一点,但是好大儿的作业,他是真猜不到。
因为就没看见他做准备。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阮仁燧极其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颗小石子,摆到了桌子上:“这就是我的作业。”
他没给别人发问的机会,娴熟地开始胡诌:“河山,河山,就是河跟山嘛。河是水做的,山是石头做的,现在山在这儿了,你们要是需要,我再去舀一碗水来……”
阮仁燧心想:反正我才三岁!
三岁,能懂这么多,没乱拉乱尿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其余人:“……”
裴东亭听得乐了,禁不住道:“殿下,您这是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两个字的啊。”
阮仁燧就做出懵懂的样子来:“不然呢?”
丁玄度也是有些无奈:“您身边那么多人,就没个人跟您细细地解释过这两个字?”
阮仁燧理直气壮道:“这不是阿耶用来考校我的问题吗?我问别人干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书房里的要臣们看看大公主,再看看皇长子,脸上的神色也随之闪烁起来。
圣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回座椅上坐下,问一干臣下们:“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唐红作为首相,率先问了出来:“陛下问的是皇嗣随从前往高庙的事情,还是这次比试的胜败?”
圣上啜一口茶,笑道:“当然是这次比试的胜败了。”
唐红当下垂下眼睑,沉静道:“皇长子天性质朴,大公主心性灵慧。”
闻相公娴熟地和稀泥:“公主年长而慧,皇子稚年而朴,臣觉得都是极好的,分不出孰高孰低。”
周文成瞧一眼案上那块孤零零的小石子,再瞧瞧那摊开来摆放着的精工细作的帝国疆域图,有点为难地开了口:“单单只就最终结果来看,当然是公主更胜一筹,只是……”
他“只是”了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问出来。
大公主叫他“只是”得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有点忐忑,搓着自己的衣角,追问了过去:“只是什么呀?”
周文成不好说的话,最后还是礼部的石尚书说了出来:“请问公主,您这份疆域图,是您自己做成的吗?”
大公主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愕然地张开了嘴,好一会儿过去,才很生气地说:“当然是我自己做的了!”
石尚书向她告罪一声,又问:“从头到尾,贤妃娘娘和九华殿的人都没帮过忙吗?”
大公主被他问住了。
怎么可能没帮过呢?
起初要拆箱子,后来要找各式各样的作物,再之后还要把这些作物固定在地图上,不要因为搬走挪动而毁坏了整幅地图……
可是……
大公主着急起来,涨红了脸:“他们只是帮我做了些小事,这个地图是我自己做的,这些作物也是我一样一样对照着摆上去的!”
她气极了,又觉得很委屈:“你别看不起人,这些我都是学过的!”
石尚书见状,便再度向她告罪,不再说什么了。
可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鞭笞。
大公主站在原地,神情少见地有些局促。
她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人,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虚无得不像是真的。
先前也是在这里,他们选择了岁岁,没有选她。
那时候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
可是这一次,她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啊……
为什么他们还是用这种眼光在看她?
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大公主怔怔地看着自己耗费几天心力做出来的疆域图,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
她觉得很伤心,虽然此时此刻,她自己也无法清晰地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皇后看得心疼,马上要去哄她。
圣上一伸手,把她给拦住了。
朱皇后脸上少见地显露出一点愠色来:“你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
她说:“仁佑今年也才五岁,你把一切都揭开,血淋淋地让她看,你不觉得你的心太狠了吗?”
圣上很平和地反问她:“正韩,也请你回答我,外朝的诸多观念,是受我控制的吗?”
“我不让支持男嗣继位的朝臣出现在仁佑面前,给她打造一个十成十安全的地方,究竟是天下太平,还是在掩耳盗铃?”
朱皇后厉声道:“可是她只有五岁!”
圣上淡淡地道:“醒悟要趁早,有本事的人,在什么境遇之下都能过得不错。”
朱皇后冷笑一声:“可惜咱们俩不能颠倒一下身份,不然我真想把你发配到岭南去,看你会过得怎么样!”
圣上听得苦笑起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就太过分了吧……”
再四下里一瞧,忽然发觉周围少了个人:“岁岁呢?”
朱皇后叹一口气,指了指窗外:“仁佑出去没多久,他也出去了,大概还是不放心吧。”
因朱皇后知道一干内情,圣上说起话来也便宜:“这小子是真的傻,他还在把上辈子那一套往这辈子套呢!”
他从果盘里摸了个脆桃出来,咔嚓一声掰开,分了一半儿给朱皇后。
朱皇后不想接,脸上神情恹恹:“你自己吃吧。”
圣上也不在意,自己咬了一口,这才道:“他以为他不争不抢,仁佑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他把顺序给颠倒了。”
“就是因为他上辈子争抢过,仁佑才是上辈子的仁佑,这一世他存心退避,说不定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这席话,朱皇后只听了一半,还有一半的心神,分给外边的几个孩子了。
圣上起初还不在意,静下心来听了几句,倒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了:“田氏自己拎不起来,她这个妹妹倒是很不错。”
……
大公主出了御书房的门,红着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阿好神情担忧,在旁边陪着她,缄默着走了会儿,终于小声宽慰她说:“仁佑,你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咱们两个都知道,主意是你出的,事情也是你做的呀!”
大公主心烦意乱,木然地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不喜欢我,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喜欢的……”
阿好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管他们喜不喜欢你?你把你能做的做到最好,这就很厉害啦!”
“你不懂!”
大公主停下脚步,只觉得喉咙里边一阵一阵地发酸:“我一直都以为我跟岁岁是一样的,太后娘娘待我们一样,朱娘娘和阿耶待我们也一样,可是……其实是不一样的。”
阿好伸手去拉她的小手,耐心地说:“仁佑,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那就只能改变自己呀。”
她用自己给大公主举了个例子:“你看,我从老家一路过来,到了神都,还进了宫,好多风俗和习惯都是从前没听说过的……”
大公主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么多?
她一甩胳膊,红着眼睛,气愤不已地把阿好的手甩开了:“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公主,你只是一个乡下来的人!”
动作结束,一句话落到地上,两个小姑娘都愣住了。
大公主看见阿好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嘴唇张开一点,错愕又惊痛,很难过地看着自己。
大公主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句什么的,可是偏偏在这时候,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大公主很内疚地想:我真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连发脾气都只会对着亲近的人发。
阿好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她看见阿好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看见阿好的嘴唇动了动。
阿好要说话了。
大公主心想:完啦,她不会再跟这么坏的我做朋友了!
我再也没有朋友了!
就好像是一只小麻雀被老鹰盯上了似的,她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大公主不想被动地等待这个结果。
她含着眼泪,一转身,扭头快步跑开了。
……
圣上迆迆然地走过去,先后拦住了意图追过去的朱皇后和阮仁燧。
他宽抚了阿好几句,末了,又很和蔼地道:“没什么事儿,回去吧。”
朱皇后多说了一句:“仁佑是一时气急才那么说的,明天我叫她去跟你道歉。”
阿好先是摇头,紧跟着又点头:“皇后娘娘,我之前其实是想跟仁佑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这么伤朋友的心的。结果她好像被吓到了,一溜烟就跑掉了……”
她说:“我没有生她的气,我只是有点担心。”
那边阮仁燧也着急:“阿耶,你干嘛拦着我?”
圣上好整以暇道:“你歇歇吧,仁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阮仁燧又问:“那朱娘娘呢?”
圣上看了旁边温声细语在跟阿好说话的朱皇后,微微摇头:“她跟贤妃一样,都只会跟仁佑说一些没用但是绝对正确的好话。”
阮仁燧从他的言辞当中察觉到了什么:“……”
圣上微微一笑,娴熟地开始捏他的丸子头。
阮仁燧:“……”
……
德妃在御花园的一从冬青后边找到了大公主。
她心里边还纳闷儿呢:怎么会让我来找她?
论亲近,有贤妃这个亲娘。
论身份,有朱皇后这个嫡母。
怎么看也不该让我过来啊?
大公主哭得眼睛都肿起来了,听见动静,像只受到惊吓的流浪猫似的,就要往冬青里边藏。
德妃叫住了她:“还藏什么啊,我早看见了!”
到了跟前儿一瞧,她不由得蹙起眉来:“哎哟,这是怎么搞得啊……”
大公主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就算是只小猫,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德妃柳眉倒竖,拉着大公主的手,目光四下里搜罗着:“侍奉你的保母呢?照顾公主不周,统统拉下去杖责!”
大公主没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德娘娘,不怪她们,是我自己想找个僻静地方哭一会儿的……”
德妃看她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心就软了,用手绢儿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问:“为什么事儿哭的呀?”
圣上只是叫她来劝劝大公主,什么前情提要都没给。
大公主说起这事儿来,就觉得天都塌了:“德娘娘,我完蛋啦,我再也没有好朋友了!”
德妃:“???”
德妃不免要问一问事情的经过。
大公主就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了。
德妃听后只觉得茫然:“啊?”
她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呀!”
大公主抽抽搭搭地说:“……可是德娘娘,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啊。”
德妃只觉得匪夷所思:“你没说错啊!”
她说:“你本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本来也就是一个乡下来的村姑嘛,这不都是实话?”
德妃理直气壮道:“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你们俩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大公主:“……”
大公主慢慢地停了哭声。
她吸了吸鼻子,很认真地说:“可是阿好是朋友啊,我那么说,真的很过分,会叫朋友难过的……”
“这有什么,”德妃不以为然道:“你要是想交朋友,会有很多人想来跟你做朋友的,不缺那么一个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迟疑着叫了声:“德娘娘。”
德妃应了一声:“怎么了?”
大公主又吸了吸鼻子,很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叫阿好。”
“我怎么叫她了?哦,村姑?”
德妃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笑容:“我也没说错啊,她本来不就是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忽的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德娘娘,在你看来,我跟阿好不一样,是不是也就跟岁岁和我也不一样一个样?”
“当然啦,”德妃理所应当地道:“你是公主,岁岁是皇子,岂能一概而论?”
大公主:“……”
大公主默默地擦干了眼泪。
大公主很惭愧地想:原来我在阿好面前,真是傲慢得很过分……
第94章 第 94 章 阮仁燧和大公主像两匹小……
德妃回到披香殿去, 就见儿子正坐在暖炕上吃糖油果子。
圣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另一边儿,似乎是在假寐。
她才刚进去,就闻到油香、芝麻香和隐约的红糖甜味儿了。
德妃禁不住叹口气, 说保母们:“马上就是晚膳时候了,叫他吃这个干什么?油腻腻的,晚上不好消化。”
阮仁燧嘴巴上还沾着红糖浆呢, 赶忙解释一句:“是我自己想吃的,不怪她们!”
又抹抹嘴, 迫不及待地问:“大姐姐呢?”
他旁边圣上也睁开眼看了过去。
德妃就理所应当地说:“还能在哪儿?回九华殿去了呗!”
阮仁燧:“……”
圣上倒是无声地笑了起来。
宫人送了晾好的茶水过来,德妃端起来喝了口润润嗓子, 这才满脸不解地说:“真不知道小孩儿都在想什么, 看她哭得那么厉害,我以为是怎么了呢, 多大点事啊……”
她没有拉踩的意思,她就是这么想的。
且也是这么做的。
大公主说的不都是实话吗?
她跟阿好,本来就是不一样啊!
这种不一样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她们俩暂时好得跟一对儿小姐妹似的就成了水中幻影。
说得直白点,后者才是真正的幻影呢!
但是对大公主来说, 这是两个割裂的概念。
她既觉得跟阿好是小姐妹, 也觉得尊卑有别。
这种冲突让她觉得茫然, 也觉得无措。
她需要做出选择。
这种时候, 朱皇后劝不了她, 贤妃也劝不了她。
她们俩说的话都会很正确, 很仁慈, 但是对大公主没有任何帮助。
反倒是德妃能够心无旁骛地扯开那层假面,将一切利害关系血淋淋地摊开来叫她看。
多直接,多鲜明!
易女官瞧着殿内的气氛还算轻松——主要是德妃也没觉得这是个多要紧的事儿——就招呼着宫人们入内掌灯了。
临近端午, 早已经是吃河鲜海鲜的时候。
鲜嫩的小鱿鱼和石螺、肥蛏被摆上了桌,圣上的份例里头还有条颇有些分量的大黄鱼,因他今晚在这儿,也被挪过来炖了。
德妃自觉该劝的都已经劝了,这会儿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大公主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本来也是嘛,人家自己又不是没有亲娘管,她只操心自己的孩子就是了!
德妃就先夹了块最肥美的鱼肚肉到儿子碗里,还叮嘱他:“慢点吃,小心有刺。”
阮仁燧乖乖地应了声:“谢谢阿娘!”
桌上还摆着一道朱砂豆腐。
那所谓的朱砂当然并不是真正的朱砂,而是指腌制得近乎发红的,产自高邮县的咸蛋黄。
德妃叫这道朱砂豆腐触动了一点情肠,瞧了儿子一眼,跟圣上商量着:“等到了端午,正经收拾一下,咱们也吃五黄……”
……
九华殿。
大公主回去的时候,天色也已经见黑了。
贤妃走出去迎她,隔着老远瞧见,就叫了一声:“仁佑。”
大公主先前收住的眼泪,一下子又给喊出来了。
贤妃到了近前,看她哭得一双眼睛都肿得跟核桃似的,心疼得跟针扎一样,又柔声哄她:“别哭呀,走,阿娘领你回家去……”
大公主嗓子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到了门口,又不肯进去,看看母亲,再看看脚下,神情踯躅。
贤妃心思细致,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去找阿好,是不是?”
大公主捏着自己的衣角,搓动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道歉。
因为那时候一时的口不择言,的确伤害到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她又觉得很惭愧。
因为在她的认知当中,道歉应该是真心实意去进行的一件事。
她的矛盾之处在于,她心里边觉得她跟阿好的确是不一样的,而那错误并不在于她不该这么想,而是在于她不该说出来。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虚伪。
可是她也真的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九华殿外边已经点起灯来了,吸引了几只飞虫来此盘桓。
贤妃看着女儿的发顶,在心里边暗暗地叹了口气。
最后她蹲下身,很怜爱地摸了摸女儿有些发热的脸颊,说:“要是还有些犹豫的话,就先进去,吃点东西,喝口水,好好地想一想,再做决定,好不好?”
大公主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叫贤妃牵着往九华殿里边走,没走几步,忽的仰起头来,有点难过地叫了声:“阿娘,我是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小孩啊?”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一切都完蛋了。”
比赛比到最后,是一团糟,还弄丢了最好的朋友……
贤妃捧着女儿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擦掉了她流下来的眼泪:“不是的,仁佑是一个偶尔虽然会犯错,但是知错就改,且大多数时候都很好很好的小孩!”
大公主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埋脸在母亲怀里,痛苦得战栗着:“今天,今天是特别坏特别坏的一天!”
贤妃搂着她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流了两行泪出来。
她悄悄地擦了,又哄着女儿吃饭。
大公主显然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点,又有点怔楞地躺下了。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
临入睡前,她说:“阿娘,我决定了,明天要去见阿好,好好地跟她道歉!”
贤妃笑着应了声:“好。”
等女儿睡得沉了,她才坐起身来,小心地帮这孩子把被子拉上了。
亲信一直守在旁边,脸上有些为难:“田美人那边……”
贤妃叫人去取出门的外衣来:“我过去走一趟吧,悄悄的,别惊动人。”
朱皇后见证了两个小姑娘不算争吵的争吵,也知道大公主很在意这件事,不免要将此事转述给贤妃。
贤妃听得一阵脸热。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说出来,总归是失了礼数。
大公主还没有回来,她就叫人备了礼物往瑶光殿去赔罪,结果九华殿的人到了瑶光殿,就遭了田美人一通抢白。
阿好不是一个人在外行走的,田美人知道妹妹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就选了两个宫人陪伴她。
她们也转述了大公主的话给田美人。
田美人气得掉了几滴泪出来:“是,我上不了台面,我妹妹也一样,这么不体面的出身,难怪被人家拿来说嘴!”
“只是我们田家再怎么落魄,好歹也算是老实人家,没出过作奸犯科的人物!”
她心疼妹妹:“姐姐不争气,捎带着你也被人看不起。”
阿好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小声说:“姐姐,你不要生气,没关系的,仁佑她那时候是气急了,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
田美人冷笑了一声:“这世上就没有口不择言这回事,但凡没在脑子里想过,就说不出来!”
九华殿的人来送赔罪礼,一份是给阿好的,另一份是给田美人的。
阿好知道她们是九华殿的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田美人察觉到,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当下就瞪了她一眼。
阿好就像是暴雨时候躲避在树叶下的小鸟,怯怯地看着田美人,小声叫了句:“姐姐……”
田美人深吸口气,同九华殿的人说:“事情是出在阿好身上,她愿意收,那就收下吧。”
“至于给我的那一份,你原封不动地带回去给贤妃娘娘,无功不受禄,我哪能领受这么好的东西。”
九华殿的人有些为难:“美人,带过来的东西,哪有再带回去的道理?”
田美人就支起身子来,反问她:“不是你自己说这是贤妃娘娘送来赔罪的礼物吗?她赔罪,我就一定要收下吗?”
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是乡下人,我不配有尊严,是不是?!”
说到激烈之处,田美人整个身体都在哆嗦。
她六月就要临盆,现在肚子已经很大了。
九华殿的人知道这回的事情是己方理亏,再看田美人动了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声请罪,满身大汗地退了出去。
再回到九华殿,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说给贤妃听了。
贤妃就下令罚了过去传话的人:“她不肯收,你带回来就是了,多说那么句嘴干什么?要是皇嗣有了差池,又该如何?”
亲信唯唯。
贤妃同田美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了解她的性格,这回的事情的确是自己这边儿理亏,田美人生气,也是应该的。
贤妃盘算着过去走动一下,当面道个歉。
田美人接不接受是她的选择,但贤妃自己得把该做的都做到。
走到一半,她又有点犹豫——时辰是不是太晚了?
再一想,来都来了,好歹去看看,万一田美人还没睡呢?
哪知道到了瑶光殿外,相隔一段距离,就见瑶光殿内灯火通明,侍从往来不绝,显然是出了什么变故。
贤妃看得心头一跳——难道是田美人发动了?
正迟疑间,里头走出来两个宫人,瞧见她,也是一愣:“贤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是朱皇后身边的宫人。
这下子,贤妃是真的惊到了:“皇后娘娘在这儿?”
……
披香殿。
圣上跟德妃才刚歇下,就有侍奉中宫的内侍急匆匆前来回禀。
宋大监首先给拦下了,问了句:“什么事儿?”
那内侍向前几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宋大监变了脸色,当下往寝殿外去,唤了圣上起身:“陛下,皇后娘娘使人过来传话,有大事。”
圣上坐起身来,隔着帘幕,问:“什么事?”
宋大监招了招手,那奉命而来的内侍便向前一步,毕恭毕敬道:“今天晚膳的时候,瑶光殿的田小娘子便有些不适,美人要传太医,田小娘子不肯张扬,结果到入睡时分,忽然间呕吐不止……”
“田美人疑心是吃坏了东西,赶紧叫人去传太医,这么短的功夫,田小娘子已经烧起来了。”
“太医院那边派了人去看,唯恐是会传染的疫病,就禀了上去。皇后娘娘知道今天田小娘子见过陛下和两位皇嗣,叫奴婢来问问您的意思……”
德妃起初还事不关己地躺着,听到最后,不由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什么,可能是疫病?!”
她一下子就慌了!
她今天没见过那个阿好,可是陛下和岁岁见过啊!
圣上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叫她暂且在这儿歇着,自己去偏殿寻好大儿去了。
……
阮仁燧就这么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了。
圣上开门见山地问他:“今年,宫里边发生了瘟疫?”
阮仁燧:“……”
“啊?”
阮仁燧很茫然:“我不知道啊!”
圣上:“……”
圣上说:“你不是重生的吗,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会不知道?”
阮仁燧:“……”
阮仁燧茫然又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愤怒不已:“谁家好人能记住三岁时候发生的事儿啊——你记得吗?”
谁知道圣上真的点了点头,还用一种很惊讶的眼神看着他:“我记得啊,你都不记得了?”
阮仁燧:“……”
惹到我,你算是踢到棉花啦!
暖和坏了吧?!
阮仁燧很无助:“虽然我真的很想帮忙,但我真的不记得三岁时候的任何事了……”
他最早的记忆,大概都是七八岁的时候了……
这么一想,更绝望了!
阮仁燧还在黯然神伤,忽的瞥见他阿耶嘴角似乎翘起来了那么一点……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阮仁燧怒道:“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怒完之后又有些担忧:“我们之前有探讨过这个问题,阿好或许就是这个时候……”
他仰起头来看着他阿耶,依依地问:“阿耶,你能不能帮帮她啊?”
圣上耸了耸肩膀,爱莫能助:“皇后已经在那里了,她要是都没办法,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天数罢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功夫,外头宋大监毕恭毕敬地请了一位中朝学士过来。
记忆里,这一世阮仁燧还是头一次接触中朝的人。
他仰着头,很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穿着宽大的紫色衣袍、头戴冠帽的人。
是位女学士。
阮仁燧听见了她的声音,很柔和:“陛下宽心,皇长子安然无恙。”
圣上微微颔首:“有劳三十娘子。”
那学士向他欠了欠身,飘然离去。
阮仁燧看着那抹浓紫消失在视线中,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最后还是给领到了他阿娘面前去。
德妃叫“疫病”两个字给吓着了,虽然知道紫衣学士来给看过,也说了孩子无恙,但还是放心不下。
她把儿子抱在怀里,隔一会儿就摸摸他的头,还忧心忡忡地问他:“岁岁,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阮仁燧乖乖地摇头,紧紧地搂着她:“阿娘,我很好,你别担心。”
德妃又叫人去把为端午节预备的艾草拿出来:“挨着分发下去,咱们宫里的都点上,一个也别落下。”
易女官应声而去。
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艾草的气味,阮仁燧闻得熏熏欲睡,脑袋点一下,再点一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搭在了他阿娘的肩头。
德妃轻轻地把他放下,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摸了摸他的头,确定不热,这才松一口气。
……
大抵是因为有心事,亦或者是因为房间里艾草的味道太呛了。
这一觉阮仁燧睡得并不安宁。
半睡半醒之际,忽的听见他阿娘跟他阿耶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你躺一会儿吧?也熬了一宿了。”
他阿耶同样很轻地说:“不必,马上就是上朝的时辰了。”
他阿娘就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你好歹吃点东西……”
正说着,外头内侍过来回话:“田小娘子的烧一直没能退下来,太医说,这病虽然没寻常瘟疫那么厉害,但也是会传人的,皇后娘娘便做主封闭瑶光殿,挪了田美人往隔壁的宫室里去暂住……”
圣上原是不关心这件事的,只是惦记着儿子从前提了几回,到底是多问了一嘴:“田小娘子现下如何?”
那内侍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皇后娘娘请了好几位太医去瞧,俱是无计可施,田小娘子,看着不太好……”
阮仁燧回想起阿好红润的脸庞,心里边忽然间很难过。
好几位太医都去了,居然也无能为力……
也就在这时候,阮仁燧脑海里忽然间划过了一道闪电!
医生!
前不久,他阿耶才专门请进京一位医生!
阮仁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
九华殿。
贤妃没能进瑶光殿的门,就被朱皇后的人客气地请走了。
这是朱皇后的意思:“现下还不确定这病传不传染呢,你还是别贸然过来凑热闹了,仁佑还小,身边离不开人,你赶紧回去吧。”
贤妃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有迟疑,在外头行个礼,便要折返回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叫住了那宫人:“阿好,病得很厉害吗?”
贤妃素日里往凤仪宫走动得多,同那宫人相熟,后者在差使之外,多说了几句别的。
“我瞧着怕是不太成了,太医都提议把人挪出宫去了……”
那宫人叹口气,小声说:“只是皇后娘娘顾惜田美人和吴太太,到底把这话给否了。”
贤妃听得心头发冷。
外头的人死在宫里边,终究是不吉利。
太医能这么提议,可见状况是真的很糟糕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再回过神来,便已经来到了女儿的床前。
大公主兀自睡着,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是大抵因为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太多,哪怕是睡着了,眉头也皱着一点。
亲信低声回禀,说方才有位中朝学士来过,看了大公主的状况之后,道是无碍。
贤妃因这话放下心来,也因此更加地下定了决心。
她轻轻推了推女儿的肩膀,叫她:“仁佑,仁佑?”
大公主嘴巴动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嗯?”
贤妃飞快地替她取了衣裳过来,就往她身上套:“把衣服穿好,我带你去瑶光殿。”
她捧着女儿的脸,很认真地说:“你昨天说了不恰当的话,伤了朋友的心,你要去给她道歉。”
这孩子现在或许还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贤妃不想给她们两个人之间留下遗憾。
无论是阿好,还是仁佑。
大公主还有些懵懂,呆滞了一下,下意识左右看看:“现在吗?”
贤妃加重了语气:“对,就是现在!”
大公主迷迷糊糊地开始穿衣服,贤妃三言两语,迅速把事情讲给她听:“阿好病了,她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得尽快过去……”
“什么?!”大公主初听吃了一惊,紧跟着面露担忧,动作随即快了起来:“我这就过去!”
正急忙忙往脚上穿鞋,忽的听见外边有人叫她:“大姐姐!”
大公主疑惑地往外看了一眼:“我好像听见了岁岁的声音?”
不是好像。
贤妃说:“我也听见了。”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门也没进,趴在窗户上叫大公主:“我知道有个很厉害的大夫,说不定能救阿好——我们一起去找她!”
贤妃都没有反应过来呢,大公主就旋风似的跑出去了。
再一看,袜子都还在床上摆着没穿:“仁佑——”
话到一半,她又给咽下去了,到窗边一看,那两个孩子都要跑出大门了。
贤妃心跳得飞快,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也有些湿润。
她隔着窗户,朝他们姐弟俩喊:“你们一定要把那个很厉害的大夫带回来啊!”
阮仁燧和大公主像两匹小马在往前冲,头都没回,却异口同声地应了声:“好!”
第95章 第 95 章 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阮仁燧脑海里闪现过“医生”两个字之后, 骤然间想起了不久之前才见过的那位公孙娘子!
太医们解决不了的病症,她却能够解决,那眼下阿好的病症, 她是否也有能力解决?
外头德妃侍奉着圣上更换朝服,他马上就要往太极殿去了。
阮仁燧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响亮地叫了声:“阿耶!”
外头圣上和德妃一起看了过去。
德妃叫了声:“岁岁, 你这么早就醒了?”
阮仁燧迅速穿上鞋,跑到外间去, 拉住他阿耶的衣袖,又叫了声:“阿耶!”
他眼睛亮亮的, 饱含希冀地问:“可不可以请那位公孙太太来给阿好看看?说不定她会有办法呢!”
德妃听得云里雾里:“公孙太太是谁?”
一边说, 一边低头替圣上束好了腰带。
圣上神色平淡,垂下眼眸, 瞧着自己的好大儿,问他:“我之前跟你说过,公孙家是太宗一脉的拥趸,而我们这一支,则是世宗皇帝的后人, 你还记不记得?”
阮仁燧微微愕然, 继而点了点头。
圣上便继续道:“你知道我请她千里北上, 来给褚继津续命, 是一个多大的人情吗?”
褚继津是他看好的可以承前启后、稳定朝局的人物。
为了他, 付出这个代价, 值得。
但是为了阿好……
不值得。
阮仁燧眼睛里的光芒瞬间就暗淡了。
德妃不知道公孙太太是谁, 只是听圣上提起了太宗皇帝和世宗皇帝,就知道来历不小,见他神色肃然, 就悄悄在儿子手上捏了一把,让他别说了。
阮仁燧耷拉着头,默默地坐了回去。
宫人们无声而默契地摆了膳食。
德妃在一边儿布菜,瞧一眼圣上脸上的神色,再看看郁郁不语的孩子,就状似很好奇地问:“那位公孙太太,是个很厉害的大夫吗?”
圣上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应了一声。
德妃就说:“要是专程为了阿好,千里迢迢叫人家来,那真是个大人情,可她现下都已经到神都了呀,再进宫一趟,不就是捎带着的事情?”
宫人们送了香菇鸡肉粥过来,德妃挽起袖子来盛了一碗,送到圣上面前去:“请人帮忙,要欠的是人情债,可请大夫上门看诊,就是做买卖了嘛。”
她说:“来与不来,是那位公孙太太自己的选择,咱们都没话说,只是找与不找,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了不是?”
圣上吃一口粥,紧跟着叹了口气:“我可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阮仁燧屁股底下就跟有根弹簧似的,马上跳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公孙太太住在钱妈妈所在的吉宁巷!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慢条斯理地吃粥,也不说话。
德妃看得心急,抬腿在这儿傻孩子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傻了吗,快去呀!”
阮仁燧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圣上觑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你们娘俩儿也是操心的命……”
略微顿了顿,又叫宋大监:“让荆无功跟着他们。”
德妃坐了下去,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她也累了。
她说:“不是为了阿好,也是为了岁岁,不想让他失望。”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出了宫门,因事态紧急,都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各自叫一名骑马的禁卫带着。
去哪儿?
去吉宁巷!
五月将明未明的清晨,尤且还带着些许凉意,但神都的街头巷尾,早已经升起了炊烟,人声鼎沸。
阮仁燧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噗通,噗通。
他心想:一定要来得及啊!
一路催马来到了吉宁巷,阮仁燧瞧见了那从熟悉的紫藤花瀑布。
他心头生出了短暂的亲切,紧跟着就是慌乱和无措……
他只知道公孙太太住在吉宁巷,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阮仁燧真恨不能找个榔头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下——怎么老是容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解决这事儿呢,去找钱妈妈问问?
哪知道骑马带着他的荆校尉什么都没说,催马走进巷子里,转了几站,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阮仁燧头顶缓缓地冒出来一个“?”。
荆校尉却已经下了马,伸臂将他接到地上,紧接着走上前去,叩响了铜环。
阮仁燧心想:他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这里?
阿耶都说不知道!
大公主倒是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叫同乘的禁卫接下来,焦急不已地搓着手:“快点开门呀!快快快!”
门内的人没叫他们久等,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首先是门栓拉开的声响,紧接着吱呀一声,公孙太太睡眼惺忪地露出了半边身子。
……
瑶光殿。
阿好清醒过来,已经是这天傍晚的事情了。
吴太太守在边上,看她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又哭又笑:“阿好,你可算是醒了!”
不只是问诊的太医,公孙太太也说这病有些微的传染性,尤其是针对小孩子。
吴太太虽说是成年人,但别忘了,她这回进宫,还有更要紧的一个任务——陪伴田美人生产。
皇后原本是想着找两个医女在这儿照顾阿好,叫吴太太陪着田美人的,只是被田美人给拒绝了。
“叫我阿娘去陪着她吧,我不打紧。”
田美人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阿好要是有个万一,好歹还有亲娘在边上守着,不然就她自己,多害怕……”
朱皇后便依从了她的意思。
公孙太太诊脉之后,又给施了针,一副药煎好了灌下去,阿好又吐了一次。
吐完之后,脸色倒是好了一点,再过了一刻钟多,烧也暂且退下去了。
消息传到外边去,众人都松了口气。
阿好只觉得头疼,嘴唇发干,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苦,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吴太太将早就备好的温水喂给她喝,哽咽着说:“儿啊,你真是吓死娘了!”
又说:“太医来了好几个,都说是没办法,最后还是皇长子和大公主出宫去请了一位神医进宫,才把你救过来的……”
阿好小猫似的喝了几口水,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原来是岁岁和仁佑帮我找的大夫?”
吴太太哭着应了声:“是啊。”
阿好的病是有可能会传染给小孩子的,朱皇后不许大公主到近前去,至多只许隔着窗户说句话。
就这样,还再三强调:“就说一句,说完就赶紧回来。”
大公主点头应了,叫人领着到窗外去,深吸口气,不知怎么,忽然间有点想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大声说:“阿好,对不起——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阿好初听一怔,回过神来,嘴角一弯,眼睛紧跟着亮了起来。
她沙哑着声音,应了声:“好!”
……
崇勋殿。
圣上在前头太极殿上朝,阮仁燧在外边打量先前带着自己出宫去寻公孙太太的荆校尉。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阮仁燧心想:荆校尉为什么会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他都不知道!
他阿耶也不知道!
这也太古怪了一点吧!
阮仁燧不懂就问:“荆校尉。”
荆无功垂眸看他,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哦,”这位年轻的禁军校尉就云淡风轻地说:“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她住在那儿,所以就知道她住在那儿吧。”
阮仁燧:“……”
阮仁燧怒了:“你觉得我听不出来你在饶舌是不是?”
荆无功哑然失笑,还没言语,那边宋大监已经过来了。
“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切走了话题:“瑶光殿那边怎么样啦,阿好小娘子现下如何?”
阮仁燧心想:看起来,阿耶好像知道荆校尉跟公孙太太之间的关系。
如若不然,宋大监也不会这么恰到好处地过来打断他啊!
他悻悻道:“应该是好多了吧?朱娘娘不许我们过去……”
等到圣上下了朝,阮仁燧第一时间溜达着过去打探消息了。
圣上果然知道这事儿:“不奇怪啊,他们早就认识了……”
阮仁燧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当下娴熟地一抬屁股,盘腿在椅子上坐下了:“不是说公孙太太是千里迢迢上京来的吗?”
“是啊,”圣上随意地应了一声,紧接着道:“但她之前也是到过神都的嘛。”
阮仁燧明白了:“那荆校尉……”
圣上理所应当地看了自己的笨蛋儿子一眼,说:“是美男计啊,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把公孙太太拉拢到我们这边来的。”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成功了没?”
圣上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他真没用,白长了副好皮囊。”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当下有点别扭地看了他阿耶一眼,说:“阿耶,其实你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不然那时候就不会让荆校尉跟我们一起出宫了……”
圣上大吃一惊,关注点跟他完全不一样:“什么,我表面上看起来很坏吗?”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回过身去,气呼呼地道:“我今天将不会给你一个好脸色!”
圣上哈哈大笑,在后边叫他:“岁岁?”
阮仁燧置若罔闻,头也没回的跑掉了!
……
披香殿。
阮仁燧这匹小马前脚才回去,后脚就被德妃用笼头拴住,不许出去了。
“安安生生在这儿待着吧,端午之前,不许再出去乱跑了!”
德妃叫阿好的这场急病给吓着了。
阿好的体格看起来那么健壮,气色也不错,都八岁了,早立住了!
忽然间来了场病,就倒下了。
要不是那位公孙太太手段高明,怕早就回天无力了。
德妃颇觉心有余悸。
阮仁燧知道他阿娘不放心,也没跟她拧着干,而是老老实实地应了,反正距离端午也就是这么几天了。
德妃看他乖乖地听话,也不闹腾,就有点懊悔。
她觉得自己之前说话太急太凶了。
当下摸了摸儿子的头,跟他承诺:“也不是成天地拘着你不许出去,再过两天,寻个暖和的时候,咱们出去游湖,摘荷花去!”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马上就应了声:“好!”
统领后宫是朱皇后的事情,德妃无需去操心,倒是先前说端午节预备着吃五黄,这会儿得空,就正经地准备起来了。
不好吃独食的,既然准备了,宫里边各处基本上都得有一份,人家吃不吃是一回事,德妃给不给是另一回事。
所谓的“五黄”,指的是黄瓜、黄鳝、黄鱼、咸鸭蛋黄和雄黄酒。
“这其实不是徐州的风俗,是越州那边儿的——你外祖母的娘家就在越州。”
德妃脸上显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来:“唉,说起来,从前在家里,都是你外祖母领着我们几个孩子一起操持这事儿的……”
燕吉送了制备好的单子来叫德妃过目,她挨着扫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就叫照着这成例去操办了。
接下来的两日,宫里边异样的安宁。
阮仁燧被拴着不能出去,大公主也是一样。
倒是瑶光殿那边儿每晚都有消息过来,说阿好一日好过一日。
田美人知道公孙太太是皇长子和大公主专门出宫去请的,也领受了他们的人情,送了很厚重的一份礼物过来。
德妃忖度着,估计是出了血本。
田美人给,她就收了——本来也该收啊,那神医可不是我们岁岁给请回来的吗!
只是叫燕吉将这份礼物归置到儿子的账本上。
打阮仁燧出生开始,德妃就叫人给他做账,太后娘娘和圣上赏赐给他的东西都记在上边,清楚明白。
圣上前朝也有事在忙,这几日都没进后宫,德妃跟儿子一起猫了两日,都觉得有些无趣,觑着这日天气正好,索性领着孩子出去游太液池了。
今年的五月较之往年并不算很热,太液池的荷花零星地开了一些,更多的还是圆鼓鼓的花苞。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很美丽的。
那澄澈的碧水与风中摇曳的细柳,重叠花瓣的亭亭玉立的荷花上停驻着蜻蜓。
荷花的叶子那么大,绿得那么有精神!
连荷叶上没被日光烘干的露珠,都是那么地俏皮可爱!
德妃乘坐了一艘可以容纳十余人的画舫,起初还在外边吹风,坐了会儿就觉出不对来了——蚊虫太多了!
她叫儿子:“岁岁,走,咱们进去,不在外边儿看了。”
他们娘俩儿细皮嫩肉的,蚊虫不叮他们叮谁?
一起进了画舫里边,隔着窗户赏花。
易女官取了一点驱虫的香膏,动作轻柔地涂在阮仁燧的手腕上,也觉无奈:“天一热起来,蚊虫就多了,又是在水面上,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又说:“太液池的人每晚都会点灯吸引蚊虫,灭杀掉一部分,只是没办法,这地方太大了,灭不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等到了傍晚,阮仁燧吃完饭后,就带着他的捕虫网,跟他阿娘说要出去溜达溜达。
德妃先前还提心吊胆,经历了两天的安宁之后,也放松下来了。
看他扛着只捕虫网,还以为他是要去捉蜻蜓,就嘱咐保母们:“紧紧地跟着他,仔细着别掉进水里去,隔一会儿给他涂点驱虫膏……”
末了,又板着脸说儿子:“捉到了就早点回来,总在外边乱晃,当心野狼把你给叼走了!”
阮仁燧按捺住满心激动,嘴上老老实实地应了。
这时候过去,太液池那边果然已经亮起了灯。
无数只飞虫在傻乎乎地扑火。
阮仁燧叫人去问管太液池的内侍要了盏引虫灯,末了,又很耐心地开始调整捕虫网的位置和摆放机窍。
期间不免要被蚊子叮几口。
阮仁燧耐心地等待蚊子自投罗网。
期间继续被蚊子叮。
阮仁燧由衷地表示,做坏事的时候,再怎么辛苦,都是心甘情愿的!
阮仁燧成功捕获若干只蚊子与三只瓢虫。
阮仁燧放走了无辜瓢虫,同时再次重申:做坏事的时候,再苦再累,都是心甘情愿的!
……
崇勋殿。
宋大监看皇长子捧着一只蒙着布的笼子过来,就赶忙迎上前去了:“小殿下,这么晚了,怎么有空过来?”
阮仁燧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答反问:“阿耶干什么呢?”
宋大监就说:“陛下还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呢,快结束了,马上就要散了……”
“哦哦哦,”阮仁燧一边应声,一边迈着小步子走了进去:“那真是太好啦!”
宋大监紧随其后,禁不住追问了句:“您手里边拿的这是……”
阮仁燧挺胸抬头,铿锵有力道:“是孝敬阿耶的好东西!”
宋大监还在迷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正巧这会儿里头宰相们议事结束,走出门来,也听见这话了。
闻相公就笑着说:“皇长子殿下真是仁孝,有好东西知道拿来敬奉给父亲呢。”
裴东亭也觉唏嘘:“才三岁就有如此风范……”
他悄悄跟几位同僚嘟囔:“我家大郎三岁的时候,叫嚣着说有一天他要把我变成毛毛虫一脚踩死!”
宰相们听得忍俊不禁。
御书房的门还开着,圣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还有些纳闷儿:“岁岁来了?他来干什么?”
阮仁燧就以一种特别天真、特别稚气的语气,小跑着进去,很活泼地叫了声:“阿耶!”
他天女散花似的撒出来一团乌云般的蚊子,同时孺慕不已地道:“看,我给你捉的萤火虫!”
圣上:“……”
圣上木然地看着满屋的蚊子乱飞。
嗡嗡嗡嗡嗡嗡。
四处都是蚊子震动翅膀的声音。
不是小孩变坏了……是坏人变小了!
圣上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岁岁,你的萤火虫怎么不亮啊?”
阮仁燧露出了一点惊愕的表情,再回过神来,马上就红了眼睛。
他孝里藏刀:“对不起阿耶,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敢了……”
圣上:“……”
外头宰相们原本都走出去了,闻声不免又回来劝说一句。
“皇长子毕竟还是个孩子……”